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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8日星期五

胡耀邦赵紫阳终究也还是邓小平党徒

 《吴伟:关于中国80年代政治改革的历史经验》(FRIDAY, JANUARY 31, 2014)报道:

鲍彤一书中写到:“邓小平跟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有双重关系,既是提倡者,又是扼杀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这场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和赵紫阳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从其后发展的过程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两条不同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


1980年代的中国,曾经进行过一次由执政党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它的发起者是当时党的实际上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而实际主持者是时任中央总书记的赵紫阳。纵观这场改革的全过程,可以发现,赵紫阳在改革的出发点、目标、具体措施等方面,与邓小平有着重大差别。正是由于赵紫阳的主导,使得这场由邓小平提出的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演变成了使中国共产党由革命党向现代政党转型、中国高度集权的政治制度向现代宪政民主制度转型的一次勇敢的尝试。也正是由于这种双重性质的存在,才使得原本支持赵主持和推进这场改革的邓小平,后来转变了态度,联手党内的保守势力扑杀了这场改革。

这场政治体制改革,为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可借鉴的东西。特别是在20多年以后,中国再次面临政治和社会转型的关键时刻,重新回顾和研究19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这段历史,总结它的经验教训,对于凝聚朝野的广泛共识,明确当前中国政治和社会转型的基本方式和约束条件,作出合乎中国现阶段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实际状况的路径选择,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

一、赵紫阳与邓小平的两条“政治体制改革路线”

鲍彤先生在他为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一书所写的序言中写到:“邓小平跟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有双重关系,既是提倡者,又是扼杀者。”[1]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对这场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和赵紫阳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从其后发展的过程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两条不同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2]”,即邓小平主张的以提高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路线”,和赵紫阳主张的以改变党的执政方式、建设民主政治为目标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正是由于这“两条路线”的存在,使1980年代的这场政治体制改革具有了双重性质。

只有看清80年代这次政治体制改革的双重性质,我们才能准确地为它定位,理解为什么是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发动者邓小平自己亲手扼杀了这场改革;也才能更准确地理解和把握赵紫阳的政治体制改革思想的遗产,和更深刻地认识80年代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失败原因及历史教训。

之所以说当时有两条不同的政治体制改革“路线”,是因为:

首先:邓小平和赵紫阳的政治体制改革的出发点不同;

从1986年邓小平主张启动政治体制改革的一系列谈话中可以看出,他更多地是从为经济体制改革扫除障碍的角度,考虑和提出政治体制改革的。1980年,为了“解决华国锋问题”,邓小平发表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讲话。此后,他就没有再过多的关注政治体制改革,而更多的是着眼于经济改革方面,这段时间在他的讲话和谈话中,很少再涉及政治体制改革问题。邓小平搞经济改革的出发点是什么?当然是为了救党,救这个“社会主义制度”。共产党搞了几十年计划经济,到文革结束前,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搞经济改革,民众生活不下去,党就丧失了执政的合法性,“社会主义制度”就没有了“优越性”。

1986年,当经济改革从农村进入城市,触及到原有的计划经济的管理模式和政府管理体的时候,他发现改革遇到了障碍。原有的高度集权的经济管理体制和党政机构,特别是国家计委及其他主管国民经济的各部门,很多情况下是体改委在那里搞放权,他们在那里就搞收权;表面上说的是简政放权,实际上却是阳奉阴违;各级党政机构叠床架屋,政出多门,双重决策,严重影响政府的行政效率。这种情况引起了他的高度重视,他认为,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同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否则,经济体制改革就难以为继。[3]

在赵紫阳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研讨过程中,邓小平也一再提示赵紫阳,要注重提高政府效率。1987年5月,他看了十三大报告初稿,对政治体制改革部分提出了“说是不搞三权分立,你们是不是也搬了一点”的质疑,强调说:要使行政机构能够有效地工作,不能过多干扰行政机构的工作。决定了就办,这是我们的优势,这个优势不能丢。不能放弃专政,不能迁就要求民主化的情绪。我们要搞一个什么样的体制?要搞一个增强行政效能的体制,机构要精简。我过去讲过三条,仍然是必要的。民主还是个手段,讲民主必须要和法制联系起来讲,把法制搞起来,才能有稳定的社会环境。我们的行政机构应该很有效能。这些话表明,邓小平主张的政治体制改革,其出发点在于提高政府效能,而不是发展民主。

赵紫阳在谈到邓小平对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时说:“我认为,邓对现行政治体制的运行,他是有不满意的地方,主张改革也是真实的。但他心目中的改革,并不是真正的政治上的现代化、民主化。主要的是一种行政改革,属于具体的工作制度、组织制度、工作方法、工作作风方面的改革。邓主张的是在坚持共产党一党专政前提下的改革,改革正是为了进一步地巩固共产党的一党专政。任何影响和削弱共产党一党专政的改革,都是邓坚决拒绝的。”[4]

实际主持这场政治改革的赵紫阳,对这场改革的认识也有一个变化过程。一开始,他与邓小平的看法大体上相同。他在回忆中说:1985、1986年,“我从经济改革方面认识到政治改革的必要性。那个时期我一直有个想法:在中国政治体制改革超前不行,但是政治体制改革相对于经济体制改革太滞后也不行。因为经济体制改革越深入,党内守旧势力的阻力就越大。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经济改革很难深入下去。而且没有政治方面的改革,支持改革的力量也很难充分发挥作用。改革中遇到的各种社会矛盾,没有政治改革也很难得到妥善解决。”

正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1986年9月,赵紫阳被邓小平点将,在担任总理的同时,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设计工作。1987年初胡耀邦被迫辞职,赵紫阳代理党的总书记以后,接触政治领域的事情多了起来,他的对政治体制改革的看法进一步发生了重大变化,从为经济体制改革开路,发展到“尽量地容纳和扩大其他各种力量的政治参与”。这个时候的赵紫阳,经历文革十年的“大彻大悟”,已经对共产党传统的那套“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深恶痛绝,从而转变为一个民本主义者。他认为,政治改革必须解决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人与人对立的问题,必须解决执政党与民众对立问题,必须解决人民在这个制度没有自由的问题。他说:这时候,“我深深感到党和知识分子的紧张关系,必须从根本上设法解决。而离开知识界的政治参与,同知识分子的关系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善。”他知道,在当时党内保守势力极为强大的条件下,改变共产党一党专制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另辟蹊径,从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入手,通过民主和法治的途径,限制党的权力。他“当时总的想法是,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不改变,但执政的方式必须改变。另外,人治的问题要改变,真正做到法治。社会主义国家也应该是一个法治的国家。”他说,“这两个概念实际上也就是我那两年形成的政治改革的总的观点”[5],即他设计和推进政治改革的出发点。

其次、邓小平与赵紫阳在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上有重大差别;

推动这次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的目的在于兴利除弊,试图在保证共产党领导地位不变的前提下,革除体制中的官僚主义弊端,提高政府行政效率,以推动经济体制改革。他为政治体制改革规定的目标有三条:第一是始终保持党和国家的活力。这里说的活力,主要指领导层干部的年轻化;第二是克服官僚主义,提高工作效率;第三是调动基层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的积极性。[6]

不错,邓小平在一些场合也谈到过民主,特别是在80年代初期,他多次提到要扩大党内和社会上的民主,废除家长制,肃清苏联影响的问题。但如果要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就势必要触动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而“邓的信条是共产党的执政地位不允许挑战,高度集中的集权政治、专制制度是他特别欣赏和喜爱的。因而他讲的民主,废除领导人特权,肃清封建主义思想影响,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过是空话而已。当他感到形势逼人、专制体制受到威胁的时候,他连这方面的事也不会谈了。”[7]

邓小平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在中国搞什么民主,相反,他认为,在中国,是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稳定,乱糟糟什么事也办不成。为了维护稳定,要充分利用专政这个武器。“邓非常欣赏和喜欢社会主义国家实行的那种集一切大权于个人或少数几个人的集权统治的政治体制,厌恶和鄙视分权制衡的制度。”他认为,社会主义国家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凡事只要一下决心,就能够不受牵制地立即执行,这是我们的优势,要保持这个优势。“邓把不受牵制,不搞制衡,权力绝对集中,作为我们总的优势。”[8]

正是基于这种看法,1987年5月22日,邓小平在会见朝鲜劳动党总书记金日成时,明确谈到: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凡是影响稳定、正常秩序的东西都不搞。政治体制改革的基本口号应该是效率、稳定,而不是民主。

受命制定政治体制改革方案和主持这项改革的赵紫阳,其指导思想与邓小平的看法,却是有不同的,他认为,政治体制改革的目标,只能是发展民主。据他的前秘书李湘鲁[9]回忆,早在1980年9月,赵紫阳就明确谈到“发展民主”的问题。他说:“社会主义还应该使人民享受充分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必须十分珍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成果对社会主义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资产阶级民主是社会主义的起点,请注意这一点……”[10]。后来在1987年2月14日的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会议上,他更明确地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感觉到社会主义不如资本主义民主,这终究是一个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一百年也要回答。人类社会的民主应该是越来越发展,一些条件不具备我们可以说清楚,但绝不能让人感觉到共产党害怕民主,不敢讲民主。”

这个时候的赵紫阳,作为中共中央代理总书记,他不可能不考虑邓小平这个“中国最大的实际”,不可能直接挑战邓小平的权威,违背邓为政治体制改革划出的框框,而只能在这个大的框架下,尽可能将改革的方向和路径引导到改变党的执政方式、限制党的无限权力,扩大人民参与,为今后走向民主政治创造条件上来。他从研讨的一开始,就接受了鲍彤和研讨办公室的提法,同意将“建设高度民主”作为政治体制改革的长远目标。他也赞成鲍彤和中央政改办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的涵义,是“实现从革命体制向建设体制转变,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正是由于赵紫阳的主张和支持,这“两个转变”基本上成了政治体制改革研讨的共识。为了让邓小平能够接受,赵紫阳、鲍彤和政改办在研讨中,在政治体制改革目标上搞了个折衷,这就是后来在中共十三大报告中的表述:改革的“长远目标,是建立高度民主、法制完备、富有效率、充满活力的社会主义政治体制。”“近期目标,是建立有利于提高效率、增强活力和调动各方面积极性的领导体制”。这样,既体现了邓小平要的效率,也体现了赵紫阳的主张,要搞民主。

赵紫阳在回忆录中也总结了他那几年对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并说:“这些想法有的已见诸文字或谈话,更多地已经写进十三大的政治报告,当然有些不能写得那样明确,有些当时还不能写进去。这就是1986-1989那几年我对政治体制改革逐渐形成的概念,即执政的地位不变,执政的方式必须改变。也就是说,在共产党领导的基本框架下,更多地允许各种社会力量的政治参与,同时逐步以法治代替人治,把宪法已经原则规定的许多好东西通过具体法律一一落实。”[11]

第三:赵紫阳主持实施的改革措施远远超出了邓小平划定的范围。

在改革研讨之初,1986年9月,邓小平就为这次政治体制改革划定了内容,他说:“改革的内容,首先是党政要分开,解决党如何善于领导的问题。这是关键,要放在第一位。第二个内容是权力要下放,解决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同时地方各级也都有一个权力下放的问题。第三个内容是精简机构,这和权力下放有关。”[12]此后,他又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谈到这几个方面的内容。

从赵紫阳所作的十三大报告第五、六部分及《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为这次改革规定的内容中可以看到,政治体制改革措施的第一条,就是“党政分开”。但报告对“党政分开”的解释是:“党应当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即政治原则、政治方向、重大决策的领导和向国家政权机关推荐重要干部。”。赵紫阳对“党政分开”的这一阐述,与邓小平以解决多重领导、提高行政效率为目的的“党政分开”的重大不同在于,强调党的活动不能超越宪法和法律;强调“党的领导方式和活动方式的转变”;强调党不再“领导一切”,而是转变为现代政党政治通行的执政原则:实行政治领导,即“出主意、用干部”,通过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来实现党的主张。另外,在十三大报告中,还提出了在除人民代表大会之外的国家机关中取消党组、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改革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和选举制度、司法机关依法独立审判、依法保障公民各项基本权利;提出了“提高领导机关活动的开放程度,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的原则,和建立人民监督和社会协商对话制度;提出了“形成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新规范,逐步做到:党、政权组织同其他社会组织的关系制度化,国家政权组织内部活动制度化,中央、地方、基层之间的关系制度化,人员的培养、选拔、使用和淘汰制度化,基层民主生活制度化,社会协商对话制度化”[13]等一系列问题。在《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中,又对实现这些方面的改革一一提出了具体措施。中共十三大之后,赵紫阳在领导经济、政治改革的过程中,又相继提出了改造思想政治工作、开展廉政建设、在建设商品经济新秩序的同时建设民主政治新秩序等问题。

从这个方案中可以看出,它已经完全超越了邓小平主张的行政改革的范畴。这个方案虽然目标有限,内容有限,程度也有限,并且只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第一步,但从总的方向说,它符合世界民主潮流的大势,符合中国广大民众对实现民主宪政的期盼和要求,也符合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客观需求。在那个短暂的时期内,它创造了一种宽松的政治环境:打破了共产党领导一切的格局,强调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削弱党的思想领导和组织领导;取消党对文化的审查制度,发挥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开展社会协商对话,协调解决社会矛盾;取消党对司法的直接干预;通过建立公务员制度来淡化党管干部;探索党的执政方式的转变,以及建立党内民主制度和政治生活的规则等。从大的方面讲,在赵紫阳主政的那几年,中共的一党专制在逐渐削弱,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也在逐渐弱化,而民主和法治建设逐步开始走上正轨,公民各项基本权利的实现与保障也有了相当进展,党内政治生活开始走向民主化制度化,政治体制不适应经济改革开放的情况也在逐渐改变。因而这场政治体制改革,对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在中国的发展是有益的,起到了重大推动作用的。

赵紫阳在政治体制改革过程中所做的这一切,六四之后大都被邓小平和党内的保守势力所中止,甚至进一步退两步。赵紫阳的大部分主张也被作为“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证据,全盘否定。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邓小平和党内保守势力,看到了赵紫阳所推行的政治体制改革大大唤醒了民众的公民意识与权利意识,发展下去有可能危胁到中共的一党专制;看到了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已经大超越了他们所能许可、接受和容忍的范围,任其发展下去,“党将不党,国将不国”。据《李鹏六四日记》记载,1989年5月19日上午,邓小平在他家中召开有陈云、李先念、杨尚昆,及除赵紫阳外的其他中央常委、中央军委负责人参加的会上说:“这次动乱,问题出在党内。中央有两个司令部,名义上看是李鹏和赵紫阳,实际上是我(指邓小平)和赵紫阳。”“赵紫阳是说得多,做得少,历来借我的名,搞自己的一套,借改革开放搞自己名堂。”[14]其中“说得多,做得少”这话不客观,但后面那一段用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我认为,倒是并不算错。

这一事实也可以从反方面证明,赵紫阳所主持操作的政治体制改革,已经不再是邓小平所主张的那个“政治体制改革”。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赵紫阳真的中规中矩地按照邓小平的那一套行政改革的路线,来搞“政治体制改革”,那么这场“改革”很有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取得成功,至少不会导致后来改革被中止、他人被撤职的结局,但,那就不是赵紫阳了。

从方案设计开始,直到1989年的六四,政治体制改革被镇压的枪声所终止,赵紫阳和他的部下们在发展民主政治、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方面,方向是明确的,态度是坚定的。就在最后的那场如何对待学潮的问题斗争中,赵紫阳也从没有放弃通过民主和法制的方式,解决解决政府和民众的冲突,并试图通过和平解决这场学潮,推动中国的民主进程,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赵紫阳在五四亚行讲话中提出的“冷静、理智、克制、秩序,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的主张,是在和平条件下,在中国现实社会历史条件下,解决社会矛盾,应对社会突发事件和冲突,防止其进一步走向激化和对抗,保持社会基本稳定的一条最好途径。这条途径,一反中共过去处理党内、国内政治矛盾方式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和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反映了中共党内以赵紫阳为代表的一部分坚持改革开放的领导人要求以民主立国和依法治国的一种全新的政治思维,全新的治国理念。这在中国共产党执政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创造。

1980年代这场渐进式的政治体制改革,它的实际主持者是赵紫阳,而不是邓小平;改革实践中所施行和准备施行的一系列措施,也是按照赵紫阳、鲍彤们的主张进行的。有鉴于此,我为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定位是:它由中共党内一批有远见、有民主意识的开明领导人主持进行的使共产党由革命党向现代民主政党转变、由一党独裁的政治体制向宪政民主体制转变的一次有益偿试。它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它对中国的改革,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留下的影响和意义却不可低估。

那么有人会在这里提出一个问题:既然赵紫阳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与邓小平的看法相左,为什么邓在1987年中共十三大时,会表示“完全赞成”十三大报告和《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支持赵紫阳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我认为,这也很好理解:第一,赵紫阳主持制定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其中体现了邓小平的“效率、活力、积极性”的主张;第二,赵紫阳提出的改革方案,大都有党的传统说法和邓小平过去讲过的话作为依据,特别是以邓小平1980年的8·18讲话为“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性文件”。邓小平在发展民主方面,80年代初讲过许多话。虽然这次提出政治体制改革时他不再讲这些话了,但赵紫阳、鲍彤们把邓小平的这些“压箱底”的东西翻出来,写到方案里,邓小平也不好说错,他总不能自己反对自己;第三,邓小平同意改革方案中按赵的主张去写,但不一定真的同意赵紫阳去做。本书前面谈到过,当赵主持中央书记处会议同意民主党派在人大设立党组时,邓就让人给赵传话说:“讲发挥民主党派的参政作用,只是讲讲而已,怎么能当真?”[15]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邓小平在改革之初,并没有意识到赵紫阳发展民主的主张会有那么大的动员力和影响力,它唤醒了民众的民主意识和权利意识,导致了1989年的民主大潮,直接危及到了中共的一党专制制度。

六四镇压的发生之后,邓小平坚持“十三大报告一个字不改”,说明他仍然不承认报告有错;但是此后的政治体制改革却偃旗息鼓,“一个字不提”,又说明邓小平看到并且惧怕赵紫阳这套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与措施可能发生的后果。此后,他虽然在1992年南巡讲话中提出了“谁不搞改革谁下台”,但也仅仅指经济体制改革而言,政治体制改革则只字不提。这种“跛脚的改革”,直接导致了以后20年市场化过程中公权力的腐败、权贵利益集团的产生、政府公信力不再,党的执政合法性根基流失。这种情况的发生,从根本上说,是邓小平消极接受六四的教训,政治与经济改革“一手软、一手硬”的必然恶果。

二、由执政党主导的政治体制改革为什么会失败?

这场政治体制改革,尽管它是由中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通过,表面上看也是由中共中央主持的,但也只进行了一年半的时间。1989年6月,政局的突然变化,打断了这场中共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的进程。许多已经开始的改革被迫中止,许多已经在拟议中准备出台的改革措施胎死腹中。在此后的几年里,已经实施的许多改革又重新回到起始点,甚至进一步,退两步。这场政治改革的失败,从根本上说,是当时中共党内不同政治力量之间实力对比和相互博弈的结果,也是党内保守力量力图扭转十三大改革开放方向的结果。

这场改革失败,客观原因当然是主要原因,总起来说,就是赵紫阳说过的一句话:改革的力量不够。具体分析起来,大体上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邓小平对政治体制改革态度的变化是关键因素;

本书前文曾经分析过,在80年代的中国搞政治体制改革,邓小平是个关键因素,可以说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16]。

1970年代后期,再次复出的邓小平逐渐在中共党内树立起了自己的权威。这种权威虽然远不如毛泽东当年那样一言九鼎,党内还有陈云、李先念等老资格的领导人与之分庭抗礼,但随着邓所推动的经济改革的发展和深入,邓小平的权威日重。在形式上他并没有担任中共的最高领导人,但他在党内的话语权逐渐大大超越了其他元老,成为中共党内第一人。当时,由于对改革开放的态度不同,中共党内形成了以主持一线工作的胡耀邦、赵紫阳为代表的改革力量,及以陈云、李先念等为代表的元老派两支不同的政治势力,被外界称为党内的“改革派”与“保守派”。而主张既要搞改革开放,又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邓小平,就成为凌驾于两派政治力量斗争之上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砝码。在整个80年代的历史当中,中共政治路线上的几次大的摇摆,都与邓小平态度的变化有关。[17]

邓小平是80年代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者和推动者,他为这场改革确定了目标和内容,也划出了底线。而他选定来设计和操作这场改革的中共总书记赵紫阳,却并没有使这场改革局限于邓所主张的行政改革范围,而是把改革的重点放到了推动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上来。当1989年邓小平看到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催发了民主大潮,赵有可能利用这场民主大潮,进一步推动政治体制改革改革,甚至有可能危及到中共的一党专制的时候,这就触犯了邓的底线。

作为改革开放推动者的邓小平,与党内元老陈云、李先念等保守势力,在对改革,特别是经济体制改革的态度上有着很大差别,在个别时候甚至是对立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和他们后来在对待六四学潮和扼杀政治体制改革问题上站到一个阵营里。因为,在维护共产党一党专制这个问题上,他们的态度并没有差别。这种结合,反映了党内传统的政治势力不甘心放弃旧的统治方式,坚持维持极权统治的坚定态度。

所以,我认为,邓小平与赵紫阳两种政治体制改革“路线”之间的重大差别,是邓小平出手中止这场改革的根本原因。虽然这场改革是邓自己提出并发动的,但当他一旦发现它的主持者赵紫阳已经走得太远,赵主张的民主和法治的“路线”可能危及到中共一党独裁体制的时候,他只有与党内保守势力联手,将它扼杀掉。

第二、党内高层保守势力的强大;

中外历史上任何一次改革,都是在改革力量与反改革力量的博弈中进行的,都会遇到守旧势力和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抗和阻挠,这种情况已经被历史所反复证明。六四镇压决策的成因和政治体制改革的被扼杀的动因是复杂的。在这其中,除了邓小平的因素以外,党内高层的保守势力伺机而动,推波助澜,也是一个极为重要原因。

回顾1980年代整个改革历史,可以看到,当时党内高层中保守和反改革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对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的阻挠也是不遗余力的。从1986年10月研讨和制定改革方案的时候起,高层的保守势力对政治体制改革的阻挠和破坏就已经开始了。尽管有邓小平的“尚方宝剑”,方案设计仍然不断受到党内强大的保守势力的干扰和阻挠。先是1986年底胡耀邦被迫辞职和“反自由化”的风潮,就开始有人往赵紫阳和鲍彤及政改办身上泼污水,说政改办是在搞“自由化”;后来又是邓小平看了“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初稿后,说“是不是也搞了点三权分立”;就是最后到了十二届七中全会上,对《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争论仍然很大,思想难于统一,赵紫阳不得不放弃了在全会上通过这个设想的想法,最后改为“原则同意”。赵紫阳后来回忆说:“要真正着手政治体制改革难度非常大,党内那些老同志几乎没有人支持这种改革。所以十三大以后,政治体制改革实际上处于停滞状态。”“首先,包括邓小平和一些老人,他们虽然在经济体制改革上有不同意见,但在政治体制上看法却基本一致。都不主张改动原有的政治体制。生怕政治体制上的任何真正的改革,会向共产党的权力挑战,会削弱共产党的权力,动摇共产党的领导地位。”[18]

中共十三大换届以后,在主持一线工作的五位政治局常委中,有了两个极为顽固的保守势力代理人李鹏和姚依林,这使党内保守势力有了直接插手,影响、干预赵紫阳主持的中央工作的可能,高层内部保守势力与改革力量的斗争就开始更加表面化,尖锐化起来。赵紫阳是中国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的一线操作者和主持者,党内保守势力知道,要扭转改革的方向,必须把赵搞下台。读者想必记得,在胡耀邦被迫辞职以后,党内保守的元老们就希望推出邓力群当总书记,作为他们在一线的代理人。这个企图因邓小平选择了赵紫阳而没有实现。中共十三大之后,他们选择的邓力群被差额选举差掉,他们认为是赵紫阳搞的鬼,心中更加怨恨。李鹏、姚依林进入中央常委会,使他们在中央一线班子中有了代理人。他们知道,只有搞掉赵紫阳,他们的代理人才能掌控中央的领导权,扭转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的方向,因此,他们从没有放弃搞掉赵的努力。

1988年底到1989年初,当邓小平提出的“物价闯关”遇阻,赵紫阳被迫承担责任之后,党内保守派元老李先念、王震等人抓住机会,开始在邓小平面前大进谗言,要求邓撤换赵紫阳,刮起“倒赵风”。特别是1989年4月学潮起来之后,他们知道机会来了。李鹏,姚依林利用邓小平害怕民主大潮、担心危及党的统治地位的心理,先是推动邓给学潮定性,然后又一步步把学潮推向死胡同,导致邓最后做出武力镇压的决定。他们站在与赵紫阳的“民主和法制”主张对立的立场上,以赵紫阳“支持动乱”为由,借助邓小平的力量,搞掉了赵,制造了六四血案,也打断了政治体制改革的进程,终止了赵紫阳主导的这场使中共向民主政党、现代政党转型的偿试。

第三、党内中高层普遍缺乏“从革命党向现代政党转型”的思想基础;

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重要的一条,是党内的思想准备远远不足,全党,特别是党的中高层干部普遍严重缺乏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实现“从革命党向现代政党转型”的思想基础,因而改革没有得到全党,特别是中高级干部的理解和支持。

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中共的极权体制与公权力的腐败尚未发展到当今这种严重的程度,各种权贵利益集团也还没有形成。当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在党内中高层中所遇到的阻力,来自既得利益方面的还相对较小,大都还是来自于观念层面。

赵紫阳说:“我深感政治体制必须相应地进行改革,当然不是完全照搬西方那一套,而是根据中国国情,逐步地实行民主的、有监督的共产党执政制度。权力绝对不能垄断,权力必须有监督,人民群众有这样的要求,形势有这样的需要,十三大也原则上提出了这样的改革。”[19]但是,在当时能够形成这种观念的人在党内中高层中少之又少。

当时党内的中高层干部,大都是在中共高度集中统一的体制下被培养和成长起来的。他们习惯于“阶级斗争”,习惯于“党的一元化领导”,习惯于“舆论一律”,习惯于依靠行政手段而不是法治手段去进行国家和社会治理,习惯于原有的那套高度集权的一党专制体制,习惯于同这种体制相适应的那一套理论、观念。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还没有也不可能认识到“领导”与“执政”、法治与人治、专制与宪政等理念方面的意义与区别。一句话,当时在党的中高层干部中,还基本上没有现代政党所应有的执政意识,远没有形成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所需要的思想基础。

1987年6月之后,政治体制改革开始在党内下“毛毛雨”,重新发表了邓小平《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的讲话,政治体制改革的宣传工作也大大加强。赵紫阳在中共十三大报告中,对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进行了透彻的阐述,并要求全党进行学习,统一认识。但是,政治体制改革的宣传总共只进行了短短的几个月。强大的历史惯性、体制惯性和思想惯性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得到扭转。此外,受几个月前还在进行的那场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的影响,政治体制改革刚刚还是政治禁区,“自由化”的帽子还在党的意识形态主管部门和一些保守派领导人手里拿着,准备随时给人戴上,这就使得“宁左勿右”的思想在党内仍然有巨大的市场。这些情况都导致党内,特别是中高层干部对政治体制改革的思想准备严重不足。

十三大以后,政治体制改革在赵紫阳的主持下开始实施,但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受到党内相当一部分中高层领导干部的明拖暗抗,阻力重重。特别是在党政分开、建立公务员制度、新闻改革、社会团体独立化、人大中的党派活动、以立法方式保障公民基本权利等方面,不能不说是步履维艰,有的甚至被篡改或变形。一些改革措施首先党中央各部门就不配合。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中组部在国家公务员制度的方案中,取消十三大报告中“将公务员分为政务、业务两类”的划分,牢牢抓住主要干部的任命权不放。地方党委的改革同样如此。中央一层的政法委撤销后,地方各级迟迟不动;基层党组织属地化几乎被搁置。党内的这些阻力,最根本的,是观念和利益的问题。几十年传统的党的一元化领导的观念,强大的体制惯性,及权力集中于党组织给党的各级干部带来的利益,使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改革的阻力。

第四、赵紫阳主持中央工作的权力并不稳固,且有脆弱性;

从表面上看,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主持者赵紫阳,身为中共中央总书记,掌握着主持中央工作的大权,但实际上,在中央高层,他的力量是十分脆弱的。80年代党内高层的特殊情况和政治态势,决定了以他为首的改革力量无法真正掌握中央的人事权、决策权和执行权。因为,赵紫阳要推行任何重大问题都要经过中央常委讨论,必须得到邓小平的支持,而且都要通过中央各个职能机构去执行。

80年代初,是邓小平亲自点将,把赵紫阳从四川调来中央工作。在此后的经济体制改革过程中,邓与赵的配合基本是默契的,在邓的支持下,赵紫阳的经济改革操作也是成功的。此后,邓小平再次点将,由赵紫阳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的设计工作,并接替胡耀邦担任中央总书记。作为党内最具权威的元老,邓小平是凌驾于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上的一个特殊的存在。赵虽然当了总书记,他要把政治体制改革进行下去,仍然需要邓小平的支持。没有邓的支持,赵是什么事情也干不成的。当然,从实际情况看,在1989年初以前,邓小平对赵也一直还是支持的。

但是,并不是有了邓小平的支持,赵紫阳就可以放开手脚,没有顾忌了。邓小平的支持,有他的政治底线,这个底线,就是所谓的“四项基本原则”,就是不能危及党的统治地位。由于邓小平在“垂帘听政”,赵紫阳在实施改革过程中,要时时顾忌到邓小平的这个底线,防备保守势力的明枪暗箭,这就使他不可能放开手脚。

从赵紫阳的回忆录《改革历程》,以及《李鹏六四日记》中可以看到,中共十三大后进入中央常委的李鹏、姚依林这两个党内保守势力在中央常委中的代理人,时时在对赵紫阳虎视眈眈。在“物价闯关”失败以后,他们就试图以“决策失误”为名嫁祸于赵紫阳;从学潮一开始,他们对赵紫阳的主张就是持怀疑和不合作的态度;他们通过各种小动作,以各种方式对邓小平的决策施加影响,企图借用邓小平的力量搞垮赵紫阳。在这种情况下,赵紫阳的位置不可能是稳固的。他做任何事情,都首先要考虑到邓小平的反应,考虑到会不会被保守势力抓住把柄。他必须十分谨慎小心,甚至用“如履薄冰”来形容也不为过。

中央各主要部门负责人不得力,是赵紫阳推行政治体制改革过程中遇到的一个十分头疼的问题。1987年初胡耀邦被迫辞职以后,掀起了大规模的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斗争,党内保守势力借机掌控了中央各要害部门。十三大前后,赵紫阳为了改变这种格局进行了巨大努力,比如借助邓小平的力量,改变了长期由邓力群掌管宣传舆论大权的局面,撤销了邓主管的中央政策研究室等,但中央组织、宣传等部门由保守势力所掌控的情况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那时候,中央组织部长是宋平,宣传部长是王忍之,都是保守势力的主要干将。赵紫阳没有,也不能形成自己的改革派的核心班底。在保守势力的压力下,他既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安排自己瞩意的改革派干部担任关键部门的重要职务,也没有可能把那些占据重要岗位但成为改革阻力的干部撤换掉。1996年在接受杨继绳采访时,赵紫阳说:“重要人事问题不是我这一层所能定的,耀邦时也是如此。有时连参与意见的机会也没有。‘六人小组’也没有决定权。他们只能到几个老人那里听取意见。小平、陈云两人达成一致意见以后就能定下来。邓小平认为这个人不错,就调上来,认为不行,就让下去。毛主席当年也是这样。‘赵孟能使贵之,亦能贱之。’这是东方政治,也是中国政治的特点。这是无法改变的。我当总书记,组织部长我能动吗?宣传部长我能动吗?不能。对宣传部长王忍之我很不满意,我还骂了他一次。我只能骂骂而已,我换不了他,因为有人支持他。”[20]

第五、以赵紫阳为首的党内改革派没有得到社会力量的响应和支持。

在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下,赵紫阳主持的搞政治体制改革,没有,也不可能得到来自社会力量的真正理解和支持,形成有效的朝野互动。

由于在当时条件下搞政治体制改革的特殊敏感性,赵紫阳一方面要防备来自党内各方面的明枪暗箭,同时也要防止由于政治体制改革“吊高社会上民主化的胃口”,影响社会的稳定。因为一旦“过分迁就民主化的情绪”,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就会成为党内保守派攻击、甚至中止政治体制改革的口实,甚至影响到他个人的地位的稳定。他的个人地位问题当然不是他要考虑的主要因素,但他的地位变化将直接影响到他要推进的政治体制改革,这就让他不能不重视这个问题了。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种情况,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操作不得不相对封闭,再加上保守势力的虎视眈眈,又必须和邓小平“保持一致”,这些因素致使赵紫阳、鲍彤等政治改革的主持者没有,也不可能把有些改革措施的意图对党内、对全社会公开,说得那么明确、那么直白,致使社会上的改革力量对此缺乏了解,朝野严重缺乏互动。

从另一个角度说,由于中共高层政治生活的不透明,社会上的多数知识分子和民众并不了解赵紫阳主持的执政党中央内部围绕改革产生的激烈斗争,不了解赵在政治体制改革中所面临的艰难局面,和他所起到的中流砥柱的作用,反而对赵主持政改的推进缓慢有怨气和不满,在有些时候赵甚至和邓小平、李鹏等一起成为民众发泄不满情绪的对象。这就使赵在推进改革过程中得不到社会上的广泛响应和支持。1988年底到1989年初,社会上的急进民主派发出一个又一个的上书,一个又一个的呼吁,使得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的赵紫阳受到日益加大的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他面临“倒赵风”,在党内保守势力的压力下,他不得不谨慎小心应对,政治体制改革步履维艰;另方面,他又要面对社会上日益高涨的民主要求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是他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助力,但也是他作为执政党的总书记,必须维持社会政治局面基本稳定的一道难题。这个时候的赵紫阳,用一句不敬的中国俗语来形容,真的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

特别是在1989年5月17日之前的那段时间,赵的亚行讲话许诺与学生对话后,由于李鹏等人的掣肘,中央常委内部意见无法统一,对话无法兑现时,学生们发动了天安门广场上的绝食。这种做法不但把主持中央工作的赵紫阳逼到了墙角,让他的“在民主和法制轨道上解决问题”的主张更难实现,使李鹏等人的强硬主张更显得理直气壮,而且成为邓小平下决心拿下赵、实行戒严的理由。19号以后,当学生们知道中央内部这种激烈斗争的情况时,已经迟了。

尽管政治体制改革是中共党的全国代表大会的决议,尽管后来邓小平有“十三大报告一个字不改”之说,尽管党内的许多有识之士、党外的广大知识分子、各阶层民众多数支持执政党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但是,由于关键时刻邓小平政治态度的变化导致党内改革与反改革力量对比变化、对学潮的武力镇压,以及此后形成的政治高压等复杂的政治因素,再加上赵紫阳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无法充分的“接地气”,形成朝野的有效和及时的互动,在关键时刻得不到来自社会力量的有力支持,赵紫阳很快成为“孤家寡人”,他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很快被中止,中共党内主张进行政治改革的力量在与强大的传统政治势力的博弈中败下阵来,也就成为必然。

三、关于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失败的主观因素

总结一场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有重大影响的政治改革的失败原因和经验教训,仅仅从客观方面进行还是不够的。虽然说中国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失败,主要是由的党内各派力量对比等客观原因所致,但这场改革的失败也还有其指导者主观方面的因素。虽然这些因素不可能改变事情最后的结局,但起码对改革进程和事态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是赵紫阳对邓小平过于信赖,对邓的态度转变估计不足;

邓小平是一个老辣、坚定、政治手段强硬的实用主义政治家,在政治上他有自己的底线,在用人上,他同样极少受个人感情左右,而是一切以政治利益为先。胡耀邦曾经对他,对老人集团重返政治舞台有恩,但1987年初他对胡耀邦问题的处理并没有顾忌这一点;杨尚昆是他的主张的忠实执行者和在军队的代理人,但后来90年代他对杨尚昆、杨白冰[21]问题的处理同样出手果断。这些都证明,在邓小平那里,政治问题是从不掺杂感情因素的。

作为党的总书记,中央工作和政治体制改革的主持人,赵紫阳对邓小平的这一政治性格,似有认识不足。上个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赵紫阳是依靠邓小平的信任和支持,从四川到北京,从经济改革到政治改革一路走过来的。长期的改革实践中邓小平对他的支持,似乎使他对邓产生了一种过份的信赖。他自信自己是了解邓小平的,邓小平对他也是了解的。虽然他知道,邓对他的支持是有底线的,他也自信自己能把握好这个底线。但从当时和后来披露出来的实际情况看,他还是过高地估计了邓小平对他的信任,过高地估计了他主持下的中央对整个局势的掌控力。实际上,以往邓对他的支持,不是对他个人的支持,而是因为他能坚定地执行邓小平的经济改革主张。在政治体制改革中他会不会继续得到邓的支持,要看他主持的改革实践会不会触及邓的政治底线。当1989年5月局势的发展触及到了邓的底线,邓就果断出手,在镇压了那场学潮,中止政治体制改革的同时,赵紫阳也因抵制戒严,反对武力镇压,而被邓小平废黜。

即使到了最后的关头,赵紫阳仍然希望邓小平能改变动用军队的主张。在1989年5月18日,邓小平作出戒严决定的第二天,他致信邓小平,再次陈述自己修改4·26社论的的意见,希望邓予以考虑[22]。当然,这一方面说明赵仍然想为学潮的和平解决作最后的努力,但从另一个角度说,也说明赵此时仍似乎还没有最后看透邓小平。直到被软禁几年以后的1996年,他在与杨继绳谈话时,依然认为“‘六四’前邓对我是信任的”,认为“小平和我分手没有耀邦那么长的过程,只是‘六四’”,邓小平说他是“自己暴露的”[23]。他在自己的回忆录《改革历程》谈到他与戈尔巴乔夫谈话时,仍然认为邓是“误会”[24]了他。

事实并不是如此。实际上,邓小平对赵紫阳的态度变化并不仅仅、甚至主要不是因为他与戈尔巴乔夫谈的那番话。邓对他的信任在1988年下半年以后,已经开始发生变化。《李鹏六四日记》中透露了李与丁关根的一次谈话,谈到了邓小平对赵紫阳态度转变的过程,笔者认为这一记载是真实的。李鹏在1989年5月28日日记中说:“晚上,我和丁关根同志谈话。他对小平同志的想法比较了解。丁关根对我说,去年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全国工会代表大会时,李先念同志找邓小平同志,谈了赵紫阳的一些问题。小平同志当时已看清楚,赵是搞自由化的人,迟早非下台不可,但由于影响太大,一时又找不到合适人选,所以下不了这个决心。今年一月份,小平同志同你谈话,讲了‘格局不变’,就是还不要动赵紫阳的意思。耀邦逝世,学潮起来,4月25日小平同志与你们谈话,为动乱定性,态度明朗。但有人颇有怨言,邓为此发了脾气,说关键时刻我不能不出来讲话。5月17日上午,先念同志去小平同志处,与邓谈话,虽然已有让赵下台的意思,但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下午开会时,听了你们的发言,看你们态度坚定明朗,小平同志才作了戒严决定,批评了赵,但还没有说格局要变,要赵下台。到5月19日,因赵主动辞职,要撂挑子,小平同志和陈云、李先念、彭真等几位老同志一起商量,才下了最后决心,让赵紫阳下台,并建议由江泽民同志任总书记。”[25]这段记载表明,邓小平对赵紫阳的信任变化经历了两个阶段。早在1988年下半年,这种信任就已动摇,他就“已看清楚,赵是搞自由化的人,迟早非下台不可”。后来邓几次说“大格局不变”,并对赵说什么要他“搞两届总书记”,什么要“把军委主席交给他”,都只不过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替换,下不了最后决心的缓兵之计而已。后来耀邦逝世之后,学生要求为耀邦正名,赵紫阳认为“没有理由不同意学生悼念”,这让邓小平“更加看清了赵紫阳这个人”。此后,赵紫阳不同意对学潮的定性,提出修改4·26社论,反对戒严,就促使邓小平下了最后决心。

二是改革力量对围绕改革进行的党内外斗争复杂性和残酷性仍显认识不够,准备不足;

这场改革是对原有政治体制进行的一场前所未有的带有根本性的变革,改革在其发展过程中遇到的矛盾极其复杂。这其中,党内各种力量对改革的承受能力与社会上对改革的迫切要求之间、党内保守的元老集团及他们的代理人与改革力量之间、党内改革力量与社会上的改革力量之间、党内高层领导人之间、党内各主要部门之间,乃至社会各种利益集团之间,无不充满了各种分歧和矛盾,有些甚至是不可调和的。这些矛盾交织在一起,相互制约,盘根错节,构成了改革的复杂性。在20多年后的今天回头看,纵然主持改革的赵紫阳有丰富的政治经验,能够通过他的努力将许多矛盾冲突缓和乃致化为无形,但是他仍然对一些重大问题发生的可能性和复杂性估计不足,对一些偶发事件产生了现在看来是较为明显的应对失误。

赵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入党的老干部,经历过战争时期,也经历过建国历次政治斗争和文革,他对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残酷性都会有相当的认识。但是,在担任代理总书记和总书记之后的两年多时间里,也许是由于邓小平对他一直支持,也许是由于他能够对改革过程中遇到的障碍较为轻松的化解,使他在应对党内保守势力的政治对手时有些过于自信和轻敌,在个别时候对形势产生误判。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1989年4月胡耀邦追悼会之后,许多人建议他不要去朝鲜访问,但他坚持认为追悼会后学潮应该会慢慢平息,留下了处理形势的三点意见后,仍然坚持赴朝[26],结果让李鹏等人抓住时机,向邓小平汇报,导致4·26社论的发表,失去了平息学潮的最佳时机。

另外,对于中共十三大后国内政治局势发展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赵紫阳、鲍彤及中央政改研究室的研究人员们也同样存在估计和准备不足的问题。十三大的召开,和各项改革方案的提出,一开始民心还是比较顺的。但是随着形势的发展,价格改革遇阻,政治改革也困难重重。经济虽然保持了较高的发展速度,但物价上涨幅度仍然较高;价格双轨制的漏洞、对公权力缺乏制度约束和舆论监督所孳生的腐败,引起民众强烈的不满情绪;政治体制改革的进行为人们提供了较为宽松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但也让一些人产生了对民主发展的急进要求。各种社会矛盾也开始逐渐尖锐起来,社会不稳定因素在增加。

对这种情况,赵紫阳、鲍彤和他们的部下们看到了,并组织了社会突发事件问题研究,也预见到了发生社会动荡的可能性[27]。但现在回头看,当年对这项工作似乎重视程度不足,没有把它作为一项重中之重的课题抓紧抓好。而且,对策性研究也没有开展,特别是没有对可能出现的党内矛盾激化做出预测,并把它与社会动荡的过程与后果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做出真正能对解决社会动荡、同时也避免党内矛盾激化提供操作层面上的应对预案。

1988年底之后,党内保守的元老势力刮起“倒赵风”,李鹏一伙也在政治局内部发动向赵紫阳的进攻。特别是后来围绕处理学潮的两种方式的对立,使党内高层内部的政治斗争更加表面化、尖锐化起来,赵紫阳的地位受到空前的挑战。这个时候,赵紫阳的地位问题已经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关系到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能否进行下去的关健因素。如果当年能意识到这一点,在小范围内组织力量,把党内外局势发展的各种可能性摊开来,进行研究,针锋相对地提出一些处理预案,对事态的发展也许会有相当的正面作用。虽然形势的变化是复杂的,预案不可能做得那么具体,而且也不一定能改变事情最后的结局,但起码不一定会发生先是被社会上的急进民主派、后来是被李鹏一伙一路牵着鼻子走的情况。

当然,这些只能是后话。当时党内高层错综复杂的政治局势,和赵紫阳、鲍彤们面临的政治环境,使他们不可能放手把党内高层斗争摆到桌面上,在政改研究室这样一个中央正式机构中进行研究。当时出现的“小舰队”说法[28],已经让赵紫阳、鲍彤们警惕、避嫌。之前的“动乱问题研究”没有展开和抓紧,没有与党内斗争相关联,大概也与此有关。但是,现在回头看,在学潮爆发以后,党内高层内部保守势力同改革力量围绕处理学潮问题斗争的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李鹏一伙已经打定主意要搞赵紫阳下台,赵不下台他们就得下台。他们不顾客观事实,戴着“阴谋论”的有色眼镜,在胡耀邦追悼会后不久就置疑是“赵紫阳发动的学潮”,“目的是打邓倒李保赵”[29];后来又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直接把“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总指挥部”、“坏人”、“动乱黑手”、“阴谋策划”的帽子戴到了鲍彤及其部下头上。赵紫阳、鲍彤们谨慎也好,避嫌也罢,都改变不了他们的政治对手的决心和这场政治斗争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应不应该、可不可以放手一搏?

三是改革的指导者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应对失误;

即使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成熟的政治家,在历史关键时期,面对纷乱复杂的政治形势,也未必就会应对的滴水不漏。回顾从政治体制改革开始实施,直到1989年六四前这段时间,赵紫阳在大的方面事情上处理游刃有余,但在一些问题上处理也有失误。比如在政治体制改革指导和推行方面,没有按照十三大报告确定的原则坚持到底,推进的力度也嫌不够。

政治体制改革的方案是中共党的代表大会通过的,是在中共党内具有最高约束力的文件。在其实施过程中,十三大报告应该成为赵紫阳、鲍彤们手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最有力武器。他们应该有可能以此为依据,变软约束为硬约束,加大力度,强力推行。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寄希望于各部门、各省市自觉贯彻。面对重重阻力,他们在一些问题上做了让步。比如,没有能顶住来自保守势力方面的压力,在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问题上,默认了中组部取消了公务员分为政务、业务两类的划分。这本来是十三大报告中规定的,以全国党代会已经通过为由,应该是可以顶住的;又比如,中央政法委撤销之后,应该比照中央的做法,要求地方各级全部撤销政法委。

对1989年学潮一些问题的处理上也有失当之处。这其中,除了前面提到过的应该中止访朝之外,还有从朝鲜回来之后,没有立即追究李鹏等人对4·27大游行处理不当之责,反而被李牵着鼻子,落入追查其子“倒彩电”的陷阱,失去了处理大局的主动权;在与同戈尔巴乔夫谈话时,本想为邓小平做一件好事,却没有料到这个谈话公开之后的产生的负面效果,等等。这些问题处理上的失当,也许不能改变事情最后的结局,但起码对改革进程和事态的发展产生了不利影响。

四是在舆论宣传指导方面发生失误,一些关键时刻导致不良后果;

中共十三大提出了“提高领导机关活动的开放程度,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问题经人民讨论”的原则。这一原则从方向上说是正确的,有利于民主政治的发展。但是,在复杂的改革过程中,透明度、公开性又是一把双刃剑,在某些情况下会造成相反的“给改革添乱”的结果。现在回过头来看,在改革过程中,公开化也要有所选择,有所为有而所不为。但遗憾的是,由于条件、环境、经验的限制,改革的领导者赵紫阳和他的助手鲍彤,以及中央政改研究室的“高参”们,当时都对这种“双刃剑”的作用认识不足,从而导致了在一些关键时刻上的舆论引导失误。1988年8月,政治局通过了“物价闯关”的决议,但没有考虑到舆论宣传后果,直接发布了会议消息,结果导致全国性的抢购风潮,“闯关”不得不中止,为党内保守势力刮起“倒赵风”提供了口实;1989年5月16日,赵紫阳与同戈尔巴乔夫的谈话引发严重后果,问题也是出在由中央电视台全文播出上,而且当时恰恰又是学潮的关键时刻。如果这个讲话仅仅在会见时讲一讲,或在报纸新闻中提到几句,也不至于引起那么大的社会反响,以致邓小平找到借口,说这是赵把他抛了出去,很快下决心拿下赵紫阳。

五是没有及时向社会交底,引导社会上的改革力量与党内改革派形成有效互动。

任何一场自上而下的政治改革,都需要有一定的社会中下层基础。中国80年代这场政治体制改革,是有相当群众基础的,这个基础,就是党内外广大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1987年中共十三大提出政治体制改革方案之后,得到了党内外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热烈支持和拥护。但是,能不能和如何利用社会上这些改革的力量支持、推动这场改革,在改革的指导者那里却成为一个复杂的问题。

一方面,鲍彤和他的部下们担心过多地宣传民主,会“吊高民主派的胃口”,引发社会动荡,从而采取了对社会力量不接触的封闭政策,没有看到封闭政策并不能解决“吊高胃口”的问题,反而使社会上的改革力量不能很好理解党内改革派的目标与各项措施,及改革过程中的艰难,形成了党内改革派与社会改革力量的“两张皮”,互不理解,形不成有效的互动。另一方面,由于这种不交底的封闭政策,社会上的改革力量几乎很少能了解和理解赵紫阳主导的党内改革力量在推动改革过程中遇到的障碍和艰难,在急于求成的心理作用下,发动了社会运动,力图以街头抗争广场政治的方式推动政治改革,却没有料到,极端的不妥协的广场运动,反到把党内改革派逼到了墙角,也成为六四镇压和政治体制改革被中止的重要成因。

现在回头看,如果从1989年初出现各种上书的时候开始,能够及时主动采取一定的方式,如利用“三所一会”这类这些半官方的改革力量,或是动员社会上一些支持改革的知名人士做一些工作,向社会知识界交底,并晓以改革大局的利害,或许会在一定程度上化解知识界的不满,延缓甚至化解学潮的发生。在后来戒严前后,据说有人开始做朝野的沟通工作,但已经迟了,广场上激愤的学生已经处于不可控状态。当然,这都是马后炮。现在谈到这个问题,只不过是作为教训总结,以利将来而已。

赵紫阳和他领导的部下们在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和后来处理1989年学潮的过程中,出现这些失误,也很正常。他毕竟是人,不是神。分析起来,这些失误多与他的经历和性格特点有关。紫阳是一位谨守政治道德底线的政治家。虽然在几十年的政治生涯中,他对党内权力斗争的尖锐、复杂与不择手段有深刻认识,但他在进入权力核心之后,却从不用“阴谋论”来看问题,不愿意用政治权谋去解决高层中的矛盾。从本书的叙述和已经问世的许多人的回忆中[30],可以看到,他处理工作中的问题往往是对事不对人。他对自己的政治对手也总是宽容、大度,不愿意将一些深层的问题摆到桌面上,使矛盾公开化、尖锐化。在当时复杂的高层人事关系和尖锐的政治斗争中,他往往因考虑到“避嫌”、“影响”而放弃主动进攻,经常回避一些尖锐的矛盾与分歧。特别是对邓小平、陈云这两位“老人家”,他从不愿意伤害他们,即便是有不同意见,也往往采取策略的方式提出,争取求得他们的支持。在与邓、陈有分歧,而且已经证明赵的主张正确时,赵也从不利用这种机会,去加强和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从四川到中央,从经济改革到政治改革,赵紫阳一直在邓小平的支持下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是产生了一种对邓的政治依赖,即使在担任中央总书记之后,他也仍然不想主动抓权,建立自己改革力量的班底,缺乏巩固自己政治地位的自觉。

当然,在当时党内保守势力过于强大的情况下,也许赵紫阳当时的一些担心和顾虑不无道理。19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失败,根本原因是出在党内政治力量的对比上,改革力量不够,这是毫无疑义的。但赵紫阳这种性格弱点对他主持的政治体制改革,对后来学潮问题的处理,也应该说不无影响。鲍彤曾经对笔者说:“紫阳作为一个从政经验丰富的政治家,他当总理、当总书记是游刃有余的。但他在性格上也有一个弱点,就是缺乏主动进攻精神,缺乏在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大刀阔斧、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而大胆争取的精神。他很少利用各种机会,特别是在形势对自己有利时,去加强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当然,在当时条件下,他能做的事情有限,但他在很多明明是可以进一步的时候,考虑的却是‘要避嫌’。这种性格上的弱点,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可以评价为‘忠厚’,但对一个政治家说来,在关键时刻可能就是致命的。”

四、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时机选择”之辩

近年来,有人在总结19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经验教训时说,导致这场改革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当时启动政治体制改革时机“并不合适”[31]。笔者不能笼统地赞同这种观点,因为这种说法,没有看到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二重性。当时政治体制改革的时机选择者和实际主持者,并不是同一个人。失败了的,不是邓小平要搞的那个政治体制改革,而是赵紫阳的政治体制改革,而它的扼杀者,也正是这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发动者——邓小平。

在1986年前后,中国的经济改革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迫切需要改变传统的计划经济体制,中央向地方和企业放权,从而也迫切需要对政府机构进行改革,提高效率。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一场行政改革是必要的。这也正是邓小平在当时提出和推动者政治体制改革的出发点。正如邓小平说:“现在经济体制改革每前进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不改革政治体制,就会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阻碍四化的成功。因为事情要由人来做,你放权,他收权,你有什么办法?所以政治体制改革应该同经济体制改革互相配合,只搞经济体制改革是搞不通的。”[32]相信如果当时的政治体制改革仅限于邓小平提出的几方面内容,这场改革是有可能成功的。也正因为如此,邓小平认为进行政治体制改革的时机不但是成熟的,而且是必要的,因为,他已经掌控了这个党,这个国家。

但是,问题在于,邓小平选择来制定和执行他的政治体制改革主张的,是赵紫阳。

邓小平提出政治体制改革的出发点,是为经济改革开路。他的“两个基本点”,在经济上放开,政治上收紧的主张从来就没有变过。市场经济加独裁政治,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权力腐败、权贵集团形成和社会分配不公。邓小平没有、也不会去想这一点,而他选择执行他改革主张的赵紫阳却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赵紫阳认为,中国经济改革的目标,最终是建立市场经济制度,那么与之相适应的,就必须在中国同步建立起民主政治制度。不建立民主制度,权力不受监督,那么中国就有发生大面积腐败的可能,中共很可能就此失去执政的基础和合法性。

在当时实行的价格双轨制之下,这种可能已经开始变为现实。当时的赵紫阳虽然还没有完全跳出共产党传统理论和观念的圈子,没有明确得出“不限制公权力,腐败就是必然”的结论,但他在1988年初已经看到了发生腐败的危险性,并且由此提出了“经济要繁荣,政府要廉洁”的口号,提出了政治体制改革要抓廉政建设的问题,后来在他又提出“通过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建立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新秩序和民主政治新秩序”的问题。1989年5月他又提出了领导干部财产申报、取消特供、设立人大廉政委员会等,并把这些,都看做是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具体措施。

提出政治体制改革的是邓小平,而主持和实际操作的却是赵紫阳。他们在政治体制改革理念上的差异,导致了邓小平与赵紫阳在政治体制改革目标和内容上的差异,也导致了政治体制改革的实践在赵紫阳的主持和操作下,远远超出了邓小平设定的目标和内容,向改变党的执政方式,限制党权、公权,加强民主监督和舆论监督、保障民权的方向发展。

根据这一看法,笔者认为,不能笼统地讲当时政治体制改革时机合适或不合适,这样讲混淆了邓小平与赵紫阳两种政治体制改革主张的差异,抹刹了赵紫阳是在邓小平的选择下不得不接受了这项任务的事实。在当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是邓小平的选择,而不是赵紫阳的选择。而邓小平要赵紫阳来主持这场改革,赵没有选择,也无可选择。当赵紫阳仓促上马,来主持这场改革的研讨和实施的时候,如果他不是按照自己的理念,而是完全按照邓小平的主张亦步亦趋,那他完全可能顺利完成任务,继续当他的总书记,但那就不是赵紫阳了。也正因为如此,当1989年学潮袭来的时候,邓小平拒绝了赵紫阳“在民主和法制轨道上解决问题”的主张,和党内的保守势力一起,扼杀了这场民主运动,也终止了他亲自提出和发动的这场政治体制改革。如果他不这样做,那也就不是邓小平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他所要的和行政改革划等号的“政治体制改革”,而是赵紫阳的以民主政治为方向的政治体制改革。

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在一党专制条件下自上而下地进行一场政治改革,它的时机成熟与不成熟,也不可能是来自于某个领导人或主持者主观的选择,而是多种主客观因素合力的结果。1980年代中国这场政治体制改革之初,从邓小平的角度看,时机是成熟的,但主持改革的却是赵紫阳。从赵的角度看,时机就不一定成熟,因为他想搞的改革,与邓小平不完全一样,但他却不得不搞下去,因为政治体制改革是邓小平的主张,也是当时全社会的呼声,是中国发展的需要和大势所趋,也中国的一个历史性机会。赵紫阳明知“改革的力量不够”,会遇到各种阻力,但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为中国,也为这个党的未来搏一次。我想,这大概就是赵紫阳当时的心中所思所想。

前面提到的这篇文章中认为“这次改革的启动时机并不合适”的一个重要根据,是认为“1987年,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面临‘闯物价关’的前夕,整体经济形势不容乐观。任何重大政治措施的出台,最佳时机显然是经济的上行期。但是这次的政治体制改革不仅不是在一个稳定的上行期,而是在一个困难重重的门槛前提出的。……如果这次改革启动于1985年,也许会是另外一番风景。”[33]我认为,这种说法也是似是而非。

本书前面的叙述中已经谈到,政治体制改革的研讨的时间始于1986年10月,启动于1987年10月的十三大,而“物价闯关”启动于1988年5月。从这个时间表中可以看到,政治体制改革启动在先,而“物价闯关”在后,而且启动“闯关”的主张同样来自于邓小平。赵紫阳作为总书记,无论他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当然,赵当时是赞成的),都必须贯彻邓的这个提议。“物价闯关”失败,成为后来发生社会动荡的一个基础性因素;赵紫阳被迫为此承担责任,也成为党内保守势力“倒赵”的一个口实,这种情况确实成为进一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的重大不利条件。但在这个问题上,赵紫阳同样没有选择,也无可选择。

在人类历史上,一些事件的产生确实有偶然因素,但任何重大社会运动的发生,无不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所谓时机成熟,只不过是相对的,在更多时候改革的发生,都是被迫的,很少能由得改革势力进行从容地选择。现阶段,政治体制改革的时机就成熟了吗?这种成熟以什么为标志?改革,作为统治集团内部要求改变现状的势力,对旧有的政治体制和统治方式进行的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也从来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都要受到主客观因素的影响和制约,有时候这种影响甚至会是决定性的。笼统地讲时机成熟与不成熟,意义不大。

五、赵紫阳主导的政治体制改革与他的政治遗产

80年代中国的这场政治体制改革,虽然存在邓小平与赵紫阳两条“政治体制改革路线”,但改革实际上是在赵紫阳的主持下进行的。中共十三大报告第五、六两个部分、《政治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主要内容,以及十三大以后赵紫阳提出的加强廉政建设、改造思想政治工作、建立商品经济新秩序和民主政治新秩序等思想,都体现了赵紫阳对当时对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认知,构成了这次政治体制改革的丰富内涵。虽然在当时的改革实践中,这些内容有些得到了贯彻,有些未来得及实施,有些被歪曲以至篡改,在1989年六四后又大多倒退回到原来的起点甚至更糟,但它作为一个较为完整的政治改革方案和内容体系,是赵紫阳留下的政治遗产的主要部分,对于今天中国启动新的一轮政治体制改革,对中国的政治和社会转型,仍然具有重大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内涵和赵紫阳留下的政治遗产是丰富的,其中有一条最基本的内容,叫做党政分开。有人说党政分开是以提高行政效率为目标的行政改革[34],笔者认为,这种看法是的肤浅的,它只看到了邓小平的主张,却没有看到赵紫阳的主张。赵主张的党政分开,与邓小平的“党政分开”有本质的不同,它是以实现共产党从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型为目的的,其基本涵义,是“党的领导是政治领导”,是“党要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活动”。其实质上,是要解决共产党凌驾于宪法、法律和国家政权之上的问题,解决实际上存在的共产党中央决策和宪法名义上的全国人大和政府决策这样两个决策中心的问题,实现国家权力重归人民代表大会。赵紫阳和他的主要助手鲍彤提出的撤销党委中与政府重迭的部门,撤销各级行政、司法机关中的党组,撤销各级政法委,实现党的组织属地化,把国家公务员分成政务、业务两类,中共组织部门不再掌握政府系统人事大权,改革人大选举制度,逐级实现真正自由选举等等,无一不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按照这个路子走下去,顺理成章的就是在开放人大中实现党派活动、党派竞选;权力重归民意机关及其选举出的行政、司法机关;共产党作为执政党,也要受到民意的制约,也有下台的可能,也要实现党内的民主化。只不过,后面这些内容,是赵紫阳、鲍彤们在当时的条件下无法说出来的东西而已。

在当年那场改革已经过去20多年今天,有人仍然不能正确地理解赵紫阳和鲍彤们当年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的基本内涵,不能正视赵紫阳与邓小平的政治分野,仍然硬是要把赵紫阳和邓小平扯到一起,说邓小平当年是“误解”了赵紫阳,邓和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或许持这种说法的人是出于好心,是“爱护”赵紫阳。但是我认为,以这样理由为赵紫阳辩护,实际上是贬低了赵紫阳,没有看到赵与邓的本质差别,没有看到,或是不愿看到赵紫阳已经开始冲破共产党的传统体制、观念,开始逐渐转变为一个民主主义者这样的事实。

赵紫阳与胡耀邦都是中共党内改革力量的杰出代表,都认同普世价值,但他们也有不同。这个不同,最大的一点,就是赵紫阳在他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和实际操作的那几年,已经开始逐步跳出了中共传统体制和观念的束缚,逐渐开始认同现代政治理论和观念,认同宪政民主和现代议会制度。而胡耀邦却缺乏认识这些问题的机会和历史条件。笔者的这一判断,是有根据的,根据就是赵紫阳和鲍彤当年提出的那一系列政治体制改革的主张。研究当年政治体制改革留下的那些资料,可以看到其中大量的向宪政民主发展的政治指向。党政分开、建立国家公务员制度、在人大中开展党派活动、改革选举制度、发展基层民主、实现社会团体自主化、保障公民基本权利法律化、开展社会协商对话,实现和保障司法独立等等,无一不是向现代宪政民主制度发展的第一步。鲍彤曾经说过:“十三大的方案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是改革的第一步。”只要走出了这第一步,后面的东西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说向现代宪政民主制度过渡,或许当时还只是赵紫阳和鲍彤们脑子里的一个影子,他们还没有直接意识到,或许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与党内复杂的政治环境,他们还无法明确、直接地表达出来的话,那么在赵紫阳的晚年,他经过对自己一生,特别是对他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的实践,以后及此后15年的反思,就得出了明确的结论。

赵紫阳的一生,曾经经历了两次“大彻大悟”。第一次,是他经过十年文革,对中共的“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理论进行反思之后,从忠实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转变为一个以人为本的民本主义为思想特征的改革者。这个时候的赵紫阳,还没有完全跳出共产党传统意识形态的框框束缚;第二次,是他经过主持政治体制改革的方案设计和改革实践,特别是经过1989年的那场巨变,使他从体制的改良派转变为一个坚定的民主主义者。在他的晚年,离开了政治权力核心之后失去自由的15年中,他对自己的一生,对他所为之奋斗了几乎一辈子的这个党和这个制度进行了彻底的反思,对其作出了否定性的结论。他说:“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所实行的民主制度,完全流于形式,不是人民当家作主,而是少数人、甚至是个人的统治。”“无产阶级专政制度,在大多数国家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倒是西方的议会民主制显示了它的生命力。看来这种制度是现在能够找到的比较好的、能够体现民主、符合现代要求而又比较成熟的制度。现在还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制度。”“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要实现现代的市场经济,现代文明,它就必须实行政治体制上的议会民主制。”[35]

但是,赵紫阳并不认为中国可以一步就可以跨越到这种“先进的政治制度”,而要经过“一个较长的过渡时期”。他认为,“根据中国的情况,在过渡期,为了能过渡得好,至少是在一定时期,保持共产党的执政地位,改变共产党的执政方式,仍然是一种正确的选择。”“这种选择的出发点,一是有利于国家和社会的稳定,为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创造一个好的环境;二是有利于随着社会经济文化条件的变化,顺利地过渡到比较成熟的文明的民主政治体制。也就是说,第一不可仓促,冒然地全部搬过来;第二必须朝着这个目标前进,绝对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防止任何不利于甚至阻碍向这个目标前进的倒行逆施。”[36]赵紫阳还说:“我们现在不培植反对党,一旦垮了,国内会大乱的,这是最危险的。现中央不考虑这一点,不愿看到这一点。”[37]

关于如何实现向现代政治和议会民主转型的问题,赵紫阳说,“关键是共产党领导集团有这样一种思想,这样一种信念,然后再因势利导,分别轻重缓急,逐步实行。但是也不能完全靠执政党的自觉,必须有社会舆论各方面的推动;也不能一切都不动,完全等待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具备了条件,在哪一天来宣布实行议会民主政治。这应该是一种渐进的逐步发展的过程。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在政治体制上不断改良、改进,使之互相渗透、互相影响、互相推动。究竟如何过渡,我在前面讲的改进共产党执政方式所列举的那些内容都是应该做的,尤其是在初期阶段。”[38]这就是说,他认为他在中共十三大上所提出的“总体设想”在过渡的初期仍然是适用的。

赵紫阳主张的这种渐进式的改革方式,是他政治体制改革思想的一大特征。这一点,在他当年主持改革研讨时,态度就十分明确。研究当年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小组的七次会议记录,特别是鲍彤领导的中央政改办的讨论记录,可以看到,近年来我们在政治改革讨论中经常提到的民主宪政、言论自由、公民权利、党派政治等问题,在当时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研讨过程中都讨论到了。但是由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在纳入方案时,就要有取有舍。赵紫阳、鲍彤和政改办的研究人员们在这个时候,对于邓小平要的效率,与党内外对发展民主的要求这个矛盾,已经看得很清楚,而且也确实面临着两难的选择。

在这种两难的选择中,政改方案的研讨者们不得不首先选择服从于邓小平这个“中国最大的实际”。当时的想法就是,这次改革,是在邓小平的支持下,由中国共产党主导的。因此,这个方案首先必须考虑到党内高层的承受能力,特别是邓小平等老人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十三大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只能使中国的民主政治向前走一小步,但只要这个步子迈出去了,这一小步就可能会成为中国向民主社会转型的一大步,就有可能像经济体制改革一样,造成一种难以逆转的趋势。十三大这个方案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要随着改革实践的发展不断有新的内容推出,不断发展变化的。如果我们把现在要做的而且能做的提出来,邓小平们现在不能接受的,或是将来才有条件做的先不去讲,留到十年后再讲再做。自然规律是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党内的这些老人们,总有一天要退出历史舞台。现在走出这第一步,几年后下次党代会上再走下一步可能就会阻力小很多,而再下一步可能就更好走一些。应该说,对这种逐步渐进式的改革方式,赵紫阳、鲍彤和政改办的大部分同事们在当时都是明确的。

当年赵紫阳和鲍彤在政治体制改革研讨时期,就曾经设想过,经过三至四届党的代表大会,也就是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完成党的执政方式的转变和整个国家体制向民主制度的转变。赵紫阳后来在回忆录中所谈的想法与他在当年主持政治体制改革时的主张,应该说是一脉相承的。

综上所述,如果对80年代那场政治体制改革的基本内涵和赵紫阳的政治遗产的主要内容进行一个概括,可不可以这样说:就是以民本主义、民主主义为基本政治理念,通过和平转型和逐步过渡的方式,完成中国从极权政治向宪政民主的转变,从一党独裁向现代政党政治的转变。

六、再一次启动政治体制改革,是实现当今中国转型的必由之路

从1980年代的政治体制改革被中止至今,20多年已经过去了。这期间,中共在许多场合,多次宣称,要“继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但是几乎未见任何动作。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向极端化发展,对经济、政治和社会生活的绝对控制非但没有改变,反而更加严重。虽然在发展经济上取得了一定成绩,但经济上的市场化和政治上的高度集权化,权力不受制约和监督,出现了体制性的腐败,导致了权力的市场化、资本化和私有化,权力腐败加速,权贵利益集团的形成;贫富鸿沟扩大,权贵贪婪掠夺,官员腐化堕落,社会矛盾加剧,群体事件此起彼伏;民众的维权意识、公民意识、民主意识日臻成熟,互联网等新传播手段越来越被民众所广泛利用,形成越来越巨大的舆论场;国内各种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完全掌控了国家的经济命脉,并且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左右当局的经济和政治决策;中共的执政基础和政治合法性经过不断流失已经所剩无几,进入为了加强对社会的控制,中国开始进入“维稳压倒一切”的“准紧急状态”。与此相适应,党和国家领导体制迅速向“党国一体化”的“维稳体制”演变,集权程度更加趋向极端。当局中的一部分高层领导已经不再有原来老一代领导人曾经有过的政治权威,和那种改革的愿望和激情,有的甚至丧失了一切信仰和责任感,宁愿“抱着炸弹击鼓传花”。当局拒绝改革而实行的“维稳”政策,加剧了公权力与民众的矛盾,这种矛盾在许多地方开始走向对抗。如果继续拒绝进行政治改革,党的执政基础将进一步流失,各种社会冲突将更加严重,一点点火星都可能引起一场大的社会动乱,甚至引发社会革命。

这些情况,赵紫阳生前都看到了,在他的回忆录《改革历程》,及宗凤鸣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等书中也都有记录。

赵紫阳认为,这种情况表明,现阶段执政党所坚持的“经济上放活,政治上收紧”,以经济发展代替政治改革的政策完全是一条死路。通过政治改革,实现中国社会向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民主政治转型,是唯一的出路。赵紫阳的这些看法,不能不说是诛心之论。

向民主化社会转型,已经成为中国发展的必然和迫切要求,但是这条路怎么走,还要看形势的发展和各派政治势力能否形成基本的共识。为了减少国家、民族、民众在转型过程中由于社会动乱造成的痛苦和损失,避免由此产生的经济上的滑坡和国力上的倒退,应该承认,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的一些做法,和赵紫阳所主张的由体制内主导的自上而下的渐进式政治改良,是实现向民主化转型的一条社会成本最小的道路。

赵紫阳认为,能否实现向民主化的和平转型,关键在执政党。世界上许多国家进行民主转型的经验表明,由执政者主动进行政治改革,果断放弃集权体制,是有可能得到民众的支持,也有可能得到成功的。1980年代台湾、韩国等向民主社会成功转型的经验,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大陆1980年代那场由赵紫阳主导的政治体制改革,也证明了这一点,并且,也为执政党主动改革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当然,顽固坚持极权统治,拒不进行民主改革的当政者也有许多,但其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民众和历史所抛弃,这种结局,也是有目共睹。

目前,关于政治改革目标和路径选择问题,在国内的学者中间有不同的主张和激烈的争论。特别在能不能指望执政党在社会压力下主动走上民主改革之路这个问题上,分歧很大。但无论分歧有多大,这其中除去主张通过革命推翻现政权的极端民粹派和主张全面倒退回到毛时代的极左派之外,进行渐进性的政治改革已经成为多数人的基本共识。进一步凝聚这种共识,保持和加大对执政当局的改革压力,极为重要。

目前执政党内的政治形势,与20多年前赵紫阳主持那场政治体制改革时相比,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最主要的表现,一是党内传统的保守力量由于自然规律的作用,明显减弱。虽然仍然有已经退下来的“老同志”的影响,但相比邓小平时代的强人政治,老人对执政一线的领导人影响力已经减弱;二是党内一批受过高等教育、具有现代意识的新生代力量进入了高层领导核心;三是一大批出生于20世纪50、60年代、了解中国社会底层状况、具有基层工作经验的中青年干部已经进入党的各级领导层。这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具有改革意识的所谓“太子党”。这些情况,为重新启动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创造了一种可能性。能否变成现实,既取决于国内外的政治环境变化,社会矛盾尖锐化对当政者的压力,也取决于中国新生代领导人有没有对这个国家负责、对这个国家的十几亿民众负责、对这个党负责的魄力和责任心。

六四过后的1989年6月23日,赵紫阳在中共十三届四中全会前那次政治局扩大会上的“自辩发言”中,对这个国家的政治体制改革,讲了一段话,值得引在这里。赵紫阳说:“一党领导必须能够解决民主的问题,能够解决对党和国家机关内部的消极的,不健康的,以致某些腐败现象的有效监督等问题,一党领导才能增强生命力。因此我想我们党必须适应新时代和新情况,学会用民主和法制等等新办法去解决新问题。例如,要加强政治生活的透明度,充分发挥人大的作用,加强与完善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和政治协商制,完善并改进选举制度,加强人民群众对党和政府的监督,用具体法律来保证和规范言论自由,允许经过合法申请和批准的游行,等等。总之,要使人民切身感受到,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能够享受到真正而切实的民主和自由。这样,社会主义制度才能增强对人民吸引力、凝聚力,它的优越性才能更加显示出来。因此,我们各级领导机关和领导人就必须适应在民主和法制的条件下进行工作和生活。适应民主,意见纷纭,表面上是‘乱’。但是,有了在民主和法制范围内的正常的小‘麻烦’,就可以避免大乱。国家才能长治久安。”“今后,党的领导作用的重要方面,要表现在积极领导人民进行民主和法制建设上,使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成为真正的法制国家。而且,民主的旗帜如果我们党不去高举,就会被别人夺去。我觉得,我们迟早要走上这一条路。我们与其被动地走,不如自觉地、主动地走,因为我看到,有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在社会矛盾相当尖锐,党的地位已经大为削弱的时候去搞政治改革,局面很难控制。我想,我们应当在党的领导地位相对巩固的时候,主动的去搞民主建设。这样就可以在我们党的领导下,有计划、有步骤、有秩序地发展一种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适合我国国情的社会主义民主制度。当然既使这样做,在民主和法制建设过程中,仍然会有一些痛苦、摩擦、甚至震荡,但这绝不是社会主义制度发生危机,在我们党经过一番自我调整、自我完善,更加适应新时代要求以后,将会以崭新面貌,朝气蓬勃地率领全国人民前进,我主观上认为,这是真正为党和国家的前途着想。”[39]这段真诚、平实、在理、发自肺腑、真正为共产党着想的话,值得每个中共党员,特别是中共新领导人认真读一读,想一想。

当然,在目前政治和社会环境下,赵紫阳当年主持制定的政治体制改革方案,不可能完全照搬。即便当政者在形势的压力下有改的愿望,改革的路径和方案也需要在执政当局、社会各阶层,左中右各派政治势力取得基本共识的基础上,根据变化了的情况进行调整和修正。但方向必须明确,这就是“最终要过渡到议会民主政治”[40]。

荣剑先生在他的《改革和革命:中国何以选择》一文中谈到了对执政党说来,改与不改的五个约束条件,也就是中国政治改革的边界条件:一是改革有可能动摇国本,动摇现有的执政格局,至少要对现有权力格局作出重大调整;二是改革有可能对现有的既得利益集团形成巨大冲击,至少是对现有利益格局的重大调整;三是改革必将意味着对重大历史遗留问题的清算,这些历史遗留问题直接关系着原有统治体系的合法性问题;四是改革必将意味着传统治理模式的重大调整,如何避免社会分裂、动荡、报复和失序,是对新的宪政体制的严峻挑战;五是改革必将意味着传统处理民族关系和民族矛盾的方式将迅速终结,如何避免民族分裂、继续维护中国统一,是对中国制度和文化的根本考验。[41]这些约束条件,是对执政党新一代领导人的改革决心和对局势的掌控能力的直接挑战和考验。

最近召开的中共十八大上,习近平、李克强等新一届领导人接掌执政党和国家权力,并作出了进一步推进改革,包括政治体制改革的表示。但在中共十八大报告报告中,又提到了“不走老路,也不走邪路”的问题,已经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内容也大都是肤浅的,停留在口号宣示阶段,没有多少做得重视的具体措施,与十三大的改革措施相比照,有相当大的距离。会后,党的领导人把能否解决腐败问题,甚至提高到“亡党亡国”的高度,但却仍然没有对社会上大声疾呼的建立官员财产公示制度明确表明态度。对这种情况,知识界和国内民众普遍感到失望。但是笔者认为,这种情况或许也可以理解,毕竟十八大报告是在上一届领导人的主导下形成的,是党内高层政治老人们的愿望和对改革承受力的反应。只有当新一代领导人真正站稳脚跟,逐步摆脱传统的老人干政问题之后,才能真正看出他们对改革,特别是政治体制改革的真正态度。习近平最近强调:“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依法执政关键是依宪执政。”“要健全权力运行制约和监督体系,有权必有责,用权受监督,失职要问责,违法要追究,保证人民赋予的权力始终用来为人民谋利益。”[42]这些话讲得不错。所以,不妨继续谨慎观察,不但要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通过渐进式改革,推动中国政治和社会转型过程,这是中国知识界多数人的共识。但是,能不能走上这条路,不取决于人们的善良愿望,而是取决于社会危机和爆发革命的可能性对执政党形成的压力。80年代的政治体制改革,是中共的一个特殊的历史机遇。在现阶段,不能指望中共高层再出现一个赵紫阳。只有当革命成为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执政党头上,才会逼迫他们走上改革之路。所以,改革一日不成,就不能轻言放弃革命。

现在国内学者中流传一句话,叫做“五年看改,十年看埋”。这就是说,历史留给这个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中共政权已经面临空前的合法性危机,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如果执政党的新一代领导人还想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做点事情,如果不希望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合法性葬送在这一代人手里,如果不希望这个国家重新陷于动乱之中,那么,就应该抓住历史机遇,拿出实际行动,主动顺应浩荡的世界民主潮流,回应人民的、历史的要求,对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进行民主化改革。必须真改,而不是假改。如果执政党不能在十年,也就是两届党代会期间内起步,坚决、认真而不是敷衍地推进政治改革,向民主政治转型,任凭政治和社会局面继续糜烂下去,那么,中国发生社会革命的可能性极大。

(相关简介:吴伟,前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研究员,曾参加1980年代政治体制改革研讨和实施全过程。本文摘自作者新近由香港新世纪出版社出版的《中国80年代政治改革的台前幕后》一书,本刊此次发表时有改动。)

[1]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开放出版社2007年1月版,序。

[2]这里的“改革路线”一词,不是在中共以住的“两条路线斗争”意义上使用的,或许更确切的说法,应该叫做“改革路径”。

[3]参见本书第二章第3节:邓小平坐不住了:“政治体制不改不行”。

[4]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71页。

[5]参见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2-293页。

[6]参见《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176-180页。

[7]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76页。

[8]以上参见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74-276页。

[9]李湘鲁,1980年至1987年任赵紫阳秘书。此后赴美国留学。1989的初回国任中信国际问题研究所负责人。现在国内经商。

[10]李湘鲁:《微斯人,吾谁与归?——追忆紫阳》,网文。

[11]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6页。

[12]《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177页。

[13]以上参见赵紫阳:《沿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前进——在中共十三大上的报告》,1987年10月25日。

[14]《李鹏六四日记》2004年征求意见版,第118-119页。

[15]参见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75页。

[16]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中国成语。萧何,汉高祖刘邦(公元前256~前195)的丞相。韩信经萧何举荐被刘邦任为大将军,为汉朝的建立立下很大功劳;刘邦担心在自己百年之后,政权旁落,萧何又设计,除去韩信。故宋代洪迈的《容斋续笔·萧何绐韩信》中说:“信之为大将军,实萧何所荐,今其死也,又出其谋,故俚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语。”比喻事情的成功和失败都是由这一个人造成的。

[17]参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邓小平的‘左右互博’”。

[18]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81、277页。

[19]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81页。

[20]杨继绳:《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12月修订版,第547页。

[21]杨白冰(1920-):原名杨尚正,重庆潼南人,中国军方高级将领,前中国国家主席、中央军委常务副主席杨尚昆的弟弟。1988年被授上将军衔。为中共第十三届中央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第十四届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委员。曾主持中央军委工作,担任过中央军委秘书长兼总政治部主任等职。与主持中央军委工作的杨尚昆一起,在当时被称为“杨家将”。1992年初邓小平南巡,杨白冰曾经提出“为改革保驾护航”。后被认为是欲架空当时的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后被邓小平下令解除具体工作,保留军委委员职务。1993年,杨白冰正式退役,不久后退休。

[22]参见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49-50页。

[23]参见杨继绳:《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10年12月修订版,第548页。

[24]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68页。

[25]《李鹏六四日记》2004年征求意见版,第178页。

[26]鲍彤在后来与笔者交谈时认为,赵紫阳在胡耀邦追悼会后去朝鲜的行程不变,有可能是4月20日赵紫阳向邓汇报时,邓的意见。目前尚无其他资料佐证,暂且存疑。

[27]参见本书第十二章第2节,“动乱问题研究”。

[28]参见本书第十二章第5节,“小舰队”的说法从何而来?

[29]参见《李鹏六四日记》2004年征求意见版,第61、64页。

[30]参见蔡文彬主编:《赵紫阳在四川》,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张博树主编:《赵紫阳的道路》,晨钟书局2011年6月版,等。

[31]参见米鹤都:《中共十三大政治体制改革的经验教训》,载《炎黄春秋》2012年第6期,第28-31页。

[32]《邓小平理论全书》,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181页。

[33]米鹤都:《中共十三大政治体制改革的经验教训》,载《炎黄春秋》2012年第6期,第30页。

[34]参见米鹤都:《中共十三大政治体制改革的经验教训》,载《炎黄春秋》2012年第6期,第29页。

[35]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6、297页。

[36]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8页。

[37]杜导正:《杜导正日记——赵紫阳还说过什么?》,天地出版社2010年1月版,第178页。

[38]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8-299页。

[39]赵紫阳:《关于‘六四’事件的自辩发言》,载《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367-368页。

[40]赵紫阳:《改革历程》,香港新世纪出版社2009年5月第二版,第299页。

[41]参见荣剑:《改革和革命:中国何以选择——在2012清华法政哲学论坛上的演讲》,见2012年10月31日《共识网》。

[42]习近平:《在首都各界纪念现行宪法施行3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2年12月4日新华网。

本文首发于第50期《领导者》


谢选骏指出:胡耀邦虽然因为86学潮而下台,赵紫阳虽然因为89民运而落马——他们及其同伙终究也还是邓小平党徒。他们连匪党党籍都还保留,更别说尝尝铁窗的滋味了——在这种意义上,胡耀邦、赵紫阳连落马贪官都不如,和共产党都不算“敌我矛盾”,又何足挂齿哉!

中国大陆的电影界确实是个太监世界


《电影的尊严——80年代中国电影中的文革叙事》(2018年《澎湃–思想市场》,为纪念张一导演而作)报道:


一、


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张一导演去世,发文纪念者不多。张一先生有两部值得纪念的“文革”题材影片:《十月的风云》(1978)和《枫》(1980)。“《十月的风云》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是第一部正面反映与‘四人帮’做斗争的影片,从题材到人物都给人新鲜感。”(王晓玉《中国电影史纲》)。电影史学者往往如此讲述。这样的讲述让我们仿佛看到了电影人的主见,看到他们的可选择性和个人主体性,事实当然并非如此。


《十月的风云》完成于1977年9月,但其前期工作在文革结束前就已经开始了,它贯彻的是文革的政治指示。这样的指示是普遍的:1976年年初,文化部要求每个制片厂拍一部“反走资派电影”。有的影片在1976年10月前已拍摄完成,比如峨影厂1976年9月审批通过的《寄托》是反走资派的,本来打算在10月1号放映,后来停映,珠江电影制片厂有一部《野马河之歌》也是同类影片,在10月的时候已经完成计划的65%,厂里面决定停拍。


过去反对的可能现在要去支持,过去支持的现在要按新政策加以推翻,对于1976年10月正在进行的项目来说,若不停拍就很尴尬,但电影人自有其利用电影技术应对的办法——《十月的风云》因为胶片尚未运转起来,改一下剧本就可以了,一部反“走资派”的电影被修改为反“四人帮”的电影。陆绍阳在《中国当代电影史:1977年以来》说:“经过这样的乔装改扮后,《十月的风云》倒是抢了头彩,成了中国电影中第一部表现和四人帮做斗争的影片。”


《十月的风云》在1977年10月1日放映,一共放映15个月,观众达6700万人次,其拍摄成本36万元,利润23万元,峨影1977年全年利润34万,《十月的风云》使得峨影第一次扭亏为盈。以上资料乃是笔者查峨影厂史得到的。


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南疆春早》遭遇了类似的情况,在文革结束时已经拍完了,它采用的方法是在后期配音时更换台词,以使得影片不报废。五年前笔者采访王好为导演,遇到了她的丈夫李晨声先生,他是本片的摄影师。我问他,后来变换台词的难度大吗?


“不大!你想想,国外的电影到了中国成为译制片,我们都能给配上台词,所以对于电影来说,对着嘴形改台词很容易。但是当时的情绪要匹配,比如把对走资派的斗争变成阶级斗争,情绪必须还是一样的。”


 通过对口型、改台词来应对的影片,这并非孤例。当我将这段历史在某次讲座中讲述出来的时候,年轻的听众发出笑声,这笑声让我感到欣慰,因为大家并未将这一切看作是理所当然的。电影人的人格在这里不复存在,他们成为工具,其个体主体性在这里简直无法要求,这可以看作是此前多年反人道主义的一个结果。


二、


今年(2018年)九月初,笔者又有机缘讲述八十年代电影专题——1980年前的四年算是序幕,正好涉及了这一切。专题从“80年代电影如何讲述文革”谈起,其实我很不愿意从这里开讲,又实在难以回避。不列举那些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从其他角度来认识这个问题:


1980年代的电影多是现实题材——这有历史的必然,若未做特别的说明,现实题材电影的故事发生时间,观众一般将其定位在院线首映的时间,于是80年代电影中的人物,从青少年到中老年人,其童年、青春时期乃至壮年,都深深扎根于颠簸动荡的文革历史中。80年代电影讲述文革有其必然性,并非仅仅是接受命令或赶风潮,尤其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电影叙事,更必然要涉及文革。儿童片是一个例外,它们可以不承载文革历史的负担。


电影中的文革叙事作为一个衡量的文化指标,具有几个方面的意义,可以借此观看政治环境的开放性,可以考验电影人的功力,考验其思想的深浅和情感的恰切与否,考验他处理历史的能力。这关乎人的尊严和电影的尊严。


文革结束后不久,各个电影厂都收到通知,对于所有打算投拍的剧本都要报文化部(送电影局)审查——文革中是送政治局审查,之前拍摄完成的影片则要进行认真的复查。1977年7月文化部发布对一些影片的处理意见:有邓小平形象的电影能上映则上映,有四人帮的镜头都要剪掉,影片中有“批邓”的词语也要一律剪掉。


上一年电影为“四人帮”服务,第二年就开始炮制与“四人帮”英勇做斗争的故事。1976年6月的《反击》是一部反邓、反右倾翻案风的电影,本片由北影厂制作、李文化导演,它在1977年被北影厂作为反动影片加以批判,而李文化导演在1978年的5月就开拍了反四人帮的影片《泪痕》,转型十分迅速。


1976年之后两年的创作,其创作机制其实与文革中大略相似。美学上也是如此:强烈的二元对立的冲突,表演上的亢奋,一个被简化了的强行解释的现实世界,甚至用光也是以前的方式。这两年电影的结尾也多是展现四人帮被打倒后的喜悦和前景,是承继了文革电影的政治要求:不能写悲剧,只能写光明。


由此观之,则1979年后大量涌现的“伤痕电影”的确是一次革命,因为它重在写伤痕,带着泪水和控诉。虽然很多影片可能加了一个短促的光明的结尾,比如张一导演的另外一部重要影片《枫》——号称文革后唯一专门讲述“武斗”的电影,结尾的时间是文革结束后,画面上是一片灿烂的桃花,但它仍然难以掩盖其整体的悲剧感,它诉说着青年人在路线斗争下毫无意义的死亡。


“伤痕电影”的艺术品格和电影语言,今天来看显得比较粗陋,但它在“文革”后电影史当中的可贵之处,在于其中包含着一定程度的自发性和自觉性,其中有电影人真切的情感参与,故而“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电影的尊严。当然这尊严我认为是打了折扣的,因为优秀的伤痕电影多由伤痕文学引导而来,比如电影《枫》来源于同名的伤痕文学。“伤痕”二字则来自于卢新华的《伤痕》,这篇小说不过是简单朴素的文字,一样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因为它的背后是沉重的历史在诉说。而某些伤痕文学中浸满的悲苦眼泪,是积蓄已久的不可遏制的倾泻,可以看作民意的纯粹表达,它对于推动当时的文化僵局发挥了作用。


1981年6月《关于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发布之前,可以看作一个文化阶段,这个阶段是探索期——并非电影界所谓的语言探索,而是此一阶段政治观念都在探索当中,而这影响了电影内容的呈现。在1976年10月宣布“文革”结束的时候,“文革”并未被否定,阶级斗争也一样没有被否定,关于“文革”的一切如何评价,上层也在摸索,这就为创作者提供了一定的表达空间,他们在被给予政治定论之前,可以触及一些重要的边界。张一导演的《枫》以及彭宁的《苦恋》就是产生于这一背景。


《苦恋》1980年底就拍完了,其中有激烈的控诉:“爸爸,您苦恋着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爱您吗?”本片的层层审查一直延续到1981年6月《决议》之后,它最终未能获得通过,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今天我们看不到它的拷贝,数年前笔者曾去多处查找,遍寻未获。


《枫》是在1980年的9月份由电影局审查通过并全国发行的,在所能见到的当时的文革叙事中,《枫》的反思较为彻底。一对恋人彼此相爱却又因路线不同而血战,当两位青年悲剧发生之时,电影不停地将镜头切到广场上的红卫兵接见,这其实就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1980年前后电影的普遍局限。


这普遍的局限是什么呢?这其实是关乎文革题材电影的一个持久的争论,这争论一直延续到1987年对谢晋《芙蓉镇》的批判。伤痕电影里的人物一上来就陷入巨大悲剧,但这悲剧的制造者是谁?这其实既涉及历史判断,又是一个电影剧作的艺术问题。对此前辈学者已有所论述,他们指出早期反思文革影片的剥夺者是匮乏的,剥夺者在《沙鸥》中是雪崩,在《青春祭》中是泥石流,在《如意》中是无名恶势力和心脏病。但是《枫》的那个蒙太奇和关系镜头,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悲剧的来源。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它的“非毛”化的表达在当时具有开拓性。这是张一先生的这部影片在电影史上具有独特性的原因之一。


三、


六中全会发布的《决议》对于“文革”相关的一切做了定论,它彻底否定了文革,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关闭了探索的空间。“四人帮”成为所有悲剧的起源,而同时又无法展开深入思辨,事实上悲剧的起源被抽象化了,这种政治限制导致了80年代伤痕电影叙事的本体缺陷。由政治限定导致的某一个时期艺术表达的先天残缺,后来者不可以不察。


1981年之后文革叙事很快衰落,原因有几个方面,过于深入的反思将带来合法性的危机,另一个原因则是审美疲劳,当时有人说“家里死了人不能老是哭”。


再有则是文革结束虽然短短几年,而人们的新社会生活已经展开,人们已经获得了电影叙事的新素材。其实在1981年年底,领导们就已开始批判爱情至上了,因为电影里的戏剧冲突已由政治驱动转为爱情驱动了。同时展开的是一个官方引导的电影潮流——改革电影,另有在一侧冒然生长起来的娱乐片。《神秘的大佛》是80年代初期一部票房过亿的娱乐片,放映后被黄健中等三人写匿名文章揭发,张华勋导演愤怒地展开调查,发现最后的原因之一却在于《苦恋》:揭发者认为《苦恋》这种严肃影片不被通过,却通过《神秘的大佛》这类低俗的娱乐片,简直就是堕落嘛。


历史自有其曲折难解之处,1984年后逐渐兴起的文化反思电影(如谢飞的《湘女萧萧》、黄健中的《良家妇女》)一方面是是受寻根文学的启发,另外也与文革相关:


“就我个人而言,青年时期经历了文革,而青年时期的经历永远是一个作家的创作源泉和对象。写文革和文革前后社会的变化,可能是我比较大的志向,但那时几次传出话来不让写文革,文艺界便转而注目离得较远的题材,想通过剖析传统文化,揭示封建社会对民族性的影响。”


以上引自谢飞导演《沉静之河》这本书。在做80年代电影研究的时候,我曾请教于谢飞导演,他说一定要留意80年代的电影思潮是和当时政治运动的起伏完全一致的。而田壮壮导演曾经说,伤痕电影其实是赞美了文革后的社会现实。这些话该怎么理解?他们应该是指出了当时的电影并未实现人的自由表达,电影仍是政治实用主义的工具。就这个问题,笔者曾在别的文章中有所分析:当时电影人虽然是听将令,是遵命和奉命,但并非完全的违心,因为那是一个有着官民广泛共识的年代。


80年代的电影史是一部完全被动的历史吗?这是我曾论证过的一个问题。当笔者做八十年代电影的专题研究时,着重使用了个体主体性作为一个衡量的指标,后来我忽然领会到,80年代是电影厂集体主义大工业环境下的制作,我这不是将独立电影的衡量指标运用到错误的地方来了吗?而又根据种种论述,八十年代不是唤回人道主义和个体主体性的年代吗?


在广泛求证后,我发现八十年代中国电影中有一个潜在的电影民主化思潮,而且发展出丰富的成果。所以我最终的观点是,一切强制性力量仍然要经过创作者个体身体的转换,“我愿意强调在老制片厂体制下主体也曾有一定的发挥空间,这就让我们不把80年代电影仅仅看作一个体制内的被动产物,而是将之看作一个个体与体制禁锢奋斗的战场,这也是在说明,当时的电影人对中国电影文化的成长和电影主体人的进化、对于突破意识形态枷锁,负有一定的责任。”(《米家山的八十年代》)在对史蜀君导演的研究中,我是从“第四代导演”的代共性中寻求其个体性魅力,“若非如此,八十年代还有什么值得纪念?”


今年8月份和来自汉密尔顿大学的王卓异先生交谈,他说他刚写了一篇文革时期电影的文章,我则觉得这个时期的电影对我来说太单调了,因为政治压力太大,所以主要就是一部接受规训的历史,他说,不不不,那个时代的电影也是电影人和相关力量彼此对话中逐渐形成的一个面貌。我听到后特别高兴,因为在他这里找到了共鸣。若文革时期是如此,更遑论八十年代?


以上所说,其实是一个原理性的问题,也与本文的话题相关。八十年代初期后文革叙事逐渐衰落,相关片子越来越少,但于另外的精神性方面,却在1985年出现了一个飞跃。1985年峨影厂拍出了《小巷名流》,上影厂拍了一部《张家少奶奶》,这两部作品往往被忽略,尤其是后者,是我经常向朋友推荐的电影。再加上1986年的《芙蓉镇》,我觉得这些影片开掘出了新的人文精神,它们把人从文革叙事的彻底的被动性、虚假的主体性中解救了出来。


他们展现了人在那个极端环境下仍然可以“营造”、“设计”自己的生活,而非完全被动地等待外力的宣判。《小巷名流》里朱旭先生扮演的司马寿仙富有幽默感,电影让这个人物对现实的荒诞有了理解力和超越性,所以当时有人批评本片美化了知识分子,夸大了他们的力量。


按照社会逻辑以及历史经验,这种知识分子的营造力并非全无存在的可能,而这样的人物设计其实表达了创作者对于极端社会中人类状态的理解,并不需通过举实例来证明其合理性。


《芙蓉镇》的秦书田不仅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且也暗中帮助了他人,最后还和胡玉音在被批斗期间生了孩子。在西方曾有相似的情景:犹太人最中意的集中营题材电影是《美丽人生》,父亲在集中营里通过游戏让儿子心灵获得了健康成长,《辛德勒名单》并未受到热烈欢迎,是因为他们不喜欢犹太人被表现为一群单纯被拯救的受动者。但是当汉娜•阿伦特表达集中营中的犹太人为自己的悲剧负有一定责任——因为他们仍然有自救的空间——的时候,她却激怒了几乎全部的犹太人,包括以赛亚•柏林。这是一个相似的话语情境。


文革结束后,秦书田官复原职,原著中秦书田回到了文化馆继续当馆长,谢晋导演电影中的秦书田却拒绝了调令,选择留在芙蓉镇卖米豆腐。这个结尾的改动据说是接受了阿城的建议,但是无论如何,最后的定夺者还是谢晋。送调令的人说:“你现在官复原职,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了。”秦书田说:“堂堂正正做一个人,那是和胡玉音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对权力召唤的拒绝,对于体制的不信任,增加了电影的光辉,它在80年代的文革叙事中绝无尽有。


但学术界并未因此而满足,《芙蓉镇》仍然受到大批判。批判的焦点之一,就是上文我们所提到的:如何处理迫害者。钱理群认为《芙蓉镇》意图拍成史诗而难以成为史诗,它人性表达上十分成功,而在历史解释方面完全失败了。普遍的批评是谢晋用道德判断代替了历史判断。李国香是芙蓉镇的领导,她的道德缺陷似乎成为《芙蓉镇》悲剧的主要来源。


谢晋的被批判与他个人的历史问题有关,但若就事论事,其实学者们未尽公正。《芙蓉镇》结尾处,秦书田偶遇当年的迫害者李国香,李国香正要去省里上任,她对秦书田说:“你这次平反,字还是我签的。” 迫害者反而得到升迁,这种批判性对于此前的文革叙事也有着巨大的超越。


而若说弊端,丛连文导演的《小巷名流》存在同样的问题,它的故事场景和《芙蓉镇》一样是一个基层小镇,文革中的一切行径仿佛来自于小镇社会的自我循环,仿佛小镇的社会伦理机制忽然间自行崩塌了,它用全部的笔墨描写了小镇的人性问题,用道德败坏的加害者来解释这场政治悲剧。而以笔者的观点来看,文革悲剧里面,基层社会当然也负有责任,虽然这个责任指控并不完整。


这个问题,一直到第五代的巅峰之作《蓝风筝》、《霸王别姬》、《活着》的时候才得到彻底解决。三部影片拍成于90年代初,但它们是80年代启蒙精神的产物。《蓝风筝》有一个细节:单位分派了右派指标,为此召开会议,一个人临时去了趟厕所,回来就被指定为右派。它传达了政治运动的冷酷、随意、荒诞。三部影片不约而同地将悲剧的来源指向了更高的力量,个体人性的缺陷有时候也会加速悲剧,但它只能在局部发生作用,八十年代文革叙事的单调的善恶对抗模式在这里被超越了,它仿佛具有了令人满意的丰富性。


这三部影片都是中外合资,至今还处于半地下或全地下状态,也许正因为如此,它的表达相对清澈和完整,而这一阶段的创作者对历史的认知水平,也的确有所提升。


四、


我们的应该对80年代的最后几年加以说明。1985年到1986年的文革叙事有了飞跃,但1987年1月1日开始反资产阶级自由化,2月底贺敬之在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指出,“伤痕电影”丑化了党和社会主义的形象,之后电影里面的文革叙事更为熹微。但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出现了两部恐怖片,都以文革冤魂作为恐怖元素。1989年第五代导演的《黑楼孤魂》讲述了文革中一个女孩被人杀害,一个录音师到地下室录音时总能录到冤魂的恐怖声音,录音师从中了解到本剧组的导演正是那个杀害女孩的人;而在黄建中1993年的《雾宅》里,宅子的新主人半夜总能听到拷打的声音,原来新主人曾经是一个红卫兵,它为了霸占院子将原主人迫害致死,于是院里面总能听到凄厉的哭喊。1979年后文革叙事中有形象有性格的实体性的人物,到后来只好化为了无头无脸的鬼魂。


当“文革”成为娱乐片中的叙事元素,有的学者贬低这种做法,认为这仿佛是将文革娱乐化了,但我认为这证明了文革历史与人们内在世界的顽强关联。当文革叙事的道路被阻塞,它们会通过其他方式涌现。这两部影片是集体潜意识的表达,那些没有解决的一切仍然在暗处等待,人们对此并未释怀。也许导演们的创作和剧本细节的设计有一定的偶然性,但这难道不正是蕴含于偶然中的必然?


本文的宗旨在于叙述八十年代前后电影文革叙事的概貌,考察文革叙事史中饱含着的电影人的被动性或主体性,观看他们的屈辱与担当。其实我是在写作过程中听闻张一导演去世的消息,十分巧合,于是将文字略作调整,权且以本文来纪念他。(2018年10月9日)


谢选骏指出:谈论1980年代而回避其中的高潮部分——1989年的“未完成的革命”,可谓“下头没有了的”太监行为。“80年代中国电影中的文革叙事”还有,那么“90年代中国电影中的89叙事”还有吗?没有了!下头没有了!这是因为,中国大陆的电影界,确实是个太监世界!


一百年内都看不到一部象样的中国电影

 《1980年代中国电影呈现“知识”命运的变化》(中国新闻网2011-08-19)报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作为消解“文革”反智化做法和启蒙社会的重要工具和力量,“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一时到处传诵,随着社会的急剧转型、市场性及消费性力量的急速增长,人们的价值观在迅速调整变化,“知识”的命运也开始一波三折。八十年代的中国电影折射着当时的社会心理变迁,呈现着“知识”命运的变化,并应和着“命运变迁”的时代主题曲,在剧烈的社会转型中开始自己由高峰向低谷的命运。


“知识”与八十年代电影


王海洲(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在“功利”和“实用”价值的考量下,“知识”在当时的中国颇受推崇,知识与反动不再挂钩,反而到处传诵着“知识改变命运”、“知识就是力量”的神话。这种情况下,虽然知识分子被塑造成类似于《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黑炮事件》中的赵书信那样的悲剧型尴尬人物,但是“知识”仍然炙手可热,引人趋之若鹜。


八十年代,一批知识分子,凭着中国干部政策的调整,凭着年轻化、专业化这些新的概念,由默默无闻的技术人员、学校教师,提拔进入党政部门的管理岗位,摇身一变成为管理一方、独当一面的干部,在经历了“文革”之后,在新时期继续演绎着“学而优则仕”的千古神话。“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思维惯势并没有根除,但是少数人因为“知识”或“文凭”改变自身命运的事实还是从实用主义意义上对八十年代的“知识神话”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电影作为特定时代大众心理的一个折射,基本呈现着这种社会心理。“知识神话”在八十年代初期是一腔热血真心报国的非功利主义心态,年轻人会羞愧于自己没有报国技能,从而珍惜光阴、提升自身素质,如《小字辈》中的众青年,如《逆光》中的廖星明;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知识神话”的功利色彩逐渐浓厚,随着个人意识的觉醒,知识开始和“财富”、“命运”、“前途”等东西相连,“在知识爆炸、信息更新的时代,人类对科学的渴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伴随着向知识进军的潮流,千万张本科的、专科的毕业文凭,从高等学府、电大、函大、夜大飞向毕业生的手中。鲜红烫金的文凭,从梦想到现实,是一座用理想、智慧和汗水凝结成的桥梁”,人们起码在心里不再认为自己仅仅是长城一块砖,任由组织随便搬,而是希望通过拥有“知识”、“文凭”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八十年代初期,知识分子想象还是在精神层面和计划经济背景下进行着,拨乱反正、改革开放,进入欢欣鼓舞的新时期,但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之后导致社会价值重估,知识分子的收入在八十年代从相对意义上讲是落后了,而在1987年后,随着城市改革的推进,随着民营经济、个体经济的发展,随着物价飞涨,知识分子的经济状况实际是恶化了。可以说,随着物质生活的发展和消费的兴起,当知识分子的精神释放达到高点的时候,也恰恰是知识分子的物质生活急剧下滑的时代。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当知识分子物质贫困化和自我塑造精英化的时候,这些社会趋向,在电影创作中,却很少涉及,电影创作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已经同当时知识分子的主流思潮拉开了距离,甚至开始借师王朔小说解构知识分子形象。当知识分子在为中国人的精神建构和社会建构高谈阔论的时候,知识分子精英化的时刻,中国电影在想着如何娱乐化、进而大众化,形成这样一个局面的原因是,电影界正在因为整个中国文化消费氛围的转变而进行痛苦的自救,当时的情形是,电影市场在滑坡,观众人数在锐减。


娱乐片是中国电影在生存压力下的一个被动选择,电影通过娱乐片可以间接展现当时的大众心态,但是直接表现大众生活的作品确实少了、反映时代文化价值的作品少了。当知识分子需要电影作为传播手段为自己张扬理念的时候,电影界却在为了自己的生计蒙头赚钱。而且,关键时刻,还在知识分子背后反戈一击,拍摄了大量的“王朔电影”,在银幕上对知识分子冷嘲热讽,进行精神打击,电影成为“王朔热潮”的有力推手,“王朔神话”的强力塑造者,而这些影片在社会大众对“知识”和“知识分子”重新审视的转折关头,在急速坠落的“知识精英”背上重重一击,通过大众文化的方式从趣味上对“知识”嬉笑怒骂,加速知识分子的边缘化。


通观新时期十年的电影作品,知识分子的形象塑造数量极为有限,就这些少量的关于“知识分子”和“知识”的银幕表述而言,又显示出不同的价值取向。八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现实中的知识分子要启蒙社会,但是银幕上的知识分子,却难以充当重任,陆文婷、赵书信自身难保,自身的主体价值难以确立,缺乏启蒙别人的条件和合法性;赵尧舜倒是一心要启蒙青年人,但在影片中他也是一个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因为他的形象被漫画化,所以他的启蒙话语也就是一场语言游戏,缺乏行动感召力。但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影片又表现了对“知识”的肯定,这在青年与“知识”的关系上表现得最为突出,把“知识”看做为时代青年的标签,青年要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对象、改变命运,都要与知识挂钩,但此时的知识更多的应该物化为“文凭”,从而显现出对知识追求的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但当《大学生轶事》宣告“文凭神话”破灭的时候,大学生的命运坎坷也预示着新的社会问题在孕育。


八十年代中后期之后,中国电影的发展趋向开始和知识分子的主流思潮有所不同。从文化品格上讲,在走向九十年代的途中,知识分子的精英化意识逐渐加强,审视民众、启蒙民众、干预社会、设计中国未来的意图逐渐明确,与民间的距离逐渐拉开;而电影界从第五代萌发之初的精英尝试之后,逐渐向民间化、大众化靠拢,走向“娱乐片主体论”。整个八十年代,也是中国电影观众总量由高峰向下跌落的时期,市场促使电影界选择了与当时主流知识分子不同的文化趋向,这是一种电影工业自救的策略。但是,电影界在八十年代后期的娱乐化,却在当时受到一些质疑,最终使八十年代后期中国电影的娱乐片冲动获得了一个十分吊诡的历史结论。


《盛夏和她的未婚夫》 北京电影制片厂 1985年

 导演:秦志钰 主演:肖雄等


影片的主人公是春风副食品商场大肉组的售货员盛夏。六年前,盛夏刚从插队的农村回到北京,立即被知识神话所击中。结婚前夕,盛夏做出决定,参加高考,宁可不要孩子、不要婚姻。但是,付出如此大代价的盛夏仍然高考落榜。盛夏没有气馁,又参加自学高考。最后,盛夏因为自学考试成绩优良被作为榜样人物登上《北京日报》,但当满怀喜悦的盛夏抬眼望去,看到前未婚夫携妻子带着他们的小孩漫游在香山公园,目睹此景,盛夏不免伤感,但是内心知识的充盈,使她继续走在自学成材的路上。


盛夏是知识追求狂,这是一个特定年代的特定人物,她为了获得文凭和知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可以欣慰的是,虽然她的追寻之路极为坎坷,但是她毕竟部分地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这也足以促成她的心灵世界的平衡,这也使她面对柯平一家的时候能够克服内心的窘迫,这是“知识就是力量”的典型再现。


 《嘿!哥们儿》 长春电影制片厂 1986年


 导演:王凤奎 主演:周里京等


主人公是北京的胡同青年肖彪,他两次参加高考,两次落榜,无奈和妹妹东佳在市场上卖羊肉串谋生。影片就像让卖肉的盛夏胸怀大学梦一样,让这个街头小伙的文凭梦更为宏大,两次高考不中,肖彪决定放弃,他要自学大学课程,直接去考研究生。他在街头,是一个卖羊肉串的小贩;回到家中,沉浸在书的海洋,他就成为一个追寻知识梦、文凭梦的学子。


肖彪正是通过对知识的吸收和梦想的追求,使他的境界从卖羊肉串的境地升华到心灵自由翱翔的精神领域,继续演绎着“知识就是力量”的神话。肖彪与吴教授的女儿吴雪洁互有好感,但是双方家庭地位身份的差别使这段情感之路似乎不再可能延展,但是,肖彪依靠自己的论文赢得了吴教授的称赞。在肖彪这里,知识不仅给予他自身以力量和希望,还感召着他身边的人,他的哥们,耿海,本来是一个浑浑噩噩的青年,在他的感召下走上了上进的路。


 《父与子》 长龙影视公司摄制 1986年


 导演:王秉林 主演:陈强、陈佩斯


该电影是喜剧系列故事片《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第一集。老父望子成龙,费尽心计;小儿游手好闲,出足洋相,影片从一个家长与儿子的互动关系展开故事,核心焦点是高考。父亲希望儿子考上大学,但是,高考当日,二子因为考前抱佛脚,体力透支过大,竟然在考场上睡着了,鼾声大作,扰乱了整个考场。无奈之下,老奎只得借来手推车将二子拉回家,结束了二子的高考之旅,也终结了老奎的望子成龙之梦。这个影片把叙事核心定位在二子的前途上,把父母的价值判断定位在全力支持儿子考取大学上面,这从一个侧面折射了八十年代对知识、文凭的一个态度。有意味的就是这个由陈强、陈佩斯父子主演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系列电影很快就拍出了续集,1987年拍出了第二部《二子开店》、1988年拍出了第三部《傻冒经理》。这个系列电影起步的年代,正好是“知识神话”、“文凭神话”开始褪色的时期,影片不经意间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拐点,文化方面的意义值得重视。


 《大学生轶事》 北京电影制片厂 1987年


 导演:杜民 主演:智一桐、迟蓬、梁天等


影片给出的两句宣传词,值得玩味,“报国无门,青年唯借酒浇愁;呼吁有人,学子得立命之所”,由此展开了一个有关“文凭神话”破灭的故事。八十年代中后期,一个由于计划经济、统一分配而屏蔽的大学生就业问题开始在渐渐显现,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政府对各种资源的控制开始放松,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的自主权在扩大,合资企业和刚刚萌发的私有经济则享有更多的经营自主权、用人自主权,政府机关在逐渐试行公务员制度,相反的是,每年的大学毕业生人数在增加,而政府手中掌控的可以提供给大学毕业生的就业职位没有增加、甚至在萎缩,所以文凭带来的就业幻象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开始渐渐褪色。


《大学生轶事》写的是华夏大学的300多名毕业生,毕业一年,仍然没有找到工作,这些大学毕业生只能靠卖冰棍、蒸包子、替人写状子等零工散活来谋生。虽然生活困窘,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没有破灭,对社会的热情仍然高涨,正像残疾学生小陈表达的那样: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活,自己干;靠人、靠天、靠祖先,算不得好汉!


华夏大学毕业即失业的这些大学生的“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的精神感染了一个来访的记者,她决心反映青年大学生的待业(失业)问题,帮助他们早日实现报国之梦。记者在当地反映问题,但是被当地政府以计划、指标等借口给推托,而且还给她买好机票,礼送回京。大学生仍然在待业。女记者回到北京,对大学毕业生的前途仍然关切在心,她将情况写成了内参向上汇报。上级了解了情况之后,责成该市解决问题。该市领导对此事消极应付,300多名82届毕业生只给了27个自然减员指标,这些岗位不仅专业不对口,还在选拔毕业生的时候给予刁难。此种情况下,学生们有梦破之虞,他们被激怒了,他们决定不再忍受、不再等待,他们写好了请愿信,准备游行。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老校长赶到,制止学生的过火行动,批评大家游行示威是“文革”的闹法,大学生年轻气盛,应该有激情,但是激情应该用在庆祝中华民族的振兴与腾飞上面,而不是向政府施加压力。大家一起忆起中国女排第一次夺冠时,大学生们是如何的游行、狂欢,老校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学生们决定取消游行,转派两名代表去北京向中央领导理性反映情况。在北京,国务院负责同志接见了学生代表,新华社《经济参考》刊登了华夏大学毕业生集体待聘的广告,很快,华夏大学变成了人才交流市场,待业了整整一年的毕业生找到合适的工作,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去圆他们的报国之梦。


这部《大学生轶事》在其出品的年代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重视,但这是八十年代少有的一个以悲观的叙事基调展现八十年代大学生、八十年代青年生活的影片。今天看来,这个影片的价值也应该重新发现,影片宣告,实用主义意义上的“知识神话”破产,有知识不一定就有力量,不仅知识分子的命运面临着挑战,知识的前景在时代突变的关头也面临着考验,大学生的人生前景从此也不再是阳光灿烂。(作者:王海洲)

谢选骏指出:上面的报道十分眼瞎——1978年到1981年读研究生的时候,文学系里的同学们议论说,“二十年内不能看中国电影”,当时我就对他们这些“前辈”说,“可能一百年内都看不到一部象样的中国电影。”现在2021年了,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果然如此,连半部像样的中国电影也没有出现。

吴国光是条共产党开除的落水狗


《198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报业的变迁》(冯媛 北京《财政》杂志编辑)报道:


党报的升降沉浮

商业性报纸在崛起

报业发展陷入困境


    1994年2月5日《人民日报》称,该报今年的“订数下降比预计要少得多”。这年人民日报的订数实际下降是20%左右。同时,全国16家主要报纸和5种主要杂志合计期发数比去年减少了18.6%。与此同时,《人民日报》国际部办的一份消闲性小报《环球文萃》订数上升了38%。在主要报纸发行量下降的同时,1993年底,中国大陆的报纸种数却从1991年底的1500多家上升到2039家。许多报纸从4个版扩大到8个版,有的扩大到16个版。 


    这是中国大陆报业变迁的一个主要特徵:党报的地位在下降,商业性报纸的发行量在增长,报业的结构在变化。本文在粗略地考察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报业变迁的时候发现:中国大陆的报纸种数在八十年代前期有过急速的增长,平均不到两天就有一份报纸创刊,原来一统天下的党报到1988年时只占报纸种数的25%。八十年代后半期,商业性报纸又有了很大的发展,其年发行量最高时(1988年)占全国报纸年发行量的24.19%。到了八十年代后半期,在报纸种数继续增加的同时,报业的发展却在萎缩──报纸的发行量连续几年呈负增长。旧的政治和经济体制越来越窒息着中国大陆报业迈向多元化的进程。经过“六.四”后的一度倒退,1991年下半年后,受到日益发展的自由经济的刺激,大陆报业又开始寻求新的发展空间。其结果,是商业性报纸进一步繁荣,党报也加快了商业化的趋势,并出现了资本介入报业的苗头。党报官报的商业化使它们和意识形态以及和既有的报业管理体制的也发生了冲突。 


党报的升降沉浮 


    进入八十年代后,人民日报的发行量逐年下降。这份1948年创刊时发行3.1万份的中共中央机关报,1952年发行19万份,1956年发行88万份,1958年发行140万份,1965年151万份,1966年220万份,1976年“文革”结束时期发量为538万份。1979年最鼎盛时期发600余万份,年发量占当年全国报纸年发总量的16.74%。1980年,期发540万份,此后逐年下降,1982年为420万份,1986年为378万份;从1989年起,降到了290多万份,年发量则占全国报纸年发总量的5.71%(关于这一时期人民日报的发行量,《中国新闻年鉴》中的数字是不准确的)。1994年初,期发数又下降了近20%。 


    再来看其他党报。党的机关报(这里简称党报)在中国大陆,曾经有过一花独放的昔日辉煌。那是在“文革”前期(1966-1970),全国八亿人口只剩下40余种报纸之时。“文革”结束后,报业缓缓解冻。70年代末开始,科技报、经济报、农民报、青少年报陆续复刊、创刊,1981年,党报在全国451家报纸中约占一半。 


    据1985年3月1日调查,从1980年以来,全国共有1008家报纸创刊,占当时1776家报纸(其中发行局限于企业、大学等单位内部的报纸约有500家,本文下面提到报纸种数和发行量时,将只指公开发行的报纸)的56.8%,平均不到两天就有一家报纸创刊。这千余家新创刊的报纸中,各级中共党委机关报只有120余家。 


    报业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而勃兴的势头,到了80年代后半期,越来越受到新闻纸计划供应的限制,受到缺乏训练有素的编采人员等基本条件的约束,也受到公费订阅等旧的报业运行机制的掣肘。1987年,政府为“缓解纸张供应等矛盾,让报纸布局更合理”,对报业进行了整顿,2059家报纸中,1482家获准登记公开出版发行,400多家报纸仍为内部发行,近150家报纸寿终正寝(其中有几家是因为“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令停刊)。 


    由于1987年上半年“反自由化”的来去匆匆,中共“十三大”的召开使政治环境更加宽松,所以1987年这次报业整顿后,中共中央宣传部官员甚至还承认“党的机关报在整个报业结构中所占比例过大,有些可以改为非机关报,突出侧重点和个性”(《中国新闻年鉴(1988年版)》第三页)。在这种情况下,1988年报纸种数又增加许多,达1628家,而党报则由426家减少到407家,其比重也为十余年间最低的一年──占全国报纸总数的25%。 


    1989年“六.四”之后,报纸种数增加的势头戛然而止。1989年10月4日,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出了《关于压缩整顿报刊和出版社的通知》。理由是:报纸发展过热,速度发展过快,带来了结构重复,编采队伍的培养提高难以在短期内跟上,一部份报纸质量偏低。到1989年底,共压缩了190家报纸,其中广播电视报占34%,教学辅导类占33%,文化艺术类占46%,经济信息类占19%。1989年底,报纸总数减少到为1496种;1990年,这个数字降至1442。党报比重则回升为28.15%。 


    80年代中国报业在结构上由单一走向丰富,昔日唯我独尊的党报,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报纸种数中所占比重一度只占四分之一(1988年)。但从各类报纸的发行量来看,党报的统治地位并未动摇,反而在80年代末期有所巩固。在报纸种类日益丰富、指令性订阅对农村和基层党组织的控制渐渐松弛的情况下,人民日报订数日益萎缩,但党报总的发行量1980年以后仍在继续增加。1984年的邮发报纸中党报比1980年增加6%以上;中央及省级党报从1980年起,虽有下降,但地区、市、县的党的机关报除1981年下降7.82%外,每年都以20%的速度递增。1984年比1980年增加74.42%。1985到1989年间,不少大报下降幅度较大,而地市县党的机关报的发行总量仍有所上升,期发总数保持在1000万份以上。1981年,党报的期发总数约占全国各类报纸期发总数的40%,1984年占21.05%;1987年,进一步降到16.63%,但是,1990年则回升为18.43%。而从年发总数上看,党的机关报从来都占多数──1988年比重最低时仍占35.33%,1989年上升到40.02%,1990年又进一步升到43.37%。 


商业性报纸在崛起 


    党的机关报在报业王国中的地位固然依旧显赫,但它毕竟更多地囿于高楼深院,被置于办公室中,与市场无缘,与老百姓无缘。对农民而言,刊有致富信息、实用技术的农业科技类报纸颇受欢迎。《湖南科技报》期发量高时(1985年)达170万份。新闻界曾流传着这样的故事:浙江的农民跑到江苏去,不惜用高出定价5倍的钱买江苏的《致富报》;有的农民自费订阅十余种报刊,不仅自己因此受益,还帮助邻居脱贫。 


    尽管中国最广大的人口分布在农村,但报纸的主要读者却集中在城市。当全国千人日均拥有报纸60份时,北京、上海、天津则分别达289份、251份、183份;贵州、云南只分别有27份和37份。城市读者大致分两个群落,一个主要消费公费订阅的报纸,这个群落以机关干部、各级领导和一些专业技术人员为主;另一个群落则是自己花钱买报订报,他们造就了商业性报纸,造就了报纸市场。城镇居民乐于购买晚报和其他消闲性报纸,如广播电视报、周末报、文化艺术报,这些报纸没有太强的意识形态色彩,通俗而娱乐性强。 


    本文所谓商业性报纸,包括晚报、广播电视报、文摘报(虽然文摘报有相当一部份是公费订阅)、以零售和自费订阅为主的文化艺术报、体育报、健康保健报、家庭社会生活报。 


    虽然目前中国大陆约50家晚报中半数左右本身亦同时兼任当地党的机关报,但其商业特点仍然十分鲜明:比较有可读性,比较贴近日常生活;其90%左右的发行量由读者的自费订阅和零售支撑。 


    “文革”前,中国大陆只有十余家晚报,总发行量不超过100万份;“文革”中晚报无一例外地被停刊,1979年11月后,才陆续恢复和发展。1983年,全国晚报日发行量(期发数)540万份;1988年底则一度突破了1000万份。大多数晚报读者是不看党的机关报的,相反,党的机关报的读者常常兼看晚报。据1986年调查,27.5%的人民日报读者同时也看晚报。甚至党和国家领导人有时也弃“喉舌”而不顾,热衷于“软而且短”的晚报。远至毛泽东,曾经宣称不看《南方日报》(中共广东省委机关报),而看《羊城晚报》;近至王震,也告诉北京晚报的记者:“中央政治局的同志都是北京晚报的读者。” 


    1989年初,报业经济危机迫使中国大陆报纸一夜之间提价一倍、二倍甚至三倍,报纸订户平均减少了35%左右。自费订阅为主的晚报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其中四家历史最长、影响甚广、发行量最大的晚报损失尤其惨重,《羊城晚报》下降了94.7%,《北京晚报》下降了41.5%,天津《今晚报》下降了33%,上海《新民晚报》下降了28.6%。但是尽管如此,这四家晚报的发行量仍然领先于它们所在的城市的党的机关报之上。在其他一些同时出版党的机关报和晚报的大中城市,也是晚报的发行量较高或其增长速度较高。 


    80年代以前,全国有10家左右广播电视报,1984年以后,迅速增加到四、五十家。1988年最鼎盛时达74家。其期发总数1985年在全国报纸期发总数中占16.18%,此后基本是持续上升,1990年为19.51%。年发总数也由1985年的5.50%增加到1990年的7.57%。 


    再来看其他以文化艺术、社会生活、婚姻家庭、卫生保健、体育、文摘等方面为各自侧重的商业性报纸。这里,我把它称为消闲类报纸。这些报纸刊期较长,以周报为多。消闲类报纸可以说是80年代的产物。在此之前,仅有1952年8月创办的山西阳泉报的周末刊,以及70年代末由第二汽车制造厂厂报主办的《车城周末报》。到了80年代,《中国青年报》于1981年元旦推出《星期刊》,江苏的《周末》于次年继之而起。但以后两三年间几乎后无来者。1984年底、1985年初,市场上泛起一股“‘小报’冲击波”,这些小报以通俗文艺故事、侦破、匪警故事、涉及性等禁区的文章大打“擦边球”,使中央和地方党委如临大敌,很快被禁止。1985年下半年后,这些“小报”大多消声匿迹。 


    在此前后,格调高一些的消闲性报纸开始崭露头角。以1984年出版的《南方日报》周末版《南方周末》为先导,消闲报群脱颖而出。如南京的《周末》发行量达46万份;辽宁的《卫生与生活》期发量66万份;广东的《足球报》期发80万份;人民日报出版的《讽刺与幽默》画刊这时由100万份升到119万份;上海出版的《报刊文摘》期发量高达202。46万份(文摘类报纸有一部份是公费订阅)。至于这些消闲报的种数,最保守的估计也不低于37种。1985年,这类报纸增至84种,其比重已在全国各类报纸中占6.97%,超过了农民报、政法报、青少年报等。1987年,消闲报突破了100种;因为报纸整顿,1988年有所下降,但次年又回升到100种。此后,一直到1992年,种数基本稳定。虽然消闲报的比重在报纸总数中只占7%左右,但其期发总数的比重已达11%以上。年发总数为4%左右。 


    1987、1989年几次压缩整顿报纸,消闲报的发展出现了波动。就在消闲报发展停滞之际,老年报异军突起,给商业性报纸增加了一支力量。1985年以后,老年报进入了迅速发展时期。这与中国一些城市已经或正在跨入老龄社会的进程相吻合。1985年以前,大陆只有两家老年报──黑龙江的《老年报》和广东的《老人报》,其分别为周刊和半月刊,期发量不过7、8万份。到1987年,已有11家老年报,期发总数67万份。1989年,增至16家, 期发总数136万份,年发5000多万份。在1988年以后中国报纸发行量走下坡路的大背景下,这样的发展势头,应该说是很猛的。 


    商业性报纸在向读者展示社会现实、披露事实真相方面,在观念更新、开启民智、扫除蒙昧方面,在树立公民权利法制观念方面,在舆论监督、扩大公开性方面,都起了积极的作用──虽然它们也常常表现出哗众取宠、迎合低级趣味等商业性报纸的通病。这些报纸对读者的影响,远远胜过板起面孔说教的机关报。 


    商业性报纸在80年代的崛起,使中国报业发生了微妙而又深刻的变化。它们走进了千家万户,成了人们不可或缺的信息和文化消费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份报纸真正成了商品。1957年,复旦大学新闻系──中国最有影响的新闻系系主任王中教授因提出报纸是商品等“大逆不道”的观点,被认为是和毛泽东关于报纸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的思想唱反调,被打成右派,蒙冤二十二年。如今,历史已经使一部份报纸完全成为商品而出现,尽管它们在中国报业结构中的地位和作用还有限,但其影响和意义是不可低估的。它们使报纸上的声音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喉舌”腔调,报纸不再仅仅是政府的传声筒、政治气候的晴雨表,不再只是公费订阅的宣传品。它们使中国大陆报业开始了多元化的进程。 


报业发展陷入困境 


    我们看到,中国大陆的报业虽然在80年代有较大的发展,但又无时不受到政治和经济两方面严格的制约。这反映出中国的报业正陷于多元化的趋势和集权化的管理的矛盾之中。 


    报业的变化表明,党的机关报独霸天下的时代已经结束,报纸层次渐渐分明、丰富。但是,应该说,上述变化又属于在党报体制内的结构性调整。党的机关报的比重虽然下降,但几乎所有的行业报、专业报、青少年报、妇女报工人报、农民报、经济报,乃至许多商业性报纸,又都是党和政府或它们直接领导的团体的机关报(虽然1993年以来一些报纸抗命发表新闻的事时有所闻,且当局并未像以前那样严加查处)。有时,甚至非机关报也希望跻身于党报之列,晚报就是明确亮出“党旗”的一例。1990年全国38家晚报中21家兼为党的机关报,其余的也不甘落后,强调姓“党”,并以在1989年的“反革命动乱暴乱”中“立场坚定”、受到党委的肯定而无比自豪(见《中国新闻年鉴》1990年版)。 


    80年代中国报业一个尚未引起人们注意的矛盾现象是,1988年以前,报纸种数迅猛发展,其速度创历史记录;但是报纸发行量的年平均增长率却在降低,不但低于历史水平(除“文革”前期,即1966-1970),也低于80年代全国社会经济发展水平。据中共中央宣传部80年代中期的一份研究报告,1976年至1985年,我国报纸发行量的年平均增长率为6.7%,而同期社会总产值年平均增长11.7%,居民消费水平年平均增长率为8.4%,城镇化水平年平均增长率为7.0%。1988年至1990年,报纸发行量年平均增长率竟呈负数(1988年比1987年下降1.01%,1989年比1988年下降19.78%,1990年比1989年下降9.20%)。与此相关,报纸的人均占有量也在波动中下滑。全国千人拥有报纸量1981年为94份,1987年增长到167.5份,此后却下降到1989年的138份;全国千人拥有日报量1982年为45份,1987年为49份,1990年为35份。(另据中国统计出版社1991出版的《“七五”期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状况》,1989年和1990年,全国报纸年发行量倒退到了与1983年相差无几的水平;1986年至1990年,报纸出版量平均年增长-5.7%,在近60项国民经济主要指标的发展速度表中,是五项负增长的指标之一;1990年每百人每天拥有报纸量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水平:3.8份,而80年代中期,这个数字为5.2)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经为发展中国家提出过有关大众传播业发展的“最低限度标准”:每百位居民有10份日报,5台收音机,2台电视机和2个影剧院座席。依这个标准,中国的收音机和电视机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最低限度──在80年代中期,中国每百户居民拥有83.5台收音机和32.1台电视机,在收音机普及率最低的贵州省,每百户居民也平均有40.7台,电视机普及率最低的河南省,每百户居民也有14台。(据1990年人口普查资料,平均每户人口为3.96人)。 


    相比之下,中国居民的报纸占有量却不到最低标准的一半。报纸的发行量、人均占有量是一个国家新闻业发达程度的重要标志。在这个标志面前,中国的报业是严重滞后,而不是“发展过热”、“过多过滥”。但是,直到1992年年中,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负责人还认为中国报纸是“数量很多,结构庞杂”,说今后一段时期中国报纸发展的政策,仍将是紧缩(见《新闻战线》1992年第四期王强华文)。 


    社会经济发展速度加快时,报业发展速度却明显减缓、甚至出现负增长,这个反常现象,是中国党和政府在经济发展上持开明态度、而在意识形态上固守传统立场的反映。过去报纸一直被视为阶级斗争的工具,长期以来报业运转靠的是中央计划经济和行政手段的方式──同级党委的领导、取舍新闻时政治标准第一、公费订阅、财政补贴、新闻纸计划供应、邮发合一;报纸主要不是新闻纸,而是政治宣传品。经过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在新形势面前,报纸的社会功能、管理方式、经营体制、读者需求都有了变化,新闻改革的步伐跟不上时代的要求,两种政策、两个体制的摩擦导致了报业在80年代中期以后的危机。旧的一套已经越来越不灵了,但还不肯改弦易辙;市场导向的经济改革已经播下的新机制的种子,却难以生长。 


    建国之初,1950年2月,全国共有281家报纸中,党的机关报有100余家,人民团体报纸58家,私营报纸55家。50年代中期,“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特别是反右以后,中国的报业结构就是党报一元化了。而中共的党报体制,又是比照列宁的俄国党的党报体制而形成的。这就是机关报体制──喉舌体制,党报受党委的紧密领导,是党委的传声筒。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曾经出现过另外两种党报模式,一种是马克思恩格斯办的《新莱茵报》,党报和党的领导机关合二而一;还有一种是德国党的模式,即党的中央委员会和党报均由党的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党中央和党报没有领导被领导的关系,党报可以监督、批评党中央。相比之下,机关报体制是最少独立性、最难于实现舆论监督和最缺少新闻自由的一种党报体制。从40余年间中国报纸种数和各类报纸比重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出中国报业从多元到一元再走向多元化的曲折历程。在各行各业中,新闻界是最早发出改革的呼声的,也是率先实行改革的;但是到后来,报业的改革、发展却严重滞后于经济社会的发展和民族进步的要求;“六四”之后,甚至一度成为整个中国改革事业的掣肘因素之一。 


    1990年下半年,大陆报界沉寂了一年多之后,开始出现一种新现象──“官办、官订、官看”的党的机关报和各级政府部门办的报纸,出版起周末版、月末版来。经过1991年的发展,到1992年初,这类周末版、月末版已达200余种,几乎各中央级报纸、三分之二的省委机关报、一多半的中央部委机关报都有了自己的周末版月末版。到1992年年中,更是出现了“大报办小报,小报养大报”的奇景。毕竟随着行政经费的日益紧张和报纸种类的增多,公费订阅的市场也出现竞争了,官报党报也不再是皇帝的女儿了,仅凭“党性”、“指导性”维持不了局面;为了争取订户(哪怕是公费订户),党报必须塑造一种新形像。党报和商业性报纸两相对峙后,又以周末版为契机,出现了两水合流的迹象。在竞争中,党报在继续当“喉舌”的同时,为了增加信息量和可读性,还竞相扩版,一时间,各大报纷纷由对开四版变为对开八版乃至更多。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党报官报的商业化,使它们和党的意识形态、既有的报业管理体制之间也发生了冲突。为迎合市民口味,官报党报办的“特区”──周末版月末版和小报,往往比一般商业性报纸还有过之。如文化部主办的《中国文化报》月末版曾在头版以几乎整版的篇幅发表《刘晓庆侃裸》,并配上模特儿的裸照,招徕读者。1993年春,13家报纸的周末版(其中中央级报纸占多数)因此被高层点名批评。周末版和扩版热表明,中国报业的发展虽然受到外在的压制,但也受到市场需求的强烈刺激。一旦放松控制,报业将再次勃兴。 


    1993年,中国大陆甚至已经出现了民间资本介入报业的现象。一些境内外企业或直接投资与报社组成股份制单位,或与报社合组经营公司,或出资赞助报社以换取在报头上注明“某某企业协办”,或承包、收买和租赁版面。尽管有的做法很快被明令禁止,但它们既然在自由经济已大大发展的形势下出现,便会设法继续生长,并将对中国未来的报业性质发生影响。 


    1993年底,中国大陆的报纸种数已从1991年底的1543家增加到2039家;平均每一天半有一家新报纸创刊(1994年1月7日,香港《明报》第9版);1993年,有十家报纸的广告收入超亿元。而且,进入90年代以来,报纸的总的发行量也在缓慢回升,结束了80年代后期的倒退局面。 



注: 

(1) 本文的原始数据,除注明出处的外,均来自历年《中国新闻年鉴》。由于统计口径和统计方法的不尽一致,且由于错排甚多,《中国新闻年鉴》上的数据时有矛盾之处。对此笔者作了校正,并如文中所按,根据自己搜集的第一手资料,剔除了《中国新闻年鉴》中明显谬误之处。 

(2) 中国大陆目前尚无统一的报纸分类法,加上统计资料不完全,关于各类报纸的一些比例不能做到十分准确,望读者体察。 

(3) “商业性报纸”一词,乃根据吴国光先生的建议采用。

谢选骏指出:吴国光是条共产党开除的落水狗,但他不思悔过,还用“商业性报纸”来粉饰共产党领导的造谣机构。

“妇女联合会”就是中共最大的娼妓组织


《1980年代以来中国城市文学中被遮蔽的人物形象——从“娼妓”与“娼妓制度”的辨正谈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1期 张惠苑 2021年01月22日)报道:


内容提要:自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来,“娼妓制度”被混同于“娼妓”,造成了当下文学研究界对“娼妓”形象正当性的质疑。作家在创作娼妓题材小说,或有娼妓在其中的小说时,经常纠结于人物构象与政治话语之间,失据于微妙的迎合与迟疑的倒转关系,无法聚焦“娼妓”形象内在性的塑造。由此,有必要辨正“娼妓”和“娼妓制度”这两个概念,重塑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中的“娼妓形象”,以独特的角度让文学回归“一般人学”。


关键词:1980年代 城市文学 娼妓 娼妓制度 改造话语


自古以来,娼妓就是一个与中国城市共生的“边缘人”,寄生于城市的经济繁华,构成消费文化的奇妙图景。她(他)们用身体感知城市,窥探魅惑而罪恶的城市隐匿故事。正如马积高所言:“妓女的发展尤其与社会制度和城市的发展有密切联系……妓女的形成更明显地带着阶级压迫的性质,而其盛衰与集散则以都市的盛衰为转移。”①历代作家也以两类基本形式呈现了这一群体:一类是描写妓女的文学作品,另一类是富有才华的妓女创作的作品。从这些数量庞大的作品中,人们不难发现,妓女形象是城市或都市生活中最具有生命力的形象之一。到了现代,文学中的娼妓形象日趋多元。总体上呈现两种趋势,其一,借用贺萧用“嵌入”②这个词来形容“娼妓”这一形象进入“文本”的形式,这一人物形象主要的功能就是承载与注释。比如郁达夫《茫茫夜》《秋柳》中的娼妓形象是主人公颓唐情绪的承载者。这一人物形象的悲剧性,与主人公的情绪形成呼应。而沈从文《丈夫》、蒋光慈的《徐州旅馆的一夜》,无论是被丈夫还是家庭送出或者逼迫成为娼妓,这类人物形象都在注释20世纪20-30年代中国颓败的乡村现实。其次,也是最为难得的是中国现代的娼妓形象中,人们在这一类人物形象身上看到了长期被压抑的中国女性的本体意识,以一种扭曲的形式释放出来。比如丁玲的《庆云里的一间小屋》、老舍的《月牙儿》、曹禺的《日出》、沈从文的《水手》展现的女性对身体内在性的觉知。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路翎的《饥饿的郭素娥》,将饥饿与性欲作为人最基本的需要,通过一个绝境中挣扎的女性诠释得淋漓尽致、血肉丰盈。


1949年后,因为文艺方向转向,这一富有生命力的形象日趋简化,直至萎缩。除了陆文夫《小巷》以外,“娼妓”作为被改造的对象,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在文艺作品中被悄然而自觉地抹除。1980年代伊始至1990年代情况略有变化。霍达的《红尘》、苏童的《红粉》、王安忆的《妙妙》似乎暗示以娼妓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在逐渐复苏。但是,面对这类题材作品,文艺批评家和研究者们有意选择忽略或绕开。其背后隐藏的问题是: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作为一种合法形式的“娼妓制度”不再存在,但“娼妓”是否随之消失③?人们是否混淆了“娼妓”和“娼妓制度”这两个概念?作家能否在作品中借助娼妓形象言情叙事、表达人类的精神变迁?通常而言,意识形态不会从学理上辨正这两个敏感的概念,文艺批评界很多人不愿提及这个“烫手山芋”。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制度上废除了“娼妓制度”,很多人把它等同于特殊人群的消除,从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娼妓题材小说创作和研究的尴尬。即使合法存在于改造话语下的娼妓题材小说,也难登大雅之堂。人们甚至毫无觉察地将“娼妓制度”包含的性剥削等同于“娼妓”这类边缘人之恶,忽略了制度改造本身失之对人与历史的全面观照。因此,“娼妓”与“娼妓制度”理应得到辨正,1980年代以来,以“娼妓形象”为题材的创作及其相关文艺批评得以正名也就水到渠成。


一、1980年代以来文学中娼妓形象研究的尴尬


1980年代以来对城市里的这一人群——娼妓——的研究在命名上一直很尴尬。这种尴尬首先表现在对这一人群研究的规避。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很多研究者的目光大多投向古代妓女和近现代娼妓的研究,参与进来的学科有社会学、文学、历史学等。


目前,文学领域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态度比较暧昧,基本上不直接触及当下。陈思和编的《文学中的妓女形象》一书是新时期较早关注娼妓这一形象在文学中的表现的著作,但是陈思和在编者自序中表达了编选的遗憾:“我倒是很想再选一些反映当代中外社会妓女题材的作品,但是由于这方面的书读得很少,即使读过也觉得难以书写成个人命运,(如《王桢和玫瑰玫瑰我爱你》)于是也只好暂时付阙了。”④陈思和认为真正的“妓女题材”的文学作品应该不是简单地写妓女,而是妓女作为身份与她的命运直接发生关系。⑤在当时,文学作品中并没有符合这一要求的作品。但是,这本书出版不久(1990年出版),1991年苏童的《红粉》、1996年王安忆的《我爱比尔》,都是非常典型的妓女题材作品。可是学界之后的研究,直面1980年代以来书写娼妓作品的成果却很稀少。可用的规避方式不少,如用身体叙事置换一些承载这些叙事的典型群体“娼妓”,如杨秀芝、田美丽的《身体•性别•欲望——20世纪八十年代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叙事》、李自芬的《现代性体验与身体认同——中国现代小说的身体叙事研究》、王侃的《历史•语言•欲望:1990年代中国女性小说主题与叙事》等。或者逃避当下的妓女形象,在近现代的妓女文学或者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娼妓“合法”的情况下讨论妓女的形象问题。如董丽敏《身体、历史与想象的政治——作为文学事件的“50年代妓女改造”》、[日]江上幸子《近代中国的“主体妓女”表象及其夭折——探求于民国时期多种媒体中》、程亚丽《从“神女”到“凡女”——论20世纪妓女叙事的话语变迁》。也有为数不少的研究成果讨论了1980年代以来的娼妓问题,但大多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唯有雷鸣《新世纪小说妓女的谱系与中国现代性问题》直面了新世纪以来小说中的妓女问题,且在命名上用了“娼妓”“妓女”等概念。其他如群像研究,有王路的《沉沦的快感和拒绝的美丽——1990年代女性文学的一种价值景观》,以及书写妓女形象的作家创作论,如李遇春《乔叶小说创作论》……都触及了当下的妓女,特别是城市生活中的妓女问题。这些为数不多的研究突破有限,文本分析略显单薄。质言之,无论是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创作,还是随之而来的文艺批评,都难言丰富。


吊诡的是,1980年代以来文学作品中对这一形象的书写却从未中断。笔者做了统计,从1980年代以来就有34部以“娼妓”作为主要人物形象的城市文学作品。这些作品的删选原则以描写娼妓的生活为叙事线索,故事呈现空间以城市空间为主,排除了一些仅仅把娼妓嵌入其中却表现其他主题的作品。从这34部作品的作家构成来看,苏童、霍达、王安忆、严歌苓、林白、盛可以、乔叶、艾伟、邱华栋、孙惠芬、吴玄等,从年龄上涵盖了文学界老中青三代;从创作实力上看,覆盖了成熟稳重、中坚以及新兴力量。从作品质量上看,很多作品无论在文学评论界还是读者层面,都已经得到肯定,甚至具备了经典化的可能。比如苏童《红粉》、王安忆《我爱比尔》、严歌苓《舞男》、盛可以《北妹》。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连续两届(第三、四届)都颁给了娼妓题材的小说,即魏微的《大老郑的女人》和邵丽的《明惠的圣诞》,也可以间接证实这一点。


一边是规模和质量突出的娼妓题材小说的涌现,一边却是文艺批评界的谨小慎微、欲言又止。其背后纠结的原因无非是在改造话语中“娼妓”这一人群已经随着1956年的社会主义改造完成而消除,当然,继续沿用这个概念,或者关注这样的人群在意识形态的话语中不具有合法性。但实际上,无论现实生活还是文学作品中,这类人群都没有消失过。问题就是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清理的是什么?笔者以为作为罪恶的“娼妓制度”在1956年的社会主义改造后不复存在,也不再具有合法性,而作为具有历史文化属性的人群“娼妓”,哪怕法权层面不复存在,但在文学书写中,她们仍然可以“在场”,不可能随着制度的废除而自动消失。人们的头脑由于意识形态的植入式刻画,导致对“娼妓”“娼妓制度”概念辨析不清,间接造成了这一领域文学研究的合法性危机。在文学创作中,从表现社会主义娼妓改造的三部作品对改造话语的反转,我们也可以看到“娼妓”与“娼妓制度”在政治和普通民众中间模糊不清,造成了文学作品中人物命运的巨大反转。


二、1980年代以来娼妓形象对改造话语的倒转


1949年以后,社会主义改造话语下娼妓题材的作品有三部:陆文夫的《小巷深处》、苏童的《红粉》、霍达的《红尘》。这三部作品都以娼妓的命运作为叙事主线,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都在1956年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前后。在三部作品展现娼妓命运的背后不难看出,由于“娼妓”与“娼妓制度”概念辨正不清,造成在文学创作与接受层面人们对“娼妓”缺少人文主义的关怀。这种人文主义关怀的缺失投射到文学中,表现出娼妓形象对改造话语的反转。主要表现在作品对改造话语反讽性接受和娼妓形象对改造的抗拒。其次,两个概念辨正不清,造成在娼妓题材小说中,纠结于形象与政治话语之间微妙的迎合与倒转的关系,而不能聚焦于“娼妓”形象内在性的塑造。三部作品的内在人物形象与政治话语的内在冲突,已经预示了1990年代以来文学作品中“娼妓形象”回归本体,挣脱意识形态话语束缚的趋势。


(一)污名化背后:改造话语的误读


曾经担任上海军事管制委员政务接管委员会副主任的曹漫之在回忆上海取缔娼妓时说:“一方面,娼妓是压在社会最底层苦难最深的阶层……另一方面,妓女身上又集中了人世间,最腐败、最无耻、最恶劣的种种习性,妓院是恶势力泛滥的场所。”⑥对于娼妓的人格二重性,当时改造者确定娼妓改造的政策基点是,“明确妓女是需要极大同情的对象,在改造方法上却要借助强制执行的某些特殊手段。我们不是慈善家的善心来解决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肮脏问题,而是用强制改造的手段,达到既彻底清楚一切污泥浊水,又能最终解放一切改造对象(包括妓女在内)的目的。我认为这就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人道主义”⑦。回顾当年取缔娼妓的政策初衷可以看出,改造者判定妓女具有正反两个面向:被压迫的与腐朽堕落的。应该说,这种认知是客观的,但是在治理手段上人们普遍将妓女的两面性与娼妓制度(妓院)合为一体:“旧社会遗留下来的肮脏问题”,应该用强制性手段彻底清除。“强制性的特殊手段”彻底清理“一切污泥浊水”的背后是将娼妓等同于娼妓制度一并清理了。官方话语措辞上的缝隙,加上沉淀已久的历史偏见,为后来人们对娼妓改造的误读埋下了伏笔。


这种误读首先表现在社会主义改造话语被民众反讽性地接受了。来看看改造话语如何从挽救他人的政治话语变成了对他人污名化的手段。《红尘》中德子媳妇是在改造话语的诱导下说出了自己受侮辱与受损害的历史。她本应该是改造的成功典范,在“诉苦大会”上倾诉自己的历史应是“改造话语”的应有之义,但是结果却是,德子媳妇非但没有被当作社会主义改造成功的典范,反而招来了四处蔓延的恶毒的流言蜚语——被污名化。人们无法区别历史和权力构造出来的娼妓制度和德子媳妇之间的关系。前者攫住了德子媳妇,德子媳妇天生与其他妇女一样并不“肮脏”,面对阶级压迫和制度形势,她无从选择,被投入了“火坑”。正如福柯所说:“在语言被小心净化和大家不再直接谈性的情况下,性落入了话语的掌控之中,话语不断地捕捉它,不让它有丝毫躲藏和喘息的机会。”⑧德子媳妇的尴尬,反衬了“改造话语”的反讽性。传达和代表改造话语的街道主任没有对自己的阶级姐妹表现出任何同情和理解,而是当之为政治运动的工具和手段,利用完了,利用和篡改政治话语的面目立刻显现。当德子媳妇眼泪汪汪请求街道主任安排自己在毛主席灵位前痛痛快快哭一场时,街道主任脸色一沉回复:“咱们街道上革命群众都死绝了?让一个臭窑姐儿来给毛主席守灵?”⑨当年在诉苦大会上,街道主任发现德子媳妇是“一棵‘四清’运动的好苗子”,训斥德子不懂阶级感情:“他大嫂说的这些个苦处,你就不动心?亏得你还是她的爷们!”⑩此时的面目与当年形成巨大反差。


更具有反讽性的是这位政治阐释者本身就是有严重政治问题的人。她有一个逃到台湾地区的丈夫,后来和自己的小叔姘居。“文革”结束了,街道主任并没有被这段在当时足以遭到灭顶之灾的政治污点牵连。面对自己的姘居问题,街道主任理直气壮地叫嚣:“谁瞅见咱俩睡一个炕啦!”11反而是被改造后政治清白、洁身自好的德子媳妇成为了“文革”时胡同里最先被打倒的。面对同一类型历史,被污名化的德子媳妇在道德的审判下成为了堕落与污秽的象征。而同样有非法性关系的街道主任甚至能理直气壮地面对自己的历史,不惧道德审判。面对德子媳妇,她完全不站在女性立场上,先摆出革命者的同情面目,套出德子媳妇的历史之后,马上转变嘴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历史为武器对德子媳妇进行致命一击。


而作为胡同里改造话语的接受者和传播者,群众对改造话语的理解和阐释也违背了政策的初衷。在《红尘》中诉苦大会上,街道主任面对群众几经启发打开不了局面。德子媳妇的隐私一披露顿时让大会达到了高潮。面对德子媳妇这样的窑姐儿,像马三胜这样的群众,唤起不是对旧社会人吃人的仇恨和对受害者的同情,而是自己压抑了30多年的性冲动。面对着自己垂涎已久的德子媳妇的身材、肌肤、做派,他感到的是“兴奋与满足”,并且想进一步领略德子媳妇曾经的“本色”。在这样的情景下,曾经成功的改造话语被证明非但没有挽救被损害的群众、没有唤醒蒙昧的群众,在改造话语下人性的丑陋与复杂性反而展露无遗。德子媳妇被娼妓制度攫住的屈辱没有得到同一阶级出身的群众丝毫的同情,群众人性上受压抑的、分裂的一面却在德子媳妇身上得到了扭曲的补偿。反讽效果让人啼笑皆非!


其次,因为公众面对这一人群所表现出的偏见与恶意,让娼妓在改造中表现出挣扎与抗拒的姿态。这种姿态主要表现在对改造话语的拒斥。从改造气息扑面而来的那一刻,“红旗和标语在几天之内覆盖了所有街道以及墙上的美人广告,从妓女们衣裙上散发的脂粉香味在卡车的油烟中很快地稀释”12,代表改造话语执行者的医生与士兵,没有表现出对这一卡车妓女丝毫的同情与怜悯。苏童继续写道:“工人们挥舞纸旗唱着从北方流传过来的新歌,有人指着翠云坊过来的卡车溜笑,还有一个人从队伍里蹦起来,朝卡车上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从引文可以看出,一个无产阶级站起来的新时代,作为旧社会受苦受难的“姐妹”娼妓,并没有迎来新的生活,得到平等对待。被“污名化”的这类人,也就是“妓女”,按理,“妓女”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主体的构成部分应该翻身大解放,却在社会主义改造的洪流中成为“革命对象”。这显然与“社会主义改造”相悖,也是缺乏对娼妓与滋生娼妓的阶级背景、制度安排辨正认识的结果。她们像寄生在这座城市机体上的“蛆虫与垃圾”,被装载在“卡车”上接受强制性的身体检查和劳动。代表改造者的医生,像“劁猪”一样检查她们身体,“淡漠细长”的眼睛流露出冷漠。“士兵”像清扫城市垃圾一样,将这群娼妓赶上卡车。意图逃跑的秋仪和小萼又撞上了出场时极为尴尬地蹲在草丛里“方便”的士兵,粗言秽语,浓重的蒜臭味,整个改造执行者的形象都极具反讽性。他们无法掩饰对改造对象的嫌恶,但他们自己并没有展现出与被改造的对象完全对立的特性。因此,互为镜像的改造者和被改造者之构图预示着这场改造必定存在戏剧性的效果。


改造者本身对被改造者的偏见与拒斥,而被改造者更是表现出他们对这场改造的茫然与拒斥。《红粉》中主人公秋仪和小萼代表了用决绝的姿态和身体欲望颠覆和反抗具有权威性的“政治话语”的改造。秋仪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表现出对改造的反抗和排斥,最先疑惑改造的彻底性。即将要接受改造的小萼还在惦记晒在喜红楼竹竿上随风飘动的水绿色内裤没有收的时候,秋仪就说谁知道还回不回来呢。更有甚者,秋仪在 “身体检查”过程中以“放屁”这种恶搞的方式反抗女医生冰冷的身体检查。秋仪从装着接受改造的妓女的卡车上跳下来,“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她把高跟鞋踢掉了,光着双脚,一手撩起旗袍角飞跑,秋仪跑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跑出城门洞消失不见了”,秋仪光着脚,撩起旗袍飞跑的姿态,正是对一种即将到来的改造话语的直接反抗。正是这个姿态,刷新和丰富了这类人物形象的书写方式。小说中秋仪在当代娼妓书写史上具有标志性,她是为数不多的能从“嵌入式”娼妓叙事中脱颖而出的娼妓形象。由于对自己的命运有清醒的认识,她拒绝改造,宣告改造失败。作为国家历史话语附属的娼妓主体性以一种决绝的姿态脱颖而出,她不再是丁玲笔下《庆云里的小屋》中蜷缩在被子里自言自语的一个内缩在自我体内的形象,而是一个反抗的、独立的娼妓文学形象。而小萼则最初接受改造但最终用身体嘲讽了改造,宣告改造的失败。正如张之沧所说:“我们的身体承载着我们的境遇,承载着我们的人生。我们的身体完全能够担负起平生拥有的各种经验,而且在任何时刻能够给予我们一些新东西,或一种新的和更为复杂的手段和步骤。”13小萼是一个以身体承载人生和境遇的人,沉湎于身体的愉悦。正因为身体的主宰性,也让她的身体成为反抗改造的手段。当改造在公共空间进行,小萼恢复了正常的社会名分,即改造形式上完成了,但一回到私人空间,与男人的床笫愉悦,小萼又重拾了自己的身份。这种公共领域和私人生活之间的撕裂宣告改造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没有产生健全的作用。


改造话语在改造者和围观群众反讽性的接受,以及污名化环境中娼妓反抗姿态的背后,是人们对娼妓认知与接受的双重偏误。在这两部小说中,在制度层面社会主义娼妓改造是成功的,但从娼妓命运的扭转和对大众启蒙上来说,这场运动难以彻底成功。没有真正的人文主义关怀的政治运动,误读性的接受、人性的乖张等侵入其中,就是难免的了。而作为主角,娼妓的反抗则显示了复杂人性的挣扎。


(二)“娼妓形象”的困境:纠结于改造话语


因为“娼妓制度”掩盖了“娼妓”本身,造成了在改造话语下的三部娼妓题材小说中,娼妓形象因为纠结于政治话语,而无法聚焦于形象本身。不过,这种“形象”塑造的困境,在小说中却展现为人物形象挣脱意识形态话语的态势。然而,大部分作家在创作中、文艺批评家在研究中仍然纠结难解、进退失据。


从1952年的《小巷深处》、1986年的《红尘》到1990年代的《红粉》14,妓女形象开始有了突破意识形态话语的倾向,改造时代的注脚渐渐转向反权威的“倒转话语”。正如Shannon Bell 所说:“妓女的话语可成为对霸权话语和反霸权话语双方的倒转话语”,“它可对双方话语作出反应、进行挑战、又加以侵犯”,“倒转话语是被隶属于霸权话语的主体之话语”。“我”正是“被隶属于霸权话语的主体”,她的话语是对“霸权话语”进行挑战的。15从《小巷深处》《红尘》到《红粉》隐约可见对“改造话语”的反讽性倒转;作家笔下的娼妓在历史事件中对正统运动从注释性的接受转换为有意挣脱,甚至以反讽的形式出现。被遮蔽的“娼妓”作为人的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开始逃离此前攫住自我的话语,试图完成身份的重塑。


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发表在1956年《萌芽》杂志第10期上,在改造话语下,用娼妓的命运来印证伟大社会主义改造的成果。陆文夫创作《小巷深处》时这种用心是非常明显的。小说中主人公徐文霞由17岁雏妓成长成为工厂的技术后备力量,还有了新的爱情,被社会主义新人张俊感召和接纳。尽管遇到曾经的客人朱国魂的纠缠,但是徐文霞还是勇敢地面对了自己的过去。在最后“性急的擂门声”中,我们听到了社会主义新人对徐文霞过去的接受。这个光明的尾巴虽然略显生硬,说教的痕迹明显,但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具有感召力:旧社会的受害者徐文霞在一个新的时代中获得了新生。


到了1980年代,改造话语中的娼妓书写,从书写方式、作品中个人命运与历史事件的关系,相对于以往主题先行的作品,有了明显的转变。研究界对于这种转变的认识存在着分歧。董丽敏认为1980年代对社会主义改造娼妓书写的转变是对社会主义经验的搁置,甚至遗弃,并直言:“将‘50年代妓女改造’的这一系列文学文本搁置在历史脉络中加以考量,可以发现,在书写历史经验方面这些文本传达当代文学一种耐人寻味的倾向:那就是,越接近于当下的文本,其对于‘50年代妓女改造’态度就越是隔膜,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于历史经验的回应/处理能力就差。文学书写——主要是80年代以后的文本与50年代的历史事件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裂。”16的确,相比于陆文夫的《小巷深处》,霍达的《红尘》和苏童的《红粉》在娼妓命运与“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事件的关系上,书写方式发生了较为明显的改变。在笔者看来,这一“改变”不应是“断裂”。因为陆文夫创作的《小巷深处》还在延续传统娼妓题材小说“嵌入式”的写作方式,即小说创作的意图是借“娼妓”而言他。徐文霞这样的娼妓只是社会主义改造的“注脚”,她的命运与她发生关系的人物设置,都是这场政治运动的注脚。“嵌入式”的“娼妓”题材小说,硬伤明显。首先,它们遮蔽了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其他可能性,更不用说人物本身主体感受的多样化。其次,故事情节生硬,欠缺说服力。当读者为《小巷深处》徐文霞的纠结和矛盾而紧张、同情的时候,故事结局的仓促让人措手不及。男主人公“张俊”从知道“徐文霞的历史”到“接受徐文霞的历史”用了不到一个傍晚的时间。接受之快让读者错愕,曲折地暗示了作者的顾虑。


1980年代初的《红尘》与《红粉》不应该被认为是对历史事件的“妖魔化”和“断裂”17。它们只是突破了意识形态对小说创作的束缚,对历史事件有了更多的阐释。其中最为宝贵的是,这两部小说重新凸显了人性。“历史事件”不再是用人物去注释和阐释的主题,而成为了展现人性复杂与多面的场域。1980年代初的霍达的《红尘》中作为改造成功的“德子媳妇”,融入了新社会,在北京四合院里德子夫妇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成为了胡同里人们羡慕嫉妒的对象。可是,德子媳妇的幸福和不能言说的历史,成为了她悲剧命运的导火索。在街道主任以“诉苦”的名义诱导下,天真的德子媳妇说出自己的身世。这个秘密很快为整个胡同居民提供了宣泄的机会。对德子媳妇异样的做派垂涎与嫉妒的感受最终演化为污名化下的暴力,德子媳妇的悲剧由此开始上演。在改造话语下,《红尘》以德子媳妇这个形象为焦点,反思了在集体无意识下人性的丑陋与恶,这种丑陋与恶正好利用了改造话语。


从这一点上来说《红尘》克服了《小巷深处》先天的不足,也看到了娼妓题材的文学作品从《红尘》开始,已经有摆脱“意识形态”话语控制的端倪。而《红粉》中,在改造场域中,相较于以往的同类题材,无疑真实地还原了“娼妓”的独特性。在摆脱“意识形态”话语控制上,它比《红尘》更加明显。因为,小说中苏童力图用鲜明生动的“娼妓”形象跳脱“改造话语”对形象的破坏。关键就在于这种形象一定要立得住,能突破以往“嵌入式”书写娼妓的文学表现模式,真正想要塑造饱满真实的“娼妓”想象。相对于其他人群书写,秋仪和小萼突破了我们以往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刻板化塑造的“逼良为娼”的娼妓形象。两个久经风尘、最具职业化的娼妓形象,填补了当代娼妓文学的空白。一个是“十六岁进窑子就没怕过什么,挖×算什么?挖心也不怕”18的秋仪,一个是“天生是个贱货”19的小萼,在她们身上,展现的是女性在无可摆脱的命运面前,必然的堕落与绝境中的自我拯救。这里的拯救不是外在的社会改造能够给予的。秋仪用母性重新树立了自己生存的信念,小萼无法超越身体的欲望,展现作为女性的娼妓无法克服的内在性,导致命运走向另一端。


从《红尘》到《红粉》我们可以看到1980年代以来娼妓形象对改造话语的反讽。接受改造的,改造成功的德子媳妇死了。其悲剧之因就是因为她相信改造,相信新社会,说出了自己不堪的历史。而秋仪和小萼作为改造失败的对象,却获得了新生,秋仪收养了小萼的孩子,用母性拯救了自己。小萼丢下孩子,随着男人私奔而去。不是因为她“天生就是一个婊子”,而是她克服不了女性的内在性,身体本能的召唤让她离不开男人。


作为1949年后三部最早的“娼妓题材”小说,作家们不约而同选择在政治语境中讲述娼妓的故事,但是面对同一历史事件,书写方式和接受态度不尽相同。在“迎合-纠结-反讽”的叙事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无法再被遮蔽的形象——“娼妓形象”。1949年以来这一形象与新制度之间建立起来的注释性关系,让这一形象在文学书写中不能回归一般“人”。在文学书写上作家们一度呈现犹疑状态,使得娼妓作为“人”陷入与政治事件反讽性的关系。虽然这种书写方式的潜力仍然巨大,但从文学创作的发展来看,1990年代以后娼妓题材小说已经不可能羁绊在这种叙事模式之中。


综上所述,如果不辨正“娼妓”与“娼妓制度”之间的区别,不明确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的是对“娼妓制度”的取缔,“娼妓”形象从来就没有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娼妓”作为一个历史概念就无法从现实和学理层面抹去。同理,人们对娼妓题材小说的研究和创作仍旧会处在无“正当性”的困境。继之而来,我们无法延续历史悠久的青楼文学的传统,无法正确阅读1990年代以来不断涌现的以娼妓为题材的作品,无力透视具有现代城市品格的娼妓形象。更重要的是,娼妓形象背后的人性及其命运的多元与变异也无法被合法书写。


三、“娼妓”与“娼妓制度”的辨正


自古以来娼妓人群的演变到其附带的文化因子不断在时间的纵轴中复现、延续。即使在当下时空,作为城市现代性演变的一个重要表征,娼妓作为边缘群体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应该说,在当代文学作品中没有什么形象能比“娼妓”更能暴露当代城市文化的异形,戳中现代城市最敏感的神经。


这里要辨正“娼妓”这个概念的正当性问题。虽然在1956年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在意识形态话语中娼妓这个职业已经消亡,导致在1980年以后“娼妓”这个概念在政治话语中被有意规避。但是这种有意规避的背后,存在“娼妓”“娼妓制度”两个概念的混淆问题。应该明确,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消灭的是“娼妓制度”而不是“娼妓”。在意识形体话语中,“娼妓”作为一种提法,是指归属于旧社会旧制度中腐朽落后、堕落、丑恶的一种社会现象,而不是特指一种人。1956年被政治话语抹去的“娼妓”提法背后存在认识误区,那就是将“娼妓”和“娼妓制度”混淆。从学理上说,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消灭的是在中国有3000多年历史的“娼妓制度”,而不是“娼妓”。


首先, 需要从历史的演变和词源来考察“娼妓”,就像王书奴所说:“现在我们既极端主张废娼,但尚不明白娼妓的现在及过去,则将来废娼问题怎么能圆满解决?”20


历史文献中对 “娼”“妓”的众多记载中,最初,“娼”“妓”都特指具有一定“技术或者技能”的人而且男女不分。如《说文解字》中释道:“妓,妇人小物也。”也就是意指卑下低贱的女人。但是,“妓”字右边的“支”含有“技能”之意。“娼”字与“妓”字在《说文解字》中有同样的意义。“倡”(“娼”)与“唱”属于雷同的字,原意指放声歌唱的人。因此,“妓”和“娼”本来都意指具有歌曲技艺的妇人。宋丁度《集韵》说:“倡,乐也,或从女。”明人《正字通》说:“倡,倡优女乐,别作娼。”21“娼妓”的情色意义,是这类人群不断演变而附加最后固定而成的。如斋藤茂说:南朝顾野王编撰的辞书《玉篇》的解释,“娼,婸也”,“婸”是“淫戏”的意思,因此“娼”的意思从“淫戏”的原义上又发生了进一步变化。甚至即使没有技艺,只是陪客人同床寻欢的女子,也称为“妓”“娼”。“娼妓”的性含义来自战国时期楚国宋玉撰写的《高唐赋》(《文选》卷十九)中写道,楚王游高唐,因疲倦入梦,梦见巫山神女,神女与楚王结为姻缘,临别神女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些“性行为”附着在“娼妓”概念上,没有完全与当下“身体”买卖的娼妓概念含义相同。武舟对“娼妓”一词演变的论断:“隋唐至清妓女几千余年间都是以官妓、家妓和私妓并存的格局延续发展,直到近代引入西方公娼制度之后才抛弃传统,彻底走向堕落。”22笔者认为此论比较可靠。


而1956年以来 “娼妓制度”从新中国的社会和政治层面消灭了。“娼妓制度”不仅指的是国家层面认可官方监督,且有专门的部门和辅助部门对这一行业进行管理。此前,私人以一种生意经营娼妓,有自己的行业规则,独特的经营方式和公开的经营空间,也有纳税受保护的义务和权利。新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就是从官方到民间将这一整套娼妓制度连根拔起,从法律上不允许这种经营方式存在。1956年以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政权对娼妓制度的铲除是非常彻底性和有效的,应该说,完成了前人一直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


娼妓制度在中国与娼妓漫长的历史共存。王书奴概括娼妓三个时期:巫娼时代23(奴隶娼妓或官娼并进)、家妓和奴隶并进时代、官妓鼎盛与私人经营娼妓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相应的对妓女进行管理的方式。春秋时期,齐管仲开始设“女闾”,而国家经营娼妓自汉代始。家妓产生于魏晋南北朝,到了唐代官妓鼎盛,中国妓女开始呈现系统化和组织化的特点,并有教坊制度。为了管理官妓,还设立“宜春院”官署。到了清代从裁撤“京师教坊乐”开始到推行“除贱为良”。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重申禁令。自此唐宋教坊制度(官妓)彻底废除,娼妓业进入私妓为主的时代。清代到近代娼妓管理一般采用“官督商办”的近代公娼制度。到了民国“娼妓之多,冠于全世界”24。南京政府为了彰显中央政府形象和执政能力,开始禁娼,采取一系列措施:废除与救济相结合,对私娼医治继续教育,开办收容所等。但并未解决娼妓问题,最后又回到公娼制度上来。


通过梳理中国娼妓制度的变迁史,不难发现,管理娼妓在中国有着漫长的历史。到社会主义改造前,娼妓制度甚至有官方综合管理体制和娼妓自身的行业规则。这样一来,官商达成默契,实际就是承认了娼妓的合法性。但是,娼妓制度的命运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6年发生了转换。不过,“娼妓”却并没有随着娼妓制度被废除而自动退出社会生活。正如郭艳英所说“随着解放战争号角的吹响,部分妓院宣布停业或关闭,妓女也纷纷脱离妓院转业,妓院呈现萎缩状态。但由于历史的惯性,公开的娼妓和遍布社会各个角落的暗娼并未随着新中国的建立而彻底消失,还有许多妓院依然公开营业。娼妓问题依然是新生的政权必须面对和解决的关键问题之一”。25


由于意识形态的影响,或受制于作家、批评家的认知能力,娼妓与娼妓制度这两个概念有意无意地被混淆,造成了1980年代以来的娼妓题材小说研究与创作的困境。希望通过厘清这两个概念,能让1980年代以来的城市文学作品中这一重要的文学形象,以最为真实的姿态呈现在读者和研究者面前。研究当代城市文学作品绕不开这类人物,自古以来她们以边缘人的姿态寄生于城市,成为城市隐晦的必然存在。城市的经济繁荣为她们的生存提供了经济基础,城市空间的多层与折叠性为她们提供了私人可隐秘的空间。从娼妓的“稳固”而又“顽强”的“边缘属性”中,我们可以看到从文学作品中书写“娼妓”这一形象的不可避免性,由此,娼妓形象也势必成为城市文学研究绕不过去的人群形象。确立娼妓书写和研究的正当性,可以使文学成为普遍的“人学”,以更加真实的方式切近人的命运,其意义自不待言。


[本文为“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项目编号:Z20JC064)、“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省优势特色学科培育项目”(项目编号:18JYXK043)、“浙江省教育厅2018年度高校访问学者教师专业发展项目”(项目编号:FX201805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马积高:《初版序》,武舟《中国妓女文化史》,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461页。


②贺萧曾经对妓女嵌入式进入文学和历史的记忆做如下


评述:“妓女以‘嵌入’的方式被代入历史记载:她们嵌入了塑造他们的故事的人和历史,嵌入了他们的权利争斗之中。但此处说的‘嵌入’并不意味着静止不动。在我们看来似乎是具体的、可检验的文本印记、事实上成了变动的过去的构成部分,那是被写进历史的人和事件与书写历史的人之间一系列游移不定的关系;我作为历史学者加入到这层层关系中来,只可算是最近泛起的涟漪。文人学士们自然不会将其赞赏性的或劝诫性的文章看成为‘历史’;他们宁愿称之为回忆录、文学、对当局的劝诫甚或是历史传奇故事。这个事实本身只会使我们警觉地认识到,各种文类之间的疆界是游移不定的,而这种不确定性对于形成如今在20世纪末被我们笼而统之地称为历史记载的那些书面文字,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美]贺萧:《危险的愉悦》,韩敏中、盛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3页。


③正如陈毅同志所说:“将来在中国的词语中,‘妓女’这个词必将成为一个历史名称!”参见曹漫之《上海娼妓改造史话》,《上海娼妓改造史话》,杨洁曾、贺宛男编著,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3-4页。


④⑤陈思和:《文学中的妓女形象》,人民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⑥⑦曹漫之:《上海娼妓改造史话》,《上海娼妓改造史话》,杨洁曾、贺宛男编著,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2、3页。


⑧[法]福柯:《性经验史》,佘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⑨⑩11霍达:《红尘》,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8、197、213页。


12、18、19苏童:《红粉》,《苏童作品精选集》,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109、114、120页。


13M.Sheets-Johnstone. Giving the Body its Du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2,206.转载自张之沧《论身体认知的逻辑》,《自然辩证法研究》2010年第1期。


14《红尘》发表于1986年3月《花城》杂志。


15[日]江上幸子:《近代中国的“主体妓女”表象及其夭折——探求于民国时期多种媒体中》,《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1期。


16董丽敏:《身体、历史与想象的政治——作为文学事件的“50年代妓女改造”》,《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17“《红尘》 用 80 年代的以‘个人’为核心的‘启蒙’叙事观念来处理 ‘50 年代妓女改造’,无疑是在宣告,这一代的书写者更关注的是其作为历史后来者的感受,更强调的是建构 80 年代 ‘后社会主义’的合法性;而有意无意地将社会主义历史实践凝固化、单一化同时也是妖魔化了。就《红粉》而言,文学书写为何会与历史事件之间形成巨大断裂,其间的缘由似乎更复杂一些。”董丽敏:《身体、历史与想象的政治——作为文学事件的“50年代妓女改造”》,《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20、21、23《妓史》,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4-6页。


22《中国妓女文化史》,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 第7页。


24《娼妓问题之检讨》,《东方杂志》(第32卷17号),转引自张超《民国娼妓盛衰》,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


25《新中国成立初期娼妓改造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页。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


谢选骏指出:上述作者不懂,共产党虽然消灭了“社会娼妓”,却把更多妇女变成了“共党娼妓”——“妇女联合会”就是一个最大的中共娼妓组织。共产党破坏了中国的家庭组织,把妇女赶上街头、田间,把她们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莺和野鸡。外人不懂,说中国女人都是“虎妈”,其实她们都是“党奴”。即使港澳台和海外,也是如此。


谢选骏:医疗就是现代酷刑



《满清十大酷刑已逝,医疗九大“酷刑”还在沿用》(2016-08-20 生物技术网)报道:


当今社会流行复古,很多过去的东西又重新拾起,步入了流行趋势中。但这个规律在医学界并非如此,这个领域不断地努力探索发现,以用最新的技术,来改善人类健康。


然而,有一些古老的医学方法在今天仍然被使用。这些方法在21世纪听起来有点古老,但研究表明它们非常有效,并且被批准可以合法地用于医疗。


美国麻省总医院的Scott Podolsky博士说,医学治疗方法从它们的历史背景来理解,因为在很久以前使用它们的原因和今天非常不同。


以下是9个在现代仍被使用的古老医疗方法的例子,以及医生们还在使用这些方法原因和其潜在风险。


下面将会有重口味图片呈现,请慎入。欲减肥节食者可以大胆往下看。


蜂毒疗法


蜂毒疗法指的是人为被蜜蜂蜇咬或者使用蜂毒感染,这种疗法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据称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认为蜂毒对关节炎和其他一些关节问题有疗效。


根据2016年发表在《Molecules》上的一项研究,其原因是蜂毒含有蜂毒肽,这种化学物质具有抗炎症的特性。


尽管这种疗法被认为可以减轻关节肿痛,并防止多发性硬化症患者的疲劳、无力,但是并没有明确的科学证据表明这种疗法对这些疾病有效,并且没有被FDA批准。


这种方法不但没有被研究证明有效,甚至还可能有害。韩国科学家在2015年进行的一项研究认为,人们对蜂毒疗法的响应通常是负面的。


风险包括,减少皮肤对疼痛的反应,对于对蜂毒过敏的人来说甚至可能是致命的。


现在,蜂毒疗法还通常在亚洲、东欧、南美洲被使用,在这些地方它被认为是一种替代疗法。



蛆虫疗法用于伤口愈合


生物治疗教育与研究基金会的Ronald Sherman博士说,相比于本文中的其他疗法,蛆虫疗法比较新颖,其历史大约只有一百年。


这种方法使用活体苍蝇幼虫治疗伤口。军队的医生首先发现,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如果苍蝇在他们的伤口上产卵,他们的伤口会愈合得更快。1928年时,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一名医生开发出一种方法用于培养医疗等级的无菌蛆虫用于治疗伤口。


2004年FDA批准了使用蛆虫用于治疗恢复缓慢的伤口,比如糖尿病足部溃疡、褥疮、慢性腿部溃疡、术后伤口以及急性烧伤。


这种疗法将蛆虫置于伤口表面,并使用敷料覆盖2天。这些饥饿的蛆虫会分泌出可以分解伤口中感染组织的消化酶,这个过程被称为清创。


随着抗生素的广泛应用,蛆虫疗法在上世纪50年代逐渐被弃用,但是在21世纪随着抗生素耐药性的出现又重新被使用。


Sherman说:“蛆虫在消灭腐肉方法非常有效,这种疗法最大的障碍在于有些恶心。我们的文化是把蛆虫与死亡、粪便、垃圾联系在一起。”


用于静脉淤血的医用水蛭


水蛭是一种原始生物,它的前后部有吸盘,以及可以快速切破皮肤的牙齿,这使得它们可以吸血。


这些特性使水蛭可以用于“放血”,这种医疗时间可以追溯到很古老的时代。


到了21世纪,FDA批准医用水蛭用于静脉瘀血。静脉瘀血可能会在重新接上断肢的手术之后出现。水蛭可以在短时间内从手术部位吸出大量的血液,这使得更多的氧气可以到达手术部位。此外,水蛭的唾液包含抗凝剂特性,意味着它们可以防止血液凝结。


使用这种方法的主要风险是贫血,或者失去过多的铁,还可能造成感染。


用于血色沉着病的放血(铁过剩)


Podolsky说,现代使用放血疗法的最主要应用是血色沉着病,这是由体内铁过多引起的疾病。


当体内积累过多的铁时,会产生危害肝脏、心脏、胰腺以及关节的毒素。医生使用针刺方法放掉患者体内的部分血液,每周一次或者两次,这样患者体内的铁蛋白就会减少,铁蛋白是一种储存铁的蛋白质。


Podolsky说,医疗放血对于血色沉着病是非常有效的方法,现代的放血疗法与18世纪时相似,都源于“过剩”的概念,移除过多的铁可以对患者产生帮助。但是相似点止步于此。18世纪时,放血是为了恢复体内的某种平衡,帮助减轻多种疾病。


这种疗法的最常见副作用是疲劳、贫血,以及可能产生的感染。



用于严重抑郁的电休克疗法


这种方法并不算古老,它在上世纪30年代被美国使用,电休克疗法(ECT)在当代被认为是一种野蛮疗法。ECT使电流通过大脑,或者向大脑中植入电极,或者将电极置于头皮上。


电休克疗法在过去常常被不人道的使用,电流很大,而且不麻醉,这也使它的名声不好。Podolsky说,即使今天也有很多人害怕使用这种疗法。但是在现代医学中,ECT被用于难治性抑郁症,这是一种医学方法无法改善的严重抑郁症。


今天,ECT在全身麻醉的情况下被使用,每周3次,持续3至4周。这种方法影响大脑的化学物质和神经细胞,可以改变情绪、睡眠和胃口。


这种疗法的副作用是记忆受损,困惑,头痛以及恶心。


用于强迫症的现代前脑叶白质切除术


前脑叶白质切除术是一种有争议的手术疗法,用于治疗一些形式的精神疾病,包括精神分裂症、躁郁症、两极型异常。这种疗法产生于上世纪30年代,一直用到上世纪50年代。在一些情况下,这种手术也被不恰当地应用于精神迟滞、慢性头痛以及焦虑。


在前脑叶白质切除术中,医生在患者头骨上钻一个小洞,切断连接大脑额叶与其他大脑区域的神经纤维。


这个方法被认为可以改变患者的异常行为,但通常会导致患者退化,变得像孩子一样。


在上世纪50年代,随着抗精神病药物的出现,这种方法不再被使用了。


今天,一些新型的精神外科手术在很多医院执行,尽管它们的过程与前脑叶白质切除术类似,但是它们更精准。其中一种手术名为扣带回切开术,用于治疗严重的强迫症。在扣带回切开术中,医生会破坏掉一些被认为过于活跃的脑组织。


手术中的黑曜石刀片


在石器时代,一种由黑曜石(又称火山玻璃)制成的刀片被用于在脑骨上开洞。这种手术刀极其锋利,在现代仍然有很多情况下使用这种黑曜石手术刀。但是黑曜石工具与普通的不锈钢手术刀相比非常昂贵,很少有厂家生产。


据说黑曜石刀片比不锈钢手术刀锋利100倍,还有证据表明这种刀产生的刀口恢复得更快,疤痕更轻。但是这种刀片非常薄且脆,医生使用这种刀的力度必须和普通的不锈钢刀不一样,否则它会碎成片并留在伤口中。


黑曜石刀片并没有被FDA批准在美国使用,但是其他一些国家有少量医生使用它,通常被用于美容领域。


头部穿孔术


头部钻孔是已知的最古老的手术,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这种手术最早被使用,是由于人们认为这样可以除掉人脑中邪恶的精神,而这些邪恶的精神被认为会引起疾病。它还被用于治疗严重的头痛、癫痫、抽搐、头部损伤和感染。


Podolsky说,在当代,很多神经外科医生会执行这种手术。现在,医生们使用不同的技术和工具在头骨上钻开一个小洞,用于治疗引起创伤的内部出血。它还被用于硬脑膜下血肿。


现代的头部钻孔手术可以帮助缓解颅内压。这个方法的副作用是可能损伤大脑,以及引起出血和感染。


从“黄汤”到粪便移植


4世纪时,一位中国医生提出,可以使用含有健康人粪便的悬浊液治疗严重腹泻和食物中毒。这种古老的尝试大概就是现代的“粪便微生物移植”的前身了。


16世纪时,另一位中国医生使用“黄汤(一种含有健康人干燥的或者发酵的粪便的汤)”用于治疗腹泻、呕吐、发烧以及便秘。


现在,粪便微生物移植(FMT)不再使用“黄汤”这种方法。它确实还是使用转移健康人粪便的方法,但是粪便的投递使用灌肠剂或者向小肠和胃中插入试管,这种方法可以引入健康的细菌,用于恢复消化系统的微生物平衡。


这种方法可以被用于治疗艰难梭菌感染,这种感染有生命威胁。使用FMT疗法的患者会在几天内好转,尽管它们的肠道菌群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发生剧烈的变化。


谢选骏指出:上述还在沿用的医疗九大“酷刑”也许只是特例,但是在我看来,这还是非常狭隘的看法,实际上,一切“过度治疗”包括“过度体检”,都是一种酷刑。医疗就是某种意义的现代酷刑!它打着“治病救人”的幌子残害生灵,给人插管、开刀、移植、解剖、“捐赠”,为的都是榨取商业利润!

谢选骏:拜登政府的花拳绣腿

 


《有报道说美军特种部队在台湾训练当地军队,五角大楼不予证实》(2021年10月8日 莉雅 塞尔丁)报道:


资料照片:一架美国制造的F-16V战斗机在一次演习期间接受自动清洗机的清洗。(2020年1月15日)


华盛顿 — 美国国防部拒绝证实媒体报道的美军目前在台湾秘密训练台湾军队的消息。


路透社报道说,两位要求匿名的知情人士周四(10月7日)表示,少量的美国特种作战部队成员一直在临时性地轮调台湾,为台湾部队进行训练。同天早些时候,《华尔街日报》援引未具名的美国官员的话报道了训练的细节。


历来不披露美国为台湾军队提供训练或咨询细节的五角大楼没有对这个部署做出具体的评论或确认。


五角大楼发言人约翰·索普尔(John Supple)说:“我对具体的行动、作战或训练没有任何评论,但我想强调的是,我们对台湾的支持以及与台湾的防务关系,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目前构成的威胁保持吻合。”


索普尔在给美国之音的一份声明中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加大了对台湾和其他盟友与伙伴进行恐吓与施压的努力,包括在台湾、东中国海和南中国海附近增加军事活动,我们认为这些活动破坏稳定,增加误判风险。”


他补充说:“美国对印太地区的和平、安全与稳定有着持久的利益。我们敦促北京信守和平解决海峡两岸分歧的承诺,这是三个联合公报中所阐明的。”


当被问到《华尔街日报》的报道时,台湾在美国的主要代表处对美国之音表示不予置评。


路透社援引的消息人士拒绝说训练进行了多长时间,但暗示这发生在拜登政府1月份上任之前。


台湾媒体去年11月曾报道说,台湾海军司令部承认美国海军突击队员正在台湾对台湾海军陆战队进行突击艇和快艇渗透作战行动的训练。在美国国防部否认了有关报道后,台湾国防部后来也表示,有关报道“与事实不符”。


尽管此前至少有一家亚洲媒体报道过这种训练,但在北京在台湾附近举行展示军力的军事演习之际,美国任何形式的官方确认都可能进一步导致美中关系的恶化。


“我不排除北京知道此事的可能性,”路透社援引德国马歇尔基金会(German Marshall Fund)亚洲项目主任葛来仪(Bonnie Glaser)的话说。她提到了特朗普政府时期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一个有关特种部队训练的帖子。


她说:“把此事公开将迫使中国作出反应,他们可能会加大对台湾的压力。”


几名美国议员星期四说,他们也无法证实美军特种部队是否在台湾进行训练,但是他们对报道中提到的这项任务表达了支持。


众议院外委会亚洲事务小组委员会主席、民主党众议员阿米·贝拉(Ami Bera)在一次防务会议上被问到他是否被告知这一部署。他回答说:“不是特别有关这次部署,——如果我称之为部署的话。我认为我们在那里有特种人员和其他人员,而且我们过去也在那里训练台湾军队,与他们合作。”


参议院军事委员会成员、共和党参议员汤姆·提利斯(Thom Tillis)在同一场合表示,他并没有被特别告知,只是看到了公开的报告,但他补充说:“实际上,假如这个人数是几百的话,我会更高兴。”


美国是台湾最大的武器供应国,长期以来一直为台湾提供一定程度的武器系统培训,并就如何加强台湾军队以防范中国人民解放军入侵提供详细建议。


中国视台湾为一个叛离的省份,而且没有排除使用武力夺取这个岛屿的可能性。


中国最近几天出动一百多架次的军机飞越台湾广阔的防空识别区。


台北谴责了中国军机侵扰行动,并表示将捍卫台湾的自由和民主。


美国国务院、国防部和白宫都呼吁北京停止对台湾的胁迫,并重申对台湾的承诺坚如磐石。


(此文参考了路透社的报道。)


谢选骏指出:美国之音就会放屁,现在连臭味都没有了——上文可谓“花拳”,弄得不好就就成了“花圈”了!


《中情局长宣布成立中国任务中心,称中国政府为美国最重要地缘政治威胁》(2021年10月8日 塞尔丁)报道:


资料照片:美国中情局总部大厅内的机构标志(2005年3月3日)


华盛顿 — 美国中央情报局(CIA)正在做出改变,应对“一个日趋对抗性”的中国政府。


中央情报局局长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星期四(10月7日)宣布成立一个新的“中国任务中心”(China Mission Center),确保中情局的资源和现有努力能够集中起来对付这个日益增长的威胁。


伯恩斯在声明中说,中国政府是“我们在21世纪面对的最重要的地缘政治威胁。”


“在我们的历史中,面对我们面临的任何挑战,中情局一向挺身应对,”声明说。“如今,我们正面临大国竞争新时代的最严峻的地缘政治考验,中情局将处在这项努力的前沿。”


中情局还宣布成立一个“跨国与技术任务中心”(Transnational and Technology Mission Center),设置首席技术官这个新职位,更好地处理包括新兴科技、经济安全、全球卫生和气候变化在内的全球竞争力议题。


中情局还宣布启动“技术研究员项目”(Technology Fellows Program),聘请专家与中情局进行一年到两年的合作。


对中国政府活动的日趋担忧过去就存在,伯恩斯今年早些时候在参议院审议他的任命的听证中表示,将会做出改变来更好地应对这些危险。


资料照片:被拜登总统提名为中央情报局局长的威廉·伯恩斯在参议院情报委员会的提名确认听证会上宣誓。(2021年2月24日)

资料照片:被拜登总统提名为中央情报局局长的威廉·伯恩斯在参议院情报委员会的提名确认听证会上宣誓。(2021年2月24日)

伯恩斯在今年2月的提名确认听证会上对议员们说,“与中国竞争将是今后几十年里我们国家安全的关键。”他形容中国领导层既是对抗性的,也是掠夺性的。


“习近平的中国过去六七年来的演变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尖锐的令人惊醒的警告,”他当时还补充说。“我认为,那种咄咄逼人、不加掩饰的雄心和强势已经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我们所面临的对抗和竞争本质。”


伯恩斯今年4月在国会出席全球威胁听证时进一步警告说,美中的竞争越来越集中在科技领域,中情局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力已经在从事科技和网络工作。


中情局的声明同时保证,尽管更加专注中国,对抗其它重要威胁的工作并没有放松,包括恐怖主义和“侵略性的俄罗斯、挑衅性的朝鲜和敌对的伊朗”。


但中情局处理这些威胁的方式正在改变。


作为这些改变的一部分,中情局将不再保留2017年成立的朝鲜任务中心和伊朗任务中心。.


一位要求匿名的美国官员对美国之音说,朝鲜任务中心将被“并回”中情局的“东亚-太平洋任务中心”,伊朗任务中心将被重新纳入“近东任务中心”。


这位官员说,这些是组织结构上的改变,朝鲜任务中心和伊郎任务中心的资源配置并没有改变。


谢选骏指出:美国之音除了花拳,还有绣腿——上文就是。它和它所报道的东西,都是骗取纳税人钱财的废物机构,都是拜登政府的无聊摆设,只能吓唬神经衰弱的患者。有本事就来点真的,别再像从阿富汗那样狼狈逃窜!


從中央到中東:後真相時代的西征紀事 Post-Truth Westward: Xinjiang to Jerusalem

November 2025 First Edition 2025年11月第一版 Collection 谢选骏全集第440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440 (另起一頁) 【内容提要】 本書並非預言,也非小說,而是后真相時代的「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