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堂子:江南古董业旧事》(何晓道|《人文中國》2024年12月27日)報道:
外囯有位姓哈的高人认为,只有在共识的规则中交易,才是公平和公正,愿买愿卖,即使是身体也由自己作主。而通过权力来分配必然会产生权力的私利,丧失公平和公正。
古董的古字由十与口上下构成,意思是古董行业十个人同吃一口饭。踏地户、吃堂子,摆地摊、开古董店,是古玩行经营中不同过程的称谓。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各地出现了专门踏地户走脚行商,他们用当地人的身份,说着当地的方言,很自然地行走各个村庄,当地人容易从村人家门口收到古物。他们从村里家门口收来的旧物聚在家里,等待外地人来收买,外地来的行商去踏地户的人家堂前收货就叫“吃堂子”。
古董旧物转手获利时,上海人称“拾皮夹子”,意思是拾到钱包一般快乐,当然,拾到钱包是应当归还失主的,但古董买卖,无论是踏地户、吃堂子、摆地摊,全凭知识和信息,双方自愿,不瞒不哄,自然是合情合理。
打开尘封的记忆阀门,思绪回到从前,回到吃堂子时的村子,叙述吃堂子的经历,回顾村子里我记忆中的人和事。
一、湖头村
往西行180余里路,是嵊县黄泽湖头村。嵊县是越剧的发源地,在湖头村里吃堂子,想起炎热的夏夜,坐在阿心家的道地里,听他妈妈轻声唱越剧,这是原汁原味发自内心的越剧味道。我听着他妈越剧里道白般的地道嵊县腔,讲从前戏班的旧事,我把阿心妈妈讲给我听的,关于戏班的故事写进了《野狼山》小说里。
阿心比我大二岁,我唤伊阿心师傅,他和湖头村里的堂家人叫我小何师傅,他们为我踏地户寻古董,我为他们去摆地摊卖旧物,彼此互利合作,因商为友,亦友亦商。
那几年,每周要在湖头村里住二夜,在湖头村里吃堂子。有时候为避同行抢货源,周日晚上从上海连夜赶回湖头,阿心陪我连夜挨家挨户吃堂子,半夜里轻轻声讲价钿,生怕打扰堂家妻少睡觉。
有一回,被我称为湖头四少,四个比我年少的后生,收了一块刻满亭台楼阁和人物的雕板,要售我六百元,在当时买过最高雕板价格是二百多元,六百元实在是天价,我不敢买,他们知道我喜欢这样的清雕板,要试探我收货价格的底线。那天晚上这块雕板就放在我手里,我夜里看了又看,亭台楼阁的片片黛瓦、屋檐上道道滴水瓦当,都刻得细微如是,建筑上的门窗和栏杆格子图案各不相同,庭院与人物相得益彰,人物形态准确明了,人物神情飘逸如仙。因为实在雕得太好,还是破例咬咬牙买下了。
还有一回,阿心踏地户收到一块清雕板,满是尘土,在村口湖边用皂粉洗过,我急于看雕工和题材,手捏着雕板想甩一下甩干板上的水,不想甩得用力,雕板被皂粉洗过,滑溜滑溜,手指头没有抓住雕板,竟把雕板甩了出去,并且甩碎成二块,当时着实伤痛,我喜欢的百年的古物却损毁在我的手里,再说雕板还没有买来。阿心也体谅我的过失,优惠价让了给我,连夜吹干拼接修复,清雕板细腻碎缝难以复原,只好亏本在东台路地摊上卖了。
湖头村里我在德灿家买过一根藤钟馗人物窗格子,在生华家买过光绪年砟的与我同名“小道人制”的仲尼式古琴,以及许多红妆小件。清雕板,门窗格子和建筑上的清雕板收录在《江南明清门窗格子珍赏录》里,红妆小件有些收录在《明清朱金家具珍赏录》中。同名琴家砟的古琴则是我爱的收藏品。
湖头村的堂家会数人头论价格,他们用湖头话说:“只有一介诺”或者说有“三四介诺”,意思是“一个人、三四个人”。其实我是喜欢“一介诺”的木雕人物,因为单独一个人物的作品更简约而且生动,三四个人的木雕强调了人物故事,却很难表达雕塑艺术的意境和美韵。
湖头村里难忘的还是老委家的独板黄花梨平头大案。
那天下午,我与保进去他家吃堂子,看到这件老委从嵊县医药公司七万多元竞买来的“花梨木”平头独板大案,以我的认知发表了二点观点:一是案板厚实而细腻,无缝无裂无起翘,若是花梨木则要发毛见裂起翘。二是案脚浅刻双龙纹图案,有典型的明式风格,花梨木进入中国时代已经没有明式雕工了。老委见我大论,顺势叫我十万买去,保进也说买下,我当时主要买门窗格子和雕刻件,亦未曾买卖黄花梨家具,便一笑而弃之。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老委家,他要送我一件黄花梨笔筒,我问怎么会介客气呢。他绘声绘色告诉我,他用我说的理论把平头案当黄花梨卖了六十多万,为谢我要送我笔筒,我推托着还是接受了他的赠与。
半年后老委哭着打我电话,说这件案桌在港地拍卖了三千多万,他哭得很伤心,我极力劝他,你也是外面买来,也已经挣过铜钿,老委身体本来不太强壮,为这事几次住院。
又一年许,老委的亲家阿新告诉我,这件黄花梨大案又在海外拍卖一亿多元人民币,网上还能查到拍卖记录。
后来,我去老委家,走到门口,老委的老婆跑来把我挡在门外,说是老委见不得我,见到我一定会哭,也会哭得要去住院,让我回避不要见他。
早先古董买卖的价格用长袖大褂的袖子里拉手,大姆指、中指和无名指分别表示千、百、十,拉几下就知道卖家的讨价,买家同样方式回拉便是还价,交易过程连伙计亦不知道。我在上海摆摊时知道一些老底子的规则,古董买卖的价格都是守口不言,为的也是怕有卖家受伤害。
湖头村的堂家大多是友善的,但也会碰到买了格子门,门上的铜饰装饰完整而精美,待收货时堂家竟会把铜饰挖去另外卖钱,还说:你买的是门,没买过铜饰。
也有生性不善的人,堂前桌子上插着一把尖刀,他家的旧物,报出的价格高得离谱,若不买他家东西便会恶语相加,强卖与你,我亦只得选些小件,高价买点,还得好言好语保持着“友谊”。
有回天元镇的仁仙去他家吃堂子,因为价格太高没有买他家旧物,他竟放了狼狗追仁仙,仁仙吓得魂飞魄散,逃进一户人家,而他还说是仁仙吓得这户人家中的老人生病住院,要了他一笔医药费。也是这位可怜的堂家,在一个除夕夜里,却被比他更野蛮的人持刀杀入他家里,杀了他夫妻二人。
现今的湖头村堂家们多数改行制作仿古门窗了,村里有有名的仿古门窗和仿古家具市场。但湖头村仍然是我喜欢的村庄,这些年来还会去走走,去阿心家里吃饭,去看看村子里曾经相识和相知的同行。
因为喜欢黄泽一带的清雕板和门窗格子,也中意黄泽一带的十里红妆小件。当然对于财富的概念,得之坦然,失之亦是常态,从不纠结,仅仅是趣谈并与读者分享。
二、下沈村
东南行近二百里,便是杜桥下沈村,这一带有清中期至民国时期婚床上的朱金雕板,一张婚床可以拆下七块深浮雕的朱金木雕花板,这一带的刀马人物木雕板尤其精湛。
上世纪九〇年代初,村里有几十户人家踏地户,早出晚归去各村各家收雕板,黄昏后把收来的雕板卖掉。吃堂子的外地客吃住全在村会计老生家。
老生高个子,长下脸,说话坚定而有力,在下沈村有权威。老生规定村里堂家和堂客买卖雕板每块六元,不能讨价还价,也不能藏精售差,去吃堂子的外地客,全凭老生经办。老生从卖家扣取百分之五为佣金,村人和吃堂子的外地客也不敢私买暗卖,雕板的好坏只能凭运道,差的在上海地摊上一块雕板卖不出三元钱,而好的雕板却能卖二十元甚至更多。
一年多来,收雕板的外地堂客来得多了,老生规定只准收一百块散雕板,收足雕板的就得离开村子,没有收到的自然仍在老生家吃着住着排着队。
黄昏时,踏地户的人骑着自行车、三轮车的逐个回家,车上挂着装着满是灰尘的床雕板,他们也不清洗,更不管雕板中雕了什么故事,工艺水平如何,当然什么年代也无人探究,反正只要床雕板都是一样的价格。但是有时候会收到雕得特别精彩的雕板,吃堂子的人眼里流露出惊喜,堂家也会不情愿似的抱怨价格太低,但在老生面前也只是有点情绪而已。
我跟着老生挨家挨户去吃堂子,数着木雕的数量,期待着好木雕的出现,能卖个好价钿,而老生记着堂家的名字和数量,当夜我与老生结帐,第二天一早老生便去堂家付帐。
古代木雕用这样的分配交易模式,也是特殊经济模式中的遗风,这种交易模式被村中有权有威的老生运用得淋漓尽致。记忆中,即使老生从不对堂家们施加压力,但在老生面前的服从是不折不扣的。那时候的村人们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屈从和习惯,已经失去了对事物的真实认知,而这种模式随着市场经济的开放程度而逐渐消失。
来的堂客多了,床雕板的品质惭惭被堂家认识,老生也控制不住局面,便形成了不同的雕板有𣎴同的价格,堂家和堂客也各自谈价格,自由交易了,自然也更加公平。但老生仍然为堂客提供吃饭住宿,仍然收取佣金,作为外地的堂客有老生在,更方便更放心。
在老生家吃饭时,女人是不能坐在桌子旁边吃饭的,要站在桌角落头,说是杜下桥人的规矩,堂客坐着吃饭,桌角上左右高高的站着老生的老婆和女儿,吃饭时倒更不自在。
有一回夏天去下沈村,老生告诉我,村子不远的地方有棵大树,大树下有许多村人在乘凉,一声雷电,竟打死了六七个人。不幸的是,老生自己在一次陪慈溪的堂客送货时遭遇车祸。
我去下沈村吃堂子时没有了老生,只能自己去吃堂子,每每在收货时,老生家并不熟悉的女婿会来看我,也会来帮忙。后来才知道,只要我在下沈村里吃堂子,老生家的女婿在还是不在,都会收取堂家百分之五的佣金,因为我早便是老生家的堂客,这个身份已经被世袭到老生家的女婿。
下沈村的床雕板渐渐少了,便收些台州柏木做的椅子,拖拉机装满旧椅子,椅子上绑满一道道绳子,我爬在拖斗里的旧椅子上面,身体半坐半躺在横码的椅子上,两只手拉着绳子,车子的后轮翻起尘灰,从下沈村到家里要开三个多钟头,我满身尘土,紧紧抓着绳子断不敢放松。
“谁叫命运的长绳,只掌握一头在自己的手心。”这是当年我写的诗句。确实,无论是踏地户、吃堂子还是摆地摊,谋生的环境无论如何险恶,命运的这一头不管怎样,也得咬牙抓在自己的手里。
三、述塘下村和下刘村
述塘下是诸暨枫桥镇北的一个小村。
初次进入述塘下村,许多人家家中有徽式的门屏,每屏售价二百多元,由于稍懂些品质和价值,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门屏,自然是有利可图。只可惜本轻胆小,不敢贷款经营,每次去述塘下只能买几十扇门屏,卖掉回本后再来吃堂子。
我住离述塘下村不远的王成木家中,老王比我大,早年开过照相馆,说话温和儒雅。我冬天跟着老王去打野兔,野兔在老王头顶的长电筒的光照下,逃也不逃,还呆木木地看着他,只听见老王枪响,野兔便打死在他的枪声中。夏天黄昏跟着老王去河塘里洗澡,村里的男男女都会在河塘里戏水浇身,妇女们洗完澡后还要在河塘边换衣裳,换下的衣裳还要洗。大胆的女子会看外地来的男人戏水浇身,这样的情景是老家没有的。
老王带着我去述塘下村里吃堂子,从不向堂家收佣金,述塘下堂家的经商本事不是老王能够收佣金的。老王实在,怕我吃亏,会悄悄提醒我,教我经营得更好。
述塘下村子里有许多人原来是做珍珠生意的,塘里养殖的河蚌开出珍珠,一篓一篓的按称重算钱,把珍珠串成项链是以一条一条定价的。现在看到做古玩能赚钱,有些村人放弃了珍珠生意,做起古董买卖。述塘下村里的堂家与别的村里的堂家有些不同,人家是种田地的人在农闲时去踏地户,而述塘下的几位堂家人却有久走江湖的经历
村里有位老二,三十几岁光景,个子不高,生得腰圆面满,眉高目清,嘴唇边总会带点笑容。他家的客厅里常常播放着三级片,总是会有一帮朋友喝酒聚餐。
有一回他说地户里有一对黄花梨圈椅,要我一道去看看,我坐他的摩托车跟着他去地户家。老二的摩托车开得飞快,坐得我胆寒心惊,半个多小时到地户家,要我外地人不要说话,他让我看小屋阁栅上横放着的一对满是尘灰的明式圈椅。
我问老二,这户人家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有明式圈椅呢。老二说,他家以前是杀猪发财的。
第三天,老二告诉我圈椅已经说好价格了,卖给我五千元。我和文武二人说好三七开合伙买这对椅子,便筹钱给了老二。半夜里,老二送来了圈椅。仔细看是新的,忽然想起十几天前,老二去火车站提过从福建发运来的四把新做的圈椅,知道上当了。
在当时五千元钱不是小数目,是我七八个月摆地摊挣不来的,我哀求他退圈椅还钱,他说古董买卖是不能退的。我说你是故意做了骗局,不算正当买卖。老二一只手拿着五千元当时是十元币值的现金,在另一只手甩甩,得意着去绍兴买皮大衣去了。
我去邮局打电话同保进商量,怎么能挽回损失,保进介绍诸暨县团委葛慧君熟悉,葛慧君比我大几岁,带我去枫桥派出所报案,有枫桥民警处理,老二才算退回圈椅,但只能同意可以在他家换成老的门窗。
事后老二常常会拿这事取笑我,他说过那户人家是杀猪的,我亦不知,明明知道他曾经买来过新的圈椅也竟忘记了,老二是玩我于股掌之中,我也在教训中成长。
有时候我也会住在述塘下阿明家里,阿明陪我顺着学勉路去看学勉中学和学勉墓。朱学勉是老家人,原名应端平,是画家应野平先生的弟弟,投军抗日,是金肃抗日支队长,不幸在诸暨受难。
从述塘下回家的路上,要经过嵊县的一段山路,山上竹林深深,林下泉水潺潺,带着吃堂子辛苦的成果,从江湖上归来,写下了"风在竹梢走,石在水上流"的句子。
去下刘村的次数并不多,在这个村吃堂子的记忆却蛮深。兰溪县女阜镇下刘村老刘家,这是真实的地名,并非是搞笑。
老刘当时是下刘村干部,他家卖的是房梁上拆下来的木雕牛腿。老刘家的牛腿从来不洗的,虫蛀否看不出来。第一次买他家的木雕,拿回家清洗后发现烂的部分他会补过又做成脏旧颜色,使我亏损了许多。后来在他家吃堂子只能小心翼翼,眼到手到地摸着看过去。也因为无法信任,自然在他家买得少了,他却很不愉快。一回在他家门口装车,用了他家的几束稻草,老刘竟然要我付钱给他。
下刘村村里有位刘文明,确实名不虚传,文明生得额头饱满,眉目清秀,鼻梁端正,唇宽面圆。文明家的二楼箱子里有总会有几十个黄花梨笔筒,大大小小,每回会选三五个问价,笔筒是硬通货,虽然转手挣得勿多,却也稳挣不亏。
四、西站和我家
三十年前,宁波西站后面河边里有许多水泥船,河边也搭了许多简单的棚屋,这些水泥船从慈溪一带经过内河开来开去,他们的工作是捡拾废品,也收购废纸旧铁。宁波城市拆建高潮时,收废品的收起了旧家具老门窗,自然成为宁波古旧物资的集散地。
不久西站人放弃了水泥船,上岸在西站后面租房,有人觉得出租简易棚屋也是商机,便在空闲地里建了二排排屋,租户们屋前摆上踏地户居民家中淘来的旧物。出租屋后节是火灶和眠床,前节摆满旧瓷古瓶老家具,门前是堆放老石柱础、石磨、石窗等旧石头。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市场,市场一直没取过名称,因为在西站附近,堂客们便自然把这里称西站。
西站堂子里见到有许多红橱门面上的装饰和拉手,拉手底板的如意形装饰铜板,浅刻“凤凰牡丹”“福禄寿星”等图案,多数是清代的旧物,我买回装饰成镜框,成为可以挂墙上装饰的古董艺术品。由于价格低廉,我每次去西站吃堂子,都会买几十对。这些铜饰当时卖了几百个镜框,如今库存依旧多,亦无人问津。
有回阿爸去西站吃堂子,河塘里有位堂家刚从外地踏来一件明式酒桌,泡在河塘里洗,阿爸问伊价钿,他说六百元,阿爸见伊还泡在水里,先去别户堂家看看,等他回来,这件酒桌已经卖了别人。阿爸打我电话,描述了酒桌的材质、桌脚、牙头、面板及大概尺寸。圆腿圆档、阳纹龙头牙角、破损的大理石面板以及尺寸较小,这种酒桌不大可能是花梨木,我基本断定是明式黄花梨酒桌。
我打探到酒桌买走的堂客是三门姓柯的朋友,第二天便带着徒弟赶去看桌,果然是件精雅的黄花梨酒桌。其实小轲并不知道是黄花梨材质,觉得面板破损也不便使用,他知道我家有修复的车间,便约定让小轲周末送来我家调换完整的红木家具。
第二天,家中窗上为了防盗,在玻璃窗外盖个石格窗,泥水工爬在梯子上,在石窗与窗沿上打几个倒销,我担心倒销打得不结实,害怕万一偷东西的人来爬窗,会掉下石窗压死贼骨头。自己匆匆爬上梯子,一只手抱着泥水工,从他手里拿来榔头,想用点力气打紧倒销,不想我提起榔头,泥水工潜意识怕我榔头打到他的头上,便用力避让,这一扭头避让,梯子失去平衡,我们二人从梯子上掉下,我的屁股落地,他却坐在我大腿上,他一点无事,我却屁股上掉破,腰四腰五骨折,当日住进了医院。周五晚上小轲打我电话,说明天要来我家调换家具,我告知他我受了点伤要改日期了。
沪上尧宏经常来我家吃堂子寻黄花梨家具,那日他知道我住在医院,说从很远的地方开车来看我,到了医院,送来水果鲜花,我很感动,便把见过这件黄花梨酒桌的事情告诉了他,并说待我出院就去调来。尧宏听了这个信息,便在近地探听,也不知是否是徒弟走漏信息。后来小柯告诉我,一个上海人,一个香港商人,来他家里,以三万六千元的价格,买走了他这个酒桌。也有人告诉我尧宏带着由驾驶员小李扮的港商从三门买了件明式黄花梨酒桌。
我师傅褚福明,是我沪上拜的师傅,初始时我踏地户去沪上摆地摊,他从我地摊上“拾皮夹子”,我们还做“蒙打包”生意。“蒙打包”是卖家的东西买家看都不看,由卖家说是什么东西、什么价格和多少金额,买家便欣然付款,这种信用不是常见的,而我与师傅蒙打包生意在东台路上传为佳话。
经过几年生意,我在家里也聚了些古家具和老木雕,师傅也常常来我家吃堂子,在家里卖货我自然成了堂家,师傅便是我的堂客。
有年春节过后,师傅来我家吃堂子,点了二十几套我吃堂子买来的老门窗并列了价目清单,几乎是我家所有的门窗。然后我又陪师傅去湖头村,走了十几户堂家,发现价格比我给师傅的要高了许多,真𣎴知何因,过了个年就涨价这么多。我心里觉得有些不悦,师傅老是对我笑,笑我没能把握行情。然后师傅又跟我说,没有关系的,叫我在清单里可以划掉一半待下回再说,我厚着脸皮,在师傅的包容下赖掉了一半列单中的门窗。也只有师傅能够待我这样,包容我。如今每每与师傅通电话,总会听师傅大声快乐戏称我“晓道兄呀”,我亦不敢应声。
马未都先生也曾是我家的堂客,我也陪他去外地吃堂子,与他有良好的交情,许多年里听他讲故事和看他的书,他的讲述生动而有趣,更是知识点满满,使我受益匪浅。
传说有沪上堂客在我家捡过大漏,我把黄花梨屏风当红木家具买给了他。也传说我给大藏家的屏门现在价值如何如何。我的东西也是从别人手里转来,买进卖出,以此谋生,几十年来吃堂子摆地摊,要说挣的便是我书里研究的代表作,如《江南明清建筑木雕》《江南明清门窗格子珍赏录》《江南明清朱金家具珍赏录》等书里的物品,这些我认真记录和评论过的藏品,还没有转手过,期待有专业机构或藏家能接手展出,集聚着传承于未来。
听兴元兄说,外囯有位姓哈的高人认为,只有在共识的规则中交易,才是公平和公正,愿买愿卖,即使是身体也由自己作主。而通过权力来分配必然会产生权力的私利,丧失公平和公正。
去外地吃堂子和人家在我家吃堂子,愿买愿卖,通过交易达到公平,正是改革开放的成果。
补 记
从事古董交易数十载,熙来攘往,是非得失,皆缘分耳。曾遇一奇事,略记如下:
《复双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分合离聚,自在缘份。然今叙之事,并非人缘,且记二物奇遇。
三年前初夏,余赴浙中,暮至朱氏人家,见一木雕雄狮,昂首前观,双眼传神,卷草尾饰,有明代遗风。问求成对,答曰:“东家出售而西家不卖,故存单而待双。”奈何,虽喜其艺法,亦无以结对而舍之。
复一年,又至朱家,依然雄狮独守,如鳏夫之惨寒。朱氏亦苦难配偶,遂让于余。余得而归,亦爱之,屡屡展出携带,又惜其孤单而时露隐痛惋惜,企望有朝一日,成双结对,故时时探问朱氏。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难以如愿。
匆匆三年已去,近乎失望。一日,吾师雷公天恩至余家,见雄狮,怜爱之意更甚于余。余亦感单影孤件,虽爱亦怜,既雷公爱其胜于余,遂赠于雷公。
未及半月,雷公来电,大喜告余:其在杭州市肆得木雕母狮一品,正恰雄狮之偶,大小材质气韵无不一致。余半信半疑,亦随声附和同乐。然日后赴杭州去雷公居室,见得这对木狮,仔细观之,樟木的材质和尺寸相同,明式的雕刻工艺枝法一致,公母形态吻合成对特征,古旧风化成色无异,果然是原配一对明式木雕狮子牛腿。鸣呼!世事纷繁,人间竟有如此奇遇,大明至今三四百年,双狮恩恩爱爱,相守如初,后世事沧桑,建筑主人被逐出他的祖屋,分为贫农各半,木狮又剥离于建筑母体,各分西东,数载离散。而今,建筑母体不知是否还存,而狮子却又相聚复双,破镜重圆,姻缘重续。此等乐事美事,收藏江湖实在少见也。故记之。
谢选骏指出:人説——古董旧物转手获利时,上海人称“拾皮夹子”,意思是拾到钱包一般快乐,当然,拾到钱包是应当归还失主的,但古董买卖,无论是踏地户、吃堂子、摆地摊,全凭知识和信息,双方自愿,不瞒不哄,自然是合情合理。我看不然——利用信息不對稱而獲得暴利,難道不是一種欺詐嗎?人説“知識就是力量”,我看“知识就是欺诈”!歐洲殖民者,正是利用了“知識就是力量”,到世界各地强買强賣、奸淫擄掠、占地爲王、反客爲主。“知識就是力量”=知识就是欺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