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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2月16日星期五

历史记录


【本文是《河殤》作者謝選駿先生1988年 1月單獨為《河殤》攝制組所寫作 的《河殤解說詞第一稿》。部分內容後來納入《河殤》定稿,尤其其中的有關黃 河、龍、蔚藍色的著名論述。本稿曾經收入謝選駿先生的文集《向東方》,取名 《第二章:走出黃河心理》,由敦煌文藝出版社當代思想者文庫在“六四”事件 以後出版,由於當時特殊的歷史條件所限,無法直接署名,隻能匿名“疏野”出 版。“疏野”取意為謝選駿先生1987年至1989年間在《光明日報》的書評專欄《 疏野書評》。現在時隔十二年之後,因特網的發展,使得資訊的流通更加方便無 礙,因此特將它轉貼,可以作為一份珍貴的歷史資料,提供那個時代的思想演變 以及《河殤》創造經過的具體軌跡,方便研究者的使用,並滿足一般讀者的興趣 。】   【《河殤解說詞第一稿》,1988年1月】    謝選駿 第一集 黃河,一個象征   中國文明的發祥地是黃河流域,這本來來一個常識,可是隨著日益增多的地 下考古新發現,這一常識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挑戰。   最近在遼河流域有了重大的突破----據認為公元前六千年的紅山文化遺址中 ,發現了非常成熟的龍的造型。面對這比之夏代還要古老的証據,人們猜測紛紛 ,認為遼河流域也是中國文明的發祥地之一,甚至是一個更重要的發祥地。此外 ,在青海、雲南、貴州等地區,考古學家們也發現了大量的新石器時代的遺跡。 仿佛與這些新發現的事實相呼應,有關“楚文化”研究的興趣,也形成了一陣熱 潮。因為楚文化,仿佛是中原文化和南方文化的一種混和或中介,對它日益增長 著的關注,暗示"中國文明起源於中原"這一觀念已受到了強烈的動搖。 最新的消息是據新華社上海1988年1月2日上海新發現三座"良渚"古墓有陪葬 奴隸,有關專家推論,夏王朝以前我國南方地區已經出現奴隸制。距今4500年前 的"良堵"文化,先於被定論的我國第一個奴隸制社會夏王朝 400年。這三座古墓 是上海考古隊在西郊青浦縣福泉山發掘的。   這些事實無疑是有意義的。但其意義是否業已充分到足以否決中原文化的主 導性程度,則值得懷疑。起碼,它忽略了兩個要點: 一、根據"陪葬奴隸"的存在去推論奴隸制的存在,是頗為冒失的。因為這忘 記了陪葬者的存在,是一種宗教制度的產物,而奴隸制卻是一種經濟制度的結果 。把宗教現象和經濟現象混為一談,是不科學的“比如說”。以人殉葬的風俗, 在我國一直延續到明清時代。仍然解放以前,但我們不能據此推論說中國明清時 代社會,仍然奴隸制度之下。更何況,對一些原始民族的實地考察表明,有許多 陪葬者生前非但不是奴隸,而且還是顯貴人物。    二、我國地大物博,區域性文化(地方文化)非常豐富,且源遠流長。其中有 的甚至具有相對獨立的起源。且能追溯到一萬幾千年之前。這種文化發生學上的 多元性,及其必然包括的文化發展的不平衡 (如原先落後的地區,後來又迅速發 達,等等) ,相對於我國的幅員之大、住民之多而言,是十分自然的。對文化的 總體命運來說,最重要的也許不是起源的早晚,而是哪一種文化方式佔領了主導 地位,從而迫使其他方式同化於自己。也就是說,在我們的考察表上,如果種文 化模式起源甚早,但卻被後來居上的其他文化所統治並被同化掉了,那麼後來居 化模式起源甚早,但卻被後來居上的其他文化所統治並被同化掉了,那麼後來居 上的文化就比起源更早的文化具有更大的重要性。正是基於這一要點,我們可以 說,周代文化此殷代文化對中國總體文化的影響更為巨大。也正是憑借這種觀點 ,中原文化,比其他可能具有更早起源的地萬文化,更具重要性。因為中原文化 最終成為中國的統治文化。其他地方文化隻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時間裡, 相繼同化於中原文化,以此再構成了中國文明的總體。在這裡,統治的與被統治 的、主導的與受主導的文化,雖然終於同化在一起,但對總體文明的構成、貢獻 卻有所不同----前者大於後者。   根據一則同樣新穎的報告,人們還可以"重新發現"中原文化主導論的價值: “有關考古學家和有關的古文字學家研究証明:在河南舞陽賈湖新石器遺址出土 的甲骨所顯示的契刻符號,早於安陽殷墟的甲骨卜辭4000多年,領先於素稱世界 最早文字的古埃及紙草文書。它為探索中國文字起源提供了珍貴的實物資料…… 從這種現象看來,安陽殷墟的甲骨卜辭應與此一脈相承,以安陽殷墟甲骨卜辭為 標志,中原地區在我國古代率先進大了有文字的歷史時期。” (見《光明日報》1987年12月17日)   對於民族文化的發展而言,文字的出現也許要比青銅器等物質資料的生產, 是更大的推動力,甚至要比宗教觀念的形成更富於社會紐帶的意義。因為,它標 志著文明積累從此可以加速度前進的新時代開始。有了文字,信息及其傳遞,就 可以成倍成倍地遞增。從而,產生突破原始構架的文化能量。 中原文化主導性的重新確認,肯定了黃河(和它所沖積的"原"及"黃土高原") 對中國文化生成的決定作用。   人們常說,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這話當然有一定的經驗事實為基礎。在 早期的中國文明剛剛透出晨光的日子裡,廣袤的黃土沖積地帶,就成了中國民族 休養生息、文治武功的巨大腹地。有人把黃土沖積帶比做“中國文化的子宮”, 也正是基於此種經驗的事實。但另一方面;上述的比喻卻也有"翻版"之嫌。"伏爾 加河是俄羅斯的母親" ----這就是翻版的原型?但是,與其說黃河象仁慈的母親 ,毋寧說它象是橫暴的、酒鬼般的父親。 一、中國文化是獨立起源的,而俄羅斯文化則是來自外國 (匈奴文化、拜佔 庭文化、北歐文化等等)的啟蒙。    二、黃河是早期中國文明的統治民族們活動的主要舞台,而伏爾加河則不過 是俄羅斯擴張勢力抵達東方之後開拓的一片新疆土。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伏爾加河很少扭曲俄羅斯文化的命運,更少產生破 壞性的影響,但黃河卻對中國文化有著直接的幹預,且多是造成破壞性的支配。 黃河像一條暴怒的龍,常常恣意妄為,破壞人類的生活。這生活原先是在它的孕 育之下成長的。    黃河的這種矛盾性格,在催眠和暗示中,塑造了中國命運的基本旋律;創造 ---- 破壞----再生。"中國文化的連續性",是由間歇期的"無律隨機的沖動" , 銜接而成的!    黃河,因此成為中國的象征。      第二集 二元歸一   中國,這是一個瀕臨西太平洋的國家,它雄踞歐亞大陸的東部,一舉囊括了 綿長的海岸線和廣袤的腹地。這個無法選擇的命運,使它注定受到兩股力量的競 相吸引:它在內陸的安詳與穩定,和海洋的奇異與激情之間,躑躅徘徊。 人們曾經堅信,宇宙空間是蔚藍色的。可是,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人們 離開地球進入宇宙空間,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觀察宇宙和自身的時候,人們才發 現,這蔚藍色並不是宇宙的顏色,而恰恰是地球本身的顏色! 原始世界觀認為,生命的原色是紅的,因為他們看見動物體內流出的液體是 紅色的。他們幻想,生命的衰敗,可能和紅色的失落有關。為了表達對生命的眷 戀,為了尋求復活和永生,他們在死者的遺體上,用鐵礦石塗上紅色,以此召喚 那失去的生命力。但是,認為生命之色是紅色的觀念,卻是一個古老的迷信。 生命的本色並不是紅的,許多昆蟲體內流動的,就不是紅色的血液,而是多 種顏色的生命之水。   動物世界賴以生存的植物世界,紅色的血液更是罕見。生命所依附的大氣與 水,使地球成為蔚藍。    生命的星球是蔚藍色的星球。當人們展望世界,天空是蔚藍色的,大海的波 濤也是蔚藍色的。大海並不是一個遙遠而神秘的王國,而是人類的故鄉。   許多海洋哺乳動物的存在表明,人身上的許多特征,都與海洋哺乳動物的特 性有關。人的眼淚和汗是咸的,人的手指之間有一種蹼的退化遺跡,人身上的毛 性有關。人的眼淚和汗是咸的,人的手指之間有一種蹼的退化遺跡,人身上的毛 發很少……    根據這種假說,人類的優勢和幸運,正在於他是一種從海洋裡重新退回到大 陸上的生靈。他的祖先曾因大地的災變而遁入大海,當他重新回到大地,諸多的 不適應,伴隨著陌生和恐懼,構成他獨特的命運。這迫使他極力發展自己的後天 適應性,從而創造了文明。    毫無疑問,人類的文明是在陸地上發展起來的。人本身的進化過程,也是在 陸地上實現的。東非猿人、北京猿人到山頂洞人的整個歷程,都表明了這一點。 漁獵的、採集的文明、遊牧文明,農業文明以及近代的工業文明,都是立足於大 地之基。但是,人類的文明從來也沒有與海洋絕邊緣。 遠在地中海的航海文明興起以前,太平洋上就活躍著一個古老而有活力的航 海文明。波利尼西亞人橫渡整個太平洋抵達復活節島。而馬來人則穿越整個印度 洋而移民東非的馬達加斯加島。這是一萬年以前發生的歷史事件。所有這些活動 ,都是憑借今天看起來十分簡陋的航海工具實現的。人們不禁要問,支持這種活 動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動力和信念?   中國古代的統治文明起源於內陸,擔中國文明的整體責問包含著豐富的海洋 生活成份。    殷商時代通行於中國的貨幣,就是海洋生物的貝殼。早在仰韶時代,酋長的 墓室就由拼組成龍虎圖案的貝殼來裝點。可以推測,為了保証這種貨幣供應,在 當時的殷王朝統治中心,即現今的黃河中遊一帶與大海之間,已存在固定的商路 。 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紀到三世紀之間的中國哲學家莊周,曾經在一篇題為《秋 水》的作品中表現了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性格上的差異。黃河的河神名叫河伯, 秋天漲水的時候,他看到黃河之大與天下之美都包容於己了。狂喜之下,他盡情 漂流直抵大海。等他看到大海的博大,茫然自失。隨著他的嘆息,大海的主宰北 海若出來了,對他說:不能和井蛙談論大海,因為它隻知道自己的小小地盤;不 能和夏天的蟲子探討冬天的冰雪,因為它除了自己的時代,便一無所知;也不能 和專業學者去談論真正的哲學,因為他受到知識與教育的局限。而今天,河伯你 終於沖決了河道的壅塞,得見大海的寬宏博大。當你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就毅然 進大了一個更高更宏偉的境界…… 河伯與北海若的這段遭遇,當然隻是神話的插曲。但它是否對人類的文明史 軌跡有一種提示意義呢?百川歸海,內河的文明是否注定都要碰上大海的文明?ꤊ 從現代世界史看,是這樣的。中國文明的中心,深植在內陸的沃土之中。單 一的中央集權,削弱了多元的發展。古代生活中豐富的海洋文明因素,逐漸被壓 抑了下去。這使封建中國的生活日益單調為清一色的黃土地。黃色代替了蔚藍色 而成為統治的顏色,"黃袍加身",成了攫取統治權力的象征。    秦漢時代的中國龍,有五種基本的顏色:北方有黑龍,東方有青龍,南方有 赤龍,西方有自龍,中央有黃龍。而明清以來的定式,使黃龍成了至高無上者。 但黃色的歷史性勝利,內陸文明因素對海洋文明因素的絕對控制----則是以整個 民族的衰敗,為代價的。    現代世界文明是海洋文明。它區別於各種以農耕和內河交通為特點的大陸文 明。這一新文明是從哥倫布遠航美洲的地理大發現時代開始成長的,迄今未衰。 就這樣,蔚藍色不僅獲得了地球生命的意義,而且獲得了現代世界命運的象征意 義。 全民性的、持續不衰的航海生活的存在,從民族活動的地域上把人類的文明 分成了兩大單元:大陸文明和海洋文明。海洋文明雖也離不開陸上基地,但卻以 海洋為通道,在島嶼和沿海地區之間展開其活動。因此,與那些以河流為通道的 大河文明和以湖泊為通道的高原文明,形成了巨大的區別。    中國的軀體是黃色的,但心靈卻受到蔚藍色的召喚。千百年來,它正是時時 想掙脫這矛盾的羈絆和糾纏,而建立了一個人類歷史上綿延最悠久的內陸文明。    第三集 黃河心理的透析   中華民族的統治文化,發源於黃河流域。黃河的雙重力量(孕育與破壞),那 綿延無盡的挑戰,籠罩大地的毀滅性陰影,催生了中國民族特有的"黃河心理", 為它塑造了多重相應的文化構造。中國人,迄今仍是不自覺地處於這種心理的圍 困之下。分析它,既有助於了解我們今天的自我,又有助於了解我們今天的處境 。   中華民族的統治文化,發源於黃河流域。黃河的雙重力量(孕育與破壞),那 綿延無盡的挑戰,籠罩大地的毀滅性陰影,催生了中國民族特有的"黃河心理", 為它塑造了多重相應的文化構造。中國人,迄今仍是不自覺地處於這種心理的圍 困之下。分析它,既有助於了解我們今天的自我,又有助於了解我們今天的處境 。   "黃河心理"的一個重要外部特征,就是崇拜龍。龍和許多民族神話中的至上 神祗不同。它沒有人的形體,也沒有人的精神。龍對人,是完全的異己力量。因 此,和崇拜神人同形的偶像的那一系列文明相比,古代的中國文明,應該說是相 對缺乏人道主義的。 黃河心理和龍的崇拜,可以一分為二看待。一方面,它鼓勵了擺脫不掉它的 人們的那種惰性的依附心理;另外,也在絕境中推動他們自強不息的創造活動。 黃河的泛濫是沒有節律的,因此,與其他孕育了古代文明的那些巨大河流, 如尼羅河和兩河(底格裡斯河、幼發拉底河)流域,恆河和五河(印度河)流域等等 不同,黃河泛濫沒有任何物質上的好處,而隻造成普遍的社會災難。這種絕境中 的苦難,召喚了一種憑藉自己的力量去奮鬥的現世精神。即,不仁慈的大自然, 反倒激活了一種現世主義的生活態度。在古代宗教文明比比皆是的環境中,這種 特殊的史官文化又是難能可貴的。    相比之下,古代希伯來人的《聖經》中,尋求神所賜予的"流蜜流奶的地方" 成為一項民族性的追求。那時,遊牧的希伯來人所渴望的樂園,是一片豐美的草 地。 古代中國人,沒有得天獨厚的豐美草原,隻得依靠汗水,把那片舉目無邊的 黃土原,灌注成為二等耕地。對生活在古代中國文明環境中的居民來說,生活是 不仁慈的;因此,他們最終放棄了向善的終級性的宗教信仰,而改取一種自救的 、倫理的生活方式。這就是"非宗教的宗教"特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古代精 神具有一種真正自強不息的傾向。它拒絕把命運托付給神。   然而,在黃河那難以控御、不守規范的暴力面前,人的自強不息畢竟是有限 的,早在三千年前的殷商時代,"祭河"就成為統治王朝一項經常性的官方活動。 從那以後,祭祀黃河以至獻媚於龍神,便成了一種深不可拔的習俗。從《史記》 西門豹治鄴的故事裡我們知道,為河伯娶妻(以童女活祭黃河河神)的習俗,已有 兩千多年了。甚至在當代影片《黃土地》中,我們仍然看到了對於祭龍神求雨場 景的大肆表現。祭祀黃河是一種民俗其表、宗教其裡的行為,但在根本上,它是 一種心理行為。因為風俗和宗教的根源,無非潛藏於人的心中。而崇拜黃河,就 是崇拜其毀滅性的力量。並企圖通過人的獻祭以平息其暴戾,並祈求可能的福利 。這當然體現了人在文明無法控制的自然暴力面前的退縮,這種無可奈何的退縮 ,最終隻有退到崇拜暴力權威與"惡"的套中去,以便在獻媚中求得心理上的庇護 。 古代中國人沒有受到基督教非惡主義的"毒害",因此,他們是原始的、天生 的"尼採主義者"。對於不能掌握命運而隻是被命運任意蹂躪的無權者來說,崇拜 "惡"的心理,確實構成了一個偉大的洞識。這洞識在自信能夠掌握命運的大無畏 者看來,也許是虛幻的。但它確實能為普普通通的凡人,為那些被命運控制的人 們,被惡勢力擺布的人們一一提供一種安全感。這就是企圖通過與暴力的對話甚 至是與惡勢力的同化,去減輕以致消除自身的軟弱,並以此渡過危機。 在個人力量和集體力量都難以抵抗的黃河暴力面前,悠久的歷史養成徹底的 屈從。這一心理習慣很輕易就轉化到人對待其他事物的態度上去。卡爾﹒馬克思 在分析"亞細亞生產方式"時,曾深刻地指出,興修水利工程所需要的那種大規模 的社會運動,是構成東方專制主義的經濟與社會基礎。理所當然,這一基礎也就 構成了中國封建意識形態的神話式背景。人的活動必須與"天意"結合起來,人的 歷史必須要經過超歷史的重新描繪一一然後才能登上大雅之堂。所以在中國,意 識形態的審查是特別嚴厲的。結果,歷史是文學化了的、幻想的、甚至神化了的 歷史。而人的現實活動,也就順理成章地被神化的善惡二分法所切割。在天意的 隱秘推動下,世俗的善惡模式被神化,但卻遠遠不是固定住。它是因人而異、因 情設施的。仲裁的標尺盡在權勢者的一念之差,其心血來潮,用以衡量人間的一 切。這種衡量甚至擴及到了自然現象的領域,所以在古代中國,沒有與人事無關 的科學研究。甚至連人類的技術活動也要受到善惡要求(倫理壓力)的擺布。這樣 ,科學和技術在古代中國就失去了獨立發展的機會。    在這種"一邊倒"之下,甚至沒有建立異端裁判所的必要。因為,中國的異端 根本無須審判就可以被隨意地消滅幹凈。中國的異端甚至長不到受審的標準就早 已夭折了。因為大大小小的裁判所無所不在,它寓於"千夫指"之中,它成了一項 無須証明的習俗。    當然,對於社會的健全發展來說,善惡的準則,是必要的,沒有它,社會就 不可能形成有效的、一致的、普遍的行為規范,從而很難避免陷於內亂。但是, 中國式的善惡二分法,卻與"絕對主義"的觀念無緣。嚴格說來,它隻是相對的: 隻有空間上的一元化,沒有時間的延續性,所以,連中國的歷法和紀元,都是因 朝代而改變的!一個皇帝一個紀元,甚至一個心血來潮一個新紀元! 中國社會中的善惡觀念,不是普遍的,而是帶有對象性,它是因事、因時而 異的,它很少被時空相交的縱橫網絡給固定住 (就像希臘、北歐神話中的"命運" 之網那樣絕對) ,而成為一種懸念。它本身始終隻是一個實力的范疇,從來沒有 上升為一種宗教。或說,它從來隻是一種“工具的理性”,而沒有成為一種“本 體的理性”。 缺乏絕對正義觀念,即善惡準則始終停留在工具理性的范疇中,不是一個偶 然的缺失。探討其起源,不難發現,那是被黃河的橫暴存在,給一再否決了的。 中國文化本來也許有機會形成宗教式的、普遍而絕對的、作為本體而存在的 "正 義" 一一這可以從它也曾獲得了工具性善惡觀念這一事實看出一些端倪來,但是 ,這一可能的發展卻在過於強大的壓力下夭折了。這一夭折,是在黃河的橫暴所 培育的“黃河心理的圍困”下,完成的。    黃河的存在,不僅否定了絕對正義,而且也否定了"根本改造"的價值。因為 黃河的勢力既是文明無法控制的,更是無法從根本上予以改造的一一你隻能用小 修小補、見機行事去應付它所帶來的種種問題。比方說,人們逐年增高堤壩,但 卻無法疏濬河床本身。人們可以人工開堤,把洪災引向破壞後果較小的方面,但 是卻無法正本清源、澄清黃水。這種現實,既給中國人以小處的聰明,又使在大 處顯得愚鈍。不,並不是愚鈍,而是過於聰明,從而探知了可能性的底牌,於是 終於放棄了"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不再去從事那一時一地看起來難以實現 的偉大。放棄了超現實事物的追求,結果陷在俗務與務俗中。    這也是一種偶像崇拜----拜利教,拜安全教。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人類 能力的大幅度增長,是被自己的"聰明"結束縛住的。這也許就是"文化早熟"的悲 劇性後果。文化早熟。使一個民族迷信機巧。    中國文化的此種精神,並非全無教益,它起碼使得絕對主義、機械主義的思 維方式不行於中國。因此,在現代工業文明急速發展帶來多重副作用的當今多事 之秋,歐洲人已越來越看清絕對主義、機械主義可能和已經包含的危害,開始推 崇中國文化的傳統精神,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洋人的這種評價卻不足以証明黃河 心理突然煥發青春了。因為這種推崇對洋人來說,隻是一種文化的引人和互補。 但對我們自己來說,追隨此種推崇卻不啻一種火上澆油。因為,黃河心理的後裔 需要的雖然也是引入和互補,但卻是另類補劑----面對變革,在民族的生活中, 需要確立本體型的而非僅僅工具理性型的善惡準則!這也就是倡導法治的內在要 求。    法治,不應再被視為玩於股掌上的工具,而應被尊為一種境界、一個自在的 目的。缺乏絕對正義,缺乏法治狀態,使黃河心理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內容,這就 是"破財免災論"。在它看來,一個生活者,奮鬥者,若不遭受同等量的損失或不 幸,那麼他的奮鬥所獲得的收益,就顯得十分可疑。如果一個人得到了幸福的生 活而沒有預先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那麼他從此就會生活在不幸的陰影之下。嚴格 地說,這不僅是對失去幸福的恐懼,還暗合著對幸福狀態輕易得到的懷疑、甚至 恐懼,這是於基督徒式的罪惡感和負疚心理不同的。這一恐懼變成了長期的精神 擔憂,其結果是足以抵消他所獲得的現實幸福。 勘探一下破財免災論的起源吧。黃河在給予時,就暗合著奪走的陰謀了。黃 河的給予,就體現為它的水。而黃河的奪走,則體現為大量泥沙。是黃河的泥沙 造成了洪水泛濫。泥沙和水是攪混在起來到人間的。人們首先接觸的是水,對泥 沙所包含的危險,並非感受得那麼直接,然而,等你對預定的陰謀有了切身體會 時,那時一切也都為時已晚……不,這不是陰謀,這已經是赤裸裸的陽謀了!即 紅太陽般的的謀略。    黃河,遠東世界這個自然存在著的暴君,也為東方專制主義的社會暴君提供 了一個樣板,提供了一個促使人們沉默地予以接受的典范。這個偉大的導師教導 他所滋潤出來的子民說:“要想有所收獲,就得付出同等量的犧牲。”在此種理 論指導下,有許多犧牲恰恰是作為收獲之後的"報應"而人為攤派到世間的。這種 理論,實際上否定了人的創造能力,難怪有的西方人自夸說,"創造"這一觀念是 西方文化(包括希伯來文化)的一種特性。    在黃河心理看來,人生不是一種創造活動,而僅是一項有限的循環流變。即 ,把犧牲改變為收獲,或者是在收獲之後得到業報。一切生活,淪為有來則有往 的循環作業,好事變壞事,壞事變好事,無休無止,一項典型的"東方式的智慧" ,就在黃河的示范性壓力下誕生了。    然而,這種東方式的智慧,卻是一種受虐心理的典型表現,它已經是國民性 。而不再僅僅是病。這種受虐心理,是黃河的雙重性格 (這種概念得自黃河對人 的兩面相) 促成的,其後果就形成了一種負面的循環----人們被迫受到黃河母親 的虐待("母親"與"虐待"的循環),從而養成了上述的在依附中受虐、在受虐下依 附的心理。然後,這種心理又反轉循回,引導人們到生活中去尋求並發展那種習 於虐待甚至愛好虐待的傾向!    深受此種心理麻醉的人們,默默地受苦,甚至默默地等死,受虐終於升華為 愛虐了。人們不再自信自己的努力可以改變命運,他們把默默地受苦、默默地等 死,看成無法更替的命運,甚至奉為一種美德(如"能吃苦耐勞的人"這一讚譽), 從而萌發了一種奇特的奴隸性格。而這些,在一個大無畏者看來,並不是命運, 而隻不過是一種卑賤的生活態度罷了。當然,如果我們被這種生活態度支配。那 麼,這種生活態度也就成了--種無法更替的命運了。因為"態度",將把人帶到一 種特定的處境中去。所以說,一個人的命運就是他自身!    事物自身就這樣似乎由它自身而得到了論証。因為人們總是相信 "事實勝於 雄辯。"這意思是說,事實比雄辯更為雄辯,所以任何雄辯在事實面前;就變為多 余之物了。但是,"事實勝於雄辯"這一命題,卻是一種悖論,因為事實與雄辯不 同,正如存在與意識、語言不同一樣----兩個性質的事物(事實與雄辯)是無法相 提並論、確切做比的。因此我們說,一個事物是無法由其自身存在而得到無須論 証的特權的,實踐經常不能成為檢驗真理的惟一準則。 五四運動取消了統治文化的特權。現在,是取消黃河心理的特權的時候了。 對存在的論証,絕不屬於,更不等同於它自身。黃河心理的受虐傾向這一存在, 並不能証明它自身的合理性。即使我們在中國社會精神生活的實際需要中,可以 找到支持這一傾向的許多証據,它們實際上也隻是這一受虐傾向造成的後果。正 如,你無法從對纏足與辮子的愛好中,証明小腳與辮子的合理性與永久價值。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從存在到証明(即,從事實到雄辯)的系統循環一旦 建立起來,也就成為牢不可破的了。它自我供養,從此變得富於柔韌性。且能成 功地排除萬難(即多種多樣,不合於此循環的思維和行為),且能進一步增強自身 的合理性。人們看到自己既受到孕育,又遭到迫害的復雜處境,無可奈何之余, 把這種處境奉為天經地義,用現代語言說,把它變成一項"客觀規律"。那麼,凡 是不合於此項客觀規律的思維、行為和人與事,必定要受到這客觀規律的裁判, 以至懲罰。 舉例來說,當習俗看到一個人獲得成功而又沒有吃夠足量的苦頭,便認為他 仿佛獲得了不義之財。這時,很自然的心理反應,就是要迫他 "付出所欠的那一 筆債" 。也就是說,它把人的成就看成一項額外的油水,而且,還是一項非份的 、預支的油水。現在,是要他為此收獲作出犧牲、付出"應有的代價"的時候了!    這種態度真是對人類的諷刺,諷刺他多麼善於被自身創造的幻象所激動,並 受其役使。對於不了解黃河心理的受虐傾問的局外人(如歐洲人)來說,他們可以 稱此為"東方式的嫉妒",或者"紅眼病"。但我們卻想到,這種態度既不單單是嫉 妒,更不單單是紅眼病。因為嫉妒是一種激情,而紅眼病作為一種病態應是列於 少數派之流。可是,要求人們為成就作出犧牲的這項社會習慣,在中國卻是普遍 的,是民族的價值標準!它既不是激情,又不是少數,因此,若稱為嫉妒或紅眼 病,就是用詞不當,或是將錯就錯。 "通病"原不是病,而是我們的國民性! 這種用詞不當和將錯就錯,還在悄悄發揮它的社會功能呢!這就是積極掩蓋 黃河心理的受虐傾向,以便它在合理化中萬世長存。實際上,這也是黃河心理的 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它要求保護它的獨佔地位不受外力影響,它要求它的吃人 權力得到"合乎自然"的延續。 -- 雖無艷色驚群木 卻有清香壓九秋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63.30.14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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