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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3日星期一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20

 


【【第二十章 文化大革命(一九六六——一九七六)】】


起因


毛泽东的最后十年——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病亡——经历的这一场国内政治斗争,震撼了中国、令外界世人惊愕,也造成可怕的破坏。中共的“迷失的二十年”是以一九五七年整倒无数知识分子的反右派斗争开始的,现在以此做为闭幕终曲,确实毫不逊色。这一场大灾祸直接牵涉的人就在一亿左右,现有已经说出来写出来的资料要算是其“完整历史”,还差得太远。

美国人若想理解文化大革命,应当先想象在一位“伟大领袖”与党的专政统治下的社会,这个社会之受统治,只因为其人民在政治上是被动的,对权威是顺从的。这些人没有人权,因为他们被教导,主张人权(依法应享的)是自私而反社会的,所以是可耻的。而且主张人权是要受严厉惩罚的。这种现象种因于中国乡村的家庭生活,教人以守本分服从长上来维持社会秩序的儒家思想在这儿生了根,其深远影响至今犹新。

我们理解文革的起点,是要认清此刻的毛泽东已经养成行使古时皇帝某些特权的习惯了。他为什么几乎把自己建起来的党毁掉?为什么使革命事业濒于灭绝?这么复杂的问题,必须从好几方面来析解。

起初,毛泽东因为厌恶城市官僚主义,打定主意要乡村成为中共革命的最大受惠者。他久居农村的经验使他很清楚中国农民为什么过不到好日子。然而,即使他怀着“解放”农民的理想,一旦得了势,还是觉得利用农民建立一个共党领导控制的中国比较重要。

后来,毛渐渐不放心那些似乎非有不可的中央政府机构以及其中的层层官员干部,因为他们似乎又登上了帝制时代地方士绅的地位。毛恐怕统治阶级欺压村民的事会重演。事实上,由于现代社会需要专人式的管理,中国统治阶级又革除不掉营私舞弊的习性,毛的心态不能算是杞人忧天。

六〇年代初引起毛泽东不放心的更迫切原因是,共党高层普遍而持续不断对毛的政策作为表示不满。在一个标榜团结和谐的国家政府里,不同派系的领袖不可以直接指名相互批评,以免造成不识大体、存心惹麻烦的印象。因此,中国的领袖自古以来就养着一批官用知识分于,构成其派系的外围喉舌。民国以来的老一辈知识分子,大多被共党当作右派分子清算掉了。他们原来的作家、主编、记者报人等地位,已经换上了一批年轻人。这些新人和政治领导人同路,以党内知识分子的身分发表社论、评议、剧本,以表达其立场。六〇年代初,一群颇有才华的知识分子,代表共党高层班子,用寓言、引经据典、借古讽今等间接手法,批评大跃进以及毛的各种群众动员策略的不是。有的人甚至质疑毛于一九四二年说的一句话——一切文学应当直接为革命服务。批评意见主要都是从北京发出,而此时此京党委会的头号人物乃是彭真。

本来就唯恐中国人民革命步入歧途的毛泽东,看见苏联的情形,忧虑更加重了。苏联有“修正主义”在作祟,不再对人民及其集体组织有一视同仁的关注,反之,让一群享有特权、集中于都市、受过专精教育的人渐渐形成新的上层阶级,他们也和一般民众一样,随时受强大的秘密警察系统监视。西方对苏联的党独裁一般口碑不错,难怪毛要紧张。总而言之,他个人的动机是要把和自己想法相同的追随者推上权利高位,夺回共党的掌控权。

毛泽东轰倒彭德怀之后,国防部长一职就由另一位帅林彪接任。当权后的林彪推动了军中的政治化,编纂了“小红书”——毛语录——以便进行思想灌输,并且证明自己乐意在争议发展中与毛同进退。不久,他就取消军官分阶制,恢复政委系统,把彭德怀代表的职业军人降了一格。“向人民解放军学习”的运动,似乎又表示军方的政治化足以为整个社会的楷模。这么做,也违背了共党一向以军服从党的先例。

文革名义上只进行了三年——一九六六年初至一九六九年四月。但许多人都指出,文革式的活动其实持续了整整十年,到一九七六年才结束。我们且从毛泽东本人讲起。


毛泽东的目标和资源


外人必须发挥一番想象力才能够理解毛泽东其人。首先要认清他至尊地位的本质。毛有两个生涯,一是造反头子,另一个是现代版的皇帝。他已经得到了后者的权势,显然却仍保留着前者的形象不改。由于权威在中国是由上而下的——即便走群众路线也是如此,共党一旦当权,其领导人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不但是一般人民膜拜的对象,而且在党组织之内也是高高在其它人之上的。中国共产党内部靠毛泽东促成的部分太多,简直可以说党就是他创造的。如果他要改革党,那也是他的特权。我们非得把他看成一朝的皇帝,才有可能想象,素来被训练得忠心不贰的共党领导班子为什么顺着毛的意,让毛把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全部消灭。

他人有这种独特的心态,才会使毛认为菁英阶层出现是革命失败的迹象,一定要恢复平等主义才能纠正错误,恢复平等主义又必须毛本人与其它人完全不平等。连毛本人都为自己所迷惑了。总之,毛这个独一无二的公认有权的地位,几乎使他可以为所欲为。

但是毛泽东究竟在做什么?也许可以总括地说是要把“民主的中央集权”变得多一点民主、少一点中央集权。他眼见新官僚走上古时专制政府的路,不免要把农民大众压在自古未变的社会底层地位,受新的统治阶级剥削。为了挡住这种趋势,毛要党利用群众路线发掘而且响应农民的忧苦,并配合以行政权下放。以后地方决策就不靠北京了,政府要以为地方农民群众谋福利、灌输思想为目标,不能只求自强运动时代的“富国强兵”老套。

毛这么做乃是断然推翻中国政治传统的一个基本信条。依此信条,人民必须受统治,而统治者必是受过仔细调教而忠贞的菁英阶层——如阁员部长及从属官员、带兵的将领、有职务恃权的高干。毛泽东定义的“修正主义”包括舍弃革命目标、接受特别地位与累积世俗财物之恶行,也可以称之为资本主义复辟。

毛推动并操纵这次社会大震撼的时候,本能地安排了以当权阶级为靶子的攻击行动,即便原先是他自己帮忙这些人爬上去的。他的推理原则离不开阶级斗争,而且他认为阶级斗争到了社会主义制度下仍未停止。像苏联那样让腐化的官僚主义颠覆了社会主义政府的理想,毛认为中国正可以对这种“苏修”进行斗争。

似乎毛泽东还打着另一个主意:青少年学生可以动员起来打击当权阶级,并且肃清中国的修正主义。这将是一种受操纵的群众运动,而毛基于经验知道这是启动社会变迁的引擎。他只要煽起都市的年轻人,给他们起一个头,党高层的任何整风原则都可以不当一回事。其结果是,毛向当初从延安跟他来的领导人宣战了。他利用这些人服从党命令的老规矩,把他们捆得动弹不得,处处只能照他的意思做。在某些重要的节骨眼上,周恩来的支持不可或缺。而周恩来则是善尽其平时一向的职分,设法在毛企图整肃同志的时候缓和其中的不公正、不切实际之处。对党忠心耿耿的共党领导阶层,事先都没料到什么祸事会降临自己头上。

事实上,情势愈演愈过分,甚而转为暴力的时候,毛泽东曾经数度试图予以约束,但是都未成功。结果,文化大革命像大鸣大放运动一样,变成他想也没想到的东西。各方估计的数字虽有不同,但党内官员大约有百分之六十遭到整肃,可能有四十万人因受虐待而死。“四人帮”于一九七七年受审时,江青及其“中央文革小组”的另三名同僚被控陷害七十万人,其中有三万五千人被折磨至死。因受迫害而身体残伤精神不健全的人数更多,另外也有极多的人自杀了。


解放军的角色


毛泽东之能够煽起文革,最重要的是有军队支持。长久以来,解放军内部一直有军事专业与意识型态之争。回顾苏联红军的发展,可以看出其党军关系是以“政治挂帅”的方式解决的。这也就是说,专业军人要听政委的。然而,以后军事专业性随着参谋部的壮大占得了上风。

中国也有类似的进展过程。蒋介石主持的黄埔军校创造了一支做为北伐先锋的党的军队,一九二七年以后,蒋建立起职业化军队,完全不用靠平民百姓的游击战。穷乡僻壤中的共产党却得回过头来用中国古老的农民流寇技术,如:小撮的移防、声东击西、与某一区域内的农村百姓相通声息等。在江西共军基地时期,为首的十多名司令都主张军队专业化。其中有几人曾到莫斯科学过军事,其余也都吸收了苏联的观念。和这些人意见相左的主要人物就是毛泽东,他那时候就热烈支持动员农村群众的“整体战争”,这个立场也从来未变。

总之,共党从一开始就有一群军事将领决心要培养有专精、有组织、有纪律的真正职业军队。这些将领都担任了必须担任的政、军职位。其中有几人在共党逐步掌权的过程中担任五个野战军的司令。“野军”都有一些地方性,长时期由相同的人带领,有类似的背景经验。这些因素都有可能酿成地方割据。不过,中央领导班子(毛、周恩来、彭德怀等)特别留意人事调动,以防派阀产生。这些政治领导人自己都带过兵,晓得该如何凝聚团结力。

六〇年代的解放军,对外是防卫力量,对内则扮演政治领导班子后盾的重要角色。解放军的三十八个“主力”部队部署在全国十一个军区内,另外有区域兵力驻守二十八个省军区。区域兵力装备与训练都不如主力部队,只能担负地方的防卫任务,以小撮形态分散在省境之内,不善于联合野战。这种情形令人想起清朝以绿营戍守地方以八旗为攻击主力的兵制。

古时的兵权在皇帝手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三军统帅则是共党主席,他通常也身兼军事委员会主席。军委会之下有三个基本指挥系统,分别控制军方、指挥军事系统内的共党政治机器、处理行政及后勤事务。另一个与古时候相似的制度是,军队自己耕种作物,有自己的小规模地方企业。军队藉此可以有相当程度的自供给养,和古代边疆前哨基地的半自给屯田制用意相同。

由于党的力量从每一层面伸入军队——许多军方人士都是党员,省级军队都听命于当地党书记或其它党内大员,省党部第一书记通常也兼任该省军区第一政委。这个政军控制网每年要处理新兵召募时,申请者都是数以百万计的。解放军乃是乡下人向上游动的主要管道。

渗透地方政府与公安系统的军区解放军,在林彪指挥之下变得又红又专,亦即是毛泽东的势力基础。至于职业化的主力部队,起初并未涉入文革。


文革序幕


一九六五年末至一九六六年夏天,毛集团和共党领导班子之间的紧张升高。毛原已有林彪领导的高度政治化的解放军支持,现在又加上毛妻江青带起来的一批上海激进派知识分子——后来的中央文革小组即是这些人组成的。毛集团的人物颇不易归类。林彪虽是一位善战的元帅,却很细瘦:永远戴着帽子(他是秃头),是个相当狡诈而没有领袖魅力的人。他虽是精明如狐狸的内斗能手,站在因高胖而倍增气派的毛泽东身边,却十分不起眼。至于江青,未到延安来征服毛主席之前,只是不甚出色的电影明星,后来却表露出厉害政客的架势。她有心要接管文化领导权,以便拿重返基本原则为幌子,暗行激进改革之实。她登上掌权地位,一部分是靠着和林彪一同主持解放军的文化部。另外,她也和上海的激进派知识分子连手,使上海成为抨击北京文化势力的大本营。

巩固毛集团势力的决定性一步棋是,于一九六五年底把与林彪意见不和的解放军大将罗瑞卿逮捕、囚禁、审讯,随即于一九六六年四月将他的所有职位都撤销。其实际作用是压制军中的不同意见。知识分子中,北京副市长吴晗也因发表《海瑞罢官》一剧遭到同样的攻击。由于剧中描写清官海瑞被昏君革职,据说毛泽东认为这是影射他于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罢黜彭德怀不公。北京市党主委彭真难免把吴晗的事看做是冲着自己来的,经过调查,洗刷了吴晗居心叵测的指控。但是毛随后又在上海策动批判彭真的讨论会,于一九六六年四月让彭真下了台。这次事件让大家都明白现在风在往那个方向吹。

毛泽东牛刀小试,除掉了几个对他的行动反应欠热烈的人。这是得到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等党内当权派默许的。他们一向习惯附和伟大的毛主席,却不知道自己被带上山,正往火山里走。中央政治局此时成立了“中央文革小组”,直属常务委员会。文革小组之内挤满了毛的支持者之外,几个部门改组之后,毛的支持者也纷纷渗透,抓到了重要职位。

对修正主义与党内“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者)不指名的批判,在一九六六年六月至八月间达到高潮。在这一般称为“五十日”的期间,激进学生动员起来,贴大字报批判学校当局。毛泽东却跑到华中地区隐遁,把北京交给刘少奇。从来以党为重的刘少奇不会听任群众组织胡为,他派出工作组,到各大学和工厂对低层党组织进行详查。每二十五人一组的工作组,共派出大约四百个。把毛泽东利用群众的行动挫了回去。

激进派和保守派之间怨愤日深,周恩来一如往常在扮演说和的角色。在他于一九六七年二月主持的一次会议里,一边是中央文革小组的激进派,另一边是保守的军方及国务院领导人,包括三位帅和五位副总理。这次会议代表的是文革时期一再出现的反对意见,后来却被激进派指为“二月逆流”。

一九六六年八月至一九六七年一月的文革第二阶段期间,毛主席曾有极精彩的演出。这时候,注定要走上末路的刘少奇还在尽本分,安排着党内忠贞分子的反修正主义运动。一九六六年七月,人民大众听说毛主席要北上,途中还要游泳渡长江,无不兴奋莫名。由于乡下人民一般都不会游泳,会游的人也不会去横渡长江,毛的此一举,就和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宣布要游泳渡英吉利海峡一样惊人。显然毛主席是一位有超人特技的运动健将典范(照片显示,他的头完全在水面之上,可知他游的不是蛙式、自由式、仰式、蝶式的任一种,而是用他自家的游法——直立式。看计时成绩,他的速度也是超乎常人地快)。

毛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在上海召开了十一中全会,这其实是中央委员的拥毛派会议。会中把刘少奇从共党中央第二号领导人的地位降到第八位,把林彪升到了第二位,成为毛的假定接班人。十一中全会也提出了毛对于反修正主义运动的大致看法,其目的是要让中国人心态彻底改变。毛自己说,精神的新生应当重于经济发展。阶级斗争的法则要应用到所有知识分子、官僚、党员身上,以铲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时候大家还不知道他指的是谁。

毛使出的这些招式,无非是要使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挑起攻击党内当权派修正主义的群众运动。过不久,红卫兵运动便爆发了。


红卫兵


文革的群众以十来岁的青年学生为主,这与五〇年代中期农业集体化、一九五八至一九六〇年大跃进的农民群众大不相同。文革起初并未影响到农民,只有城市邻近的公社受到波及。基本上属于都市运动的文革,自一九六六年中开始以红卫兵担纲主演,到一九六八年中他们才鞠躬下台。这一大群想要“从革命中学习革命”的幼稚青年,具有极大的破坏力。一个城市之内的不同红卫兵团体,甚至会公然互斗。

红卫兵的派系主义是其来有自的。六〇年代的教育系统,前文已讨论过。此系统下最有资格挤入大学的学生分两类:第一类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因家风熏陶之故,学业成绩优秀,他们凭本事考来的成绩是实实在在的。第二类是高干子女,有革命的一流阶级背景,也有进入公职的门路。至于学业成绩,就不如第一类了。但是第一类的阶级背景却是非常低的。这种阶级背景差异,正是红卫兵派系争斗的起因。

毛泽东发出“炮轰总部”、“在革命中学习革命”等口号,以鼓动激进青年。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至十一月二十六日之间,北京一共有六次大规模运动。在中央文革小组和解放军的安排下,来自全国各地的约一千万名志愿加入红卫兵的青年,免费乘火车到北京聚集。他们人手一本《毛主席语录》。此时学校已经停课,不久,各大学都关闭了。

不论毛泽东当初心怀什么浪漫意图,到了红卫兵手上全都变为残暴恐怖的破坏行动。他们闯入富人、知识分子、高干官员的家里,烧毁书籍文稿,差辱毒打屋主,甚而将屋主杀死。他们口称这是为了革命“破四旧”,要大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群青少年学生年龄在九至十八岁之间,不分男女都戴着红臂章,只要看见有一丝一毫外国的或知识的迹象,立刻捣个天翻地覆。

到了一九六六年底,中央文革小组操纵下的红卫兵行动,从原先的攻击所有带有“资产阶级”色彩的人,升高至“揪斗”党内干部和政府官员。不久,红卫兵就把前国家主席刘少奇和党总书记邓小平定为头号大叛徒的“走资派”。刘邓二人,以及其它数千人,都遭到批判、囚禁、公开羞辱。毛派势力动员都市青年打击党政的中央当权派,显然希望这场大混乱能成为有益的革命运动。被红卫兵攻击的党内领导人的反击方式是以毒攻毒,派了自己的红卫兵上场。党的领导班子组织强韧,并不是一斗就垮的。但他们毕竟敌不过决心要把党毁掉再重建的毛泽东。


夺权


文革的第三阶段始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的夺权运动。由北京授权,再由红卫兵以及其它人在全国各城市执行。红卫兵把现职的官员赶走,把挡案乱翻或索性烧掉。然后,这些毫无行政与领导经验的年轻人自己坐上官员的职位,并且迅速展开不同派系间的互斗。

在此以前,解放军一直只许做壁上观。一九六七年一月,毛泽东下令军队协助反修正主义的革命行动,打倒保守派的反革命分子。情势混乱到连毛也管不住的时候,只有解放军是社会上仅余的一股团结势力,因而渐渐在地方上成为有力量左右局面者。这时候,“主力”部队仍未涉入,地方军队却因为和地方党部的关系密切纠结,不大可能跑去站在革命委员会那边帮着另组新的省政府。接到支持左派反右的命令后,只有四个省分顺利组成革命委员会。

因此,中央文革小组打算扫除省级解放军内部的顽抗分子。一九六七年七月的武汉事件证明,地方军队不会成为文革的好帮手了。两名来自北京的中央委员会文革小组大员被戍卫武汉的军队挟持后,北京不得不派下主力部队来控制大局,并且自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毛泽东下令红卫兵揪斗军中走资派以后,暴乱出现,进而演变成内战。红卫兵派系互斗之际,地方军队也加入混战,而且也有派别。一九六七年九月以后,地方军队司令被批斗的情形渐缓了,派系互斗的风气却有传染性,地方军队和主力军队之间发生了摩擦。北京对这种危机的应对之策是,下令解放军停止支持任何一派,并且应接受政治教育。然而,到了一九六八年间,主力部队内部也有了派系互斗。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毛泽东将无王牌可打了。

一九六八年七月,毛泽东终于解散了红卫兵,指他们没有达成任务,并下令解放军完成在各省内组织革命委员会的任务。红卫兵一解散,便被整批赶到乡下,从原来的政治地位高峰堕到谷底。取红卫兵的地位而代之的激烈行动分子叫作“革命造反分子”,行为之残酷可怕不亚于红卫兵。同时,主力部队驻防地点各有调动,以降低派系互斗之压力。结果是,各地革命委员会都由军方人士主导,大多数的党部第一书记部是解放军军官。

一九六八年七月至一九六九年四月的文革第四阶段,毛泽东试图重组政府。新领导班子里,五分之二是军人,五分之二是新旧党干部,群众组织代表只占很小一部分。军方稳占优势,因为新近挤进党政高阶的人质量都太差,能力多不如被红卫兵斗倒的旧人。

文革于一九六九年四月的共党第九次大会时达到高潮。林彪在会中做了政治报告。新的党章特别强调了毛泽东思想与阶级斗争的重要,并且规定党员阶级出身应受限制。新党章比旧的短很多,除了把党组织挤到暗处,还宣布“林彪同志是毛泽东同志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一千五百名与会代表中,三分之二是身着军服的,军人在新的中央委员会中代表比例占百分之四十五(一九五六年只占百分之十九)。此外,一般民众代表之中的激进青年学生不多,其中三分之二是省级单位人员。中委会里绝大多数委员是新人,但平均年龄却在六十岁上下。这次的中委会不但军人气息比以前的浓,而且教育程度比以前的低,办理外交事务的条件也不如以前了。


外交


文革时期的外交和内政一样,都受没头没脑的狂热运动的负面影响。文革不但对一切旧的事物怀有敌意,而且仇恨所有外国事物。其反知识分子心理和恐外症是并发的。一九六五年,周恩来以亲善大使身分访问亚、非洲各国,中共扩大外援的政策渐渐把革命狂热和谍报活动混而为一。原定要在阿尔及尔成立“第三世界国家会议”——将苏联排除在外,结果却一败涂地。此时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政变又失败,几乎被印度尼西亚政府完全消灭。这些败绩使中共在文革时期的外交上收敛很多。

即便如此,红卫兵的横冲直撞还是伤害了中共的外交关系。一九六七年六月红卫兵占领外交部以后,有系统地烧毁文件档案,使外交关系完全无法衔接。外交部长陈毅被迫数度在几千名学生的叫骂下自我批判,批斗大会的主席即是周恩来。外交政策只得透过周恩来的办公处进行。

红卫兵的全面进行革命的精神扩散到外交方面后,中共驻外使馆就变成驻在国共产党进行革命思想鼓吹与煽动的中心。一九六六年九月至一九六七年八月间,中共这种激情外交导致与数国中断邦交,所有驻外大使都被召回——仅一名例外,外贸额也下降了。在国内,红卫兵冲入苏联和英国大使馆,放火把英国大使馆烧了,后来又对印度尼西亚大使馆如法炮制。开群众大会声讨邦交国实在是很笨的外交手法。

文革带来的一项重要转变,是中共对美、苏的关系。美国在越南的陆空战力于一九六五年升高之际,美国与中共都采取了避免正面冲突的措施。前文也提过,美军在可能与中共再开战之前戛然煞住。美国明白承诺,将尽力避免让飞机侵入中共领空。中共与紧挨着中国边境作战的美国开战的威胁由是而降低。

中苏的关系却出现相反的转变。中苏共党于一九六〇年拆伙以后,各据一方互相谴责,双方关系持续恶化。长达六千余公里的共同边界上开始发生事端,苏联因此加强了驻守兵力。苏联红军于一九六八年八月占领捷克的时候,提出了布里兹涅夫(Brezhnev)的信条——共党政权一旦确立就不允许被颠覆。此话听在中共耳里却带着侵略性。北韩与苏联热烈合作时,中共与北韩的关系随即恶化。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二日,中共的一支狙击武力登上乌苏里江一个主权仍有争议的岛。苏联边界巡逻兵寡不敌众而败,事后却施以强硬报复,而且不只在此一地。以后的一、两年内,中苏边界多处爆发事端,中共受到很大压力。一九六九年底中苏关系趋恶之时,中共却开始改善与美国的关系。

美国起初对文革的印象乃是文革宣传的反映,一般多认为这是毛泽东在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为了保存平等主义价值观、避免官僚主义和国家主权主义而做的努力。后来,红卫兵的胡作非为、虐待知识分子的消息渐渐传出去,才露出专制领导下极权狂热运动的模样来。尼克松总统和季辛吉国务卿要与中国关系正常化的政策,虽然是共和党右派在主导,仍得放慢脚步。


工业下放与第三前线


文革虽然在一九六九年四月正式结束,许多恐怖主义式的行为却持续末停。一九七〇至一九七一年间,军方安全人员毫不留情地追查一个“五二八团”的成员,连这个团体是否虚构都未确定,就滥抓无辜刑求招供,前后处死了几千人。至今仍不能证实这个团体是否存在过。

文革的高压作风于七〇年代传到乡下,农民被迫停止养猪、养鸡鸭等一切副业,为的是要“砍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对许多农民而言,这么做了就得挨饿。

卡尔·芮斯金(Carl Riskin,见Joseph等,1991)析解毛的经济计划,认为他是在寻找一条介乎市场经济与苏联式中央管理两极之间的中庸之道。中国由于领土广大,不宜用中央部门管理全国各地的发展。毛要中央控制,但不要中央管理。他希望公社能发挥一点管理作用,此处无暇论其细节。总之,他的政策遇上实际困难后,变出一个“动弹不得的四不像”。

外国的注意力原来都集中在文革的政治面上。近来发表的统计数字显示,美国进军越南的七年中——一九六四至一九七一年,毛泽东推动了中国西北、西南内陆偏远省分的大规模军事工业投资开发。他唯恐美、苏会有阴谋,所以在不易攻入的高山地区内开辟了自给自足的防卫基地。就当时的空军实力成长趋势而言,毛的这个“第三前线”战略当然是过了时的;但是中共仍盲目地把已经不充裕的资源大量投下去。

中共也以庞大费用修筑穿山越岭的铁路线,把这些机械制造厂、军械厂、铁矿、炼钢厂、发电水坝连接起来。这些新工厂都建在远离人口稠密区的地方。巴瑞瑞瑞·瑙顿(Barry Naughton,见joseph等,1991)指出,此一严重浪费的建设计划把国家资金的一半投入第三前线的十个省分,而这些地方在一九六五年的工业生产量只占全国的百分之十九。第三前线的事先计划就欠完备,实行起来困难重重,运作起来也是效率低劣,有相当大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完成,只得半途而废。到一九七二年,第三前线的一千六百个建设计划中有大约一百五十个暂缓实施。由于这些都已成为既得利益了,结果真正取消的只有八十一个。

与第三前线同时进行的,是工业管理权的普遍下放。省级政府可以成立中央计划之外的小规模乡村工业。一九六五年间在中央部门控制下非军事性企业总共有一〇五三三个,生产量占国营企业产量的百分之四十七。到一九七一年,下降到一百四十二个工厂,生产量也减至百分之八。

中国农村的工业化在宋代或更早就已开始。当时是因为农家让妇女和儿童从事制茶、养蚕、织棉布、编篮等手工艺,藉以增加收入。进入工厂时代以后,据克里斯廷·王(Christine Wong,见Joseph等,1991)表示,小规模乡村工业乃是“毛泽东开发策略的中央支柱”。到了一九七九年,全国共有将近八十万个小型企业,以及大约九万处小型水力发电所,雇用员工二千四百万人,生产量占全国的百分之十五。其产品之中包括全国使用的农具、中小型农业机械的大宗、化学肥料总产量的一半以上、水泥总产量的三分之二、煤总产量的百分之四十五。

据中共宣传,这些成绩都是靠地方自行出资得来的。果真如此,的确堪为楷模。但近年来的统计研究指出,中央政府出资量非常大。“自力更生”根本是神话。与肥料厂等大规模工厂相比,地方的小型厂房效率低而成本高。有许多是仓促建厂,以致规模大得超出地方的供需力。奖励开发的办法本身就有问题:亏损归中央政府,盈余由地方保留。成本会计程序也有问题;例如,厂房扩建超过需要,而建新厂的钱来自所谓的生产“亏损”。这种做法能被接受,是因为没有人在意有无盈余。

因此,七〇年代初的中共有三方面的事业需要投资。第一是继续完成第三前线计划,第二是地方政府自理的不甚有绩效的小型工业发展,第三则是新加入的外国进口科技,其中有些是整座工厂,还必须有东海岸扩港与增加基本设施的条件。这许多经济开发,中共根本应付不过来。据瑙顿说,一九七六年毛泽东逝世的时候,中共领导班子其实已对经济束手无策了。此时中国的经济与人口成长丝毫没有稍停,高投资额使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二年的年平均工业成长维持在百分之十三点五,人口则是从一九六五年的七亿二干五百万成长为一九七五年的将近九亿二千万。同期的农村生产力和生活水平却停滞不进。工业管理下放的主要受惠者,似乎是构成新的地方统治阶级的那些党干部。这种结果全然违背了毛的本意。


接班斗争


自一九六九年起,谋取党内第二号地位的权利斗争就在进行着。谁争到了这个地位,就能够以毛主席的接班人自居于。文革正式结束后,林彪把军方势力大举引入党政系统,他的第二号位置似乎稳若泰山了。

然而,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一年间,林彪的地位渐渐不稳了。原因之一是,毛要淡化军方在政治系统中的影响力。于是,毛精心设计了以这个对他已经无用的人为目标的批斗,显然照例是由担任总理的周恩来监督执行。攻势从多线进行,方式还是中国政治用得最精湛的文字讽喻象征暗示。例如,一个反林的人被安排为林的下属时,由周总理和两名元老级的将领陪同,气派非凡。又如,以前发布的照片总是毛、林两人并排的,现在却把林放到背景里去了。此外,曾任毛的助理且与林关系密切的一个人遭到批斗,而且照例要自我批判。这些都是指明风向的行动。总而言之,林彪一度是十分有用的,现在那些用处都没了.至于第三号人物周恩来,依然与毛密切合作,尤其是在外交与政府重建方面。

毛泽东用的另一个攻击绝招是四出巡视,对地方军司令讲话,并批评林彪。消息传到林彪耳里,林知道自己地位不保,便听从了儿子林立果策划的密谋。这个先发制人的密谋,据说是要暗杀毛泽东,以军事政变夺权。林立果在暗中做了很周详的准备,但显然有人已向毛、周密报。后来林彪被逼得走投无路,带了妻子乘飞机逃亡。这架飞机却于一九七六年九月十三日坠毁,位置在蒙古,可想而知它是以苏联为目的地。

按极权国家常例,官方新闻社并不发布这么重要的消息。要等到一年多以后,才在配合有完整资料文件和详细证据的情况下发布。林彪究竟遭遇到什么事,至今仍是一个谜。

在长期塑造林是毛最亲密战友的形象之后,突然发生林彪背叛,终于使人们对毛主席的信任破产,认为这老头子若不是糊里胡涂信任了叛徒林彪,就是在扯谎污蔑林。


回顾文革


简短的统计数字表达不清革命大动乱的经验——不论是红卫兵的激烈暴行或这些暴行的受害者。不久,“伤痕文学”开始报导许多个人的惨痛经历:有些学者亲眼目睹自己一生心血写的手稿被付之一炬;有的丈夫试图与被指为右派的妻子离婚,只求保住子女的阶级地位;有著名小说家被活活打死;有老校长被指定扫厕所。

由于粪尿在中国是一种重要肥料,被罚扫厕所以体验下层群众生活的人,不只是拿拖把擦洗沾在瓷砖上的脏污,而是要掏粪的。但是,这种苦役的折磨远比不上斗争大会。被批斗的人通常必须站在平台上,谦恭地向群众低着头,承认自己犯错,并反复述说自己的意识型态罪行。被斗的人免不了要“坐飞机”,即是两臂后伸出,摆成喷射机状。斗争群众中若有被斗者的朋友,可能是眼中含着同情的泪水,口中却跟着群众一起讥笑叫骂。被斗者若不堪连续一  、两小时被罚保持同一姿势的疲累而倒下,群众会笑骂得更厉害。鲁迅在二〇、三〇年代的作品中,特别表示对于中国人幸灾乐祸的习性感到痛心。毛泽东的文革却是鼓励群众集体幸灾乐祸。有些被斗的人甚至宁愿以自杀了结。

文革期间受迫害的人数,估计在百万上下,其中有相当数目的人被折磨至死。中国人本来就非常在乎同侪尊重,在包括自己同事、老友的群众之前挨打受辱,简直是生不如死。受过迫害的人一般都会有愧疚感,这是受抨击者必有的反应。被斗的人若是忠于党而敬爱毛主席的,会更觉得罪孽深重。假使控诉的罪名过于夸大,批斗的经验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尤其是亲眼看着原先折磨他的人因为风向突然转变而沦为被折磨者,难免觉得自己是白白受苦了。斗争大会那种一步步来的残暴行为,和中国观众对于这种暴行与权威支配的接受态度,是相辅相成的。即便代表权威的是一群无知的青少年也不减其威力。文革便是这种群众任由权威左右的心态养大的。

安德鲁·瓦尔德(见Joseph等,1991)的评论很有道理。一般人观察文革,多会把他们看来毫无道理的荒谬因素归入“过度暴行”,就算交代过去。但是,证据愈积愈多以后,文革不再被视为追求抽象理念的行动,应该是“政府煽起的一阵空前的迫害、刑求、帮派火拚、不用脑筋的暴力的大波涛”。在这一切的最核心处,是先假定有阴谋存在——知识分子与党内部“隐藏着敌人与叛徒”。这是从斯大林主义的摆样子的公审与集体清算“直接搬过来”的题目。

我们如果回头看一下帝制下的儒家思想,又可以把文革的这种形象加以扩大。按历史记载,阴谋似乎一直是主要的行事模式与恐惧的根本来源。以明太祖为例,为消灭宰相胡惟庸一二八〇年的阴谋,处死了四万人。清朝的乾隆皇帝在一七六〇年代曾唯恐有阴谋,晚清的新政也是因为一八六一年的辛酉政变而起。孙中山更是大半生都在对付阴谋。西方文明基于国家权威与其政策不混为一谈的原则而可以有“效忠的反对党”(Loyal opposition),中国既无此物,只得时时留心阴谋。

按帝制的儒家思想,统治者必须待其顺应天理的作为促成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间的和谐,才能确立其合法性。异议是不和谐的,因此,有异议的人要伪装忠诚以自保。统治者既知有这种伪装的存在,就算不患上妄想狂,也是很容易犯猜疑的。这个体制里没有给公开表达的反对意见留下空隙,因为统治者的政策是统治者的德行的一部分,也代表他的合法性,是不容反对的。反对意见必须在暗处,它可能促成秘密结社,无疑以夺权为宗旨。不可能有效忠的反对派这回事。从这种观点看去,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的争民主示威行动既然要求改变,似乎就是和共党大老们敌对的意思。预期阴谋的人总是会找出阴谋的。

琳·怀特三世(Lynn T.White Ⅲ,1989)明确举出三种行政做法为促成文革暴力的原因,都是与斯大林主义的阴谋恐惧无关的。即是:(1)人人都被贴上阶级地位标签,这使“右派”或“坏分子”的家庭永无抬头之日;(2)所有人都从属于工作单位,生活的每一层面都受制于上级;(3)接连不断的各种运动使人人自危,随时恐怕下一个挨整的就是自己。这些都是很差的控制人民的手段,引起的怨愤长久积压后,在文革的暴行中浮现。

就毛泽东式政治提出精辟见解的人很多。我自己的意见是,儒家式政府那些只重“文”的书生大臣所写的中国政治史,只完成了一半。阴谋和如影随形的暴力本质上却都是“武”的。中国史料时常把这一部分搁在不重要的地方,现代历史学者在这方面下的功夫,未见太大成绩。政治学者因此受到限制,不能借用中国的历史研究来扩大视野范围。这个新的研究领域无疑将会迅速成为人口稠密区。


后果


七〇年代初,以四人帮为首的上海派势力继续把持文化与通讯媒体。然而,即便有毛泽东撑腰,却不可把政府与经济管理权夺到手中。毛虽然稳坐党的头号人物宝座,决心要发展经济的行政领导系统却渐渐凝聚到周恩来之下。一九七三年以后,周因癌症病倒,便提议让邓小平来接自己的总理位置。邓是文革既定要斗垮的目标,但他也是资历老、与军方关系好、有才又有能的人,若把他像刘少奇那样搁置不用,未免可惜了。一九七五年一月第四届全国人大会将举行之前,邓小平被任命为党的副主席兼权力核心政治局的常委。然后,人大中又任命他为第一副总理,成为紧跟在毛、周之后的第三号人物。同时邓也上任解放军总参谋长。周恩来在会中提出“四个现代化”的主张,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的公开行动。

周于一九七六年一月逝世后,四人帮禁止一切追悼活动。到了清明节这天,却阻挡不了数以十万人计的群众聚集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向已故的总理致哀悼。这次四五天安门事件,在历史上与“五四”是相对应的,由反对四人帮的人士安排,代表一般人普遍的失望灰心。这次示威行动遭到镇压之后,邓小平又被撤销了全部职务。

不过,四人帮压不住七月间的唐山大地震,北京以东的这次天灾造成五十万人丧生,居民们不得不露宿街头。农民无不相信天灾与人祸是有密切关系的,这么大的灾难恶兆之后,毛主席非死不可。果然,毛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去世。继承人是湖南公安部长华国锋,毫无引入注目之处,外貌却很像毛。十月间,四人帮被逮捕待审。经过复杂的权力战术转换,邓小平于一九七八年底再度出头。

对大多数中国人——乡村的人——而言,文革的最终后果是毁掉大家对社会主义政府的幻想,使人民回头依靠家庭。举几个怪现象为例:五〇年代划定了阶级地位以后就不能改了,一代代传下去,此时简直和印度的种姓制度一般无二了。被列入“地、富、反、坏”(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的百分之六人口:水远生活在阴影之下。此外,从都市往乡下流动一直是禁止的。农民生活始终予人粗陋、不文明的印象,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一千四百万都市青年下放农村后,并未改善这种印象。集体化以后的农村经济并未显着提高生产,盛气凌人的无知党干部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六〇年代,毛泽东崇拜取代了农民旧信仰的神祗。到了七〇年代中期,文革的暴行和林彪垮台玷污了毛的形象。公共卫生措施成功,加上农业的绿色革命(化学肥料、杀虫剂、作物品种改良等),却使人口加倍成长。小学教育推广、道路运输与报纸收音机等通讯普及,都是大成就,却也揭露了中国落后的事实。外国的帝国主义侵略已经停止了,但是外来的刺激力也停止了。反而是旧的“封建”思想和腐化风气仍然深深嵌在中国社会里。

以后的历史学者可以说,毛的角色是要破除在中国存在已久的分化——少数受教育的统治阶级在上,广大平民百姓在下。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究竟成功了多少。总之,经济在开发中,新的政治结构却有待毛的接班人来建立。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胡说“毛的角色是要破除在中国存在已久的分化——少数受教育的统治阶级在上,广大平民百姓在下。”其实,毛狗杂种是派出他的卫兵去接管大学,然后取消考试,让比他更蠢的人进入大学,所有人的成绩都不准比他老毛的不及格更好——这完全是一种卑劣的人格堕落所致,完全缺乏最低的公平竞争。这让中国退回到了蛮族入侵的时代——甚至比清朝还要不如,比元朝后期也不如,只有五胡乱华的时候可以相比。毛泽东把自己喂得像肥猪一样的红光满面,但是全国人民都饿得精瘦,还有人得了浮肿病。至于他的“横渡长江”,那是用游艇拖着狗链子护卫着的,水面之下还派出了解放军兽兵的水鬼,托住了老毛的屁股进行丑恶的表演。】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9

 


【【第十九章 大跃进(一九五八——一九六〇)】】


背景因素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〇年问,有大约两、三千万人因为中国共产党施行的政策而死于营养不良与饥馑。这是人世最大的浩劫之一。“大跃进”虽然直接归因于毛主席,却也表达了几百万人的热情。大错是怎么铸成的?

我们寻找因素时,先从中国遗产的某些残余开始看。第一,政府当局对于乡村百姓有毫无争议的控制权威。中国社会的阶级二分法——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经理人与生产者,此刻可以在共党领导人手上作空前密集的发挥。他们在延安已经发展成功打动人心的方法,一旦制定了斯大林主义的控制经济体系,就可以真正把农民差遣得团团转了。

中央的所有指令都得靠地方来实行。按中国固有惯例,地方的士气和效忠度都是施政成果的重要决定因素。共党的激进分子现在大致已经承继了帝制时代下层士大夫的地方领导地位,可以重新伸张官僚主义的旧风,也就是以博得上司称许为取向,顾不到服务人民了。士气高昂的时候,地方行政主管可能争先恐后地向上报告实行中央指令的成果有多么好。除了过度乐观的虚报数字之外,他们也会逼迫人民去制造成果。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六年的农业集体化曾经有比预想超前很多的成绩,后来真相大白,才知道许多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得太快,根本没有运作的能力。

另一个固有因素是潜在的,即是,中国农民太温顺,惯于遵从权威命令,原因是权威代表维系农民生计的和平与秩序。共党领导人的幻想可以传授给一般百姓,因为五〇年代初的共党和中国人民都觉得,彼此在建设国家的共同目标下是联合一体的。人民都信任毛主席。由于党干部——农民出身的与日俱增——都巴不得赶快实行指令,走向乌托邦与幻想的这扇门就打开了。地方对党中央的忠心,加上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制造了集体歇斯底里症,使大跃进时期的人民不眠不休地工作,而且是不按常规工作。

大跃进的冲动,来自共党认清苏联式工业发展不适合中国后的惊惶失措。一九五〇年的中国人口,是二〇年代苏联人口的四倍,中国的生活水平却只赶上苏联的一半。农业全面集体化以后,农产量并没有显著增加。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五七年间,乡村人口增加了约百分之九,城市人口成长额是百分之三十,这期间的政府收粮却几乎毫无增加,同时却得开始以农产品偿还苏联贷款。课征农业税来建设工业的苏联策略,已经走到了死胡同。此外,农村人口往都市迁移的速度超过工业化的速度,造成都市失业率增加,而人口稠密的乡村又有就业不足和大材小用的情形。第一个五年计划达到了预期的成果,但是,第二个五年计划如果依样画葫芦做下去,却会招致祸殃。

经济学家面临这个困境时,对策不是大跃进,而是减缓最高达到百分之四十八的重工业投资,并且把一部分资金转投制造消费品的轻工业。可买的消费品充裕了,农民也就会有较高的生产意愿。按这个办法,中央政府各部要扮演吃重角色,专长技能的分量也要重于狂热干劲。这样做的实效是完成农业改革,事实上,大多数经济开发成功的例子也都是先进行农业改革,然后才是工业化。

但是这种慢法子与毛泽东的思考架构不合。他先让同僚们相信,大规模组织乡村劳动力可以使乡村改头换面,也可以增加农产量,只要能再度发挥当初使共党头子成功的那种革命决心。可以承诺经济上会有好转,但是个人工作的物质奖励却要减少,这方面的不足可以用意识型态上的热情和自我牺牲理念来取代。毛的这个策略,对农民心理作了很夸大的而且很没把握的假定。

整个运动做起来和游击队打仗差不多,而且确实用了不少军事术语。这一回的运动机器瞄准经济改变,要同时发展农业和工业。这是二元战术,亦即毛泽东说的“两条腿走路”。群众动员要好好利用以前从未充分运用的农村劳力:首先,要以密集劳力修建灌溉系统和防洪设备、开垦荒地;其次,利用更多人手栽种、除草、耕作,以提高每一土地单位的产量;第三,利用就地取材的原料和设备来扩充本地小型工业,以生产消费用品与农具。在此同时,新式工业经济体系要生产出口物品,以换取外国的资本货物,或投资厂房建设。

因为经济专家已经和其它知识分子一样,在反右派斗争中被斗倒了,满腔群众路线热情的人就想象只凭动员群众来发挥生产能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一九五七年底就全面下放经济主管人员。许多事业单位下放到县的层级,甚至货币管理也不例外。中央统计局解散了,和经济计划职责一起地方化了。大跃进的那些野心过高的目标,就是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中定下的,定目标的人不是经济学家,而是瞧不起经济学家的、被竞争心激发的、热烈忠于党理念的干部们。

一九五八年的日以继夜劳动发作起来以后,中国的面目都变了。全国六亿五千万人总动员,努力建新道路、工厂、城市、堤堰、水坝,开湖泊、造林、垦荒。在国外宣传得最响的是一九五八年七月发动的“土法炼钢”。据报告,七月底建好的炼钢炉约有三至五万个,八月的数目是十九万,九月底七十万,十月到达一百万;投入炼钢的人有一亿。不幸的是,虽然有不少人解决了冶金学的实际问题,这样大忙一场的成品大半是不能使用的。大跃进把小型工业带入乡间,运用了技术,完成了人力的空前动员,其直接后果却是一团混乱,而且很不经济。

统计局曾于一九五八年宣称,粮食作物和棉花的产量在一年内几乎增加一倍。中央委员会便以此为根据,定下野心勃勃的目标,要在一九五九年再增产百分之五十。共党领导人变成了自己说的大话的俘虏了。

一九五八年晚期,整队整团荷锄携篮的农人排列成军事队伍,敲着鼓扬着旗向田地前进,要对顽强的大自然开战。不错,用在筑堤堰、开沟渠、修水坝、引水能、垦荒等方面的人力确实有了成绩。到了今天,中国乡间仍可见到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五九年间人们辛苦流汗掘成的湖渠。只要在那种以人力劈的石块筑成的半公里长的坑道(筑于新垦田地之下,藉以渗水而防止冲蚀),就可以明白大跃进使用的人力有多么浩大。但是这一切对于改良技术、开发资源、提高产量的设备而言,没有多大帮助。

下放动员的逻辑进而导向人民公社的开创。依此逻辑,医保、教育、大规模生产、便利设施等现代化的一切好处,都该在中央全权通盘计划下平均分配给每个人。这一次的执拗追求理想,却带来罕见的毁灭性后果。


一九五九——一九六〇的大灾难


一九五八年是丰年,一九五九年的天候却不肯帮忙了。向农田进军要打胜革命之战的农人们,往往收割无望空手而退。但是,各省各县已经报上了庞大的增产统计数字,比加倍还要高。结果是,实际产量下降的时候,政府却持续高额征粮,造成了人为的一级大饥荒。

一九五九年初,大跃进曾经撤退过。后来却因为议论大跃进的成果,撤退又止步了。一九五九年七月,共党领导人在避暑胜地庐山举行了关系重大的会议。曾是延安与韩战高级将领与人民解放军十大元帅之一,现任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在会中试图向毛泽东报告农民的实际苦况。彭自一开始在湖南就与毛共事,跟随毛有三十年了,毛却把他的言语当作是冲自己来的人身攻击,把彭革了职。

拥护大跃进的一派人——以及带头的毛泽东——采取了反扑,不但继续推动大跃进,并且在庐山会议之后针对批评大跃进的人展开另一次反右斗争。一九五九年的第二次大跃进,使原已恶劣的后果雪上加霜。这一回的最大罪行是,农村征粮数额增加了,村民却因为必须分散劳力去进行公共建设,无法收成作物。有些地区的百姓只有平时维持生存粮食的二分之一,甚而只有五分之一者。

农村大跃进指导员的狂热行为,始终与中央部门的技术性经济观点背道而驰。大跃进延长以后,不分轻重工业,生产都下降了。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〇年的大饥荒,虽不至于像清末华北饥荒那样遍地是饿死者的尸体,每人配得口粮减少导致的营养不良却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体弱易病。到了一九六〇年,农民在挨饿的事实才为人所知,中国已经陷入经济的泥淖。毛主席的弱点暴露出来了,他甚至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经济几乎全然外行。大跃进以毛一手导演的惨败结局落幕收场。

经济灾难发生的同时,政治上也出现不祥的转折。在此以前,政治局的共党领导人一直是每隔几星期或几个月就举行一次讨论会,以研讨通过决策。这种制度的好处是不同的意见都可以提出来,但做了决定以后每个人都要遵行。然而,毛泽东这一回却把彭德怀发表的政策辩论无端指为人身攻击。毛虽然逞了一时之快,却是得不偿失,从此打开了派系斗争的大门,破坏了共党集体领导的团结。

毛彭失和的起因之一是,彭有心要加强人民解放军的技术条件,像苏联的红军那样。毛却在计划发展有游击队特色的核子弹,不想建设苏联路线的专业化军队。

外面的人不会知道这次灾难有多严重,因为城市居民仍照样领取从乡间征来的配粮,工业建设也持续扩大。但是铁的事实终就隐瞒不了。农民队伍敲锣打鼓,举着旗子向目标进攻,加上生产单位公共食堂的乌托邦式理想、妇女投入自家田地以外的劳动行列,都在带领中国人往悬崖下面跳。要恢复到一九五七年的生活水平,必须用六〇年代初几年时间的理智经济政策纠正过来。

权力下放是大跃进的诸多令人费解的中心思想之一。本来就不耐烦听中央命令的地方干部,巴不得有这个机会不受中央干预而自作指挥群众的主张。大跃进大大提高党在社会领导方面的重要性,其政治后果是,让意识型态狂热分子得到施展机会,这些煽起群众热情的人都是复古派的那一型,不是受过教育的专家。大跃进的动员群众策略,弄得中央管不住地方激进分子,不能回到经济管理必需的中央主导计划实施上。

大跃进的许多因素背后,一直有毛主席的个性与自我笼罩着。自二〇年代起,他这一生都在以言语行动反抗当权阶级。一九四九年当政以后,他继续以中国社会中有稳固地位的团体为攻击目标。后来,他还会和苏联这个走错路的权力结构决裂。毛泽东式造反运动的中心思想,即是动员群众以及打压以前帮着当权者统治群众的知识分子。就这一方面看,毛仍是反抗五四运动曾经打倒的孔家店的人。


恢复计划:控制工人


大跃进过后,刘少奇和邓小平等领导人取得了有关公社、工业、科学、手工艺、金融、商业、文学、艺术的确实报告,以备整顿复兴计划之需。尤其重要的是要控制工业经济。大跃进期间,农村人口持续迁往城市,使一九六〇年的都市人口达到了一亿三千万。厂房建筑与原料需求都成长得失控了。一九六〇年至一九六四年的经费削减关掉大量厂房,使就业率降了百分之五十。失业的应对之策是,有系统地把数百万都市人口运往乡下,结果使都市人口净减了一千四百万。都市居民全部要报登户口,米、油等日用必需品全部按户口发配给票,并且定期查户口,将都市人口严格控制住。非法迁移是禁止的,都市青年依定制要到乡下插户。

在这种控制之下,都市工人有了不同的地位。工业产品的大宗产自大型的资本密集国营企业,这种企业便是有技术又有特权的工人们所属的“单位”。到八〇年代,国营工业的固定员工总数为二千七百万。这些人,按安德鲁·瓦尔德(Andrew Walder,1986)所说,是唯一“完全成为福利国家一分子的劳动力”。他们享有食宿、工资补贴、政府补助、终身年金、福利保险等附加优惠。这些待遇好的五分之二的劳动力,在大约八万五千个企业中工作,生产全国工业产品的四分之三。另外五分之二的劳动力,是次一等的工人,在都市乡村的集体企业里工作,生产量只有头一等的三分之一,待遇比不上国营企业。再低一层的是“临时工”,依合约在建筑业运输业做卖力气的粗活。

国营企业的工人可以从自己的单位分配到住屋、粮票、补贴粮食、日用品。单位里也有社会福利(保险、教育等)、医疗、娱乐,以及政治活动。即便如此,工人仍需用薪资的一半以上添购食物。国营企业的工人因此是完全依赖自己的单位生存的,而单位也就可以像以往的儒家作风的家庭那样调教工人。工人可以盼望儿子将来继承自己的职位。升等的时候,年资的考虑重于技术。异议分子和发表批评的人,很可能被炒鱿鱼。

总之,六〇年代初根本没有令当局烦恼的工人运动,国营企业工人对单位的依赖使工人不敢乱动。重工业和其它国营企业的这一批重要的劳动力,便如此乖乖顺从了政府和党,和农业体系中的农民处境相同。这时候,计划经济的陈云等人主张恢复农业的工作动机。办法包括准许耕种私人田地、许可在地方市场上买卖,促成“个人负责”的理念。这种对现实的关注,却引起毛泽东呼吁重新开始意识型态的阶级斗争。这次“二线斗争”,一边是刘少奇、邓小平,以及其它主张专家管理的人;另一边是毛自己与其追随者,代表以农村动员解决中国日趋严重问题的浪漫主张。


党的整风与教育


这场斗争之中,毛泽东与对阵的国家主席刘少奇以及党总书记邓小平都得承认,党在人民心目中的声望已经大打折扣,贪污腐化的情形多了,士气也低了。两方意见不同的是整风应该如何进行,该从乡下低层发起新的群众运动,抑或只限在党组织之内。毛泽东先于一九六三年领导乡村党干部的整风,名之为“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么一来,毛就可以组起“运动”形态的暂时机构网,一九六三年的运动也就成为两边争执的战场了。党组织退而不动,却在一九六四年展开针对基层干部而来的“四清运动”。乡村党部的主委、书记、会计、仓管等人,一旦爬到比农民高的地位,就开始欺压农民。侵吞公款、偏袒私人、偷懒怠职,无所不为,而且为了私利乱下命令。“四清”要整的是干部的剥削态度,不是出身。

为此,共党派外地的工作队来整本地干部的风。其程序和当初土改时斗争地主恶霸的情形差不多。外来的工作队到村里来住上几星期,和村里有诉怨的人培养关系,然后收集指控本村干部的罪名和证据,在斗争大会上运用不断问话、损耗体力等疲劳轰炸手段逼取供词。这些都与知识分子、官僚的斗争大会一个样子,乃是农民在共党操纵下参与政治生活的主要方式。农民不再像古时候那样只能被动地围观杀人行刑,现在可以对当局指定的斗争目标嚷叫控诉了。

共党大员不乐意配合毛泽东的群众运动整风法,很令毛灰心。他遂于一九六五年往党以外的地方去找进行党内整风的工具了。

这时候,毛泽东的另一个心愿也受挫了。这个心愿是解放农民,藉教育使农民成为有知识的公民,这也是西方自由派改革家最赞成的理想。教育一向都是人们特别关注的事。大跃进期间的教育难题是,如何以新的制度机构使一般民众都受教育,同时仍以既有的中大学系统继续教育菁英?类似延安时代“民办”学校的半工半读学校便由此产生了。据称,数以千计的中等半工半读学校建立起来。学年从原来的十二年改为苏联式的十年,课程内容也为了配合一般民众而简化了,教科书因此必须改写。瓶颈却在于没有可以担任个别科目讲授的教师。为了应急,把农民推崇为“科学家”再让他们来做老师,结果甚是不佳。工读学校不如正规学校的事实,是隐瞒不了的。

半工半读学校的坏名声传出去,农民家庭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子弟如果想往高处爬,一定要进正规学校不可,念了工读学校出来只能变成受过教育的农民。许多农民家庭宁愿把子女留在家里帮忙农事,也不愿意让子女去念工读学校。

正规普通学校系统为了将就程度较低的工农子弟,水平不得不降低。教育人士为了维持知识水平以造就菁英人才,起用了延安时代用过的重点教学政策。重点学校吸收最优秀的学生、用最好的老师、有最好的设备。由于这时候已恢复会考制,中学的好坏都是按其毕业生通过会考升人大学的人数多寡而定。按这个方式排名,重点学校都是名列前茅,工读学校都是吊车尾。工读学校学生以工农子弟占的比例最高,普通中学学生绝大多数是政治激进分子或“革命干部”的子女。在重点学校里,成绩顶尖的都是旧知识分子的子女,家风熏陶使他们在起跑点上就超前。

大跃进时期的教育改革与其它新制,都是针对中国旧社会上下二阶层划分而发的社会运动。毛泽东的名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对知识分子的子女非常不利。阶级背景“坏”的学生常会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被剥夺受教育的机会。好在大学的入学仍照旧例,以考试成绩为准。总之,六〇年代的新教育系统是双轨制的,上头的这一条轨,依然走向统治阶级。利用教育来改变中国的社会结构,还是行不通的。

相反的,菁英阶级的出现使挤不进这个阶级的大多数人怨愤不满。六〇年代,政府顾及经费问题,又恐怕大学毕业生供过于求,限制了高等教育发展,使城市失业青年增加。整体劳动力也显露同样的不安分,因为高薪给的较安定职位要的是有技术的人,而大多数的劳工都是消耗性的。中国社会的各个重要层面都渐渐出现紧张,共党内部亦不例外。


中苏拆伙


现在回顾六〇年代,我们可以清楚看出中国和苏联是注定要拆伙的。重要的事实是,美国从太平洋彼岸与中共进行的接触,比苏联越过西伯利亚和蒙古而来的影响力,既广泛又持久得多。俄罗斯东正教教会没在中国办大学来教育中国青年,上层阶级中国人的第一外国语是英语,不是俄语。相对的,中国与苏联的关系,源于共党革命运动与几千名曾被派往莫斯科的人。这种关系迟至二〇年代才开始,而中俄共产党人彼此认识得更清楚以后,双方的情谊倒不见得更融洽。共党领导人不会忘记,斯大林在二〇年代主张遇错误的策略,到了一九四五年又为了苏联自己在东北的利益与国府签和约。总之,中苏间的连系很稀薄,一旦中共开始发展其本国式共产主义,这关系就可以溶解消失。溶剂之一是,中共再度承认需要外援来发展经济以后,美国及其盟邦能供给的也比苏联多得多。

中苏拆伙在五〇年代分几个阶段进行。一九五七年苏联建国四十周年,毛主席于冬天访问了莫斯科。他说了有关苏联在国际共党中至高地位的溢美之词,甚至说了连苏联都觉得言之过早的话——苏联人造卫星环绕地球是“东风压倒西风”已证明,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者来日无多了。这时候中苏之间有许多科技交换协议存在,包括协助制造核子弹在内,中国工业发展持续有近万名苏联专家帮忙。

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公开批评大跃进的时候,双方关系就开始有了裂痕。赫氏于一九五八、一九五九两年先后访北京,和毛泽东处得都不大好。苏联这位领导人认为,中国领导人是浪漫的线路偏差者,对他的见解不敢恭维。毛泽东在大跃进期间宣称,人民公社制将可使中国比苏联先走到共产主义社会,这很令赫鲁晓夫恼怒。毛于一九五八年计划炮轰金门的时候对赫氏只字末提,因为毛认为这是家务事,更使赫氏怒不可遏。毛的说法忽略了一项事实,美国之与台湾结盟正如中共与苏联结盟,毛所谓的纯属内战,其实可能引发美苏两大超强对峙,进而导致核战。

此时赫鲁晓夫与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威尔的协商正进行到“戴维营阶段”。一九五八年台海危机中,美国与中共可能发生战争。苏联表明不支持中共,随后又食言,把原于弹交给中共。到了六〇年代中期,赫鲁晓夫突然把派在中国的苏联技术专家撤回,而且把蓝图也一并带走了。中共不久就对苏联共党发出意识形态炮轰,抨击苏联修正主义,苏共也照样回敬。到一九六三年,中苏共党的争执公诸全世界了,双方互指对方背叛了正统的共产主义信仰。


大跃进的社会运动意义


中国的农业集体化之得以实现,是因为有地方干部多少年坚决而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好几百万人,不论男女,都是政治上的激进分子兼操纵人。有的是党员,也有的等着入党,都有野心要实现革命,并且跟着革命往上爬。他们凭着能够对革命的机会有所响应,因而从农村群众之中脱颖而出。就社会结构的观点来看,他们大致与帝制时代与民国初年的下层士大夫阶级相似,旧士大夫的下层分子听命于地主士绅,替不在本乡的地主收帐,也有的是地方小吏、帮会或农民组织的头目、军人等,都居于可以对百姓收税、征役、调度、施压的地位。清朝末年以后,下层士大夫阶级变成了地头蛇,与上层已无瓜葛,而上层士大夫多已迁入城市。

共党推动的土改,从头到尾是一个以党干部取代旧士大夫阶级下层残余的过程。党干部的活力代表新的政权,但是就结构而言,他们穿透村民生活的程度更甚,而且有党的权威为后盾。旧士大夫阶级下层分子在地方上的出现,多少是自发而自主的,共党干部的地位却是凭着代表更高层权威得来的。

这一批乡下激进分子被造就出来而且爬到了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后,当然希望有事可做,而且愿意超额地做。大跃进发动以后便煞不住,正是因为党干部一旦重组了村民就不肯停了。共党的“解放”运动,事实上是制造了一个想要一直解放下去的新阶级。

五〇年代末与六〇年代初的中共是一个年轻人的国家。这些年轻人完全摆脱了过去,卖力地争取好机会好职位。除了自私牟利之外,当然也可能有其它动机。农民生活的旧梏桎排除、教育与组织普及、人人机会均等的信条,使许多农民青年有为伟大主义效劳牺牲之心。

回顾一下中国历史,会发现大跃进是往昔大规模公共建设的现代版。明代的重修万里长城工程,和抗战时期成都修筑美式B-29轰炸机起降机场一样,都是征召乡村劳力完成的。通常是先召村长来,指示他找多少多少人到某个工作地点工作一段时间,也许是十天吧。于是,村民们就自备食物来了,在工地架起可供歇眠的席棚。他们分工合作,分配到的工作完成后,再整队回家。村民服劳役的形态各有不同,但是这种挑担子运土、以人力采石的功夫都集合成为光辉的业绩。大跃进时期修堤筑坝开渠的成就,与安阳和郑州的历史古都的建筑是异曲同工的。动用如此浩大的人力乃是统治者的特权,毛泽东用它自是理所当然。

农民被组成生产大队和公社而生活,也并不全是毛泽东的发明。大跃进应该可以和北魏、宋朝、明初等时代的农业改革相比。特别是在政府力量侵入农村方面。我们仍要多看中国的悠久历史,才能真正认识现代的中国。

六〇年代初期的一阵经济恢复之后,中共的下一革命阶段又转为向内。的确,一九六二年的中印边界之争是在解放军快速而漂亮的胜战之后结束的。但是,中苏争执愈趋激烈后,中共企图拉拢非、亚两洲的第三世界国家一同反对苏联,却遭到挫折。周恩来游访非洲各国只是徒劳一场。这时候,美国以庞大军力介入越战了。但是为避免韩战式的中美冲突再演,美国承诺不入侵北越。毛泽东在外交上诸事不顺,却可以感觉出这是再次大举改造中国人民的时机。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等人似乎是在闭门造车——他们谈论中国共产党的暴行,却丝毫没有涉及苏联共产党的暴行!他们没有挖挖毛泽东镇反肃反、集体化大饥荒、大跃进工业化的根源都在苏联……甚至文革开始于十月建政的第十七年(1949——1966年),都和斯大林大肃反开始于十月革命的第十七年(1917——1934年)合若符节!嘿,他们可真是一群“中国学专家”,似乎除了“中国历史”以外什么都不懂?连如此明显的“依样画葫芦”他们都看不出来?这群“美国汉学家”是真的无知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地“装睡”呢?俗话说的好,“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不过我还是要叫叫,叫醒好人,让坏蛋接着睡或永远别醒了!】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8

 【【第四卷】】


【【中华人民共和国(1949——1991)】】


(另起一页)


从中国共产党的观点看——这是与中国人民不同的观点,一九四九年十月至一九五七年末这开头的八年,是人民共和国重建、成长、革新的创造期。这个有希望的开端后面,有两个大灾祸大动乱时期:第一个是一九五八至一九六〇年的“大跃进”,在这之后有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的经济重建期;第二个即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至一九七六年毛泽东逝世的时期。这四个连续的时期中,第一  、第三两期是出色的共党组织者与行政人才领导的,第二、第四两期却是毛泽东主控的。

我们将从共党在一九四九至一九五三年巩固政治控制开始,然后谈到一九五四年至一九五七年进入“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农业与苏联式工业化的经济转变。自一九五八年起,从事农业工作的民众被组成将维持二十年之久的生产系统,至毛泽东于一九七六年死后为止。毛泽东的文化大革命狂暴太过火,招致中国社会各重要层面的反感,以致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这十年被贬为“迷失的十年”。

七〇年代间,各大学逐渐复课,一九七八年底邓小平终于掌控全权后,开始了以“四个现代化”为口号的联合发展时代。从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八年的十年改革高潮期中,时常出现意见分歧、激烈争辩,甚或有管制导引经济成长的政策徒劳一场的情形。事实终将揭示,中央政府和党携手合作也控制不了中国人民的物质进步。政府的工具手段办理抑制镇压没有问题,在现代世界中担任领导却不敷用了。中国的未来命运,端看政治组织者用人的能力如何,是否能善用受过现代教育的知识分子,这包括有专长的科学人才,以及对于迫切社会文化问题有创意响应的作家和艺术家。因此,政治制度是问题的重心。“民主”成为与共党专政的“四个坚持”相对立的口号。控制的经济未能充分满足人民需求,导致试行部分市场经济的策略,其结果有好有坏。

经过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八年的十年改革,中国共产党发现,一九八九年再要走回头路已经无益。到了一九九一年,各省的发展迅速推进,而且对中央的指令只做表面应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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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确立政府与乡村控制】】


建立新国家,一九四九——一九五三


在位的统治者与官僚们控制人民,乃是中国朝廷政府维系和平、秩序、繁荣、权威的惯用原则。中国共产党当政以后,为达到有效的控制而用的方法是灌输意识型态,以及利用人民的恐惧与希望交织的心理为自续不断的动机。杀戮的手段只需用到足够维持恐怖的阴影常在即可。

满洲人于一六四四年入主中国以前,先在满洲南部建立王国,又拢络中国的官吏。共党也是如此,打内战的期间就先在华北和东北成立了政府。在理论上策略上都是毫无异议的领导人毛泽东之下,共党领导阶层携手合作,在政治局里进行政策辩论,使中央指令合乎地方实施条件。高级将领如

彭德怀、林彪、聂荣臻、陈毅等人,都曾和毛泽东及周恩来共事多年。刘少奇、邓小平等建党人,都是延安时代的元老。整个领导阶层是一个经历过试炼而关系密切的团体。

首先,解放军进驻华南西南新近解放的地区。全国划分为六个军事行政区,先由军事委员会治理,至一九五四年才改制。共党普遍认为需要三年时间重建经济动员人民,然后才能够开始社会转型。

第一个决策是,让大部分国民党时代的地方官留任原职。这些保住职位和薪水的人员总共约有二百万人之多,而共产党可以派来接收这些职位的干部顶多不过七十五万人。

第二个决策是遏止通货膨涨,运用的办法包括:(1)接管所有银行业务,控制所有借贷;(2)每项重要货物都建立全国性的交易协会,控制了货物;(3)按消费品市场指数水平发薪资,不再以钞票计薪资,而是用米、面、油、布等基本用品计算,以使民众安心。个人薪资不受通货膨涨影响,从而稳定了商业,物流和通货都均衡下来,通货膨涨降至每年百分之十五。这的确让靠薪水过活的人有了活路。

重建铁路线与恢复轮船航运都不算是多大难题,但是中共在执政才一年的时候就全力投入韩战,当时看来是很冒险的赌博。一九五〇年十月间,中国的“义勇军”以奇袭击败了往中韩疆界鸭绿江挺进的美军。中共派入韩战战场的部队总数超过二百三十万,其中包括中共三分之二的野战集团军、炮兵部队、空军,以及全部的坦克。到一九五三年七月停战的时候,美军的火力已经造成中共部队重大伤亡。苏联虽提供了一些支持,但这一场战争严重耗损了中国的资源。可是若从另一方面看,这一战有益于社会的重新组织。“抗美援朝”的运动形成一种战时的约束力,其效用与抗日战争、国共内战是一样的,可以把全国上下迅速严厉地组织起来。

一九四九年以后,都市百姓最初的心境是兴高采烈的,因为人人都对共产党充满信心。战胜的共军是一群乡下青年,有极严格的纪律、有礼貌、肯帮忙,与以前奸掳烧杀的军阀部队,与国府军都截然相反。共党的政府是真心要扫除污垢,不只是扫净阴沟街道,还要清除乞丐、娼妓、瘪三无赖,要把这些人集合起来改头换面。共党的新中国将是可使人引以为荣的中国,是能遏止通货膨涨、废除外国特权、消灭鸦片烟和贪污的中国。能够唤起国人成为合群的行动者,积极参与公共建设、推广识字、控制疾病、对地位低下的阶层友善、研究新民主主义和毛泽东思想。这一切都为理想主义而有野心的青年打开新的大门。要到后来,他们才明白,这一片“乐土”是建筑在有系统的控制与操纵的基础之上的。共党组织将逐步穿透社会、制定言行的模范代表、指定思想方式、抑止个人行为偏差。

妇女同样也从男性与家庭的压制下解放出来,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新的婚姻法使妻子与丈夫地位平等,而且可以离婚了。听来像是妇女的好日子来了。也是要等到后来,才可以看出来,妇女解放使女性能从事有薪水的全职工作,但只限于待遇不好的职务。同时却仍要管理家务,没办法节育,而且时常受到男性虐待。因为没有电冰箱,妇女为了购买日用品有永远排不完的队。

早在共党还不能试行大众经济社会生活转型之前,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组成能够担负执行改革重任的行政系统。由于共党干部渗透行政系统之际,商人和国民党留下的官员都稳坐原位不动,现在最紧要的就是先拔掉政府机关里的杂草,使组织一体化。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三年的“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就是以政府、企业界、党内的官员为靶子。同时期的”五反运动“,则是以原先未受打搅的资本家阶级为攻击目标。利用行贿、逃税、盗用国有资产、在劳工待遇或原料方面作弊诈欺、偷窃政府经济情报等罪名,可以使每个雇主老板挨告受审。此一运动的目标是

要夺取工厂控制权,榨取资本家的资本。许多雇主在恐怖的气氛中遭受清算,有一些成了政府雇员。

这些运动之发生,应归功于两个因素。第一个是新的统一战线,即是一九四九年成立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虽然只是顾问性质,却是一个包括共党与非共党领导人士的重要舆论工具。政协会于一九四九年通过的“共同纲领”主张实行渐进主义。中共政府成立之初的各部首长以非共党人士占大多数,等到共党有了充裕的可用人才以后,就把这种人才总动员的状态排挤掉了。

另一个功臣则是发挥了群众组织功能的群众运动。工人、青年、妇女、专业团都被纳入不同的组织。每个组织都有全国性的管理机构,一有运动上场,就可联络到组织成员。像清算反革命分子、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等运动,渐渐形成可以触及都市里每一个人的系统架构。各种运动不但可以挖出可疑分子、不忠分子而予以打倒,也可以发掘有才干的激进人士而吸收他们入党。一九四七年的共党党员人数为二百七十万,到一九五三年增至六百一十万。

都市与现代经济结构中发生这种渐进而零星的、断续而骇人的联合行动,同时在乡村正进行着土地改革运动。土改的目标是要给所有村民阶级地位、打倒地主、让佃农翻身。这种土改运动已于一九四九年以前在华北与西南的共区普遍实施过了,要把它推行到江南地区却是艰巨的任务。军事绥靖以后,工作队进入农村,组织农民去攻击地主、消灭地主。这个阶段中,富农可能不会成为攻击目标,而且暂时还是被讨好的对象。但富农的地位往上拉和地主近似,往下拉又与贫农差别不大。土改的公开审判、群众控诉、处死,造成恐怖气氛。各方估计的数字不同,但显然有上百万的人因此丧命。

一九五四年的下一个步骤是制定国家宪法,以此取代临时的共同纲领,也使中国的新民主主义发展阶段出入意料地迅速结束了。这个宪法基本上是以斯大林于一九三六年制定的苏联宪法为蓝本。结果是强化了政务院与其下五十余个部会的权力,政务院成为党的部门,由身兼两边职务的人来负责协调。如周恩来,兼任总理与政治局委员二职——是地位仅次于毛泽东和刘少奇的第三号人物。不同于苏联宪法的是设有国家主席一职,由毛泽东担任。这个职位与古时皇帝的地位相呼应,而已经启动了的毛泽东崇拜,也是为了配合中国人追求单一权威代表的心理需要。

与苏联相对的是,军事与公安力量都在党的控制之下。军队归军事委员会管辖,军委会由毛泽东领导。公安事务由公安部负责,由党控制。换句话说,秘密警察系统不像斯大林时代那样成为一个单独行动的政府阶层,也不是俨然一个独立王国,随便可以威吓人民和政府其它部门。此外,军方也不像蒋介石主持的军事委员会那样自成一个系统,和党、政系统一样有所属部会。

然而,军方基于本质上的不同还是另成一个体系。虽然许多军人也是党员,担任高级军职的政委也大有人在,军方渐渐趋于专业化以后,党政影响力也递减。在军委会之下的军方系统有自己的人事职等,军委会并不受党中央委员会的仔细监督,军委会的政治部也不受中委会宣传部的严密监督。军委会控制好几个机械建设部,有自己的通讯运输系统、机场、港口、工厂、研究机构,而且军方预算不经国务院审核。

于是中国就这样——和蒋介石时期一样,党、政、军由一人总领维系统一局面。安德鲁鲁·纳森(Andrew Nathan)指出,能够直接向毛泽东的地位挑战的人,只有地位仅次于毛的军委会主脑(彭德怀与林彪)。不过,一九五四年间的大权仍握于党中央委员会的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之手。

依照垂直统治的原则,中央各部控制下级政府中的从属机构。水平的协调则由各级政府自理,假使能协调成功的话。另外也按苏联模式,设置省级以及省以下各级的一系列人民代表大会。每一级大会的代表,都是由其上一级的大会提出单一候选人名单而选出来的。故代表们是对上级负责的,不甚需要对下级负责。各级大会的最上层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每年召开会议,以听取报告、决定政策。非中共党员的代表虽占一大部分,但除了参加讨论之外并无权力。各级政府的主控权都在党委会。


农业集体化


中共巩固了政府体制之后,下一项作为即是农业集体化。一九三〇年代的苏联,曾以城市干部下乡去攻击并消灭富农,富农以杀死牲口煽动反抗为反击手段,大多不肯屈服。因此,苏联的集体化行动酿成重大破坏。中国的情形却不同,中共最初就是一个农村组织,与乡村息息相关,因此很知道该用什么渐进步骤去达成最终的目标。

第一阶段是使农民组成互助队,第二阶段是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农人将土地与设备集中于合作社内,同时也可从合作社得回按比例应得的一分。这个第二步骤不会引起富农反抗,因为富农并未受害,一开始反而得蒙其利。这次土地改革只将百分之二点六地主富户的土地易主,大多数人(自耕地主)仍在原位未动。地主的土地分配给佃农和无地产的长工,反而使土地私有的情形有增无减。到了五〇年代初,土地仍可以私下买卖,因此富农阶级持续存在。共党战胜刚执政的时期可说是一段蜜月期,当时的贸易、副业生产、教育、小型农村互助队、合作社都在成长进步,一切都看好。农民都不愿意放弃私有的土地,那怕只是极小的一片。

然而,第三阶段的合作化很快就来到,从下级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往上级推动。这是真正的集体化,农民一律领工资,不论各个人贡献的财产、农具、牲口、土地是多是少。毛泽东主张进入这一阶段的冒进行动,在共党内部引起许多人辩论反对。其实,第二阶段土改把地主土地重行分配时,有些村民已经在恐怖气氛中采取激暴的集体行动,党也相中了农村激进分子而予以吸收,这些条件都是足以带起第三阶段集体化运动的势头。一九五四至一九五六年间,高级合作社纷纷成立,速度快得出人预料,名义上是超额完成了。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通常是农村组织的一个部分,或就是农村的全部。从一九五八年起至一九七八年,这些合作社改称“生产队”。它们算是三层组织的最底层;往上是生产大队,生产大队之上是公社(一九五八年起)。中共的这种农村组织法是国民党的政府想也不曾想过的。

家庭是农业生产合作社与后来的生产队的一员,政府透人民间的力量因而及于每一个家庭。这样完整的农村组织,是中国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从此,农民既无田产也不租田,自己的劳力与劳力的产品也都由不得自己支配。农民发现自己被归入某一阶层,必须参加劳动、会议,以及其它集体行动,才能谋得生计。若要活下去,就得趋炎附势、说谎、出卖他人、弃绝旧希望、枉顾孝义,以及配合一个警察国家惯有的其它行事。

官方发布的集体化成功报告背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爱德华华·弗里德曼(Edward Friedman)、保罗·皮考维兹(PauI G.Pickowicz)、马克·塞尔顿(Mark Seldon)、凯·安琼森(Kay Ann Johnson)带领的一组人,在北京以南一百九十公里的武功村调查研究十年之久,终于获得当

地主要活动者的信任与数据提供。他们做成的记录是一篇漫长而愈来愈艰苦的辛酸史,内容描述农民苦苦挣扎抵抗一种由党控制的新式农奴制度。

集体化运动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是,农民社会里兴起一个新的掌权阶级。这个新的农民领导阶级分子都有共党干部身分,都是有野心、有活力的年轻人,在新的权力结构中找到可以往上爬的机会,因此都是自选自任的。这些人没有美式经验的民主平等主义或多元机会可言,他们精通的是中国旧式作风的发展“关系”、逢迎讨好上级、压迫剥削下级。这些干部新贵的一切行动都有高度政治性,本能地追求地位、权力,以及能使他们有别于一般大众而稳居地方新贵的其它先决条件。他们满嘴讲的是意识型态,对权大势大的人唯命是从,把搜刮公家资财视为自己职位上的正规收入。这些人无所谓儒家的体恤人民之心,也没有顾及国家需要与大众利益的见识。

集体化名义上的成功,被颂扬为乡村经济福利向前踏出的一大步。事实上,这是政府力量终于伸入农家的一步,是为了便于控制而将农民生活政治化的一步。


集体化农业之实践


一九五八至一九七八年的二十年里,中国农村人口的百分之七十至百分之八十被扣在与新政府的脐带式关系之中。据艾珍(Jean C.Oi.1989)说,共党革命虽然重组了权力结构,“却未改变农民政治的根本议题:收成应当如何分配。”这个争议点成为农民与政府关系中始终不变的焦点。共党怎样取得粮食,以便喂饱渐增的都市人口并且供应工业扩张的资金,乃是毛泽东时代的老故事。

农业集体化的巅峰是一九五八年开始的公社组织。“并社”行动规模之大,远超乎局外人所能想象,这也显示了中国特有的能力。一九五八年完成集体化结构之后,每一名农人头上都有六层管理机制,从上到下包括省、专区、县、公社、生产大队、生产小队。中国的两千个县之下,共有七万个公社,每个公社大小和昔时的市场村镇区差不多。七万个公社之下有七十五万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约等于一个村子,有大约二百二十户,人数约为一千。生产大队之下共有五百万个生产小队,每小队有三十三户,人数约一百四十五人。

在这整个结构中,政府建立了谷类公卖制,将供应全国主食的谷类收集后再分配。政府管制谷价,并指定农人应栽种那些谷类,该生产多少。从历史的观点看,此乃是治国权术的最高表现,把中国古代利用地方官吏管理操纵百姓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村民领取应配给的粮谷时,必须出示户口登记证件。证件上载明领粮者的居住所在,如果本地人到了外地,就无法在外地领到粮食。自由买卖粮谷的市场关闭以后,农民一般都不能旅行走动了,只能固守在原居地,为了取得粮食不得不依附在自己工作的生产小队上。矛盾的是,革命政府把农民从地主剥削等压制中解放出来,奠定了政府的合法性,随即却把农民封在从来没受过的箝制之下。政府变成了终极地主,这种地位若要维持合法性,必须有非比等闲的权术运用。

面对这个挑战,政府玩了一个非常聪明的两阶段把戏。首先,把政府的农业税压在最低额。起初的税额约占收成的百分之十,随后渐渐降到大约为百分之四点五。没有人能说农民被课了重税。第二步是定下一个标准,收成量超过这个标准就算“剩余”。政府要每个生产小队把“剩余”的谷粮(主要为稻米或小麦)贡献出来,即是按政府的固定低价格卖给政府。同时鼓励农民,“看谁贡献给毛主席的最多”。农民若是头脑够简单——仅极少数是如此,就会自认不是农奴而是施惠者了。

收成的分配很明确。首先要缴税,这是政府的一分,非给不可。其次是“三项保留储备”,即是明年下田的种子、牲口饲料,以及农民自己的一分——粮食配给。配给的粮食由粮谷的集体主人——生产小队——来发放。农民领到的配给除了每人基本需要的之外,还有按工作表现发的工分谷(通常是发现金)。每人配种与工分配给通常为七与三之比。工分可以激励人多工作。每人分配到粮食总额,定在足以维持生存的标准。但是,艾珍以及其它人的研究指出,中国定义的维持生存标准所需要的粮谷,却比救灾组织制定的国际标准少很多。国际标准的“自足”之量设在每人每天一千七百至一千九百卡路里,每天有一千九百至二千一百卡路里就算是“剩余”了。中国的数字则不然,“国际标准认为低于维持生存所需之量,在中国却已高于剩余了。”

政府既已公布“剩余”收成量,就准备向生产者收购一部分余粮。政府藉收购取得的总额多少,由生产小队上面六层官僚的较高层者来规定。每一层上级都可配到指定可得的分量,这包括了公社和生产大队的干部们,他们即是监督生产小队缴粮谷的人。

这种残忍的缴粮程序中,关键人物是生产小队的队长。小队长是农村本地人,通常具有党员身分,被派担任此职,任期有几年。小队长有指挥小队的权威,而且要和其它小队比赛,用软硬兼施的办法促使自己的小队增加生产,并且把部分的“剩余”按政府定的比市价低的价钱卖给政府。因此,小队长也就成了整个征粮制度中的最主要掮客,在下级队员和上级大队干部之间斡旋。这种职务是农村政治学和乡村人际关系的一个主要重点,也是中国自古就有的。可想而知,小队长和低于或高于自己地位水平的人相处,都是一种主从式的往来关系。他的个人背景“关系”在这种处境里必能发挥作用,贪污行为难免由此而生,而且蔚为风气。

农人和收税者之间的战争,无疑是在男人与女人的战争以前发生的,其微妙性、精密性也决不输给后者。小队长的位置是腹背受敌的,前面有上级,后面是小队队员。他可以让全队合作,以反抗政府的征粮目标。手法包括做假帐或索性做内外两本帐、以多报少、虚报开销、趁夜间偷偷把粮谷运走,不收集散落田里的谷子以压低收成量(再以这些散谷喂牲口),不让大队干部知道有新的田开耕等等,举不胜举。对于大队干部,除了消极的蒙骗之外,还要搭配以积极的感情培养,藉邀宴、送礼、奉上小惠结下人情债。然而,生产小队智胜大队干部的故事不过和囚犯越狱成功的传奇一样,带着可怜的味道。干部对农人系统化的剥削乃是常态,例外者非常稀罕。

小队长也有一套可以促使队员增产的办法,但是要长期保持激励的效用不衰却很难。一九七六年毛泽东死后,真相才昭然于世——政府为榨取粮谷而限制农民行动自由的策略效果并不好。一九七八年以后,农人从自己的劳动获取利润的机会增加了,生产量也就大大超出了以往。但是这个日子末到来以前,农民一直处在党与政府的压制之下。


开始工业化


共党于一九四九年战胜,刺激乡村人口往城市回流。都市人口从一九四九年的五千七百万迅速上升至一九五七年的一亿。到了一九六〇年,都市人门已高达一亿三千一百万。不断从乡村迁入城市的人口,使城市失业率居高不下,这种情形要等到农村与产业性工作人口能纳入机构管制以后,才有所改善。产业劳工——中国的“无产阶级”,在民国时代是很不容易追踪的。因为无技术工人都是劳工承揽人到乡下去找来的,而这些承揽人和工厂经理是一气的,反对工人组织工会。一九四九年的制造业劳动力,有五分之三仍是未受雇于他人的工匠。到了一九五七年,这些人大都纳入了城市的手工艺合作社;此时的劳动力已是原来的两倍,一半以上的人是工厂的员工了。

斯大林模式的工业化强调先牺牲农业以发展重工业,这在中国是不适用的,因为乡村在中国整体经济中占着很大的优势。即便如此,早期的工业目标都达成了,将工业社会主义化的工作方向中已经出现了“大跃进”的心态。

国府时代的国家资源委员会,先前就控制了全国工业投资的三分之二,这是有益于进行国家垄断工业的。一九四九年战争结束时,国家资源委员会的高级主管和其下的二十万名职员都留在大陆没有撤离。这些入主张按照苏联路线建立国家控制的经济体系,反对美国人偏好的公私混合发展方式。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工业改进原本是由资委会领导的,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开始阻挠资委会的行动,到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资委会终于完全停摆了。

共党并没有以几年的时间渐进为资本家与政府配合经营的工业,反而按照党在农业管理上已经确立的集体化来办理。很快的,集体化运动在名义上接管了工业经营,虽然实际上资本家仍旧持续运作。至于共党干部们,一律是对农业所知比工业多得多。爱国心和私下的野心教他们把工业计划目标定得太高,又虚报成果,根本不求健全逐步的发展。因此,政府和党干部在工业上的积极行动作风都变得不切实际了。

通货膨涨控制住以后,课税基础扩大,政府岁入从一九五〇年的六十五亿元增加为一九五一年的一百三十三亿元。持续不断的赤字,藉发行债券余销了百分之四十。债券不是以通货为单元,而是以货品等值为单位,也可能是银行存款。国民政府时代的岁入约为国内生产毛额的百分之五至百分之七,共党政府一九五二年的岁入却占了将近百分之二十四,一九五七年增至大约百分之三十。

政府利用差别待遇的税则和信贷政策,将私人资本的工业并入国营。结果,使一九四九年占一半以上的民资工业降至五分之一以下。但是地方上的手工业大致仍属私营。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七年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当时被认为是大为成功的。国家收入的平均年成长率为百分八点九。农业产量据说有大约百分之三点八的扩大,而同期人口成长约为百分之二点四。其它开发中国家的经济成长平均约为百分之二点五。印度在五〇年代的成长率还低于百分之二。中共的纸上统计数字是非常可观的。按统计,小学生的入学率从百分之二十五跃增到百分之五十。据说,都市工资普遍增加了几乎三分之一,农民收入则增加了五分之一。

工业投资方面,中共的记录与苏联于一九二八年展开的强制工业化颇为相似。不过,一九五〇年中国的国民平均收入,只有一九二八年苏联国民平均收入的一半至四分之一。中共未能看清,苏联的人口与资源比例优于中国很多,而且革命以前就有很大程度的工业化,便采取了苏联模式的快速工业化——偏袒重工业而牺牲农业。中共的工业投资总额,有大约一半给了苏联支持的一百五十六个工业计划,都是大规模且资本密集的。这一百五十六处苏联工厂,几乎全是重工业,都设在武汉、包头之类的内地大城市,以避免对上海、天津等沿海都市有所倚赖。

倚赖苏联援助,却要支付很高的代价。中共第一次五年计划投资约二百五十亿元,苏联以每年六千万元的额度支持,但这些钱是借贷,不是赠予,必须全数偿还。苏联派来的专家有一万名左右,中国派到苏联受训练的有二万八千人。但是苏联的全部贡献只占中国工业投资的百分之四左右。当然,苏联科技比中国的先进,整体看来苏联的友好关系也具有极重要的价值。

这诸多因素让一九五六年的“第二次五年计划”的策划人得到十分明智的结论,大家都认为,重工业的确该受重视,但是必须农村进步,才能长保城市进步。策划人士又觉得,大规模工厂在内地不如较小规模的工厂效率高。小型的地方工厂尽管科技较不进步,原料和人力却可就地取材,可以降低运输成本,又可以带动乡村的工业化。此外,策划人士也想减少对苏联支持的依赖。最后一个决定性因素是,农业集体化并没有造成谷类与其它农产品的产量显着增加。政府官僚系统愈扩愈大,似乎已经到了妨碍经济成长的地步,主张减少中央控制的呼声相当强。然而,一九五六年讨论的第二个五年计划尚未进行到公开宣示的程度,就被一九五八年夏的“大跃进”压倒了。


教育与知识分子


如果知识分子还在扮演指责告诫当政者的儒生,学生还在学校里念古典的、自由开放教材,革命怎能搞得成功呢?.毛泽东没受过很多开明自由派的教育,不过他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即是:支持政府的知识分子,以及能够触及而且重塑农民大众的教育形式。由于这是他后来吃了败仗的一个领域,我们讨论之前先回顾一下中国的教育经验。

帝制时代,有学问的人几乎全都是要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所以有学问的人一般都是崇尚古典而保守的人。中国文学的大部分成就,是在这个认可社会秩序与中央控制权威的架构之内产生的。在欧洲因为许可宗教寺院庇护权、不同信仰宗派对立、政教分治等情形存在而酿成的多样化,在中国是没有的。学术活动大都留在官方管道之内,像朱熹、王阳明这样的哲学门派创始人,都做过官。

近代中国有两项事实源自这种传统。第一,十九世纪的中国读书人并不轻易就接纳外国观念,改革的进行相当缓慢。其次,旧秩序真正瓦解以后,民族主义弥漫,知识分子不分改革派或反动派,大多一心想要“救中国”,心理上仍以国家政府为取向。

这种取向有其矛盾性。因为从政书生的角色本来就是双重的,一则要执行朝廷的行政,一则要向主政者建言,必要时还得站出来批评朝政。读书人知道是非而且有义务进谏告诫,这种观念已经牢牢嵌入“知行合一”的学说之内了。也就是说,学问应该在行为中体现,而行为应该影响知识。一九一二年“新文化运动”的读书人曾经力主划分学术与政治的界限,实在是革命性的作为。但是一九三一年日本侵华以后,这些读书人都成为官方的顾问或行政主管了。专门批评中国腐化现象的鲁迅,曾经有组成“左翼作家联盟”的实际行动。他鼓励批评与出版,也是以改善社会秩序与国家行政为取向,毫无退出政治的意思。

共党一旦于一九四九年掌权,思想谨慎的必要性就大大增加了。理论上,从革命战争过渡到运作新政府之际,必须把尚武的行为转变成以说服的方式达到革命目标,不再诉诸暴力。进入二十世纪的后半期以后,建立一个现代化政府除了必需工程的经济的知识资源,就连社会科学、历史、文学各方面的人才也是缺一不可。后工业文明的成熟社会里,这些新知识已受到高度重视了。但是毛泽东和共产党却认为,中国最当务之急是重建统一国家的强固中央权势,并且按照马列主义的毛泽东思想改造价值观与社会结构。为了这个目的,共党必须先控制好中国人民的思想与行为。共产党的悲剧在于几乎走不出抓牢控制力这第一步基本要务。

五〇年代初,教育界的教授们有上百人遭受了思想改造。每个人都必须招供过去对资本帝国主义的顺从,表白自己因背叛中国人民的深重罪恶,以及感谢毛主席指导他洗心革面。知名人士的儿女都得公开指谪父亲为反动分子。每一篇招供到了可以过关而告示大众的时候,多是利用出入意表的推理方式说明被旧秩序恶行腐蚀了的被告为什么已经不堪为青年表率。教授们经过这一番羞辱折磨,其公众形象也就毁得一干二净。

五〇年代的知识分子只是思想改造的目标物之一。等思想改造扩大成全国性的运动以后,改以某些理论上的恶行劣迹为攻击目标,再找出一些有此类恶行的人按照固定步骤加以改造。每次运动都是全国一致展开,由地方上的激进分子带头做起来。这些人通常都受上级指示,要揪出一定数额的改造目标。思想改造的斗争大会都是群众规模的,动辄上千人,以便有效发挥杀鸡儆猴的作用。

教育改革的下一步是,制造忠于党路线的学生。由于知识分于从事教职者非常多,整个教育体系变成了一个要彻底翻新重建的领域。中国近代教育政策的三个明显有别的时期中,第一个时期是旧式经典教育期。这个延续到一九〇五年为止的时期,教育了类似英国牛津、剑桥毕业生的通才,造就了见识开阔的行政人才,而非技术专才。第二时期至一九四〇年代为止,造就成功受西方文艺与科学熏陶的新式士人阶级,一般民众只在初步教育的阶段。第三时期从一九四九年开始,也是毛泽东希望能以一般民众为教育政策重心的时期。推广初级学校教育与简易公卫措施,是中共的两项重要成就.按毛泽东的希望,可以利用苏联体系,从小学就开始培养意识型态正确的技术专家。但是,实际的教育制度面前有两条路要走,一是让一般大众受新式教育学专门技术;另一个是培养一个见解开阔的菁英阶级,以取代旧式的从政儒生。然而,以中共的有限资源,哪能同时把两个目标都达成呢?

一九四九年起,中共便开始积极模仿苏联的教育模式。这个模式强调的是,以专才教育培养实用科门的科学人才,其中又以自然科学为首要。因此,中共取消了教会学校和国立大学必备的文艺院系,另外办了二十所工艺学院和二十六所新的工科大学。大约二百所高级教育机构中,只有十三所

是文理学院兼备的综合大学。中共当政初期的这种教育调整,结果是使大多数的毕生转入技术科门,也使以往调教有政治理念而无甚实用技能的科系——尤其是政治系和经济系——人数锐减。换句话说,教育方针的转向主要是把制造适任政府高官的通才教育,改成了制造技术专才的实用教育;共党自有选任高级官员的管道。这样的转向,意在切断文科教育与公共政策之间的关联。

仿效苏联也包括管制教学计划、教材、教科书。因此,一切专才教育制度都是按中央指示办理。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一个苏联式的“高等教育部”成立了。在庞大的翻译计划下,苏俄的各种专业教科书都有了中文版,俄文中译的书占了出版书籍的三分之一以上。原来以英语为第一外语的教学,也改采俄语。评分数与口试的方式全按苏联通行的模式。遗传学这一门,更是对苏联冒牌学者李森科(P.Lysenko)的非科学性观念唯唯诺诺,徒然白忙了一场。

国民政府时期和共党“边区”留下的旧系统,与苏联模式合组的教育制度,尚有许多仍未解决的问题。例如,在西方国家受过高深教育归国的人,现在虽然都是教授,却得为了适应共党统治而重新受训调整。虽然教授们都是五〇年代思想改造的头号目标,事实上,任教职的人大体上都没有采纳共党的方式和观点。教员们的民主社会主义成分多些,极权共产主义的成分较少。

教员即便受过思想改造,而且有心接受新的革命思想,却遭到了教育标准的难题。共党希望加紧制造工农阶级的知识分子,教授们却发现,最优秀的学生还是有教育背景家庭的于弟,只受过两、三年教育的工农阶级根本达不到上大学的水平。政府虽然鼓励乡村民办学校,但是要让这种学校衔接上新式高等教育的水平却不可能。由于民众教育是由未受过多少教育的党员指导办理,想要达到大学水平的希望渺茫。

重要的是,中国的高等教育数量一直有限。一九四九年以前,人口有四亿的中国每年只有十八万五千名大学毕业生。以后,人口迅速增加,受过高等教育者占的比例并没有扩大,大学毕业的人仍然只占全国的百分之一。人才这么少,如何能建立现代化的国家?五〇年代渐渐过去,每村皆设民办学校的目标不得不放弃了。中学毕业而等着进大专院校的人不宜太多,万一造成一批职业不符其志向的知识分子阶层,反而无益。

简而言之,中国人还没摆脱劳力的大众与劳心的有权阶级二分法的观念,中学毕业生认为不挤入白领阶级乃是丢脸的事。一九五六年间,大学生之中工农出身者只占三分之一。教育的革命虽然已经展开,距离完成或成功却还远得很。除了教育之外,还有苏联的不当经济开发模式,一同为下一个争取知识分子支持的革命阶段作好准备。

毛泽东先说了知识分子的作用是革命不可或缺的前提,“我们没有他们不成。”他在一九五六年初的立场是,农民和工人渐渐合并为一个阶级,工农都成了党员,同样的过程也适用于知识分子。工人、农人、读书人都付出劳力,所以都是同一个无产阶级的分子。阶级斗争要停息了。这是邓小平的看法,此时的邓是毛的忠心追随者,也是共党的总书记。有证据显示,一九五六年初的毛泽东认为,知识分子当然是专精人士,但想法是够“红”的。

此时的共党领导人在于知识分子对党的价值方面,有两派分歧的看法。一部分人觉得共党藉统一战线的策略已经加大了影响力,建立了与非党员的知识分子的共同立足点,这些知识分子曾与党合作,有的后来人了党。知识分子人数虽少,对于共党以文艺影响民众以及各种行政技术建设方面,都有很大功劳。共党领导人如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人都认为,应该继续努力把非党员的知识分子人才拉过来与党合作,党也该配合他们的需求。可是,像刘少奇、北京市长彭真之类的强硬路线组织者,却执意要不计任何代价促成党的统一与唯一正统地位。

这个议题在一九五六至五七年的“百花运动”被提了出来。所谓“百花”,是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一九五六年五月起,党敦促知识分子就改善其工作环境条件(如有更多外国书刊可读、多一点余暇、扩大活动范围)发表意见,并且放胆批评态度盛气凌人的党干部。毛泽东估量,总共不超过五百万的知识分子——中学毕业以上程度者,有低于百分之三的人现在对马克思主义有敌意。因此,“百花”对党的官僚作风的批评,应该是有建设性的,是代表人民中“无敌对意识的矛盾”,在完全效忠党体系的前提下是有商榷余地的。

中国知识分子很清楚,伸出脖子是会挨一刀的。所以第一年中什么话都没说。到了一九五七年五月,他们开始批评共党政府了,而且态度愈来愈凶,其基本前提、办事作风、教条全都成了箭靶。五星期之内,“百花齐放”就被勒令停止了。


反右派斗争,一九五七——一九五八


“百花齐放”一旦显露了知识分子对共党政府不再抱有幻想的态度,毛泽东便以一九五七年六月开始的反右派运动来惩治顽强的知识分子。这时候也在进行党员整肃行动,因为有太多共党官僚已经变得疏懒而追逐私利。有的党员甚至和不可靠的知识分子往来,知识分子心理却没有变“红”的意思。因此,这两种不听话的人可以摆在一起斗争。

中国历代的皇帝偶尔也会开放言路,但是听到的话往往比他们预期的多。毛泽东和其它领导人听到批评言论之后,既惊且怒。不过他们随即反攻,把知识分子和一些党员当作反右斗争的目标。这一回,有大约三十万至七十万的技术专业人员被革了职,并且被扣上难以翻身的“右派”大帽子,变成了人民的敌人。其后果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如被砍了脑袋,原已不足的可用人才动不起来了。身为共党总书记的邓小平是右派斗争运动的积极角色。

一直到一九五七年,有两类人在中共政府里稳居领导人地位。第一类是非共产党员的民主自由派爱国者,其中有些人是留在大陆未撤走的,有的还是从外国回来服务祖国者。第二类是一九四九年以前被共党派到大后方工作的“外派干部”。成立新政府所需的经验、世界观、才智,这两类人具备的较多。以自由派人士身分在国民党统治区工作的外派干部会怀有自由派情操,乃是意料中事。他们理想中的革命运动是要解放人民,不是要控制人民。抱这种理想的人,一定会在革命成功之后吃苦头。我们看一看这两类人竟然有数以万计者成为右派斗争的目标,就可明白革命运动已经在吞噬革命斗士了。

一九五七年间,城市和乡村都出现新的掌权群众。这些由工人农人组成的团体,教育程度低,对外在世界一无所知,而且患有恐外症和仇恨知识分子症。试图了解斗争运动详情的人,不妨把它看成新的夺权势力——爱德华·弗里德曼称他们是“基本教义派”(fundamentalists)——与思想新派的统治菁英残余分子之争,而前者决心要把后者消灭根除,即便后者的专精技术对新政权有一定的贡献。共党内的这一股新的掌权群众藐视学识,对于中国求现代化的问题近乎茫然,遇上可以大干一场的机会,却能够施出残酷狂热的破坏手段。

共党容许这种人占上风,可见其领导人对于现代世界无知到了什么程度。建设国家发展经济都是必需高等教育人才的,共党却把中国知识阶层的这么一大部分牺牲掉,跑去站在“基本教义派”那边,这不但愚蠢,而且贻害无穷。从结构上看,一向存在的权势与学识问的均势被破坏了。如十七世纪的清圣祖康熙皇帝的文武并重,就是明白文武均势个中道理的实例。我们可以说,毛泽东一行如果善加利用有学问、有技术的知识分子为辅,那些接二连三犯下的大错也就不致发生了。一九五七年乃是中国“迷失的二十年”的第一年,因为从这一年起,爱国的人才都变得无用,白白搁着不能为国家发展效力。后来的人用“迷失的十年”指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文化大革命,其实这十年只是一九五七年开始的历史之延续。

“百花齐放”既已表明知识分子的忠诚有问题,毛泽东想到了下一步,要调教无产阶级好出身的人成为忠心为党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如果才能和阶级出身有了矛盾,还是阶级出身更重要。毛还警告知识分子,他们只是被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用来教行下一代的,不要妄想抱持与党不一致的思想。

中国的统治者自古以来就期望其追随者表现绝对的忠诚,优先程度要和子女对父母的孝心一样。如果说毛泽东因为对知识分子信任落空而感到失了颜面,根本还未搔到他的动机的表皮。从一九五七年起,毛就一直与知识分于势不两立,鄙夷地指他们只是玩弄文字的人,又有些恐惧地视他们为不听管柬的人。这种态度使他说出许多言过其实的荒诞之语,例如,知识分子是最无知的人,所有伟大的知识性成就都是教育程度较低的青年做出来的,崇拜科技是一种迷信。如此一来,他退回了当初发迹的根源,也就是,中国黎民百姓是智慧的泉源,也是未来的希望。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等人不懂,共产党的“确立政府与乡村控制”,不过是“建立苏联傀儡卫星国与推行俄国式的农奴制”——本质上,这与满清、蒙古、辽金、五胡在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没有区别。这不过是加上了现代技术的移植,所以显得更有效率,用用飞机大炮,队队有广播,人人被洗脑。】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7

 


【【第十七章 内战与国民党在台湾】】


国府为何失败


一九四五年八月和平到来之时,国府的兵力至少有共军的两倍之多,而且占了美国装备补给的优势,还有美国海军帮忙调运部队,美军陆战队驻守北京、天津一带。中国所有重要都市与大部分领上这时候仍在国民政府管辖之下。冷战意识正在美国抬头,美国的支持显然会持续下去。蒋介石和国民党在这样的条件下竟然输掉了内战,也是不寻常的表现了。他们战败的原因既在前线的错误,也在后方的无能。

蒋介石调度兵力的时候,持续用他那过了时的战略策划。只要占得一省的省会,他就把守住省会视为要务。他不以华南的长江流域富庶地区为进攻华北共党的根据地,反而以占据省会的象征性控制力显示自己统御全局的地位。如此一来,可用资源延展得太广远,而这些省会大都很快就失守,可见蒋认定的控制中国的办法已经不合时代了。他把最精良的美式训练部队直接派入东北,却不先控制住横亘其间的华北地区,简直就是存心要吃败仗。

国府在战场上表现之差,与后方的管理不善是一般无二的。问题从经济开始。通货膨涨跟着纸钞发行量猛升不止。沿海大城从日军手中接收过来以后,资产多被侵吞,少有投资企业的意图。消费用品始终不敷需求。“自由中国”地区的工业生产既已中止,光复地区的都市接过相当多的工业发展担子,以避免造成大量失业。手上有超估价值国府通货的人,按不公平的兑换率收购日军占领区发行的通货,大捞了一笔。乡间许多地方都是饥贫交迫与投机牟利齐头并进,国府军队回到这些被解救的沦陷省分——也许用”解救“已不恰当,反而将征税需索变本加厉了。

除了经济之外,国民政府对待百姓之失策,更是立刻就激起民怨。日本刚投降,国府就利用日本人及日本操纵的中国军队去打共军。在人人高呼和平期望和平的时候,让中国人去打中国人,全然与民意背道而驰。原来在占领区跟日本人合作的人,在日据时期有其功用,而且这些人也在盼望光复接收,不料都被国府视为通敌汉奸而不予抚慰。同样的,占领区内的学生和教职员也都遭到申诫,必须接受孙中山三民主义的思想改造。这样做无非是认为经历日本人统治的学生有罪,就动员学生对国府的向心力而言,是适得其反。此外,政府对百姓施以重税,同时却任由投机奸商和做官的人逍遥于税责之外。这等于是让公职人员假公济私的最恶劣形态的“官僚资本主义”(bureaucratic capitalism)。

国府的另一失策是,对民众的反内战和平运动不理不睬或是施以镇压。这些行动普遍存在,而且是真心诚意的,并不是如国府指称的全是共党的阴谋。学界人士希望政府把作战的行为转向民间发展,要求国府不要再藉美国之助扩大内战。政府以强力镇压学生,导致学生走向与政府敌对的立场,正如笨拙的经济政策促使都市中产阶级与企业界也对政府不表友善。

就是这样,国民政府丧失了民心,而且看来似乎比共产党更像存心挑起内战的一方。显然国府已经变得高度军事化,以至于只想到要用军事方法来解决内战问题,却未顾及政府为百姓服务的职责。自由派中国人批评国民党政府时,指其任由共产党渐渐壮大成为一个比较能得民心的政权。国民党得自有钱人的支持力,也在一九四八年实施货币改革时化为乌有。按此政策,任何人持有的银元硬币与外币一律强制兑换新发行的“金元券”,藉以稳定物价并遏止通货膨涨。然而,半年之内物价上涨了八万五千倍。有钱人上了一次大当。国民党把统治国家的机会全都糟蹋了,此时正在全力演出中国历史上“末代昏君”应扮演的角色。自由中国地区内一般受过现代思想熏陶的自由派领袖们并没有投共,而是对国民党心灰意冷了。

中国共产党一九四六年以后的势力巩固,先从华北乡村的农民展开。自一九三七年统一战线开始时就搁下的土地改革,现在又成为共党政府的积极方针。土改的意思是,将地主与地方富绅的经济社会影响力剥夺、抵除、消灭,同时提高乡村贫农中激进分子的地位,藉共党的扶植使他们成为操控大权的人。富农消除或变穷之后,共党才可领导更进一步的改革。这种群众行动的目的是,维系华北各地乡村对共军的支持。


国府攻击与共党反攻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国府的战略与日本当初侵略中国时的攻势类似。国共三年相争的头一年将结束时,国军控制了所有的大城市和铁路线,而且火力仍远优于共军。共军却撤退了,不肯决战,也藉此避免伤亡。因此,共军用典型的游击战略,使国军把战线拉得太过长远。共军只在握有绝对武力优势时才肯和国军一战。

国府控制住延安与共党临时首都张家口后,乘胜追击逃亡在陕北的共党领袖。江苏北部和东北主要战场中国的县治所在,大都重回国府控制之下。共党未料到国军会捣毁其基地区而进占乡下。苏北共区基地被破坏之后,被逐的地主返乡,对原来在共军羽翼下的百姓施以或杀或虐的报复手段。

东北之战的共军统帅是机动战能手林彪。一九四七年间,林彪队伍撤退过了松花江以后,却十几度过江发动奇袭,将国军切得零零碎碎,使野战部队变成驻守在各个城市里的孤军。

史蒂芬·李文(Steven Levine,1987)的研究指出,共党大致按照在华北的模式,藉动员乡下百姓而赢得东北。有狂热干劲的华北共党干部,一旦渗透进入东北,就实行了地方生产整顿、乡村思想灌输、土地改革、新干部思想改造、征募军队和百姓团结加入爱国之战。在强迫征召之外配合运用社会操纵策动技术,成绩十分可观。东北人早巳不堪日本人统治欺凌,听了共党的民族主义与社会改革口号,便欣然响应支持。

国民政府照例又助了共党一臂之力。从南方来的国民党对东北的领袖是不放心的。东北原是军阀张作霖父于俩统治的,之后又被日本占领十五年。因此,国府来接收的时候,带了自己的人来主持东北政权。共党却迎合东北本地领导阶层的意愿,动员东北人抵抗华南来的闯入者。国府不重用东北人之余,还纵容外来的人在东北作威作福,大大丧失东北民心。结果,国府军遭受到以前困扰日本兵的一切难题:亲共的民众不肯透露当地的情报、队伍被重装备拖得行动迟缓、行军太慢而躲不掉伏击与零星的侧翼攻击。此外,国军在与百姓培养感情、夜间作战、迅速移防的方面,都不如共军那么训练有素。

共党于一九四七年中开始反攻之后,其武力不但很快就攻占山东,而且夺回了黄河与长江之间的一片地区,西避有平汉铁路,东边是北宁铁路。这个战略要势足以威胁整个长江流域。此一大势转变,更有利于共党抢夺美式装备,并吸收投降部队为新的共军力量。

国府方面,蒋介石不肯在还来得及撤军的时候撤出各大城市,以至于最精良部队被包围、孤立,继而带着全部装备一起投降。共军由于战术战略都高一筹,不但今国府军队无力抵挡,而且令国军士气尽丧。一九四九年一月共军包围北京,国军的指挥官索性率全军投降,后来还在新政权中取得要职。

毛泽东进入北京的时候,共军在美制装甲车前导下乘着美国卡车一同进城。美国给蒋介石硬件军援之外,也有专业军事顾问随行。但蒋只要了前者,却不接受后者。美国顾问主张战线不要拉得过长,蒋却这么做了。顾问们主张派飞机坦克上场,不要只摆着做强大火力的象征,这个策略蒋也没有运用成功。顾问们劝委员长让各地指挥官自行决定战术,委员长却始终亲自下命令指挥师以上的各级行动。

内战必是在乡间进行,共党因而占尽地利人和,在情报和后勤上都居优势。因此,一九四九年在南京以北的淮海地区之战(徐蚌会战),国府保留为最后决战实力的装甲部队被包围在深沟之内动弹不得,这些深沟都是邓小平等领导指挥数以百万计的农民挖掘成功的。

美国人投资了大量军事训练、装备、补给,看到这种后果甚感不快。幸好马歇尔将军先前曾在重庆和南京进行调处,花过一年时间来防阻内战,所以很清楚真相。一九四七年他以国务卿的身分返回美国,拦住了美国的行动,才不致把干预中国变乱演变成威力比越战还大的战争。美国的补给持续送到,但是派至华北抵挡苏联的美国陆战队却撤离了。共党后来战胜,用的是投降的日军缴给苏联的武器,以及国府军队投降时缴的美国供应的武器。到了一九四九年,没人能再否认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已经征服了中国。

研究历史的人评估国民党在中国的成败得失,采用了大量由中国自由派人士发表的批评和中国共产党的宣传言论。共党宣传人员千方百计要赢取自由派人士支持,因此不放过国民党的任何腐化行为与侵犯人权之事。事实上,当时的国民党虽然在用两条腿走,却是左右脚各走各的方向;一边前进,一边反动。因此,国民党有什么坏事,都会被半独立的新闻界和有时不被检查的外国记者宣扬出去。至于秘密警察系统,由于并没有全权,常常只是给他们自己帮倒忙。虽然蒋介石下面有积极主张极权主义的人,他们却不能像后来上台的中共极权主义控制得那么严密。所以,国民党政府和共产党政府的形象源于极不相同的资料根据,实在是不能做比较的。例如,中共处死的人数有多少,当时的局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现在回顾当时的蒋介石,大家都肯定他的扎实外交成就。在一九三〇年代初,他藉谈判退让拖延了日本的侵略行动,同时又取得纳粹德国之助来建设军事与工业。一九三七至一九三九年间,他争取苏联军援以抵抗日本。一九四〇年代,他让新疆脱离苏联势力,同时取得美国依“租借法”的补给。而且,如柯伟林(William Kirby)提醒我们的,他迫使莫斯科“以对待一个‘强国’的态度支持中国”。蒋介石在历史上的评价,还要随着台湾的中华民国一同上升。


日本殖民地的台湾


中国的各个省分之中,台湾因为曾受日本统治五十年(一八九五——一九四五)而与众不同。东北虽曾被日本人占领,但仅十四年(一九三一——一九四五),而且是藉傀儡的满洲国间接统治。此外,台湾最初的居民是马来波利尼西亚的(Malayo-Polynesian)的原住民(一八九五年的总人口数为十二万)。十六世纪末叶以后才有汉族人移民至此。迟至一八八五年,清政府才将台湾建为福建省的一个府。台湾成为一省是在一八八五年,当时人口只有三百万。清朝的自强运动期间便以台北为首府了。但是,日本人于一八九五年因战胜而获割让台湾之时,接管的却是一个尚未开始现代化的亚热带地区。

由于台湾是日本开始跻身近代强国之列的第一个殖民地,一些有才干的日本官员便着手要把台湾建设成一个经济繁荣的模范岛。日本人与其它在东南亚有殖民地的欧洲人的处境不同,因为日本文字与台湾的中国人用的汉文相似,而且日本人也受儒家和佛教思想影响,又因为稻米文化、政府部门、专制统治的相同,生活上差异不大。此外,近代的中国民族主义也未发展成功。

本来居住在台湾西半边冲积平原上的原住民,被迫移居比较不便出入的东半海岸山脊。汉族移民就在西半边开垦稻田,在县官的治理之下建立宗族社会,由于地界等利益竞争,骚乱与械斗不断发生。中国官吏管制一向不严,但一八九五年起日本人就开始惩治盗匪,设置警察厅,以征募台湾人加以训练而组成台湾人占大多数的警力。从此警察就成为地方政府的主要力量,负责登记户口与财产、监督乡村里邻的互助连坐、执行卫生保健的规定、征收税赋、调解纷争。

地产权益种类各有不同,包括土地使用权、底土所有权、佃户分租权等等,使土地的利用与税收极为复杂不便。日本人因此做了土地调查,绘制了地图,并且于一九〇四年用政府债券收购了非自耕地主的土地,令这些地主投资都市企业,促成了自耕农阶级的出现,而且使土地税成为原来的三倍。

日本人提倡包括孔孟思想、科学、日语的小学教育,又培养农会组织,以促进农艺科技改良。但是日本人不愿制造知识分子,迟至一九一五年才设中学,到一九二八年才有一所大学。

另外,一九〇三年修筑成联络南北的铁路。公路建设的全长大约为九千六百余公里。日本国营的制糖厂产销免税蔗糖回日本,为主要工业。科学化的农耕与和平的繁荣有助于提高台湾人民的素质,但一九四五年以前的台湾人的政治活动都遭到日本人的镇压。大体而言,台湾在日据时代的进步发展成效,比军阀时代与国府统治下的大多数省分都较为显着。台湾人居住砖造屋,有电可用,已经是中国大陆一般生活水平之上的了。


代表中华民国的台湾


国府于一九四五年接收台湾时,情况和当初治理大陆沿海都市一样,酿成一场大灾祸。台湾人民不但未获得“解救”,反而被当作通敌者对待;只图私利的国府军人和政客劫取物资剥削经济。一九四七年二月,未武装的示威者抗议国府的腐败政风,军政府却开火射倒了许多示威者。随后又向大陆求派支持,接着便发生了历时数天之久的谋害台湾人的行动。按不夸大的估计,遭杀害的人约在八千至一万之间,其中包括许多人才菁英。这乃是中国落后旧风的一次胜利,其原则无非是:假定不受约束的专制即是维系中国政治秩序的首要法则,反对政策的人都是不忠者,应该杀尽。蒋介石于一九四九年退守台湾时,发现身处于经济政治崩溃之中。此后的四十年,世人眼见中华民国从这个境地逐步走向惊人的成功。

成功的诸多因素之中,首先应当提及的是,蒋介石为了涤清并激励党政系统而任用的大陆来台的自由派人士。国民党到了台湾以后,实行以前“国家资源委员会”曾在大陆推行的策略,即社会主义倾向的重工业国营政策。资委会于一九四二年派往美国各大工业公司深造的三十一位工程师,其中二十一人决定留在大陆的共党新政府里工作,只有七个人到了台湾。后果十分富于教育意义。二十一位留在大陆的高级技术人才,没有一人能够入阁或是担任重要行政官职。而台湾的这七个人之中,三人成为国营工业主脑,两人成为经济部长。这两位担任部长的人,一位后来又成为全面经济讦画开发的主持人,另一位则做到了行政院长。

教育也是重要建设项目。北京大学来的傅斯年以及其它学术机构教授合力主持台北的国立台湾大学校务;从事研究的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重新展开其学术工作;美国的传教团也创办了一所教会学院。大学毕业生赴美国深造者,起初极少返回台湾,后来返国的比例就愈来愈高了。

美国传教士关注中国人民达一个世纪以后,遭到一九四〇年代“丧失中国”于共党之手的创痛,致使冷战时期的美国以支持中华民国而反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为要务。美国的援助与保护有益于台湾的发展。台湾的中华民国一直保有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席次,至一九七一年为止。联合国的大多数会员国都承认台湾的中华民国是“中国”。北韩入侵南韩而引发韩战(一九五〇——一九五三),美国海军便被派至台湾海峡守卫,以防中共攻打台湾。一九五四年间,美国与中华民国签订“共同防御条约”,成为美国对中共“围堵”(containment)政策的一部分——稳定台海局势——美援计划持续到一九六八年才截止,此后又有军援。

以日本人消除遥领地主的施政为基础,美国国会于一九四八年成立“中美农村复兴委员会”,支持全面消除佃农的计划。中华民国政府用公债收购了其余地主的土地,创造出只有自耕农的安定农村。

一九五〇年代的促进工业建设中,一九四五年自日本手中接管的企业计划都改为私人经营。起初的目标是要加强轻工业中的消费用品生产,以取代进口。至六〇年代,目标转向出口生产。技术高而价格低的劳工投入了电子消费用品生产,同时也争取美国的与日本的投资。越战一度是经济发展的刺激力。乡村劳动力虽然涌入新兴都市,仍是供不应求。因此,经济计划转向钢铁、石化等资本密集工业,八〇年代又扩大至计算机、汽车、军事硬件方面。到了一九八八年,台湾的国民生产毛额约为九百五十亿美元,外汇存底数字庞大,国民平均所得为四千八百美元左右,是中国大陆的十倍。缔造这些成绩的当儿,中华民国在一九七一年被迫退出了联合国,华盛顿于一九七九年承认了北京政权。美国的对台关系也就和日本对台关系一样,在外交以外的范畴接续下去。

台湾的经济繁荣使政治改革成为难免的下一步发展。国民党独裁的政府仍然宣称是全中国的合法政府,只是治理范围暂时限于台湾一省和福建省的沿海岛屿。蒋介石与他自南京迁来台北的中央政府,地位在台中的台湾省政府之上。台湾人对于占领台湾的两百万“大陆人”的仇恨,很慢地渐渐消退。台湾人也终于成为国民党与军队里的大多数。无党无派的从政者开始当选重要县市的首长。原来被禁止的小政党,终于准许参加竞选。蒋介石于一九七五年逝世后,党政元首由他的儿子蒋经国继任。蒋经国于一九八八年逝世之前,先后解除了戒严法(已实施四十四年)、开放到中国大陆旅游、使国内政治自由化。他的继任是一位受过日本及美国教育的台湾人。台湾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多元化。

由于台湾和大陆的大小太悬殊,做比较是欠缺说服力的。中共的任何一省若有了台湾的有利条件——如美日密集投资及其它外资、高卫生水平、高公共教育水平与技术水准,以及运输、银行、通讯等现代基本设施,都可以有同样的好成果(广东省即是最有希望的候选者)。只有一项地理事实是例外的;台湾是一座岛屿,受过英、日、美各国海军的妥善保护。自一九四七年起,台湾就未受过外人侵略,也不必负担为供给他省需求而课的重税。蒋介石长期主政,重的是开发,不是革命。相对的,我们随后将论及,大陆受到不计任何代价的中央控制,同时又遭到主张行动而要求严苛的意识型态挑起群众运动的翻腾。分布在辽阔次大陆上的从五亿至十二亿的人口,也是比不甚大的岛上二、三千万人口沉重得多的统治担子。想要拿台湾和大陆做比较的人应该记住;做不出什么意义重大的比较,因为事实上的差异太多了。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等哈佛人有眼无珠,企图掩盖一个事实——“国共内战”其实是“共产国际入侵中国”。哈佛大学为何掩盖这一事实?因为“美帝国主义”参与了这一入侵活动——正如英法美苏的绥靖政策助长纳粹的侵略。当然,更为深厚的中国历史脉络就不要期待这群“洋人”还能懂得了——那就是我对“现代南北朝的发现”。可惜费正清没有机会追求进步了,希望他的学生还有机会学习学习谢选骏的“光芒亿丈的光辉思想”——如果说,毛泽东思想也可以被人称为“光芒万丈”的话。真的,万丈太少了,还没到卡门线的三分之一。亿丈呢?不过刚到月亮的距离。】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6

 


【【第十六章 中国的抗日之战(一九三七——一九四五)】】


国府的困难


日本军国主义者想要征服中国的企图,始于一九三一年占领东北之时。一九三七至一九四五年间,已是充分准备好的全面入侵行动。在日本史学者看来,日本乃是一六四四年灭亡明朝的满清的后继者。东京主张现代化人士眼中所见的则是,日本要带领中国人民进入现代世界。但是时代已经变了。日本的侵略行为只会使中国的新民族主义更强固。

八年抗战期间。一大部分的中国人民停留在日本占领区之内,多属一些港口都市或铁路市镇。另有很大一部分的人是在国民党控制的范围内,这儿即是“自由中国”。最小的一部分是中国共产党区,首府在延安。治史的人喜欢找源头,而中国的未来始于延安。因此,日本人与国民党的先后战败一直较少有人研究,中共的兴起才是热门题目。成功是有创意而有趣的,失败是可悲而无趣的。谁爱理会失败呢?更何况,延安面积小、资料少,比日本占领区和大后方的多样不同经验都容易掌握。占领区和大后方都比延安的统治区大,却不如延安受人注目。

国民党和共产党虽然形式上都行政党专政,事实上却是很不相同的政治产物。国民党有两个代表典型,第一个是一九一一年革命时期与孙中山共事的革命党人,第二个是一九二七年以后在南京政府时期拥护蒋介石的人。国民党被迫于一九三八年从南京撤至武汉,继而越过长江三峡来到重庆,根基也就此被切断了。关税与上海鸦片贸易的收入来源没有了。来之不易的新式人才官僚体系都变成了逃难者。原来是全中国中央政府的国府政权,现在逃亡到环山的棱堡之中,还不得不与反动的省级督军以及地主共事。居于中国西南的重庆政府要约束地方军阀不可有越轨行动,同时也要避免扰乱了乡村的社会秩序。

刚成形的中国式自由主义(Sino-liberaj)教育系统,遭到了极严重的校地与设备损失。日本占领区内的教会学校照常运作,但纯粹由中国人办的大学,许多都于一九三七至三八年间将学生与设备撤往长江上游或西南地区。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天津的南开大学在昆明合组成为西南联大。日本于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攻打美国以后,燕京大学以及其它教会学校也南迁,在成都组成华西联合大学。至于工业设备,多将整厂拆卸,溯长江而上,迁至国家资源委员会已经在开发矿业工业的区域。怀着高度爱国热忱的知识分子和政府人员,都甘愿背井离乡,在后方内地过起简陋刻苦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们虽然有才能贡献国家,满腔希望却未得到报偿。原因之一是政府无能。

国民政府的坚忍有余,远见却不足,用来处理问题的短期权宜之计,都不足以加强政府面对未来的实力。重庆政府掌握了以粮谷缴纳的土地税,用以瞻养政府。工业发展方面,有兵工厂补给战力。抗战精神因日本轰炸重庆而历久弥新,但是统一战线的精神却每下愈况。重庆的激进分子开始往北游移,投向共党区的延安。没去延安的都是中国共产党的“外派干部”,负有任务,以自由派的姿态在国民党地区工作。国民党的党政秘警渐渐觉得,有必要把自由派分子当作潜在的颠覆分子予以约束。政府对学生、出版业者,以及表面上看似敌人者采取强制手段,逐渐扩大了知识分子与政府之间的裂痕。而知识分子却是政府未来建设的希望所寄。

蒋介石在重庆的政府之呆板保守,不亚于其南京政府。对于农民,除了征用劳力与粮谷之外,其它一律不管。没有特别推行识字教育,也没有在乡村广设公共卫生服务。乡间的社会中,仍是上层地主与下层群众泾渭分明的状态。四川省的地形,除了成都周围引水灌溉的稻米区,其余大多为起伏的山岳和湍急的河流。气候潮湿难耐,冬天很冷,夏季又酷热。现代化生活的设施本来就不足,通货膨涨的威胁却又无所不在。国民党不学共产党去往乡间谋生计,却用印钞机谋生计。通货膨涨终于渐渐腐蚀了上层阶级的士气。

国民政府早先曾有的弱点,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全部暴露无遗。四川、云南、广西的大军阀使重庆政府有权难伸。以云南省长为例,即便大后方的空军基地设在云南的昆明,他仍一直不让蒋介石的秘密警察和军队进入云南,至一九四五年战争结束为止。四五年底以前,国府的警察也一直无法镇压昆明西南联大学生教职员要求停止内战而组联合政府的运动。

应对务农人口方面,国府的表现也好不了多少。通货膨涨起初提高了农作物的价格,算是对务农者有利,但利益不久就被新增的税目抵消。上百种名目的小额税或规费都是公然的勒索,大多数是地方政府主管为筹措公家与私人费用而设的。易劳逸(1984)指出:“税目包括‘捐献新兵草鞋’税、‘新兵家属抚恤’税、‘防空干部训练’税、‘驻防部队燃料供给’税。”

在这些负担之外,还有国民政府要征用的粮谷和劳役。陆军可以随时任意强征劳役,各司令官还获中央授权,以强制征粮的方式就食乡下。河南省于一九四二至四三年发生饥馑,粮食不足造成军民必有一方得挨饿的情势。结果征粮照旧执行,不久,军队就遭到饥民攻击。饥荒也导致投机者屯积牟利,引起广泛舞弊贪污。其后果是,政府真正能取得的资源没有增加多少,倒让小官吏和地主们找到藉通货膨涨赚厚利的门路。抗战结束之时,“自由中国”区域内有好几省已经开始出现农民暴动。

重庆的国民政府和延安的共党都有两个作战前线,一个要对抗日本,另一个则是彼此互攻。抗日战争始于一九三七年北京城外的七七事变,共产党与国民党即于八、九月间宣布同意组成抗日统一战线。共产党同意中止其改变中国社会的武装革命,放弃强行充公的地主土地,并且令红军接受中央政府指挥。国民党则准许共党在多个都市内设办事处,在重庆发行其《新华日报》,派代表参加国民参政会。从此以后,两党就维持统一战线的形式。红军改编为第八路军,周恩来为中共驻重庆代表。周在武汉临时首都度过一九三八年,已经是中共的外交部长兼对外发布新闻的代表。

统一战线协议的保证条件写在纸上是不可更动的,实际的情势发展却把它变得形同废纸。首先,延安方面不许国府的参谋官进入共区。八路军接受了国府的小笔津贴,却一直不听国府指挥。这期间,中国共产党继续扩建地盘,用互助队的方式鼓励经济生产,吸收贫农激进分子——以备日后打倒富农。一九三七年宣称有四万的党员人数,至四五年增加到据称的一百二十万人,军队则由一九三七年的九万二千人增至一九四五年的大约九十一万人。


毛泽东之马克思主之中国化


共党的组织散落在广阔的华北地区上,若要控制指挥,必须党员忠贞而有纪律、在乡村里有经验丰富的干部、各个基地能够自给自足,以及运用无线电报传送讯息。在分散的局面中实施中央集中控制的原则,可以从中共的政府组织看出。延安的党中央委员会设有军事、组织、统战工作、敌人占领区、劳工、妇女等一共十二个部门。区域组织则分别在华北、西北、华中等区设局。各区域局的人员组织和延安的中央委员会相同。其所谓的“一元化”原则,是指延安下达各区域局内各部门的指令,必须通过负责地方协调工作的支局局长,最起码也要让局长知道。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延安,在少数外国人眼中是一个充满阳光与欢乐的理想之地。据爱德嘉·斯诺(Edgar Snow)以及其它新闻记者向全世界报导,这儿的革命热诚是有感染力的。共党领导人明显表露的朴实民主风格,与重庆政府呈尖锐对比。美国的援助实际上并未到达延安,仅止于浮面的接触,助长了令外国自由主义者倾倒的神话故事。

毛泽东在延安成功的秘诀,在于他能弹性混用长短程目标。短程方面,他于一九四〇年主张以“新民主主义”为统一战线的信条,凡同意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一律包容。长程方面,他稳扎稳打地发展党的组织,其中包括控制知识分子。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的延安整风运动(后文将详论),树立了动员的运动典型,其中包括使个人承受孤立、恐怖行动、斗争、招供、屈辱、俯首顺从。党员都会熟知这套运动方法,一般民众迟早也将熟知。此乃是毛泽东依据列宁斯大林主义和帝王儒家(Imperal Confucianism)完成的一项杰作。

中国共产党的真正力量源泉,是靠着华北地区农民的动员而来的。抵抗日本人正是最佳的动员口号。日本人沿着铁路线入侵,试图封锁各铁路线间的区域。但是他们的铁路线碉堡管制不了越过铁路线的贸易与接触。大体上,日本人的入侵替中共锄开了动员的土地。不论中共在此情况下的成功是单纯因为民族主义精神之故,抑或应归功中共的信条,基本上已不是重要问题。因为,中国共产党代表的已经是本国的共产主义,其信条来自在乡村的实际经验,并且招募知识分子投入解救全世界的大业,不再代表共产国际了。

中共在华北不同地区发展成功的“边区”政府与“解放地区”政府,都以党的控制为首要原则。党的控制力来自干部的思想灌输与纪律之加强,而思想灌输必须结合毛泽东的长程原则与他的圆滑变通。因为,中共组织的政权在遥远的延安运作,除了不甚可靠的无线电通讯之外,一切得靠自己。

第二个原则是,明白农民需要的是什么,并且把他们需要的东西给他们。这些东西是:第一,地方上的平静安定;第二,友善的能帮农民忙的军队,和村民亲切往来,必要时替农民收割作物;第三,招募地方上肯做事的人,可能在贫农的上层中找到,多属有才干却被环境所挫者;第四,经济改良计划,包括改良作物,但更重要的是互助式的农业合作、有条理的运输、合作社生产消费用品。

以上的这些都进行后,就构成第三原则——阶级斗争——的基础。这一步必须谨慎,因为华北的地主简直就没有比富农强多少,而且可能利用帮会或佣兵组织自己的地方武力。此外,早先国民党也掌握过华北某些地区,所以人民在效忠对象上也可有选择。中共享的对策是,定下颇具说服力的三个三分之一制度。共产党人只在认可地方政府的小议会里占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留给国民党和无党派者。按着这个原则办来,训练有素且又有奉献精神的共产党人自然可凭本事成为领袖人物。他们的好名声传出去,赢得了民心,就可以着手准备经济性的生产计划,以及相配合的土地改革。

土改进行之前,必须齐备三要素:军事控制、经济改善、吸收激进的村民。土改的窍门则是,在实行的过程中动员对地主恶霸不利的舆论——姑不论这舆论的分量够不够,然后藉控告并清算地主的手段带动村民投入革命行列。所有地产都要重新估量价值,并且按照每一个人被分类为富、中、贫农的公平原则重新分配。如果这样的重新分配效果能持久,便可以开始对村民激进分子灌输党领导的思想精粹。其要旨无非是,人们若肯以新的团结形式把力量组织起来,就可以为自己开创更好的未来。这种新团结体的领导力,将来自中国共产党。既然个人单独的力量什么事也做不成,何不牺牲个人的利益,把力量贡献给共同的目标?于是,民主的中央集权原则被宣扬为一个人人可以发表意见贡献力量的办法,但是一旦党做了决心,每个人都要服从。这种理念在美国新英格地区的镇民大会上是不可能被接受的,但是换到华北的乡村里,不接受这个,就要接受地主或本地以外的官吏统治,这个原则自然可以打动人心。

简而言之,“群众路线”的观念正包含在此:党必须走入人群,以发现其疾苦与需求,然后由党把这些疾苦需求整理规划,以顾及人们利害的立场解释给人们听。这种由群众来再回到群众的概念,的确是适宜中国传统的民主概念。自古以来,凡是好官都是能真正体恤民情的人,因为他们才知道怎样治理百姓是真正为了百姓好。

对日抗战给了共党动员乡下群众名正言顺的理由。一旦乡村动员成功,共党就添了新的势力,但根据地不在城市,而是在乡村。中国共产党在整个华北以至长江流域的扩张与基地建设,在一九四〇年代达到一个新高点。

日本人延伸控制力的方法是,沿着铁路线每隔二至五公里安排一个碉堡。然后,从这些据点派整

支纵队的兵力侵入乡村。这时候的日本人就和后来越战的美军以及阿富汗的苏联军队一样,用了机械刻板的部队和优势火力,仍然控制不了住在自己本乡本村的外国百姓。用正规的阵地战打不败日本兵,用游击战却可以消耗他们的资源。日本人为了抵抗游击队,只得把要塞网和封锁线拉大拉长,以切断补给的方式耗竭游击队。

为了回应日本人这招封锁战术,中国共产党军事总部的总指挥彭德怀准备了号称“百团大战”的广面攻击,从一九四〇年开始发动。日本人占据的华北各地的铁路线一再被切断,碉堡一再遭破坏。这是共党在整个抗战期间的首要攻击行动,由彭德怀策划,延安方面可能并不知道详情。攻势发动几星期后,共党显然赢得了一次大胜绩。但是日本人随即实施报复,而且手段凶狠,以增派的军队展开“三全”行动,即“全部杀、全部烧、全部抢”。日车不再分辨对方是农民或是八路军,一律予以毁净为止。每个被摧毁的村子都派兵驻守,碉堡数日增加到上千个。如此猛烈的反击,驱散了共党在华北的势力部署,使许多据点孤立,并且夺走了大部分共党已经控制的县治中心。这是一次一级大灾祸,共党自此未再发动百团大战。

在此同时,共党在长江流域的扩张——特别是新四军的行动——也引起国民政府军的报复。经过谈判,新四军的大部从长江以南撤往长江以北。但是,一九四一年一月间,有数千共军的总部单位被国府军队伏击。此次“新四军事件”几乎将新四军全毁,但国共双方都末承认统一战线结束,因为保持形式对双方都有利,即便合作已经有名无实。

这些逆转使延安陷入危机。国民党和日本人的封锁线几乎切断了一切贸易,通货膨涨急速加剧,整个共党政权必须退回原地以求生存。延安政府以前只靠适度征收农民的谷物即可维持,一九四一年间因为天候不良造成歉收,政府开始征收大约谷物收成的百分之十。没收的地主财产已经用竭。此时的解困之道只有试求自给自足,例如,开辟棉布之类消费品的本地生产。于是,耕地和灌溉系统大量增加了,谷类产量上升,牲口也增加了。总之,尽一切努力提高生产克服了经济危机。

一九四〇年代初,延安在经济复苏的同时,毛泽东终于登上驾凌中国共产党的地位。以前毛泽东读的马克思主义作品并不多,一九三六年到延安以后,才有空闲开始深入阅读。不久,他就开始讲授辩证唯物论,撰写了“论实践”、“论矛盾”。由于他尚未除掉“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演讲内容虽然粗浅,却以显示他的知识性领导能力为目的。不过,毛在强调矛盾时也有他的独到见解。他以“对立面的统一”为矛盾论之假设基础,乃是一个有久远中国历史依据的观点。

他在延安的哲学思想目标,不仅止于建立一个与中华民族息息相关的民族主义的党,还要把马克思主义改编得适于中国人使用。政治上必备的条件是,党组织一定要有纪律,人人都要遵从党的路线。做到了这一点,党员不论派到多远的地方,都不怕他不照党的指示办事。国民党的问题就是出在派系岐见太多上面。延安的中国共产党组织较小,在消灭不同声音方面所做的成绩颇不差。

党内积极急进分子的意见若要一致,先得使他们在智能理解上信服共党路线的高明之处。党的路线则必须提出理论信条来给实际行动撑腰。这个目标之达成,乃是靠逐渐创成的一套观念,此即西方人通常所说的“毛泽东主义”(Maoism),但中国人以较含蓄的“毛泽东思想”称之。这套观念是将马列主义中国化,使其普遍原则适用于中国的特殊状况。毛泽东是怎样把它一点一滴建构起来的?这是值得我们停下来审视的有趣问题。


毛泽东思想


佛教和基督教传入中国时,都遇到术语措辞的问题。即是,怎样选用既有的中国字来表达新传入的概念,同时却不使新概念与这些中国字原来的用意相混淆。日本社会主义者早已遇过这个翻译难题。马克思主义引介入中国早在毛泽东以前,借用的的第一步即是要把关键用语翻成中文。马克思的宇宙大戏的主要演员proletariate,在西方思维中必定与都市生活相关,尤其是十九世纪初期西欧工业化的工厂劳工的恶劣生活环境。然而,这个字的中译却是“无产阶级”,意思即是:没有财产的阶级。也就是指很穷的人们,不限都市的或乡间的。以中国而论,当然主要是指乡间的。结果,欧洲的的的proletariate到了中国就变成贫农或没有地产的劳动者。就算中国马克思主义者使用的马克思主义术语意思仍符合莫斯科马克思主义者的用意,他们把信条传播给中国学生和一般百姓的时候,还是有一点微妙的差别。

至于“封建”一词,古时候是指秦代统一中国(公元前二二一年)以前战国时代诸侯贵族各据一方的局面。指的只是行政权的分散状态,和土地制度或耕种者的地位扯不上关系。但是若把封建和地主剥削混为一谈——此乃共产党的本意,那么封建制度在中团存在的时间就超过两千年了。因此,马克思就欧洲史做的时代定义不能轻易套用到中国历史上来。如果自公元前二二一年以后的两千多年中国历史都算“封建”,这个用词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或者只能当贬骂之语了。“无产阶级”和“封建”只是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术语中的两个例子,搬到中国来用的时候,显然先得大事修整一下才成。

除了术语中国化的问题,中国生活的经济基础主要是在乡下,也不免使中国的革命运动带有比苏联更浓厚的乡村色彩。在中国,农民必然是主要的革命分子。最后一个促成中国化的因素,是发自文化历史自尊的也是重于一切的中国民族主义情绪。也就是说,中国不做外国的跟屁虫,中国人只能接受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

中国的历史意识终将破坏中国马克思主义的似真性。但是,假定地主阶级的仗势欺人(“封建主义”)有外国来的“帝国主义”剥削者为后盾,以都市为中心而兴起的中国商人阶级形成一个资本主义的“本国的资产阶级”,正合乎毛泽东的目的。但是这个商人资产阶级的“买办”分子被“帝国主义的”剥削者收买了,治本之道即是建立一个国家中央威权,来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以后,革命运动就会进入最终的社会主义阶段。换句话说,有得是适用数据可以让马克思主义借着传播其新世界史观信仰把革命继续摘下去。

不过,“中国化”仍是两面作战的事业,因为中国共产党必须维持其隶属国际马列主义一分子的资格,不得不使用正统的欧洲口号。也因此故,早先在广州的国民党不能定义为只代表资产阶级在实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其实国民党政府不但不能算是代表小资产资本家阶级,反而一直是士农工商四民皆包的多阶级政府,连无产阶级(中国共产党)都可以纳入其中。后来毛泽东曾说:“中国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是新出生的,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的,……是中国旧(封建)社会产生的双胞胎,彼此相关却又互相敌对。”按此理,让无产阶级来领导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乃是适当的,这也证明共党为权力而斗争是有理的。在中国,这些都讲得通。在欧洲讲不讲得通倒无关紧要。

毛泽东阐释他的“中国新民主主义”时,先讲马克思主义假设的以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为封建主义转为资本主义的过渡,然后,再以另一次革命做为资本主义转为社会主义的过渡。在欧洲,资产阶级民主运动可以一七九〇年代的法国大革命为代表典型。至于社会主义革命,一般多认为只有一九一七年的俄罗斯成功了。换句话说,热闹的十九世纪史乃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阶段。这个理论搬到中国来该怎么讲呢?

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只能推断,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经于一九一九年的五四运动时开始,列宁主义者就可以把五四运动视为本国资本主义的一项成就。由于社会主义革命未来将由中国共产党来达成,按马列主义来讲中国史的话,中国变成有两千年的封建主义期,却只有四十年的资本主义期。如果以欧洲马克思主义为标准来看,中国的情形实在已经走样了。


整风运动,一九四二——一九四四


毛泽东既已掌权,不但竭力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并且要使党团结,要维护纪律。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的整风运动只以党员为对象,此时的党员数目增加了,但是欠缺“长征”那一代的内聚力。整风的靶子是“主观主义、派系主义、党的形式主义”。“主观主义”以不能将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教条主义者为目标.“派系主义”指的是军职与文职、党与非党的、老党员与新党员等等不同立场者之间难免存在的意见分歧。“党的形式主义”则是指只管呼口号却不实际解决问题的作风。其它劣风恶行包括逐渐滋长的官僚主义,以及行政的例行公事化。这些毛病有的可以用下放的方式来整治,即是把人员调到乡下更接近实际问题的地方去。还有一个受抨击的目标,就是从沿海都市到延安来的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

中共与知识分子关系的摩擦起于一个重要因素。以前的帝制时代,读书人以跻身公职为日标。二十世纪的读书人写起文章来却专挑政府的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是脱离做官从公的另一个阶级了。传统的知识界已经一分为二,一部分是政府官员,另一边则是批评政府的人。新式知识分子的习惯作风是谏言告诫,指出当局主政者的不当之处。自从批评国民党最厉的文人鲁迅于一九三六年故世以后,人们就放心大胆地把他推崇为知识分于的完美典范了。

一九四〇年代初,文学应受中国共产党新政府威权支配的话题,在延安成为一个争论重点。加入共党革命运动的各式各样中国自由主义爱国分子,先前总以批评国民党的弊端为己任,这种态度自然也引导他们又来批评共产党内渐渐浮现的弊端。鲁迅的最忠实信徒进入共产党后,就是丝毫不改其发表批评言论作风的。一九四二年初,毛泽东在延安发表论文学与艺术的两篇演说,规定了文学为国服务的法则,这当然是指为中共领导的革命目标服务。因此,文学必须带有苏联式社会主义现实风格的乐观活泼,应当避免国民党时期共党擅长的揭短扬恶。

一九四二至一九四四年间毛泽东在延安实行思想改造所用的方法,此后将成为中国共产党史上司空见惯的事。思想应该改造的人,首先要受调查,继而被迫坦白,把自己的出身经历都交代清楚,让别人挑出可以批评之处。在一组人研讨批评时,被批者是孤立的,要挨其它每一个人的责骂训诫,使他的自信心动摇。下一步的斗争大会里,被批的人要在一大群——通常是在冷嘲熟讽的——代表集体的人众之前,接受公开指控和羞辱。这种行为之中含有一个重要意义——中国的个人必须获得团体的尊重和权威的赞许,否则不能立足。

压力加重之际,被批者自知摆脱不了过去的自己造成的阴影,就写下剖析自己恶行的自白书,并表示愿意改过自新。如果他被判单独监禁,或是在团体牢房中必须戴着纸的手梏(这纸手梏若弄破了,后果不堪设想),孤立的感觉会使压力更沉重。在人格完全抹煞的情况下,他可以进入最后的重生以及与党修好的阶段了。大家终于接受了他的认错坦白,党也欢迎他重回组织的怀抱了,这时候的他会感到欣喜若狂,甘愿接受党的指导。这种心理过程究竟是否改变了人格,是很难确知的。但可以确知的是,这种极不愉快的经验不会有人愿意再来一次。不论如何,其结果都是使人顺从党的路线。

我们不要忽略了中国人个性的魄力,以为绝对权力与绝对顺从可以行得通。肯挺身而出发表批评的人,多半都很顽固,而且基本上都是自认义不容辞应当坚守原则揭发弊病的,是不轻易妥协的人。因此,中国共产党的广泛使用思想改造,并不一定就意味中国知识分子是生性易受奴役的人。相反的,他们的独立判断很不容易被党压制住。

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太平天国的基督教相比,是成绩斐然的。一八五〇年代的洪秀全自称是耶稣的弟弟,立刻引起与他信仰同源的西方传教土的反感,偏偏他又狂傲自负,根本不理会传教士。结果是,他让自己成为基督教内的异端,又是中国社会中的外来颠覆分子,在两边都落入最糟糕的境地。毛泽东却相反,虽然他后来和莫斯科闹翻了,但是曾和共产国际愉快合作了一段时候。他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时候,也用了正统术语涂在表层上做掩饰。洪秀全和毛泽东立业之初都只掌握到一套外国教条的入门,两人后来都甩开了外国人的支配——洪甩掉传教士,毛甩掉共产国际。不过,这两个人相异之处远远多于相同点。

毛泽东于一九四三年提出了“群众路线”的信绦。这个主张和毛的许多思想规划公式一样,是两头兼用而含糊不清的,所以正反两面都讲得通。群众路线既肯定有必要征求群众意见并且多少让群众参与政府统治,同时又重申必须中央控制中央领导。随便什么时候,要强调那一边的重要性均可。正如毛所著的《新民主主义论》,提出的理论既可做为与国民党组织统一战线的依据,又是反对国民党反动的依据。同理,一个人的阶级地位可以从他父母亲和经济生活状况来认定,也可以从他本人的观念和抱负来认定。也是同理,人民被奉为革命运动的最终公断人与受惠者,但也有些人民被贴上人民的敌人的标签。这种事可以用从上面下行政命令办成。

按这种发展路线,照例都是由毛泽东来认定那些矛盾状况是敌对性的,那些又是非敌对性的——即有商权余地的。因此,有些矛盾状况会使你成为人民的敌人,有些却不会,端赖人家从什么角度来看你。反正这是很有弹性的一套观念结构,让人觉得马克思和恩格斯(Engels)似乎迷上了道家的阴尽即阳、阳尽即阴之说了。毛泽东一旦支配了思想结构,就是真正居于领导地位了。这带来的结果是整体统一,因为凡是不服从毛的人都会遭到贬抑、惩罚、下狱,甚至处死。


美国支持联合政府


一九四三年间,苏联固守了斯大林格勒,西方盟军在北菲战胜,美国海军在太平洋开始取得优势,美军在往东京推进的攻势中侵入了所罗门群岛。日军不得不放松对华北解放区与边区的镇压,并将计划许久的冈村攻势于一九四四年从河南省进逼至长江以南,摧毁了国民政府一部分最精锐部队。对共产党人而言,战势从这时候就开始平息了。

中国共产党于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五年间恢复扩张行动,但策略谨慎,并且不再犯急躁草率的毛病。美国陆军军事观察团——即所谓的狄克西使团(Dixie Mission)于一九四四年中抵达延安,这时候的中国共产党又走回顺势,正在为战后和国民党摊牌做准备。一九四五年四月底至六月中在延安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大会,显示了这种生机再现的精神。大会实行新规章,赋予中央委员会兼政治局主席的毛泽东更大的独控权。“毛泽东思想”被颂扬为党的指导原则。

这时候的美国已经身不由己地成为影响中国政治的重要因素。在处于局外的美国人眼中,“自由中国”乃是现代文明世界的一个前哨,正在古旧习俗与恶势力的汪洋之中挣扎着求生存。中国不再有什么革命气质了,但是美国人觉得这很令人鼓舞,一九四一年以后就和自由中国结为盟友。美国的无知与滥情到了什么地步,只要看罗斯福总统设想的情景——国民政府于日本败亡后移进东南亚的权力真空,便可明白了。珍珠港事件未爆发以前,美国军中已暗中召募以休假身分飞行员组成了志愿“飞虎队”,来助重庆政府一臂之力。这一支由退休飞行员陈纳德(Claire Chennault)领队的空军,不久就改编为美国空军第十四联队,以昆明为基地,不断扰乱日本的通讯。美国的中国传教团也给予“联合中华援助会”支持。美国的同情与援助给抗战添了生气,中缅印战场的美国指挥官史迪威将军(Joseph Stilwell)证明,中国的征兵到了印度,只要有充分粮给与训练,可以成为一流的作战者。

蒋介石一如当初藉助于上海黑道帮会一样,现在又开始倚赖美国人的后勤援助与基督徒冲动心理。但是,按美国的战略补给的考虑,在中缅印战场上的空运后勤补给,已经是美国援助的最大限度了。这一点对国民政府是不大有利的。一九四四年,美国陆军观察团来到延安,内战显然就要来临

了。这时候若再想利用华盛顿与重庆的结盟关系替国民政府打开内战的胜利之途,已经为时晚矣。

不过美国仍旧努力一试。美国海军不愿落于陆军之后,曾于一九四二年派了工作团来与中国秘密警察合作,展开了反共行动的第一步。陆军方面的史迪威将军,却无法做好国府军队的训练、补给、作战调度。美国人一心只想着要利用自由中国为抵抗日本的基地,以至于无暇去留意中国自身的遽变。美国的援华计划和一九二〇年代的苏联计划一样,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外国人想要参加中国的革命运动,本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美国这次介入,错误出在严重的跟不上时代。凡是看过军阀割据、支持过教会学校的美国人,都把南京政府看成美国理想之代表而寄予厚望,期待南京政府真能完成统一大业,与世界各国平等互待。年轻一代的人虽然能把共党兴起的事实看得更清楚,毕竟人数太少,在美国能发生的影响力远不及历代美国传教士的累积。

这些因素给美国决策提供了混杂的参考意见。在中国现场服役的军官或司令——如史迪威,看见了共党行动的决心与实力。在美国这边的拥护中国派——由在中国出生的《时代》与《生活》杂志老板鲁斯(Henry Luce)领军,一般都保留早年的印象,那时候的南京政府似乎是中国一切进步革新的表率。

统一战线于一九四一年终结时,美国观察者可以看得出国民党与共产党双方领导间的裂痕扩大。美国国务院此时的响应政策却只聊具一格,远不及在战争行动上出的力:如翻越喜玛拉雅山的后勤运输、史迪威促成的中国军队新式训练配备,以及史氏与顽固的顾客蒋介石共事(蒋自认在战争补给上受了亏待)。美国人既然在外交上、法律上不得不把国民政府当作盟友来支持,华府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清楚华北共区的情况。

身处中国的美国大使馆与军事总部人员已经预见,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后中国将爆发内战,而且苏联可能占领华北,不晓得毛泽东与斯大林往来关系可布细节的局外人,也不可能充分领会毛泽东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或是他创的本国共产主义。因此,防止内战变成美国的政策,防止的办法则是组成“联合政府”。事实上,这乃是统一战线的理想与未实践形式的延伸,要将两党的军队和代表融于一个全国代表大会。国共双方都理解这个美国希望,表面上都以“联合政府”为战后目标,同时私下却在为一决胜负做准备。

美国此一政策之蹩脚而不切实际,可以拿罗斯福总统派的特使赫尔利(Patrick J.Hurley)将军作脚注。赫尔利是奥克拉荷马州人,作风浮夸,头脑简单,是里根总统未出现以前的里根式(Reaganesque)美国人。他把调解防止内战的任务做得笨手笨脚,继而完全倒向蒋介石,一人与整个美国使馆人员对立,要美国不计一切后果地支持蒋介石。后果来的时候,赫尔利已经不是当事人,但是华盛顿执行的还是他的政策,结果让美国被封杀出局,进不了中国。

日本于一九四五年八月投降后,蒋介石和毛泽东因赫尔利支持而在重庆会晤,并于十月间协议了一套可以令任何自由主义者都感满意的原则。国共双方依协议邀集各方代表召开协商会议,保证人人得享一切公民自由以及无人不盼望的其它好东西,同时双方都在匆匆编整军队。这种作态乃是缘于双方都知道,谁也不能往反对和平合作之理想的那一边站。

一九四五年的确实情况却全然是另一回事。抗战才结束时,共军就移出华北,逼迫日军向共党投降。国府的对策是,命令日军击退共军,夺回共军占的地盘。国民政府以原来的帝国主义侵略者来抵挡社会主义革命的策略,不久就引发无数的“共日”交火。在此同时,国共的军队都在往东北推进,都想抢先一步去接收。照例,国军戍守住各个城市,共军在乡下动员。

美国政府也学国府的榜样,把大约五万三千名美军陆战队移入华北,在北京、天津驻守,以防苏联侵犯。同时又以空运船运方式把整团整师国府军队送到东北各都市以及华北别处。从一开始,美国就以反共的姿态干预。此外,依照一九四五年二月的雅尔塔密约,罗斯福总统已经在和斯大林磋商,试图藉促成其与国府的中苏盟约来决定中国的命运。盟约内容包括,苏联只承认中国的国民政府,只与国府接触。国府方面则需同意苏俄恢复以前帝国主义时代在东北铁路沿线的权益。斯大林承诺,要在日本投降后三个月之内将苏联军队撤出。照这么算,就是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以前。共党因而有三个月时间可以抢在美国人空运来的国府军队之前,尽全力渗透东北。国府发现,共军用脚走到东北比国军坐飞机还快,因此要求苏联停留久一点。结果苏联军队迟至一九四六年五月才撤走,并且把日本人建设伪满洲国的大部重工业设备一起拆了带走。蒋介石就以美国人为后盾,一路与共军作战打进了东北的南端。

马歇尔(George C.Marshall)将军以华府特使身分到中国来调处的时候,便面临了这样的逆境。马歇尔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高指挥官,是尽忠职守而机智达练的主事者。为促成联合政府,他尽了全力。一九四六年一月间,政治协商会议在北京召开,会中讨论了国共军队联合编整的方案。这时候,中国内战的重心已经转到东北,偏偏重庆协议并末涉及东北问题。美国有意用大笔经济贷款换取蒋介石的默从,马歇尔为此返回美国,向国会游说以实现他允诺的条件。一时之间就对国共谈判鞭长莫及了。等到他再回中国的时候。先前由他在北京设置的“调处执行部”正在设法平息华北的战事。按执行部的调处方法,派了美军上校、国军共军的将领,到冲突地区进行调停。然而此时东北的局势已经失控了。

由于中国境内普遍有呼吁停止内战的行动,国共双方打打谈谈,都在利用谈判为安抚人心的手段。美国的行事态度也是半斤八两,一方面要求国府和延安组成联合政府实施改革,另一方面却不断补给国府军队。总之,三方都是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

【谢选骏指出:费正清这个王八羔子,大约在中国出生鬼混的时候和蒋介石国民党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仇,专门找茬国民政府,因此也就顺手抬举共产党。或者,他这家伙干脆就像宋庆龄一样,是共产国际派遣的特务人员。但是百年来的事实已经证明——蒋介石的国民党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绝对要比毛泽东的共产党好得太多了!就像南明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绝对要比清朝好得太多了!至少南京政府不会像北京政府那样要求人们剃头、易服、改造思想、没收土地、沦为农奴、文字狱、历次整人运动(历次政治运动的残酷)……费正清视而不见态度,很成“史家的致命问题”。】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5

 


【【第十五章 中国共产党之复临】】


农村生活的问题


革命运动的诸多起因之中,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即是未受过教育的农民大众的心态。至于物质生计的优劣,倒可以从经济状况上看出来。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拿到统计数宇为依据。自一九一二年民国建立至一九三七年日本攻打中国,这期间的中国经济成长如何,至今仍是争论的议题。乐观的看法——大体上以生产、贸易、投资的全面统计数字为根据——举出中国棉纺织品的生产与消费增加为例,一九三〇年代中期所用的棉花,多于英、德两国加起来之量。托马斯·劳斯基详列了银行服务、货币供应、工资率、交通与货运、消费等项目的成长数据,都是与持续的人口成长相随的。他构想的是一个以稳定步伐渐渐工业化的社会。然而,在这么辽阔的国家里,这种外观之内可能也包含着大堆的都市贫民区和无数穷苦的乡村。

有关中国乡村贫苦境况的研究分为两派。一派强调统治阶级藉地租、高利贷等压榨手段剥削农民,导致收益的分配不公。这种地主阶级剥削行为的看法,合乎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也成为许多人的信条。另一派,按雷蒙·麦尔斯(Ramon Myers ,1970)所说,是比较"折中主义"的;这一派

强调的是旧式农业经济的许多造成产量低的原因:每家人二亩田的耕地太小;这些小片耕地运用不当;农民缺乏资金,又不易取得新工技;无法控制自然天灾;原始的运输方式增加l 市场成本。

赞成第二派说法的人指出,大多数中国农人是自耕农,有些一人既是自耕农又租地来耕,只有大约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是不折不扣的佃农。因此,受地主剥削并不是农民的普遍处境。其影响也不如缺乏资本和技术的影响来得严重。劳力的供给却是源源不断的,因为社会习俗规定人们必须养儿防老,而且必须生儿子传宗接代,以免死后无人上香祭拜而变成孤魂野鬼。

不论问题的重点放在生产效率低或是分配不公方面,都可以看出来根源还是在于乡村社会结构的影响。县以下的行政是较少有人研究的,据杜亚拉(1988)分析,“清末新政规定,各乡村应成立财政系统,以筹集建设新式学校、行政单位、自卫组织的资金。”中央政府辖权如此深入乡村社会,乃是史无前例的。其重要措施包括,新税课征不再按以往是以个人或私有财产为对象,而是以乡或村为一财政个体而课征。结果造成旧式乡下社会大乱。

乡间社会的组织,按杜亚拉所说的,是以“文化性的势力连结”为依据。他所指的即是,宗族亲属的辈分关系、市场的等级、宗教的尊卑地位,甚至包括水利管制、主顾关系、姻亲关系等等,这一切所形成的“势力和权威可以在其中发生作用的那一整套架构”。换句话说,乡村领袖人物的威权,来自家族关系、商业往来、宗教礼俗、内发结交的情谊、人际与法律互动行为的交错相互影响。乡村社会的文化性连结(cultural nexus),也就是这种种交错相互影响的关系。

二十世纪初年开始推行的新政中,主要刺激乡村改变的就是新的征税措施。县官指派了衙门书吏做簿册登记,另外有不支领薪水的“地方”、“地保”,每人负责催收六、七个村庄至二十个村庄不等的税金。杜亚拉称之为“经纪业务”的功能。他发现县以下的税收,通常可分为三个层次。各地的用词或有不同,但大致都在县以下划分区,区以下为乡,乡以下为村。地方或地保通常是以税款包收者的姿态工作,收足了应缴之额以后,还可以赚取生计,打点必要的开销。

各个村庄也可能联合起来,出一笔钱给这位他们自己选出来的地方或地保,这位地保就会为他们的利益着想而手下留情。拿了村民好处的地方地保,也会为村民提供一些服务,例如组织自卫队或田地收成守望戒备,保释被衙门扣押的无辜村民等。这种“保护性的经纪业务”,可以具有以往被认为是地方士绅可发挥的功用。本书第四章叙述的士大夫阶级社会,不可能一成未变。士大夫阶级的活动,在县官级的管辖领域下最为频繁。人口增加之际,最低阶层的士人——生员与监生——愈来愈少涉入县以下的事务,因而也使县以下的人员质量大不如前。

中央政府权力伸入乡村,一般的结果是使村民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处境更为恶化。年头安稳的时候,以主客的人际关系为基础的道德性经济(moral economy)可以正常运作,如地主兼放贷人与佃户兼借款人之间的关系即是一例,彼此送礼或请吃饭都可以润滑这种人际关系。双方各有其可扮演的恰当角色。

然而,年头不好的时候——有天灾、战乱、贪官的时候,这种社会关系就被搅翻了,村民们没有了领袖,全然不知所措。政府加征新税后,家境富裕的地主退出了原来村民领袖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地痞”式的包收税款者,这种人通常都是拼命刮钱的,而且多不是本村人。正派的农民因而都避免去做监督担保契约的中间人。这种时候,大地主大财主都迁到城里去了。政治权势不再系于文化的连结关系,乡村也就沦为“政治掠食者的捕猎场”。简言之,政府强国计划把征税要求加诸乡村领袖身上,使乡村领袖与乡民村民之间有了隔阂。无所谓道德原则的包收税者接管了收税职权以后,舞弊的情形也增加了。前文曾提及,地主在外地的情形渐增,地主的财务总管又无力代理必须本人躬亲的地主佃户关系,才导致江南地区的文化连结关系解体。

军阀时期的地方行政是每下愈况的。地主阶级不再是国内最上层的一等人,也不像以往那样有满脑子为人导师的儒家理想,变成目光窄而顾私利的人。帮会组织——如上海的红枪会和四川的哥老会——成为地方财主用来自保的工具,以免遭受百姓骚乱或官吏压榨之害。帮会组织都有许多分支,会内有类似总务财务的部门,以及可以动员暗中有会员身分兄弟们的当家堂主。大家族有了帮会撑腰,往往可以在类似成都平原这样的富庶地区中变成一村之主。这种秘密结社可差遣的武力是一群职业杀手,其收入则来自包庇妓院、赌场、鸦片烟馆、不纳税的黑市买卖等。除了这较不名誉的一面,帮会组织也保护从事一般正当行业的自家兄弟,而且常有最富的大地主或官吏做他们的大哥。

国民党于一九二七年开始当权之时,由于有电话、电报、公路的联络,南京(以及后来的重庆)一有命令,就可以立刻下达各地村镇。南京政府于是继续建设乡间官僚机构。按孔斐力(CHOC 13)描述,取代帝制时代县官与士绅的,是南京派来的行政官员,以及他们要推行的改革,还有警察组织的反共保安网。以前皇帝派任了县官以后,指挥县官就是省级大吏的事了。现在的中央政府不然,都与地方县长有直接联系。县长们都要到首都去,接受蒋介石的中央训练团的灌输调教。另外,中央政府还设置负责管理军事、关税、运输等事务的地方行政机构,是独立于正规县政府结构之外的。国民党也设了地方支党部,由中央党部控制,与公务员系统是平行的。县以下的新层级有区、里、乡、镇、村、邻与户,恢复起保甲的制度。

国民党的理论是,政府在训政时期可以通过这种层层户籍编制训练人民学习地方自治。一九三九年间,国民政府颁布了重组地方政府的新法令。各户家庭改采较有弹性的方式组成甲与保,村与镇变成可以自己运作地方行政的法入团体。每一保应成立保民大会,选出两名代表参加村民大会或镇民大会,协助村镇长治理事务。村镇长则由民选。按计划,一九三九年的法令应于自由的(即国民党的)中国几乎所有县内实施。但是,当时大权在握的是军方与警方。并没有关于此种选举形式确立的记录可循。

“地方自治”虽然在倡导民主的西方人脑中能激荡起愉快的反响,对中国一般百姓而言却有相当不同的含意。这个术语其实通常意指地方士绅管理事务的中介手段,用来取得村民的税款,以完成现代化的改进。建公路、办新式学堂、支付警政费用,都是头脑新的士绅们乐见其成的,但是为了换来这些而加征新税,使村民未蒙其利之前反倒先受其害。当时抗议实施改革的农民为数不少。

再者,地方自治习惯上并不以一枧同仁的举手表决方式“一人一票”做决定,而是按村中大老们一向的议事惯例,用达成一致同意的方式。一九〇九年各省咨议局议员是由严格限制资格的选民选出的,议员们却得以类似达成一致同意的方式再相互推举代表。如果让“民主”在二阶层划分的中国社会里用单纯多数决的方式运作,无异于否定自律修养使人品高超的理学信念。然而,在私人关系淡化之际,多数决似乎是现代作风所要求的。

回顾南京政府的这十年,我们看得出来,按理想,政府本该用改良农业技术的计划来解决最重要的农业生产问题。南京政府早先曾要求“国际联盟”提供公共卫生设施所需的技术援助。一九三〇与四〇年代,外国也曾提供许多极佳的经济重建蓝图给中国。垦荒、造林、水源管理、水力发电、农作与畜牧育种、农具改良、土地用途改进、虫害防治、储谷设备、土地重新分配、降低地租、轻重工业建设、乡村工业与合作社、低利农贷、民众教育、公共卫生、交通运输、法律治安,全都有人提倡,也都有显然的理由。这些努力的第一的首要的目标,都是为了提增农民生产力。这是中国的难题的症结所在,国民政府却未能把它抓出来。南京政府根本没有拟出详尽的整治计划,当然更不用说有什么实际行动。

南京十年是西方国家该为中国的蓬勃经济成长提供支持的时候,但是欧洲正全神专注着纳粹德国,美国则因为经济大萧条与“新政”而自顾不暇。国民党统治的中国这几年中在许多方面有蹒跚的零星的进展,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定目标。社会人类学家费孝通,曾以“荒歉不足之经济”形容老旧农耕环境与习惯造成的泥淖困境。这种由来已久的低水平人力经济,因为中国人强调知足之美德而长存不灭。农民自古就接受这种制度化了的贫困生活——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了,才能够令使个人把自己安插到关系团体之中,承受生活中的遭遇,并且因而达致自己与周遭社群的高度“社会性整合”。的确,中国农民的狭隘见识、低效率、粗陋饮食、病痛不断,虽然令现代观察者感到怵目,却一直是旧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这些情形也是近代以前欧洲存在过的。


乡村建设


南京十年期间,政府对乡村并没有大规模的支持,倒是有愈来愈多的私人力量普遍投入“乡村建设”。好几个地区的农民生活问题都有人在做研究,并且拟出推行教育与改善生活水平的方法。其中有一些是传教士带头做的。西方人最熟知的是华北定县的平教会实验计划,由信奉基督教的晏阳初主持,部分资金来自洛克斐勒基金会。南京政府在首都附近发展了一个模范县。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学者梁漱溟——盖·亚力托(Guy Alitto,1979)称他是“最后的儒者”,他在山东的乡农学校建设首创风气之先。根本上,这些改革建设的目的不外乎给农民一些公民教育、一些公共卫生服务、作物与牲畜育种的科学化改良。

相关研究最多的乃是晏阳初在定县主持的平民教育运动,其影响范围也最广。晏原在耶鲁大学读书,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基督教青年会派了四十多名中国学生到法国参加华工服务,他便是其中之一。晏在替华工写家信的时候,就开始教不识字的华工认字读书,还办了一分报纸。回中国以后,他便发动多人,利用青年会的宣传及动员方法推行识字运动。这些事情把他带到乡村的问题上来,他除了推广识字教育,进而扩及改良公共卫生、农业技术、手工业、贷款营销合作社,召集村中长老、地主、官吏参加各种公众活动并协助安排有益的行动计划。

晏阳初往美国和英国募款,以聘请专精的人才。这此人必须想出可以实行的主意,而且所需费用愈少愈好。例如,卫生计划征召村中一名农人为卫生员,经过十天训练后,此人便着手做一些最重要的统计,找出最明显存在的疾病向训练中心报告。他配备有急救药箱,可以分发眼药、蓖麻油、阿斯匹灵,另外还可以替人们接种疫苗,做环境消毒。但是,查尔斯·海福德(Charles Hayford.1990)的研究说得很明白,习俗的硬壳是很难打破的。例如,接生婆一向都是不讲卫生的,有时候坚信干牛粪的疗效优于其它药品或疗法。

一九三一年以后,包括定县在内的全国性乡村建设运动,成立了许多有类似功能的工作中心及工作计划,都是未受政府指挥管理的。一九三〇年间,定县踏出了最后一步,以自己提名推举的人选担任了县长。其实验性的工作设计出许多配合农民需要的措施,包括乡村工业、合作社、税款的公平正当运用等。地方上的保守人士觉得这些作风太接近共产党了,终于设法把县长调了职。

乡村建设运动不久就发现,经济生活上的问题与社会政治制度脱不了关系。西方式的任何民主改革,都必须有较高的生活水平为先决条件,而生活水平的提高又端赖社会改革。比方说,定县打算推行的科学化改良所需的财力支持超出了农民的能力范围,支持地方改善的农民组织必须得到官方许可,作物改良牵扯出地租和租用期的问题,识字推广以后民众表达委屈不平的声音变大了。

简言之,不论旧秩序的那一方面要做任何实际的改革,都意味着整个体制要做根本的改变。中国乡下的问题太深远了,要求改变的催促又太紧迫,以至于一有改革就似乎可能点燃起可能导致暴动的连锁反应。

国民政府的地方自治计划即是因为这种征候而受挫。中央只能从表面上下达政令,根本到不了农村内部。要在地方行政系统中设置代表中央单位的计划或立法,通常都和督军及商会代表的省级利益相冲突。改革建设计划带到地方上的有延长的公路、公共汽车线、电话、电报。各种建设计划,包括地质勘察、农作物统计、农业管理、地方治安,都要靠往农村加征新税得来的钱才能办。农民们却一直觉得,中央和城里人搞的这些进步改革对他们没多大好处,官僚们则是对这整套组织乡村自治的观念感到陌生。结果,南京政府没有把社会改革做成功,尤其是扩散土地所有权与减少遥领地主(absentee landlordism)两件事的失败,让中国共产党在一九三〇年代有了可乘之机。


毛泽东之兴起


国民政府奋力要建立抵抗日本的军事力量之时,中国共产党正在乡村里挣扎着求生存。一九二七年间原已有大约六万名党员,却很快就被蒋介石的白色恐怖消灭了十分之九。剩余的党员许多从此就声消迹匿,最固执的分子则躲入偏远的乡下,渐渐形成十多个根据点,以小撮的“红军”(即共产党员)支持反叛的政治领袖。毛泽东和军阀军官出身的朱德在湖南江西南部边境联合以后,开辟了一个主要基地。但随即往东北移入江西山区,以瑞金为中心据点。其它基地分别建于武汉东北的大别山,或江苏北部长江口的洪泽湖沼地周围。

意识形态与组织力相辅运用无疑一直是大多数革命运动的致胜法宝。毛泽东的组织原则和任何其它成了大功的流寇所用的一样,用强力与狡诈(包括一套新理论教导)来讨好地方人民。通过共产国际从苏俄借来的意识形态,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适应了中国的环境。例如,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历史析解中,都市无产阶级、工厂工人、加入共产党的工人领袖都占有关键性的地位。中共享农民群众取代无产阶级以后,工作才有了进展。但这么做等于是把原来的理论意思颠倒了。

陈独秀于一九二七年因为共产党在他领导下几乎败亡而失势。以后,中共领导权就由一连串的青年担当,都是莫斯科共产国际提出的人选。由于这些人在上海和其它都市里必须躲在暗中活动,使他们发动革命之战的能力大受妨碍。教条宣传可以印在纸上,却不能纠集群众运动。活动者仍接受莫斯科指示,并且把这些指示传送到各个基地区。

一九三一年起,著名的留俄派“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即国际派)掌控了中国共产党的大权,苏俄的影响力更为加强。这一派人的观念和目标都属马列正宗,并不切合中国的实际状况。他们仍然高倡无产阶级革命,企图占领都市,继而使各省独立。这个路线对国民党正有利,共党则是每次举事必败,根本没有在中国掀起暴动的“巨浪”。到了一九三二年,中共中央委员会被迫撤出上海,迁往江西的大基地,也就是毛泽东坐镇的地方。撤来的人虽然职位比毛泽东高,却和他一样融入了农民的生活与其疾苦。从这时候起,毛泽东的人格与观念就成为支配中国共产党革命运动的一个要素。

毛泽东胜过当时其它人的地方在于他能使理论与实践一致,这是儒家哲学的重要中心思想。我们可以观察一下,自一九二〇年起在国民党主导的联合阵线之内活动,毛的观念是如何发展的。他曾任广州的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在广州时也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讲习所提供为期五个月的教育课程,毛泽东并于一九二六年五至十月间亲自给六个班授课,教导了三百二十名来自中国各省的学生。讲习所的课程似乎是以分析农民问题与分析乡间阶级结构为主。毛泽东以一九二五年在湖南组织农民协会的六个月经验为依据,在一九二六年间撰写的文章中,描述了农民阶级——上起自耕农,下至无土地的劳工——无法摆脱的被剥削处境。他指出,农民受的压迫来自:(1)高额地租——占收成的一半或更多,(2)高利率,每年为百分之三十六至百分之八十四,(3)高额地方税,(4)农业劳力被剥削,旧地主与军阀、贪官串通,想尽办法地剥削农民。在这整个制度背后还有帝国主义者的共谋,他们的目的是维持既有秩序,以方便他们在中国贸易牟利。

这时候,毛泽东已经完全接受了列宁主张的以阶级斗争为手段,进行对抗资本主义、帝国主义者的世界性运动。不过,毛认为,在这一般公认的架构中,中国革命的成功关键有三:一是彻底析解明白乡间的各种不同阶级。第二,要以非常实际的方法辨别,在什么样的革命阶段中该与那些阶级合作,与那些阶级对立。第三,党工在乡村扮演的角色应该是指导者、催化剂,不应是无所不知的人。他必须小心审视村民的困境与不满、期望与恐惧;唯有如此,他才能表达出农民的需求,并且照计行事——尽可能联合最多数人攻击最小的目标,以达成革命步骤。

不幸的是,一九二六年间毛泽东在做这些打算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却一心只想用联合阵线的策略。党员们仍旧认为,一九二〇年代的国民革命运动应定义为中产阶级的革命。历史却将证明此种看法相当有问题。中国共产党就抱持这个误导的信念,听从共产国际建议,不计代价地继续与国民党联合,把动员受苦难农民起而行的观念低调处理,直到帝国主义已经被新的中央政府逐出中国以后。为了维持与国民党的联合阵线,放弃乡间的社会革命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中国共产党反对“农民行动过度”,是因为北伐期间南方各省农民组织蔓延太快,曾惹来当时仍大权在握的地主武人集团血腥镇压。中国共产党没有自己的武装兵力,因此,农民运动在一九二七年国共分裂后就迅速烟消云散了。这也是中共咎由自取。

在此时期,毛泽东很本分地配合莫斯科转达的路线,而且试图把握设想中的时机“高潮”,只不过这高潮并未出现。他发现,农民阶级的力量可以动员,甚至可以包围城市,但是却对抗不了国民党的军队。因此他也明白了一件事,中共必须在一个可以集合人力与粮食补给作战的基地领域之内发展武装兵力,才可能存活以至壮大。自一九三一年起,“江西苏维埃共和”便成为达致这个目标的工具,领导人自然是毛泽东。

这一回,共党争取农民支持的办法是重新分配土地、发现大地主就予以扫地出门、特别照顾穷困的农民。毛泽东和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起争执的地方很多,其一是对待富有农民的方式。毛泽东认为富农是地方经济的必要成分,有意安抚他们。可是,留俄派的教条主义者却认为富农对共产革命的无产阶级本质有害。据汤尼·赛克指出,毛泽东的用意是,扫除养成乡村社会安定状况(及问题)的地主佃农主客关系,再以经仔细分析形成的新社会秩序——此乃是阶级斗争的准备动作——取而代之。但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蒋介石发起的消除江西共党“毒瘤”的行动,迫使中共引用游击战术。游击战术的第一原则就是,诱使敌人沿其补给线前进,再将其先导部队包围切断。第二原则是,除非敌寡我众,而且确有胜算,决不发动攻击。江西东部的山区崎岖地形和狭隘谷地,正是运用这些战术的理想所在。蒋介石的先头部队愈往前推进,就愈脆弱。蒋军只在一九三四年的第五次行动中胜利,这一次由德国顾问在进攻沿途山边设计了碉堡系统,其位置使各碉堡的炮火可以依序先后作掩护。碉堡由卡车运补给,固若顽石,终于使蒋军占得优势。游击战术的第三条原则——动员农民供给信息并补充人力与粮食,也因此一战而丧失效果。


长征,一九三四——一九三五


一九三四年末,中国共产党展开“长征”行动。开始可能有十万人的队伍,一年后只剩下大约四至八千人。长征的要旨是,在国民党势力外围找一个根据地盘,这与满人当初据守明朝帝国外围的情形不可谓不相似。中共需要一个他们能控制能组织的地区。如果能占取云南省,正可符合这个目的。但是云南的军阀并不打算让共产党接收,相反的,他们正逐渐被蒋介石的追兵接收。蒋军在追剿共军的时候,名正言顺地把中央政府军队带到了各个遍远省分之内。

长征一直被看作近乎奇迹的事,相关的记述比讨论摩西带领上帝选民过红海的记录还要多(一年走了九干六百多公里,平均每天要走二十七公里多)。这么浩大的军队和党工人员怎能够以这么短的时间步行走完这么长的路?答案当然是,只有领导分子和少量的军队走完了全程。

我们应该想象一下地形。中国西南地方是一片由山脉隔成棋盘状的大小盆地,人口稠密的平原区水源引自不宜人居的山上。长征队伍穿越西南地方时,必须翻山涉水,不能走有几条汽车公路的平原区。因此,大半路程不是往山上攀就是往下坡滑,走平地的时候非常少。运输工具不能用火车和推车,只能用滑竿和挑担。赶路途中,共党红军的高阶领导人多半是坐在二人抬的滑竿上睡觉,其它人则呈一纵列跟在后面走过山间石隘和田间小径。夜晚,领导人通常都不休困,大部分时候在处理红军情报、后勤、人事、战略等问题,以安排次日行路或准备作战。

共党的领导人都有勤务兵、副官、保镖照顾保护自己,作风和一般传统军队一样。他们也和美国对抗日本人的时候一样,有秘密的情报来源。共军的无线电可以接收很容易译解的中央军通讯,他们了解敌人的程度胜过敌人对他们的了解。

长征进行途中的一个重要议题是,下一步往那里走?该由谁指挥前进?队伍离开江西之前,毛泽东的地位已经降到留俄派的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与共产国际派来的德共军事顾问之下了。个性随和的周恩来的军阶也比毛的高。不过这些人都攻不破蒋军的要塞。共产国际的意识形态专家只会打阵地战,结果每战必败。长征初期一路上的战事因此损失极大,而每逢过河时伤亡尤其惨重。后来,毛泽东的机动战非正统主张被接受了。往西与西北转进途中,毛于一九三五年初再度掌握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权,从此也就再也不曾松过手。原来是他上级的周恩来,也从此成为他的主要支持者。

行进的速度快比什么都重要。因此,出发时就拖在后面的十数里长的重型装备、补给品、小分队、伤员,后来只得弃之不顾了。开拔时登记的军事职兵计有八万六干人,一年后抵达陕西时只剩两、三千人,其中有很多还是途中陆续新投效的。从这时候起,参加过长征的人就是共党革命运动中

的贵族了。

长征一举也帮共党的新领袖窜出头角。毛在长征期间就已开始与同僚保持距离。他登上至高的唯一领导人地位之后,住处就与其它领导人分隔开来。就像是将要登上皇帝之位的人,他从此不再有地位平等或说知心话的人。他已经陷入了统一中国者必须忍受的束缚。我们如果回头看以往,会发现毛泽东的兴起令我们联想到汉、唐、明三朝的建立。这三朝的情形一样,都是先有一群领袖,听命于一位带头的领袖。这些领袖在各自的区域内动员群众参加军事行动,可能是推翻暴君,也可能是驱逐外族统治者,总之,必是号召百姓群众才能做到的事,开国皇帝不可能单人独力完成。一旦开国之君大权独揽,就有难与功臣共处的问题。


周恩来的角色


长征的另一项成果是让毛泽东找到周恩来这个最亲密的共事者与未来的宰辅。周恩来是引人兴趣的人物,极有才干,本能地保持中间立场,努力要凝聚党组织,同时又明智地不使自己成为最高领导人的竞争对手。他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一待四十八年,创了世界纪录。周恩来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位出色的总理(prime minister),为党与党的领导人鞠躬尽瘁,与古时历代宰相(prime ministers)为皇帝为朝廷效命之忠心一般无二。

这个角色也有几分是其来有自的。周的本籍在浙江绍兴附近,即上海以南与宁波及杭州之间的地方。清代许多大臣的师爷谋士正是出自这里。周恩来的叔伯辈有三人曾考中举人,有一位做到了巡抚。周十岁时到沈阳读小学,一九一三年进入天津的南开中学,受到杰出开明的教育家张伯苓博士的熏陶。周恩来读书用功,但自始就是一名学生领袖。一九一七至一九年在日本期间,他接触到社会主义。五四运动爆发后,他回到南开——此时已改为大学,投注全部心力办学生报纸。自这时候起,他的生涯大致就离不了组织与宣传。不久他就走向左派,几个月的坐牢经验更确定了他的革命立场。一九二〇年夏天,他到了法国。

当时法国已有数百名中国留学生,另外还有大约十万名华工,代表中国对世界大战所尽的一份力。大多数学生是半工半读的,但是有许多学生却把救国的大问题放在第一位。周恩来立刻以他最服众人、最平和、最具外交手腕的条件成为头号的青年领袖。他的特长不是发号施令,而是促使相互竞争的人协议合作。因此,从最开头,他的角色就是领袖,是凭说服力而不凭霸气维系领导力的领袖。他于一九二四年回到广州的时候,已经是联合战线革命政治学最有造诣的实践者。

周恩来随即加入新成立的黄埔军校,成为政治训练部副主住。换句话说,是一位重要的政委,也是年纪相当轻的蒋介石的部下兼学生。一九二七年三月,共党在上海策动暴动以待国民党军队应接,周恩来正是上海行动的指挥者。同年在南昌的举事,也是周主导的,“红军”便是在这次行动中诞生。后来,他与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合作,支持过一连串数个党书记,却一直避免让自己担上这个职务。在江西期间,在阵地战术未把共军几乎拖垮之前,他都是支持阵地战的。

周恩来一生成功的秘诀是,他有足够的智慧认清两件事:莫斯科的教条主义在中国起不了作用,而他自己欠缺使中国共产党适应中国环境条件的能力。正因为他有自知之明,毛泽东在一九三五年初长征途中的高潮——遵义会议——中开始执掌中共领导权之时,他才能够以原来毛的上级的身分而甘居毛的下属。

周恩来代表了一组同侪的连贯。与他同期在法国的陈毅和聂荣臻,都将成为共军的主帅。后来在北京政府里,陈成为外交部长,聂主持核武发展。邓小平在巴黎期间曾替周操作油印机。历经长征的这批领袖无不互有极深的渊源。

长征接近尾声之时,毛泽东和他从江西基地带来的红军与另一支红军会合。这一支军力由中共另一位建党人张国焘领导,原来基地在武汉东北的大别山中,一九三三年向西移入川北。两军相会时,张的人马远超出毛。据班杰明·杨(Benjamin Yang,1990)的详细研究,双方将军队组成两大部,但毛泽东与江西同来的一伙人无法接受张国焘的模糊计划与自认领导者的态度。毛和江西伙伴突然获知,有一小支大别山出来的共军已经在陕北近长城的地方建立基地,就决定以陕北为目的地。张国焘遂与毛等人分道扬镳,后来又倒向了国民党。

共产党人于一九三五年未来到陕北,再往西去就是沙漠,东边和北边只有黄河。陕西省是一片受过千百年侵蚀黄土高原地形,由于欠缺可行汽车的公路,成为易于防守的地区。但是也欠缺粮给和人口。国民党的清剿行动本来可能把这儿撤底摧毁,岂料日本人却于一九三七年发动侵略。驻守在西安的东北军原定进攻共军,现在却宁愿与占领他们的家乡的日本人一战。在此以前,东北军曾于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叛变,劫持了蒋介石。在释放蒋之前,他们力主中国人组成统一战线抗日,中国人不再打中国人。


第二次统一战线


一九二八年,中国共产党走到一个低潮,连第六次大会也迫得在莫斯科召开。这时候起,共产国际有一段时间左右了中共的走向。但是到了一九三五年,留俄派的势力开始被毛泽东的拥护者取代。其中阴谋夺权的成分不大,主要是因为毛找到了在中国乡下掌握权势之钥。而他的原则是体谅人民大众的心态、需求、利益。他所提倡的“群众路线”,主旨确实是要人民大众来导引支持革命运动。外国输入的教条应该退居次要,首要的是倾听人民的心声,进而吸收人民、动员人民、控制人民。

接受共产国际指导的国民党势力白色地区,也发生了类似的倒闭事件。共产国际一再试图组织工会为都市无产阶级,利用暴动占领城市,却屡试屡败。从中脱颖而出的行动组织者,是晓得如何运用可行手段的刘少奇。刘是华北地区各城市的共党运动指导人,积极鼓励左翼文学运动、利用艺术宣传、吸收学生。他把共产国际的无产阶级革命教条搁在一边,以中国共产党这套方法的本土化,达成了相去不远的目标。

刘少奇于一九三七年到延安与毛泽东会合的时候,国共的第二次联合已经展开了。全体中国人以统一战线对抗日本,自从一九三五年夏天起就是莫斯科的路线,目的是要对付在欧洲抬头的法西斯主义与日本在东方的侵略行为。毛泽东宣布赞成中国以统一战线对抗日本,但拒绝和蒋介石合作。这时候,抗日救国已经重于中国的社会革命运动了。但是毛泽东不会为了全力投入前者而放弃了后者,所以就极力主张两条战线的策略,一面抗日,一面发展苏维埃基地抗蒋。为了表示诚意,延安的共军向东开拔到山西,以准备再往东进攻击日军。然而,共产国际却于一九三六年春天来了指示,命令毛泽东与蒋介石合组统一战线。为此,周恩来前往上海谈判合作条件。

国共两党于一九三七年四月议定以统一战线抗日,毛泽东在中共党内的气势也于此时渐渐完全压倒了“二十八个布尔什维克”的残余。毛非但不和国民党联合,反而计划在做为抗日基地的“苏区”继续进行社会革命。这一策略运用成功的话,自成一系的共军可以在跟着全国一致抗日的口号走之时,暗中扩大基地,争取人民支持。毛泽东要建立的全国性共产党基地,转眼即可成真。

一九二〇年代初,俄国顾问来辅佐国共两党的专政之时,曾经动员过中国民族主义的力量。两党之中年资较长的国民党,已经成为开明的都市专业人士心目中求进步的希望所系。这些支持者多为西方留学归国者,或有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因此,国民党统治的中国面对两种作风,一个是都市里的改革西化,一个是农业区的保守主义。有时候,同一个家庭里就可能并存着这两种作风。

若不是日本倾全力侵略,南京政府本来可以逐步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事实却不然,抗日战争给了毛泽东和共产党机会,他们在乡间奠定了新的独裁势力,却排除了国府统治下刚开始发展的都市文明社会影响。在战时的环境条件下,中国共产党建立起一个准备好要打阶级战的新型态的中国。二十世纪的这一群中国革命者,将要攻击并重组已经有至少三千年历史的社会结构了。

【谢选骏指出:看看这个标题——“中国共产党之复临”,好像在描述上帝的作为。洋鬼子费正清及其二鬼子译者,简直丧心病狂胡。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这一群中国革命者”,不过是共产国际豢养的汉奸走狗,他们“攻击并重组已经有至少三千年历史的社会结构”也是虚张声势,这并非是真的,因为在他们之前一千多年的五胡,已经干过了——石勒小子不是强令汉人出家做和尚吗?这比共产党在中国干的“共产共妻”毫不逊色,甚至犹有过之。费正清连这个都不懂,也配谈论中国历史?所以你们大家看看,共产党一进北京,马上盘踞了中南海,比中国帝王都不如,只能和满洲鞑子相提并论。因为中国帝王,从来不会住进前朝死人的房子的,只有鞑子才不懂得忌讳。】


费正清《中国新史》批判 14

 


【【第十四章 国民革命与南京政府】】


孙中山与联合阵线


军阀割据的中国重新统一,也与历史上其它再归统一的先例一样,需要三十年时间,从一九二〇年起至一九五〇年止。也和其它类似的时期一样,这三十年是漫无头绪的一片混乱,因为有平行的好几路人事在同时进行。对外关系方面,有一九二〇年代的争主权运动,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一九三一年以后,日本军阀侵略中国的行为使争主权转为爱国抗日,至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为止。国内政治统一方面,由两个专制政党力量组成的联合阵线进行,而两党都受到俄国的列宁主义者鼓动影响。在一九二〇年代,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为了瓦解军阀势力打倒帝国主义,曾携手合作,也相互竞争。两党于一九二七年拆伙,虽于一九三七年再度组成统一战线联合抗日,却始终是死对头。同时,国民党于一九二八年在南京宣称统一而建立国民党政府之后,党内却发生第三条斗争路线。这次的党内之争的双方,一是仍在继续发展的文明社会元素,一方则是因为日本侵略而获得认可的军事独裁。

三条冲突路线无一不把旁观者搞得胡里胡涂,也令参与其中者困惑。三者一起把共和下的中国变成充满不可解与误解的谜。我们作析解,必须从孙中山这位爱国者开始。他的诚恳使他能够几乎不涉意识形态,却敢大胆冒险,这两者正应了当时情势的需要。

孙中山生于靠近葡属澳门的珠江三角洲的一般百姓之家。但是他的成长期有部分时间在夏威夷渡过(曾经因英文成绩优异获得学校奖状),在香港受完医学教育(故有“孙博士”之称衔)。一八九六年间,清朝驻英公使馆将他拘禁之后又不得不释放,给他赢得革命先驱的名声。一九〇五年,日本的扩张主义者协助他在东京组成了同盟会。因他有革命元老的象征地位,一九二一年曾担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之职几个星期,之后便让位给了袁世凯。

孙的国民党本来的宗旨矛盾不定——只有重整中国社会的有限目标,到一九二〇年代却突显得十分清楚。因为孙中山于一九二二年决心要向苏俄学习,他的接班人蒋介石一九二七年的决定乃是与苏联一刀两断。

列宁主义所说的反帝国主义理论已超出国家的范围,因而带有一些世界性的色彩。由于政治思想在中国向来是以放诸四海皆准的原则为依据,而且中国自古就有包容文明世界的传统。因此,中国的革命者自然选中了有全球普遍效用的教条为号召依据。孙中山虽未表示赞同共产党的阶级斗争观念,却清楚看出共产主义方式的有用之处,所以同意容共,共赴民族主义革命。

俄国布尔什维克的共产国际,是将分散在各个国家里的共产党组织而成。一九一九年召开的共产国际第一次大会,曾鼓励在欧洲各地进行革命。一九二一年以后,列宁回到他的“新经济政策”上,虽然共产国际仍在与复苏的欧洲社会主义政党较劲,其革命性却已变得较不积极。只有在中国的作风依然不改。

列宁坚信,西方资本主义利用亚洲落后国家为获利来源,才得以支撑其资本主义制度。如果亚洲不再受帝国主义剥削,西方国家的工资将持续上涨,从而迫使资本主义迅速崩溃。亚洲的民族主义运动,将使帝国主义列强丧失赚钱的市场和原料的来源,因此等于是对西方资本主义最弱的弱点进行“侧翼攻击”。西方资本主义的最弱点是亚洲经济结构,这儿也是帝国主义剥削劳动阶级最不留余地的所在。

苏俄政府逐步放弃了沙皇时代与中国缔结不平等条约的特权,藉以讨好中国。不过随即发现这么做对以前在东北的权益而言吃亏很大,因此其外交部继续与北洋政府以及华北军阀有外交往来,同时却以共产国际进行革命颠覆。

一九二二年的孙中山已经历过三十年的风浪,走到了一生机运的低谷。他于一九一二年被拥上中华民国总统之位,却眼见自己的国家分裂为军阀割据状态。为了藉用军阀手段使中国统一,他得与广东的投机武人共事,却于一九二二年六月间因为不敌对方的阴谋而逃往上海。就在此时,他证明了自己是国民党的首要领导人,也证实他无力完成革命,于是才与共产国际连手合作。一九二二年九月,孙中山便按苏维埃路线开始重组国民党。

这种为便宜行事而结合之举,是有严格限制的。联合声明由孙博士和苏俄代表于一九二三年一月宣布。声明中说,孙并不赞成中国实行共产主义,因为环境条件不适宜。苏俄则同意,中国需要统一与独立,故乐于协助中国国民党的革命战斗。孙中山于此时写信告诉过蒋介石,能找得着谁帮忙就找谁帮忙了,而西方列强都不愿帮忙。虽然孙中山此时争取且接受了苏俄之助,在他心目中,共产主义并不能取代他自己的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而成为中国革命的方针。即便他发觉,将共产党强调的以反帝国主义精神激发群众运动之说并入他的想法,有其效用。

以这欠安定的结盟为依据,苏俄的协助随后就到。孙中山于一九二三年初在广东成立政府之后,便派蒋介石到俄罗斯考察三个月。蒋回国后,于一九二四年担任在广州新成立的黄埔军校校长。这时候,擅长组织且曾居留美国的苏联顾问鲍罗廷(Michael Borodin),担任指导国民党革命的专家之职。他帮忙创办了一所训练宣传家的政治学校,教国民党的政客如何博取群众支持。于是国民党按苏俄的模板发展了许多地方性的小组织,并且由小组织选出代表,参加党的大会。第一次的全国代表大会于一九二四年一月举行,选出苏维埃式的中央执行委员会,以为党内的主导权威。党章由鲍罗廷起草。

协助中国民族主义革命之余,共产国际隐而不宣的目标是要发展中国共产党,并且使中共在国民党内取得战略地位,进而控制国民党。因此,中国共产党党员在国民党同意之下,以个人身分加入国民党,同时中国共产党仍然另成一个独立组织。由于共产国际代表坚持,中国共产党首肯了加入国民党而成“内部集团”的策略。孙中山觉得此策可行,因为中共的党员甚少,两党基于反帝国主义而联合,而国民党也有意带领一个宽容的、全国性的、多阶层的运动以避免阶级之战。孙中山同时觉得,民生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差异不大(至少按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看来是如此)。至于中国的共产党员不过是一群想要垄断俄国援助的“青年”,如果俄国为与国民党合作而必须不承认这些青年,俄国人就会这么做。

中国的共产党员们却正在都市工人、贫苦农民、学生之中寻找确定的阶级支持。不过他们看得出,这种阶级基础还太弱。所以起初只求跟着民族主义运动走,利用这个运动,但不要令其中占大多数的非共党分子产生反感。应注意的是,共产党在中国这时候还只是婴儿期。一九二二年的党员还不到三百人,到一九二五年仅有一千五百人左右。而一九二三年的国民党人数已将近五万人了。赛克(将出版)查阅中共早期文件,指出共产党人在运用“内部集团”策略时的进展乃是假象。事实真相是,中共党员挤入国民党高阶位时能有影响,却没有势力。中共于一九二六年五月宣称领导了一百二十万名工人,其实只是工人代表曾出席中共主导的第三届劳工大会。他们造起来的不是“泥巴脚的巨像,而是泥巴脚的佛陀像”(注:feet of  Clay 字面意为泥巴脚,意指根本弱点)。共党在一九二〇年代的第一次联合阵线中,无论是在都市或乡村,都未能打下长期支持的基础。

国共谅解从一开始就不稳当。其维系力量是彼此的利用价值、共同的敌人——帝国主义,以及孙中山在世之时对国民党内反共较激烈分子的驾御力。

一九二五年间,上海和广州的学生示威与帝国主义势力开火的事件(五月三十日与六月二十三日),掀起全国人的反帝国主义情绪。不平等条约与外国人的特权持续存在的恶劣事实,造成震惊全国的五卅惨案。引发的行动包括对英国与日本的长期抵制与罢工。


蒋介石之得势


一九二五年三月孙中山不幸早逝之后,他的追随者完成了自广州至长江流域的北伐(一九二六——二七)。受了新的宣传训练的国民革命军人员,比蒋介石的军队先一步出发。军队有俄国顾问,配有俄国武器。借着宣传先行,鼓励民众,以及“银弹”贿赂的手段,北伐军的六支主力将华南地区的三十四支军阀部队击溃,或是予以收编。

中国的民族主义因此于一九二五至一九二七年达到新的抒发高峰,对象则是帝国主义列强之首的英国。英国人为了自保,一方面归还了汉口和九江的租界,另一方面纠集列强组成一支有四万人的国际部队,以保卫上海。大多数传教士——有好几千人——因为恐惧反洋行动,都自其内地驻留处撤出。一九二七年三月,革命军到达南京之时,外国居民遭到攻击。有六个人丧命,其它人则在英美两国炮舰掩护下撤离。

就在一九二七年春天,革命军内部潜伏的左右翼分裂终于浮现。两年北伐行动中,左右两派大体上都合作行动,但蒋介石早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就曾在广州下令逮捕左翼分子,据称是要反制对方挟持他的阴谋。一九二三年在俄罗斯的三个月考察,已经使蒋认识了苏维埃的作风,也令他疑心共产党图谋不轨。北伐成功后,情势终于明朗。

简言之,自广州迁至武汉的革命政府,到了一九二七年三月间已经为国民党内的左翼与共产党人把持。其领导人包括孙中山的遣孀宋庆龄、孙中山的大弟子汪精卫、革命军首席顾问鲍罗廷。全国首都改设在武汉。由于武汉是重要工业中心,正适合共产党人的策略。革命政府虽有中共党员为阁员,但军事力量很弱。

国民党内较保守的领袖所支持的蒋介石,原本以长江下游富饶的战略要地为目标。蒋生于宁波内地的地主士绅家庭,在华北与东京受完军校教育,继承了中国日本惯常的儒家(并不开明的)观点。一九二七年间,上海南京地区一旦进入蒋的掌控,他就能够以军事力量预先阻止共产党人的行动,并且巩固自己的地位。二七年四月,共党领导的工会控制了上海,与外国军队及战舰对峙,共党依共产国际指示,等候盟友蒋介石到来,岂知竟被蒋的军队——得上海黑道的青帮之助——攻击,在一场流血背叛中伤亡极为惨重。

蒋以南京为国民政府所在地。不久就有一名武汉当地的军阀夺权成功,瓦解了左翼政府,有些左翼领导人便逃往莫斯科。南京的新政府解除了居要位的共产党员之职,并通令全国实行清共的恐怖政策。有一段时间,清共行动大体上成效颇着。一些由共党领导的小队革命军曾发生叛变,共产党人继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在广州发动政变。这次夺权失败后,共党就退入乡下山区,以撤往江西省者最多。

共产国际在中国进行革命实验的不光彩败绩,曾受到莫斯科权力斗争的影响。托洛斯基(Trotsky)与其拥护者不赞成共产国际渗透国民党的工作方式,他们事先已料到蒋介石会反共党,故力主纯粹共党领导的独立行动,在中国发展工人和农民的苏维埃组织。斯大林及其支持者却认为,在这么落后的国家里推动独立的共党运动,只会招致来得更快的打压。这一派人期待,到了国民党容共的后期,共产党将可以如斯大林所说的,把国民党盟友当“榨干了的柠檬”一样扔掉。

共产国际之未能成事,主要当然是因为距离现场太远。像上海这样连无产阶级都未组织起来的地方,斯大林藉马克思辩证就想遥控其混乱骚动,根本不可能成功。共产国际在中国的计谋失败,也肇因于共产国际先把中央集权的苏维埃式党组织教给了国民党,要颠覆这种党组织可比颠覆西方式国会政党要困难多了。

蒋介石与共党决裂,意味着要在革命军行动到了某个阶段时收拾一下成果。在阶级斗争、社会革命、改变乡村农民生活形态未发生前煞住了脚。

南京政府的统合巩固,加上以军事行动遏阻反叛,使蒋与国民党的领导人经营出表面上的全国统一局面,并且获得列强各国承认,开始推展行政体系——此乃是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先决要件。一九二八年春,蒋领导进行第二次北伐,随即于六月间攻占北京,改名为北平。十一月间,东北军阀张学良承认了南京政府的管辖权,完成了中国名义上的统一。此时各国先后与南京政府缔约,也使国民革命军的行动获得国际承认。

这个当儿,可归纳出来的结论有好几个。国民党虽然得势,党内却有太多相异的成分,无从发挥党的专政。相反的,不久就变成蒋介石的专政。国民党成立初期曾以民族主义为驱策力,一九〇五年起是针对满清异族统治而发,一九二三年起以缔结不平等条约的列强帝国主义为目标。意识形态是激发学生行动不可或缺的,而国民党的意识形态名义上是三民主义,但是三民主义实在只算党纲(一组目标),不能算是意识形态(一种历史理论)。一九二三年以前的国民党未超出广东军阀势力的格局,以后与苏俄连手,才按列宁主义路线改组,有了接受党性灌输的兵力,并且与中国共产党组成联合阵线。为期四年的苏俄协助与中共合作,加上要求内除军阀“封建”外除列强“帝国主义”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式的爱国意向,帮助国民党掌握到权势。

这个纠缠不清的故事暗示,二十世纪中国根本上始终只有一种革命运动,即是主要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也许这可以让人看见国民党较好的一面,显得它一心一意要做的是强国与改革,并不是无休止的阶级斗争暴行)。蒋介石于一九二七年四月在上海肃清中共党人,虽然因此使列强于一九二八年承认了南京政府,却导致国民党的革命精神涣散。过不久,国民党就陷于对抗共党与日本的腹背受敌境地。


南京政府的性质


一九二八年成立于南京的国民政府,似乎是一九二一年以来最大有可为的政府。其成员有许多是留学国外的爱国分子,能够胜任近代单一民族独立国家的政务。近代生活的便利设施如电影院、汽车、剧院、手工艺、书报杂志、学校和教员,很快就在南京处处可见了。各种新设机构包括中央研究院的十数个研究所、国民政府的公共卫生部、中央农业实验所、海关税务的多种相关部门、中国银行的研究部,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机关。此种成长持续了第十三章提及的文明社会之建立。

国民政府的潜能,它能为中国人做的事,不久就要毁于日本军国主义之手。日本人已于一九三一年占领东北,三二年进逼上海以及北京天津一带,并且于一九三七至四五年间全力侵略中国。一九三〇及四〇年代,日本以及工业技能与沙文主义阻碍中国的文明进步,正如德国的类似技术能力在欧洲的作用。国民党南京专政本来就有弱点,在备战以及不得不战的压力之下更加恶化。

国民党的第一个弱点是丧失了革命目标。遵照孙中山的革命建国三阶段(军政、训政、宪政三时期),国民政府宣布一九二九年为国民党专政的训政时期之始。

自一九二四年一月国民党举行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党实行苏维埃式的组织,中央执行委员会变成主要的政治权威所在。政府高官大员由中执会选任,而且通常就来自中执会。宪政延后了。党内的情报新闻部、社会事务部、海外事务部、组织工作部都在中央政府内部运作,但形式上隶属国民党而不隶属政府。党与政因此无从划分。

如此一来,国民党变成官僚体系的一支,原来的革命使命已经没有了。国民党早先对地方行政的监督、在军中进行的政治工作、审判反革命分子的特别刑事法庭,全部都减少了,或是撤除了。工人、农民、青年、商人、妇女的群众组织工作也停摆了。以前这类群众运动曾动员全民支持北伐,但是现在南京的当权者却对游行、示威、群众大会甚是不以为然。他们阻止学生运动,把二〇年代中期的这类行为看成是打击军阀的有用工具。现在权力在他们手上,由他们支配运用,学生运动已经没有价值了。抱持了这种态度的国民党,党员人数减少了,至一九二九年,党员总数不过五十五万人,其中二十八万人是军人。上海的党员则多为公务员和警察。

国民党非但不是中产阶级取向,还破坏了上海工商界的半自治局面。国民党用黑道的劫持暗杀手段,威吓商人多捐军费。此外还成立和商会相似的组织,重组同业公会,调换其人员,迫使上海总商会关门大吉,吓跑了上海商绅。现在由新设的社会局来监督行业组织、调解冲突、收集统计数字、推行慈善工作、维修卫生及安全设施、整理市镇计划。官方取代了商人阶级。

国民党也接管了抵制行动,以政府的力量组织对付日本贸易。抵制行为变成了受管制的自发性群众运动,也可以变成对付大商家的恐怖手段。据白尔杰说,大上海的市政当局把持住“等于管理租界官员的权力”。两万(可能多达十万)名青帮分子变成国民党的特工,随时搜查工会领袖和共产党员,并且继续胁迫不肯捐献军费给政府的殷商富贾。上海租界区已经不再是中国国民可以避难的地方了。

上海的银行家现在和北京、天津的同行一样,靠贷款给政府赚了大钱。一九二七至三一年间,他们承购了大部分的债券,总额约有十亿美元。政府债券是以低于面值的价格卖出的,银行业者实得利息为百分之二十或以上。

南京政府的政绩,包括废除厘金与关税自主。新式铸币厂设立后,于一九三三年三月完成废两改元计划。为处理外援资金,设置了全国经济委员会。最后则是一九三五年的金融整顿,定四家大银行为中央银行,以法币制度统一全国货币。政府控制了全国三分之二的银行,对工商课税愈来愈重,另有货物出厂的统税。此外也提高关税。

总的看来,如白乐日所说,似乎“趾高气扬的官僚机器将要再度扼杀进取事业心了”。高阶官员谋求中饱私囊,政府则是利用近代化工商业强化自己的权威,并不利用投资效益好的企业来壮大国家经济。南京政府既已将士地税放给了省政府,就只得靠交易税过活,以至于使本来该得政府全力赞助的企业界反而受到打击。这些反发展的政策,同时阻挠了国内的高经济效益企业投资以及外国的资本贷款。南京政府的十年中可能经历了农业经济的持续停滞,平均国民生产力没有明显的增加。另外,抵销经济发展成果的还有“官僚资本主义”,亦即是,由官吏和政治集团支配企业与金融。这些官吏和政治集团借着操纵政府独占事业、金融、开发计划、大小机关而自肥。结果,南京政府连债务都偿不清,更不用提如何步入再投资与工业化以自足的阶段。储蓄存款都输往政府现时所需或私人投机,国家的资金资源并未被动员,连军事开支也动用它不得。

这种负面观点,被经济史学家柯伟林(William C.Kirby,1984)的意见冲淡了。柯氏坚决认为,国民政府虽有处于战时的缺点,但的确有其建设国家的成绩。国家资源委员会领导的兵工业便是明白的证据。不论怎么说,大多数研究此题目的人士同意,南京政府之存在不是为了代表中产阶级社会的利益,而是要使其势力永固,与以往王朝政权的情形颇相似。

如果国民政府不算“中产阶级的”,是否至少该算是“封建的”?也就是说,是代表地主阶级权益的?答案是混合的。由于南京中央政府把土地税交给省政府去收了,省政府为了收入着想,通常会让地主们安居老巢。中央政府的军官尤其可能变成拥有大片地产的人。南京政府反对动员农民,却赞成权力集于中央不要分散。“封建”欠缺明确意义,比较实用的法子是,把南京政府看成有双重性格,在都市重镇与外交接触方面比较近代化,与各省军阀的老式较劲上却是反动的。对外时它可以继续努力朝现代化走,至少可以装点政府的外表。对内时却不断打压社会变革。外国人比较容易意识到它将有什么光明前景,而且按英美式的想法,认为中国若要往前进只有靠渐进的改革,不能激变。


体制的弱点


南京政府之所以得到外国认可,最主要就是因为有现代化作风。行政院之下的外交、财政、经济、教育、法务、交通、战争、海军各部,都在南京建起宏伟的办公大楼。除了行政、立法、司法三院之外,还设有执行检察审计权的监察院,以及甄选文职公务员的考试院。这许多新院部吸收了受过高等教育人才,这些人都很清楚中国在世界上受人轻视的地位,无不借现代科学来治中国的古老问题。起初政府中确实有一番清新气象。

不幸又遇上第二个难题——南京政府能力有限,如何治理中国为数四亿的人口?国民党虽有设备和新式厂房,却只能算得上是中小企业。工业生产赶不上比利时,空中与海上力量不值一提,生活上的便利设施连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州都不如。这个一个既小型又半新不旧的政府,却想要罩住辽阔古老国土上变化莫测的浩繁人民。整体而论,中国人民尚未承担重税。托马斯·劳斯基(Thomas Rawski,1989)发现,一九三〇年代初期的中央、省、县税收总额,只占中国总生产量的百分之五至百分之七。可是,南京政府里推行现代建设的人士却想要发展现代化农业、铁路与公路、全国性的新闻通讯系统,以及提供机会给青年及妇女的新观念。南京政府发现,最强有力的支持来自各通商口市,最丰厚的收入来自外贸的关税,最大的困难在于接触不到农民群众。事实上,南京攻府起初只控制长江下游几省。而且与各省军阀政权的政治斗争始终不断,甚者经常要用武斗才能镇服。

再就是,国民政府从一开始就有人事造成的体制弱点存在。一九二六年誓师北伐以前,广州的国民党成员包含了孙中山那一代的同盟会元老,以及比较年轻的理想主义激进分子——这些人多中具有国民党员兼共产党员的双重身分。鲍罗廷带来的苏维埃成分,已经融入蒋介石的渐渐升高的军事领导。然而,不过五年时间,原本在广州有朝气的杰克尔医生(Dr.Jekyll)就变成了在南京卑劣的海德先生(Mr.Hyde),是什么原因使国民革命运动变脸如此之快?(注:Dr.Jekyll and Mr.Hyde即“化身博士”,前者是温厚的医生,服变形药后变成凶残的后者。)

因素之一当然就是清共行动以及对残余共产党人的排斥压制,中国共产党那种少不更事的理想主义已被一笔勾消了。第二个因素是,旧官僚系统与军阀政府中的一些高官加入国民党,形成一股影响力。仔细挑选党员,或执行党的规章,从来就不是国民党的特色。这个党一直是一大堆不听中央指挥的相互竞争的派系组成,党员方面则照例是来者不拒。有些军阀甚至带着整支军队入党。国民党在南京得势以后,因为纳入了腐化而随波逐流的旧官僚,收容了愈来愈多毫无原则的投机分子,把原来的革命理想主义冲淡了。易劳逸(Lioyd Eastman.1974)指出,早在一九二八年间,蒋介石自感有领导之责,曾经说:“党员们不再为信仰原则或群众而努力,……革命党人已经堕落,丧失了革命精神和革命勇气。”他们只为权势和利益奋斗,不再愿意牺牲。到了一九三二年,蒋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中国革命运动已经失败了。”

简而言之,国民党得了势就变了质,毕竟当初曾利用上海青帮黑道力量来铲除共产党。起初,许多中国人十分拥护南京政府,但是旧式官僚主义的恶形恶状不久就令他们大失所望。除了打压中国共产党的白色恐怖手段,国民党的警察曾对其它政党和行业的各种不同人士实施攻击、镇压,有时候予以处死。新闻业虽然持续存在,却受到严格检查。报社出版社会受到骚扰,甚而有发行者遭暗杀。大学一律受到管制,必须教授三民主义,而且时时调查有无悖离正统的迹象。任何人只要表示关怀群众,就会被指为亲共。这种反共立场,如果不至于阻止了一切改善人民生活的计划,也己造成打击。国民党便是这样让自己脱离了革命奋斗。与压制手段、检查制度并行的,还有舞弊营私和行政效率低落。旧的俗谚“做大官赚大钱”不但回来了,而且变本加厉。

这种祸害成为蒋介石的沉重负担。他本是一丝不苟的人,而且一心要完成中国统一。到了一九三二年,他对党感到彻底失望了,对于不能强化领导力的民主西式作风也心灰意冷。于是他着手组织一个法西斯式的团体,以一、两千精选的狂热军官组成。这些人暗中拥载蒋介石为墨索里尼(Mussolini)和希特勒(Hitler)式的强人领袖,一般多称他们是“蓝衣社”。一九三四年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主旨在宣扬固有道德,扫除萎靡的社会风气。这个运动便是蓝衣社在幕后推动的。南京政府时期的这种法西斯动向,若不是欧洲的法西斯专政与中国隔绝,还可能变得更强烈。

蒋介石能在这混杂局面之上稳住自己,关键在于他不完全投入任一派系。他宣称是虔诚的美以美派基督徒(Methodist),听取传教士的建设意见。他曾经支持国民党的组织部而与蓝衣社对立,但通常是让党发挥不了作用,不让党参与行政。此外,他使以前是他学生的黄埔军校派和军中其它派系势均力敌,又使行政系统的政学系和党组织的C C(陈氏兄弟)派互不相让。他的角色的作用是,除他以外没有别的最后决策力量,更不用提让群众参与决策的事了。他与二十年前的袁世凯一样,发现中国的政治似乎需要有一个独裁者。他虽然在不同的时候担任过各种不同的职务,却显然是唯一的最高领袖,他的政治手腕可是慈禧太后望尘莫及的。蒋介石推崇的榜样人物之一是曾国藩,曾以平定太平天国之战而使天下黎民免受革命动乱的大破坏之苦,所以被蒋尊为前辈楷模。

总而言之,蒋介石承继了中国统治阶级的传统:他的道德领导是用儒家术语表达的,他的政府办起事来却流露出效率低的陋习,他曾于一九三一年间说过:“事情到了政府部门里就公事化了——改革计划全都是办得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没有效率。”其结果是,乡村改良的纸上计划极少付诸实施,经济发展也都变得七折八扣。

南京政府实施孙中山的五权宪法,结果很糟。立法院的权限与行政院相形见绌,而行政院各部会又有党的各部会为较劲对手。考试院等于没有发挥功能。据易劳逸所知,“到一九三五年,才只有一千五百八十五名通过公务员考试的人”。而这些人之中有许多根本就没有被任用。至于监察院,虽然承袭了古时御史的职权,却几乎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自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七年间,“院方收到的案子共指控六万九千五百名官员涉及贪污,结果只有一千八百人被发布了起诉书”。更糟的是,监察院没有司法裁决权,一千八百个涉嫌贪污的官员中,只有二百六十八人经法庭审讯被判有罪。这二百六十八人之中,有二百一十四人未受处分,四十一人受到轻罚,只有十三人被撤了职。

和文官政府这五院平等相对的,是蒋介石任委员长的军事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用掉了南京政府岁入的大部,并且自己成立了一个实质上的军政府。蒋介石顺理成章摆脱了俄国军事顾问之后,很快就另聘德国人代之,组织起和文官政府各自为政的军事指挥系统。其参谋部以及军事委员会前身的各部,都听命于最高统帅蒋介石,文官政府的五院则服膺于他的主席职权。德国军事顾问着手发展训练了庞大的军事系统,期望能争取到德国提供的军事工业援助。一九三〇年,德国派了一个“中国研究委员会”来考察三个月,还设了好几处文化机构,以发展更密切的关系。此外中德民航线也开辟了。

日本人于一九三一年占据东北,激起北京知识分子以及一般人愤慨,主张为自卫应发展全国实业。科学界人士于是动员起来,一位留德的地质学者担任了教育部长。一九三二年开始组织的国家资源委员会,由翁文灏主持。翁是进士出身,又在比利时的卢万(Louvain)修得地质及物理博士学位。他是品行正直无瑕的人,非常聪敏,在国民政府的经济建设计划中担任高阶要职。国家资源委员会是直接受蒋介石与军方指挥的,其宗旨是要开创国营的钢铁、发电、机械、兵工等基础工业。工业发展计划包括了争取外国投资,尤其要争取德国投资。一九三二年间,先前成立的德国军事顾问团已在运作之中,以军事工业合作为目标。中国的钨成为德国工业极重视的矿产。一手组成德国新式陆军的席克特将军(Hans von Seeckt)曾两度来到中国,并主张建立有新的军官团的菁英军队。

一九三七年日本攻打中国的时候,国民政府已经和纳粹德国培养出前景看好的关系。但是,德国同时与日本发展的关系,以及一九三九年的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迫得中国舍德援而转向依靠尚在微量阶段的美国援助。

【谢选骏指出:孙文小子,为了夺权,冒充基督徒,领美国护照,游走国际,先是勾结日本,后是联俄容共,罪恶累累,罄竹难书,死有余辜——他所卵翼的国共两党是蛇鼠一窝,祸乱中国百年,迄今没有消停。问题是,这样的人为何总能在中国得势?在我看来,中国是个废垃社会,所以满清可以祸害两百多年,还能全身而退,没有一人斩首示众,所以中国革命无法结束!因为所有的乱党头目都从废垃社会得到了鼓励——可以尽力作恶,不必担心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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