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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11日星期二

谢选骏:地球孤舟



《从“流浪地球”谈起:人类可能向宇宙进发吗?》(郝景芳)报道:


第一次在知乎上发文章,写一点与科幻和我曾经的专业有关的内容。

今天这篇文章由《流浪地球》引发。《流浪地球》上映之前,我在微博上、微信朋友圈到处推广,希望能够有所助力。现在“小破球”已经横扫春节档期,引起无数人抬头仰望,已经不再需要任何助力。因此,我就不写影评和分析了。我写一点回忆,写一写当初学天体物理、后来学经济学的思维差异。简单回顾一下人类的宇宙航行发展的现状。

今天的文末,有赠送宇宙课的小活动。

三年前的春节,我参加过未来局主办的“科幻春晚”活动,由十三个科幻作家连载,共写一个小说。按照抽签,大刘刚好在我前面一个。大刘的小说是很难接的,等待的过程中,我一直很忐忑。拿到小说的时候,我略微有点惊讶,因为这一次大刘并没有写到他一贯的、标志性的宇宙大场面,而是写到了人类宅在自己的卧室里,将彼此大脑联网。

当人类把头埋向网络,忘记向宇宙进发,这个文明就不再进化了。大刘如是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大刘写这样一篇小说,也没问过他。我在当时的文字里读到了一丝丝惆怅。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感慨。

在《流浪地球》升空的今天,我想从一个曾经的天体物理和经济学生的角度,谈谈人类宇航的未来——人类可能向宇宙进发吗?

宇宙的梦想与失落

在分析人类的宇航技术之前,我想先讲一点我自己的过往。

我第一次读《流浪地球》,是高二。那时它刚刚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上。是我的同桌拿给我,说好看。当时我俩都是天文爱好者,也都抱着大学学天体物理的志愿。

我俩都是因为童年时读科普而爱上天文,因为爱上天文而志愿报物理系。那时我热切地想成为宇航员,想亲眼从月亮上遥望地球。

后来,我们都得偿所愿。我去了清华,他去了北大,都是物理系的天体物理方向。

但是在研究生之后,我们都放弃了天体物理专业,开始从事经济金融。

很多人问我:你当初为什么会转专业呢?

问这个问题的人可能不知道,大多数读天体物理的人,后来工作都转专业了。

我的师兄师弟,有的去了基金,有的去了券商,有的去做了IT技术。有一次在某券商遇到一个师兄,问他:从前学的专业还会有帮助吗?他说:除了跟客户说的时候显得牛逼,没什么别的用了。

为什么学天体物理的学生都转行?因为天体物理研究工作岗位真的很少很少啊。每年的毕业生数目虽然不多,但还是比招聘的工作岗位多多了。

为什么学天体物理的学生都转经济金融?因为天体物理学的知识技能,能用到别的领域的也只有统计和数学了,什么黑洞光谱、宇宙核合成、正反物质湮灭、宇宙曲率,都用不上,能用统计和数学的领域也只有经济金融了。华尔街每年混进去大量找不到工作的数学和物理博士,也真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了。

天体物理所学的知识,是人世间用不到的知识。

在我小时候,我以为等我长大了,人类就已经可以建造豪华的空间城、太空飞船、月球基地和火星城市了。在科幻小说的想象中,宇航科技也往往有一日千里的发展。包括飞行器加速到1%光速啦,发现空间折叠和虫洞技术、曲率发动机、飞出太阳系啦。

但过了这么多年,儿时幻想的太空城市也并没有成真。直到我自己开始给小朋友讲宇宙了,那些想象仍然只是想象。所以,今天想说的,是关于梦想与现实的故事。


现实中的宇航发展


从全人类的角度,最近几十年,宇航方面的进展,要远远落后于多年前的人类想象。在《流浪地球》中,整个地球飞到比邻星只要2500年。但现实中我们的飞行器速度,还只有光速的五万分之一。别说整个地球,就连我们最小的一个探测器,飞到比邻星也还要八万年。试想一下,如果流浪地球的方案不是一百代人,而是两万代人,还会获得通过吗?


的确,中国的火箭运载技术、载人飞船、空间站和探月设备,近些年都获得了长足进步,每一次我看到空间领域的新突破,都激动不已,倍感骄傲。


只是这些技术对于人类而言并不新颖。该实现的,美苏在六十年代就实现过了。这些年中国赶上了甚至赶超了差距,但并非开创了全人类新的未来。


为什么人类的宇航技术进展如此缓慢呢?


最核心的因素,还是来源于宇航推进技术。目前人类进入太空只能依靠火箭,火箭只能依靠化石燃料燃烧,而化石燃料的燃烧效率,再怎么提升也速度有限、飞行的距离有限。


如果只能掌握化石燃烧的推进技术,那么人类去火星也就是极限了,跨越宇宙的航行永远只是故事里的奢望。


比化石燃料燃烧更高效的莫过于核聚变技术。《流浪地球》里已经使用了重核聚变技术,但人类至今连可控氢聚变技术都没掌握。可控氢聚变在二战后就开始说了,已经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无法实现,连可靠的实验室实现都没有。没有核聚变技术,人类的宇航速度只能微弱提升。


为什么可控核聚变技术发展得如此缓慢呢?


因为这是一个太复杂的工程。高温等离子物理人们没琢磨明白,磁场约束没琢磨明白,屏蔽材料没琢磨明白、核子聚变过程没琢磨明白,等等。整个复杂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科技,光砸钱没用,可能需要再等人类总体科技水平上一个台阶,才可能获得突破。


从五十年前人们就预测,可控核聚变的实现还有五十年。而如今,预测还有五十年。


实际上,人们对基础物理的理解和应用,最近几十年都没有太大的突破。人类对于宇宙物质和时空的理解,也并未比几十年前有质的飞跃。唯一重大的突破是认识到宇宙中有96%的存在是我们一无所知的——暗物质和暗能量。确认自己的无知倒也算重大进步。基础物理和时空理论最重大的发现仍然是几十年前的。


《流浪地球》中最大的bug不在于发动机能不能推动地球,而在于故事中人类科技水平进步太快了。按照目前进展,人类一百年之内是研发不出重聚变发动机的。


太空移民的幻与真


也许有人会问:OK,如果我们宇宙航行能力不行,飞不出太阳系,那我们就不飞出去了,直接在月球和火星上建太空城行不行?反正我们现在已经能把人类送到月球和火星上了。


我曾经的梦想是做一个宇航员。我原本以为,学了天体物理,就有更大的机会上太空。


在某年参加国际天体物理年会的时候,我问一位国外的科学家,未来是否会有更多天体物理学家到宇宙太空中工作?他说并不会,只要把探测器发射到太空,收集了数据,科学家在地面分析就够了。我说为什么呢,如果天体物理学家能在太空里调节探测器,肯定能进行更好的观测啊!


他说:太贵了,你知道多运送1克物质上太空要花多少钱吗?


是的,后来我知道了。送一斤物质要几万美金,那么一个100斤的成人要几百万美金。而且不只是送人,只要有一个活人上天,就需要一系列生命保障装置和补给,全套算下来,怎么也要几千万美金吧。如果送10个科学家上天呢?于是,当前的几乎所有天体物理探测,都是发射无人探测器,只送望远镜,地面遥控和接收。我曾做过几年黑洞观测,都是用美国发射的太空探测器数据,直接地面下载。


这是我第一次察觉,天体物理探测实际上也是经济学问题。


与之非常相似的,是我在另一个国际会议上问另一个科学家:您觉得人类未来会移民到月球或火星吗?科学家说:在可见的未来,不是太可能。我问为什么?他说,月球和火星上一切生命所需的条件都没有,完全从头开始改造太花钱了。


我说,但是早晚有一天地球上不够住吧?当地球人口太多,地方和资源不够,总是需要向宇宙进发吧?他说:不管怎么说,改造地球也比改造火星容易;如果有钱改造火星,那么这些钱完全可以改造地球,让更多人住下;如果地球都改造不了,火星更改造不了。他又说:其实太空真的太不适宜人类居住了。


这一次,再次更改了我对宇航的认知,我发现人类探索宇宙也存在经济效率问题。


这些答案都让我有些小小失落。我发现,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法在宇宙里俯瞰地球了。


经济学的现实


后来,我转读了经济学博士。接触的事情多了,我开始理解经济学看待问题的方式。


工程师思维和经济学家思维是有差异的。工程师是解决问题思路,目标是确定的,花钱就是要达到目标;经济学家是资源效率思路,钱是有限的,要看怎么花钱更有效率。


仍然举一个很小的例子来说明:西北贫困地区缺水严重,按工程师思维想,就是如何给这些地方调水;按经济学家思维想,就是算算:调水花钱少,还是转移人口花钱少?如果是后者花钱少,那就应该转移人口,而不是调水。


经济学家的基本思考就是:怎么拿有限的钱,办到最多的事。


放在宇宙航行这里,用工程师思维去想,就是“我们的目标是探索宇宙,那么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目标”,用经济学思维去想,就是“我们总共就只有这些预算,花在探索宇宙,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取决于钱花在哪效率最高”。


于是,一旦宇宙探索的成本高,效果弱,在经济学思维中,就是要被舍弃的方案了。


其实这也是合理的。天体物理学家和工程师总会呼吁:真理就在宇宙中啊,向宇宙进发多么浪漫啊,应该加大投入啊!但是真正的经济政策制定者会说:同样是钱,还得建铁路啊,还得修学校啊,还得给农民补充养老保险啊,同样是花钱,为什么要宇宙探索啊。——除非是冷战,用太空探索来秀muscle。


这就是为什么大刘和其他热爱宇宙的科幻影视片,一定要营造末世:太阳灾难了、地球灾难了、天降大洪水了、环境恶化了——只有在末世临头,进入宇宙才是义无反顾的目标,人类才会不顾一切发展太空技术。如果是太平盛世,谁想花巨额资金建造方舟航船,一定会被任何政府驳回。


科幻作者是多么喜爱那些宇宙航船的恢弘美丽啊,为此不惜在作品里毁灭地球一百次。


真实世界的矛盾


回到太平盛世,人类在现实世界中,还会不会在宇宙探索中前进一步呢?


这取决于人类如何看待宇宙探索的意义。


比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类在大宇航这条发展线上,并没有出现重大的突破。最近的五六十年,最主要的突破是在计算机方向,从个人电脑到互联网、手机、智能机、人工智能,计算和互联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主要的科技进步方向。


为什么会如此呢?


最重要的原因是,全社会的资源决策者,变成了消费者。


二战和冷战时代,资源走向的决策主要是由大国热战和冷战所推动;而随着冷战力量的消退,资本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畅通无阻,资源主要流向市场盈利点,因而更直接地受到消费者偏好的影响。资本直接投资于消费领域,受到民众兴趣左右。国家为了获得民众支持,也更乐于投资民众支持的领域。


那么宇宙探测呢?目前还不属于这个领域。


举个例子。现在在宇宙学研究中,最大最大的一个疑难问题在于:我们的宇宙究竟是在加速膨胀、匀速膨胀、还是减速膨胀?它关系到未来人类是不是会被宇宙挤压塌缩回奇点。这可以说是有关宇宙最核心的命运问题了,比太阳命运问题更宏大。


但是这个领域研究,严重缺乏数据。有一种戏谑的说法,宇宙学领域论文数量比数据点数量还多。


这就意味着,无论你想研究什么,你都是在一些不靠谱的观测基础上研究。也许你发表了精妙的理论解释宇宙加速膨胀,但是未来的观测显示,宇宙在减速膨胀。


那为什么不能多做更好的观测呢?原因很简单:这个领域的研究,需要耗资巨大的仪器。现在全世界对宇宙研究的投入都匮乏。就连欧美很多精妙的探测器,都迟迟无法上天。


国内的情况也差不多。我在清华天体物理中心的时候,参与过一个高能射线望远镜项目,中心的院士为了这个望远镜上天,奔走申请了很多年。后来在国防科工委报请立项的时候,这个项目和另一机构的太阳望远镜项目竞争,双方都倾尽全力,几乎翻脸。


两个项目拼死相争,争多少钱的项目经费呢?


3亿元,不到一公里地铁的修建经费。


为什么民众和政府不愿意在宇宙探索上多花钱呢?


原因也简单。几乎所有人都会问:“宇宙探测,有什么用?”


回答:“可以了解黑洞、超新星、宇宙起源之谜呀,了解宇宙奥秘呀。”


下一个问题:“了解宇宙奥秘有什么用?”


回答:“……没有用。”


这又回到最开头说过的,了解宇宙奥秘真的是没有用。它一点都不能帮我们把网速变得更快、商品变得更便宜、GDP变得更高。除了让我们了解宇宙奥秘本身,就没有其他用处了。


而就是因为这个“没有用”,各国政府对天体物理研究的经费都很保守。冷战时期美苏不顾一切的投入与其说是为了科学,更不如说是为了对抗。


我的选择


总而言之,对于人类的宇航和宇宙探索,我并不是十分乐观。飞到遥远的宇宙太慢了,移民最近的星球太贵了,观测宇宙的努力不被一般人认可。因此,可能以后很长时间,人类都不会有太大的宇航突破。可能几十年后的人类,仍然用着化学燃料火箭,住在地面上,太空中只有卫星,到达的最远距离是火星。也就是说,在小说和科幻电影中常见的大宇航时代想象,在可预见的将来,连一丝实现的可能性都没有。踏入宇宙这件事太难了,即便人类倾尽所有、举地球之力都不一定能做到,吝啬投入肯定更做不到。


大刘心里或许把这样的停滞归咎于市场化和虚拟世界。人类或许会成为不再仰望星空、只顾低头刷手机的族群。但这其实也无可厚非,人类选择刷手机的快乐,也是合理正当的,不可谴责或剥夺。


只是这意味着某种终极矛盾:让每个人自由选择得出的结果,不一定是所有人都喜欢的结果。这里面没有恶人或阴谋值得谴责,但只是无法获得我们真正渴望拥有的。


这么多年的学习与工作,是一个让我从浪漫的天文幻想者落回到现实的过程。一方面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现实的评价,不再幻想自己能变成下一个爱因斯坦;另一方面是对天体物理的未来发展有了更现实的评价,知道宇宙大航海不是我有生之年能看到的事。


可以说,长大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接受失望的过程。


只是现在,在雾霾时常遮蔽天空的城市里,在日常堵车上下班的平凡日子里,我还是想给孩子讲讲宇宙的浪漫。我仍然想告诉小孩子们:你们知道吗,宇宙很大很神奇,宇宙里有特别多美丽的星云、星系,有神奇的黑洞和大大小小的星星,等你去探索它们的奥秘。现在人类还不能飞到很远的地方,但是等你长大了,也许人类就能飞出太阳系,在宇宙里遨游了;也许你们能生活到天王星上;也许你也可以发明更神奇的飞船,破解宇宙之谜呢。


也许,等你长大了,一切神奇就实现了。


我仍然希望孩子们能留一些浪漫,一些想象,一些希望,一些对宇宙的向往。


宇宙,这两个字在一个对宇宙有幻想的孩子心里,本身就是闪闪发光的。浩瀚的湛蓝,璀璨的星星,七彩的星云,交响乐一般的宏伟。那就是梦想的家园啊。


在少年时有过还是没有过熊熊燃烧的梦想,人生是不一样的。即便是长大之后知道你能做的工作只是十分琐碎、你能预见的未来无比平凡,但有过希望的人生,还是不一样的。你能不断接受对自己和世界的失望,其实缘于你曾经对这个世界抱有的基础的爱与善意。而那善意,就来源于想象和希望。


曾经的对宇宙的想象,是我看待人生的基本视角。我知道人生是灰尘一样渺小的,对于宇宙而言,一个人小得连沙砾都不如,生命短暂得只是瞬息。我也知道整个地球上的人都是同样一艘孤舟上同舟共济的乘客——地球就是那艘孤舟。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看上去顺眼、不顺眼的熟人、陌生人,都是同一艘风雨飘摇的橡皮筏子上一同划桨的乘客。如果连一艘筏子上的乘客都不能互相支持,那么在广袤的宇宙里,将没有人能帮助人类。宇宙是比人类更大的存在,它是那个至真、至美的存在,冰冷却又温暖地怀抱着尘埃一样渺小的人,让人的生存有意义。我们尽管生命只有朝夕,但我们却能神奇地感悟到宇宙的智慧。这是人最值得骄傲的意义。


我想给孩子讲讲宇宙,让他们的心里装得下整个宇宙。心里有过宇宙,就不那么容易有鸡毛蒜皮。也许他们长大后的未来,还是会发现世俗社会不需要宇宙,他们所学到的东西在生活里用不上,而人类仍然不会有任何动作向太空进发——所有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们的心里,曾拥有整片星空。


地球可以流浪,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哦,宇宙,梦想中的宇宙。


谢选骏指出:如果不是抱着“宇宙朝圣”的情怀,而是出于“科学研究”、“商业冒险”的动机,宇宙活动还是晚点来临比较好,这样可以让地球孤舟自己晚点因此陷入倾覆的危机。地球只有这么一点薄薄的大气层,它是经不起折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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