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谢选骏全集

2022年1月3日星期一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3

 【【第三卷】】


【【中华民国(一九一二——一九四九)】】


这是一个明显双焦距的时期。从文化焦点上看见的是,外来商品、外来思想、外来行事方式空前大量流入,比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涵盖的都要广远。在各个国家特有的影响之外,还有现代新风格的影响。一切事物都在变。可是,从社会政治的焦点上看,却有朝代交替空位期才有的好几种特征。袁世凯复辟失败后的十年中,军阀势力在乡下扰动,各通商口岸市内则是外国人在扮演主要的经济行政角色。这种情势激发了民族主义者反对外国帝国主义的革命运动,同时,动员全国农民的一项社会变乱也有了粗略的开始。

列强之中,英美两国——两个新教(Protestant)传教团的主力国——依其盎格鲁撒克逊作风而比较赞成改革,认为改革比革命较有建设性。两国为改革提供的助力,大多来自私人的非官方管道,数量既小,来得又迟。相对的则有苏俄借着同时援助国民党和共产党而支持的激烈社会革命。此外,日本自本世纪初就对中国发出的文化与经济支配力,失控而变成了军事侵略,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九三一至一九四五年的中国历史进行。日本的侵略行为——后来并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已陷在苦境里的中国人的折磨伤害是无法衡量的。

一九一六至一九二七年的军阀时代中,中央政府权威低落,这也是此时期在文化、社会、经济方面反而颇有表现的原因之一  。一九二七年以后,中国恢复官僚体系的控制,相形之下,以前显然比较能开放自由发展。这种对照将突显中国政党独裁时期持续存在的两大主题。其一是专制中央集权论(authoritarian statism),即政府权威至上的观念,基本上即是效忠专制的中央权威,认为政治统一重于一切。另一个是社会民间的成长,包含文化方面的创作与社会改进。中国在适应近代世界的时候,未受中国官僚直接控制而自主独立发展,便是第二个主题的实例。不过这些发展并不能保证促进统一的中央政权。


(另起一页)


【【第十三章 追寻中国的文明社会】】


中国自由主义的范围


文明社会(civil society)可以定义为:从市镇脱离封建制度而兴起的时候,就开始在西欧渐渐形成的一种民主制度社会。那是一种多元化社会,其特征包括:教会独立于政府之外,宗教和政治是分离的,有至高无上的法律保障人们的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近年来已扩大为人权)。文明社会只能就程度差异而论,很难用简明的一句话说清楚,它含在一个国家的政务社会体制之内,却有适度的自主与自由。它不存在于伊斯兰教国度或近代的法西斯、纳粹主义、共产主义等极权政体之中,也不见于本书第一卷所叙述的中国历朝帝国。

但是,晚期帝制中国的一些新趋势开始创出制度、功能、个人职业——整个是社会的另一个层面,都未受到清朝中央政府的直接控制。在外国人看来,改变趋势在开放的通商口岸中最为明显。然而其中的驱策力不见得来自外在世界,可能出自中国自身内部的成分更多,尤其是出自士大夫阶级在小区公众事务方面逐渐增长的活动。一九一一年以后,传统的非官方高层人士积极活动之外,又要加上几个近代要素:中国新闻业、教育、商业的成长。知识扩张与劳力分工本来就内涵着文明社会,因为这两种情势都使专精者有资格在自己专长的领域内自主活动。然而,诸如此类的自主活动,始终带有危害中国人的国家政府统一及秩序的意味,而中国的统治者认为,自己所仰仗的即是政府对人民生活无所不在的监督。如何使个人自主或自由主义(iberalism)与政府施加的统一和秩序平衡,是放眼世界皆可见的社会问题。但中国的这个问题却异常尖锐而顽强。举一个实证,法律至上未落实之前难以达成国会治理,因此无法采取行政立法分权制。国会尽管召开,发言尽管激烈,其立法功能甚小,不过是为了象征行政体系的合法性。

按中国人的思维,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在更大的团体之中是应受严格限制的。中国的个人从属于团体,中国的法律也不如道德观念的支配力大。中国思想里也有和西方文明社会观念类似的重要观念,不过是受限制规定的。例如,个人的自我表达和财产权——两者都是维多利亚时期自由主义不可或缺的权利,到了中国却必须获得官方允准才得享有。

此类限制在晚清思想中便是显而易见的。虽然理学的信仰体系迫于外来的“异体物质”(即近代化)和新知识有实际功用,不得不予以接受,但只限于当作治国的工具。要清朝的末代人士完全背弃理学思想是不可能的。有许多人试图从西学模式中找出重新肯定中国旧价值观的法则,是可想而知的。

日本维新者面对近代化的时候,曾主张融和“东方伦理与西方科学”。在中国这边则有意识形态大将张之洞提倡的著名公式:“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此话虽然说得巧妙,却自相矛盾,因为中国哲学思想所说的“体”与“用”,是指一个单一个体的相关历面。按此理,中学西学应各有自己的体与用。即便如此,这两句话仍然十分普及。因为这似乎给了中国价值观较重要的地位,把西方学识降贬为仅是一套工具而已。

怀有儒家思想的日本人提供了另一个有用的概念——西方式的国会可以促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和谐。不过中国用的阐释方法不同。西方政治思想建立了“权益”的概念——个人的欲求与团体的目标难免会有竞争摩擦。在西方,权益被枧为激起政治行为的动机力,上自国王下至贩夫走卒,无一人不然。代议政体即是为使相冲突的权益达致彼此妥协而设的办法。在中国却不是这样的。权益二字本身就含着自私的意思,而儒家道德认为自私乃是为害社会的恶行。所以,儒家只赞扬上下和谐的理想,并不强调改革者要用来达此目标的手段——代议政治。

自由主义的另一个观念——个人主义——从西方传到东方之际,完全变了形。史华慈(Ben jamin I. Schwartz,1964)很早就指出,曾于十九、二十世纪交替之际翻译自由派大师(赫胥黎、亚当·斯密、J.S.穆勒等人)的经典之作的严复,就曾赞扬个人主义成长是支持国家政府的力量,却不提它与国家政府的相抗。最具影响力的改革者梁启超倡导的见解则是,每一个人应无私地拓展自己的能力,以贡献于强国富国。唯有如此,每个个人才能够帮助他的同胞。梁启超还引用瑞士法学家布隆契利(Bluntschli)说的话:人是为国家而生,不是国家为人而生。这种国家主权论的出发点,是儒家一向的教诲。从这一点延伸出去,所有类型的权利都是国家授予的,否则就是国家为了自身利益而保留不给的。中国的宪法都列明许多权利,但那只是规划出来的理想,不一定是要执行的法统。

在这个中国版的“自由主义”背后,先要有一个假定原则,统治者的权力无限,仍是独裁的。他的治国之术可能扩张到包括宪法、国会、公民权利(以及义务)在内,一切都用于促进国家安定,强化政府势力。因此,权利都是“依法律许可之范围”受到保障,也就是说,要看当局法令许可与否。中国的宪法并没有像美国宪法那样变成不可触犯的法源,而是变成一套明白宣示的理想和希望,倒比较像美国政党的党纲。

中国的自由主义既有这种“半途”(part-way)的本质,似乎把它称为原始型自由主义(protoliberalism)或中国自由主义(Sino一1iberolism)比较恰当。它来自中国政府里“文”的一面,而书生文官可以上奏折提出建议,却没有实施这些政见的责任和权力。近代的中国式自由主义者(Sino—liberal)的言论自由有限,因为他若放胆点明了地方上掌握大权的人抨击,难保自己不受政府中“武”的这一方施加的激烈报复。比这种顾虑更重要的是,想法已经定了型,摆脱不了这模子的约束。按维拉·史瓦兹(Vera Schwarcz,1986)所说,是摆脱不了“仪式化了的理学思想尊卑关系……伦理要求的恭顺屈服”,这些都是在早期家庭教育时就灌输的心态。

此外,西方式的自由主义也被它形影不离的同伴害了。这个同伴即是不平等条约。一九一〇与二〇年代的军阀时代,正好也是前文说过的“条约世纪”期间外力影响的高峰。军阀的兵力在港口以外的“内地”劫掠,成为让外国炮舰留驻港内以备不时之需的充足理由。因此,中国型的文明社会在中国产生时,部分是按西方模型塑成,同时却在受着激起中国新民族主义的帝国主义势力保护。

我们基本上最好记牢,中国不同于西方的价值观建立在与西方相异的历史经验基础上。若要认可中国专制集体主义体制持续长久的功效,以及中国近代知识分子为了找寻专制与自由体制两者的中点所费的苦心,并不一定要先抛开对于文明社会之自由个人主义抱持的希望。


基督教改革主义的限度


袁世凯以后十年间的中华民国,包括两个范围、两种政权,一是军阀占据下的中国,一是通商口岸的中国。军阀乃是从武的人物——可能是袁世凯调教的,他们凭着带有军队并且能喂饱军队而各据一方地盘。有好几个军阀是督抚出身的。他们的才能主要发挥在彼此互相攻打——或扬言要攻打——之上。至于各个通商口市,包括大多数的都市化核心地在内。而大多数的中国银行、企业、大学、专业人士也都在这些都市中。这些地方都是中国人和外国人联合组成的小区。中国政府权力系统中,坐镇通商口岸的这一支在军阀动乱期间维持了相当程度的安定。其实根本就是让军阀骚乱到此就止步。中国的爱国主义者必须面对的矛盾是,不平等条约原则上是使中国蒙羞的,但实际上却常有实质的帮助。例如,一九二一年间,宜昌的商人两度遭到军阀洗劫,只得要求北京的外国公使在宜昌也设一个租界区,以保护百姓免遭军阀部队蹂躏。

一九〇一年义和团乱事过后,中外两个动向在一点上会合了。追求革新的中国人建立起新知识的教育制,中国境内的传教活动愈来愈侧重以“社会福音”应对近代都市生活的问题。多少年来相互叱骂却难得相遇的儒家顽固派和基督教基本教义派,其各自的下一代此刻却为了谋求中国的福祉,而成为友好的合作者。举一个例子,从国际性的“基督教青年会”(YMCA)分支成立的中国基督教青年会,其由外国人辅导对都市青年与学生做的工作,获得中国商人和上层阶级的支持。约翰·赫西(John Hersey)写的小说《呼唤》(The Call)就描述了青年会于一九〇七至一九三七年间以中外合作方式进行大众教育及其它工作计划的详情。一九〇五至一九二五年的二十年间,中外基督教社群曾有一段短暂的黄金时代。

这个基督教徒合作时期的重要成就包括修公路、中国国际赈饥团的乡间工作、洛克斐勒资助的“北平协和医学院”的研究教育工作、洛克斐勒基金会出资给南开经济学院的社会科学系门、燕京大学与其它教会学院的扩增——包括南京大学的农业研究部,以及晏阳初(Jimmy Yen)主持的平民教育运动。

这些事功有三方面是值得注意的。第一,它们对外资的倚赖有甚于中国的青年会,其中又以美资占大宗。第二,爱中国的美国人从参与中国生活中获得满足,这也是冷战时期美国人会有“失去中国”之感的原因。第三,这些事几乎连中国人的问题的表皮都没搔到。前述各种外国援助的活动之中,大多数只是实验性示范的处理,并不具有可以直接改变中国本质的规模。

西方人在中国鼓励、促成、援助的计划难免流于肤浅,原因之一是,外国人交往的对象是中国的有知识的菁英阶级,而这个阶级只占中国人口的极小一部分。以教育为例,按饶懿伦(E.Rawski,1979)作的估计,晚清男性人口中能读写者占百分之三十至百分之四十五,女性人口中占百分之十。但是我们看到的入学人数统计是,一九〇七年的小学入学人数为一百万,至一九二二年增为六六〇万人。同期中学入学人数则由三万一千人增至十八万三千人。对于一个有四亿人口的国家而言,这些数目实在是太少了。

因此故,致力于创建中国文明社会的活动必须视为许多个成长点,如同生物实验室里的细菌培养液生出的孢子,散落在一大片平面上。若能假以充裕的时日,每一伙勤奋的改革者——社会、科学、医疗、民众教育各方面的——也许就能把工作延伸到更广的人群之中。不过,中国的问题太大了,到头来还是得靠政府来解决。


政治新闻报导之姗姗来迟


中国的独立的近代新闻业萌发,比西欧晚了大约一百年,比日本也迟了三十年,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窥见晚清惰性的全貌。旧秩序一直箝制住有关政府策略的言论,因为这仍是皇帝独占的禁区。

自从宋朝初期印刷书籍开始普及以来,一千年间不断累积促成近代新闻业的因素。官方与私人藏书、文学鉴赏力与编纂技术、宗教经书、官方的大规模出版计划、京城流往各省政府的大量文件、地方志、方言文学、私人刻印书籍,都有一分功劳。一八九〇年代的初期,各主要通商口市共有十多份中文报纸发行。一八七二年在上海创办的《申报》,有一万五千分的发行量。《申报》的新闻部分是报电报传送的,刊载内容多属商业类。中国近代报界拖到很迟才开始涉及政治报导,乃是为了尊重皇帝控制思想与印刷的权限。

近代中国报业始于王韬等通商口岸内的中国人。王韬曾于一八六〇年代帮忙詹姆士·赖吉(James Legge)翻译儒家典籍,并随赖吉到苏格兰停留了两年。一八七四年,王韬在香港办了第一份完全由中国人赞助的报纸,刊登商业新闻与一般新闻,并且加上他自己的改革观点社论。替他作传的柯文(Cohen.1974)说,其中信息来自王韬具备的几乎独一无二的西方“田野经验”。但是,到了一八八〇年代,他的读者仍然很少。

既有这么好的开始,中国的报业为什么在原地踏步丁二十年?为什么一直要等到一八九〇年代的危机再激起上海的梁启超等人以及长沙等省府都市创办持改革立场的报纸?简单地说,就是因为书生士大夫清楚固有的行事分寸,不会踰越朝廷的决策特权界限。只有获得特别恩准的时候,才可以向皇上呈进策论。至于一八七〇与八〇年代的激烈尖锐“清议”,制造的道德热力较多,实用真知灼见较少。要迟至一九〇〇年清朝被所有的外国打败——包括日本,朝廷的天命才开始亡失。梁启超在日本办的发表政治言论的报纸,是这个情势转变的明显标记。从此以后,主张改革的都市菁英开始在省内积极活动起来。

中国报纸、杂志、书籍出版一经在有保护的通商口市环境中展开,以后二十年内就增加了好几倍。一八九六年设立的邮政,以及小学教育普及与识字者增加,都助长了书报方面的发行量。依张朋园(Zhang Pengyuan)所说每本杂志平均有十五个人看过,李欧梵(Leo Lee)和安德鲁·纳森(Andrew Nathan)估计(见Johnson等1985),晚清的书报读者在二百万到四百万之间,大约占中国人口的百分之一。都市地区新产生的读者群以及一八九〇年代的局势,都有益于快速增长(到一八九三年,都市地区人口约为二千三百五十万,占中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六)。

但是,到了一九三〇年代中期,中国只有九百一十家报纸和大致同样数量的杂志。有些报纸可发行十五万分。只算报纸的读者,总数在二千万到三千万人之间。这么算来,比起其它近代化国家,印刷的刊物能触及的人数比例仍嫌小了。不过,上海商务印书馆自一八九六年起渐渐成为教科书与杂志的主要印行者。写作新文学的人士发现,都市地区读者多是为消遣娱乐而阅读。据佩里·林克(Perry Link,1981)研究,“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在一九一〇至一九三〇年间为这类读者写了将近二千二百本浪漫滥情小说。政治论述却非常少,这是因为教育程度较高的人在这么大的国家里,仍然只占微不足道的极少量。

近代中国的政治新闻报导大体上都是辩论性质的,目标在抨击或鼓吹某些想法,并不着重以事实告知大众。李欧梵和纳森引用梁启超的话解释:“说话是为改变世事而说,否则说它何益?”所以报纸数量尽管不多,却成为主要的政论工具。


学校发展


虽然北京大学向来认为中国的高等教育始于北大前身——一八九八年戊戌维新创设的京师大学堂,叶文心最近的研究(1990)却告诉我们,上海才是中国近代工程、科技、商业教育的自然发详地。例如,美国圣公会传教团于一八七九年在上海创设的圣约翰大学,是中国的第一所教会学院。清朝政府于一八九六年在上海设立南洋大学,该校曾送学生出国深造,后改为交通大学,成为工科首要学府。

近代新科门必须用进口的英文教科书来传授,这使得理学人士和新知识的隔阂更大了,这时候各门专用术语还没有确定的中译语汇,大学入学考试和期末考试常是用英文考,外籍教授讲课也都用英文。

由来已久的政府社会结合体于一九二一年瓦解了,理学思想的世界观也于是崩溃。留下的空位中涌进来五花八门互不相干而且经常彼此冲突的文化成分。军阀时期的这一代人因此必须把事情整理出头绪来。

姜·萨里(1990)曾就一位生于一八九〇年代的读书人的生活经历作了研究。此人受了四书五经的启蒙教育,到青少年期又得另受英美式教育,包括英语会话。由此可知遣一代人遭遇的困难之大。旧士大夫阶级以后的这一代菁英要谋求的解放不只一种而是两种,第一个要摆脱的桎梏是旧式儒家家庭制度的僵化观念以及父权专制。第二则是从新知识多种文化混乱困惑中解放出来。对于一个刚受完四书五经初级教育的少年而言,新知识带给他的是一种爆炸作用,把他刚刚在其中定好自己位置的知识环境炸得四分五裂。“中国不但不再是全世界,而且降为世界的一个小片断。”少年的心智与西方世界的相遇,通常都是一种“可造成严重伤害的经验”,充满“困惑与不确定”。少年心智需要“可能比第一次解放更明确果断的再度解放”,借着“寻得更高层次的整合或综合过程”,以从困惑中解脱。从被推翻的儒家思想束缚解放以后,惊惶失措的人们必须找一个新法则来安顿自己的世界。信奉基督教、信仰科学——包括达尔文主义、全心投入某种新行业、献身爱国革命,这些都能帮人找回自我形象。没有了知识勇气,简直就不可能存活下去。

以上便是民国第一代知识分子适应新环境的创痛。他们对日本既已完全绝望,就转向欧美去寻找拯救中国之钥。这个任务使他们率先倡导二元文化政策(biculturalism),因为中国人到东京所感受的文化冲击,比起到纽约、伦敦、巴黎、柏林的感受,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美国国会于一九〇八年决定以美国的这一分庚子赔款大约一半之数(一千二百万美元)来资助中国赴美的留学生,中国政府便开始实施送学生到美国深造的计划,设立清华学校(一九一一)为预备学校。一九二九年间共派遣一二六八名留学生至美国。一九二四年间,美国又将赔款的另一半(仍由中国政府支付)指定赞助中华基金会。该基金会由十位中国受托人与五位美籍受托人组成的董事会主持,拨发奖助学金给私人的研究及教育计划。此时期在美国深造过的中国年轻理工学者,于一九二四年组成了“科学会”(Science Society)。不久,科学会的期刊就成为新式读书人普遍抱持的希望的代表,这个希望即是,科学与科学性的见解可提供一个公认的解答中国问题的方式。

此外,截至一九二〇年代,中国境内的上百所教会中学合并而升级成为十多所教会学院或大学,通常是在美国成立校董组织,教职员中美籍的都有。但美籍人员的住宿条件比较好,而且薪水是由美国的董事会发。这些美式机构都受治外法权的保护。像北京的燕京大学等教会学校,在一九二〇到三〇年代间教育了各港口都市里新兴中等阶级的子弟。

天津有一所著名的私立的而且是纯粹中国出资的学校,即是张伯苓在一九〇四年以后开始主办的南开中学、学院、大学。经费大都来自当地中国家庭。中国的慈善事业另外还资助了厦门大学,以及上海的两所学院——天主教震旦学院(一九〇三建校)和复旦大学(一九〇五)。

但是,不论那一所私立学校都不如北京大学这个全国教育中心出色。这儿本来是专为培训官僚或替旧官僚换装新门面的地方,到两个人来担任校长以后才改观。一位是一九二一年的严复,另一位就是一九一七年上任的蔡元培。蔡原是清末的翰林,曾加入孙中山的同盟会。他是袁世凯时代流产的内阁中第一任教育部长,后来到德、法研读了五年。为了培养北大学术思想之多样,他广招各方人才,而且坚决反对政府干预教育。他邀聘陈独秀为文科学长,陈在巴黎期间便受法国大革命精神的吸引,回国后主办了很有影响力的议论期刊《新青年》。陈在北大时曾为提倡科学与民主而领导抨击儒教及其一切恶行的运动。


新文化运动


日本于一九一五年提出的“二十一条件”,企图把中国降格成为日本的保护国。日本的目的虽未达成,此一事件却结束了以日本为中国改革榜样的时代,加强了中国的近代民族主义。就在此时,提倡新知识的读书人为自己确定了新的角色——不做官,回避政治,不再循前辈的取向,以便检讨旧式的儒家价值观与制度,摒弃阻止中国前进的东西,从中国历史文化中找出新文化的元素。

新文化运动(New Culture Movement)攻击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文字工具。二十世纪中国文字系统大体上仍是沿用公元前二百年前后造的字。每个重要的用字都已经变成像洋葱了,有无数层不同的用意,都是千百年来不同用途累积而成。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拉了文pater如果保留其在古罗马时代的字形传至现代,可以用来表达的意思(也许还要并以别的字)可包括父亲、爱国主义(patriotism),父系血统(paternity)、(基督教)教父神学研究(patritics)、祖传财产(partrimony)、赞助(patronage)等等。因此,这个字出现的时候是指那一个意思,必须看其上下文才能确定。也因此故,必须晓得古拉丁文的原文。这种情况使文言文不能成为便利小学生解答人生问题的工具;它本身已是生活中的难题了。如果不下苦功把文言学通了,就休想进入上层社会阶级。普通人办理日常事务用的语言,比起通过科举考试的人用的少数人才懂的言辞和艰深的引经据典,要容易得多。

文学革命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要用白话文来写作。欧洲人在文艺复兴时代就采取了这个步骤,即是,用各国本地语文取代拉丁文。新教的传教士是履行此步骤的先锋,用白话中文的圣经向一般百姓传教。对新一代的读书人而言,推行白话文的时机已成熟。领导白话文运动的人物是胡适,他曾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康乃尔大学与哥伦比亚大学进修,主张以白话文为学术论述及其它一切沟通方式的媒介。许多人都加入这个否定文言优于白话的革命运动,白话的运用迅速普及;古文的专制就此被推翻。

追随杜威(John Dewey)而讲求实用主义的胡适,也是提倡以科学方法思考批评的主要人物。科学在工技研究上的价值早已不容置疑,将科学的思考方式运用到中国文学批评和历史研究上却是跨出了一大步。新式学术研究猛烈攻击上古中国史的神话传说,重新评估古籍的来源。此外也研究中国民俗,重新衡量明末与清代白话小说的文学价值。科学方法的批评研究十分早熟,因为有清代考证学的成就先铺了路。

新文化运动的创造力,要放在其历史背景中观察才能看得更清楚。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的世界大战,暴露了欧洲高傲文明之中原来隐含的野蛮性。奥匈帝国、俄罗斯的沙皇帝国、日耳曼帝国先后崩溃。威尔逊总统宣告了主张民族自决与开放民主等原则。数种社会主义思想、妇女解放、劳工与资本家相对的权益等各种观念传遍全世界,也涌进了共和政体中国。在古老中国社会里仍只占着顶端薄薄一层的中国知识分子菁英,本能地担负起理解并评价变迁的外在世界的大任,同时也努力重新评估中国自身的固有文化。


五四运动


挑起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事件的,是凡尔赛和约将山东原德国租界移交给日本的决定。消息传来,引起北大及北京其它学校约三千名学生到故宫前面的天安门集体示威。学生们烧了一名媚日阁员的住宅,殴打了中国驻日公使。警方攻击了学生,学生于是通电各地学校一同罢课,并组织爱国行动队伍,四出散发传单。天津、上海、南京、武汉、福州、广州等地也都发动了示威。有几名学生在示威行动中丧命,不少人受了伤。被捕的示威者很快就把各个监狱塞满了。

同年六月间,各大城市商人关店罢市响应,使抗议情绪扩散更广,导致抵制日货行动以及与日本居民冲突。有一年多时间,爱国学生持续鼓吹将日本在中国的市场摧毁,成效相当可观。同时,最具影响意义的是,新近成立的工会也发动了罢工,加入中国有史以来抒发国家民族情感最大规模的示威。

这次运动的惊人之处在于其发动者是知识分子,他们使科学和民主等新文化概念与新爱国主义会合而成反帝国主义的行动。这一代读书人比以往任何一代都更能积极担负起决定中国命运的重任。他们甚至开始透过其学生组织与一般民众接触。

在知识分子动员中,文学界以新白话文写作的小说等带头示范。大多数作家都有很高教育程度,而且出自上层阶级。其中主要人物多留学过日本,回国后在都市中贫困度日,而且经常受警察骚扰。他们的读者多半是都市中的学生,和他们一样卷入了社会革命。这些作家反对家庭制度的束缚,主张个人表现自我,包括性的自由在内。有些前进者的浪漫个人主义和自剖——以第一人称叙述或日记体畅所欲言,足以令严格的儒教规范震惊。

一九二〇年代的杰出作家鲁迅(一八八一——一九三六),生于浙江一个家道中落的士大夫家庭,考过秀才,在水师学堂和武备学堂读过理科,到日本又改读医学,最后决定以文学为改革社会的事业。他开始成名要等到一九一八年在《新青年》上发表讽刺小说《狂人日记》之时。故事的主人翁在每页都写着“仁义道德”的历史书申,从字缝中看见处处都是“吃人”二字。鲁迅还说,中国文化是服事主子的文化,群众痛苦的代价换得的是主子的洋洋得意。

北大学生领袖傅斯年和罗家伦等,在他们办的刊物《新潮》中倡导中国的“启蒙运动”,驳斥儒教家庭束缚是奴役,鼓吹个人主义价值观。一九一九年三月间,学生们就成立了演讲社,以进行对一般民众的倡导。此类学生活动有激进者加入,一心要“救中国”的张国焘便是其一。

就这样,占中国人口极少数的知识分子——包括教授、学生、作家,有一部分人士投入了文化斗争,要废除旧中国的老旧恶习,为新中国建立新观念。这些要做领导者的人却面对一个重大障碍:中国的二阶层社会结构,亦即统治阶级与平民大众二分的事实。新兴的菁英阶级能够与一般民众沟通交流吗?这些新的指挥者会不会跑得超前他们的兵丁太远?


中国中产阶级兴起


可以与学界社群自治相提并论的,是都市生活中功能集团(functional groups)的新的自我意识。最近的相关研究显示,上海与北京市内兴起的机构组织都是新与旧、中与西合并式样的。

上海的刚成形的中产阶级,是由经营外贸的中国商人起步的。一八四二年以后,广东的行商掮客由买办接任,按契约替外商处理贸易中涉及中国的事务。外国人处理货运、保险、进出口投资,买办的利润来自外商付的佣金、经手资金的利息、代理财务的酬劳,以及他们自己投资买卖的盈利。因此,中国境内外国银行的买办掌握了与中国“本土”银行交易的厚利职权。

上海买办最初都是广州茶叶贸易业来的,后来又有从宁波市和江苏省来的。一八五四年的总人数是二百五十人,一八七〇年增至大约七百人,到二十世纪初可能已有两万人。买办的职位好像家产一样,都是父传子的,或传于侄儿。他们不像老式的人那样赚了钱就买田产,通常都是投资外商公司,如此也可避免被中国官吏揩油。要区别谁是“买办中产阶级”谁是所谓的“国内中产阶级”(如中国共产党为宣传而常做的),实在不可能。他们都是同一个团体里的分子。

由于中国农业仍然生产全国总生产额百分之六十五,整个经济体系中,近代化的部分依旧很小。中国避开了受列强外国剥削的半殖民地角色;没有变成外国的供应主要来源,也未给外国货品提供广大市场。继鸦片之后,销路广的进口品只有工业用纤维纱和煤油。简而言之,传统的经济系统仍能配合中国的低生活水平继续发挥效用,近代化经济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也就不多了。以汽船和大汽艇为例,虽然投入中国的水路运输网,并未使水上运输系统改观很多。中国商人倒是很快就利用了这些快速工具,不拘是外国人或中国人经营的。

清末自强运动期间,主其事的大臣都有协办者、顾问、秘书、代理人、合作伙伴构成的人事网。这个复杂关系网也管到了“官督商办”系统中的商人,但是官吏并不负责生产事务。玛丽克莱·白杰尔(Marie—Claire Bergere.1989)认为,自强运动时期推动洋务者便是利用这个官僚综合体而运作,权力仍归官方。近代化的推行,必须靠官商两方的私人关系和利润分享才能达成。清末实行的不是国家资本主义,而是官吏们的官僚资本主义。

清廷曾于一九〇三年以谕旨提高商人的地位,藉以拉拢都市商绅。此后至一九〇七年间,新设的贸易部还有奖赏投资者、工技师、创业者的措施。到一九二一年,各省有省县议会之外,总共有多达七百九十四个商会,七百二十三个教育社团。这些结社力量脱离了朝廷管辖,组织起超越省界的全国性团体,如中国教育协会、省议会联盟即是。这类团体所代表的是士绅商人阶级。

一九一四年八月,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中国的外国运输与贸易量都因而减少,进口量下降,随后便是外国需求的中国原料输出增加。此时世界市场上的银价大涨,增加了中国通货的购买力。没有外人来竞争,是中国企业家发展的良机,即便运输短缺使他们向欧洲订购的设备不能准时送达。到了一九一九年,欧美需求下的大量出口,以及白银兑换黄金的价值上涨,都使中国商人大获其利,也因此刺激了中国的进口。

与十九世纪末的自强运动不同的是,这一波工业化偏向生产供立即消费与获利的消费商品。据白杰尔说,一九一二至一九二〇年间,中国工业达到百分之十三点八的年成长率。棉纱厂成长速度很快,单单一九三一年一年中就开了四十九家。上海的面粉厂大增,广州则有香烟、制造、火柴业兴旺。一九二一至一九二四年间,上海共有二百家新的机械工程厂开设,一则是为维修设备,同时也自制编织机、纺织机,以及其它工业用机器。到一九二〇年,其中大约一半的厂家在使用电力。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也开始出现近代式的银行。除了北京中央政府所营的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之外,还有十多家省营银行,主要是处理政府的资金和借贷。另外有十多家则是纯粹商业性的银行。至一九二〇年之时,上海还有七十一家旧式钱庄,专作短期贷款,处理鸦片商和染料业的资金。证券交易所和全国性的银行尚未出现。

上海人口——包括国际租界、法国租界、租界外的市区以及近郊,一九一〇年总计为一百三十万,一九二七年为二百六十万。一九一九年间,香港先施公司与永安公司在上海市南京路开了百货公司,是华侨势力伸入上海之里程。继而有香港上海银行公司与怡和洋行的新式大楼在洋经滨建起。

一九二五年以后,公共租界的“上海工部局”开始有华人任议员;上海近郊则有中国人的行政自治机关,一九二七年并人大上海区之前是相当自主的。公共租界内有中国纳税人协会的组织,另外有许多企业人组成的商会,以上海总商会的势力最大。纺织业和面粉业的大老板组成了企业家的新阶级,和地主士绅有往来,但不听其指挥。这种新兴的地方商绅阶级以上海的最为明显,他们不让政府管到他们头上来,自己从本地读书人里选任官吏。他们的官僚都是就地取材的。

新兴企业人阶级的迫切要求自治,不逊于发起五四运动的学界人士。实业家们多赞成教导实用主义而重视个人的新式教育。例如,继蔡元培之后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发起的新教育运动,就曾得到势力颇大的江苏教育协会的大力支持。一九二〇年代的学界和企业界往往因亲戚关系而联合为一体,例如,曾国藩的女婿是上海兵工厂厂长聂仲芳,而聂的诸子都成为纺纱厂老板,其中聂云台还兼任上海总商会的主席。

上海这个新兴的中产阶级有其自创的组织。一九一七年发行的《银行家周刊》,促成了一九一八年设组的上海银行业公会。上海的这个先例,引起汉口、苏州、杭州、北京、天津、哈尔滨各市也都成立银行公会。至一九二〇年,各市联合组成中国银行公会。另外,纱厂老板们也组成全国性的公会。这些组织研究世界市场,不再像往昔商人只以独占为目的,而是注重扩张成长,有国际观。有些大银行家是在日本受过高等教育的,最为外国人熟知的是美国宾州大学华顿财经学院毕业的陈光复。

原来的普通合伙公司或私人公司,开始转变为股分公司,但仍是凭家庭关系经营管理。家族关系之为企业的基础,可以藉荣氏家族的例子证明。一八九六年,荣氏开始在上海和无锡开办银行。传至第三代,共有十一位荣氏子孙在开面粉厂和纱厂。到了一九二八年,荣氏兄弟共有五十四人在家族事业的十二家面粉厂和七家纱厂里担任经理主管,占最高级主管一半以上。

地域关系和家族结构在新兴的企业人阶级中举足轻重,显见企业家们并没有断然脱离中国社会,倒不妨称他们是“儒家现代化人士”(Confucian modernizers)。白杰尔怀疑一个“有企业心的、开放自由的、见多识广的中产阶级”能不能移植到旧式的官老爷与佃农的文化中,而且在其中繁殖。有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即是,新式的商绅已经和朝廷疏远了。而这个事实导致他们在一九一一至一九一二年的革命期间支持各省的改革派菁英。

一九二〇年代的商绅们赞成胡适及其北大同僚的呼吁——要中国士人菁英起而行、要发展专业技术、要好政府整顿财政作前瞻的擘划。胡适代表了北京自由派的知识分子,与上海的企业家们有许多相似之处。例如,企业界赞成当时正流行的各省结成联邦的概念(这与美国各州最初的联合组织类似,但后来证明行不通)。他们也都赞成各省自治与联邦制度。另外一个务实的措施是成立商人民兵团。企业界期望自治而不让中央政府控制他们的经济功能,同时却又渴盼集权的秩序,实在是自相矛盾的。

从一九二三年三月起,企业界透过商会组织参加在上海举行的全国大会,讨论解决政治整顿统一与军队及财政管理等问题之道。六月间,自治情绪高昂之时,上海总商会——既无领土也无军事基础——竟宣布脱离北京政府独立。总商会成立了一个“人民政府”的委员会,不久就和当地的军阀谈判以减少战争行动。然而,上海的中产阶级和北京的读书人一样,在这种事情上,超出了“文”的范围就无能为力。商绅阶级无法发展军事武力。上海的中国商人们随即又反对新出现的左倾劳工运动,这个立场获得外国人的支持。陈独秀于多年后回顾当时在上海为压制工运募款之事,表示他的目的在于打倒军阀并支持新式政府。陈与胡适一样,是中国式的自由主义者,能够领导自己的社会阶层,却不会控制统治力。两人都是反帝国主义的,想要废除不平等条约。两人同样陷于两难的境地:又渴望自主权,又需要一个可能接近专制的强势政府。

工商业在京师里是次要的,首要的还是人口,即是八旗军人和为内外廷提供服务的各行生意人与工匠。外国军队于一九〇〇年占领北京的时候,在日本提议下按日本和欧洲范本设立了一所警察学校,招收的学生多为八旗军,以后这些穿制服支薪水的警员就成为新型的公务员。袁世凯随即把警察系统推广到各大都市。大卫·斯特兰德(David Strand,1989)指出,"即便已经淡化了,喜好给人训话、管闲事、调解说和的儒家心态激发了有效的警察工作"。至于扈从主义(clientlism)和惯例的舞弊,自不在话下。

一九〇七年成立的北京商会也是一个新组织。虽然其成员只占北京二万五千家商号的百分之十七,却代表了全体一致的利益,如避免钞票通货膨涨即是一例。商会的领袖不免要被卷入北洋时期的政治。北京城有大约一百个历史非常悠久的各行买卖手艺同业组织,以盲眼说书者的同业公会为例,成员就有五百人左右。制墨业则有大约二百位师傅,三百名未出师的学徒。五四运动要寻找“激进政治的无产阶级根据地”的时候,发现既有这些同业公会,似乎不急需再在工厂里组工会了。

坐人力车逛街于一八七〇至一九四〇年代盛行于东亚各地,是廉价腿力和球轴承车轮(ball-bearing wheels)的混合产物。一九二〇年代的北京城有大约六万名人力车夫,在一九二九年的暴动中攻击电车,把电车公司的九十辆车打坏了六十辆。

总之,一九二〇年代的北京目睹各种民间团体激增,鼓吹自治、节育等主张,面对军阀互斗的战乱与乡间受的蹂躏,士绅们成立了维护和平的社团,输入食品、开每天赈济八万人的粥场、出资遣散战败的兵卒。这种行动在北京必有先例可循,譬如一六四四年李自成占领北京后又被清军逐出的期间,应发生过同样情形。一九二〇年代的一些新旧混合的行为已经有了文明社会的风范,但是并不能使军事力量由此滋生。武力必须从外面进来,即是一九二八年北伐的革命军。

有关汉口、上海、北京等都市的研究,都展露出不时受道德共识推动的自觉性社群形象。往往都是既有团体或机构中,市民之间关注公理与民生的共识。当然,这种道德上的一致,继承自儒家思想,通常很难令儒家思想体系以外的人理解。因为它混合了通俗的正当感以及对于“军事”权威的持续顺从。中国式文明社会的半自主性与政府势力面对面时,似乎也有儒家书生臣子面对皇帝时的那种脆弱。他们尽管理直却不能气壮。


中国共产党之起源


中国的企业人士和新文化运动的自由派人士一样,决意不沾政治不做官。五四运动中的一部分行动主义者却有心寻求新的政治力量。这些人虽然是刚萌牙的中国文明社会里的学界滋养生长的,却投身于由来已久的事业——要创造能给中国带来统一、社会秩序、富裕、力量的新政府。也因此故,五四运动的知识分子分为两派。一是胡适、傅斯年等学院派,提倡以新方法整理国故并重新评估中国历史文化。另一派是陈独秀与张国焘等政治激进派,合力组织了中国共产党运动。

从一九〇〇年代初期,无政府主义已在马克思主义之前先在中国引起广泛注意。一九一七年苏联革命把列宁主义带到中国以前,主要的社会主义者都是无政府主义者。巴黎和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大多爱读普鲁东(Proudhon)、巴枯宁(Bakunin)、克鲁泡恃金(Kropotkin)的理论,及其主张的

谴责政府、国家、军国主义、家庭等一切权威。无政府主义作家引用克鲁泡特金的名言,指政府已经变成当代的上帝。他们以雄辩之才阐述平等主义的观念,尤其高呼将妇女自家庭束缚中解放,将农民自剥削中解放。这些都将成为中国的革命词汇。无政府主义者不愿依赖政府,而是要每一个人解放后,以不流血的方式再创远古时代的人人平等的社会。但是,彼得·扎罗(Peter Zarrow,1990)就无政府主义者的作品所作的分析,令人觉得他们太沉缅于乌托邦式的希望,以为只要一步就可以从儒家观念的紧身衣进入全然的自由境界。这种想法荒唐得可怜。结果除了暗杀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实际上该怎么办呢?

新文化运动虽然吸引了读书人,却不足以使青年们藉创造新社会秩序而获得中国救星的新身分。一九一九年以及后来,在北大受到蔡元培鼓励的学生讨论会成为榜样,天津、济南、武汉、长沙、广州各地的大中学生都相继效法,上海的学生尤其积极。大多数团体都办有期刊。这些行动主义的学生们给了自己新任务,不再求为国效劳,而是要为社会效劳。最近才意识到都市劳动阶级存在的学生们,现在又想打动一般民众了。社会主义似乎大有可为,有些人认为它终将使工人与知识分子团结,因而防止阶级之战。亚里夫·狄尔立克(Arif Dirlik,1989)指出,此时期的某些国民党内的社会主义者,把拥有地产——而非资本主义——当作抨击目标。

到一九二〇年,已有六、七个主要都市中有思想激进的研究会成立,其成员都是知识分子,各自主动加入相互激励。北大教授李大钊于一九二〇年三月组织的研究社,树立了此类社团的风格。狄尔里克认为,一般史学者虽然公推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的两位创党人之一,其实李并未一心以建党为念。他在宣扬马克思主义理论上十分热烈,但实际行动方面却希望所有的社会主义者能团结一致。

中国共产党的建立,似乎主要归功于陈独秀和共产国际(Comintern)。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中的领导地位,害得他在一九一九年夏天坐了三个月监牢。一九二〇年秋天中国共产党核心的实际组成,主要是靠共产国际的特工人员维丁斯基(Voitinsky,中文名吴廷康)。接替维氏的共产国际代表——荷兰人史尼夫列特《Sneevliet,即马林[Marin])——于一九二一年来到中国以后,中共的建党大会才于七月在上海召开。经由办期刊、开书店、翻译、办研究会、组工会等宣传方式,中国共产党迅速确立了“行动的意识形态”的组织恃色。与无政府主义者以及基尔特社会主义者分裂以后,中共坚持以阶级斗争为首要宗旨,从此成为一个谋求权力的、秘密的、排外的、集权中央的布尔什维克(即列宁主义的)政党。五四启蒙运动被他们远远抛在后面。一九二一年七月由俄国的共产国际代表指导的建党大会,李大钊和陈独秀这两位“创党人”都未出席。过了一年时间,才通过了党的规章原则。这时候,最初的十二位建党代表之中有将近半敷已经离开了。

早期中共党员究竟是否确实理解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可以再推敲的问题。建党党员之一的毛泽东,一开始是五四运动的信徒,是主张改革的渐进主义者(Gradualist)。要等到明显受挫以后,他才认定激烈革命行动是唯一行得通的路线。

毛泽东曾经赞成克鲁泡特金式的无政府主义,也就是提倡互助与合作之说。一九一四年他十八岁时,读了蔡元培译的德国哲学家鲍森(Friedrich Paulsen)作品《伦理学体系》(System derethik),还作了批注。能将哲学大众化的鲍森主张,“意志对智能而言是首要的”,伦理含于自然之中。宇宙的行为有伦理性,个人的行为亦然。因此,主观态度与客观态度并不相冲突。这种伦理色彩对这一代的中国人特别有用,可以帮他们使历史与价值观调和一致,使中国的伦理教条遗产与近代科学知识调和一致。

五四运动将爆发之前,毛泽东从北大回到湖南,办了一分讨论刊物,提出其辩证看法,指人民受压迫的阶段之后将是人民转变的阶段,中国经过羞辱衰弱的时期之后,将以强势大国的姿态抬头。这种看法表达的使相对者统一的主题,可以远溯至道家的思想。毛提倡的“人民群众大团结”,其道理是,社会中的团结集团长久以来全凭联合一气而占得优势,现在轮到人民群众以同样方式来占上风了。

毛泽东表达思想的措辞具有世界性与普遍性,不过他最初的实际行动之一是参与湖南省的自治运动。这项运动旨在成立湖南省的宪法,以反应当时流行的各省独立组成联邦以促成中国政府现代化的主张。自治必须以民意为基础,有民众参与,也就是必须动员人民。

毛的刊物于一九一九年末遭禁以后,他便动身前往北京和上海,在两地都找到了志同道合之士。但是他还不是阴谋家,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即便他于一九二〇年组成一个俄罗斯事务研究会以及“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湖南分团。甚至他参加一九二一年七月在上海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组党会议之时,也还未全心投入阶级斗争。一九二三年间,他组成了“湖南自修学院”,宗旨之一是,用旧式中国书院传播近代知识的新内涵。他本来还要为湖南的工人运动效力,却不得不于一九二三年四月逃往上海。

上述有关中共建党人士吸收马克思列宁主义经过的数据,显示一个密谋夺权的组织在中国出现时,要具备形式相当容易,反倒是做为组织方针的理论依据比较不容易规划完善。几千年历史中曾有无数抗暴造反者秘密组成结拜兄弟的团体。孙中山组党之初,确实曾因为难以超越这种古老作风而感到棘手。汤尼·赛克(Tony Saich)编辑的中共各支党部与中央的往来书信(即将出版),指出一个事实:所谓“民主的中央集权主义”(democratic centralism)这种单向式的党纪,早期曾有执行上的困难。共产主义在中国的本土化,将包括运作风格和观念两方面。强调党的权力高于一切的布尔什维克主义(Bolshevism)只是马克思主义衍生的一支,它有它的民主期望。至于剩余的无政府主义互助观念与“劳动学习”的观念(即是使知识分子成为劳动者,使劳动者成为知识分子),以后仍将是反布尔什维克的,但对于促成中国式的文明社会无甚帮助。

一九一〇与一九二〇年代,新文化运动的学界人士和都市企业人士的经验,都证明这两种人同样不能只凭自己的力量奠定政权。他们虽然需要新的政治秩序,却只能静观历史将给他们带来什么。

【谢选骏指出:上文的作者们不懂,事实多次证明(1919年、1949年、1989年)中国自由主义无法建立中国的文明社会。既然如此,那么怎样才能建立中国的文明社会呢?我认为从历史发展的观点看,只有适当的宗教才能建立中国的文明社会!简单地说一下,建立第一期中国文明社会的是先秦宗教,建立第二期中国文明文明社会的是佛教,建立第三期中国文明社会的是基督教。在我看来,一个成熟的第三期中国文明,取决于中国能否实行彻底的基督教化。而迄今为止所有的“中国现代化改革”,其实都是以某种程度的基督教化为基础的——太平天国即使不算,洋务运动的开放传教也应该算,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甚至北伐革命、共产革命,在在都有正反两面的基督教身影。所谓“反面的基督教”,就是类似太平军的国民党与共产党。】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2

 


【【第十二章 共和革命  一九〇一——一九一六】】


国内的新均势


清朝于一九〇〇年败于远征的八国联军后,继续主政至一九一二年才灭亡。原因在于当下并没有其它政权可以取而代之,也因为中国人和中国境内的外国人宁愿维持安定而不愿有动乱。一九〇一至一九一一年间,海岸与河岸地区通商口岸的改变步伐,拉大了近代化都市区与内地无数乡村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扩大与不平等条约之实施同时开始,这使得心存改革的汉人有机会组织起来并且公开其政治理念——此类行为是清廷不准的。不过,初期主张革命造反的孙中山,还是藉日本扩张主义者的协助,才于一九〇五年领导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组成了同盟会。中国的民族主义在成长,但仍蛰伏着。

这股增强聚积的社会力将于一九一一年浮现,酝酿过程中的关键即是清室政府与士大夫菁英间的关系。从一八五〇年到一九一一年的这个时期里,大体上可以看出三个阶段变化。第一个是士大夫菁英支持清室,平定了太平天国与十九世纪中叶的其它动乱。所用的策略是组织地方团练,以人对人的效忠关系为基础而招募兵士,粮饷由富户大家认捐,或抽取商人贸易的“厘金”而来。

第二个阶段是太平天国乱平以后的重建时期。士大夫菁英积极办设学堂以复兴扩展儒家教育,并且成为各式各样都市福利与小区建设的督导者。上大夫阶级的结构成分改变了,因为地主们往都市里迁移,商人们凭着捐官或参加官方主持的工商建设计划,被纳入了士大夫阶级。大家富户因为有资金与会计事务上的便利而投入了经济发展。而都市化的演变也让外国榜样、外国观念、外国往来关系大量注入。

自一八九〇年代末期展开的第三阶段里,民族主义与主张改革的都市菁英阶级同时兴起。这个新阶级提倡开发地方、地方自治、立宪政体。他们循多条路线推动现代化运动,却发现满清政府行动太慢,凡事刁难阻碍,而且已经没有领导国家的能力。

我们先看士大夫菁英在平定乡野造反时扮演的角色。


团练平乱


一八五〇年太平天国起事以后,造成的影响之一是,农村乡下武装起来,藉此在人口膨涨而不安定的乡间维持秩序。这种情势却引起一个制度性的问题:朝廷如何从中央控制军事力——即“武”的统治。自秦代起,历朝都避免大量征兵为军。汉朝以及后来各朝用过囚犯、乞丐、佣兵、职业军人武人(多为世袭者)组成军队。到了清朝,只以八旗军作战略性的驻防,另外有分驻各省的汉人绿营军。但是白莲教乱事兴起时,八旗绿营都无力镇压。十九世纪初叶时,地方动乱频起,地方官绅纷纷办起乡勇以自卫。

乡勇是地方上捐资给养的军队,成员是兼职的。按孔斐力(1970)所说的,是“既非纯武,亦非纯文”的组织,是亦文亦武的。晚清乡勇的主要特色即是由地方士绅来办理。魏斐德(1966)曾记述,广东的士大夫于一八四〇年代及五〇年代组织村民抗英。广东的官吏一时陷于两难;如果反对广东百姓的仇英行动,将使乡勇与朝廷对立。如果顺应民情,可能引来英国人的报复。做为百姓或地方士大夫手中的武力,乡勇团练有利也有弊。北京的朝廷不愿编设由地方士大夫指挥给养的团练,除非团练能按“官督绅办”的制度完全听地方官吏调度。如果能这样办理,地方官吏一声令下,可以通过分散各地的乡绅士大夫,把广大面积之内上百村庄的数千乡勇动员起来。

除了这种动员力量之外,既有的关系网络也可以发挥辅助功效。关系网之一是按保甲制编组的每一户之内体格健全的男丁。另一个即是家族关系网,藉亲属关系、共同财产、宗祠祭祖行动而联系为一体。此外就是一个市集镇周边村庄共同形成的市场小区。与这些行政的、社会的、经济的网络相互啮合之后,团练系统不但足以控制乡村地区,而且可以夺政府的控制力而代之。因此,朝廷在一八五〇年委托曾国藩等可靠的大臣在自己的本乡主办团练,实在已是走投无路的下下策。

团练组织之所以可靠,端在于其成员全部是本乡本土相识的人。至于像天地会这种跑帮走私的秘密结社,或是逢有饥荒、水灾、兵乱就大量涌到的游民,都不受管制,不会被募编。最危险的仍属太平天国之类的偏执造反分子,他们的团结力量来自共同的宗教信仰。

因此,有两个条件是遏阻太平天国叛逆所必备的。一是复兴儒家意识形态的社会秩序——表现在将领与兵卒问各层级的人对人的关系上。简而言之,团练的指挥权(若想发挥效率)必须以忠诚、尊重权威、领导者以身作则等人际关系的动机为基础。湖南团练的个案研究显示,像曾国藩这种书生将领,经过反复试验才发展出一套合用的观念和方法,终于调教出像湘军这样能打败乱军的地方兵力。这些本属地方团练的军队,后来成了专职征战的武力。

团练的另一个致胜条件是,藉税捐筹得充足的粮饷补给。从团练有意为维护儒家秩序而奋斗之始,士绅富户的捐款就是主要经费来源。几近山穷水尽的朝廷出售科考“功名”,甚至官职,也是财源之一。但是一八五三年以后主要还是靠新增的贸易税,课征对象是运输途中或存于仓栈的商品。因为税率是千分之一的微额,故名为“厘金”。由于国内贸易成长,这项新税的收入颇丰(外资贸易行的货品运经内陆的时候,依条约规定应被课以类似的“运输税”)。

值得注意的是,抽厘金一开始是地方与省内主管的,不是中央政府的事。按苏珊·曼(Susan Mann,1987)研究课收厘金的制度传布到每一省的情形,主要道路和各大城市所设的关卡织成一面细密厘金税收网,整个都在北京朝廷的直接权限之外。后来,中央政府会收到厘金收据与支销的形式上的报告。到了十九世纪末叶,厘金税额和盐税在中央政府总收入帐上已经是等量齐观了。总之,厘金税制也和团练乡勇一样,名义上是为朝廷在办事,事实上却造成中央与省级政府之间一种新的均势,而且经常倾向于对地方较有利。

消灭太平天国的地方团练便是这样给养成军的。组织团练的大臣们不但抱持共同的观点与意识形态,而且私下也有姻亲、师生、科考同年等关系相联——中国统治阶级的整合即是靠这些关系维系。孔斐力说,“湖南菁英的紧密整合”的原因有二,即“清朝的学制系统,以及遍布于官僚系统中的提拔栽培与报答效忠的关系网络”。虽有异端邪教与外人侵略的威胁,这个忠于儒家秩序的统治阶层还是联合挺了过来,一八六〇年代以后,他们在思想行动上的团结性就渐渐消散了。


士绅积极参与公共事务


乱事过后的晚清几十年重建期间,曾经武装乡里的那一代士大夫,已改换成另一种都市士大夫阶级,经管的是对小区有益的事务。这些事务有许多是从宋代起就与地方士绅相关的,也有许多是十九世纪晚期都市迅速兴起后才有的新职务。这些事务可以让官僚体系容纳不了的士大夫菁英不至于闲着。清朝的科举制造出来的人才一直多于政府可任用的名额,因此,蓝菁(Mary Backus Rankin,1986)所说的明清两代“最缓进式的统治”(minimalist form of government),继续靠士大夫阶级去处理介乎官与私之间的公事。

在“公”的范围内,士大夫们首先担起了管理灌溉水利的任务,其中包括筑坝修堰。维特福吉尔(K.A.Wittfogel,1957)等人曾有理论说,中央掌握住了水资源的控制权,才能使朝廷有无上的权势。这个说法正好适用于地方士大夫势力的兴起。像水这样重要的小区资源,必须各自按其不同的地方环境条件办理,不能只听从高高在上的命令行事。既有办理事务的责任,连带也有了某种程度的自治和势力。

学校的增设,又使都市士大夫的影响力伸入教育的领域。按理想,书院应供给数十位读书人的食宿,地点应在乡下,以便在接近大自然的环境中过简朴生活,培养清高思维。然而,事实上大多数书院早已变成准备应考的学校,而且都设在城市里。自宋代起,书院的数目不断增加,以至全国总共有数千所之多。一五〇六至一九〇五年间,广东省内就开设了五百六十五所书院。九六〇至一九〇五年间,江西省开设了将近五百所。浙江省在十九世纪期间共开办了二百八十九所。其中有些是私办,但仍以官办官管的占大多数。不论官办私办,校地捐赠、办学基金、房租、乐捐津贴,都是官吏自掏腰包,或士绅商人捐赠。太平天国乱事过后,学校书院如雨后春笋般兴起。虽不一定是官办,却都属于半官方机构。

自古以来就由士大夫阶级担当的社会福利事务,如今也比以往急迫了。照顾贫病孤寡、修庙、补桥、提供渡船、办消防队、捐棺木,这些都是士绅们一向不可落人后的义务。现在改由许多地区内的全权福利机构协调办理,而这种机构通常都是同乡会馆资助的,由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主持。这些地方菁英人士一方面在奉行儒家的道德教诲,一方面是为了谋求地方上的安定与小区内的团结。他们的动机来自儒家改革者的“封建”理想,也就是让地方领袖担负更重的地方治理之责。

菁英人士的这些积极行动都是官僚职权范围之外的。一八七八年间华北的一次饥馑,激起不分省籍的各个层面的有名望人士的一次大动员。惯办公众事务的菁英领袖,在处理社会问题上的能力胜过清政府的官吏。士大夫阶级藉各种不同形式拓宽其社会职责,清廷的官僚系统却只有增设顾问或助理之类的非正式扩大。官方办事的时候,宁愿借助于士大夫菁英,而不愿调用没受过教育又贪污舞弊的衙役。而士大夫菁英主动办事的时候,虽然表面上仍需要官方认可,但这种认可却愈来愈不重要了。公共事务的增长太快,政府编制已经赶不上了。

早一代的地主士大夫武装乡民成军而打败了太平天国,晚几十年的积极行动的都市商绅办理菁英教育与社会福利,两代人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这两代都属于上层社会阶级,都热中于发挥治理才能以维持社会安定,都毫无领导农民造反以改变中国二阶层社会结构的意图。在现代眼光的回顾下,他们算是保守分子。后来他们会悖离无能的满清王朝,乃是因为汉人爱国分子的文化民族主义所致。而这些汉人爱国主义者一心要做的不只是保住国家,还要维护自己在社会中的领导地位与优势。


日本的影响


清末一九〇一年以后的新政与一九一一年的革命运动都是在日本孕育的。诗人兼外交宫的黄遵宪于一八九〇年出版了《日本国志》,在书中告诉中国读者,一个向来被中国士人认为是中国文化分支衍生的国家如何现代化。如日本人,尤其是武士阶级,推崇王阳明的哲学,便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实例。日本于一八九五年出人意外地大败中国,使它成为值得仿效的国家。日本对中国的关注是善意而傲慢的,日本人自认现代化成功以后有责任帮助落后的中国也走上现代化之途。扩张主义的秘密结社和军阀们仔细调查分析中国的生活方式与环境,文人们则研究中日两国的“同文”。一九〇〇年以后,中国留学生大量涌入东京,其中约有一半是张之洞等主张现代化的巡抚总督派遣来的。

张之洞于一九〇一年提出的清朝新政方针,许多方面是以日本为模板的。例如,改书院为学堂、中央行政改制、决定立宪(一九〇八年颁布,九年内逐步实施)、设国会、皇帝给予人民宪法权利,但以后可以任意撤回。以自治动员人力,以警察制度监督人民,也是清朝向日本借来的策略。事实上,清末新政都是日本顾问和受过日本教育的中国人助成的。

一九〇五年以后,日本对中国的影响力更增强了。日本于此年从战败的俄国手中接过辽东半岛的租借权与南满铁路的一切权益,让日本势力进驻了大清的领土,同时也开始推动日本在中国境内“非正式帝国”的快速成长。仗着英国人发明的不平等条约给予的特权,日本人渗入中国领土与经济,侵略程度超过西方各国加起来的总和。到一九一四年,日本在直接贸易、贸易行、驻境侨民的数宇上都超过英国。到一九三〇年,日本便取代英国,成为中国境内最大的外国经济势力。

不幸这些成就是起自一九一五年日本抢在各帝国主义者之前率先提山二十一条要求,迄一九三一年占领中国东北的一连串阴谋下所形成的。


清末的新政


二十世纪一开始,中国的混乱事端和各式各色利益团体的关系便增加了近代的错综复杂性。我们必须整理出在起作用的重要事件,因为此刻要谈的十年新政期引起了一九一一年的革命爆发,随后又有民国建立,以及第一任总统袁世凯企图称帝。这种三阶段连续的现象——扰动大局的改革行动、引起政治混乱的造反革命、为恢复中央集权而独裁,似乎与促使克伦威尔、拿破仑、斯大林崛起的其它大革命颇为相像。

到了一九〇一年,清室朝廷已经明白,唯有巩固北京中央权力才能够现代化。但为时已晚。重要省分的巡抚(包括总督在内)都在省内设局,以处理境内的贸易、贷款、投资等与外国人有关的事务,也处理省内工业及铁路事务。太多的新发展已经把老旧的朝廷制度抛在后面,清室想藉改头换面来复兴,希望甚是渺茫,不过终究努力一试。慈禧太后和支持她的守旧派汉族大臣——这些曾经反对一八九八年百日维新政令的人,到此时也觉得非改革不可了。然而他们心存藉改革将大权收归朝廷的打算,使新政从一开始就带着污点。新政的正式主导人是忠心无碍的张之洞,以及平定太平天国的诸将之中硕果仅存的刘坤一。二人于一九〇一年拟妥的新政方针之中,影响力最大的就是教育改革。

按计划,全国县、道、省各级都要办设新式学堂,按日本式的课日表兼修新旧学科。许多中式书院也要改为学堂。新学堂毕业生可以应举,而科举内容也将略事增改,以迁就这批新学生。

可叹的是,很快就发现,学生们大都仍以旧式科举为志业,认为科考功名更具威信,而且是晋身快捷方式。对于新式学堂花了更多经费开办的新知识科门,学生多不愿学。治本之道即是一九〇五年废除科举,这个重大的转折点之后,中国便停止制造有功名的士大夫阶级了。旧秩序丧失了原来的知识根据,并且从而丧失了原来的哲学思想内聚力。继起的学生阶级,势将遭受零乱不完整的中西知识思想的连连打击。从此教育就变成各色成分的杂混,学生学了一科科专门知识技能,这些知识本身却不能建立起一个道德秩序。理学的综合知识已经无用,一时却又找不到可以取而代之的东西。

改变的速度快得令人不安。第一个变的就是外表,军人穿起西式军服(还有勋章缀饰),高级文臣和商人换上了西装,激进的学生剪了辫于以表示对满清之不服。新教传教士加入了反对缠足及抽鸦片的运动。新军的训练按已定的西法快速推进,新的报纸书刊使人们更加认识中国与全世界的时事。教育推广与新闻传播有利于舆论萌发,而新的舆论也比以往读书人的清议更广阔、更有意义。都市百姓的集体民族主义,早在一八八〇年代法国不宣而战的时候就激起了。受外国风味感染的通商门岸城市里,开始有人从事新兴行业。除了企业家、教师、记者报人、工程师、医生等等,还有独立的作家、画家,甚至有推动革命的人,如孙中山即是。

北京朝廷面对如此的改变旋风,便推行了部分以西方为模板的新政系统。其目的是要把工商、银行、法律、教育、农耕等行业新菁英的活动都纳入政府的约束管辖之下。办法是设立“法团”,形成有准行政功能的新菁英阶级机构。最先是于一九〇四年成立商会,预期可吸收五分之四的行会成员。随后又有教育协会(1906)、农会(1907)、律师协会(1912)、银行业协会(1915)。每一个法团都预备要听命于政府,以成为控制地方菁英的机器。涵盖范围最广的是地方自治方针,一九〇七年以后都设有资料处。当时北京朝中的口号喊得最响的便是恢复主权、实施宪政、自治。


立宪与自治


在此同时,地方的改革者也在通商口岸的蓬勃都市环境里找到许多机会。晚清的第三代士绅不再坐镇乡下了,地租通常都由账房去收,结束了往昔那种地主与佃农之间的人情关系。约瑟·艾士里克(1976)认为这一代既不能再算是士大夫阶级,也还不是中产阶级。因此称他们是“都市改革主义菁英”(urban reformiet elite)。他们对外来帝国主义者的反应是,参加恢复主权运动,以反抗外国对中国实业——尤其是矿业与铁路——的控制。一九〇一至一九一一年的这十年中,他们照例凭着与官场的关系投资实业,取得独占权、政府贷款、课税优惠,这些都令人想起自强运动时期的官僚资本主义(bureaucratic capitalism)。一旦遇上资金不足与市场缺乏而必须向外国借贷的时候,他们追求恢复主权的行动就受到挫折。经营实业的中国土绅在瞄准政治目标的时候,会给自己惹来财务祸殃。

日本的君主立宪于一九〇五年击溃俄国的沙皇专制之时,似乎证明立宪即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团结的基础,是国家致胜的条件。即便是俄国,也已在一九〇五年走向国会治理之途了。清廷希望,以立宪加上政府改制来强化中央行政权,继而分一杯羹给壮大中的省级政府,以使他们持续效忠。一九〇六至一九一一年间,北京的朝廷积极进行这个二元计划,要将行政革新与立宪结合在一起。然而,这种改革却同时在中央政府之内与中央和地方政府之间引起激烈的权力斗争。

在京城的权力斗争之中,太后党的人不但保住了最重要官职,甚至还多占了几席。这种扶满反汉的倾向,对于朝廷拉拢地方集权中央的一番努力很不利。不但主张革命的日本留学生的反清意识高涨,中国境内也掀起了民族主义情绪。美国歧视苛待华工,禁止华工入境,引发一九〇五年中国首次采取抵制美国的行动,即是民族主义精神的展现。这次抵制行动中,不只是一地商人行会决定中止生意往来,而是全国大多数通商口岸联合一致抵制美货。尤其是上海广州两地,学生和商人一起开大会,并且用了新闻鼓噪的现代手法。美国贸易受损了几个月,北京朝廷却迟迟不压制民间的反帝国主义运动,以免挑起反朝廷的情绪。

朝廷迫于民族主义高涨的压力,于一九〇六年的前半年派了两个官方使节团出国考察宪政。一团赴美国、德国;另一团赴日、英、法。考察团到了日本,伊藤博文给他们训话,说皇上必须保有至高权力,不可任权力落入百姓之手。回国后,考察团就主张效法日本,由皇帝同意颁宪法给予包括“公开议论”的民权,使帝位高于一切,反而可以巩固君统。慈禧太后即于一九〇六年九月颁布了“预备立宪”的诏书。一九〇七至一九〇八年间,又派了考察团赴日德进一步研究。

按一九〇六年十一月所改的新制,原来的六部扩大为十一部(即外务、吏部、民政、度支、礼部、学务、陆军、司法、农工商、邮传、理藩)。同时议定保留与行政系统平行的军队和监察系统,再添上纯粹咨询的机构以传达舆论民意。改制的结果,距设置一个立法系统与行政司法鼎足而三的理想相去甚远。没有法律至上的概念,根本无从实施分权。

慈禧太后再于一九〇八年颁布钦定的宪法大纲,作为立宪自治的准备。依照大纲,各省咨议局应于一九〇九年召开会议,中央资政院于一九一〇年召开。选举议员的人限有一定教育程度(府州学毕业或任教三年以上者,或有监生资格者),或资产额(有五千元财产者)。因此,有投票资格的国民共一百七十万人,约为全国四亿人口的百分之零点四。每省按其投票人数之多寡可选出一定比例的谘议局议员。约翰·芬彻(John Fincher,1981)指出,当选议员者有十分之九是有科举功名的士绅。从一八五〇年算起,他们算是第三代了,也是最后一代。以后便不再有这样容易识别的、受同样学术熏陶的、想法大致相似的一个社会阶层了。

咨议局一旦于一九〇九年组成,言行方式就不得不变了。但仅有极少数人学会在大庭广众前高谈阔论,大多数人仍避免做此种令人尴尬的卖弄。局里议员的组织,仍以派系或私人关系圈子为原则,并不按立法性质方针组成。把利害讲得明明白白而表示支持或反对,显得只顾私利,因此一般发言多是崇高的陈腔滥调。有法律素养而能够拟法案的人,简直寥寥无几。

与立宪并行的还有自治之推动,其目标是要动员百姓在地方士绅领导下支持推行新政的朝廷。封建制度的地方人治理地方的观念,是古代的自治先例。摩登都市率先有自治的是上海市,于一九〇五年由租界区以外的中国人组成了市议会。天津的新派大臣袁世凯也于一九〇七年设立县议会以为模范。一九〇八年,朝廷明令县以下自治筹措经费的税则,主要为货物税、执照税、土地税。县级与以下的地方自治措施是由当地士绅进行,他们不但想逃避重税,也要躲开基层行政免不了会有的贪官污吏。士绅们为教育并动员乡县百姓的新学堂开办的同时,控制地方的警察系统也开始启用。袁世凯率风气之先,令新设的警察局负责编写地方议会的选举名册。这些地方机构也和资政院一样,可以让菁英人士发表意见,甚至参与改革,像以往的士绅那样担负起供电供水之类的公共事务。但是政治势力却掌握在官吏手中。

维新派菁英希望新制推行的经费另有来源,而且要来源正当。一九〇九至一九一〇年颁布的市、镇、乡、县、道各级自治章程之中,各级都设议会。并且另定旧官僚组织辖外的商贸土地税则。可是,旧式士大夫阶级终将萎缩而失掉在乡里间的领导地位,最后完全由新的官吏系统取而代之。


解决不了的制度问题


清末的改制派极力要将大权收归朝廷中央——但来不及了。采用的两个主要策略是:开筑铁路,壮大新军以加强中央控制力。在此同时,一九〇六年增扩的十一部正忙不过来无数专门细目事务。改制的官吏们做的是成功无望的事,首先,中央政府权力改组就行不通。要求绝对不可稍减的皇帝专制权,凌驾在两个官僚结构之上,在京城紧掐着中央,在省里则控制着地方政府。

北京的内廷以军机处为核心。每天,五、六位军机大臣要阅读地方大吏递进来的奏折,准备进呈皇帝批谕。这种地方巡总与内廷之间往来的奏折与批谕,都由驿站快马直接递送,能激励官吏奋发办事。外廷的六部尚书、都御史,以及京城的其它官员,与各省地方相关职权的官吏通讯办理例行公事。遇有重大事务,仍得递奏折待批谕之后,才能行动。有了电报以后,事情方便不少。

所有的行政事务都要由北京做最后定夺。奏折批谕的一来一往都是皇帝经手,但是有例行与紧急之别。例行事务是按中央集权制度办理的,地方上的人事、财政等官员听从京城里的上级大臣指示。有紧急事务的时候,省级巡抚和京里的大臣都要听皇帝指示,地位是平行的。集权中央而使各省巡抚成为京城大臣的下属,根本不可能。

尤其不可能的是,要把立法者兼行政元首的皇帝手中的批谕权,结合还停在“咨议”阶段的议会的立法行动。议会刚刚才有的“代表性”以及其多数决,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毕竟读四书五经的人一向不认为只凭数人头就能做决定。

中央财政困难也迫使新政每一步都受阻。辛丑和约的赔款耗掉国库大笔收入,没有多少可以挪用的资金。这是帝国主义者——以不平等条约——害的,但也是清政府继承自明朝的税收制度已经无力应付现代化的要求所致。财政改革是很难的,不只因为很多人会因此砸掉“饭碗”,也因为这老旧的税制太虚浮不实,不知从何改起才是。

第一个问题是,全国的实际税收始终有一大部分是下落不明而未编入预算的。地方上的税务官吏和地方政府,都是能收多少就凑和着用多少。至于上报朝廷的数额,都是自古就定好的配额。依猜测,报上去的也许只有实收数目的三分之一,也可能只有五分之一。

第二,官方确认收到的税款——大致按配额收的——并不集中纳入一个“公共荷包”。相反的,簿册上只登记某些地方应缴多少税,应分派做某些用途。北京簿册上所载的数字很少送到北京来,也不在北京分派。因为一省之内的税收要七零八散地供给本省和外地的各种不同需求之用。十八省之中,有十三省惯常要拿出一定数目的税收供给外省的某些特定需要。这种特定支付程序使朝廷的收入被无数的既得利益套牢,其中大部分是官吏和军方的开销。

此外,即便京城里也没有一个财政主管机构。一九〇五年前后的国库岁入按簿册所载大约是一亿二百万两(约七千万美元或一千四百五十万英镑),以这么大的国家而言是相当少的。户部算出的这个总数之中,土地税和贡米的收据数目仍按以往留下的老数字登记为三千三百万两,盐税是一千三百万两,其它税额约七百万两。自一八六九年起,户部的厘金税收只是按省里报进来的敷目记上一笔(一九〇五年为一千四百万两)。新列的数目渐增的总税务司收入(一九〇五年为三千五百万两),是另外处理的,而且已经指定用于赔款和借贷了。因此,新增的贸易税目——海关税和厘金——都不归中央控制,惯例应收的土地税数额却保持不变。主管职权分散,实际税收数目不明,许多经费被既得利益者霸占,要在这种情况下进行财政改革,非得先改掉清朝维持甚久的中央地方均势不可,亦即是,中央必须握有空前强固的权势。

清末的财政发展大多在地方各省出现,属于既有体制之外的。一八八四年间,朝廷有意以各种不同的省级税则来调整增加中央税收,以供给军队经费。结果各省都反对枝节太多的新税则,整椿事不了了之。新设的省属机构——兵工厂、工厂、轮船公司、银行,都是由委员或省级官吏特别委任的人掌管。这些人既然不是中央派任的,通常也就不对北京负呈报之责。自古就有的户部,虽然于一九〇六年改组为度支部,却无法将财政集中掌握。其它各部仍然循往例,自己收经费自己支销,甚至自设银行,一九〇七年的交通银行即是一例。

革新国家预算政策的第一步是一九〇八年的全国总税收调查,接下来是一九一〇年的预算估计整编,将中央与省级政府的税收及花费与地方区分开来。结果估计的总税收额是二亿九千七百万两,用度额包括省级的三亿三千八百万两,以及地方的三千七百万两。将有七千八百万两的巨额赤字。但是,计划与预算、征收数额统计、订定税率,都是同时在中央与省内进行,互相没有协调。各省既被期望供应中央岁入,却又不受中央部里的指挥。

清政府在行政与财务管理上的能力不济,根源于中国的习俗、政治价值观、社会结构。清朝政府长久以来不务实际、被动,甚而像寄生虫一般,要现代化已不可能。


武昌革命与袁世凯称帝


在工业成长与汉人民族主义渐兴的新时代里,满清中央势力要压制各省,终于导致一九一一年四川省的保路风潮。投资兴建境内铁路的地方士绅打定主意,不让中央靠借外资收购路权占得便宜。朝廷派军镇压,引起激烈反弹。同年十月十日(双十日),武昌起义,导引大多数省分响应,纷纷宣布脱离清政府而独立。同盟会(一九〇五年由孙中山领导成立于东京)的革命者便于一九一二年元旦在南京建立中华民国,由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

当时大家一致同意中国必须有代表各省民意的国会,必须团结统一才能防止外国干预,而有改革思想的袁世凯——李鸿章的接棒人兼培训新军的大将——正是有能力领导政府的人。经过一连串折冲妥协,中国避免了长期内战和农民变乱,也避免了外国干预。清帝逊位,孙博士辞了职,袁世凯便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就任总统。

一九一一年活跃于革命运动中的各种力量中,最强劲的即是率领各省“新军”的提督,以及担任各省咨议局议员的革新派都市菁英。两者是宣布独立的各省之内的领导力量。率军的提督大致都是平定太平天国的地方团练的第三代产物,咨议局议员们则是上一代承担地方公共事务士绅的衍生。立宪原本是人人在喊的口号,但是,慈禧太后于一九〇八年十一月逝世(只比主张维新的光绪皇帝晚一天——多么离奇的巧合)后,掌政的满族亲王目光短浅,只顾私利,阻挠了君主立宪。慈禧的用意显而易见,她宁可让三岁幼童当皇帝也不愿让主张维新的成年人继位。

民国以些许自由主义的特色展开其历史新页。新闻不受管制,有选举出来的议会代表县、道、省内的地方菁英,有大多数为新组国民党人士组成的国会。不幸,中国的君主政体尚未拔除干净,却又没有其它适当的体制能够替代。

袁世凯与古时的开国君主类似,是个武人——以后又被冠以“军阀之父”的称号。他是资深的清朝大臣,熟悉前朝的整套法律、行政、财务、军事业务,晓得如何利用规章以及武力与赏罚操纵百姓,恩威并施而令百姓就范。国会里八百名议员争执不和的提议与派系分裂,令袁世凯感到不顺他的意,一如三百年前明朝的万历皇帝一样,听不进大臣的说教。权威必须只有一个来源,因此袁世凯认定,唯有重新巩固独裁权,他才有希望统治中国。他的第一步就是除掉新革命派领袖宋教仁。宋教仁以同盟会与其它较小团体联合而组成国民党,这个党在一九一三年大约四千万合格选民完成的大选中获胜,宋教仁因而成为国会领袖。一九一三年三月,袁令人刺杀了宋,进而恐吓国会,将国会废止。

新设的省、府、县级议会仍然扬言要创组不受中央控制的多元半代议政体。一九一四年间的县议会是由二十名士绅组成,通常配合县长行使职权,以下还有乡里民大会。袁世凯于一九一四年把这些议会组织全部废止,接着又下令县长指派一名副首长来主管县内自治。换句话说,地方菁英丧失了议会,县长再度总揽全权。然而,要求组议会的呼声不断,至一九二〇年代东山再起,不过县长已设有行政局,因此仍旧掌控政策与财务。基思·修帕(R.Keith Schoppa,1982)研究一九二〇年代浙江政治发展时发现,逐步现代化的士绅菁英在核心地区可以发挥在公共事务上带头领导的作用,到了周边地区,却仍是正规官吏和旧式的乡绅阶级主持一切。

清朝的中央集权体制已经支离破碎了。厄尼斯特·杨恩(Ernest Young,1977)指出,袁世凯想要现代化,但欠缺省里供输给中央政府的税收,所以动弹不得。他的改革政策(从清末的新政搬过来的)因此经常只是纸上作业,并未付诸实施。许多人主张的司法独立(此一举有助于废除治外法

权),导致北京现行最高法院以及省、道、县级法院之设立。但不久县级地方法院就因为要节支而废止了,司法仍由县长主理。狱政方面也有改革。至于教育方面,袁世凯赞成全国一律实施四年义务教育,另外以特别的预备学校培养有志于更高学业的人才。经济发展亦在拟划中。

然而,这许多的进步改革计划,因为凡事都要由中央颁布中央管制的观念不改,全都实行不利。省政府不得自行建设制度机构,以免中央权力一旦被削弱就无法挽回。袁世凯心中所想的不是“信任人民”,甚至连“信任有才学之士”也不可,而是“只信任中央集权”。简而言之,袁世凯的行事录上并没有“民主政体”这一项。一九一五年间,他试图复辟称帝,却于一九一六年间事未成便身先亡了。

名义上由孙中山领导的青年革命派,几次想引起改革都未成功,在政务治理上没有经验,统治阶级之中也没有多少追随他们的人。因为一九一一——一二年间的各省军事提督和咨议局议员手中握的大权是从士大夫阶级继承来的,他们自然不喜欢长期动乱,因为这样会激起农民暴力。他们宁愿安定。

艾士里克(1976)归纳的结论是,皇帝专制“不但限制了中国人民的政治自由和主动精神,而且也防止地方士绅太过欺压其它百姓”。各省的士绅菁英推动了一九一一年的革命,除掉了帝力对他们的权力施加的抑制。之后,他们重返当初赞成安定的立场,因此也就把“左右一九一三年大局的支持

力”——此乃艾士里克语——给了袁世凯称帝独裁之谋。

如此一来,保守主义面对任何社会革命运动时都是所向无敌的。以新扩充的三军为其势力依据的各省提督,只能变成雄据一个地区的武人,或军阀。保守的士大夫阶级无力重振理学信心,不能再用名教来动员新兴的都市各阶层支持中国民族主义了。相反的,地方士绅已经冲出了士大夫阶级的框架,大家族用各式各样手段来维护他们在地方上的优势。最近的研究以详尽数据显示,可帮助达到此目标的工具包括商贸业、丝织与制盐业、军阀势力、集合财产、文化上全面的主导权。不过这些新兴的地方士绅优势并没有一套新的中心思想。这是新的领导力以新观念从头开始的时候了。

【谢选骏指出:恕我直言,一百多年来的历史在在证明——中国的“共和革命”是失败的。共和革命的唯一用处似乎在与“破”——通过破坏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来动员新的社会力量。而不在于“立”——建立一套合乎中国社会习俗的现代政治制度。这种新的制度,被我称为“新王国”。在我的思想之海里,新王国将是第一期中国文明的古王国、第二期中国文明的中王国的继承者,是第三期中国文明的载体和温床——不仅可以救助中国,而且可以救助世界,促进“中国文明整合全球”的全球政府的实现。】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1

 


【【第十一章 早期近代化与清朝衰微】】


自强与自强失败


一八六〇年代清朝中兴以后的几十年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分满汉,都努力要实行西洋方法制度。这种动向——刘广京和费慰恺等人都有研究——作为依据的是好听却误导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似乎是以为,西洋军械、轮船、科学、技术可以从某方面用来保存儒家的价值观。我们现在回顾以前,可以看得出,炮艇和炼钢厂是带着它们各自的生活哲学而来的。可是,一八六〇至一九〇〇年的这一代人却紧抓着中国可以一跃就跨入现代半途中的口号,如同想一跃而过暴涨的河水一般。

因此,在“自强”这个中国古典而非外来的口号之下,中国的主政者开始采用西洋军械和机器,随即陷入无法回头的逐步借用。借了机械装置就得再借技术,借了科学就得再借其它知识。接受了新观念就得改制度,最后走到立宪改革以至革命共和。只让工具西化而不让价值观西化的这种不彻底西化的谬误,其实有许多保守的读书人已经看出来了,因此他们选定的路线是全面反对西化。

自强运动的领导人物即是平定太平天国的文人将领,包括曾国藩和年纪较他轻的助手李鸿章(一八二三——一九〇一)。制造枪炮轮船的上海“江南制造局”即是李鸿章所建。早在一八六四年,李鸿章就向朝廷说明,洋人欺压中国乃是凭着船坚炮利,将他们逐出是无望的,中国社会因此面对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他的结论是,中国必须学习使用西洋机械以求自强,这也意味着要培训中国人才。一八五三年派里(Perry)抵达日本以后,日本武士也曾立刻看出这个简单的道理。但是中国的洋务运动处处受到守旧读书人无知偏见的阻挠。就在日本迅速现代化的这几十年里,中国迟迟不动,形成了历史上一桩重大的对比情势。

中国的难处不胜枚举。以译书为例,十七、八世纪有大约八十位耶稣会传教士将四百多部西方著作译为中文,其中一半以上是有关基督教信仰的,约三分之一是科学知识方面的。十九世纪初叶的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发表了大约八百种著作,但几乎全部是宗教文宣或圣经翻译,都是用简单的文句写给一般民众看的,并不以中国知识界为对象。十九世纪最后的三十多年中,有个天赋颇高的英国人(John Fryer)和中国读书人为江南制造局合译了一百多部科学工技方面的著作,制定了以后发展工技必须的中文术语。但是这些译作发布有限,很少有读书人念过。这类书籍的印制要靠外国人或涉及外交事务的少数官员来推动,并没有皇帝的旨意。

一八六二年在京城设置的同文馆,乃是培训政府外交谈判人才的学校。由一位美国传教士主持,聘有九位洋教习。由于总税务司支持,赫德又积极鼓励,很快就收了一百多名学习外文的满汉学生。但是反洋化的知识界却反对同文馆教授西方科目,其理由是:西方科学的原理借自中国的算学,方法是中国发明的,却被洋人拿去用了。

命运系于中国学术的读书人要维护自己权益的心态,可举容闳的实例做最鲜活的说明。容闳于一八四七年随传教士赴美读书,一八五四年自耶鲁大学毕业。在国外待了八年后回国,却等了将近十年才得到曾国藩任用,负责购买机器并担任翻译。容闳建议送中国学生出国留学的政策,等到他返国十五年后才开始实施。一八七二年间,他带了一百二十名身着长袍的中国学童来到康乃狄克州的哈特福。随行的还有老式中国教师,以便替这些要负起中国西化大任的学童温习制举功课,因为这是仕宦之途必不可少的。另外有一位守旧派学者担任容闳的同僚,任务是防止西方接触败坏了学童的名教道德。到一八八二年,这个留学计划便废止了。

类似的情形也阻挠了初期的工业化。守旧派恐怕开矿、铁路、电报线会破坏风水,而且怕这些事惊动祖坟、引来不守法纪的矿工、夺去划渡船和赶车者的生计、浪费公帑、造成对洋人机械与技师的依赖,从而惹来无穷祸患。即便主张西化者能够克服这些恐惧,仍有欠缺经营技术与资本等实际问题要解决。大规模企业计划必须有大臣出来主持,通常是按照“官督商办”的模式办理。也就是说,这些企业经营被官僚作风陷于瘫痪,办事的商人始终受把权的官吏压榨。而不分官商都只顾抽取现有利润,不肯将收益再投资。以利润再投资维持自足企业不断成长的目标,始终未能达成。

因此,尽管许多官方赞助的计划初期看好,十九世纪晚期的工业化大体上是白忙一场的。以李鸿章于一八七二年创设的轮船招商局为例,本来受津贴要运江南贡米进京。自一四一五年起,几乎每年都由一大队的运米帆船逆大运河北上送贡米,此后可以快捷地循海路自上海运至天津了。为了供给轮船需用的燃料,一八七八年在天津以北开了开平煤矿。为了运输开平的煤,一八八一年建了中国第一条永久铁路。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这些相互支持的企业都没甚么发展。招商局在官吏、总办、帮办的贪污搜刮之下,无力与英国的轮船公司竞争。开平矿务局积欠了洋人大笔债务,于一九〇〇年卖给了胡佛(Herbert Hoover)等人。铁路建筑的事被搁置,一八九八年以后才由列强在其势力范围内筹划推动。

李鸿章任直隶总督三十年的后期中,最主要的对手是张之洞。张在武汉任职十八年,在武汉设置铸铁厂——后改为炼钢厂、武备学堂,以及教导电报通讯、采矿、铁路、工艺等的工技学校。但是张之洞的主要目标是,把这些工技全部安插到正统儒家思想的格局之中。

中国的近代化因而成为几位大臣玩的游戏。他们明白近代化之必要,便努力筹资金、选人才,在无精打采甚而不友善的环境中进行建设。他们为了个人利益与权势而继续做下去,慈禧太后的朝廷却与日本明治天皇的朝廷不同,支持态度既不坚定又不连贯。而且,她任由守旧派大臣对改革派掣肘,这样她才能握住裁夺之权。由于华南地区一向都有许多头脑灵活的人在找出头的机会,迅速成长的通商口岸上尤其充满跃跃欲试者。因此,十九世纪晚期有的是带头创业者,却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变革。清廷把洋务运动交给少数几位巡抚去办,因为这么做合乎中央与地方均势的要求——朝廷不必负担费用也不负责任。此外也因为通商口岸的官员和洋人有往来,只有他们清楚时务,知道如何找洋人帮忙。

中日甲午战争(一八九四——一八九五)是验收自强运动成果的时候了。因为中国大得多,押注的人都看好中国。李鸿章所见的却不然,因此事前曾试图阻止战争发生。中国建设海军始于一八七〇年代。一八八〇年代间,李鸿章曾向英国购置巡洋舰,并且聘了英国教练与顾问。后来克鲁伯公司(Krupp)得标,又再向德国购买了更大型的船舰。不料,到了一八八〇年代末,海军经费竟在大臣共谋下转移为慈禧太后修筑颐和园之用。总税务司赫德估计:“海军应当还有三干六百万两(大约合美金五千万元),这下子你瞧,一毛钱也不剩了。”他于一八九四年九月发现:“他们的德国舰上没有炮弹,英国舰上没有火药。”甲午之战中国只动用于李鸿章的华北陆军和北洋舰队(华中华南的末动),而海军的炮弹有些只是填了沙子充数,根本没有火药。

日本人以镇压叛乱为由,于一八九四年介入朝鲜。战争中大败李鸿章的华北各军,又在近代最初的一次海战中于鸭绿江口击溃北洋舰队。北洋舰队司令是一位骑兵老将,他把军舰按骑兵冲锋式一字排开,却被日本海军以两个纵队包围。如今,北京颐和园的游客看到大理石船“清宴舫”的时候,脑中应会浮起一行碑文:“讣告:未成形的前清海军长眠此地。”

从我们现在的观点来看,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中国的第一场近代战争竟然只让一位省级的巡抚一肩去扛,就好像那是他省内边境自卫的事。清室确已被指责为无能的外族,但是清朝的问题不能只用外族一词就交代过去。问题显然在于其帝制政体本身、帝制下行政的虚有其表、帝制政府结构上之不可能成为近代化的中央统治力。

清朝把许许多多内乱都应付过去了,此刻的外交关系却不可收拾了。日本甲午一战大胜,把远东带入帝国主义列强竞争的另一个十年期。中国为了要付赔款,不得不向欧洲人发出债券筹钱。一八九八年间,俄、德、英、日、法都在中国自划势力范围。这种势力范围通常包含一个可以做为海军基地的大港,有进入腹地的铁路,以及沿铁路线有可开发的矿藏。中国为了遏阻日本扩张,便开门迎俄罗斯进入东北。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以后,俄国人才被限制在北边,由战胜的日本占据南满和朝鲜。

从各方面看,中国似乎要亡了。带着新学说理念的新一代能挽救中国吗?新的学说理念能启发全国在强有力的统治力之下获得新生吗?


基督教与儒家之争


在大多数中国人看来,基督教传教士似乎是外国侵略行动使用的意识形态方面的手段。十七世纪就开始的冲突,到十九世纪又再续接下去,而且是从政治、知识、社会等多方面继续。

就政治观点而言,基督教是旁门左道。起初看来只不过是佛教的一个旁支教派,有一套信仰系统,有一位救世者,有道德内疚(犯罪),也有一套救赎办法。这些成分大多数宗教信仰都有。由于非主流的宗教支派在中国都是被禁止的、类如白莲教的宗教组织,一般都是在暗处。耶稣会传教士于十七世纪在中国的斐然成就,只因为教皇不准祭孔祀祖以至与中国皇帝对立而毁于一旦,导致一七二四年的天主教遭禁。后来是因为法国坚持要求,才于一八四六年解禁。这期间:中国的天主教徒仍存在,但外籍神父只能在暗中行事。

基督教新教(Protestantism)的传教士本来就是怀着改革者的抱负投入神职的,一开始传教就和既存的儒家社会体制起了冲突,因为儒家社会体制有其自己的改革方式。传教士和中国的士大夫阶级乃是天敌。双方都享有特权——可以免挨县宫责打,双方也都是教导天地宇宙道理的人。竞争对立是在所难免的。保罗·柯文(Paul Cohen)引用一名早期传教士的话,颇具代表意义。此人认为,儒家士大夫外表做出来的礼貌文雅之下“除了诡诈、无知、粗鲁、庸俗、自尊享大、对一切外国事物顽固仇恨之外,什么都没有”。对方的感想正是半斤八两。在士大夫读书人眼中,传教士乃是外国来的颠覆分子,拿炮艇做他们伤风败俗行为的后盾。守旧的爱国分子痛恨也害怕这些外来的不速之客,但是守旧派在近代展开之时败下阵来。可取得的相关文字记录多属争辩性质的,否则便是战胜的传教士和中国基督徒所写的。柯文的出色总结(见CHOC 10)所农据的数据显示,皈依基督信仰的中国人甚少,传教士侵入的影响力却无所不在。

一八六〇年至一九〇〇年的这段时期,在治外法权与内地居住权(这一条是某位虔诚的法国翻译官非法添入的)的庇护下,传教士的据点逐步向每一省分内蔓延。天主教从其原来的老基础上发展,至一八九四年已有大约七百五十名欧洲传教士,四百位本土的神父,教友超过五十万人。新教传播是从广东展开的,最初来的传教士是一八〇七年受雇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罗勃·莫里森(Robert Morrison)。第一位美国传教士于一八三〇年到中国。到了一八九四年,新教传教士已超过一千三百人,其中大部分是英、美、加拿大籍。共派驻大约五百个地点,每一处都有教会、宿舍、街上的小礼拜堂,通常也设有一所小学校,可能还设有医院或诊疗所。五百个据点分布于大约三百五十个大城小镇中。然而,吸收到的中国信徒不满六万人。可见中国注定了不会成为基督教国度。

一八六〇年以后,中西接触增多,士大夫们和传教士也就摩擦不断。曾抵抗“崇拜基督”的太平军的湖南人,更有积极的反基督教运动,维护名教思想之余还挑起激烈行动。通常,士绅们会以男女一同做礼拜为题,散播传教士行为不端的话言。曾有过度渲染的色情写作描述神父、修女、教徒的淫乱纵欲行为。士绅若想引发暴民行动,只需要张贴写明群众聚集时间地点的告示即可。大小教案事端不下千起,经外交管道报案的也有上百件。传教士要求洗雪不白之冤,并要求官方维护他们依条约享有的拉他人人教的权利。

炮艇勒索迫使清朝官吏站在外国人这一边,帮忙强制执行条约权利,又更进一步损害了清廷的威望。天主教教会尤其会在打官司的时候保护自己的教徒。法国由于贸易量少,就极力卫护天主教传教团,其主教都有某种官方承认的地位,有些还接受官街。

新教的传教士共有十多个不同的会派。初来的艰巨任务乃是学中文,并且要译出一整套传达讯息所需要的术语。中国已具备指述上帝、灵魂、罪恶、悔悟、救赎的词汇了。传教士们面临了大问题:如果拿既有的词汇来用,这些名词多是佛教用语,不能使基督教明显有别。如果换一套新的用词,可能比较不容易使人听懂。翻译上最难解决的,就是基督教信仰的中心——上帝——的称谓,天主教会经过一再更改之后,决定用“天主”,有些新教会派决定用“上帝”,有的则是用“神”。只用一个版本中译圣经的话,就要形成信仰主体称呼不能确定的僵局。

在“基督教占领中国时期”(这么称呼很不聪明),新教各会的传教士把小型学校和浅显的医疗术一同带入各大城市。在大都市里传教,偶尔也会遇上应试的举子。但是对于多半是农家出身的美国传教士而言,还是觉得乡间生活比较相宜,与儒家思想竞争的成功希望也比较大些。新教教会的成长缓慢,却很稳定。到一九〇〇年,皈依人数与虔诚信徒总共有十万以上。这在中国人口中只算九牛一毛,不过新教传教士都是搞组织机构的高手。他们建起各自的西式洋房宅院,由中国仆役管理打点。继而办起学校,开设公共保健诊疗所,最先被他们争取到的中国教徒通常都是替他们办事的人,如厨子、发传教小册子的人等。此外也有一些聪明的理想主义的人,因为欣赏西洋生活方式而乐于接受西洋宗教。十九世纪末叶有许多主张改革的人信了基督教,原因之一是,工业、基督教、民主政治的三位一体似乎是西方强大的秘诀,故也是救中国的最上策。


维新运动


帝制中国晚期的学术思想追上外交趋势的脚步,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中国发生广泛商业成长的同时,学术界也有了变动,班哲明·埃尔曼(Benjamin Elman,1984)称之为“从哲学变为语文学(philogogy)”的动向。变动的本质是,科举入仕的大臣们不再只看重义理的道德判断,改为注重比较不属文化导向的精确技术性研究方法。这样也许较利于以后面对明确具体的近代问题。

十八世纪晚期兴起的区域间贸易最频繁的江南一带,在当时也是新兴的考证学的发详地。明朝灭亡以后,汉人学者把咎责归于混合了佛道思想的空谈理学。读书人对于宋明两代盛行的理学观念之“无从以经验证实的说法感到不满了”。只注重心性义理的风气,促成晚明党派以仁义道德之名彼

此攻讦,致使晚明政府瘫痪。满清入主中国以后,有些学者因此舍理学而就语文学,也有转治数学天文的。最主要的学风仍是考证之学,包括以训诂、校勘、辨伪、笺释等方法整理研究古书。其成果之一是发现古典经书确实有伪造的,从此古书也不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

堪为这种新学术风气纪念的,是一八二九年收集成的一套一百八十部著作,为七十五位十七、八世纪学者的作品,其中一半的人是进士及第的。讽刺的是,这项学术成果是著名藏书家阮元领导纂辑的。他也是广东巡抚,也是主管欧洲贸易的大臣。

当然,阮元这套大书的作者确实有不少是商贾家庭子弟。以扬州盐商为例,其近乎传奇的富豪多金使他们有能力兴办学堂书院以培养人才。清室的重大编书计划都由大臣主持,广征天下学者参与工作,如《明史》和清朝地理志索引等,都是其重要成果。总计朝廷的编修计划超过一百五十件。从这些学术工程中产生了一种观念:治考证之学也是一种职业,是做官以外的一种事业。

助长这种考证研究的书院与藏书馆,在江南各省最盛。皇帝起初态度很冷淡,到一七三三年,才开设了国子监,以教导科举生员学业。一七五〇年以后,有些许自主权的官学开始自行赞助研究考证等学术活动。以汉代“今文”为奉的“汉学”考证,显示清代学界人士的学识有多么广博,治学态度是多么积极。他们校证古籍的成果又导引他们走向文字学、声韵学的探讨,进而展开礼器、碑文的考古研究。

到了一八四〇年代,英国突然在海上称霸,促成两条革新路线之联合,一是今文学家重新评估古籍,另一个是为官读书人主张经世致用,重视典章法制。魏源(一七九四——一八五七)在这两方面都是代表人物。他于一八二六年编辑了两千多件有关财经与其它行政上实用知识的著作。他曾主张将江南贡米从上海经海路运至北京,以免走费事费时的大运河河路。他曾参与盐务税的改革,写过记述清朝十次战功的史书,并且在广州帮钦差大臣林则徐编写了有关海外诸国的一部报告——对中国的问题有极重要的新观点,不过来得迟了些。总之,魏源把以英国为代表的外在世界带进了清末革命者的视野。

考据学与近代中国学术思想方法之间的连续性,可以在一八九〇年代得到证实,精通古礼器与碑铭研究的学者于此时识出了商代甲骨文的含义。第一章已说过,此乃是近代中国考古学之始。不过这对于晚清抵御西方侵略是帮不上多少忙的。

都市成长——大多数为通商口岸——到了一八九〇年代,给实质环境与让会结构都带来很大改变。各沿海与河岸港市中,西式楼房、街道格式  煤气灯与自来水等城市设备。以及轮船汽艇运输与外贸,都与中国以外的世界有关(或是其延伸)。这些港市里的中外商贸公司、银行业、工业合力制造了一种近代中国经济形态。同时一并出现的还有近代大众传播媒体——中国记者、报纸、杂志,以及不以投身仕宦为目标的知识界。在外国人治理的近代化都市中,中国商人或是替外国公司筹资做买办,或自己经营事业,兴旺发达之后,也开始发表中国人的舆论。

中国基督教徒开始形成一个分散出来的社群之时,传教士也开始发行中文杂志《万国公报》,报导国际情势。这本新闻杂志自一八七五至一八八三年是周刊,一八八九至一九〇七年改为月刊,将世界新闻传播给中国的学者阶级。也由于公报的文章都是中国编辑主笔以文言文写成,才能够被急于理解外在世界问题的中国读书人与官吏接受,因而成为第一个供传教士直接表达意见的传播媒体。一八九〇年代间,最能干的传教士——如韦尔斯来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都以打动士人阶级为目标,从而影响到维新运动。

从中国的观点看,日本于一八九五年打败中国并不仅仅是另一个文明强国打了胜仗,而是西方代表的恶势力压倒了中国。西方人是男女公然拉手甚至接吻的野蛮淫乱之辈,现在他们凭着发明了坚利的机器,就倾覆了创造文明与太平生活的天人秩序,可见混乱即将来临。

一八九五年间,几个因素突然会合到一起。第一个是列强的威吓引起了四场战争,并且用海岸上的海军火力让中国四战皆败。外国恶势力这次用的武器更厉害了。除了武器之外,第二件无可否认的事实是外国人有技术,不只有作战技术,而且在生活上一切实用工艺都有技术。轮船和火车用的蒸汽引擎把运输变得快速无比,上海以及其它港口都市也都被外国人建设得有铺过的路面、煤气灯照明、供水系统、警察等等。第三,认为技术工艺乃是勤奋与智能的表现的人,觉得传统中国在某些方面显然有不及西方之处。

以上的这些考虑带来的危机意识与羞惭感,指向一个无可避免的结论:中国必须做重大改革。由于一般百姓不会给政府建言,掌权菁英阶级又太安于惯有的方式而不可能发生知识理念上的领导力,所以只有读书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自鸦片战争以来,改革计划的内容就在不断增加。李鸿章的部属之中不乏参谋意见;外国传教士、太平天国分子、到过国外的官员、香港和上海的早期新闻工作者也都提供过建议。这些人多认为,西方国家与日本多得是可供中国借用的新方法。从最广面的角度着手的话,应建立国会,以使统

治者与黎民百姓之间有更稳固的连系。此外,政府发给专利或奖励,可以促进投资。修筑道路可以便利贸易,开设矿务局可以改进采矿业,设置农业学校可以增加农产量,多翻译书籍可以拓广教育领域——可以改革的项目说也说不完。

然而,改革运动若要获得广泛支持,必须先设法让中国舍固有旧制而取法外人的做法在哲学思想上站住脚。由于中国统治阶层仍以儒家思想为中心信仰,就必须从儒家思想中寻求认可。这件事只有儒家的近世大贤才办得来,唯有这种人才担负得起更新儒家传统思想的大任。康有为的重要贡献就在此。他是广东的读书人,思想早熟而富于想象力,有极端的自信,最擅长于托古改制。

康有为原是今文学派的学者。清朝提倡今文的学者认为古文学派所推重的经书欠缺可靠性,而自宋代以降的理学思想便是以古文派注疏为依归的。今文古文之争的复杂程度,颇类似基督教有关三位一体与得救预定论的教义争论,不可能用三、两句概括的话就交代过去。我们现在只需明白其要点是,今文学派所崇的经籍来自西汉(公元以前),古文学派依据的经籍则是东汉(公元后)的标准本,也是宋儒整埋出来的理学(中国人称之为“宋学”)依据的版本。若是主张崇今文而驳斥古文(事实上今文版本比古文版还老》,就有了摆脱理学说教羁绊的借口,并且可以把各教传统重做一

番讲解。今文学派主张因应时代而改革政令典章,因此一般多赞成维新。

埃尔曼(1990)曾指出,晚清的今文学派运动其实是明末江南士人想消除朝廷专制的东林党运动的延续。一六二〇年代东林党攻击的是宦官,一七九〇年代专制罪恶的代表则是衰老的乾隆皇帝宠信的贪官和坤。十九世纪的今文运动也在当年东林党(常州)的起源地展开,今文学者常以“清议”的方式呼吁朝廷应更注重民间的需求.康有为——有意或无意地——代表了士大夫阶级对于政府改革愈来愈感兴趣的心态。

一八九一年间,康有为出版了《新学伪经考》,指宋儒所奉的古籍大多是伪造的,并不是孔子所言。他的这番骇入之闻写得博学而巧妙,并且很具有说服力(不过当时和现在都不能广为人们所接受)。他还援引今文古籍来证实他的混乱、接近太平的小康、天下太平一统的三种时代之说。清未当时正在走进三者之中的第二个时代,这种时代演进隐含着逐渐进步的道理。康有为的理论大多撷取自以往学者的著作,却有他独到的见解。因此,他能在演化进步的思想传遍全世界的时候,把这些思想走私到中国固有传统理念之中。

康有为和他同为广东籍的学生梁启超,很快就接受了一八九〇年代的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着书讨论土耳其与印度等顽固保守国家走向没落的命运,以及俄罗斯的彼得大帝与日本明治天皇如何在适者生存的竞争中使自己的国家强盛。简言之,主张急进改革的康梁等人虽然是民族主义者,却仍期望清朝能救中国。他们效法外国传教士,以办报纸传播言论,并且成立读书会以讨论时事。康有为甚而提倡将敬拜孔子组织成国教,但他的宗旨是传统的,即是期望皇帝接纳他的忠言,从朝廷展开中国的全面革新。

一八九八年,他的机会来了。这一年中,列强都要求在中国拥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似乎要将中国瓜分了。自一八八九年慈禧太后“归政”以来,理想主义的光绪皇帝名义上可以自己主政了,但太后仍在新建好的颐和园里监视着。到了一八九八年,皇帝二十七岁,一直在读书。一个傀儡皇帝从事这种活动是欠稳妥的,皇帝的老师——也是李鸿章在朝中的对手,便将康有为推荐给皇帝。就在国家危机增剧的这年中,康成了皇帝最信任的人。

自六月十一日至九月二十一日的一百天中,光绪皇帝发布了大约四十条的新政诏谕,涵盖了行政、教育、法律、经济、工技、军事、警察制度等方面。许多条目都是过去几十年间提议拟写的,到此时才由皇帝颁布。很不幸的是,这一百天并不像罗斯福总统一九三三年上任的头一百天那样完成了新政(New Deal)立法,一八九八年的维新始终停在白纸黑字阶段,大臣们都在静观太后如何反应。慈禧太后则是等到几乎每位大臣都觉得新政将使自己地位不保了,才着手安排军事改变。康梁二人逃到了日本,慈禧太后却将光绪皇帝监禁在瀛台,并且把捕到的“戊戌六君子”处死。

许多人只看了康梁为自己辩说的文章,从黑白分明的绝对观点来评定百日维新之失败,认为康梁等人与光绪皇帝乃是被邪恶反动者击败的英雄。台北故宫博物院档案馆开放,以及北京一号史料馆的资料,使路克·邝(Luke S.K.Kwong,1984)这样的历史修正论者可以重新解释一八九八年事变

的原委,也让班哲明·埃尔曼这样的专家对自己的质疑发出疑问。一八九八年的北京政局需要有人来重作更完整的评估。

总之,最顽固守旧的一帮满洲亲王因为只生活在宫廷王府,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只知妄自尊大,不久就成为农民秘密结社“义和团”的赞助支持者。清室朝廷这种转而支持狂热宗教团体的行为,显然已经是知识破产了。


义和团之乱,一八九八——一九〇一


山东西北的黄河冲积平原是人口相当稠密的地区,由于生活太贫苦,农村里几乎已不见地主士大夫阶级。土匪定期霸占农村,导致农村彼此不和。在上的朝廷和士大夫阶级已经无力管制。一八九〇年代间,过度积极的德国天主教传教士竭力吸收教徒,其手段之一是帮教民打官司,使非教民败诉。一八九八年德国在山东占据势力范围,其傲慢态度更激起强烈的反基督教情绪。其实早在传教士往内地扩展,欧洲列强和日本又一再羞辱中国朝廷之时,反教情绪已经在滋长了。反教事端非花费赔款不得解决,以至于清政府下令府县官吏应避免和传教士及中国教民对立。如此一来,山东农民只得利用秘密结社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山东西南的大刀会便是这种自保组织之一  。一八九八年,黄河溃决之后又接着长期旱灾,百姓陷入绝境。华北的变乱局势一触即发。

约瑟·艾士里克(Joseph Esherick,1987)就义和团起源作的精辟研究指出,山东西北部民间原有练武术(即戏剧、说书,以至现代功夫电影所呈现者)与神仙附体的巫教仪式(本书第一章已提过商朝君主自任巫者之首的仪式)。义和拳——后来更名义和团——便是将这两种民间传统习俗结合为一体。其团员在举行过膜拜仪式后进入恍惚状态,口吐白沫。神仙附体之后,便可以刀枪不入。任何人都可以求得神仙附体,并且在有神力在身的时候成为领导人。整个义和团内无需划分阶级的组织。其行动目的即是其口号所说的“扶清灭洋”。在恰合时代需要的顺境中兴起以后,义和团便以野火之势传遍华北。满清的亲王大臣们觉得义和团表达了百姓的心声——亦即是中国政治的最终裁决力量,甚至慈禧太后也曾做如是想。大臣们多建议与义和团合作,勿与其反向而行,藉此消灭帝国主义列强。

以后的连续事件便是你来我往的冲突迭起。一九〇〇年春天,各公使馆的卫兵出动,以开枪威吓义和团。六月十三至十四日间,义和团攻入北京和天津,杀死教民并抢劫财物。六月十日,八国联军从天津出发,在往北京来保护公使馆的途中便被阻住。六月十七日,联军舰队攻击天津城外的海岸炮台。六月二十一日,慈禧太后和朝中多数大臣正式向八国宣战。如她所说:“中国衰弱,所能倚赖者唯有民心。失了民心,如何能保国(她所说的国,乃是指清室)?”

一九〇〇年炎热漫长夏季中的义和团之乱,乃是十九世纪最为人所知的世界大事之一,因为有很多的外交人员、传教士、新闻记者被几乎无休止的枪火围困在北京使馆区八个星期之久(六月二十九日至八月十四日)。约有四百七十五名外国平民、四百五十名八国联军兵众、三千名中国教徒被围困,另外还有大约一百五十匹赛马供应新鲜的食肉。一支多国联军替他们解了围,是在经过一番争执之后,而且曾一度有谣言说他们全都被杀死了。慈禧太后——押着光绪皇帝一道——乘牲口拉的二轮大车逃亡西安去了,八国联军把北京彻底劫掠了一个够。德皇威廉二世派来的一位帅在北京周围市镇使出恐怖手段,这些地方有数千中国教民被屠杀,在华北各地共有二百五十名外国人丧命,其中多半是传教士。报复的意味甚浓。

曾经领导自强运动的几位汉人总督也拿出对策来应付这次危机。广州的李鸿章、武汉的张之洞,以及其它数人,六月间就当机立断不理会北京朝廷的宣战之说。他们指这整桩事只不过是“拳匪之乱”,只要外国人不把军队炮艇开进来,就可确保东南各地平安无事。这一招弄真成假果然奏效,帝国主义列强宁愿保住原有的条约无恙,以及中国应偿的外债。因此故,一九〇〇年的这一战——是清朝在十九世纪内第五度,也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对外国列强宣战——只限制在华北地区之内。

庆亲王与李鸿章于一九〇一年九月与十一国签的辛丑和约,大部分都是惩罚条文:十名高级官吏被处决,一百名高级官吏被惩处;四十五个城市暂时不许科考;北京使馆区面积扩加、筑防御工事、戍守军队,各条铁路也照样办理,并且拆毁大约二十五处中国设的炮台。赔款约为三亿三千三百万美元,分四十年偿清,其间的利息可使实际付款比原定数额的两倍还多。唯一有些许建设性的条文是,各通商口岸进口关税确实提高至百分之五。


士气人心之不振


以儒家理念为本的统治理论体系强调的是,君主、官吏、家族或社群领袖需有无瑕疵的端正品行,才能够使其优越地位与特权被人们认可。中国凭威望统治的程度是异乎寻常的。皇帝本人即便是无赖或傻瓜,皇帝的至高地位却是不可亵渎的。官方公告的意见都以维护或改善掌权者的形象为宗

旨。在夺权之争中输掉的一方都被贬谪为品德不好,而品德不好正是他输掉的原因。人的名誉和生命是一样重要的,女人的名誉尤其重于一切。名誉受到污损的人,可以藉自杀表明自己的清白。不论是在社会上、在政府中,名誉都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重视道德意见甚于法律的环境背景里,人心士气若是沮丧不振,其影响是不可计量的。信心受打击、屈辱感、个人或集体丧失颜面、自觉举措不当——这些都是十九世纪中国士气每下愈况的征候。

总括来看,清朝的最后一百年给人最明显的印象,就是不断从各方面打击人心士气。从一七九九年开始,便有大贪官和砷的被查抄赐死,玷污了皇帝(宠信他的乾隆)的名声。同时期,八旗军和绿营打不平白莲教作乱,朝廷不得不征召汉人乡勇,是清室威信的又一次重挫。

如果我们快速略过这一百年,只挑重点看,就必须注意鸦片贸易在广州之激增,与其在东南沿海的扩张。鸦片原本已经被指为败坏风气之物,后来导致白银外流与银两铜钱兑换率不稳,使必须以铜钱换白银纳赋的农民百姓受害,引起财政危机。一八四二年的南京条约,主持和谈缔约的人也许可以说它很技巧地把洋人威迫引开了。但全国的人都看得见,鸦片在持续增量输入,广州一地的问题又扩大到另外四个通商口岸。这些虽是国境外围上的事务,在北京朝中却卷起了以金钱利益为重的姑息政策与遵守道德原则的严格抑止之间的争执。钦差大臣林则徐若不是道德立场遭人出卖,也不至于被撤职。一八五八年的条约予以合法化的鸦片贸易,当时正在收买唆使中国的官僚界,迫得朝廷只能随波逐流,同时却丧失了国体。过不久,太平天国乱事又起,而且一发就有燎原之势,令人不得不认为是朝廷的欠缺声望替他们打开了从广西直通南京的大道。

要等到北京朝廷同意修改清室中央与忠君的地方巡抚之间的权力均势以后,太平天国才得以平定。朝廷必须把全权交给曾国藩和李鸿章这些省里的大臣,由他们去带领用自己省内贸易税给养起来的湘淮军作战。这乃是清朝权力结构上的重大变迁,可以佐证的事实之一是,此后京师外围各省和江南米仓各省的总督都是由汉人担任。同时清政府也得容许外国人过问中国的政治活动。

我们说过,也有相当的理由说,清政府一路下坡的颓势被一八六〇年代的中兴勒止住了。事实上,清朝已是来日无多了。从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侵入北京,又放火烧了圆明园。清朝却在如此受辱之后接受了与英法的非正式结盟,由此可见同洽中兴只是应急的对策。一八五〇与六〇年代中国与西方列强之间的漫长交战议和过程中,明显可见汉人一般都主张为维护原则而战,满人却宁愿姑息侵略者以换来清室残喘的机会。恭亲王及其支持者——包括年纪尚轻的慈禧太后——成就的姑息政策,是一个权宜之计,让清朝再延续了一代,虽然实际上是使清朝在中国沿海的中英共治局面中退居“资浅合伙人”的地位。

在满籍军机大臣文祥卵翼之下成立,由英国人赫德主持的总税务司,展现了帝国主义的双重目的。赫德在建设擘划的前大半任期内,为清政府提供了一个近代化的税收机构,也帮忙管理了各通商口岸上的那些好斗的外国人。整体而言,清政府是大受其裨益的。然而,一八九五年以后,必须紧缩借贷以付给日本赔款,一九〇一年后又要付辛丑条约所有签约国的赔款,总税务司只顾向中国政府索讨赔款的钱,显然变成帝国主义的掮客。

满汉协力与缔约列强合作以维持大局,尽管做得相当成功,满汉各自的利益却有分歧存在,以后将逐渐各行其是。但是在这一切之下还有更大的疑问:清朝既已抵挡不住外国军事上与经济上的侵略,是否有能力招架智识上的外来侵袭呢?

不但中国的政府已经无能治国,理学思想的基本原则也开始受到质疑了。这个危机之艰险,已经甚于明末以及以往历朝曾面对过的困境。也许只有宋朝的经历可相伦比。但是宋朝在灭亡之后仍旧留下其文化优势,接触过西方知识的清末中国人却不能断定中国文化仍然优于外邦。鸦片烟瘾在中国社会的每一阶层内扩散,就是人们已丧失自信的确凿证明。史景迁依翔实资料做过估测,一九〇〇年间中国的鸦片消费者约有四千万,其中约一千五百万人是有瘾的。按这个数字来算,每有一名中国人皈依基督教,就有十五个中国人染上鸦片瘾。

再就是读书人的士气被在劫难逃之感消磨殆尽,而读书人乃是理学信仰的最重要的守护者。下一章将以清室与士大夫读书人的关系为讨论中心。

【谢选骏指出:这章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是谎言——“一八六〇年代清朝中兴以后的几十年中,最重要的人物,不分满汉,都努力要实行西洋方法制度。”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满汉杂种想要努力实行的,恰恰不是“西洋方法制度”,而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是魏源在其著作《海国图志》中提出的著名主张。1842年《海国图志》问世,作者魏源在该书《原叙》中指出著书目的:“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所谓“师夷”主要是指学习西方各国在军事技术上的一套长处,而“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魏源不仅主张从西洋购买船炮,而且更强调引进西方的先进工业技术,由自己制造船炮。所谓“制夷”,即抵抗侵略、克敌制胜。他强调指出,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

在我看来,一八六〇年代清朝“中兴”以后的几十年中,最重要的狗官不分满汉,都是魏源这个路数,没有一个想要实行西洋的方法制度,所以才会终于大败。不过他们也只有败亡的命运,因为在这些杂种看来,实行西洋的方法制度,等于就是改朝换代了;那还不如活一天算一天的苟延残喘——他们拒绝“保中国不保大清”的革命,就要中国和满清一起沦亡。】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0

 


【【第十章 造反与中兴】】


太平天国之乱,一八五一——一八六四


一八五〇年代以后,清朝政府几乎已穷于应付连连发生的内乱。一八四二年的鸦片战争虽然只在几处海岸上交火,皇帝却制服不了英国番鬼,大大动摇了朝廷的威望,接着来的一八四六至一八四八年的水灾和饥馑,普遍祸及已经增加的全国人口。一八五〇年终于出现大规模的变乱,并不出人意外。

乱事起于最南的广东及其腹地之间的省分。这个区域与扩大中的外贸发生关联最早,也是最后被收入清朝版图的地方。正是在这最易受外贸扰动力影响的地方,清朝的军事控制力比较弱。按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1966)分析其地方社会,大权操于地主大家族之手。在这些政府统治力量弱的地方,一姓的村子与另一姓的村子,或多个村子组成的团体之间经常发生集体械斗。此种地方性的战斗起于族裔的分裂。由于华南地区融入了自北方迁移来的客家人等族群,而客家人的生活习俗和早先来的汉族居民与山区土著都不一样。

人口续增而生活条件更恶化之时,外国来的鸦片贸易终于给了反清的秘密结社一个良机。加入这些会党的兄弟们,尤其是从商者,彼此互相帮助,为疏离分子与铤而走险者提供一个次级社会系统。按传统模式,领导造反的人理当是“三合会”的分支或旁系分子,因为这个会党组织早已遍布华侨社会与外贸界。

太平天国之所以未联合这些既有的反清集团,原因在于太平天国创始者洪秀全其人。洪秀全传布的信仰是他自己版本的旧约圣经基督教,他凭这个信仰建立的太平天国自一八五三年建都南京,统治至一八六四年止。但是许多因素从一开始就注定它要失败,第一个就是其宗教神学。洪秀全于一八四三年在广州第四次应试不第之后,爆发了对满清统治中国的愤怒,然后又读了一些别人给他的基督教传教文宣小册。作为洪秀全主要基督教教义来源的小册子,乃是广东籍的教徒梁阿发所写,梁本人从圣经旧约里,看到了少数的上帝选民在上帝扶助下反抗压迫统治的道理。梁阿发强调耶和华的正义之怒甚于耶稣之爱,教给洪秀全的只是基督教神学的皮毛。但是梁的传教小册似乎能解释洪秀全早先一次精神性疾病期间看到的景象:天父上帝呼召他救天下人,耶稣乃是他的天兄。

此后洪秀全成为积极的传教者,劝人过道德生活,信奉唯一真神。一八四七年间,他跟随浸信会传教士罗孝全(Issachar Jacox Roberts)数月,学会了怎样祈祷、布道、唱圣诗、问答教理、忏悔、施洗,以及其它属于基督教基本教义派的行事方式。洪秀全和两名最先皈依的教友所创的打破传统的一神教,威力足够建立太平天团神治政权,却太渎亵上帝而得不到外国传教士支持,太坚持拜上帝而得不到三合会之类的会党支持,又太怪诞荒唐而争取不到汉人知识分子认同,这最后一者正是一般组织行政系统所不可少的。

洪秀全的“拜上帝会”最初设在广西山区。当地的居民有徭族、壮族,以及洪秀全籍贯的客家人。客家人是数百年前从华北迁来的,仍保留北方的方言以及其它旧有的族群特点,反对缠足就是一例。客家人是华南的一个少数族群,却异常坚忍而进取,并且很懂得在有敌意的环境中保护自己。

洪秀全一跃而成为半壁中国江山之王的故事,颇像拿破仑与希特勒的兴起,充满戏剧性、奇妙机缘,以及始终为人们所争论的个人与社会因素。他的教友相信上帝命他们推翻满清,要他们在上帝的儿女之间建立起兄弟姊妹的新秩序。居领袖地位的是六名结为义兄弟的激进者,洪秀全与他们地位平等,只在六人之中居长而已。主控军权的是原来以烧炭为业的杨秀清,此人未读过书却有头脑,能蒙上帝附身而以上帝的声音讲话,令洪秀全目瞪口呆。其它四个都读过书,没有一个是佃农出身。太平天国的政治军事系统取材自《周礼》。太平军起兵的动机强烈,组织精密,而且一开始时是严格禁欲的,男女决不可相混。

太平天国的基督教信仰半借半创了整套的祈祷文、赞美诗歌、仪式,以便中国人适用。并且要所有人联合为兄弟姊妹,共奉唯一真上帝。基督教旧约和道家的消极政治思想与佛家的来世之说同。主张的是勇敢的族群应号角之呼唤而向其压迫者进军。最初的客家信众正是打起仗来最勇敢、体恤一般百姓的一群,这并不足为奇。洪秀全的思想创造出一个有作战组织力的中国新教派,利用基督教一千八百年历史中实验而证明无误的技巧,灌输热烈的信仰给每个人,以确保人人为教国效命。太平天国的基督教,是以思想与实践从属军事行动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混合物。再有类似情形出现,等到一百年后中国借来马克思列宁主义而予以中国化的时候。

一八五〇年间的广西,距离北京很远,只驻守了少量的官军。鸦片走私者以及被英国海军追缉沿西江逃入内陆的海盗,对此地影响很大。骚乱频仍促使居民培训了自卫兵力,其中有乡勇也有土匪,两者其实不相上下,都是就食于百姓的人。开始只有一小群的拜上帝会教徒也和别人一样,为自卫而武装起来,但是在暗中进行,而且别有目标。到了一八五〇年尾,有两万教徒跟随洪秀全起事大败了前来驱散他们的清军。一八五一年一月十一日,洪秀全在自己三十八岁生日这天自尊为太平国天王。

好战的太平天国信仰激励出一支勇猛的军队。初期的这些战士们都严守道德纪律,善待一般百姓,并且凭其奉献意志吸引了新的投效者,也吓跑了来镇压的官军。太平军配备有极多大小旗帜,部分作用在于识别所属单位。他们不作表示效忠清朝的薙发打扮(脑门剃光,脑后蓄长辫),任头发自然生长,因此被称为“长毛”。他们的模样,在拥护既有体制者看来,比大约一百年后搞西方化、反共产的学生还要可怕。


内战


一八五一年至一八六四年肆虐的这场战争,人命伤亡与财物耗损都十分惨重。约有六百个市镇在血战中易主。一八六〇年代初的美国南北战争乃是工业化时代的第一场大战斗,铁路与汽艇运输、精确的武器都是关键要素。太平天国与清军之战却是最后一场近代以前形态的战争,军队都是徒步,要靠占据的当地供应给养。没有医疗人员随队,也没有新式地图和电报机。攻城时或许会用炮击,但最常用的战术仍是从墙下掘地道、埋火药、引爆。长江上和以南的主要河川中,会以帆船或舢板进行水战,极少使用汽艇。有时会使用火枪,但大多数行动是用剑、刀、矛、棍的短兵相接。这种战斗需要动机甚于技能训练。

进行侵略的这一方有人员折损时,可以就地补充,或以俘虏充数。但是带兵的人对于这种兵丁能否固守岗位已经没有把握了,遑论要他们冲锋陷阵。官军的人马之中有世袭的满族蒙族军人,但是他们来到湿熟的南方却变得水土不服,骑兵阵到了稻田里也发挥不出威力。因此,作战时多是汉人与汉人搏斗。依官方报告,每支军队人数为二、三万人,多者有二十、三十万人。这令人疑惑他们究竟如何取得粮给,又如何在普遍没有道路的地区之中行军。军队总人数一向都是粗略估计的,也许应该酌量扣减才比较正确。

一八五一年间,太平军大举北进,占领了武汉各市。一八五三年又顺长江而下,攻陷南京,建都为“天京”。太平天国的战略,大致不出一个不识字的烧炭夫操控下的野心勃勃的委员会可能想到的范围。这些人对外面的世界茫然无知,放着上海不攻,又不发展外交关系。他们被顺势冲昏了头,竟同时派两支实力不足的军队北上取北京、往西攻华中。结果两支远征军都败了。军队指挥官大致都是独立作业,没有可靠的情报,也没有通讯联络与配合行动,只能随机应变。首领诸王一心只专注在宗教和战斗上,应付不来经济、政治,以至全面擘划的事务。

由于欠缺训练有素的行政人员,太平天国不懂得占据治理乡间为基地,以供应人力与粮食。他们只顾连连攻占市镇,以战利品和征用物资为补给,作风和官军差不多。孔斐力(Philip Kuhn,见CHOC 10)指出,他们实际上一直“被围在城市里”,让地主士绅待在乡间。这种现象都是他们的狭隘宗教狂热心态所致,使他们和士大夫阶级对立,而不能吸收这些可能替他们组织管理政府的人才。

这时候,最初的信仰和严格纪律淡化松弛,对于太平天国形成严重打击。各个首领纷纷在南京自拥兵力,自设宫殿、后宫嫔妃,以及其亲信集团。传教士于一八六〇年造访一位太平天国丞相时,见他头戴缀金冠,身穿与属下军官一样的红黄色丝袍。平等主义只存在于基层民众间。

最初的领导结构自毁于一八五六年的血腥内讧。这一年,东王兼正军师与左辅的杨秀清计谋篡天王洪秀全之位。洪秀全便令北王韦昌辉扑杀杨秀清及其部下。事后韦昌辉及其部属得寸进尺,又得令翼王石达开将他除掉。石达开深感遭到洪秀全的猜己,率领很大一批兵力向西边出走。留给洪秀全的残余部属只是洪自己那批昏庸无能的兄弟与亲戚。

以后的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曾试图从太平天国抗清行动中抢救出一些具有正面意义的反清民族主义与社会改革范本。太平天国对于赌博、鸦片、吸烟、偶像崇拜、通奸、娼妓、缠足等诸恶一律都反对。对妇女特别开放,妇女担当军队后援,代理自古由太监负责的王宫内务,也可以上阵杀敌。但是,太平天国的历法和科举考试——用洪秀全自己的著作小册为教本,并不比清朝现行的进步。以二十五家为一共享“圣库”单位的理想公社制度,始终没有推行到乡下。最后一任丞相洪仁轩——为洪秀全堂弟,曾与传教士共事过,他的西化方针一直不曾付诸实施。而且,太平天国领导阶层无知而排外,缺乏经济计划,未能以军事长才为基础而建设扩展,导致流血不断百姓遭殃的后果。集体造反的行动,在中国一向不曾给人好印象,这一回又让基督教也担了恶名。

基督教新教的传教士们刻意垄断的上帝福音被人侵占,令他们怨恨不已。比较固守文字而欠缺想象力的人,更是不能容忍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而且还把中国家庭制度注入基督教的天国,给上帝和耶稣添了妻妾。在我们现代人的眼中看来,洪秀全的一套改编,毫无疑问是基督教真正融为中国旧文化一部分的最佳时机。没有一位中国的先知,哪个外国宗教信仰可以征服中国?但是,少数几个能够进入太平天国的南京城的外国传教士,虽然受到礼遇,却清楚觉得太平天国的基督教并不需要他们来教导基本教理。太平天国甚至自认为是中央是上位,不过对于所有“外兄”都待之以礼。他们的第六诫“不可杀人害人”,用了中国传统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为注释。洪秀全编给儿童背诵的《三字经》,列举了上帝扶助摩西与以色列人、救世主耶稣的降生与死、古代中国(商周两朝)敬拜上帝(这一点与耶稣会的方法不谋而合)等事迹。秦、汉、宋的皇帝被指为步入歧途。一直等到一八三七年洪秀全被接入天国之时,他才受命要除鞑妖,拯救天下(中国)人。这是真正做到异种文化通婚了,但是少有传教士能容忍。信奉天主教的法国更以太平天国基督教是马丁路德宗教改革余孽为由,而予以反对。

太平天国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名称。文字记录有偏颇,因为官军将太平天国大部分文书销毁了,留传的多属外国人所保存(有些于本世纪才在法国和英国的图书馆中找出)。最后几年曾有一些富领导才干的人出现,但为时已晚。一个能促使这么多人奉献生命的信仰,必定有其动人之处。只不过太平天国的优点,需在清朝衰朽的旧秩序相形之下才显得出来。


一八六〇年代清朝中兴


清朝之得以从内乱外患夹攻中挺过来,主要归因于一般称之为“清朝中兴”的政策与领导转变。一八六一年间,清廷似乎气数已尽。英法联军于一八六〇年占领北京,继而迫使清廷接受了不平等条约制度,终于使操持朝政的顽固反洋派败下阵来。此时正有一位太平军新掌率,将包围南京的清军大败,随即进攻长江三角洲,并且将于一八六二年直逼上海。这个危机激发了一八六一年的辛酉政变,事后即成为慈禧太后摄政,由恭亲王和军机大臣文祥主持政务的局面。新政府力行的两大政策是:外交方面接受缔约制度以安抚洋人;内政方面多用汉人任实权之职以平乱。这种更富弹性的策略,使朝廷势力开始重振。

新获得统辖讨伐太平天国军务大任的,是湖南进士出身的曾国藩。一八五二年他自北京回乡编组团练,眼见太平天国对整个儒家秩序的亵渎与猛烈攻击,大为惊骇,决心要以古来就确立的方式——重振道德——予以消灭。为此故,他着手组织自卫团练。先选性格相近而效忠他的人为将领,由将领自己去选军官,再由军官自募兵士。按这个方式组成一个领导从属的人对人的关系网,大家彼此依赖,在作战时可以互相支持。这乃是将家庭制度中人人按其身分相互负责的精神搬到军事上来运用。结果效率奇佳。团练的每名兵士都是清白朴实人家的子弟,训练精良,粮饷充足。

曾国藩还在长江练了水师,设置军火库、妥善运用自己的资源。华南来的客家太平军将物资渐渐耗竭时,曾国藩的湘军便开始打胜仗了。满清朝廷一旦明白最上策是信任那些忠于旧秩序的汉人,曾国藩便有了任用自己的将领为巡抚的权力,也能够动员协调一致的战力。他有条不紊地从上下两方围攻太平军,长江上游湖北湖南的武汉首府曾六度易主:下游方面,英法军终于放弃中立,也投入保卫上海宁波之战。在年轻的慈禧太后听政之下的北京新朝廷,一方面接受西方的条约制度,一方面支持各省的保守派汉人巡抚,得以在一八六四年平定太平天国,给了满清朝廷奋力自新的机会。同治中兴时期的理想主义气氛,所展望的是像东汉光武中兴或中唐安史之乱以后盛世的那种保守的振衰起蔽。率先研究同治中兴的西方史学者瑞梅莉(Mary Clabaugh Wright,1957)曾生动地描述,传统儒家式政府的人臣如何在一八六〇年代活力充沛地要整顿朝政。一群八股科举出身而忠于朝廷的廉正文官,毅然平定了内乱之后,试图好好照料农业经济,为百姓谋福。华中各省恢复了安定秩序,税赋减免了,土地再发放耕种,学校重建了,有才之士补入了公职。不过高级大臣主张提倡的多,真正能在基层实现的较少。在如此复兴传统秩序之时,中兴的重臣们也开始进行西化。设置了补给新式武器的兵工厂、建造轮船、翻译西方科技与国际法的书籍,成立外交部原始型的特别委员会“总理衙门”,隶属军机处。重组的湘淮乡勇配备有新式武器,足以防杜农民造反。这些西化措施也得到西方列强配合政策之助,列强的帝国主义之争要到一八七〇年代才趋于紧张。

近来所作的详尽评估,态度比较不乐观。因为同治中兴让无知而反进步的慈禧太后掌得大权。西化行动大多是交给各省巡抚自理,由于各省内的汉人势力渐居上风,满清朝廷反而陷入了守势。但是省内的行动未能协调一致,而且得不到北京朝廷的支持。结果,清政府的中兴新气象压不倒传统中国政治的惰性,仍然得按过了时的老方法运作。

同治中兴的诸大臣固守重视农业为国家税收与百姓生计根本的观念,全然没有近代式的经济成长开发概念,只是一昧反对贪利。他们仍旧轻视商业——包括对外贸易,认为商业是不事生产的。只顾向农民和官吏强调古来节俭廉洁的重要,以为这样便可促进土地农产供养人民与政府所需。为了扶助农业,大臣们也试图降低长江下游的田赋而不见成效(见刘广京于CHOC 10所述),同时并未降低佃租,也未限制地主的地产权。他们试图整顿防治水患的必要公共设施,长江水患整治方面的成绩却没有比前任政府好多少。

中兴气势在一八七〇年以后衰退下去,其原因很多。大臣们煞费苦心地复兴过往,却不拿有建设性的眼光去面对中国的新未来,他们不能有效地激励基层官吏配合,也没有能力处理西化过程中的专门技术知识问题。正是他们保守复旧的力量,抑制了中国以革新方式响应西方接触的行动。


其它乱事之平定


同治中兴一项无庸置疑的成就是平定内乱。太平天国控制长江下游地区的时候,在太平天国以北的淮河与黄河之间又发生了捻乱。捻子兴起于华北平原南端有土墙防卫的村落,他们按自己的旗号系统组成骑兵而四出劫掠,取地方团练而代之,成为控制本乡的势力。捻子虽然没有太平天国夺取清室天下的野心,却于一八五三至一八六八年的期间在相当大的地区内取代了朝廷,并且以劫掠邻省物资的行动困扰朝廷。

清廷屡次想要肃清捻乱,却屡次失败。捻匪村子的土墙被夷平了又再筑起。曾打败太平军的一般儒士将领承诺要保障百姓安全、格杀捻匪头目、赦免其部下,试图藉此断绝乡村百姓给捻匪的支持。在此同时,华北地区多处又闹起其它乱事。这些叛乱与捻匪后来都被配了新式武器的湘淮新军制服,策略是切断其粮食与人力补给,终于以封锁防线加上反骑兵战全面剿平。

华中华北经过动乱震撼之后,西南西北又于一八六〇年代与一八七〇年代发生血腥的回民叛乱——这些激烈争斗最近才开始被人研究。总之,近代中国求变革的运动,要在以农民为基础的叛乱和平定叛乱的中兴之后开始,不出传统的行事模式。其间有几百万倒霉的人丧了命。战乱拖到后来终于精疲力竭。据现代估计,一八五〇年的中国人口总数约为四亿一千万,经过太平天国、捻乱、回乱,以及其它小规模战乱以后,一八七三年的人口大约只有三亿五千万了。

所以,西方炮艇的威逼,甚至是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占领北京,比起十九世纪中期遍及各大省的乱事,只是短暂的小灾难罢了。争取到中国新通商口岸特权的欧洲人和美国人,只是居于这种社会大动乱的外沿,并不是引发事端的人。在当时某些中国人眼中,他们代表新秩序与新机会。但大多数中国人却觉得他们无甚重要。

即便如此,一八六〇年代早期,中英双方开始达成非正式谅解(entente)。英国要的是贸易的稳定,所以就帮清廷购买一支炮艇舰队(这是当时的终极武力),不过由于舰队该由谁指挥的问题没解决,这笔交易也未成。赫德与他主持的总税务司,以中国官员机构的身分,主动应和英国敦促的革新财政便利贸易。然而,英国人为维持清朝安定而涉入中国内政,后来也成为爱国人士攻击的题目。

【谢选骏指出:清朝的“中兴”是一种假象,与“东汉中兴”不可同日而语,结果不过是死灰复燃的余烬。死灰复燃是何等命运?以尿尿之!太平军1864年灭亡之后,过了不到四十年,1900年八国联军到北京撒了一泡尿,消灭了满洲的余孽。又过了十年,武昌起义的辛亥革命,迫使袁世凯代表的汉奸集团反正了。我常思考,为何太平军和国民党共产党都要通过“外来的灵感”组织革命?结论是,中国内部的“儒释道”久经体制化,已经成为官匪一家的“入室盗”了——因此无法动员足够广泛的体制外力量参与叛乱,也就无法摧毁三教合一的政治僵尸。太平军和国共党,都算第三期中国文明的曙光所照见的新生力量,但是他们都不成熟,无法担当再造中国的历史重任。】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09

 


【【第九章 边境骚动与门户开放】】


中央领导衰弱


究竟是英国炮艇打开了中国的门户,抑或是中国自己主动开放,已不再是争论的重点了。人口与对外贸易的成长,都迫使中国进一步与外面的世界接衔。这种趋势使国内与对外贸易方面都发生剧变。此时,工业化脚步已经慢了的日本和俄罗斯,完全要倚赖政府的领导即起直追。不幸,正当十九世纪的中国最需要政府强势领导与高瞻远嘱之时,政府却愈来愈孱弱而短视。

十八世纪将结束时,人口压力渐渐削弱了人们抵抗旱灾、水灾、饥馑、疾病的能力。这种情况又给已经老旧的满清政府机器许多无力应对的难题——水患防治、赈济饥荒、税收的需求量增加、收到税赋的难度也增加。皮耶艾田·威尔(Pierre Etiennee Will,1990)作的赈饥研究有很清楚的说明。清代中叶的官吏都以常平仓储粮,抵抗涨价,评估饥荒灾情,从外省运来粮食,再小心监督放粮。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人口暴增一倍以后,这套官方制度崩溃了,管理田赋的士大夫阶级要负担的赈饥公务愈来愈重。这些弱点,加上官吏士气低落,又只顾追逐私利,使政府的效能更差,威信丧失。十九世纪变成一页冗长的帝国衰败史。

中国在十九世纪的经历,受三个基调的主导,即是内乱、外患、政府力图压制内乱抵挡外患同时还要保持朝廷统治力。由于乱民、侵略、政府控制到二十世纪更是有增无减,本章所述的内外祸殃与政府作为只是日后更重大情况的浅尝。

近年的研究结果重塑了我们印象中的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影响力。十九、二十世纪交替之际的郝布森(J.A.Hobson)与列宁式的命题,强调外国输入制造品打击本土手工艺生计所造成的经济破坏,以及外国金融资本主义耗贫本土政府的经济破坏。较晚近的研究构成的经济图像却不那么严酷了,其中的外贸、投资、工技有时候可刺激本土经济成长与工技进步。现今的历史学者的侧重点,比较可能放在社会动乱和外国帝国主义引起的人心涣散。外力长时期侵袭中国社会人心造成的祸害之广,至今仍难以尽书。基督教传教团、西方教育、外国投资等新奇事物,变成具有双重不同含意了,从西方人长远观点来看常被视为前进的步骤,对于中国当时的安乐却也时时造成破坏。笼罩在其威胁之下的是整个生活方式,是比帝国主义经济学或心理学更宏大范畴之上的文明文化。

总括来说,我相信“帝国主义”已经变成一个涵义甚广的术语,类似“封建”,由于太广,不能全盘予以接纳或否决,当作形容词来描述集体情况之特性时,比较好用些。不论如何,中国在十九世纪时的问题始于境内的动乱,不是从外患开始的。

清室的式微,从乾隆末期一次内乱未能一举平定的事实可以得到明白的佐证。此后,其它小乱相继发生。清朝的战术用于平定四川、新疆的内乱,显然十分有效,拿来应付广州的洋鬼子却不管用了。我们先看内部造反的问题,然后再来讨论引起外贸造反的诸般影响力。


白莲教之乱,一七九六——一八〇四


在乡间,人力和粮食供给是作战的主要资源,动员起来可以推翻朝廷。因此,类如元代就存在的白莲教这种组织,有时必须行动诡秘才能自保。白莲教招揽贫困的农民为信徒时,宣称弥勒佛将降生人世,明朝将复兴,现世的灾难、疾病、折磨可以免除,来生可享幸福。十八世纪晚期,这个教派在湖北、四川、陕西三省邻接边境,以及长江三峡以北与汉水上游一带传布。这个不宜农耕的多山地区是国境的边区,才开放垦殖不久。到此垦殖的穷苦百姓虽然受官方鼓励,获官府支助,却没有同等的朝廷法治跟着他们一起来。这儿的人生活仅能糊口,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形下为所欲为。白莲教的头目不久就在其诉求之中添上反清的一条。

一七九六年乱起原是为了反抗收税小吏的勒索。官军虽然把小撮乱民一一扑灭,但是继起的教民不断,多到政府无力控制。百姓本来就有抵抗南方土著的自卫组织,而且备有武器和粮食。这种组织团体作武力反抗的时候,能在官兵还没赶到之前就进入山区利于固守的防御工事之内。此时已是老年人的乾隆皇帝放任贪污舞弊的结果是,官军素质大打折扣。军队缺乏补给、士气、动机,也缺乏精干的领导。官军教匪都以蹂躏百姓为能事。

白莲教的肃清要等到嘉庆皇帝于一七九九年乾隆死后真正掌得大权,并且任用能战的满族将军为司令。官军一方面穷追不舍,一方面扣紧人力与粮食补给,终于平定了教乱。首先,官军动员村民修筑几百处碉堡,以集中当地农民。在周围有墙的村子里,新编组的乡勇担起保卫的任务。此时乡勇很容易招募成军,因为乡村已被破坏荒芜,耕作不成生计无望了。朝廷于是先将百姓控制住了。继而训练乡勇参加剿匪战役。同时对被强迫加入白莲教叛军的人进行说服招降;另外也防止逃难百姓再投入叛军之中。就这样武力、仁德、行政措施联合运用。逐步将叛军逼至援尽粮绝的境地。

这个“坚壁清野”之策,终于耗完教徒的元气,使白莲教于大约一八〇四年间完全消失。但此次内乱对朝廷损耗极大。花费了大约等于五年国库总收入的钱财(二亿两银子)。更糟的是,八旗军勇猛无敌的美名毁了。人们发现,乡勇经过恰当训练后可成为专业军人,英勇而具威胁力,因此朝廷还得费功夫要他们缴回军械。

一八一三年,白莲教支派的八卦教在华北一个县里起兵,后来更直攻紫禁城,但此一支很快就被消灭。韩书瑞(1976)认为,这次事件前后共有七万人丧命。

这些农民造反似乎是十九世纪初叶的不祥之兆,事实上,中国的海事关系正有同等不祥的情势在发生。这边的坏消息也来自中国人而非外国人,是蔑视明朝与清初禁令而往海外跑的中国人。简言之,中国人有一个被忽略的边沿部分——我们称之为沿海中国(Maritime China)——正要变成中国历史上的一股重要势力。


沿海中国:海外华侨的起源


沿海中国与大陆区中国(Continental China)悬殊差别之大,几乎不亚于中国与内亚细亚相异的程度。受过正统四书五经教育的史官专注于朝廷大事,几乎没人到过海上。中国的航海者也不写回忆录。因为海上和边境大草原不同,那儿没有争夺统治权的对手藏着。海洋在中国历史上占的分量极小,其实从一开始,中国生活就含有靠海的这一部分,与内亚细亚边疆的那一部分大致等量,但性质相反。

我们从中国境内走近海边,就会遇上一种叫作季风的重要地理事实,这是夏天从赤道地带向北吹,冬天向南吹的一种季节风。这些季风之稳定可测,远比华北农业仰赖的雨水可靠。因此,早在有文字历史以前的新石器时代,航海便已发展,台湾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遣址足资证明。因为有季风之

故,即便间或有台风袭击,从台湾往返海上并不艰难。

几千年后,由于海上运输可靠,促成秦汉时期将广州一带与越南北部纳入版图。如果只循河流的驳船航道和相关联的陆上运输路线,从内陆南下到此,即便能够到达,也不可能带着足以夺取主权的兵力一起来。在那么古的时候能将势力延伸到中国的最南端,非得有充分沿岸航行经验与设备不可。广州出土的汉代墓葬用的船只模型是很具说服力的证据,船身中央有艉柱舵,这项航海科技的关键性发明要到一千年后才在欧洲出现。由此可知中国极早便有精密的航海技术了。

中国既然那么早就精于海上航行,最初在中国东南地区港口活动的远程国际贸易商却是阿拉伯人,似乎颇奇怪。其实,自伊斯兰教于第七世纪在阿拉伯创立以后,穆斯林航海者与侵略者便向四面八方扩张出去。中古欧洲人不久也体会了这件事实。

读世界史忽略了伊斯兰教这一章的人应该记住,这个宗教是先知穆罕默德于公元六二二年在麦地那所创。其信徒叫作穆斯林(MuSlim),信奉唯一真主阿拉和穆罕默德训示的《可兰经》,相信命运由真主注定与死后复活。穆斯林必须严守每曰五次祈祷的清规,一生至穆罕默德出生地麦加朝圣一次,并且准备对异教徒展开圣战。宗教信仰加上阿拉伯人的贸易航海技术,促使阿拉伯人往东方与西方流动扩张。

穆斯林势力不久就征服了叙利亚、波斯、伊拉克、埃及。虽然有反抗与内战,穆斯林大军占领了北非和西班牙,继而入侵法国南部,至公元七三二年才被击溃。同时,往东进的穆斯林势力占领了阿富汗、印度西北部的印度河下游谷地、中亚商贸城市布哈拉与撒马尔罕(二城均在乌兹别克)。比波动不断的战争与统治君主更重要的是,从巴格达到布哈拉的各个穆斯林城市都成为科学与艺术成就的中心。

到了第十世纪,穆斯林征服的各邦,将地中海地区的海上贸易与印度洋海上贸易串连,从此可将胡椒、豆蔻、肉桂等香料从东印度群岛的产地一直输送到亚历山大城的欧洲市场上。这桩后来刺激欧洲向远东扩张的香料贸易,到达中国的时间更早,也更容易。中国人与欧洲人一样需用香料来腌存食品。穆斯林与元代中国的广泛接触,陆路是从中亚经丝路而来,水路则是从沿海港口来。但是穆斯林世界中,阿拉伯人、波斯人、土耳其人,以及一些印度人,一同投入转移各邦势力消长之争,使得贸易途中变数增加。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中,大批中国的货运帆船便在沿岸已走熟的路线上,助长远程的穆斯林商贸在福建泉州(阿拉伯语叫作Zayton)等大港发展。

阿拉伯贸商先来到中国以后,中国帆船至少在第十世纪时已开始在中南半岛与东印度群岛的港口进行贸易。早在唐代以前,朝廷史书提及中国与东南亚贸易的文字就愈来愈多。等到郑和于一四〇五至一四三二年间出使远征的时候,中国的贸易商品已在东南亚与南亚各地甚至非洲东岸找到市场。一五八九年所载的二十多个向明朝进贡的小国,大致都是两条贸易航道上常到的停靠港,分布于马来西亚海岸至马六甲海峡的航线,以及经菲律宾与苏禄(Sulu)岛国至东印度群岛的航线。

中国贸易商当然就会在这些贸易港找定代理人或联络对象,逗留此地的人形成的华侨社区也就开始成长。到一八一八年,马来半岛的利革、巴达尼、宋格拉、丁加奴、彭亨、柔佛等停靠港,都在中国政府文献中以比较实际的用词登录为“未进贡的贸易国”,也就是指这些地方常有中国商人往返,但并不向北京纳贡。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于十六世纪侵入东亚的时候,中国早已在此奠定广泛贸易圈的活动。

王赓武(Wang GungWu,1991)提醒我们,中国人居留国外的社群并不在中国官方管辖之下。对于华侨移民,中国朝廷不予鼓励支持,甚至不赞同。在中国境内,士大夫阶级不让商人阶级次文化像在十六世纪日本和欧洲那样成长。到了东南亚外邦,中国人感受到很不同于国内的地域性、官方

的、社会的限制。他们通常可以积聚资本,变成有自己一套生活方式的风险企业家。在英国、荷兰、法国的殖民区(缅甸、马来西亚、东印度群岛、中南半岛)里,他们的家族企业依欧洲法律行事,大感便利。在曼谷和马尼拉,他们更藉通婚进入当地望族阶级。在外邦,做善事和摆阔式的消费并不如在中国境内那么管用。反而发展经济比较受当地君主的重视。

东南亚华侨的社会地位与功能,颇能令人忆起祖国士大夫阶级。因为他们在侨居地也成为介于欧洲来的统治阶级与当地村民之间的阶层。华侨变成帮忙收税以及维修渡船与桥梁、主办市集等地方服务的中间人了。在殖民地社区里,他们通常都是一种安定力,人数少故不至于夺权,对于提供服务与经营本地商贸的获利则十分在乎。

华侨在马尼拉的角色是很好的教材。西班牙人于一五六〇年大军进入菲律宾,开始以基督教教义与大农庄菲律宾劳工为基础建立殖民地。此时西班牙人发现,明朝禁止海上贸易的规定已无效,与中国沿岸海盗有关联的日本海上探险剧增,都构成了威胁。明朝不准中国人从事海上贸易的禁令早已是空有其文,后于一五六七年解禁。西班牙人开始在马尼拉建设首府的时候,当地的中国人约有一百五十个。到了一六〇〇年,共有二万五千人,住在马尼拉一个另外划出来专供他们居住的区域之中(改奉基督教的中国人就不被制定居住此区)。华侨的两种社群从此便开始发展,一个是在华人都市内经营所有商店手艺的华商群,另一个是华侨与菲律宾人的混血儿基督教徒群,这一支日后即成为有华人血统的菲律宾领袖阶级。

华侨大都创组一些兄弟会或秘密结社,以便保护自身的利益。同时也组行会同乡会,里面设有关帝庙和天后宫。华侨贸易业并不是用具有投资及经营海外交易的大型公司来操控,他们用来载货的牢固而耐风浪的帆船都是私有的,载运的货也多属个人财物或家族商号的东西。有许多华侨很快就把当时的欧洲式经商技术搞得很精熟。

时日久长,海外华人贸商形成了“沿海中国”的活跃外围。沿海中国抗衡的,是明清两代以土地为基础、以农业为重心的作风。从更早以前,这儿的人就看惯了中国内陆河流运输在港市口岸和华侨那边来的船只相会。莱纳德·卜鲁斯(Leonard Blusse,1986)指出,尽管朝廷禁止海外贸易,在明朝与清初,每年约有一百艘大型中国帆船进行对东南亚的贸易。只要机会许可,这些船只都可以扩张到国际商业的范围。它们以福建的厦门为沿岸的主要货物集散地,这儿与广州和福州不同,这儿不是官方设置商船运输监督所的地方。


欧洲贸易公司与广东贸易


与欧洲之间的海上贸易加快了沿海中国成长的速度。英国人与荷兰人在大约一六〇〇年前后成立的东印度公司,是势力雄厚的法入团体,以合股投资者累积资本,而且分别由其国王授权垄断贸易并治理国境以外的领土。这种极强势的商业扩张工具,开辟出英属印度与荷属东印度群岛。英国对中国发展的大宗贸易,中国输出品包括茶、丝绸、瓷器,输入品包括白银、羊毛织品,以及后来从印度来的鸦片。起初是循固定路线,用中国帆船贸易业的人领航。国际商业活动中的中国人和外国人形成一个以贸易为核心的社群,也变成近代第一个中西交会点。

虽然厦门是中国对东南亚贸易的主要中心,位置也在海岸上,一七五九年以后却是广州被定为对欧洲人开放的唯一港口。西方人所知的广州贸易(Canton trade),是按典型中国式的行事方法进行的:政府委托一些中国商家来担任监督外商的经纪人。每一艘西方货船由一家中国商行负责,作用形同担保商。这些担保商人组成行会,叫作公行(Cohong),全都听命于皇帝钦派的广东区海关总监。这个官职通常是北京内廷的内务府的旗人出任,外国人称他们为Hoppo。公行和总监便负责征收外商输入货品的关税,尤其要对其输出的茶和丝绸课税。

英国东印度公司于一八三四年丧失其独占对中国大宗贸易的“皇家”地位,在此以前东印度公司一直配合广州贸易的特有方式。伦敦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派来的押运人员,在十至二月的贸易季里,住在广州首府外江边的英国商馆。过着阔气的生活。四至九月的淡季里,转至澳门的葡萄牙租界休假。

由于海关监督向来惯于压榨行商,向他们勒索规费,行商经常会拿不出钱来买茶丝等装载东印度公司船只的货。按契约行商必须供货,不买货就是对英国人负债。海关追讨税费使这些有执照的公行一直负债,甚而破产,又引起英国人抱怨公行专办贸易的效果不佳。短缺购买茶丝货回英国的资金,成了东印度公司的长期困扰。

中外贸易行为中的另一个要素是,十六、七世纪持续不断的白银输入,其来源以日本与美洲为主。据估计,每年约有价值一千万美元的白银流人中国国内贸易。这种大量流入的情形导致物价上涨、铸币量增加、商业更趋活络。然而,十七世纪中期时,日本、西班牙、中国发生的事情引发了有

些人称之为“十七世纪危机”的结果,使中国白银进口减少。其影响极惨重,物价全体因而骤跌。中国便是这样在没真正参与之前就被拉入了国际贸易界。

帝制中国晚期的外贸居于从属地位,却是重要角色,除了进口白银,也刺激了出口货品的生产。据一项统计,一七五九年以后的东印度公司高峰期内,该公司收购的中国茶叶占送上市场总量的七分之一。一七八四年的“减刑法案”扫除了走私茶叶到英国市场的欧洲私货业者,东印度公司没有了竞争对手,英国自己的税律也降低,更是其业务的大好时光。

统治印度至一八五八年为止的英国东印度公司,于一七九三年派了一个外交使节团来中国。这件事算是日后发展的一个兆头。该团由马戛尔尼(Lord George Macartney)带领,随行一百人中包括科学技师和画家等,搭乘有六十六门炮的军舰,另有两船满载英国制造业技术的成品。清朝指此为“英国贡使”。工业革命这时候正势不可当地发展,衰老的乾隆皇帝却毫无所闻。英国要求在公布税制的情况下放宽贸易限制,并要求在北京设外交机构,这些都是邀请中国加入刚诞生的近代世界的行动。清廷礼貌而自大地全部予以拒绝。二十三年后,阿美士特勋爵(Lord Amherst)带领的使臣团却遭到无礼的对待而被斥回。这时候,英国和英属印度已经在开放中国的国际贸易门户方面扮演重要角色了。很不幸,清朝对于东南沿海的活动漠不关心,也不了解不久就得应对的外在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朝廷关注的是,维持在境内与在沿海内陆边境的统治权威。十九世纪初叶时,广州正有纷扰蕴酿之时,内亚细亚却爆发了争夺中国边境外族统治权的兵乱。


新疆回乱,一八二六——一八三五


贸商从新疆古代丝路上的绿洲城市出发后,需越过帕米尔,尤其是喀什噶尔与葱岭以西的浩罕国这一段。十九世纪初叶,这儿的边疆出现了危机。研究中亚的约瑟·费莱辙(Joseph Fletcher,见CHOC 10)记述,先知穆罕默德或其它早期宗教领袖后裔的家族,对百姓影响力很大。清朝于一七

五〇年代平定新疆之前,新疆曾被这种圣裔家族统治过一个时期。流亡到帕米尔西部的浩罕以后,这些家族的人怀着复位的意图,不时带着骑兵翻山越岭,进入喀什噶尔骚扰。

圣裔之一的张格尔(Johangir)成为道光皇帝于一八二一年登基后的第一个大问题。张格尔对清朝发动的圣战,导火线是宗教信仰与商业的结合。简单地说,喀什噶尔往西的贸易操于浩罕商人之手,浩罕国王向清朝进贡,此乃是打通外贸路径的惯用策略。浩罕既是进贡国,便拘禁了张格尔,清朝每年赏赐丰厚礼物以酬佣这份忠诚。等到浩罕商人在喀什噶尔主要市场上的影响力扩大以后,浩罕就要求享有特权——贸易税降低、派浩罕人去监督喀什噶尔的浩罕贸商。

一八一七年,这些要求被驳回,浩罕便释放了勇猛急躁的张格尔。一八二六年,张格尔以横扫之势侵入新疆。清朝派出二万二千名救难的远征军,穿越沙漠走过绿洲,终于在一八二七年夺回了喀什噶尔。张格尔被盟友出卖,清军将他押回北京。道光皇帝先举行在祖庙献上张格尔以告慰先皇的仪式,再下令将他凌迟处死。

清朝恢复了在新疆的统治权,但是浩罕已经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商业实力和军事威胁力。北京随后派来的使者以逐步谈判的方式达成一八三五年的行政协议,内容包括:(1)浩罕在喀什噶尔设政治性的代表,其下的商务代理分设五个城市内;(2)这些官员对于当地外籍居民(大多敷是浩罕人)有领事、司法审判、警察等权;(3)这些官员应对这些外籍人的货品课征关税。此外,交战期间被清朝逐出的贸

商将获清朝赔偿。


继续看本章以下的部分,会发现这次事件乃是道光皇帝以后应对广州闹出来的英国人问题的参考依据。一八三四至一八四二年间的清朝对英政策,来自一八二六至一八三五年清朝处理中亚边境贸易的经验,乃是极自然的事。清廷与浩罕的一八三五年新疆协议,乃是在办理夷狄事务,地方商务上的让步与一些赔偿不是换来了边疆平静吗?


鸦片与广州新秩序之争,一八三四,一八四二


一七五九年以后,由公行与粤关监督负责的广州洋商贸易,一如往常是当作赏给进贡国的恩赐而进行的。鸦片进口将于此时突然引发剧变。

鸦片产于印度,在英国官方赞助之下在印度拍卖,再由统治印度(至一八五八年止)的东印度公司发给执照的英国与印度私营贸商运往中国。在兴旺的印、中、英三角贸易中,售往广州的鸦片抵付了运往伦敦的茶叶钱。为支付输入量不断增加的鸦片而导致银子大量流出的情形,开始令清朝官吏警觉了。百姓必须用铜钱兑买银子缴税,而银价正在上涨,使政府税收与百姓生计都蒙受其害。林满红

以极详尽的研究报告(未出版)分析了清廷对这种货币危机的反应。官吏们明确指出为购买鸦片造成银钱流失,却都浑然不知中国财政与世界贸易的关系已经有多深。相关的许多变量——如自日本进口白银、拉丁美洲白银生产、中国的铜币制造、铜币贬值、囤积、世界贸易衰退,官员们都没有看见。

一八三四年,英国政府终止了东印度公司独占对中国贸易之权,并派遣一位英国官员来监督贸易。中国因而面对两个紧要问题,一是如何遏止鸦片贸易,一是如何应付这位英国官。

东印度公司在广东贸易制度下曾充分与行商合作,由行商经手一艘一艘船的贸易,并且替海关监督收税。但是,一八三四年自由贸易突然展开以后,诸如一向在进口鸦片的“怡和洋行”(Jardine.Matheson & Co.)之类的英国私营贸易行,现在也开始做起东印度公司出口中国茶丝的生意。英国官来了以后,不肯依贸易行的老样子和行商打交道,一定要以外交对等身分和清朝官吏见面。他这是在藐视进贡制度的规矩。

接受英国的外交对等地位,就是摧毁清朝皇帝在所有外国君主之上的地位,而“君临天下”是中国皇帝维系地位的一个要素。至于鸦片贸易,如果再予以容忍,不但会把铜币兑银的恶况加剧,而且会伤害到皇帝的道德威望。鸦片烟瘾虽然不如现代他类毒瘾厉害,却是一个足以毁掉吸食者及其全家的社会祸患。土地浪费在种植鸦片上,鸦片烟属违禁品的高价格也导致走私者诉诸暴力与官吏舞弊。与现今美国市中心贫民区颇相似的阴暗陋巷角落中,鸦片烟的需求只增不减。这桩庞大的社会罪恶,是英属印度政府的嗜利贪婪、把鸦片带到中国来的外国人、受贿供输鸦片的中国人合力触发的。今天的美国人对这种合作模式会感到眼熟,也感到怵目惊心。

清廷为此争议好几年都拿不定主意,只因为没有把握铲除国内的鸦片私运网,也怀疑自己能否对英国贸易实施禁令——英国的新式蒸汽动力炮艇可是机动火力之中的上上者。一八三六年间,曾有人主张令鸦片贸易合法化,反正根本禁止不了。坚决反对姑息的另一派人,由一些有整顿雄心的官吏领导,以北京一个诗社为集会处。按詹姆斯·波拉切克(James Polachek.1992)新近的研究,这一派人的机会主义式道德正义后来占得上风,道光皇帝于一八三九年派廉明正直的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要强制洋商停止运鸦片来中国。林则徐查禁了广东供输鸦片的中国人,并且封锁商馆,勒令洋商将现有的鸦片存货缴出。洋商却知道,有更多鸦片——现在价格也更贵——正在印度运来的途中,英国政府也可能补偿他们被没收鸦片的损失。

林则徐正当的禁鸦行为陡然引发了战争,英方极大部分为的是商业利益。怡和洋行老板买丁(william Jardine)跑到伦敦去帮英国外相帕默斯顿爵(Lord Palmerston)谋划战争目标与策略。怡和洋行出租船只给英国舰队,借领航员和翻译员给英军,尽地主之谊并提供情报,凭军需账单向伦

敦支款。但是英国派了以新式桨轮汽艇带队的远征团,目的地是广州以及广州一路海岸,以谋求按西方对等基础进行外交及一般商务往来的特权,并不是专程为扩张鸦片贸易而来。但是鸦片贸易却迅速自行扩张,而鸦片泛滥只是中英国际关系规划间普遍敌对之中的一个摩擦点。

一八三九至一八四二年的鸦片战争中,双方在东南沿海交锋六、七次,英国炮艇便打赢了,并且让清朝签下了一八四二年八月的南京条约。

费莱辙指出,中英南京议和以及后来的议和,都是按照一八三五年浩罕议和的范例来办的。南京条约内容包括:(1)治外法权(领事裁判权),这是将旧例升级;(2)赔款;(3)适度课税,外人直接与关税司员接触;(4)最惠国待遇(中国对所有外人“无偏见之善待”(impartial  benevolence)之意);(5)可自由与任何来人贸易,不可垄断(这也是喀什噶尔早已实施的)。此外,指定开放通商口岸也是中国一向的边疆政策,见皇帝不行三跪九叩礼的平等关系,是浩罕及俄罗斯边界一带都已通行的。

清朝在陆海边境运用的策略是连贯一致的,但是陆海情况却大有不同。第一,英、美、法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侵略成性的海上势力。那是一个往海上做生意作战的世界,受法律与条约权利支配。对他们而言,一八四二至一八四四年的第一次议和只是逐步侵占的开始。第二,清朝用优惠让步,便可稳定遥远中亚地区浩罕与喀什噶尔的关系。同样的办法用在中国本土上,只会损毁清朝的威望。满人入主中国的时候,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天朝地位,令使外邦称臣纳贡乃是天子的本分。因此,不平等条约就代表失败。这种失败以后将每下愈况。

为了平息英国人的怒气,清朝把荒岛香港割让了,并且开五口通商。清朝的首席和谈代表还乘英国炮艇去了一趟香港!但是中国并不完全接受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包含的原则,而英国人又觉得条约给予的特权还不够。因此,条约制度之确立,要等到英法两国再与清朝开战并且在一八五八年订定天津条约之后。甚至那时候清朝仍不愿承认新秩序,直到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进占北京了,才接受了事实。从进贡关系到条约关系的转变,一八四二年以前已有广州的二、三十年摩擦,以后又经过二十年的贸易、谈判、压制,才算完成。


一八四二年开始的条约世纪(treaty Century)


中国与英国(一八四二,四三)、与美国法国(均在一八四四)、与英、法、美、俄(一八五八)签的条约,虽然是以平等主权国的地位签定,其实都相当不平等。中国在违背自己意愿的情况下被逼入劣势,任由西方的商业与一并前来的文化侵蚀。到了二十世纪,历经三代西方领事的积极拓展据点,订条约变成意思清楚而用途广泛的办法。订条约的首要原则就是开通商口岸。最初是开五口通商,到后来,开放了八十多处。

主要的通商口岸,明显有物质条件与设施结构上的相似之处。这些口市都有喧闹拥挤的码头区与货栈,其间到处都是替代机器的苦力。码头的活动全部由中国的买办监督,买办听地位更高的外国大班(洋行经理)的吩咐办事。每个通商口岸的中心都是在拥挤的中国市区边缘新兴的洋人区,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女王陛下的领事馆前高高的白旗杆。外国人的设施包括俱乐部、跑马场、教堂。这些地方由体面的英国领事和他的其它国籍同僚统洽,并且由停泊在滨水码头区外的炮艇保护。在广东、厦门、福州三地,外国社群以岛屿为据点,更有安全保障。在宁波、上海等地,洋人区和中国人的市区之间都有河川、运河、小溪之类的水道隔离。

这种沿海的小块地区起初只是西方文化的旁支,和欧洲国家殖民地上的城市一样,是西方帝国领治的最边沿。但是从一开始其中就含有中国的成分,因为外国侵略者对于仆役和小铺子生意人的需求程度,并不亚于中国的上等人家。所以,通商口岸迅速变成中西混合的都市,外国人也在这些地方成为中国都市化过程中的影响力。

依据治外法权,外国人在中国的行为只受外国法律约束,并不受中国法律管制。这种办法不是近代才有的新发明。中国的中央政府在中古时代就曾实行与君士坦丁堡的土耳其人颇相似的做法,要求海港上的外人社群由其各自的领袖依其各自法律管辖治理。这表示中国朝廷比较赞成最低限度统治,因而令使子民自我监督。早期来到中国的阿拉伯商客即是如此。至于鸦片战争以前的英美人要求在广州实施治外法权,是因为他们与北非、鄂圆曼帝国等伊斯兰邦国交往时就习惯仰仗自己本国法律的保护。而且西方人不堪中国人拿中国刑法治他们的同时,不理会西方人重视证据的规则,也不管近代西方人对刑求的反感,最重要的还是,外国商人需要其本国契约法的帮忙。

条约的另一要项是协议关税。按其约定的低关税率,将使中国无力保护本土企业——假使中国在一八九〇年代以前就看出保护政策的长处而有意实施的话。在一八四〇年代,中国的海关税务人员都习惯自己来和商人谈交易,而且手上没有可以强制外国人的权威和工具。以至于议定关税则例的事务交到中国人手上办,仍做不到不偏袒而有效率。因此,一八五四年间被派在上海关主管中国税务的竟是外国督办。中国政府任用外国人是古代早有先例的,就条约体制而言,是最有建设性的特点之一。在赫德(Sir Robert Hart)的领导下,中国“总税务司”的西方官员们成为每个港口上的要人,维护着竞争机会均等(藉强制执行外贸法规),以及中国政府从均等的外贸之中征收的百分之五的微薄之税。外贸的成长带给了北京朝廷和沿海各省一笔重要的额外收入。

所有缔约国家凭最惠国待遇的条款(这是个很便捷的外交策略),可以共享任何一国能从中国压榨取得的优待特权。条约系统愈扩愈大,清朝财力也随之愈来愈衰弱。原本是中西联营的鸦片贸易业移入了中国境内,一八八〇年代以后,中国本土生产的鸦片开始取代印度产品,印度鸦片至一九一七年停止输入。英国赞助下的印度鸦片进口中国,前后共持续了一百多年。

“条约世纪”始于一八四二年,终止于一九四三年英美正式放弃不平等条约中关键性的治外法权之时。治外法权使中国法律的管制力碰不到外国人,这也让中国的统治阶层回味了古代的经历,即是,在给予异族支配权的条件下统治中国。从时间上衡量,条约世纪只比以前据于华北的金朝(一一一五,一二三四)略短,比元朝(一二七九,一三六八)还长几年。从文化的观点看,即便条约世纪只损伤中国主权,并没有外国来取中国而代之,其影响力却比金、元、清各朝外族入主的影响更深远。这两种情形的比较研究仍有待史学者努力为之。

例如,十九世纪西方商人侵略的程度,有多少可以与四至十四世纪在中国边境进行商贸与军事骚扰的中亚细亚异族相提并论?又如,按琳达·库克克.琼森(Linda Cooke Johnson)所说,初期的上海国际租界与一般同乡会馆有多大相似性?其中有头目(领事)为其成员负责,并且依官方许可培养本行实力,岂不与会馆的会长相似?这些问题隐约暗示,就中国的长久的经验而言,十九世纪带来的不连贯性并不如我们所想的严重。

事实乃是,一八四二至一九四三年(或一八四二——一九四九年)可以视为具有以下特色的独特时期:(1)中国渐渐对外来探触开放,(2)外国军事侵略,始于英法的外围攻击,终于日本的两度侵略(一八九四——九五,一九三一——三七——四五),(3)西方商业与宗教侵略,一八三〇年代始于广州,逐步增加至一九三〇年代止,(4)国民党与共产党先后统治中国大陆。

从外国人的这边看,条约世纪可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持续到一八七〇年代止,由英国商业的“自由贸易之帝国主义”主宰。英国人在一八四〇,四二年、一八五八年、一八六〇年三度战胜缔约之后,又在一八六〇年代与后来,支持已势衰的清朝复位。

第二阶段大约是一八七〇至一九〇五这段时期,是列强在中国进行帝国主义式竞争的阶段,其间俄、法、德、日、英都侵略了中国领土。中英共操中国海岸大权的短促时期过去,紧接着而来的是一九〇二年的英日同盟。欧洲帝国主义列强在亚、非的竞争,终于引发拚得你死我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比较有建设性的第三阶段(将于第三卷详论),从一九〇〇年起,至一九三〇与四〇年代止。

条约世纪期间对外来接触的开放,与一八四二年以前清朝进贡制度的封闭态势呈鲜明对比。从中国以外的地方看来,第三阶段(二十世纪初叶)将是外来因素涉人中国人生活最重要的时期,乃是电子时代来临以前的一个世界史上的文化交流高峰。中国的爱国者迫切要求创造并保有自己的历史,将外国参与成分降至最小,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要谈上海就不能不提上海工部局(ShanghaiMunicipal Council),要论香港历史就不能不提怡和洋行。同样的,我们必须把条约世纪看作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阶段,也是国际史的一个部分。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等人是善于搅混水、模糊焦点的高手,所以他们竟说“究竟是英国炮艇打开了中国的门户,抑或是中国自己主动开放,已不再是争论的重点了”。事实上在我看来,既不是英国炮艇打开了中国的门户,也不是中国自己主动开放——而是鸦片长驱直入,瓦解了满清的僵尸结构。难怪现在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的美国,“对外像苏联,对内像晚清”!美国现在,每年死于吸毒者超过十万人,已经陷入“鸦片战争”的灭顶之灾。美国的联邦制度已经完全无法应对一个全球化的世界了,但想改革,门也没有。因为,联邦制度的“发展”,那就意味着联邦的解体!】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08

 【【第二卷】】


【【帝制中国的晚期(1600—1911)】】


公元一六〇〇年至一九一一年间的帝制中国晚期内,人口增加了一倍——如果事实上不是增加两倍的话。在生产、贸易,以及支持这两者的制度机构,也有相对的成长。十七世纪明清交替时的混乱过后,接着的是大约自一六八〇年起至十九世纪初叶的清朝全盛时代。西方来的接触开始失控,是大约一八二〇年以后的事。这时候的清朝已经步入衰微期了。

这个物质成长政治衰退的戏剧化的历程中,专制的政府理论上仍自称主掌中国人生活的各个层面,但事实上,晚明和清代的政府在中国经济社会的活泼成长中只扮了次要角色。因此,我们在第二卷把讨论重心从政治转向经济,从政府转向社会。

按老旧的维多利亚时代刻板印象,中国在西方发展逐渐笼罩全球之际仍保持被动而不变,这一套早已过时了。我们必须换个态度,想象一下一七五〇年间包含大国家的亚洲——有二千八百万人口的日本比法国、德国都大,有大约两亿人的中国和可能有一亿人口的印度更大。欧洲只是欧亚大陆地块上的一个半岛,挤在地中海和波罗的海之间。南北美洲可能有一千万的原住民,欧洲来的人除了较早来到墨西哥和中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之外,只有大致集中在圣劳伦斯河上游(在美加边界)和太平洋与墨西哥湾沿岸的殖民者了。所以,不过二百五十年前,世界人口的分布和今天的情形大不相同。

大约自一七五〇年以后,工业革命促使制造业和运输业的蒸汽使用大增。继蒸汽动力之后的汽车动力、电子动力等等使全世界的人类生活条件改观。但是事情的原委如何,迄今尚无一致的看法。甚至工业革命如何起动的问题,到了今天仍是经济史学者之间争论的题目。其过程中的十多个因素仍在评估之中。这些因素包括市场的成长,工厂制度之运用,新发明,科学与工技,民众教育,私人财产之保障,农业革命,对外贸易,人口成长,资本与信用之提供,劳动力来源与生产力增加,投资率等等。也许真正的动力来自这些因素彼此刺激的互动关系。

前人传给我们的近代初期中国的形象显示,上述的各项因素若不是全部不足,就是大多欠缺。类似的工业化过程并未在十九世纪的中国发生;但是,维多利亚时代西方人印象最深的中西工技物质发展悬殊,现在该从新的视角来看了。这个视角强调中国国内贸易量大且成熟度高,也强调官方记录只间接提及的明朝与清初商人渐增的势力。即便是亚当·史密斯(Adam Smith)也看得出来,中国国内的市场比欧洲各国的所有市场的总和还大。广泛的省际贸易包含的意思是:中国已经高度商业化,但大体上是自给自足的。例如,苏格兰的兰开夏纺织品未能囊括中国的市场,只因为中国的手织紫花布(南京棉布)质地更好价格却较便宜,更符合本地的需要。迟至一九三〇年仍是这种布在供应华北地区大部分的需求。经过“打开”中国市场的长期奋斗之后,中国大量消费的主要进口货只有一种药品——鸦片,以及一种燃料——煤油。而煤油应属地质条件的产品,并非西方工业领先的成绩。中国近代经济真正开发后,大体上仍是操于中国人之手的。

晚清有极大的物质成长却只有极小程度的工业化,其原因不只是经济性的,而且涉及社会、政治、文化等因素。这不是一个只用经济理念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在第二卷里,在开始讨论一八二〇年以后的西方入侵之前,我们先检讨两个要点:一是中国国内经济成长的程度,以及某些阻止其工业化的制度性约束。第二是,海外中国人——沿海地区——与对外贸易,这两者将有助于中国踏进外面的世界。

(另起一页)



【【第八章 成长而无发展之矛盾】】


人口上涨


人口增加通常会有贸易上的增加伴随着发生(其实也是贸易增加有利人口增加),两者几乎不可能单独出现。依据西方经验,商业提供了环境条件,工业化才能起步,从而导致科学、工技、企业、运输、通讯、社会变化等等的兴起成长,这一切我们笼统称之为开发。这样的开发在中国并没有发生,至少未曾出现西方那样的规模。黄宗智(Philip C.C. Huang,1990)等研究者认为,观察中国的时候应当把根据欧洲经验作的假设放在一旁,并且必须放弃亚当·史密斯和卡尔·马克斯等欧洲经济理论学家对这类假设的反应。中国的经济有其特殊的问题。举个例说,中国幅员太广,同一时期在不同地区可能发现迥然不同条件与趋势的证据。

先看欧洲的人口大量增加,起初被归因于工业化。但同期在中国也发生同样情形,而中国并没有类似的工业化产生。估计汉朝中叶公元第二年的时候人口约为六千万,唐朝中期的人口大致也是这个数目。由此可知,一千年间的增增减减的结果只造成总人口的微幅增加。到了宋代,总人口远超过一亿。但元、明两代都有明显下降。十七世纪满清灭明的时候,人口数字显示,在过去六百年间似乎只有很缓慢的增长。

清朝于二八五一年登记全国共有一千万户,每户约有六人。不过我们都知道,各朝的户口数目常有少报的情形。原因在于一行政区的课税额是以人口为标准之一的。所以不论负责收税的机关或百姓,都乐得少报。一九八〇年以前的中国从未作过现代化的真正户口普查,不曾按某个日期记录有关年龄与性别的分布、婚姻状况、迁移等细节的精确数据,以便进行科学化的分析。相反的,中国的户口数据是为了政府的目的而作的登录计算,主旨在查出能够耕田、服徭役、从军、纳赋的人数。政府并未期望人民配合普查,常有整批的人口未登录入册。普查起迄日期各地不一,也没有精准的地图或受过专职训练的统计人员。有不少人口统计根本就是官样文章。例如,河南省在十九世纪大部分时候只以每年增加一千人上报交差。

我们可以推测,一六〇〇年的中国人口接近一亿五千万。明清交替时可能数字有下降。自一七四一年至一八五一年太平天国起事的这个期间,每年数字稳定而大幅上升,从一亿四千三百万人增加到四亿三千二百万人。如果我们接受这个数字,就会遇上中国人口在五十年中(一七九〇——一八四〇)增加一倍的问题。如果我们态度再谨慎些,假设十八世纪初叶的数字较低,一八五〇年只有四亿,又遇另一种情况:在西方接触、对外贸易、工业化等条件能发生较大影响力之前的一百年中,中国人口差不多增加了一倍。

若要解释这骤增的缘故,我们不能往中国社会经常存在的因素上找,而是必须留意在这个时期才开始产生作用的环境条件和混合性的因素。其中之一是,清朝十八世纪的统治期间几乎维持境内完全和平不乱的局面。同时,外贸经广州也有增加,国内运输也有改进。疾病的控制——如以种痘防天花——可能有相当影响,但最重要的因素还是粮食供应。

经济学者面对这许多不可靠的数字,曾以一三六八年以后的六百年中的人口记录,和耕种土地面积与谷类生产量的总数做比较。德魏特·柏金斯(Dwight Perking,1969)假设中国在一四〇〇年间约有八千万人口,依此推断,后来增加到一九六〇年代的七亿之多,原因在于谷类供给稳定成长。而谷类增产量在一四〇〇到一八〇〇年间增加了五至六倍,从一八〇〇至一九六五年间再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粮食供给增加,可能一半是因为耕种土地面积增加了,特别是华中和西部省分移入定居的人开垦了新的耕地,另一半则是因为生产力提高了,农民从每块土地能收获更多作物了。

农耕技术的进步有许多形态:其一是不断从南方引入早熟种类的稻子,因此一年能有二期收成。另外又有自美洲引入的玉米、甘薯、花生、烟草等新的作物。以玉米为例,可以在华北的干燥土壤和贫瘠山坡地上生长,可供该地区的食物、燃料、饲料之需,占其可用食物能源的七分之一左右。在沙质土壤中生长的甘薯,比同等面积农地栽种的其它作物提供的食物能源多,在华南稻米区许多地方成为穷人的主食。

资本投入也是促成农业生产力改进的因素,首要的是在灌溉方面的投资。一四〇〇年至一九〇〇年间,灌溉土地面积几乎增加了三倍。此外,农具、耕畜、粪肥的增加都有帮助。人口成长的本身更是最大助力,其成长程度为耕种土地的一半,增加了每块耕地上的工作人手和施灌的粪肥。因此,持续增加的人口从更趋密集的农耕中获得粮食,同时也给予土地更多劳动力和粪料。

从这更广的视角看来,中国在过去六百年间的人口平均每年只有干分之四的成长,大体上不算快。但是十八世纪与十九世纪初叶的人口加倍与再加倍,颇类似同期欧洲因马铃薯耕种之推广等因素引发的人口爆炸。近年来,有人臆测,近代早期同时在中国、俄罗斯、欧洲出现的经济人口成长,是地球升温造成的,因为暖和气温延长了栽种作物的季节。这可能是中国的人口经济成长的一个重大原因,但此说仍有待详细探讨,尚不够格成为可然(Probability)。


农村劳力的报酬递减


帝制晚期的中国虽然人口与粮食供应都有极大成长,但平均每个农业劳动者的生产力却下降了。这个现象打击了读孔孟之书的官吏心目中的国之根本。农业一向最受他们关注,还著述了不少为当时模范的农技指南等。不幸的是,这些读书人并不是精于“投入——产出”分析的经济学家。由于农家莫不埋头苦干,大家都疏忽了报酬递减的事实,尤其是稻米耕作的报酬递减。

稻米耕种的技术曾与人口的增加同步稳定前进。一一二八年北宋灭亡后,从华北往南方的迁移增加了,长江流域的人口和稻米耕种同时成长了,土地在人们努力开垦下成为稻田。罗伯·哈特维尔(Robert Hartwell,1982)以实例说明,一一七〇年至一二二五年间,“从太湖到海以及从长江口到浙江北部沿海的可耕土地,几乎全部都是”新筑堤堰或圩田促成的新生地。从浙江至广州的整条东南沿海地带上,新的农地都是以海岸低地筑堤的方式形成的。同时,丘陵地区开垦的梯田也在华南各地增加了稻米栽种面积。

以人力完成的稻米耕作必须有许多恰到好处的因素配合,如:选种、种植间隔、耕土、灌溉、施肥、插秧、锄草、收割、簸谷、晒谷、储谷、运谷,以及售卖。要考虑到的细节很多。技术提高与不懈的努力促成稻米收获量的增加,不亚于其它作物与家庭手工艺。然而,在有充足劳动力可用的情况下,稻米收获的无定量成长并不能永久抵挡报酬递减的定律。

今天来看那些塑造中国许多地方景致的梯田,人在大自然里刻下的层层轮廓线条之美会令观者赞叹,其中呈现昔时投入的人力也会令人敬畏。有经济学眼光的人会估算,这环境中每名农人可能有多高生产力。从等大的农地生产的稻米能提供的热量高于其它作物,这使得稻米自宋代起就是中国人的主食。但种稻的确是需要密集劳力的。

例如,要在耕作中的多层梯田之上再开一层田出来,但凡攀登梯顶去整地、运秧苗上顶层去插、调整灌溉水流、运肥料上顶层去施洒、随时照顾除杂草,以至最后的用手收割,无一不需要额外的劳动力。据赵冈(1986)估计,同样面积的耕地上,中国的劳力密集农耕系统投入的劳动力,是别国的广耕农业所用劳动力的十至二十倍。事实上,种稻的农夫注定了一生劳苦。柏金斯指出,耕地面积随着人口成长而增加,但是新增的田地当然都是得来较不易,而且效用较差的。投注在种稻上的心力转向其它作物或转向非农业的手工艺品生产方面,同样的缺限迟早也会发生。农人付出的劳力渐增之际,获得的产品却愈来愈少。

所谓“人口压力”,指的是有过剩的人口使劳力多于土地,从而使劳力变得廉价。这个术语是概论中国时的一个常用语,不过“人口过剩”乃是经济史学家才能判断的问题,至于这种情况在中国于何时何地严重到什么程度,至今还未有一致定论,相关的主要土地人口统计数字仍在争议中。但有许多事实可以归纳出一个笼统的结论:人口压力确曾延缓了中国的经济与工业成长。

例如,农民因为急欲取得土地,就不断侵占湖泊的面积。据彼得·普杜(Peter Perdue,1987)研究,本世纪内在湖南省洞庭湖周围筑起的堤堰有三处上下,全长约有六千四百五十公里。湖泊面积减少,导致泛滥的水可流出的汇水盆缩小了,因而使洪涝的问题加剧。基士·修帕《R.Keith Schoppa,1989)指出,杭州附近的湘湖历经九百年的填占,终于消失了。

与水争土的背后隐藏的问题是,人与土的比率持续不断恶化。公元四八五年至第八世纪中期的“均田”期间,每户耕地约为八十亩。到了十二世纪,约为二十至三十亩。一九三六年中国每户耕地大约只有三.六亩。有关中国的大量的各种类的统计数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常把研究者搅得头昏脑涨。不过,人与土地比率的长期每下愈况的含意却是一目了然的。

另一个显示中国农民困境的重要资料是,中国的重大工技成就如丝绸、瓷器、运河水闸、钟表擒纵轮、艉柱舵、印刷术、火药、有犁壁的铁犁,以及曾被李约瑟等人士详实陈述过的其它种种发明,大致都在宋朝截止。以后,既然有充裕的劳动膂力可用,节省劳动力的发明也就不大需要了。赵冈指出,一三一三年间的一本便览中登载的七十七种农业技术发明(如灌溉用的戽水车》,后来的同类文籍并予以重视而收录。

制丝、制茶、织布等农村家庭工业,又有另一条证据可循。宋朝的开封、杭州建为大市以后,直到十九世纪以前,中国再没有人口超过百万的大城兴起,这似乎颇奇怪。按赵冈所说,部分原因似乎在于工业被“农村化”了。或是如黄宗智所说,是“家庭化”了。也就是说,农村妇女能以低于都市工坊或缫丝厂的成本制成产品。农村妇女在自己家中经营设备简陋而工时长的工厂,以低于可维生的酬劳制造家庭用品和可出售物品。这与其说是资本主义萌发的征候,不如说是农夫因为太小的土地收获不敷用而想出来的补贴之计。手工制品可以拿到宋代渐渐兴起的那种地方市场上去卖,换取额外的收入。这些产品证明农家的赤贫景况,农民的妻子儿女都不得不努力纺织,只为了取得能使他们不致饿死的微薄津贴。

中国人口与生产方面的成长记录,和“贫穷化”(immiseration)——至少某些地区的生活水平下降——的证据能够不相冲突吗?,经济学家目前仍为这个反常现象在争论。若指称在明朝和清朝先后两度达到人口加倍的中国有“人口过多”的现象,似乎是故意忽视证据,因为一九四九年以后又再度成长加倍。其实,问题不在这些人口能不能吃饱肚子并且继续增加下去,而是在能不能维持整体的生活水平不下降。

十九世纪末叶时,这种人口压力引来好几个问题:机器在运输与工业上与廉价的人力竞争,似乎威胁到民众的生计。贫穷即意谓缺乏购买力,缺乏制造成品的市场。机械化与标准化的步伐迟缓,使中国连手工制品的竞争力都受到阻碍——如产茶被印度取而代之,产丝被日本夺去优势。

若按农村劳动力的每人平均生产力来计算,以缠足的人为方式削弱妇女能力的习俗,更加剧了土地的损失。


妇女的从属地位


古代中国妇女的卑下地位,在一切有关家庭制度的著述中都列举过。但是,只提妇女要被嫁出自己的娘家、没有财产、极少受教育,不容易给匆匆看过去的读者鲜明的印象。这点缺憾可以藉专注于极特殊的缠足风俗,达到某种程度的弥补。

我和内人于一九三〇年代初住在北京的四年中,有三件事令我们觉得很不寻常。第一,我们不是中国人,却因为以前外国帝国主义者入侵,使我们享有中国统治阶级上等人的特权。警察不会找我们的麻烦。第二,人力太充裕、太廉价,所以我们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就是黄包车,在车杠间拉车的是充当马的有高等智慧的人。你叫他快跑,他就会快跑。如果他因为在寒风中跑步流汗而染上咳血,一定会给我们找来替他的人。第三,所有中年和中年以上的妇女都有一双缠过的脚。她们用脚跟笨拙地跺着步子走,就好像脚的前半部被切掉了似的。旅行经过华北各省乡间的时候,我们没见过三十岁以上却未缠过脚的农妇。这三件事都是令人不快的现象——外国人的特权、人力过剩、妇女缠足,却都是中国文化固有的部分。

古时候的中国妇女基本上都是其家庭的产物和财产。迟至近代,社会仍明白表示妇女的从属地位,并且用缠足的风俗予以加强。中国人普遍都避开缠足的话题,以致相关的现代著述极少。研究中国的西方人自然都吸收了中国人对此事的敏感,本性好耙粪的人毕竟不多。然而,缠足曾使几个世纪中的大多数妇女生活蒙上阴影。其所造成的社会的、心灵上的影响,尚需作历史性的评估。但最明白的一点是,农家妇女体力与劳动力的损伤,导致经济上的损失。

有关缠足行为的一项重要事实是,脚并不是停止生长,而是要使脚长成畸形。想象你自己是个小女孩,从五至八岁的年龄起,到十三或十五岁止,在六至十年的长久时期中,也是你的童年与青春生长期里,你的两脚不分日夜地被长条的裹脚布缠着。布条不能放松,这样你的脚才会变成畸形的三寸“金莲”。为了使你的脚在不断挤压下变得再瘦一些,你两脚上的第二至第五趾被向内压到脚板下缠住。如果你试图以正常的方式步行,你全身的重量就压在脚板下面的八个小脚趾的骨头上。好在你不可能这么做,因为,为了使你的脚更短,裹脚布已经把脚趾从前方压到了后方。在不断施压之下,你的脚背已经断了,变得向上弓起。因此只有脚跟后缘可支撑你的体重。就在你的脚背渐渐折断的时候,你的脚跟和脚板前半(跖)也从原来的水平状变成了直立状,脚底对折起来,其间的空隙只够塞一枚银元进去。其后果是,你永远不能跑了,只能用脚后跟很辛苦地走动。就连站立都会感到不适。等你的脚停止生长了,痛感也随之消失。不过,裹脚布仍得缠着,一则是为了支撑你的脚站立,再则是因为缠过的脚是不可爱的东西,畸形得可怖而丑怪,你不可以让任何人看见你拆下裹脚布的脚。

你在生长期让自己受这毫无宽容余地的折磨,理论上应该是欣然乐意的。因为小脚可以帮你觅得好婆家,给娘家赚到好彩礼。小脚是媒人强调的一个重要条件。你母亲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要教你照样做。她教导你如何可以不阻碍血液循环,以防止坏疽生脓。教你修剪弯到脚底下的脚趾甲,以免脚部皮肤刺伤。如何天天拆开再缠以保持压力连贯,如何洗脚以除臭味,如何按摩腿部以减轻酸疼,如何穿可爱的小鞋来炫耀你的辛苦成果并吸引男性注意。你嫁人以后,但求生个儿子,整个生活都限制在家务事中。如果你不巧是个侍立在缠了脚的女主人身旁的丫环,她也许会准你倚着墙壁站,以减轻久站的不适。你是的的确确不能跑掉的。此外,你的腿部肌肉长久不用,使你的两腿萎缩成难看的纺锤状。

一八八〇年代的传教士依据耳闻的情事估计,约有百分之十的女孩子被缠足后未能保住性命。当然,中国儿童的夭折比率本来就很高。我们没办法将这个无从计量的问题量化,但是有证据指出,小女孩在缠足的头一  、两年都睡不好,当然更不用提行动了。有些小女孩会把脚压在母亲的身体下面,或是把脚搭在床板上,这两种做法都可使脚部因为缺乏血液循环而麻木,也就不会痛了。

缠足风俗背后还隐藏着男性的恋物狂(fetish),这一点常有人提及,但罕有真正的深入研究。缠足之风始于第十世纪的宫廷里。霍华·莱维(Howard Levy,1966)曾重写北宋诗人兼政治家苏轼(一〇三六,一一〇一)的一首诗如下:

沐了芳香,她挪动莲花步;

虽然常是悲戚的,她却走得轻巧。

她似风般地舞,不留下任何形迹。

别人偷偷地而愉快地装出宫廷模样,

但是想要走的时候却如此苦恼!

把它们放在你掌中瞧,没有文字能描画它们的绝妙娇小。

缠足风俗最残忍的一面是,农民大众也模仿上层社会阶级的人这么做。蒙古人、满人,以及大多数的其它少数民族都没有缠足之风。清朝皇帝激烈反对缠足,主张打破传统的读书人也反对。但是,在必须过辛劳生活的农村妇女间,缠足却普遍盛行。我们欠缺有关其存在时间与普遍程度的研究资料,但显然有些地区盛行,有些地区则否。无论如何,缠足在十九世纪仍旧普遍存在,其后果到了一九三〇年代还看得见。

为缠足风气付出的精神的社会代价有多大?——姑不论其经济代价了。乡村妇女把它看作和分娩之痛一样当然的事,反而讥笑有着一双正常大脚的女子。她们会相信男人们说的——缠足可以让脚长出能增加丈夫交媾快感的肌肉来——吗?她们残害自己的肢体时,有没有觉得自尊心、自信心受挫伤了?孔子教诲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对妇女也适用吗?理学大家朱熹是否赞成缠足,仍是争论的话题,不过他并未主张妇女自由。缠了足的女子可能不自觉卑下吗?她不是一个深恐违背传统而受无情命运摆弄的牺牲者吗?这种创伤,无论是意识到的或无意识的,必定已成为中国妇女人格的一部分。

不幸的是,缠足不是可以作比较研究的一种社会习俗。维多利亚时代西方妇女为了勒出蜂腰而罹患郁气症,非洲妇女在颈部加套一层层项圈以拉长脖子,都不足以伦比。非洲某些地区有切除女子阴蒂的习俗——由妇女替女孩子切除,或许在某些方面可以与缠足相提并论。但是,以一个施加于上亿妇女的社会恶行而言,缠足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中国文化独有的一个特色。因此它不是列入一般社会学研究中的题目。奇怪的是,研究中国社会史的人,不论男女,迄今几乎都不曾承认此事的存在。它是中国社会各层面之中最少被研究涉及的一个。婚姻安排之复杂繁琐以及妇女一般所受的不平等待遇,都有人作过精辟的探讨,但没人提到缠足。这样的避而不谈,也许反映出汉学者的职业性怪癖,是一种对第二祖国的爱国心,或是爱中国癖(Sinophilia)所致,使头脑清楚的学者不愿说自己所研究题目的坏话。然而,已经制度化的社会弊病,即便提起来会令人感到丢脸,仍旧必须面对。非洲人在美国之受奴役,历史学者多曾以健康的态度作各层面的探讨。中国的缠足风俗不能只把它掩盖起来就算了事。这件有起因有深远影响的事实,仍有待吾人去理解。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不懂“缠足战略”让中国保住了大致的种族纯正。】


国内贸易与商业组织


伴随人口成长而来的国内贸易扩张,是从农业开始的。农人种植作物、饲养禽畜、制作手工艺品送出去卖,渐渐使大区域内的贸易孔道涨满,继而涌向区域与区域之间的孔道。因此,华北的原棉可以顺大运河南下运抵长江下游的纺织生产重镇,上海地区曾有一段时期是棉纱输往广东的主要出口地。特殊产品如江西景德镇的瓷器之类,当然会向四面八方卖到区域边界之外。至于华中出产的茶砖,可以溯汉江而上,到内亚细亚边境的茶马市场上换别的东西回来。

威廉·罗(William T.Rowe,1984,1989)就汉口(一七六〇——一八九〇)所作的精湛研究,提供了此种商业化形态的重要范例。汉口除了连接长江上下行的水上运输之外,也是从西北来的汉江水上商业与南边襄水经湘南至达广州的商贸的汇集地。这个渠道可以运稻米换取东南亚来的香料。木材、稻米,以及后来的鸦片,从四川顺长江而下,上海以北海岸盐滩出产的盐则是从下游往上游运。福建省山坡上出产的上品茶也可由此往北方运。到了十九世纪,中国境内已有相当大量的区域间的贸易,从广州——以及后来的上海与福州——出口至外国的丝绸与茶数量也更大了。

国内贸易的成长当然会带来市场系统的成长。乡村居民会进出自己一般性的市场,这些市场都附属于更大规模的中心市场。巡回的商人在同一区域内的一般市场间走动,可以选购农民送来的生丝和手织布等手工制品,以及供食用的产品。

商业活动增加也导致市集镇的成长,这些本来不是行政中心的地方都是为了服务商贸和工业而兴起的。尤其是长江三角洲一带的这种新兴集镇,是最早看见手工艺作坊按资本主义方式利用劳工的。镇上的掌权阶级是商人,自由流动的劳动力开始以名副其实的无产阶级身分出现,通常都组合成一伙由包工头管理的劳工群。愈来愈多的农人把劳动力从农耕转移到手工艺上,也有不少人投入了逐渐成长的运输业。

中国已经有了可以应付贸易成长的广阔水上运输网。贸易成长的指数之一,是长江与其支流以及沿岸的各式中国帆船运输大增。这些船只从汕头、厦门等港口出发,带着华南出产的糖到满洲南端,再带着东北的豆饼回南方来供肥料用。

另一个表现成长的指数是,从十八世纪末叶开始的贸商行会的激增,其中又以设在各省首府的接待行商的同乡会增加最快。威廉·罗研究过经营茶或纺织品等行业的同业公会组织,以及宁波商人在汉口的同乡会等。这种行会、同乡会专门服务从事跨区域贸易的远地商人,不但有厅堂供商人们晤谈,还提供储货的仓房、住宿、本行的祖师爷或守护神的神龛、戏台、应考举子的学舍,这儿也是结识各类人的地方。

行会的资金来自入会费,有的会所还有房地产,能有大笔租金收入。甚而有行会可以藉发行债券融资。各行公会公布并执行有关的行规;行会可以发起抵制行动,也会调停争端。主要商品的买卖业基础稳固以后,其同业行会的功能与影响力也渐渐增大。基于热心公益与照顾自家利益的动机,行会在容易发生火灾的城镇里设有防火的瞭望塔和消防队。在当地港口则设置救生船。行会通常都会捐善款、在饥荒时施粥、出钱雇巡夜打更的人。此外,也会修桥补路,改善供水设施,处处表现儒家“推己及人”的精神。总之,这种行会成为地方性的机构,有能力组织乡勇民兵、发动抵制、调解纷争,却不受地方官吏的直接管辖。

当然,贸易成长也带动了财务技术的改进。自十八世纪末叶就开始主导上海银行业的宁波商人,发展成功一种叫作“转两”的办法,以便结算每天的帐目。山西的汇划钱庄是汾河沿岸(隋唐两朝的核心所在)各市镇的家族合股事业,这种钱庄于十九世纪间开始利用通行于各地支行的庄票和信用状来调运资金,免去了押运大量银两还要提防盗匪的麻烦。威廉·罗列举的财务金融革新还有“汇票、存款、存户间的转帐、透支信用……可转让信用等。”

不幸得很,帝制晚期中国如此了得的商业成长发生的背景,却是长久陷农人商人于固定地位而不得轻易转变的社会。帝制晚期中国的商业化,并不像西方模式那样有工业化接踵而来。但是,有许多证据显示,欧洲工业化发生之前的那种原始工业化(proto-industrialization)也曾存在于中国。在长江三角洲等地区,类如商镇的兴起、商人经营家庭手工制品营销网而成大企业、都市资薪劳工或无产阶级的出现,都可以找到文字数据佐证。但是,这些欧洲式的现象,若与中国某些经久不变的乡村事实相比,却只具表面意义了。一户农家拥有的土地非常小,因此,副业和手工艺品——尤其是养蚕和纺棉——都成为维生所不可少的一部分。这么一来,农家可以说是商业化了,可是却付出最高量的劳力,早已超过报酬递减的起点,而投入的资本却又是最低额的。

农家需要靠务农收入和做手工制品的收入,才能够维持生活。结果,如黄宗智(199〇)所说:“在农业方面,雇工人的农场竞争不过以家庭成员自耕的农户。在工业方面,都市工厂竞争不过低成本的居家制产品。”农村经济难逃退化的命运,也就是说,产品成长,每工时的生产力却没有提

升。亚当·史密斯所理解的那种市场经济,在这种退化情况下是无法运作的。史密斯和马克思之类的经济学家依据欧洲经验而预期的结果,尚不足以解释中国社会中已经累积的事实。

商人阶级在人数和能力两方面虽然都有扩大,却仍旧得随时应付做官的人压榨。例如要捐款赈灾或资助军备,有执照、专卖权、所有权的人必须送礼孝敬官吏。企业投资对商人而言仍是次要的,首要的还是房地产投资,为的是要挤进地主士大夫阶级以求自保。农村人口向都市集中的现象发生以后,官吏压榨商人的情形也稍减。但是商人始终摆脱不了官吏的监督——说得不好听则是欺凌。


官商共生的状态


商人是受官吏牵制的一个盟友,这个盟友的活动可以利用,也可以为私或为公从他那儿抽取好处。白乐日(E.Balaz)曾指出,商业交易行为永远要受官吏监督征税的支配。政府公卖重要物品——如最早的盐与铁,以及后来的茶、丝、烟草、火柴等,显示政府有高于一切的经济特权。任何商人阶级都没有资格独立壮大到可能侵犯这种特权的地步。

做官的人确保这种特权的实际行动,就是漠视商人的私有财产权。因此,任何大的商业行动都必须有官方照顾支持做为后盾。其后果是,官商的利益有了密切的一致性,各自单独不能成功的事,合作起来双方都有利。商人、钱庄老板、掮客因而成为从属于官僚系统的一个阶级。他们以货品与资金的调度者、操纵者的身分,协助官吏从商业中——以及农业——抽取盈余。

明末以后商人被给予的地位,反映了财富在成长的经济中占有多大分量。他们可以借着买土地买科考功名,或是藉联姻,颇轻易地进入士大夫阶级。中国不像欧洲,几乎没有可供商人投资的有系统的外贸。事实上,前面说过,明朝曾禁止私人从事外贸有两百年之久。土地投资虽不如商业利润大,却比较安全,因此也一直是投资的大目标。商人阶级更容易乐意制造地主,制造起独立的商业资本家则略逊了。

近代以前的中国金融系统也抑制了资本主义的产生。代表累积资本的储蓄通常都投入放款业,因为放款可收的利息最高。高利贷的利率是农人对现钱的季节性高需求的指数,这些钱要用来缴赋税,也要维持到下次作物收成以前的生活。放给农人的短期贷款,利钱比长期的工业贷款要高。也因此故,把储金投入工业生产的动机比较小。

总之,资本主义未能在中国兴旺,是因为商人一直不能脱离士大夫阶级与官僚的控制而建立自己的地位。在封建时代的欧洲,商人阶级是在市镇中发展的。由于地主统治阶级都定居在自己土地上的庄园宅第里,欧洲的市镇可以不被并入封建制度而在其外自行成长。中古欧洲的市镇居民之所以另外独立,是因为在这些新兴市镇中有另一个生态环境,并且受到新的政治权威——单一民族国家的君主本人——的保护。这些条件中国都没有。封建制度很早就废除,加上皇帝和官吏都有倚重地方士大夫阶级之处,并没有一个在既定秩序之外的新政治权威可以让商人去投靠。

中国市镇通常都是先设立为行政中心。士大夫阶级既与官场关系密切,便进入市镇,以它为文化中心,同时也当它是避匪盗和暴乱农民的有高墙围住的安全处所。士大夫家庭的最佳安全保障不能只靠有土地,而是靠有土地有官吏特权二者结合。家产本身不是安全保障,家里有人做官才能保护这个家。因此,在农民经济上一层的士大夫阶级,其安全感得自土地和官职,不是得自商贸和工业。士大夫阶级和官僚们也共同努力,不让商人脱离他们掌控而另起经济炉灶,只要商人替他们挣钱。

私有企业可能在政府征税的掌控范围之内朝小规模农业、经纪业、少许的贸易等方面自由发展。但这不算是资本主义典型的私有企业。从农民在自己私有土地上辛苦耕作的成果中,官吏藉课税便可得较多的一分盈余。同理,他们也打算从商人或工业生产者可能赚到的利润中抽取一分。许多商人曾被载于中国古代的历史文献,但大多不是以一个有政治势力的阶级形态出现。对皇帝而言,商业成长较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不断监督农业经济。明朝和清初的国库收入中,田赋占的分量大于贸易税。

近代前的中国商人的心态,和我们的古典经济学家鼓吹的西方企业家是大不相同的。按理论,经济人(the economic man)借着生产货品,借着从增加产量中获取市场能给予的一切利润,便可以兴旺发达起来。然而,中国古时候的经济人的上策是,在已经生产出来的东西上增大自己所占的那一分。从事创新的企业!!为新产品争取新市场!!的意愿较小,拿到独占权——花钱向官方买到控制既有市场的许可——的意愿大得多。中国的传统作风不是做个更巧妙的捕鼠机来诱捕老鼠,而是要取得官方给的独占老鼠的许可。

有现代头脑的企业家若处在帝制中国的晚期,还得与政府官吏的官僚体制搏斗。用西方眼光来看中国的官僚体制之前,应该记得十九世纪期间美国中西部的俄亥俄、密西西比、密苏里三条河的大盆地上,除了一  、两百万印地安原住民之外,大多是没有人烟的空地。而长江水系却供给至少两亿人的生计。中国发明官僚制度已有两千年历史,美国的文职公务员立法大部分却在一八八〇年代展开,即是在里根总统之前仅一百年的格兰总统(Grant)政府时期。美国短短一百年的经验不过刚刚开始教我们认识的制度性机关陷阱,中国人早已是烂熟的了。

帝制时代的官吏要为自己辖内的一切公共事务负责,但是公家经费不在此例。预算与会计的程序还没发展出来以前,做官的人赖以维生的即是我们现代人称之为“制度化贪渎”的作为——甚者可以变成勒索。和这种行为形影相随的是,每个做官的人都得与上司、同僚、下属维持的一整套繁复的私人关系系统。

榨取好处是从礼敬的管道运作的,不是偷偷摸摸的。职位低的官吏按规矩要送“礼物”给上司。礼物的厚薄也和其它贿赂一样,端看关系经营的深浅度。送礼收礼并不是呆板固定的,而是和中国人生活中其它坦然讨价还价的行为没什么两样的。官吏之间转手的法外之财,数目虽然大些,却与工资遇低的家仆从每一笔金钱往来中刮下来的回扣性质相同。

肥水不落外人田的观念也与榨取油水的风气相呼应,可以枉顾公家利害而任用亲人。连四书五经的教诲都主张齐家在治国之前,尤其孝道更是百善之先。因此故,京里朝廷的利益就经常和所有地方官吏的各式各样私人利益相冲突。中央政府需要各省的税收支持,每个地方官却得照顾亲人以及自己的前程。

高官位通常就意味着财富。乾隆皇帝的宠臣和珅于一七九九年被继位的嘉庆皇帝以贪赃等罪审判时,查抄他的财产总值合当时美元十亿以上,可能是空前绝后的记录了。我无意暗示西方人在收贿敛财方面落人之后或技术欠佳。但是贪污受贿之为官场习俗,在中国一直维持到近代以后,而且是理直气壮面不改色的。它并未替企业性的资本主义提供发展的环境。


法律的缺点


帝制时代的中国已有很完备的法律系统,却无利于培养资本王义,这也是个小矛盾。依照近代以前的标准来看,中国的法典足为模范。公元第八世纪的唐代律制,以及宋、元、明、清四朝的律法,现在仍然经得起剖析。早期欧洲的人士对于中国的司法都非常拜服,一直要到十八、十九世纪近代西方有了法律刑罚改革以后,中国的法律才显得“落后”了。

然而,中国的法律概念基本上就与西方的法律构想不相同。第一,法律不被视为社会中的一个外在客观而绝对的元素;也没有藉神的启示赐给人类的“超法律准则”(higher law)。《圣经》中的摩西在山顶上得到上帝赐的法版,孔子却不靠神助,只是从日常生活推出道理来。他说的合乎礼的规范,并未宣称有任何形而上的认可。他只说这些规范来自天地间的伦理,是现世的,不是人类不可知的来世的。因此,法律规条只不过是世界伦理道德的一种体现,如可供遵循的模式范例,或行政的章程、祭祀仪典规矩。违反这些准则只是实行得当与否的问题,并不是触犯了宗教性的原则。法律是附属于道德之下的,必须得到共同社会经验——道德观念之基础——认可。这种制度下不会有西方社会出现的二元论——一边是法律条文,一边是情理道德。

中国帝制时代的法典主要是有关处罚的,为了纠正无知粗野的人。此外也是有关行政的,规定了各种礼仪的细节。部分法律原本是从行政决策累积而成的,其内容几乎全是公法,涉及办事常规、婚姻、继承,以及其它与政府行政相关的事务。法律在大众生活领域中占的分量比较小,一般人都避免打官司。因为一入官府,原告被告都要挨板子受审,而且每个人都得拿钱打点衙役。县令会聘一位师爷当参谋;除他之外没有执法律业者,没有可以帮客户出庭的民间状师。司法审判是政府公务,倾向以政府与社会秩序为考虑。它的作用是垂直的,从政府达于个人,较少有解决人与人之间冲突的水平作用。

在其有限的范围之内,清朝法律系统十分详尽地编成,而且执行起来也颇严谨。五种处罚(轻竹板与重竹板笞打、罚劳役、流放、处死)的判决从县衙开始一层层向上,经府、省、京城刑部,最后由皇帝批定处死。案件要向上级呈,由上级长官批审。不服审判的人可以上告。县令拘押犯人有一定时限,误审者会受到严厉申斥。大清律例共列四百三十六条主要条例,另有一千九百条附款,载明那些罪该受那些刑罚。地方官吏必须从中找出最适用于某一罪行的条款,再依法判刑。他可以援以往的判例,或是依理类推。但是法律毕竟不是用刑案聚积而成的。虽然有上千个案件收集成册,附评介注释以供地方官吏参考,却极少有通盘原则上的改进。条例之中也有互相矛盾者,往往不易确定是否真的适用。大体而论,法律既不是首要准则,也不是无所不在的。若是紧抓着法条的文句不放,就是漠视真正的道德,或是等于承认自己辩词本身就有弱点。

这套法律制度的一个主旨是,保全儒家的伦常关系,维护社会秩序。所以,同样的罪行,其刑罚却因犯者的社会地位——尤其是其亲属关系中的地位——而有所不同。不孝是罪大恶极的。儿子打了父母亲,就可以处斩。至于父母打儿子,如果是因为儿子不孝,就算打死了,只应责打一百大板(按习惯,一百板通常只打四十),或者根本就没有刑责。妻子打丈夫应责一百板,至于丈夫打妻子,要打成重伤而且妻子提出告诉了,丈夫才有刑责。年轻男子骂了伯父叔父所受的刑责,比他骂了曾叔(伯)祖的孙子应受的刑责要重。导致父母死亡,即便是无意的,也要判死罪。瞿同祖(1961)记述清朝一个刑案如下:“邓逢达(译音)与人打架时跌倒了,对方压在他身上。对方拾起一块石头,邓之子恐怕此人会用石头伤及父亲,便拿起小刀冲向此人。此人移动了,小刀竟刺入邓的腹部,邓因此丧命。官府认为邓子本意在救助父亲,将此案上呈皇帝时,请求开恩将“凌迟”减轻为“立斩”,请求照准。”这种处罚条款的含意无非是要维护礼教,因为礼教是社会秩序的支柱。侵犯了社会秩序,就要承担处罚的报应。

简言之,法律不是一个独立的别项——如美国近代的法律,大体上只是行政的一个工具。依照以读书人为统治阶级的儒家哲学的宏观看法,法律是不断努力维持道德秩序应当用的一个手段。墨子刻(1977)认为,许多中国官吏“自觉居于平和与混乱中间的位置,……儒生所见的周遭社会是腐化的,而且它与几乎遥不可及的理想处于紧张对立”。但这是道德的问题,区区法律条文并不能令他们感到安慰。

十九世纪西方人最关注的是,中国的法律系统缺乏保护个人应有的诉讼程序。被控告的人可能被强行逮捕,被无限期拘押,被假定有罪,被强迫招供以致陷自己于不利,而且没有律师替他出主意辩护,甚至根本没什么辩白的机会。面对政府时,个人毫无保护。

既然正式的法律主要是为政府的利益服务,这套法律系统中的私法或民法始终只有非正式的制订。因此,百姓间的冲突得用各种不同习惯的非官方的管道谋求解决。生意往来或契约上发生的冲突也许可在行会中调解。邻居有了争执,可以由村中大老、邻里社团、士绅来调停。另外更重要的是家族的族长。族长的本分除了主持祭祖、为族中子弟办家塾、安排族人婚事之外,还要尽全力防止族人进衙门公堂,办法是打点应纳的税赋,以及调解族人纷争。毕竟法律是公家的东西,是表象的,高高在村人日常生活之上的。所以大多数的冲突都是藉调解或诉诸旧俗与地方舆论,以法律之外的方式解决。

中国法律不按西方熟知的路线发展,显然与资本主义未发展以及古时中国没有独立的商人阶级有关联。中国没有法人团体为法律认可之个人的概念。大企业公司都是家族事业。生意上的关系并不是和家人无关、在家以外的世界中,一种受法律与契约上通用原则控制的冷漠而没人情味的事务。反之,生意公务是维系中国式生活的情面友谊、亲属恩义、私人关系的大纲中的一个部分。在以前的中国,合法“诉讼”程序、契约的神圣性、不受政府千预的私人企业三件事,从未形成它们在资本主义西方世界中那样的神圣三位一体。

本章已提示,十九世纪的中国将迟迟不能工业化。其原因是社会性与政治性的,也是经济性的。换句话说,中国政府和社会已经养成了可能产生反效果的心态、目标、行事方法,这些都将阻碍现代化。儒家轻视图利的观念、朝廷总以控制权为要务、官吏利用商人的习俗、农家的报酬递减现象与缠足风气,加上读书人的自尊自大与一般百姓的恐外心理,整个汇合起来,导致惰性产生。西方商业与文化前来袭击时,帝制晚期的中国便措手不及了。

非官方资本的企业与政府对于企业的扶植,都未在十九世纪的中国活跃起来。我们印象中,约一七五〇年前后的中国与欧洲的工业化之前的社会颇为相似;从表面来做比较的话,这两个社会彼此相像,却与十九世纪被工业革命改头换面的欧洲有很大差别。不过我们得承认,这种相似性只是表层的。在表面之下的是社会结构、文化、思想上的极大差异,这些要到十九世纪时才会突显。

【谢选骏指出:“大历史”黄仁宇及其援引者例如这本《中国新史》作者们等等的“研究者”们,经常被堆积如山的明清史料“搅得头昏脑涨”,原因就在于他们基本不懂“帝国是不能发展的”。因为,他们不懂帝国是一种僵尸结构,一旦发展那就瓦解了!所以猪头院长朱元璋定下一堆成规,勒令小猪们务必死守。不懂得这个帝国的僵尸奥秘的人们所推行的“大历史”,结果就成了“大理石”,似乎中看,却不中用。再如,他们也不懂缠足是一种生存战略,是汉人为了“保种”发明出来的——目的是通过“残害妇女”,保护她们不被游牧民族掳走。这是谢选骏的伟大发现。也只有这一发现才能解释,何以劳苦大众也要自己的女眷缠足——这显然不可能是为了满足什么变态的审美要求,而是为了传宗接代的需要。】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07

 



【【第七章 清朝治世】】


满清灭明


满清于一六四四年灭了明朝,再次证明从外面接收中国,比从内部做起来容易,因为必备的文武合一的条件,在长城以外比在长城以内容易办到。地理因素是其中的关键。十六世纪时的满洲只有最南端的沈阳以下地区是按汉人的密集耕作方式开垦的。明朝认定这个地区是边境,并不只设民政单位,而是将其编为军事区。明朝在战略要地设置世袭的卫所编制,与农业地区的民政单位是分籍的,藉此既可以对外族侵犯构成缓冲,又可以遏阻地方官谋反的意图。明朝政府很清楚,隔着长城入海口的山海关与华北相连的满洲南部,是随时可能失去的领土。

满人在壮大的过程中充分利用了位居边境上的优势,既学会了中国习俗,又不完全受中国的管制。建国的清太祖努尔哈赤(一五五九~一六二六)本是满洲南部农业盆地东边一个部的领袖。受他统御的人各族的都有,但主要是曾于十二世纪在华北建立金朝的半游牧女真族的后裔。努尔哈赤与成吉思汗一样,将毗邻的各部归于自己的指挥之下,于十七世纪初建立后金朝,以沈阳为都城。继承他王位的皇太极是极有才干之人,向东征服了朝鲜,往西又与内蒙的蒙古人结盟。一六三六年以满为族名,建国号大清。同时用已发展成功的满文翻译了一些中国经典古籍。

到了一六四四年,满人已经数度侵入华北,但尚未能够灭明。明朝早已愈来愈弱,到处都有流寇作乱。李自成的人马在西北各地洗劫之外,还进入四川与长江流域。后来他得到读书人为谋士,开始组织起王朝政府的架构。一六四四年,李自成入据北京,随时可以建朝称帝,但是他能以武力打下江山,却无法用制度予以巩固。

这时候,华北和西北的明朝武将已经对朝中争执不休的文臣们——大多是长江下游籍贯者——感到彻底不满了。这些出身东南省份,有地产家族的子弟都是考场上的能手,所以占了朝中一大半的位置,但是他们无甚军事知识。精于兵战的明朝武将们晓得清军的攻击力多么强悍,因此,虽然明军数量大于清军,他们却希望能借清军的战力到关内一用。所以,总兵吴三桂和一些同僚便欢迎原来一直被他们挡在关外的清军进入华北,以便帮忙制服据在北京的乱军。但是清军一旦入关,就要进行接收了。

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1985)与琳·史特鲁福(Lynn Struve,1984)有关这个动乱时期的研究,强调长江下游地主家族和华北的明朝武将受着截然不同的心态驱策。而满人便在这种差异之间找到缝隙。清军一扫击溃北方的流寇乱军后,长驱直入长江下游心脏地带。他们利用了儒家礼教和先例,也展示了大清狠起来能残酷到什么地步。如「扬州十日」的屠城,就是向邻近各地发出的一个威吓警讯。明朝文官武将都面临了不降即死的绝境。一六二一年间,明朝一名文官的妻子得知丈夫被俘,以为他必定宁死不降,就带领四十二名仆婢亲族集体自杀以殉。不过她那比较务实的丈夫认为天命已不在明,所以降了大清。到了一六七七年,这位降臣的孙子在清朝为官,因为不肯投降反清的叛军而遭杀害,他的妻子又带领三十八名家人「在一夜之间」自杀以殉。有了汉人官吏(以及他们的妻眷)这样尽忠,满清得以统治中国。有些明朝官吏选择一死,也有一些做了清的高官,使接收过程更和缓平顺一些。

清军虽于一六四四年攻下北京,但经历整整一代,统一大业仍未完成。包括吴三桂在内的明朝三名降将在华南和西南地区获封为藩王,各自拥兵而成一股势力。一六七三年间,三藩叛变,占领了南方各省的大部。刚主政不久的年轻皇帝康熙耗了八年时间才平定三藩,其间他以富庶的长江下游地区为基地,是致胜的要素,而臣民向清效忠之心也是一个要素。毕竟,吴三桂是个双重叛臣,一次叛明,一次叛清。

汉胡共治的效率很快就获得证实。明末败亡主要应归因于流寇,尤其是张献忠的一支,其杀戮曾导致四川人口大幅下降。张献忠和竞争对手李自成都曾试图拉拢读书人来帮忙建立朝廷政权,但两人都未成功,也均以败寇收场。满清能成大业而汉人流寇未能成事,根本原因在于满人建立了政治性的体制。

制度之调适

半游牧起家的满人的首要之务是:如何从部落政治的状态进一步发展。早在一六〇一年间,他们已开始在自己的版图内设置统一的行政单位,并且将可作战的兵力纳入平行的八旗之下,各以不同色式的旗帜代表。满洲八旗都划分有自属的土地,但这些土地是分散的,所以八旗并未成为地域性的单元。归顺满人的蒙古人和汉人也按此编制分属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这二十四旗都是直属清帝指挥的战力。

帕梅拉·柯若斯里(Pamela Crossley,1990)将这种建制追溯到突厥蒙古的世袭军役制度。清帝对八旗军的关系不是儒家式的父与子,而是游牧风格的主与奴。战时八旗军可以享用战利品,平时则有钱和米粮可领。军士们珍视这种高度仪式化的奴隶身分,因为这是「他们对朝廷重要地位与密切关系的象征」。这种身分要求他们最高度的忠诚。注意这个事实:十五万(登于籍册的不过十六万九千)所向无敌的旗军就灭了明朝。即便还有汉奸帮忙,仍是十分惊人的。

旗军组织号称是三族共组的,但一六四八年的阵容中,汉人占了四分之三,蒙古人占百分之八,满人只占百分之十六。到了一七二三年间,满人的比例增加到百分之二十三,但距离总数的三分之一还远得很。总之,与太监相较,旗军(以及汉人奴才)做为皇帝倚重的侍从和内廷助手,要强得多了。也们形成一个可以从中拔擢文官人选的人才储备库。努尔哈赤派自己的诸子率领八旗,但统率权要受国务大会的中央控制。如此,最初君主与各部领袖和族人之间的人与人的关系便制度化了。

满人扩大政治格局的最后一步,和金朝、元朝的前例一样,是接过儒家的术语、形式、观念来,照着该运用它们的方式用它们——支撑并持续政治权威。清初的皇帝们提倡研读四书五经与敬拜祖先,制定祭孔之礼,宣讲并书写「圣谕」(三百年后日本人也在满洲国如法炮制),颂扬儒家德行,并且接受了天子以德服人的观念。

满清入主中国前的十多年间,已经在沈阳组织了仿照汉人模式的行政体制,设有明朝的六部等重要官制,分别任用了满、蒙、汉族的官员。等到进入华北领受天命之时,已经有了充分准备,可以按汉人的方式来统治,同时仍不失其满族本色。

有几个环境条件是有利的。第一,满清不像蒙古那样还有西边大片帝国版图要顾及,所以不致于在处理首要的中国事务上分心。再者,他们来自满洲南部边境,不是像蒙古那样的大草原,不必跨越牧草场与农耕地之间的文化鸿沟。由于清初有两位英明的皇帝各在位长达六十年,使得清初一百十三年间的三朝——康熙(一六六二~一七二二)、雍正(一七二二~一七三六》、乾隆(一七三六~一七九六)——打下强固的行政领导基础。三位皇帝都勤政爱民,通常都是每天黎明就接见大臣。三人都曾精读经典古籍,维持精干的躬亲统治。

满人为保持其宗室的活力与根本而实行的策略,是颇有趣的研究题材。如皇帝到内蒙去避暑的时候,要骑马、狩猎、射箭,呈现出一个很不符儒家模式的强健体魄典范。此外,清朝不准汉人出关垦殖,将满洲北部维持成汉人农耕经济之外的一个狩猎领域。为阻止汉人从满洲南部向北移入,又筑了数百公里长的柳条边,以标示汉人不得踰越的界限。满洲则另组一个满人的军政府。因此,汉人地界以北的满洲直到十八世纪末期都是一个人口稀少的空旷地区,很令俄国人和日本人垂涎。

满人也以维持血统纯正的方式来保存传统。满汉禁止通婚,两族各保有其不同的习俗,例如满族妇女就是不缠足的(见第八章)。满人不从商不做苦力劳工。满人的宗族组织则利用萨满教(Shamanism)的系统保存下来。

满清在中国的战略要地驻防八旗军,以掌握军事控制。唯一被认可的汉人军种乃是各省的乡勇,但这种军队主要是在关卡上维持治安或逮捕盗匪,并没有受过军事攻击的训练。

清初几位皇帝给宗室亲王俸给钱财,但不允许他们在地方坐大,以巩固其领导地位。宗室都留在北京城内,无权过问政事。鉴于明朝的皇后太监干政导致宫中阴谋纷争不断,清朝一直到一八六〇年以前都避免让后宫主政。

在文官行政方面,清朝采用满汉双任的制度,内阁大员满汉各半。史景迁(Jonathan Spence,1990)曾指出,起初的策略是起用满洲南部亲近清朝的汉人,这些人大多已编属汉军八旗或是家臣包衣,是必须依靠满清效忠满清的。后来的策略改为任用有才干的汉人办事,再由满人从旁监督。京城里的满人多于汉人,到了各省里,汉人官吏的数目远多于满人。为了要引来最有才有能的汉人,清朝特别做到让科举制度以最具威信、最有效率的形态继续运作。

共同统治(synarchy)的策略用得彻底。不仅是蒙古人汉人都编入八旗制,连京里的六部都是采双首长制,满汉尚书各一人,地方总督、巡抚也是满汉并行。常见的情形是,由一位满人总督兼辖两省,而两省总揽民军政的巡抚为汉人。这些高官都是直接上奏皇帝,各省内的机关则是将例行报告呈交六部。督察院所属的十五个各地及京城内的御史,负责纠察弹劾大小官吏,也可以直接上奏折进谏皇帝(但此例不常见)。

清朝皇帝的控制手段之一是保存满洲语言文字,并按契丹、女真人、蒙古人的先例,用满文编写文献数据,这些数据通常汉人官吏是无法取得的。最重要的还有内务府,其中包含财务库房,府内职员都由旗下属人包衣担任。这个与京城正规部处并列的隐密的政府阶层从土地、独占贸易(包括东北的人参)、海关(包括广州贸易在内)、盐税、织造、借贷、罚金、贡品各方面获取大量收入,使皇帝能在贸易工商成长上有利可得。内务府初设是为了不让宦官有经手的机会,以杜绝防不胜防的宦官贪污。但时日一久,内务府自己也腐败起来。不过,清朝皇帝用这个法子确实可以直接控制庞大资源而不让官吏染指。

在内亚细亚,清政府的第一步策略是,按明朝的方式将蒙古人分编为盟,各有其放牧的草场。如此一来,蒙古人被固定、分离,再也不可能集合统一于另一个成吉思汗之下了。清朝支持西藏的喇嘛黄教,这一教派已传入蒙古,以拉萨为其中心,这些涉及内亚细亚的事务都归理藩院主管,但是从邻近的越南、朝鲜以及外国经海路而来的贡使事务仍由礼部主管。

满清无意进行社会革命,抗清者格杀勿论,汉人士大夫家族肯接受清朝统治者,则可确保其社会地位。汉人表示顺或逆的最明显证据即是男子的薙发——将额顶剃光,后脑的长发束成辫子。清朝也必须接下明朝遗留的缺憾,如只征收总生产额百分之五的税率造成的财库衰弱,反商主义,市面流通多种不同兑换单位的纯银锭。发源于内亚细亚的满人和明朝一样,对海上贸易等关系也不感兴趣。

雍正皇帝自一七二二年至一七三六年在位期间,以有效的改革来加强行政系统。第一项改革就是税收。他发现,许多地主利用关系和衙门书吏串通,用狡计花招减轻自己应纳的税额,把税赋的负担转到一般农民身上。这种情形又以富庶的长江下游各省最多。按玛德莲·泽林(Madeleine Zelin,1984)记述,雍正时的税务人员要收地主士大夫家族的税赋时,往往无功而返。依照一项改革,累积的小额附加税,改代以按照相当低的基本田赋抽取百分之十五至二十的一笔「耗羡」。各省将这笔税收的部分付给高阶官吏,以为「养廉」之资。但是,利用私人关系在仕途谋进已经根深蒂固于整个政府结构之中,已不可能祓除。甚至到了今天仍有这个问题存在。

雍正一朝又以广用「亲呈御览」的奏折的方式,避免官僚的例行公事阻碍效率。这种允许地方督抚直接上奏皇帝的制度始于康熙时期,皇帝批阅之后再将奏折发还,这种打小报告的举措使皇帝在整个臣僚系统中部布下耳目。一七二九年间,雍正皇帝又设置了军机处,由军机大臣处理紧急事务。后来却变成总揽内阁实权的内廷机构,外国人称之为Grand Council(最高政务会)。

军机处是内廷决策的一个非常有效率的单位,主要原因在于不拘于形式。军机大臣大约为七人,包括汉、满、蒙各籍的大学士、尚书、侍郎等高官。大臣们也在外廷任职,军机处里的事务则密不外泄。军机大臣以下有三十二名军机章京,都是前途看好的青年才俊。

碧翠丝·巴特利(Beatrice S.Bartlett,1991)亦指出,军机处建立自己的机密档案,其中包括大臣的密奏,许多重要文件都是以满文缮写的。军机处里的文书工作大多由最效忠皇帝的八旗子弟担任(绝大多数为汉军八旗)。

耶稣会教士始末

十七世纪前半期明清两朝交替之际,也是欧洲人从海上航抵东亚之时。传教士循着贸易航线随后而来。中国与欧洲的第一次接触成果丰硕异常,因为前来的耶稣会教士都是饱学之士,可以用彼此都是知识分子的态度和中国这些做官的读书人交往。一六〇一年间,意大利的耶稣会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便获准长住北京,并且以西方学者的身分领皇家俸禄。继他之后的人也都在钦天监任职,负责编制官历。耶稣会教士能顺利成功,除了因为善用天文、地图绘制、欧洲钟表机械、记忆锻炼术等等新奇知识,以吸引中国读书人的兴趣,还使用了聪明的「迁就通融」策略。例如,他们接受了早期儒家的古代伦理,只抨击佛教和理学思想。认为中国天主教徒的敬祖行为是「世俗(非宗教)的仪式」(civil ritc),和天主教信仰并不冲突。

耶稣会在欧洲是受到多面攻击的一个教派。不久,托钵守贫的多明我修会教士(Dominicans)与方济各修会教士(Franciscans)从西班牙属地菲律宾来到中国,以平民百姓为传教对象,并且驳斥以士大夫阶级为主要对象的耶稣会教士。教会争端提交教皇仲裁后,教皇派了两名特使向清朝皇帝说明,宗教事务中教皇有至高无上的职权。耶稣会教士后来又涉入清朝宫廷政治。结果,皇帝于一七二四年指天主教为异端而予以勒禁,耶稣会教士则只准在北京城内停留。

天主教传教士在中国的自毁事例,已是广为人知的故事了,正如利玛窦当初成功的故事一样著名。史景迁(1984)对于后者有极鲜明的详述。耶稣会教士除了翻译宗教著作之外,还用中文出版了欧基利德几何学等上百种西方科学工技文献。这些译作在中国造成的影响,尚有待更深入的探讨。但是,耶稣会在中国的这个文化前哨以及其达成的(与未达成的)思想交流,均有无庸置疑的重要意义。

至于中国对于十八世纪欧洲的影响,一般是循两条主线进行研究。一是哲学界研究的中国政治思想,另一者是在园艺、宝塔建筑、家具、陶艺等事物上流行的「中国装饰风格」研究。中国透过耶稣会教士对欧洲造成的冲击,其实是极大的一个研究领域。

清朝对内亚细亚的控制

清朝在十八世纪的强盛,亦可见于在内亚细亚的势力扩张,特别是在蒙古、西藏、东土耳其斯坦(Chincse Turkestan)三地。东土耳其斯坦的辽阔地区包括天山以北的伊犁草原,以及以南的喀什噶尔沙漠与绿洲。

既然帝国周边的土地不划入版图就等于舍弃,清朝在十七世纪时便开始制止俄罗斯皮货商人和探险者越过西伯利亚进入满洲北方的黑龙江流域。由于水上运输已开发,清军可以大举北上,镇吓住西伯利亚补给线末端上为数甚少的俄罗斯人。结果,在北京的耶稣会教士翻译并拟稿之后,于一六八一年签下多种语文写成的重要的尼布楚条约。加上一七二七年的另一条约,确定了中俄边界,让一支俄罗斯的传教团在北京安静地做工作,还许可很少量的俄罗斯商队贸易活动进入北京。

在满洲以西的蒙古,各部的人都在清朝行政组织法的控制之下,宗教上则共尊黄教在西藏拉萨的达赖喇嘛为领袖。因此故,西藏成为控制蒙古的一个关键,所以清军便在拉萨驻守。清朝皇帝和十三世纪的元世祖忽必烈一样,利用宗教达成政治目的:让俄罗斯的东正教管理北京的俄罗斯人,天主教在朝廷里促成与欧洲的接触,黄派喇嘛教治理西藏和蒙古。

但是,在西边更远处还有东土耳其斯坦是大清边境一个不安定的地带。这儿的蒙古部族在十六世纪与十七世纪初期渐渐变成一支好征战的扩张势力,威胁到清朝君临蒙古的地位。因此,清军一连数次沿着汉唐前人留下的路往西远征,终于在一七五〇年代制服了漠西蒙古各部。

与其它征服者没有两样的,清朝也觉得有必要再把毗邻的天山以南喀什噶尔绿洲一并归入版图。在这儿却遇上更难克服的另一个宗教社群——伊斯兰教。喀什噶尔的百姓一般都是按伊斯兰年历生活息作,其宗教的、教育的、文化的生活无一不受宗教领袖的左右。清朝于一七五〇年代平定天山南路后,任派当地的部族首领为城长以治理回民。城长都是穆斯林,所以法律事件都按伊斯兰法规处理。北京的清帝在征收税赋——尤其是贸易税——之余,也设法维持秩序不乱。但是御用的儒家礼教莫奈其何,充其量是偶尔对这自成一格的伊斯兰秩序表示笼络之意。

清朝便在其全盛时期画下了远比明朝广阔的帝国版图。简言之,内亚细亚现在已归于北京的清帝统治之下,而清帝之所以成此功业,部分原因在于满族自己也发源于内亚细亚,其意识形态是可以变通的。清朝在内亚细亚的霸权自一七五五年起展开一个新纪元,务农的中国和大草原的部族开始无休止的交互影响。中国是游牧部族需要的谷物、丝绸等物的「日用商品铺」。汉人和内亚细亚各族构成了一个地缘政治的小区(geopolitcal)。到头来,二十世纪的中国在内亚细亚将有自己的版本的殖民帝国等待处理。

明末到一八〇〇年前后的这个时期里,满清不断表现出创造力,但是环境中的问题也正在扩大。我们看见清朝终于在一七五〇年代征服漠西蒙古,整合了清朝在亚洲大陆上对蒙古、中亚、西藏的统治。同时也必须看到西方的大环境。英法两帝国在一七五〇年代的「七年战争」之缠斗,给英国赢得加拿大和印度两地,以供其海上势力的经营。所以,清朝取得中亚干燥不毛地区中贫瘠的南旅之路的控制权之际,英国开始从整体看来更高的势力层次上,征服海洋世界了。

整合政治与文化的企图

为达致保住政权的首要目的,清朝皇帝必须先办成两件任务,一是维持御用儒学的社会秩序与政治秩序,二是保全外族君主的权威。这两件事有重迭之处,但并不是同一回事。后来便可明显看出,满族统治被历史陷入了反对中国有民族主义的困境,而民族主义显然正成为世界其它各国之中的一个主要动力。

第一件任务——儒术统治——是要在相互依赖中把统治与中国文化整合。其政治意义十分明确:以武力征战建立的王朝权势被人们的需要所认可,需要的即是在一个无异议的统治者之下的统一状态。这种统一状态又被对秩序的需要认可,而秩序来自礼教与端正的行为,旁边还要有惩戒力以备不时之用。

在现今传播媒体的环境中,一般百姓在讯号供应超出需要的情况下直接观看到事情发生,不大容易体会古时候仪式典礼的重要。治理帝制中国的一个基本原则即是,社会各阶层要实行恰如其分的礼仪。儿子对父亲谦恭有礼,一如父亲也会对皇帝和大官谦恭有礼,因为群居社会秩序的本质就在阶级关系分明。依理想,恰当的举止乃是内心价值观的具体化;即便内心并无感受,外表举止合仪也可以做好与他人共同认可的形式上约束。如此一来,表面上的和谐便可确保实际上的和谐。如韩书瑞(Susan Naquin)与饶懿伦(Evelyn Rawski)所说(1987):「伦理规范和恰当的礼仪若不被遵循,可能引发在国家里、社会里、家庭里,以致个人身上的乱象。提倡秩序防止『乱』的发生,是中国社会上下一致的心愿。」

皇帝乃是重要的促进秩序的人。他的地位要用各种各样的行动在众人跟前得到肯定与加强,最起码的就是每天问候母亲的起居,做好敬拜祖先的仪式。儒术政府的另一个力量来源是,时时刻刻追求被统治的人民给予道德上的赞许。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扶持拥护宋明理学的典籍与教诲;也得维持标明季节呈现天人关系的各种仪礼;还得每天表现统治者堪为全民表率的行为,因为,按理想,这种行为表示他有德,故可以德服众。统治者的行动中有许多是以为民谋福为宗旨的,例如为整治洪水而筑提堰,用常平谷仓贮粮以备赈济饥馑或歉收时贷粮。统治者并且要鼓励道德行为,办法是封赏年老而有德的人,尤其要旌表守节的寡妇。

与崇尚道德并行的,即是以严刑惩治做恶败德者——尤其是欺君犯上者——产生的阻吓力。对于作奸犯科者,甚而只是有可能作奸犯科者,法律的用途包括任意调查其家人与私下生活,以及用拷打逼供。有一种踝部的刑具可藉收紧的方式加压,使用的技术巧妙时,可以让受刑者的骨头变成糊状。假如主审官一时不能确定触犯了那一条法律,仍可以援引惩治「做了不应当做的」的律条,姑不论不应当做的是什么。

赏罚为的是要使人们循规蹈矩。处罚犯法者的亲属乃是刑法惩治的一个常规。古时候的集体连坐法的实际意义即是:有关联就是有罪。

神权政治的中国尊皇帝为天子,不容许异端旁道侵犯。具策略意义的士大夫阶级是地方上的领导阶层,其中约有一百万人拥有科举初级的生员或监生资格,这个资格还不能做官,但是已有较高等的社会地位,而且有机会再考高一级的资格。在此之外,可能还有大约五百万受过一些经书教育的男子。在这些人的协助之下,新儒学士大夫视为己任的教化百姓的工作才得以进行。

我们可以举康熙皇帝于一六七〇年为维护善良风教而颁布的十六条圣谕为例。这每条均为七个字的圣谕所传递的,依维克多·麦尔(Victor Mair,见David Johnson等,1985)说,是「适用于一般百姓的儒家正统思想的基本要点」。一六七〇年以后,又相继有圣谕的评注、释义、改写出笼,汇成相当可观的一套文献。用口语白话写成经典古籍讲解的概念似乎始于元朝,在清朝以前就有明太祖的《教民六谕》。清朝的圣谕后来便用于乡约之中,这个最初由朱熹大力提倡的组织,在明清两代时继续挞伐离经叛道者,并且给正统之维护带上了宗教色彩。

在最穷困的少数民族偏远地区,地方官吏会端出圣谕来用土语吟诵。在宣讲圣谕的集会中,会有仪式、焚香、蜡烛、供鲜花,还有奏乐者,用鼓和板给吟诵者伴奏。有司仪会宣告会众何时下跪、鞠躬、叩首。地方官吏也可能做集会记录,把村民如何反应、其行为习性、冲突如何和解一一记入。十八世纪初叶时期,曾有每月宣讲圣谕雨次的政策。圣谕文句多因宣讲对象不同或用易懂的方言讲,或添加典故,或编上一些好记的短歌配合。

经过以上种种,雍正皇帝又在一七二四年颁发了圣谕的「增补训示」,全长将近一万字。皇帝的意思是要把圣谕解释得明白无误,但是这一套增补大多数人看不懂,于是大臣们又制订出白话的释义本。这个版本应宣读给民众听,不论他们听得懂北京话与否,再由一名会说方言的人讲解。在宣讲集会中,八、九十岁的老年人安排坐在士大夫读书人后面,有茶可喝。一般百姓则必须「肃立恭听」。从明朝的六谕、康熙圣谕、雍正补述可以明显看出,驳斥非正统的意味愈来愈强。麦尔举了十种圣谕讲解为例,认为这都是「承担高层次文化的人有意而且存心想要塑造大众文化」的实例。但是,现在要谈论其成绩如何,仍然嫌早了。

皇帝发挥领导作用的另一个领域是民间信仰方面,特别是古时候著名人士的神化敬拜方面。最著名的民间信仰神祇即是三国时代蜀国武将出身的关羽(公元一六二~二二〇)。杜亚拉(1988)指出,关羽是民间无所不在的一位神,同时是忠义、财富、文教之神,守护寺庙,庇佑演员和秘密结社,而且是战争之神。许多社团因此以他为神秘象征。一六一四年间,明朝皇帝正式尊封他为关帝。一七二五年间,「关帝信仰受到朝廷有系统的控制」,在每县之内数以百计的关帝庙之中,选出受捐奉资金最丰厚的「列为官定的关帝庙」。到了一八五三年,清廷又将关帝的官方祭祀提高到和祭孔一样的水平。他被彻底儒家化,变成一个熟读孔孟之书的人;关帝于是成为英勇的庇护者、提供生计者、战士,他所效忠的又以合法的权威与既定的秩序为第一优先。杜亚拉的结论是,类似关帝崇拜的行为能发挥整合乡村于更大社会之中的功效。关帝在民间与朝廷中的许多象征性作用是可以相互补强的。

同样的,詹姆斯·华森(James L.Watson,见David Johnson等,1985)曾研究过:「政府认可的教派之倡导极有成效,到明清时代,地方性的神祇实际已被四、五个政府认可的神祇压倒了。一实例之一是天后妈祖,即渔民、航海者、海上贸商的守护神。她于公元第十世纪时,开始成为福建海岸地区的一个小神祇。起初她只是林氏家族一位关心出海者安全的女子,被乡人称为「林姑」。以后经过制定的官僚作业程序,渐渐纳入政府认可的诸神之中,其历程颇似天主教教会确认圣徒资格的情形。皇帝正式关注这位圣神对国家的贡献,自一一五六年起开始封赠尊衔。一二七八年间连元世祖忽必烈也加封。到一四〇九年,她被尊为保佑黎民的天妃。清朝皇帝为了要控制华南海岸,再提高妈祖的地位,终于在一七三七年封为天后。台湾也有有官方的与非官方的妈祖庙,好几个在福建有事业的商会是以妈祖为守护神,而专抢劫这些商人的海盗也以她为守护神。

地方上的大族开始敬拜妈祖为庇佑之神以后,她在官方与地方两个层次上都成为有效益的象征。地方士绅敬拜妈祖,就是在按政府认可的方式表现合作。妈祖变成结合中国文化主流的象征。妈祖信仰纳入了各种截然不同社会背景的信徒,这些信徒可能各有其不同的信仰角度,但政府只要能认可民众已经接纳的事物,便可更强固地与文化整合。

另一形态的整合等于是整体附从(integral subordination),是戴维·琼森(1985)称之为「优势结构」(Structure of dominance)的条件促成的。他所指的是,一般百姓若是佃农身分,极少能够摆脱与乡间地主的关系而自主,若是学徒身分,极少能摆脱与城市里雇主的关系而自主。这种依附较高权威者的意识,反映在平民百姓的文化活动上。民间文化的文字记录包罗甚广,有皇历、宗教经文等等。地方戏曲或其它剧种也属于民间文化,其演出与剧团组成多是在有市集的城里,也有的属于乡村或宗族子弟。无论是那一种类,整个民间文化中不容许表示异议的声音存在,若有的话也要尽全力予以扑灭。

政治体制与文化的整合支撑住清朝第二大任务的合法性,亦即前面说过的,巩固外族王朝的统治势力。驻防戍卫的满洲旗兵在同化中渐渐腐败而拮据,有许多不能用自己的农地维生,卖了土地也同时丧失生计,更有的娶了汉人女子。其间,满族的领导阶级仍以抓牢汉人士大夫的忠忱为要务。科举制造出来的士大夫阶级人数远超过可派给他们的官职空缺,为了不让这些人闲着,清朝皇帝积极奖励学术,赞助工程浩大的典籍整理编纂。这不仅仅是精明的机会主义,本质也是在履行朝廷的职责。汉、隋、唐、宋、明各朝都有皇帝大收内府藏书。明成祖更于一四〇九年编《永乐大典》,这部百科全书共有一万册,许多著作都被抄录编入。康熙皇帝时代编成了著名的《康熙字典》,以及一部共含五千零二十卷的百科大全。肯待·盖伊(1987)认为,这种编书计昼显示皇帝对于一切文宇著作有责任、有控制权,同时对于教育和所有读书人的思想也负有责任、有控制权。

清高宗乾隆皇帝在位期间,共促成大约六十种典籍问世。自一七七二年起的十年中,他进行汇集所有中国要籍,按经、史、子、集四类编辑成《四库全书》。经审阅一〇、八六九种书之后,选中三、六九七册扩入其中。这样大部头的书根本不能印,总共只修成七部,共三六、五〇〇卷,是用人力抄录的。印制的目录就长达四、四九〇页(不堪评阅书籍泛滥的普立兹奖委员会应该鼓起精神来了)。整个编纂计划是由提倡考证学的人士主导的。

盖伊指出,各种笺释疏证由非官方的学者——包括考证学界保守的「宋学」派与较大胆的「汉学」派——整理研究之后,负责编纂的官僚们才在家长般的独裁皇帝监督之下进行编辑。皇帝如此参与的过程,也是支撑其合法性的一个条件,因为这证明皇帝在尽自己的职分。中国皇帝「在学术与知识生活上的特权,大不同于我们在西方所熟悉的一套」。他们「不但是政治领袖,也是贤明的智者,是经书古籍的总管」。我们不妨说,这个道理自商代起就留存在中国政治体制之中了。

清朝廷逐渐利用其庞大的藏书为工具,进行文字查禁。虽然盖伊认为,编书最初的目的并不像西方学者假设的,是要查禁书刊。不过清廷确实曾积极扫荡对异族统治者不利的言论。在搜集各类书籍珍本的同时,编纂官员也找出一切有违官方正统的言论予以销毁。搜集过程中,常需以高价购得珍本,甚至挨家挨户搜购。查禁的书种包括有关军事或边关事务的论着,有贬谪夷狄胡人的字眼者,尤其是赞扬明朝者。遭查禁的书总共大约有二、三二〇种。文字狱使涉入编书工作的数千读书人和文官都更加谨慎。有一个名叫王锡侯的人编了《字贯》批评《康熙字典》的内容,还把清朝皇帝的名讳刊印其中,犯了欺君之罪。王钖侯本人被处死之外,其二十一名家人变成了奴隶,赞助他出版字典的江西巡抚也惹上杀身之祸。

外族专制统治的代价实在就是无休止的警戒。孔斐力(Philip Kuhn,1990)的研究指出,一七六八年间,乾隆皇帝必须应付盛传的妖术引起的恐慌。据传说,此种妖法是以剪掉男子的发辫摄取其灵魂,民间百姓莫不恐惧被摄魂。不久,皇帝觉察,对于象征效忠清朝的薙发而言,剪辫行为含有煽动反叛的意味。于是皇帝严令搜查罪证,结果建起大量审讯记录档案,因为只要以严刑拷打,贫苦的和尚乞丐什么话都肯招供。后来经过军机处详细审查,才发现逼供得来的「证词」全是无中生有。

皇帝对于最细微的反叛迹象如此敏感,甚至在清朝全盛时期也不例外。颇令人怀疑,满清在避免自己被同化与促进汉人效忠这两件事上究竟成功了多少分?这提出的是一个未解答的问题:迟至一九一一年,难道不是为了巩固朝廷势力才出现阻止中国进步的顽固保守主义吗?

同样的问题也可以对做官的读书人阶级发出。狄百瑞(1991)在叙述「儒家思想的毛病」的时候明白提示过,儒家读书人与政府势力面对面时是无力自卫的。读书人没有自己的势力基础,除非也们保持对君主的忠忱,或是加入志趣相投的同侪党系。

十七世纪的批评者眼见明末的败乱,但没有质疑君主独裁的理论依据,便重新提倡封建观念:例如,不固守回避的原则,让县官在本籍长期任职,壮大其实力,以压制舞弊的衙门书吏和地方士大夫家族。这种政策能给县令更强的动机、更多机会来整顿地方。但是清朝不能冒培养地方势力的险,所以,只有零星少数人说了真心话,大多数读书人都发现附和朝廷之议是万全之策。批评的态度看来可能会像异端。甚至批评朝廷最犀利的人士——如十七世纪的黄宗羲,也认为应当由一位有德之君来执行国家的最高权力。一八二〇年以后的知识界因为缺乏和西方书籍或思想的接触,一直以理学家确立的秩序为依归。

整体看来,清朝中叶文明盛世的都市生活与知识界文化细末并不太受政府干预。但是某些地区却显示,政府的经济活动时常大有可观之处。如景德镇的官窑雇用了大约十万人役,两、三百座窑房夜间仍是火光通明。在十七世纪晚期,每年都有几百万件瓷器出口至欧洲。苏州的内府织造也不逊色,一六八五年间共有八百架织机,工人二、三三〇名。商业发展和企商私有化一样快速前进。十八世纪那些有上百架织机的工坊曾被毛泽东主义的中国呼为「资本主义之芽」。若不是被西方帝国主义打断,这个基础原可使中国的经济现代化。在此时,商人阶级的地位渐渐突显了。一八〇〇年以前,北京有大约二十三个招待各省商人的同乡会馆;到一八七五年,同乡会馆增为三百八十七处。可列举的明显商业成长实例还多得很。

韩书瑞和饶懿伦(1987)纵观十八世纪中国大区域(macroregions)的研究,一开始就指出,中国在欧洲启蒙运动时期(Enlightenment)的名声甚佳,到十九世纪有更近的接触时才遭贬低。早先的欧洲观察者大都「对中国的精进成熟与壮丽卓越倾倒不已」。康熙皇帝在一六八〇年代巩固清朝统治以后的一百二十年间是极蓬勃有力的时代,中国的版图扩张到最广的范围,这也是承接晚期已展开的经济成长与社会变革之后的另一波多面发展的一个部分。欧洲启蒙时代的专家学者对中国的辉煌成绩感到赞佩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我们问,这种辉煌成绩是否就等同十八世纪中国的「繁荣富足」?那么我们就要落入整体性一概而论的陷阱了。核心区域有新的开发活力所含的意义是未来发展潜力方面的,并不是全国各地现有状况的。我们晓得,国民生产毛额(GNP)是把百万富翁和乞丐加起来平均的,所以往往可以在统一数字上表示某个国家富裕,而事实上该国还有很多人是赤贫的。若打算以近代以前的时代作一番有意义的归纳概论,更是难办了。韩书瑞和饶懿伦特别提醒,「对于拿一个个国家作的一概而论表示不耐烦,是很重要的」。在没有人口普查和贸易统计数字的情况下,从盛清时期地方县志和地方档案记录研究地方史,虽然大有可为,却是辛苦的。

既然有沿袭已久的习俗制度当前,可以先从比较近代初期中国与欧洲的角度提出假设:在中国,帝制时代晚期的经济社会发展,与其说是变革,不如说是延续。十八世纪的中国在面积、活动、进步成熟等方面都比得上欧洲,但中国已处于八百年前北宋时代已展开的高度文明进步的末期,启蒙时代的欧洲却正踏入世界史的一个崭新阶段。或可换个方式来说,中国若有新的发展,也只能在君主专制与士大夫社会的旧有基质之中进行。这个政治社会基质在整个十九世纪里仍将居于主导。下文将详论之。

【谢选骏指出:清朝不是什么治世,而是假装复古的僵尸。这一点连到热河觐见乾隆的英国使节都看出来了。而一百多年后的费正清却仿佛是一个睁眼瞎——他以一个外来侵略者的心态,把清朝说成是“治世”——这是他没有给予过(清朝前后的)明朝和民国的桂冠。因此他也闭口不谈满洲人的禽兽行为。因为这和欧洲人在美洲干下的恶行,就算小巫了。事实上,正如我所看到的,如果没有清朝这个外来政权的百般压制,中国应对西方的挑战就会简单得多——例如,清亡之后的百年与比清亡之前的百年,做一个对比,就一目了然了。】


谢选骏:美国已经陷入两條路线的斗争、临终病人的死磕

《百日新政 川普將優先實施減稅 還有終止疫情補貼、限制糧食券、驅逐無證…》(記者胡玉立綜合報導 2024-12-01): 共和黨全面執政後,白宮與國會計畫推出新政,在川普上任百日內推動減稅、限制社會福利、削減預算赤字等重大施政。 川普與國會共和黨人贏得大選並全面掌權後,正雄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