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覺之歌
Song of Foresight
謝選駿二十六歲三部詩集
Xie, Xuanjun
Three Collections of Poems by Age 26
第一部詩集
(祭壇五卷集,1980年自費油印地下出版)
祭壇第四卷 雲遊(二十二首)
(119)明孝陵孤望
(上)
寒蟬聲裏、亂草荒裔
驀然間我看見了你
那麼淒涼、那麼散亂
只微風掠破了沉寂。
威靈的玄武
揚鬚而怒目
傲然不顧西沉的殘陽
只向炎帝所居之南方
奮爪欲試地,監視著
暗地裏蠢蠢欲動的鬼物。
那巍然矗聳的古碑
銘刻著怎樣的文辭
肅穆還是無奈地揭示
這荒野也有它的盛時?
寥鳴的鳥雀
乘著尚未落盡的晚風
對著西極奄奄的殘紅
淒切喳呀地
訴著已絕的民間樵話
還是把歷史精神啟發?
回光之間,斷路旁邊
默然地只有我看著你
到底是惆悵還是喜悅
只有我在此上上下下:
一些零亂的殘石
費去多少鑿磨與雕琢
而今只與荒草同臥
也不去悲泣它的生日。
一片被掘開的洞穴
不知何物又遭焚掠
一塊被棄置的青石
獨處在此超然寂滅。
回光在催我速離
殘日閃灼最後的豔麗
可我實在不捨得離去
在人倏然飄忽的一生
能有幾時分──
似這般充滿了真意!
宿烏都盡泯去
寒蟬的怨聲業已歸寂。
只有我在此沉溺
還有荒煙亂草切切私語。
(下)
在悵悵霧暮中
一切都迷離
我已杳然羽化
爭脫了時間的牢籠。
我看見萬眾咸集
齊力營修死人的陵墓
像是群蟻滿山遍野
為蟻王堆積著別墅。
轉瞬又是古穆的儀仗
伴著古樂的叮嗵作響
驚疑拘謹做戲的臣子
在下嗚呼著痛表哀傷。
也許?我足下的爛泥
正是六百年公主的身軀?
那時她嬌顏蒼白
哀呃著令下葬者也遲疑
一時間明燭又萬枝齊發
照亮悲風四起窮野之際
守墓更夫篤篤的梆聲
孤獨地啼報時辰
伴著時間的記錄
一代代人就隨之紛紛!
我忽然感到大冷
虛涼間鬱愁橫生
我,不也是人類一滴
難免與眾人同入此門!
繼而我又徐舒一氣
原來人生全是感覺
那麼真實,終是思想
荒誕與萬物同歸暗淡。
寒中好像還有溫暖
神明真的住在心間
能給難以言傳的靈感
讓你我他在愛中沉緬。
正因為人們感不到神的形體
神才是真實無誤、永不消散?
懷著神明,暗夜驅魔
天寒地凍中也不抖顫
流離失所也不長吁短歎
孤獨遇難也可浩氣沖天。
歸去吧,你自覺的幻影
踏著點點滴灑的星光
攜著長銘難滅之感懷
逆著晚風之浩蕩
向隱秘的夜幕
無盡的路
悲唱
堅忍
長航。
(120)莫愁湖
啊,你孓然流落此地
忍受秋寒
飲泣孤寂
哪有一絲星光
在彼漫漫的冬夜裏。
啊,你獨臥寒氣
前路已是迷迷
周遭遍佈沉寂
哪有一絲慰音
只聞沙沙的細雨。
孤清的湖面上
已升起煙霧數縷
細雨又是陣陣緊
敲擊枯索的菡萏
枯索的敗葉荷花
慘慘地無聲
任憑風雨擊打
在震撼中堅忍。
飄向陳古的樓臺
哪裏還有鳴鑾之音
盛世陳跡早早沉埋
旅人為何沉思不語
知道今天沒有大戲
所以如此悶悶不樂
肆無忌憚地凝望你。
秋日漸已沒落
湖畔只一個我
在聽寂寞的風聲
回望殘紅的落日。
兩個並頭的幽影
抖索間上演鬼魅
繼而相攜漫步月景
漸漸歸入暗色夜幕。
莫愁湖,你在此孤獨
只能相望那凋弊的樹
還是飲下多餘的眼淚
徹底遺忘中國的明燭。
(121)南京鼓樓的沉思
劫後餘生在斜陽裏
見證了日寇的敗績
高高地你獨對晚風
拂來無生無滅的雨。
天裔只剩了晚日
宮牆只剩了殘紅
交映間不辨其詳
只一片血光沖天。
樓身已深深裂縫
大地已久久顫動
是地震使樓身裂縫
是鼓樓使大地顫動?
暮鴉對著天空啼鳴
鳥雀在無憂中唱情
蒼涼間一切如夢
只一個心在諦聽。
誰浸於遐想的快意
以蒙古色目的屍體
祭巍峨燦爛的鼓樓
中華英靈不再蒙羞!
祖國命運像是孤舟
暴風疾雨巨浪急驟。
孤舟也許最合物候
命定孤帆直至瀛洲?
面對沒落的斜陽
聞到朝日的異香
豔豔地不住抖動
輝映思想的神山。
那時鼓樓應是煥然
威武翠麗再度飽滿
黑暗時代唯一歌者
揭開新王國的序幕。
(122)燕子磯懷古
浩江千里
帆檣雲集
江上金光萬道
雲中紅霞千朵
漁歌激蕩著歡娛
漁舟在波上徐徐
那海天縱跡的商旅
也浮寄於江畔一隅。
巍巍高船掩蔽了江岸
像是禦敵長城的蛇軀
清月夜、倭歌陣發
舟燈晶瑩、岸間幽寂
青樓斜矗著酒旗
清歌婉轉、悲情歷歷
歇息時留此片刻
掙卻疲憊的奴役。
或而鬼子月下歡聚
或而星光照著孤居
被強暴的以聊想自慰
帶著舊日家居的回憶。
流著血淚和鬼子兵對酌
國色天香忽而不成人樣
好一個浮世繪明暗陸離
這是我曉夢中的燕子磯!
江水血紅了
江流哽噎了
是倭寇在投鞭而渡
踏著投降者的屍體
這也算是最後一課
給費拉民族的葬禮。
風煙浩蕩
塵沙彌漫
吹得春天也愁慘兮兮
卻令霸道更急於斗膽
折戟飄流於濁浪
沉舟波浪中斜翻
白刃乒乓交叉中落水
兵丁在呼聲中紛紛落鞍
悍馬昂聲悲鳴著失侶
莽夫也精算空城的詭計
又一陣激烈的衝擊
江岸在濃煙裏沉寂。
一幕一幕,多少悲喜劇
為佔有你的顛峰而狂喜。
登上燕磯深切長望
古今在寒潮間洶湧
一起到腳下的石澗
訴說悲切的絲絲語
逝川無情地沖刷
破碎多少連臺大戲
這是日暮中的燕子磯!
我從絕壁攀上了燕磯
不願追隨遊客的足跡
磯下不再雪濤拍岸
千年積士塞滿涯裔
磯頭仿佛奴隸垂首
被棄兀然地孤立
孤立煩囂的岸上
遠離江浪的迷離。
十月的風間
我入了夢境
往事湧向心際
油然匯進白日夢
看哪你的寒潮急
誰願意與你同悲
燕子磯
我只會記錄
不會悲悼
記錄一個時代的絕跡
遠眺浩江淹沒的故居。
(123)九華山之歌
九華陡起於玄武潮畔
懸崖刀切、青雲直干
森然地矗似一塊墓碑
閱古今不知老之冉冉。
綠叢如髮,赤岩嵯岈
遍覓不見猛禽飛翻
只有寂寥無限的風聲
還有孤客,聽著寒蟬!
從山後飛步上了荒徑
荒涼的坡彌漫著黃泥
疏離的松樹稀稀落落
死寂的山巒沒有生氣
氣氛中滲透陰陰慘慘。
春天的氣息雖已透露
新的造物還沒有豐滿
回身四顧只一個孤我
冬霜足跡在春天掩埋。
巔際有一座空塔
唐三藏寂滅之家
舊暗灰滿,像衰殘的老大
屈臥著,憶起當年的韶華
青石的墳頭斑痕滿目
令人喟歎盛代的飄逝。
啊!中華!中華!
你的光榮
你的英名
你的臣民
你的物品
還有你的土地
你的魂靈
已蒙受多少污穢
誰為你徹底洗刷!
被人遺忘的墳頭
我見妖婦盤踞上面
放浪形骸
傲然賣豔
她騎著聖者的青白
向湖中假意的眺望
雙手攀住黝黑的圓柱
好像攥住印鈔的銀行。
渾身風騷故作清高
耐住隨時發作的笑
塔是否隆然坍塌
與入侵者一道報到
屈辱的生涯不值得傾慕
寧願在荒圮靜聽鬼哭!
純真的大師
多人崇敬的名字
生前並無塵染
死後卻被淫踐
被更多人糟蹋
在中國的衰年。
九華山,九華山,
我憑著你的憑欄
向煙波隱約的玄武湖
儘量延伸地眺覽
想一清我的羞憤
讓理性光輝可以彌漫。
九華山,九華山
你做中國的見證苦膽
刺殺我們僵死的良心
讓意識飽經憂患苦難。
啊!九華山
中國的恥辱
比大地還厚
總有一天我看見你
華氣滿山,肅清了
蘇聯紅軍胡塵污染。
(124)黃浦江之月
淒涼暗淡的閃隱
孤映一葉葉浮萍
萬里迢迢投射塵世
一舉射進絕望的心。
波光映著破碎霓虹
照耀我的動盪生平
滿目人流向誰問津
天昏地暗一線光明。
昆侖山上一塊孤石
跌進無聊紛擾人世
是命運使之如此
要磨去曠世美質?
帝鄉獨立的一株草
落入鬧市東西飄搖
是命運使之如此
迫他宣佈中國大誥。
(125)落楓
落楓落楓
血樣的紅
染麗了夕陽萬景
浸透離人的淚蒙
落楓落楓
駕起薄暮的清風
落在凝綠的池中
對稱霧暮的寂滅。
霧暮寂滅
死綠的深池
不見一點遊魚
只是沉寂的水面
遙映著寥空的淒迷
紅楓掙扎在綠水
敗葉混穢其裏
聞不著自然
末世唏噓。
你愁絕的落楓!
飄向太湖的波中
看那多情的雲霧
擁抱木然的紫山
難道你也一解清憂
無處不在尋夢之衷?
波水又迷離
江氣又無望
你的歸宿是哪裏?
也與這孤魂同愁。
落楓落楓
騁起將醒的曉夢
別了這營造的園松
偶遇倦極狂熱的旅人
向那渺茫無恨的征程
去了
離了
空虛了
留下
星點長銘的
風
(126)臥薪嚐膽的船歌
再也看不見甬東
寂寞平綠的雲霧
炊煙輕飄越人的阡陌
只剩下水天奄奄殘紅!
再也看不見甬東
漢民的漁樵之話
忘記勾踐的遺風
那文身的異俗和
千變萬化的魚龍!
(127)江都行
霏霏的細雨斜風裏
朦朧之間顯出了你
平淡寂寞的田野
芽柳垂臥的河曲
往古散發出多少佳話
你的泥土都幽香輕發
樹枝歡快的曼舞
新草暢歌新的家。
往古有多少血腥──
峻峙的帝宮枯葉飄零
夜貓淒涼地向月嘶叫
隋煬帝屍首無處可尋。
往古多少盛衰興亡
細尋思真令人惶惑
痙攣苦痛東流盡了
剩下餘波羅囉嗦嗦。
聽了你名,我就神往
見了你面,真正淒涼!
懸念滿是燦爛的遐想
離開你夢見滔滔碎浪。
(128)揚州行
二十四橋的月夜
芍藥繁華於春野
一陣陣清芳遠揚
一片片玉葉生長。
二十四橋的月夜
橋底蕩漾著碧血
一路路輕歌狂、煞氣來
一代代劫灰飛、煙塵滅!
橋,座座別致玲瓏
巫峽雲雨空明透出
橋,條條肅穆端拱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
人呢?詩家悲吟暮鴉
傳播早已死絕的樵話
人呢?離子愁恨白髮
在情的死角心亂若麻?
明月也脈脈含情
把暗夜鍍得澄明
映在微蕩的波上
透入久遭禁錮的心。
別了這死灰的幻影!
淒風愁雨都被扼殺
新的精神僅在故紙
刻板的建築顯現了
恐龍民族的絕境!
滿街夾雜著煩塵
渾渾噩噩就算是人?
與其盲從嗜血的領袖
不如信仰惡鬼和邪神。
今天的揚州
仿佛遭了詛咒
沒品著你的仙風
只喝了你的苦粥!
(129)鎮江伯先公園
空曠地落落荒丘
沒有人跡的時候
只有宿烏暢訴小曲
更晚風旋捲著風雨。
丘巔上廢棄臺基
長滿了亂草萋萋
沒有滿空的鬼雨
卻慘淡絕了人跡。
他非罪惡昭彰的叛徒
或去俄國賣國訂約書
一邊倒向搖尾巴條約
為假洋人的理想殉葬
流放社會精華北大荒
禁止一切知識的傳播
奇花異草都被毛踐踏
湖南的糞土成為萬戶。
霧暮潛入公園
枯枝不再悲喧
山間只有遺憾
山下燈火斑斕。
我快步下山不再驚歎
如今哪裏不是紛紛亂
陰陽異位秩序渙然。
只在西崽時代的盡頭,
我到達、看到、征服,
中國出現在地平線上頭。
(130)夜遊金山寺
(一)
威嚴地座落在黑風中
莊嚴肅穆,層層迭聳
洶急緊迫的莫名之風
搖響塔頂四懸的古鐘。
當、當當、當當當……
幽深漫長,一聲聲響
響聲似比夜更空蕪
洞深的僧房已荒涼
只剩黑暗其間住帳。
(二)
登上塔峰,四下凝望
暗滅中人間燈火煌煌
視若咫尺,行則半日
凝思間忘卻暮色茫茫。
誰在冥冥對我吟唱
蝙蝠已經森然出航
劃破靜夜無限死寂
飄駕陰風穿過長廊。
(三)
禪林中我低徊思想
此間浮過多少流光
多少繁縟的工程
肅穆煙香的儀仗。
一角新月透入禪林
微光感悟疏世修行
想像和尚寂然若滅
思緒聽到佛號高吟。
(四)
世界空虛荒涼了
曉夢醒來油然一場
你最真最美的所有
都必如煙霧茫茫!
與原初一樣虛然若無
生命像蝙蝠偶然浮航
也許苦海沉沉的人生
別有落落意外的夢想?
(五)
那綠苔斑瀾的石凳
對秘意的夜空清澄
多少僧人在此悟道
永遁那徹宇的空蒙!
顆顆純潔浩蕩的魂
他們為何不再能生
不在罪孽深重的紅塵
打救耽於色相的眾人。
誰切望偉大的新朝
已步出寂滅的禪門
是奉天承運的需要
更新了世界的容貌!
(131)從鎮江甘露寺望大江
又拂來幾重長風
撫浩波煙迷塵蒙
這是否夢幻之中
時間機器的俯衝?
迷離的風中江霧
響起戰鼓的澎澎
現出點點的舟揖
浩歌生存的血頌!
這闊無涯際的長江
載過流亡的文天祥
他的悽惶他的孤淚
他的誓死他的獨芳!
看眼前盡一片茫茫
聽空浪在無情哀傷
想想吧漫長的大夢
奮鬥之曲還得張揚。
又拂來幾重長風!
長撫零亂的青髮
情緒正怒髮衝冠
感概無盡的亂麻
我只能連聲讚歎曰唉
我只能速速盤桓曰啊
唉多妙,沒有辜負
這偶然的誕生
啊多好,沒有白費
我持久的苦寒
人生有幾番登臨
但願每次都廓清靈明
登臨有幾番激情
每一重臨都啟迪感興
紛紛、紛紛
江水可以一解迷魂
紛紛、紛紛
又似遠霧重新透滲
(132)宜興散曲
A,山林之歌
狼嗥、鬼嘯
幽物隱隱嘶叫
漆黑漆黑的夜
其餘仿佛永歸淪消。
虐蚊在瘋狂地撲擊
活物無一倖免被咬
只能輾轉反側掙扎
臨近死亡也無法睡覺。
饑餓、困乏、孤立
伴著怪異的微風呼呼
還有無所適從的心
落在山林之夜的深處。
不知道什麼叫恐懼
仿佛已隨逝川滅去
猶豫的忍受是絕路
鬥志昂揚禁止萎靡!
B,善卷洞裏守護的獅
睜開森然的眼目
昂起雄壯的頭顱
你張開血盆大口
無底洞就此顯露。
搖動觸頂的大尾
雄踞睥睨地孤處
它已從死中蘇醒
為中土血洗恥辱?
把無窮無盡的精力
浪擲在隱秘的地廬
冷酷與熱誠的混凝
預示昆侖精神復蘇。
C,善卷洞裏孤獨的象
在不顧一切中昂然孤立
超然於明暗無常的風雨
在舉世難耐的重壓之下
它也不知道悲歎與喘息。
它帶著神秘而自發的笑意
好像充耳不聞世界的信息
只在怪僻離奇的心頭
盤桓一個永恆的秘密。
它靜謐無語地無欲靜謐
既沒有鬥志也不知畏懼
遺忘了整個光明的宇宙
也不炫耀舉世無雙的道具。
D,善卷洞裏垂死的牛
最後一次抬起頭
仰吸無限的氣候
晨風還剛剛吹動呢
掠過湖中的小洲──
起伏洲中的茵草
飄來了清香悠悠
波水歡騰地嬉戲追逐
生龍活虎地向天奔流。
最後一次抬起頭
回憶永逝的昔疇
新的生活方才開始呢
怎麼暗淡了你的眸子
絕望、抽搐地向天掙扎
似乎有什麼隱秘的祈求
還是不忍與生命言別呢
眷戀那燦爛飄逝的白晝!
E,洞湖
波光在飄漾、波光在飄漾!
有無窮無盡的燈火在徜徉!
來了、來了,我們乘著小舟
在洞底峽湖心驚膽戰地潛航
不感陣陣的幽寒
只覺快意的涼爽
無數恐怖的舊夢
可用期待來消亡!
殷切地向前探望
一片紅綠交映的波光
回首依依的長顧
只見一團團黑氛迷茫。
遠了遠了,湛涼的波浪!
伴著昨日窒息、今日快意
留在這進退維谷的心上
是無與倫比的痛快印象。
f,從宜興到無錫
那是天
怎麼有一葉孤舟在翩躚
那是水
怎麼有白雲在下面飛飛?
汽車在上下飛馳
心也不斷地降陟
眼晴卻離不開太湖
空曠而深情的遠霧。
晴光,閃爍說話的眼晴
一切雜念,被氣象吞沒
湖水,捧起柳絮的飛揚
英雄意志,受無情嘲弄。
我怎能就此離去
帶走不解的亂麻
我怎能不就此離去
斬斷解不開的亂麻!
(133)西湖孤山行
白鶴哪裏去了
去向悠悠的長天
居士哪裏去了
雲遊四海的真仙!
當我悄然凝視你
只見凡俗的雜跡
污穢間喧哄不已
令人昏沉沉萎靡。
充滿俗氣的彩色亭廊
相提並論昔日的鶴場
巧飾遍處的坡山
壓死往代的清芳。
仙鶴只得宵裏遠揚
居士只得寬容濁浪
我思慕遠者的一菊一觴
絕不肯在市井碌碌倘佯。
只恨樊籠四面縛我
又哭又笑內心受傷
命運命運,你真忍心
看不見晨星、摸不到黎光!
(134)濟南大明湖 《咸有一德》碑
山光水色呼喚我來
岸柳亭閣把我活埋
為什麼我還要探望
萬紫千紅中孤自徘徊。
遠山在深煙裏
被淡淡愁雲撫慰
無窮無盡的故事
以樸素無華的方式
凝織。
春風駕起疲憊的戰車
宛若出穴的遊蛇
自謂象徵新朝突至
不過添上新的罪惡。
唉,遼闊豐滿的波浪
在我足邊沉靜地滂滂
仿佛帶來遠久的古水
啟示綿延不已的方向。
悽楚孤落的殘陽
帖然於自己身上
忽而間莫名波動
散射開萬道金光!
殘光、殘光
你竟穿透我的心腸
令如許鬱積的痼疾
在最後一閃的光芒中
被暗暗但強烈地斫傷
並且消亡、消亡!
我有千年的悲憤
卻無借哭的荒墳!
只在無人的落落大方
一枕黃梁中土的遊魂。
我一定要尋到他!
使他安然於我的方寸!
即使我已經死去
他卻能待到中原之春!
(135)孔廟檜樹頌
你已幾度枯榮
遙接百代的長風!
經冬歷霜、過夏嚴打雹
還在等待冊封的書誥?
你已幾度復活
還能發出嬰兒的啼哭!
飽嘗盛衰榮辱世態間
喟歎批孔的賣藥葫蘆。
你面朝沉淪的夕陽
已把新的日出遐想
身處暗極絕望的失星
卻已吟出白晝的歌唱!
古舊暗淡的枯皮
苔蘚深入的縫隙
內含棟樑的材質
透出中極的清鬱。
十丈喬木勝卻百丈大廈
茂密的葉簇都迎接清洗
只有你是真義的純潔
堅忍慎獨,不顧冷落
苦修的時候出類拔翠
一一掃滅自我的罪孽。
有朝一日
又逢其時
古樂鏗鏘又鏘鏗
凱旋新王國的頌詩。
你也在死亡裏復蘇
再來啟導天下之志
向道路,向生命
刻上新豔的古字!
(136)弔洙水橋
夏天潺潺
冬日幾斷
荒煙、枯木、聲斷
我憑著洙水橋的憑欄!
想當年文明燦爛
多少生徒傾聽召喚
而今唯一片寂寞
只蓬雀呼幾聲悲慘。
(137)孔子墓下作
千古浪人的墓前
我傾心思想
一派情感在蕩漾……
穿過兩千五百年長灘
看見夫子獲麟的傷感
風塵僕僕
夫子何以畏於成匡?
席不暇暖
放歌在陳蔡的大荒。
鳳鳥不至
河不出圖
吾已矣夫?
天下無道
孔大浪人
可畏的後生與你同路!
孔子墓穴前面
斷殘的古碑
寫滿無字體
秋風沉著
對我訴說不如歸去
內心聲音敲擊神經:
聽,聽,神秘的風聲
掃過橫遭發掘的墓穴
空曠得好像精神的子宮
盤旋貧瘠鹽鹼的中原上
空曠,空曠,你是
中國文明的最後寶藏!
(138)顏淵廟
陋巷哪裏去了?
只有淤塞的小河
弦歌哪裏去了?
滿目蒙昧的屍位者
殘破而緊閉的大門
是否還有古代的英魂?
縱使在雜亂的蒿萊中
也噴薄而出衰世之春。
歸鴉劃過長空:
無啊無啊,無產無產
我們沒有心靈的祖國!
日下崦嵫中國一片血紅
現代蠻人憑弔文明沒落
砍伐掉特立獨行的柏松
是暴君暴民瘋狂的衝動
到頭來只剩悲鳴的晚風
嗚嗚嗚嗚──無無無無。
(139)孔林行
(一)
古柏已脫盡了鱗皮
枯聳一叢殘留的綠意
肅穆中排立在甬道
拒絕百年革命的四季。
是在等待夫子歸來
抑或大學隆然興起
是在等待最後瞬間
蕭蕭浪人終於不再!
(二)
啊!平夷的大道
你為何如此寂寞衰老?
筆直消隱於前方
是要阻隔垂死的閃耀?
泥腿子踏死所有的尋思
再也不顧惜千里的火燎
頹敗在大道的盡頭
矗立著莊嚴的營造。
(三)
探索者望著古樸的橫匾,
「萬古常春」在上面凸現。
世間有無數個春天
唯獨此地一個春天!
啊!空茫中斜視夕陽
儀式的盛況對我重演。
而今只有我一個觀眾
匆匆過客也涕泗漣漣!
(四)
我步入森森的陵園
只見墳丘起伏綿延
歷史的垃圾俯恰即是
蛛網糾纏著活人的臉!
因何故,我還要深入
直到充滿寒意的僻處?
哦,也許遠古的魂靈
向我的法庭進行投訴!
(五)
亭殿破廢,墓穴掘開
亂石壘落,憑空障礙
豈能阻擋受命者前來!
那暴君沉浸文工團員
卻要裝飾苦行的故居
豈能阻擋拷問的憤怒?
用力敲打的柴杖
長成中國的棟樑
登上孤危的石塊:
落日含血,沒有眼淚
不是悲愴,只有預告。
(六)
吾衰矣夫!吾衰矣夫!
孔林也可以發掘破壞
世界上還有什麼不可以
用玉石俱焚的辦法幹掉?
夕暉染遍褐色樹林
群眾專政殺機滔滔
整人的僭主聚斂死魂
在牆上刻著鬥爭口號。
(140)周公廟
(上)
夕陽映著紅色宮牆
樹木草影牆上晃蕩
像在讚頌不朽王公
物換星移陶然浩唱。
空曠野田寧靜的天
萬古風雲前來拜見
唯一物證只有亂石
古香柏樹頻臨垂死。
歸去來,歸去來!
何以在此鄉間徘徊
把一條長長的影子
留給這窮棒子時代!
春草無窮的歎息
為貧困的氾濫感傷
三姓家奴詢問張望
晚風吹開排排草浪。
荒廢幽靜的殿前
激起莎莎的回響
大雄寶殿將成荒圮
還有誰來悲吊黍離?
鼎豆已經隆然墮地
俄國黨綱砸斷了脊樑
忽然洞黑了殿堂燭光
我看傳達復興的思想。
我來傳達復興思想
黑暗是劑無上良藥
逼迫中國精神力量
轉向內在嶄新方向。
歸去來,歸去來
你何以在此徘徊?
把西方入侵的真理
逐出中國最後的靈臺。
還是登上頹然斷垣
極目夕陽垂死光芒
把中華民族的夢境
寫入孤泊聖地的心
讓中華民族的靈明
推動周公廟的更新!
(下)
我聽見鏘鏘雅樂
宛若沉穆的黃河
莊嚴古樸的鐘磬
預誥天命的王者!
在無邊中原回蕩
並遠攝四嶽群氓
蠻戎夷狄環拜膺服
天下一派成康之樂。
我看見百獸率舞
其中有傲慢的荊楚
還有東夷伴著西戎
不可一世的白匈奴。
聽和穆的德音
文明沛然復蘇
「我們從此不再廝殺
傾慕奉天承運的王化!」
我看見周人一往無前
虎賁如雲、龍旗顛顛
彭彭的戰鼓震撼天下
「遂良顯忠、攻昧兼弱!」
不人的鬼象泯滅了
不一的離道撥正了
非禮的庶民安命了
非樂的君子中和了。
當天地溝通之際
一座寢廟昂然聳立
以民族自己的風格
銘記蓋世的功德
每逢革命的節日
靈氣從中冉冉升起
以明確無誤的誥示
揭曉聖王的家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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