先覺之歌
Song of Foresight
謝選駿二十六歲三部詩集
Xie, Xuanjun
Three Collections of Poems by Age 26
第三部詩集
客觀兩卷集
第一卷故事詩
（四）
（4）玄鶴
1975年3月16日
我伴著翩翩玄鶴，
在絕塵之境遊樂。
悵惘失神的眼睛，
卻隱隱閃著淚色。
我對他悄悄傾訴：
「你們鶴類多麼幸福，
脫盡人世的勞碌，
年歲間遙遙無盡，
遍覽人間的甘苦。
而我屬於大眾的人，
生命飽經顛簸咒詛。」
「哦」，他淡然應道：
我比人們有些幸福，
但我也有別樣痛楚，
當我一別百年，
重又流連舊處，
望著寥落的遺跡，
人與物事都已非非，
無名悲哀襲擊過來，
陣陣虛無實在難排！
我雖已悠悠羽化，
只汲清露不食塵糧，
但並不像你們人類
所託付的想像那樣，
閃爍炫耀絕妙光芒。
神奇意境誠然可貴，
一旦身臨索然無味。
王冠即使目為燦爛，
王者自己卻很寒磣。
偉大先知雖被禮贊，
他的靈魂不勝孤單。
我雖長命也有勞苦，
但卻無法向人傾訴：
我是漂泊的行者，
群居者無法解讀。
歲壽不值得傾慕！
空無目的地徘徊，
發自內心的悲哀，
尤其少數成仙鶴類，
一時一分實在難捱。
天下萬事我皆熟睹，
但卻擺脫不了循環，
我討厭熟悉的一切，
我毫無休止的重復，
大致相當人的勞碌。
千古悠悠不值得傾慕，
除非生命充滿了新奇，
那方能離開循環之苦，
獲得超然忘我的休憩。」
我聽著不覺有了喜色，
萬物殊途但卻是同歸，
千變萬化卻命運如一。
但轉念間又胸悶難奈，
唉萬物還是一一消滅，
我心不得不淚流滿面：
「鶴啊我們今此留連，
卻終將永不再見，
也從此昧然不覺，
像是永去的夢鄉，
世上不再有你我，
世界對我們一片空虛。
我們能否永葆知覺，
即使肉體已經泯滅？」
它用深邃的眼光看我，
又掉頭望著幽明之空：
「人啊不要貪心不足，
也不要自蔽且蔽於物，
你用自己眼睛看世界，
沒有你，世界就空虛。
這是一種肉體的幻覺。
我以世界的眼看世界：
我的生命歸去來兮，
一切偶然可說無謂。
物我不為自己存活，
而靠天意或曰偶然。
自然的一切都算美好，
無論在你眼中多糟糕，
生命的每分皆是珠玉，
即使你覺得那是垃圾！
為何悲歎生命的倏忽？
你給生命填充了情物，
勝過無情靈龜幾萬步！
須知雲雨是一項恩典。
水蒸成汽，化為雲層，
隨風降雨，落入海澗，
草木所以敗爛成泥，
因它原從泥土出來。
鷹隼平地高擊天際，
又自悄然遙落異域，
『你從哪兒來的，
就回到哪裏去。』
遙古以前沒有你，
從今後不會有你，
你我萬物都是泡沫，
舊的不滅，新的不起。
生命的此起彼伏，
就是生命的表現。」
我聽了默然無言，
鏡花掩映了水月，
品吸夜露的清氣，
傾聽水滴的天明。
山林的夜霧迷茫，
我感到神恩浩蕩。
生命的真義出來：
「一切紛紛皆是心，
磨難的感覺世界。
真相難為人所鑒，
人群歡悅於自己，
才有幸福才有真，
才有激揚生命力，
不斷更新的意義，
靈魂浩蕩才有趣！」
（5）責任
1975年5月12日
題記
什麼是責任呢？我想無論如何，就是一種「義務」，義務呢？無非就是「應做的事」。應做的事呢？無非就是責無旁貸的。每一個人都應有他的責任，儘管各不相同，有時甚至是互相抵牾的。但別管他人，你儘自已的責任；並應以責任感來戰勝感情與欲望，如此，就可稱為理智的人，甚至是賢人與真人了。
那遙遙煙霧的往日，
被人稱為春秋時代，
馳馬列車盡興圍獵，
招揚瑰燦的圖幟，
群擊穆烈的古樂，
歌詠動人的經詩，
是古時必遵的禮節，
又令賓主各盡興致。
有那麼一日，
暴烈的齊襄公，
突然興致衝衝，
兩眼閃爍怒光，
整起肅殺隊伍，
要圍獵於貝邱，
踏起一路塵土。
在休息的行宮，
他發現革履破損，
就向隨從高叫：
「費！我的鞋呢？」
「陛下你並不曾吩咐……」
禦者彬彬有禮答道，
「或者我的可給陛下
如不嫌鄙人微賤，
我的履可暫且一用」。
「什麼？你這小人，
不僅玩忽職守，
還敢以你的肮髒，
玷污王者的身上？」
話音未畢，
只聽鞭擊，
血從費的身流下
像是夏日的小溪。
只見費的牙關咬緊
雙目慢向襄公逼視，
仿佛激憤地聲明：
「打吧！我不怕！」
襄公見此更為暴怒，
對著費奮力揮喊：
「滾吧！你這逆徒！」
費，默默地走開，
忍辱負重的創痕，
悲憤地步出宮門，
望著青天的雲流。
默記此次的屈辱，
遙思天外的慈母。
忽然，角聲四起
大喊：「抓住他，
他是老賊的走卒！」
費四周一看，哎呀，
反叛者已將宮門圍定，
正攻入內宮除掉襄公。
他們牢牢縛住了費，
費忽然熱淚盈面：
「兄弟們，你們看」，
他袒露肩背叫道：
「我的血不應白流！
讓我領先進去報仇。
老賊難逃於我手。」
反叛者看過鮮血傷痕
深為同情更為憎恨，
「老賊暴虐天怒人怨，
親隨也被如此鞭打，
可見他已在劫難逃。」
費已接過反叛者的刀，
大踏步闖入了內宮。
襄公一看情知不妙，
費的速度使他難逃。
襄公也就站立不動，
大喝：「反賊要何為！」
費一個箭步，忽作揖
激聲道：「陛下禍已及，
快走為妙，我來堵住。」
此刻門外喧聲大起
襄公看了費一眼，
就從後門逃走了。
費持刀力戰眾徒，
把住門好像門柱。
但見刀劍在亂舞，
血點四周飛濺，
費的精力已盡，
鮮紅浸透了衣服。
眾武士一聲呐喊，
費像石柱砰然倒地。
「慢著」，首領喊道
「讓我問問以解迷惑！
──你為何如此賣命？」
「──責任。」垂死的費，
費力吐出最後的遺言。
（6）夸父交響詩──紅太陽的角力者
1976年3月草稿
政治理想如果沒有法律依據，會是什麼？強盜邏輯而已。
法律、法律、法律，法律應該成為一切政治的基礎。秦漢以來中國缺乏普遍的公法，不僅如此，由於沒有獨立的司法傳統，私法也得不到公正的執行，黎民因此陷入水深火熱，就不必談了。更嚴重的是，民族生機因此遭到窒息，大家都不願意為這不公正的社會而戰。即使少數正直的人，所面對的也只有墮落與腐敗。悲哉悲哉，這迫使我們的靈魂轉向更古的古代，甚至轉向神話，只有這樣，精神才不至於困死，才能奮起一搏。
（一）
紅太陽出來了！
星火燎原──
殘忍暴戾──
燒焦滿目綠野
萬物四散逃避。
紅色恐怖的策源地
卻把世界白熱劫洗
滿天空儘是嚴酷
河湖海蒸騰沼氣。
孔崔的彩屏冒煙了
雄鷲的長翅枯禿了
魚鱉全無地自容
狐兔都痛苦垂死。
人民四散逃盡
僕臥炎熱溪旁
窒息億萬房屋
群眾亡命不及
昏厥枯死樹下
奄奄悶熱井中
滲透在暴烈的原野
蒸發於無產的天堂
………
消除了昨夜悲泣
掃蕩今晨的怨語
毀盡人間的活力
吸乾英雄的美德
令一切都枯萎沉寂……
沉寂死亡無一聲息
不論是人群的嗥叫
還是英雄信口雌黃
共產主義創造無產階級
無產階級襯托太陽奇跡。
來了
追剿太陽的夸父
披戴耀目的金甲
騰駕浩大的雄風
淩越天裔的長虹
來了
噫！他怎麼不懼酷熱
這義無返顧的孤立者
噫！他怎麼不懼滅亡
以身試法、鼓舞浩歌。
他是人形的天神
要為下民挽回冬春
他已經決然獻身
顯耀自己永在靈魂。
「追擊！追擊！
我已今非昔比！
鍥而不捨、奮鬥不息：
我要把太陽捶落在地！」
高高的山嶽──
在身邊穿梭而過
寬寬的荒原──
在腳下飛速退去
酷日收斂了狂焰
狼狽地退竄而去
前面已到了西海
翻動波浪令人慰藉。
不能捨棄！不能捨棄！
聽憑殘暴的太陽逃去
明天東方就會紅遍
億萬人民就會死絕。
你要堅忍、你應剛毅！
前進、飛躍
飛躍、前進
這是最後的一擊
這是最短的距離……
來了
反擊太陽的夸父！
來了
你拒絕昨夜悲劇
依然在今天重演
你已被群眾脫離
只因你不是爛泥
你不為他們奮力
你是盡一個心意
不為愛情不為美德
只為盡性只為命定。
既不為威名遠揚
也不是王位嚮往
你的命定就是救難
你的命運就是追擊
沒有畏縮沒有膽寒
沒什麼能將你欺瞞
塵寰不過一片空虛
一切都會永久暗淡
但你拒絕淪為奴隸
你僅聽從自己召喚！
來了
反抗暴日的夸父！
來了
你曾在寒透的冰川
孤獨默默踽踽爬行
那時你不會忘記
就為今天的勝景。
枯死的樹端沒有悲鳴
刺骨的炎熱超過嚴寒
沸騰的小溪冒著熱氣
吞噬所有人類的青春。
你的熱血、你的精華！
世界已經拋棄了你
無人理會冷落不堪
你卻禁止潸然淚下
不再顧及自己心潮
不為世界命運悲泣。
來了
夸父！夸父！
來了
追擊！追擊！
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就是太陽沒落到底
自強不息的你夸父
要和太陽同歸於盡！
來了
來了
（7）項羽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一日
序辭
當我年幼，方解讀書，
項籍的命運動我心弦，
垓下之歌，心靈所寄，
他的豪放超越了楚西。
英雄故事霸王別姬，
享年不及亞歷山大帝，
擴張的版圖也有不及，
卻引來中國豪傑詩曲。
繁鎖序辭並非必須，
天韻之賦何庸叨述。
如其借此悲古傷今，
不妨拿來篇章一吟，
如其借此悅目賞心，
奴才胡評非我敢聆。
晚風吹散一天落霞，
軍鼓之聲漸漸沉啞。
長風萬里捲來黑雲，
重壓著欲垮的危營。
浩浩大軍一夕覆滅，
英雄末路歌聲悲切。
冉冉歸去漫漫炊煙，
長風狂捲四下亂湧，
散漫到低遠的空際，
隱入沉默的黑雲天。
宿鳥群集噪聒淒淒，
沒入叢林變得幽寂，
寂靜聽見死神呼吸，
何處飄來動人哀曲？
楚天長雲悠悠久久，
浙江清水你幾時休？
傷離父老的淚水空流，
纓簇長戟的美不勝收。
滄浪之水清兮，
閑雲野鶴高走，
夸父死了，
也是英豪！
淒涼的楚歌回蕩曠野，
三戶的意志激蕩危雲，
叩擊著無定者的心，
潛化了殉戰的感情。
遍身甲胄霸王走來，
向著夜空孤獨傾懷。
西風驟然狂掠，
黑雲驟然猛集，
雷公迸發閃電，
暴雨急流成澗。
風聲雨聲隱約歌聲：
天帝毀滅我吧！
雷公劈裂我吧！
風伯帶我離世！
雨師淹滅八千子弟！
小人中國只剩下虛詐，
容不得一個英雄豪俠，
彼可取而代也萬人敵，
也不敵人海一萬零一。
稀世珍寶湮滅在
人民戰爭的血海。
風雨裏走來了虞姬，
素袍映著烏亮頭髮，
意態輕盈仿佛飄行，
最可憐那透亮秋波，
末日的光明在閃爍。
「夜雨實在淒寒，
大王保重身體，
你若東山再起，
我願留下殉難。」
那意態堅決又柔和
那容色淒切又安祥。
春流帶走霸王寒意，
婦人之仁淚水迷蒙。
這裏演出終古劇目，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溫良忠貞的虞姬
顯出霸王的情意，
世間英雄不辭萬死，
配得烈女不求苟食。
霸王守著虞姬的身體，
逝川像鏡花似閃過去：
驛道旁大聲藐視秦王
八千子弟又高舉義旗
旋風攻入咸陽撲滅秦王
焚盡民脂堆砌中央宮室
鎮定諸侯，封了漢王
命運卻賜給一條柔腸。
記得鑿破的舟船，
毅然砸碎的鍋釜，
引起懦夫的抖戰，
激起士氣的浩瀚！
死屍遍野而狼藉，
蒼鷲旋視而盤桓。
一鼓作氣地猛進，
生擒秦軍二十萬。
諸侯恭迎威嚴的帳營，
皆低眉喘息匍匐而行。
他們懾於霸王的威靈，
過後卻又遺忘而抗命，
這本就是炎涼的世態，
何必再把它縈縈在懷！
此刻浮現了何種幻象？
歷代父兄均大楚名將。
挫折秦狼的唯一激戰，
爾祖項燕馳騁於沙場。
滿載光榮的爾祖之靈，
「亡秦必楚」的精神充盈！
天時不利氣數已盡，
祖宗神靈暗自傷心。
「我所依靠乃是自己，
信仰神靈加增豪氣。
今日敗績君子末日，
唯一良藥凱旋記憶。
英雄幻象心間漸隱，
霸王一貫他的戲劇。
人心猛虎擇險而住，
警句常言人心不古，
貪慕秦王危險先例，
漢王獨佔仁義押出。
霸王本思恢復文治，
建設恪守太平盛世。
不料邦賊篡奪天下，
遍及各國生靈塗炭。
楚國感染秦國病毒！
即使擊秦全是楚人。
當年項羽雄風一世，
直沖鬥牛籠罩暾日，
怎似此時朝風暮雨，
斷斷續續危守殘時？
英雄在世難得久留，
賢者先知更多悲愁。
霸王訴完他的心曲，
就向虞姬恭行長揖，
虞姬卻已拜跪在地，
自抑難抑不勝悲啼，
滿營風雨美人之泣，
她的容顏黑夜沉寂，
英雄臨別麗彩終結，
感動千年芳草萋萋。
長夜啊，遙無邊裔，
楚歌啊，時斷時續，
悲歌動搖營中軍心，
哪裏還有八千精兵！
子弟兵豈不會動搖？
須知塵世無物不消。
勇氣遠排人的怯懦，
別的兵眾不待詳報。
內外交困不再期待，
潰不成軍盡數潛逃。
暗夜但見黑影蠕動，
散兵游勇紛亂糟糕。
虞姬自刎利劍之下，
美妙劍舞鋒利刀具，
一縷芳豔魂兒飄去，
中國留下永久傳說。
危難之間何物奠祭？
坦然忠貞還有堅毅。
霸王終於告別虞姬，
鎮定之間鎧甲整理，
然後跨上長嘶烏騅，
十萬大軍幾人相隨？
茫茫沉夜黑霧漸退，
黎明之光更令心碎：
二十八員忠勇虎賁，
二十八宿下凡紅塵！
他們氣沖鬥牛，
急於回返天鎮，
明知歸路不遠，
還要揮刀一陣。
但見敵馬驚怖驟嘶，
血污噴濺紅雨突現，
人馬橫臥鬧劇再演。
人們以為東渡烏江，
把天下的兵勇再練！
於是星辰狂飆奔去，
直到雄渾烏江之曲，
倏然一葉小舟搖出，
竟有漁人前來接濟，
「霸王我已在此久候，
請上不成敬意扁舟，
渡江回鄉再作韜籌。」
慕名仗義漁人急語。
秦皇使得世風日下，
這樣義士日益稀少，
他一提到故鄉瞬間，
霸王心靈卻已震昏，
「八千子弟僅餘數人，
我回故鄉良心受審。」
霸王柔腸又在作崇，
復興希望完全拋扔。
霸王急向漁人長揖，
把那隨他沐血烏騅，
作為遺物贈予漁夫。
烏騅不愧霸王寶馬，
雖到江上仍要追隨，
一躍淩空墜入浪中，
引得英雄再度淚下。
霸王解下他的佩劍，
遺贈漁人永留證見，
漁人不勝淒然之淚，
珍藏紀念漁舟隱斂。
還有什麼可資留戀？
衝殺一番浩氣再顯！
血自鎧甲之隙滲出。
四體盡皆疲極抽搐。
霸王此時此地此思，
深感此乃英雄末路，
他一眼看見呂馬童，
這窮苦出身的賤人。
貧窮使人不擇手段，
為賞錢就鋌而走險。
那人看見霸王眼光，
躲閃之間羞愧滿面。
「聽說漢王高價求我，
你拿去吧可覓封侯。」
臨到死亡寬宏大量，
霸王鎮定英雄豪爽，
傲視天地頭顱割讓。
志士默歎命運不濟，
那茫然長流的烏江，
成為後代憑弔之地。
在這虛偽的塵世裏，
一直貫穿不仁不義。
必須一邊無情撕奪，
一邊假裝禮讓友誼。
真情英雄、忠貞美人，
得到霸王別姬的下場。
你如果高唱逍遙，
只顧月宮的憑眺，
而不去攀附青雲，
就會被世俗忘掉。
世人盡都麻木不仁，
而要創造歷史佈陣，
先來憑弔再去弄潮，
行動譜寫萬古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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