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覺之歌
Song of Foresight
謝選駿二十六歲三部詩集
Xie, Xuanjun
Three Collections of Poems by Age 26
第二部詩集
歲時兩卷集
第一卷
十八歲前集
第一部分
擬古詩歌（十三首）
1972年6月27日南通
浩淚自我無處灑
開顏呼爾唱桑麻
自序
神霧環繞，羲和隱現，江氣迷茫，海潮蕩漾──長江入海口北岸一隅，陰森矮小的狼山之陰，拘押這一代砥礪為學的苦行者。其來自太空，遨遊浩宇雖只十八周轉，卻備嘗艱辛，弘志可比顏淵，赤心可齊王弼。深居鬧市，本以為世道夷平，卻天天體會「出門即有礙，誰言天地寬」。
清晨伴殘月起來，暗夜隨客星休憩。「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生年不滿十八，則卻有救世之情。回首眺望傾斜的昆侖，凝眸透視大洋的彼岸。領略人生與萬物之間的真義，盼望人類停止仇殺，和樂相處。然而卻又痛恨暴秦殘民之甚！須知人生於世間，本應生活美滿，無有人為災禍，歡顏驟開，才不辜負大自然撫育人類與萬物的情意。然而世道與此相逆，苦行者因而痛恨世道坎坷，生靈塗炭，每遐思之間，欲拯百族於水深火熱之中、救民人在毒蛇猛獸之間。然而孤傲疏世，力不從心。思唯一可詠懷寄情者，僅只詩曲而已，因轉而為詩。雖歷時不久，亦得數闕，謹錄於後。
時1972年6月27日
（南通，南通州。六年後1978年，梁漱溟聽說我經過自修，未經中學和大學教育直接考上研究生院，從南通北上首都讀書，告我曰：南通，難通也，離開南通才能通達。
（01）擬七言●詠龜
1967年9月20日
龜欲鑽縫身欲安
若非鑽縫身豈曖
癡人笑它做笨事
不知自己比龜笨
（02）擬七言●詠龜
1967年9月20日
龜意鑽縫身得曖
此行若無心不甘
愚公笑它徒勞事
不知自家挖靠山
（03）擬採桑子●8.28武鬥
1967年9月22日晚
真理何懼當權暴
文工樓前
攻擊上演
矛彈鱗甲八面掀
喊殺聲震江城去
槍吐硝煙
矛出血棉
魂替浮生義薄天
（04）擬沁園春●8.28武鬥
1967年9月23日晨
旗戰飛行
劍霸弩張
兩造相逢
亂石奔如魅
長矛充血
懸空彈鐵
相戰擁轟
生命止步
專心苦鬥
主席路線誰得寵
比革命
人豈能臥倒
反覆聲隆
和平斷望橋中
見包被車頭槍架弓
彈盡槍何用
一聲令下
暴徒全上
設計軍工
先撤撞針
誘敵進套
倒退全線君入甕
殺手毒
較力量懸殊
正蟻南通
（05）擬西江月●諷諫
1967年9月23日晨
文化命革風暴
生死度外置之
貪生怕死小將恥
猶豫敢稱戰士
家裏事務不理
戶外活動別管
只寫閑賦道闌珊
造反與我無干
（06）擬五言●偶感
1969年4月27日
人生悲劇演
霸主非議懸
不見百萬富
黃土一包間
（07）擬古●無題
1969年5月3日
夢遊吐蕃京
萬里江水輕
佛閣望平川
太空擊雄鷹
頂丹孤足立
群雞相逐腥
意欲彈弓射
但恐釋迦心
覺來恨太少
愁眼凝月行
立定貧僧志
用展本篤經
浮塵事無定
非夢何時臨
（08）擬古長短句●小哥下鄉一年有感
1969年8月22日
碼頭石欄外
悠悠年復年
悲歡離合送吾兄
千里嬋娟月難圓
（09）擬七律●非無題
1969年6月5日
昔聞印度入邊界
今見俄洗烏蘇里
千道狼煙挖地洞
核武狗吠互瞄擊
群氓不切外國日
庸眾無知安樂死
毛頭男女唱板戲
文工團隊看主席
（10）擬七言●「全國一片洪」有感
1969年7月26日
觀水「全國一片洪」有感，湊合幾句。
旬一陽光日不久
天中瓢潑雨無休
淫水山崩國家裂
破產民黎四處流
（11）擬七言●翻雲覆雨
1969年9月13日
清河一派雲岱蒙
暮日多姿水霧紅
忽做無名傾倒雨
時而星落怖太空
（12）譯古二題
1971年3月21日
夜思（李白）
清玉光
透過窗扉姍姍
像秋霜
悠悠落照孤寒
醉眼望
望著玉兔黑斑
垂頭歎
朦朧故國山川
（李白《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奔亡道中（李白）
蘇武遠放
天山湖邊
田橫逃避
山海之間
奮身不屈
屈子再現
青黃不接
伍胥誰憐
（李白《奔亡道中》五首：【其一】蘇武天山上，田橫海島邊。萬重關塞斷，何日是歸年？【其二】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歸。愁容受海色，短服改胡衣。【其三】談笑三軍卻，交遊七貴疏。仍留一隻箭，未射魯連書。【其四】函谷如玉關，幾時可生還？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俗變羌胡語，人多沙塞顏。申包惟慟哭，七日鬢毛斑。【其五】森森望湖水，青青蘆葉齊。歸心落何處，日沒大江西。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誰忍子規鳥，連聲向我啼。）
（13）念朕名駿鴻而抒之
1971年9月5日
穹海茫茫一孤鴻
欲進難入亂流中
可憐嚴冬失駿馬
虎落平陽謝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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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新體詩歌（四十首）
為了詩，需要取捨實況（代前言）
一九七四年三月八日，我認識到寫作的困難度，因此寫道：連日來苦思之，終得一體會：吾詩在類型上應分三方面發展。
1、 抒情詩，包括生活感受及思索感受，也可以說是「主觀的詩歌」。
2、 喻物詩，也可以說是「客觀的詩歌」，主要是敍事詩。
3、 寓言詩和箴言詩。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七日我認識到：學習寫作也是一種自我變革。世間不論何種變革，僅求突破一點而已，詩界革命亦然，豈可盡棄舊物乎？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日：詩，以及對詩的銘感，可能是最為「人各有感」的。七月六日以來的三天，我悟得詩藝就是「愛樂」。樂者，非僅音律而言，而主要是愛樂的表現手法，即以語言的音響來表現情緒的起伏。情緒者，缺乏思想卻先於思想的感情也。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二日：寫景者，非寫景也，寫感受也；抒情者，非抒情也，渲染情緒也。此二者，皆可以一切色彩與想像離開實體而為之。「內容革命」：詩以傳神為要，所謂「樂」也。
一九七四年十月十三日：歐洲詩以行為准，中國詩以句為准，蓋民族語言相異也。吾國日後之新詩發展，必延續宋詞元曲而發展之，而不會落入歐化的陷阱。此語並非空話，因為我有特殊定義。由語言構成的形象，彼此之間雖無聯繫，但只為表現一種感情（情緒、氣氛）就可並列。如此之詩，若無題目，人幾不識其所言。寫的景非實景也，乃「為情緒服務的詩景」也。所以需要極力渲染、刻劃情緒。這樣，抽象的情緒可以得到多種共鳴。非如此，則語言不便於表達思想也。可歎。
一九七四年十月十四日則是我新詩的徹底覺悟：中國新詩亦須循中華詩詞發展之徑，接宋元曲之後不論句長短，各自為行，但論音律可也。此鑒！
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八日：長篇不同於短篇，句量宜於宏大；不似小詩以音韻、蘊藉為首要。而能夠立於世界文學之林者，非以文辭、音韻、蘊藉取勝也，乃以規模、構思、精神取勝者也。
傳統中國文人喜歡玩弄典故、知識、技巧……以文辭爭寵者，並非「傳統歷來如此」，而其實是文明停滯的表現。十分明顯的一個事實：先秦人士較少玩弄典故、知識、技巧，而秦漢尤其是六朝之後的士大夫則玩物喪志，奉此為圭臬矣。
人言：文學＝人學；我說：詩學＝靈學，抒情掞靈之道是也。
一九七四年十月三十日的禱告：古人有言曰，文學者，程序有四：1、草創之；2、討論之；3、修飾之；4、潤色之。我現在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只達到它的第一步，後三步，不是無機會，便是無時間完成。因為我找不到可以討論的人，因此更加急於向前，命運使我沒有足夠的耐心停下來仔細看一看。於是只好留待日後可能的時候再說了！神哪，賜我機會吧！
一九七五年二月二十七日：吾感「心之靈感」與「筆之詩章」差距甚大，更歎「讀詩之感」與「寫詩之情」又是絕異。悲哉，「我手寫我心」之不可能也。
（01）別離
1970年8月20日，11月20日修改，1971年2月3日謄
親愛的朋友──
今天你默然走向那墳場般的地方，
我留在這裏也像流放到地獄一樣。
離別雖是人生痛苦的事，
但還有比這更令人憂傷。
你看那一片慘淡的陽光，
被烏雲遮掩已失去輝煌。
她想用笑容照亮人心，
但陰雲壓迫她痛苦呻吟。
聽一聽，小鳥叫聲多甜蜜，
看一看，風吹秋葉多神妙。
你不要再來懷念故鄉的水，
我們今天灑淚分別心已碎。
別了！我孤獨的兄弟啊，
只願我們在不幸中自拔。
（02）祖國
1970年10月3日，1971年10月3日謄
我在夢想陌生的國度，
心中緬懷多難的祖國。
沉默溫暖貧寒的故鄉，
你的苦難除我誰知詳？
往日的繁華已成泡幻，
留下只是人民的呻吟。
阿非利加黑暗的頭銜，
被中國默無聲息繼承。
到異國我會時常記起，
故國明亮的秋色月光，
她被死亡的陰影覆沒，
顯得她比異國月亮小。
階級的紛爭造成了殘暴，
正像錯綜複雜的下水道，
我的慈母遭受內戰分裂，
何時中華復國我能安居？
當暴政像秋葉被吹走，
多難的祖國終歸獲救！
（03）沉痛的劇目
1970年11月3日，1971年2月3日謄
望那黑色的墓林在發抖，
地獄彩虹是雕刻的詛咒。
人世間最後一幕開拍，
在它周遭默默地逝流。
母親沉默，
為愛兒無聲飲泣。
憂鬱的眼睛失去光彩，
沉重的歎息震動大地。
兩鬢皆白的人，
悼念伴侶自殺。
突然出現慘劇，
刻上他的頭髮。
人世間最後的一幕開拍，
把最壞的記憶永遠沉埋。
太陽西沉射出深紅的色彩，
微微照亮陰暗籠罩的土地。
永遠安寧的園地裏，
小鳥的對話才親密。
落地秋葉沙沙作語，
為逝去的人們哭泣。
空中的雲遲緩的浮游，
漸向遙遠的天邊散去。
人們談笑，忘卻悲哀，
溶化憂愁，生活愉快，
逝去的人呢，像雲彩，
被風吹散天邊不再來。
人世間最後的一幕開拍，
把最壞的記憶永遠沉埋。
（04）小路邊的獨白
1970年12月1日,1971年2月3日
我失神地站在小路旁，
回憶往事，無人相望。
丘巒崎嶇地伸向遠方，
塵世躲在迷霧的盡頭。
飽經風霜的一瞬，
摧毀了幾年青春。
轉動心機，恢復理智，
厄運磨滅了崇高志向。
我的內心萎縮、凋殘、冰涼，
如今只想求得一絲生存希望，
羞恥心對我說「這太可憐」，
剝奪了生活的樂趣和嚮往。
如今我看破紅世，但命運
讓新的厄運又要降臨。
祈求的時機早已過去，
美麗的年華不能下跪。
我本是漢穆拉比大帝，
縱使光榮使命離我遠去，
也不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它會摧殘我，使我早衰。
「你要重整旗鼓」，
回憶告訴我。
瞬間，我的內心交加悲喜。
萬物蘇醒，小路寬廣，
射向未知的神秘遠方。
來吧厄運，再次將我
籠罩在你偉大的懷抱。
（05）常感心理的撕裂
1970年12月18日，1971年2月3日
夜幕遮掩了大地，北風呼嘯。
寒冷的南國勝過北國的冬夜；
孤獨的燈光閃著淩晨的微亮，
夜是那樣緘靜也是那樣憂悒。
我又隱約記起那往昔的軼事，
美好炫目的夢又在心中回旋。
神妙的感觸是向東流去的水，
變成回憶以前就一去不復回。
遠處樹林狸貓瘋狂嚎叫，
我卻沉溺書中的顏如玉。
要不是未來夢幻鼓起勇毅，
我會把上帝的禮品都拋棄。
歡聚的星光轉向遙遠空際，
一陣流星雨留下人生空虛。
今天的事變成了明天的回憶，
我就是後人眼中的古代遺跡。
（06）聽故曲有感──回憶初中
1971年2月10日作
1972年6月27日改
1970年12月底初中畢業分配後，美感常湧動，雖技巧全無，然試作一首。6月27日修改後取之。在校曾受迫害，校的懷念本來應無，然而學校畢竟有別於污濁社會，故為詩二首，曲盡其情。
親切的曲調，幸福的音響，
前往，朦朧中望見了，
殘破小路，荒曠操場。
又聽見熟識的音調，
軍訓鈴聲急促震盪。
今我坐在灰蒙窗前，
幻象卻在心中倘佯。
又獨在深暮的窗前，
窗外一片清寒寂寞。
回想驀地湧上心頭，
又似驚弓之鳥逃走。
剩下一個孤寂暗影，
在夜色裏反復惆悵。
誰是深明大義的哲人？
讓隨俗在我心中透滲：
這磨人心神的寒夜，
這勞人幻想的青春！
（07）臨冬懷兄
（他被押在清華大學，消息全無，母親經常以淚洗面。）
1971年2月10日作
1972年6月27日改
寒風撕碎了，
殘冬曠野的外衣。
撩倒了低矮的茅屋，
老頭子肆虐著子夜。
凝滯孱弱的小溪，
河岸赤裸的樹幹，
孤雁猛遭風暴搖撼，
深感塵世無情向晚……
在北國沉靜的一角，
嚴寒治下千里冰封，
那不願屈從的青松，
針葉遭到萬里雪飄。
我以泉湧的淚水，
迎接聖誕的光輝。
寧死在雪山之巔，
訣別谷底的敗類。
（08）青春
1971年3月5日
沉悶、陰險的雷聲，
震破了年輕的幻夢。
我心陷入重力漩渦，
難以呼吸的憂鬱中。
風暴降臨前的寂靜，
平淡而莫測的迷蒙。
純潔而稚氣的眼神，
逃不過老辣的獵人。
切望雷聲經久不息，
讓心吸著它的狂氣！
絕路再做遠揚的夢，
無孔不入的緊身衣，
咬緊牙關地冒汗，
呆若木雞地長征。
（09）英雄
1971年3月10日
一柱絕頂的紀念碑，
巍峨地盤踞在雲端。
多少個英雄的夢境，
繚繞這飄渺的煙景，
多少曲頌辭的交響，
轟鳴那夜半的歌聲。
鮮嫩的芳草，
清秀的花香，
像在讚譽英雄，
像在爭豔動俗。
一樽樽清酒傾倒了，
澆滅了焦灼的渴望。
一曲曲傷神的頌詩，
在花叢中川流不息……
婀娜的人靜默路旁，
心中蕩起幻象波浪，
要是碑下人如今尚在，
要是我春華那時即來……
婀娜的眼睛你可見
當今哪有豪士存活？
引吭高歌的進行曲，
無法度過饑餓的日子。
深邃、深情、深明，
人山人海裏的深淵。
（10）詩人
1971年3月10日
滿懷幽思，飛飄悠長的青穹，
悲秋詩眼，收盡淒迷遠景。
清風習習，精神逸興，
煩神地去俯瞰秋明，
洞庭湖波，寥廓浩蕩，
也隨濤漂流，
強做歡容，淚雨茫茫。
那變幻千載的白雲啊，
隱沒了多少詩人的吟唱。
遠望冷落的汨汨江水，
激不起裂岸驚潮！
涵虛的洞庭湖波，
詩人之曲不再傲！
有何人把崇敬的幽思推遠，
深邃的音調響起詩人之曲？
（11）夜遊
詩歌不能割斷歷史，中文的韻律不同於印度歐洲，
過去的印度文化沒能消滅中國詩歌，只能發展；現在
的歐洲詩歌也不能消滅中國詩歌，只能發展。東施效
顰，只是一個過渡期。
詩之停滯近年矣，日來奮發欲前，頗得數感，又歎
生之艱辛，遂之為歌，謹載於後。
書室不堪久坐， 況冬夜清氣招人，遂出遊為歌。……
1971年12月17日晚8:5分
清泠的風，
透過鬱鬱情懷，
微微拂動，
一行溪岸的柳；
飄搖點點漁火，
空波寒影，
蕩過深邃夜色。
冬星托起清淚，
灑遍荒城，
寒波一頃。
獨身漫步，
在荒城野路，
看淒迷遠霧，
隱約叢叢寒樹，
把一絲絕色，
轉向月邊雲幕。
淒淒淡淡，
看出隱退的冬星。
（12）遙想《夜遊》
1972年2月5日
清泠的風，
透過心懷，
突然聳動，
岸邊的漁火，
一行小溪的柳枝，
拂起夜女神面紗。
淡淡看一眼冬星，
徹骨的寒氣，
把一掬清淚，
撒遍荒城累累。
（13）《望月》
1971年12月上旬寫完
（序：蹭蹬失意，孤寒危苦，淒然望月，有懷而作。）
淒淒清清，
轉自蓬萊，
照耀千里仙海。
玉輝四濺，
流過中天，
躍過沉沉萬載。
一萬年皎皎玉光，
滋潤了大漠野曠，
驅走了鬼魁孤狼。
一萬年的五色光，
輝映著淒寒秘境，
輝映著千里途長……
春花秋月，
你曾照見
幾滴別鄉之淚？
冰山橫天，
你曾照見
迢迢音訊邊陲！
孤月的清光脈脈，
閱盡冰川與征途，
流過黑沉沉迷夜。
你又照見──
這月下的身影
在黑暗中思想？
（14）遙想《望月》
1972年2月8日
蹭蹬失意，坐困書屋，孤寒危枯，戚然撫月，有懷而作。
轉過蓬萊，
懸耀千里仙海，
流過中天，
玉輝四濺著風塵。
億萬年無情月光，
滋潤塞上狼煙滾滾，
一秒鐘切入靈魂，
江南王國伏屍紛紛。
春花秋月
你曾照見長亭的淚？
冰塞雕欄
你曾隔斷宮娥的血？
鴻雁不再傳信，
冰川封凍海角，
漢關脈動的古月，
沒有北伐的呼嘯。
獨自漫步在荒城野路，
詭秘的湖水深處，
好像有一些動靜，
是自殺者的冤魂，
提出形形色色的
問題和上訴。
白色的吊環，
在樹林間飄動，
淒迷的遠霧在哭，
悲悼在一片竹林，
掩蓋月亮的雲幕，
拒絕真相的洩露。
（15）漁夫
1971年12月18日即興之作，12月24日晚改定。
蕭索發白的寒木，
千里朔風下低舞，
凜冽殘忍的刀風，
搜刮殘破的沙土。
卑微的岩石隱露水邊，
魚鱗在波中詭秘隱現，
風浪扯碎殘舊的漁網，
迷霧愁雲四起的心房。
一條孤清的小魚，
奇怪地潛藏水底，
遊過猙獰的礁石，
避開了淒風厲雨。
結果卻落在網中，
誰為它悲歌啜泣？
孤寒的漁父，
鶴唳般歌者，
垂釣的溫飽，
有爽然一笑：
「朗月千里，
淒風驟歇，
煙波江上還會有
隱隱一葉孤舟。」
（016）遙想《漁夫》
1980年11月28日
蕭條的死樹，
被朔風擺旋，
西伯利亞的狂風，
攻陷了黃土高原，
紅水滔天，
共工肆虐，
四維傾倒斷裂，
大地顛覆寂滅。
濁水噴薄，
只爭朝夕，
迷誤的世界，
蕩出一葉扁舟，
孤清的小魚，
潛藏在水底，
回游猙獰的礁石，
避過滅頂的打擊，
卻被老謀深算的漁夫捕獲。
郎月千里，
刀鋒驟歇，
悲滯的心意，
吞滅了回潮，
煙波江上會有，
隱隱一葉孤舟。
（17）與胡強遊狼山
1971年12月18日即興之作，12月24日晚改定。
望寂寂狼山，
孤塔黑雲流回，
薄暮蒼蒼……
迂回鴻鵠，
徘徊哀唳，
叢林峻路，
宮室陷阱。
別說荒徑枯草，
淹埋了香客春潮；
或那蒼蒼冬樹，
吞盡童時的歡笑。
盤上秀峰，
回首四顧，
蠻橫的大門深鎖，
霧迷的滿江冷漠。
淩越古老的翠松，
遙吟過漫漫霧暮，
俯唱了隱隱野路。
落暮飄彌，
煙火點綴，
清徹的流溪。
素手斷絕，
情懷瓦解，
沉思鬱悶。
青蓮死去多時，
這是駱賓王的墓地，
暮色中的七十年代……
把郊遊的一日撕掉，
呼嘯而過潺潺林泉，
跌跌撞撞快步下山。
（18）遙想《與胡強遊狼山》
1980年11月28日
望寂寂狼山孤塔，
黑雲流還薄暮蒼蒼，
沒有鴻鵠徘徊哀鳴，
沒入叢林歧路陷阱，
肅冷的革命標語，
嚇住香客的步履，
鐮刀斧頭下的樹木，
窒息了童年的笑語。
盤上秀麗的頂峰，
沒有毛的仙人洞，
舊社會的餘孽殘渣，
閃耀著最後的優雅。
四顧茫然！
大門深鎖，
極目宇宙，
滿江血紅。
素手斷絕，
靈魂澌滅。
淩越了古松的
是革命的暴發戶，
處決了反動詩人
是黨的專政工具。
暮靄彌漫，如何下山？
浪遊的時代還會再來，
長嘯而過清澈的林泉，
和平的詩侶相攜為伴。
（19）心靈的蜘蛛網
1971年12月28日作，1972年6月26日改作於是。
蛛網黑塵隨風飄舞，
小窗在傷涕吟哭，
寒光閃閃的玻璃，
格格地碎裂……
又厚又黑的塵土，
抖動著又笑又哭，
粗礪的音樂伴奏，
樣板的僵硬歌舞。
玉被凍碎了，
中國消失了，
玻璃發出寒光，
刺殺靈魂的鋒芒。
（20）夢中相見辭
大哥夜半突然回家，這是四年來的首次探親。我在夢中醒來，好像莎士比亞的戲劇。
1972年1月2日
（一）離家
四個春秋沒有照面，
不是尋常的傷離別，
北京孤月，
南通清風，
清風不識字，
何故亂翻書！
湘君終究要死在湘水，
吃人的魔王也會流淚，
斑斑點綴，
洞庭湖的竹子，
血吸蟲的故鄉，
人也那樣？
望斷月明如素的青春，
流失在西天極裔。
殘月將盡，
中國也會有黎明？
又一夜迢迢相思，
又一封匿名書信。
問長河大江，
可有孤蓬遠濟？
（二）歸來
踏著霜凍的土地，
頂著孤明的冬月，
疾行過黑暗的叢林，
射出歸心的箭。
你曾漫步在
落葉紛紛的流放地，
對這嗖嗖的冷風，
吹起暇逸的口哨。
別把你的感情，
浪費給東流的水，
只有母親的眼淚，
不像祖國那樣虛偽。
隱隱的炊煙，
孤蓬的歸宿。
（21）寒夜短歌
1972年1月8日
人的雄心永不窮盡。伏櫪小店，常懷遐想，埋沒人才本是「封建社會的弊病」，「無產階級專政的新社會」何以也是如此？
風，烈似廣漠；
寒，酷比冰河；
想望冰河廣漠，
尚可飛馳烈馬；
江海平原望斷，
少年伏櫪而死。
（22）短歌行
1972年1月8日
形象與意境：詩需要單純而凝練，一首短詩只表現一種東西。
風，超越廣漠，
寒，淩駕冰河，
思想冰河感情廣漠，
凍死飛馳的汗血馬。
天天不斷政治學習，
萬眾歌頌主席全大。
（23）女知青哀歌
1972年1月10日
（一）
低頭傾耳諦聽：
夜沉沉的邊聲，
抬頭眺望家鄉，
夜霧莽莽的南方。
九逝的魂被鬼吸去，
無法夢見故宇熙熙。
你，對理想追求。
我，對理想寄託。
俯仰天地，
幾日逆旅，
肅寒北風，
悲吟陣陣，
陽春熙熙，
狂掠披散她的白髮，
刺破一顆水晶的心。
流淌在蘇武的遺跡，
再也不能等到天明。
（二）
淒涼寒雪，
千里飛飄，
螢光千里，
浸濕素衣，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獸，
喜聞樂見牧羊女的喘息？
眺望塞外昭君的青塚，
在呼和浩特郊外平原，
北地的嚴冬草木雪白，
只有美人的墓上草青。
蘇武一去，十九年，
尚得垂老，回漢間，
莫似淒淒王昭君，
空餘孤墳在胡邊！
羈鳥，歸去，
啟明星，隱蔽，
歸去，羈鳥，
空巢中，衰了容顏。
（24）小店
1972年1月23日
蕭白的寒木，
雪落小店低濺。
北風狂捲黃沙萬里，
迷漫荒煙、飄散。
危樓裏一縷淒冷的日光，
危樓下幾根疏落的樹杆，
陰霾的天穹低壓，
危樓也搖搖欲垮……
哪一條柔腸縈繞著它？
誰曾記起破滅的店家？
等百年故事飄忽逝去，
歷史的記憶一起泯滅。
（25）遙想《小店》
1980年11月28日
蕭條而慘白的樹木，
盤踞著零落的低屋，
荒煙飄過沉默的萬眾，
北風彌漫刺眼的黃土。
殘破的危樓是解放以前的豪宅，
射入一縷冷光在無限制的塵霾，
迷路的孩子是漢唐宋明的遊魂，
重重捆鎖在工農兵專政的鐵門。
（26）新舊詩歌的即興
1972年1月25日
遙夜沉沉漫漫，
寒冰淒然慘淡。
別再長籲短歎，
陽春的萬花消散。
遙看冷豔的一輪月，
流過愁絕的大哲學。
冬月！你一面孤鏡，
斷絕萬里輝映千古。
刺殺富貴者的野心，
鎮定窮困者的寂滅。
不要一再長籲短歎：
明天沒有春日爛漫。
（27）隆冬致酒詞
1972年1月27日
一杯清澈的淳酒，
透露淡淡的憂愁，
花不被憐憫，
柳不受保護，
誰還吟詩作賦，
得不償失的豬。
諸葛武侯的祠堂，
只是權臣的榜樣，
木雕的革命歷史，
是英雄還是巧匠？
巍峨的太行，
只有砍伐聲音，
孝裝披在大麓，
助興愚公移山。
還是讓杯酒釋放，
專政機器的陰沉，
兩極化的時代永垂，
日日召集鬥爭大會。
氾濫的汨羅江，
洗不盡陰陽污穢，
屈原的淚語，
冬月北窗下沉眠。
（28）傷別黃昏曲
1972年2月14日
飄搖的白日，
隱藏在雲海，
遠遠的邊穹，
披滿了淚紅。
四散的流暉，
刺破阿房宮，
幽香的瑤池，
冥冥的落日，
遊子的征途，
蛛網的黑屋，
那窺探者，
飛馳禹域，
掌握五嶽，
破碎九州；
仙跡飄忽的青麓，
徹夜無眠的寒樹，
萬里長征的神話，
熟讀唐詩三百股。
（29）黃昏曲──懷念大哥
1972年2月14日
（一）
飄忽的白日，
隱露蒼茫的雲海，
遠遠的邊穹，
披掛傷別的淚帶。
四散的流輝，
濺入烏黑的瑤池。
二十年寒窗，
斷送遊子的仕途。
（二）
悠揚的理想，
伴奏著錢幣叮噹。
橫遊的雲錦，
飛馳夕陽的恐慌。
那煙迷中傷別，
王侯興衰的東廠，
仙海隱約的絕境，
孤鴻無眠的寒霜。
（30）不合時宜的少年英雄
1972年3月10日
余每讀夏完淳小史，常心潮浮動，為之傷感，彼區區一十六歲少年，生蒙國難，挺身而出，高潔之道德光輝，竟然默默無聞於市儈民族。中國之裴多菲，竟無人紀念哉。前觀古者，後知來人：中國，無人區也！何須日寇製造之？
（一）出征
撕開往日的書帷，
披掛浸血的頭盔，
按捺一匹長嘶的紫騮，
能否洗掉國仇？
寶劍終於怒吼，
斬下蒙滿的頭，
提攜沉重的吳鉤，
壯士無需回眸。
（二）被囚
額邊佩戴一塊素麻，
跨伏一匹峭瘦白馬，
一道席捲行雲的氣，
震憾了長江的流沙。
一千個峽谷，
有幾千座山脈？
養活了億隻鼠輩，
只有你我心裏明白！
（三）殉國
六月裏白霜皚皚，
殺場上寒氣森森，
江南梅花在冰雪中，
噴射生命的火焰。
潭底的古龍傷慟了，
雲霄的餓鷹撲擊，
所有的人民都啞了，
少年英雄隱沒天虹。
（31）荒澤吟
1972年3月15日
臥虎藏龍，
千秋一日。
孤煙哪，
飄散太空。
孤人哪，
佇立荒草叢中。
百無聊賴，
眺望何方？
孤鵬折翅復仇，
終能追擊彩虹。
（32）孤松辭
1972年4月13日
看他粗實的盤根，
齊挑高傲的苔痕，
頂戴嚴冬的殘雪，
恭迎喧鬧的陽春。
無恥縱欲的雲，
前來搓揉低吻，
飄搖淫迷的雨，
落下洗刷黃塵。
涅槃的孤松笑道：
腐蝕萬物的柔情，
不能饜足鬥士的野心。
聲聲回蕩萬眾條溝壑。
（33）遙想《孤松辭》
1980年11月28日
冷傲的盤根錯節，
拒絕降尊紆貴的表演。
中國倒臥在小路邊，
疏離的春草也不見，
歷盡五胡遼金元清，
八國聯軍日本蘇聯，
消滅怒髮衝冠的故事，
剩下馬恩列斯和毛選。
腦袋殘缺的斷裂石身，
擋不住洞開的城門，
往日的春花今朝的土霸，
消滅了最後的依戀牽掛。
我聽聞三千年一大劫難，
我佛慈悲如今果然臨頭，
劫後新世紀，鋪天蓋地，
自由神高翔，暴風驟雨。
（34）石象
1972年4月13日出遊，觀石象，孤獨有感。我聞佛說三千年一劫。大劫後，新世界嶄露，春色浩蕩，自由神飛翔。然而隨科學進步，使得神帝銷聲匿跡。如此，完成大劫大業者，唯志士「喚起民眾」而已。於是，萬眾肝腦塗地，文明飄逝。
屈辱地僕臥小路邊，
疏淡的春草在隱現，
幾經氣候變化莫測，
萌發的愁雲通了天。
殘裂的石身，
卑微而低賤，
階級鬥爭中，
正任勞任怨。
泣訴往日榮華，
沒有絲毫依戀，
天天裝瘋賣傻，
斷絕一切牽連。
苟有戀人縈思，
趕緊插翅逃逸，
好把愁雲慘霧，
化做裂天暴雨。
（35）詠韓信
1972年5月10日
余受領導閒氣，頻頻威脅下放，千古而思韓信。韓信屈居一隅，遭命運逼迫，方能異想天開，成其大業。委屈孤松，一澗妖草，豈是「封建門閥時代」的特點？禍國殃民的官僚制度亦是！
慘淡的月光裏，
回眸四顧，
一聲歎息，
沉寂漫漫，
夜霧茫茫，
啟明星何時躍起？
淮陽井上的恥辱，
還在隱隱斷腸，
俯看烈馬，
也垂頭感傷。
囊括經世的略，
腰懸龍泉的劍，
劍的輝煌深藏，
雄略無人鑒賞。
萬馬馳騁，
風煙俱淨，
枯涸的世道，
驚悚於英明。
（36）倭子墳風雲二首
1972年5月10日
（之一）
神雲浩蕩，
晚風淒涼，
那壘壘黃土紅石，
閱盡人間的滄桑，
得罪了狐群狗黨！
登上危斜的英亭，
滿懷著追思望想，
一片亂離的青草，
民間屠戶的雕像，
寂寞中年年守望。
（之二）
曹公，
窮寒坐在森森柏樹下，
斷臂荷槍，怒目尤在，
還憶念著豐盛的香火，
被血紅的太陽吞滅掉。
伐去青松，砸毀古廟！
留得忠字舞的咆哮……
太陽的內心是一隻黑鳥，
操縱了群氓的舞蹈。
（37）秋望曲二首
1972年6月10日下午作
（之一）
眾人，
夏日裏的萬木，
在烈日下昏睡。
只能回憶秋風清清，
以便黑夜裏滴下淚。
高秋來了，
萬木渴汲
匆匆的山溪。
迎接高風萬里的日子，
誓射毒日，接續春秋。
（之二）
詩人，
夏日裏，望斷山溪，
岩縫間，凋涸殘續。
失去了早春的清涼，
只有在幽避下低悵。
高秋裏山溪好運氣，
洶湧著奔騰著衝擊。
脫去酷日下的憂鬱，
唱出了狂歡的心曲！
（四年多以後，這樣的預見終於實現。1976年9月9日記）
（38）蘭詩
1972年6月13日15分鐘作
屈子以美人喻君，芳草喻忠臣，以秀蘭喻詩人之心。宋玉等人又以秋寒為靈感潮發之動機。吾更觀古詩人皆歎曰：懷才不遇。然而時代更易，新的時代需要不同的詩人──那不是讓別人來發掘自己，而是揚才露己、粉墨登場。
屈子以美人喻君，以芳草喻忠臣，以香蘭喻詩人的心思，又以秋寒為靈感發端。然而詩人的「懷才不遇」卻受到我們的鄙視，因為時代更易，沒有君主，只有亂臣；沒有君子，只有賊子。所以詩人的吃飯問題，要自己搭灶解決。
舉起幽蘭的淚眼，
望穿滄桑的巨變，
遊蕩在寂寥的山野，
聽暴風驟雨的衰歇。
往世的蘭草，
總求美人的顧盼，
佩在搖盪的冠冕，
別上柔軟的襟前。
留芳的唯有，
屈死的楚辭，
在歷史的遺燼中，
獨自汲取孤燈的秋寒。
（39）遙想《蘭詩》
1980年11月28日
生在寂寞的山罅之間，
一任秋野的狂風強姦，
舉起幽蘭的淚眼，
預示滄桑的巨變。
貴族時代的意見，
總盼望美人出現。
佩在殊麗的冠冕，
別在輕柔的襟前。
群眾專政的今天，
香消玉殞，
冰心同塵，
亡國奴黨，
碾碎君子蘭。
還看今朝，香消玉殞，
蘭花同宮車絕塵而去，
詩人的心思不再縈繞花草，
寫下紅色恐怖萬歲的口號。
（40）詩曲，中華心聲
1972年6月17日小店作
觀1972年3月15日《人民日報》，「波中友協」舉辦中國詩歌和「音樂晚會」有感：歎中華詩歌在本國受冷遇而在外國不絕如縷……奄奄一息的中國，還在吐露最後的遺書。
中國民族的搖籃，
黃潮，九曲滯緩，
長流，三峽沉暗，
扼殺民族的驚魂。
小業主當了皇帝，
夢想著世襲罔替。
汲昆侖的秀氣，
伴江濤的潮汐，
繞大漠的神穴，
西伯利亞萬歲。
紅色江山，
吞吃萬類。
鹹魚翻身，
死灰復燃，
黃鐘毀棄，
瓦釜雷鳴，
擊鼓鳴金，
夜歌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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