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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24日星期六

谢选骏:中朝人民用精卵凝成的战斗友谊



《朝鲜半岛的中国移民历史考察》(转载 林坚,中国人民大学学报编辑部,北京100080):

摘要:中国和朝鲜半岛在数千年来的交往中,人员往来频繁,渊源久远。从中国大陆移民到朝鲜半岛的,其原因主要有:谋求生存(战乱避难、犯法避祸、宗族传布、东渡谋生),政治因素(政治亡命、外交出使、政治联姻、抗倭援朝),经济因素(外贸商事),偶然因素(遇风漂海),等等。经历漫长的岁月,他们逐渐融入了当地社会,但也保留了许多历史的痕迹。

关键词:中国;朝鲜半岛;移民;历史

 从中国大陆移民到朝鲜半岛的,从夏商周起,数千年来不计其数。移民原因主要有:战乱避难、政治亡命、外交出使、遇风漂海、犯法避祸、政治联姻、宗族传布、外贸商事、抗倭援朝、东渡谋生,等等。下面按照历史时代的顺序,试做简要的梳理。

公元前11世纪末-—公元前1世纪(箕氏朝鲜时期)

公元前11世纪末,武王灭殷,箕子出走朝鲜。据说箕子带领商遗民五千人到朝鲜,与当地土著建立了“箕氏侯国”,史称“箕子朝鲜”。记载箕子去朝鲜的史料始见于西汉,如《尚书大传》、《史记》、《易林》等。《尚书大传》载:“武王胜殷,继公子禄父,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 《史记》中记载,箕子在周武王伐纣后,带着商代的礼仪和制度到了朝鲜半岛北部,被那里的人民推举为国君,并得到周朝的承认。《易林》卷七《干下互上》载:“朝鲜之地,箕伯所保,宜人宜家,业处子孙,求事大吉。”

周致中《异域志》卷上:“朝鲜国,古朝仙,一曰高丽,在东北海滨。周封箕子之国,以商人五千从之。其乙巫卜筮、百工技艺、礼乐诗书,皆从中国。”

《后汉书•东夷传》载:“论曰:‘昔箕子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箕子教以礼义田蚕,又制八条之教。其人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饮食以笾豆。” “其后四十余世,至朝鲜侯准自称王。”

《山海经•海内经》载:“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似为‘险渎’之误),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海内东经又说:“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晋郭璞注《山海经•海内北经》曰:“朝鲜,今乐浪县,箕子所封也。”

箕子走之朝鲜应在商亡国的当年。据夏商周断代工程研究断定武王灭商在公元前1046年。箕子走之朝鲜的根本原因是逃难,不愿在周统治下当臣民。箕子抵达朝鲜是在大同江流域,即以平壤为中心的朝鲜半岛西北地区。

《旧唐书》和《新唐书》的《高丽传》都记载高丽时期祀“箕子神”。“高丽王朝中期以后,朝鲜崇拜箕子之风大盛,求其坟莹立祠祭祀”(《高丽史》,卷六十三,礼五杂祀),列为王朝典礼之一。

朝鲜半岛的古代历史典籍如《三国遗事》、《东史纲目》等都以赞扬的语气记述了箕子的事迹。《三国遗事》载:“周武王即位己卯,封箕子于朝鲜。”朝鲜王朝安鼎福着《东史纲目》说,周武王十三年(公元前1042年)箕子受封于朝鲜,40年后箕子去世,享年93岁。箕子陵在平壤。据朝鲜学者韩百谦的《箕田考》,近年在朝鲜平壤城南发现“箕田”,方正有规则,与中国商朝甲骨文中的“田”字相吻合;每田分四个区,每区有田70亩,与中国“殷人七十而助”的文献相一致。

中国商、周之际,大致相当于朝鲜考古学上新石器时代中期。朝鲜半岛出土的大量石斧、石镞、石刀等,其中的半月形石刀正是中国龙山文化的典型特征。可以推测,大量商民不愿受周族的统治,经过东北迁移到了朝鲜半岛。

“箕子朝鲜”在朝鲜半岛统治了近一千年。朝鲜人一直尚白,与箕子“教其民以礼义,田蚕、丝作”有关。据《礼记•檀弓上》记载:“殷上尚白,大事敛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其中,“日中”为白,“翰”指白马,祭祀用白色的牲畜。箕子是殷王室成员,将殷人尚白的风气传到了朝鲜,影响延续至今。

“箕子朝鲜”遭到燕、秦的攻劫,但仿佛并未亡国。张华《博物志》卷九《杂说》:“箕子居朝鲜;其后,燕伐之,朝鲜亡,[]入海为鲜现师。”(一上)入海之“海”,可能是汉江口外的江华湾。在秦末、汉初,箕氏又得以将其统治线再度北返。《三国志》卷三0《韩传》注引《魏略》:“时朝鲜王否立,畏秦袭之,略服属秦,不肯朝会。否亡,其子准立。二十余年而陈、项起,天下乱,燕、齐、赵民愁苦,稍稍亡往准,准乃置之于西方。”《盐铁论》篇三八《备胡》:“大夫曰:往者(秦末、汉初)四夷俱强,并为寇虐,朝鲜逾徼,劫燕之东地。”燕之东地,即“属燕”之“列阳”,今大同江迤北、迤西。

根据《太原鲜于氏世谱》,朝鲜的鲜于氏源自箕子朝鲜的后人。而他们从箕子开始,一共经历了41代君主,直到公元前1世纪才被灭。

卫氏夺朝鲜、真番以后,箕氏进入“韩”地仍然称王。《三国志》卷三0《韩传》:“[朝鲜]侯准既 号称王,为燕亡人卫满所攻夺,将左右宫人走入海,居韩地,自号韩王。其后绝灭,今韩人犹有奉其祭祀者。”

王符:《潜夫论》,篇三五《志氏姓》:“昔周宣王时亦有韩侯,其国也近燕。其后,韩西亦姓韩,为卫满所伐,迁居海中。汪继培笺:案韩西盖朝鲜之误。”(四一)

传说中檀君的后人在箕子来到朝鲜之后,带着人民南迁,以免和箕子带来的人冲突。这些人后来成为了三韩的始祖。

西周的中后期,北方的貊系部族逐渐向东、向南迁移。约在春秋初年,其中一支在中国东北及朝鲜半岛的北部与当地的濊人融合形成沃沮、濊貊民族,同时在半岛南部与当地的濊人形成马韩。

《东国舆地胜览》卷三三:“全罗道益山郡,本马韩国,后朝鲜箕准避卫满之乱,浮海而南至韩地,开国仍号马韩。”“箕准城在龙华山上,俗传箕准所筑,故名焉。” 相随而来的,还有后被称为“秦韩”的士庶。

公元前4世纪晚期至公元前3世纪早期

中国和朝鲜最早的官方接触和交涉始于战国中期,由燕国和箕氏朝鲜之间进行。据《三国志•魏书•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曰:昔箕子之后朝鲜侯,见周衰,燕自尊为王,欲东略地,朝鲜侯亦自称为王,欲兴兵逆击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礼谏之,乃止。使礼西说燕,燕止之,不攻。后子孙稍骄虐,燕乃遣将秦开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满播汗为界,朝鲜遂弱。”即公元前280年前后,燕国派秦开为将,攻取箕氏朝鲜域外的西方地区。《史记•朝鲜列传》记载:“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蕃、朝鲜,为置吏,筑障塞。”说明燕国已在朝鲜设置官吏并修筑长城。“燕、齐、赵民愁苦,稍稍亡往准,准乃置之于西方。”这是说,燕、齐、赵的人民投靠箕氏朝鲜最后一个王准,箕朝准王把他们安置在西方。

从中国到朝鲜的移民潮大约开始于战国末期。

朝鲜半岛出土了大量中国战国时期的货币——明刀钱,也说明了燕国与古朝鲜的往来。

秦汉时期

秦统一六国之后,齐、燕等地人民为躲避苦役,不断逃往朝鲜半岛,被称为“故燕、齐亡命者”,其中一部分来到半岛南部的辰国,被安置到“东界地”。

在秦代(公元前221—前206年),由于当时秦国徭役很重,很多人逃到了朝鲜半岛。《后汉书•东夷列传•辰韩》说:“辰韩,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适韩国。马韩割东界地与之。其名国为邦,弓为弧,贼为寇,行酒为行觞,相呼为徒,有似秦语,故或名之为秦韩。” 《三国志》载:“辰韩……其语言不与马韩同……有似秦人,非但燕齐之名物也。”这是说,他们虽为秦人,但不是来自渤海沿岸的燕人或齐人,因为他们所用的词汇不是齐燕一带的语言。《三国志》云:辰韩人“名乐浪人为阿残。东方人名我为阿,谓乐浪人本其残余人。” 乐浪是朝鲜半岛濊貊人居住地。乐浪(濊貊)人、辰韩人远古都曾居住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其中一支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北上朝鲜半岛,另一支后代的一部分于公元前200年左右也进入了朝鲜半岛,这样,新来的辰韩人称乐浪人为“阿残”,就是说“我们的残部”,乐浪人和马韩人待他们如亲朋和上宾,和谐相处。据体质人类学家研究,韩民族与中国东南方沿海浙江一带的人种最为相似。

据西晋陈寿《三国志•东夷传》记载,从公元前3世纪秦灭六国,到汉初刘氏王朝灭诸封国,由于避战乱,大批汉民流徙古朝鲜和三韩。秦末农民大起义爆发后,据《三国志》卷三0《濊传》:“陈胜等起,天下叛秦,燕、齐、赵民避地朝鲜数万口。”卫满时亡命来者数千人。汉武帝平定朝鲜,设立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

司马迁着《史记•朝鲜传》中记:“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魁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这是在公元前2世纪记述的材料。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燕王卢绾反叛战争再起,汉朝军队重兵镇压,卢绾北逃匈奴帐下。辽东、辽西兵乱,迫使中国北部、东部居民再度东徙。此时的箕氏王朝已经衰落,为了扩充势力而采取积极吸收中国流民的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燕地人民的逃亡。

燕人卫满率千余汉人渡过浿水,避入古朝鲜。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指出:“西汉初年,燕地人卫满率领一千余人,渡浿水,入朝鲜,投依朝鲜王箕准。”朝鲜王准把卫满安置在朝鲜西部,方圆百里。范文澜的《中国通史》指出:“汉初,卫满在朝鲜立国,在大同江南岸的王俭城建都,统治着朝鲜半岛的西北部分。”浿水,一般认为是大同江。卫满的力量聚集雄厚之后,公元前194年,卫满向箕准假传汉朝大军要来进攻,请求到准王身边守护。卫满率军攻占王都,驱逐准王,自立为朝鲜王,此即“卫满朝鲜”之始。卫氏朝鲜直接和大量地受到中国大陆文化的影响,其社会发展进程较半岛南部的三韩——马韩、弁韩、辰韩为快。这时大量的汉人进入了朝鲜。

此时正值西汉惠帝时期,辽东太守经汉廷批准,与卫满相约:卫满为汉朝藩属外臣,为汉朝保护塞外;塞外各族首领朝见汉朝天子,以及各国与汉朝通商,不许从中阻挠。汉朝答应给予卫满以兵力和物资上的支援。卫氏政权的势力膨胀,领地扩大到方圆几千里。

卫满之孙卫右渠时,不仅自己不肯再向汉朝朝贡,而且阻碍邻近部族与汉朝通商,同汉朝发生战争。其相尼奚谷(一字)因谏右渠未果,遂“东至辰国,时民随出居者二千余户”(《三国志》卷三十,《魏书•韩传》裴松之注引)。公元前128年,濊族的君长南闾反叛右渠,率领28万人归顺辽东,汉武帝以其地为苍海郡。元封三年(公元前108)汉武帝遣军5万攻入朝鲜,朝鲜尼奚谷(一字)相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卫满朝鲜”遂亡。战争的结果,是汉朝在朝鲜及辽东地区强行设置了乐浪、玄菟、真番、临屯等郡,史称“汉四郡”。

汉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罢真番、临屯二郡,并入乐浪、玄菟二郡。乐浪郡治仍在平壤,管辖濊貊、沃沮等族。玄菟郡治所初在夫租(今朝鲜咸兴),后迁往高句丽西北(今辽宁新宾地区),管辖高句丽、夫余等族。当时不仅有汉人官吏到朝鲜四郡任职,也有许多汉民前往经商、垦荒,形成王、韩、高等汉人大姓。近年来,在汉四郡地区出土了大量汉朝的官印和器皿,被称为“乐浪文化”。

“汉四郡”设立后,朝鲜半岛南部部落与北方保持密切来往,有些部落就是北方人南迁后与当地土著人杂居而形成的移民社会。汉四郡文化已影响到南端的济州岛等地。

公元前37年,朱蒙建立高句丽国。“高句丽王无恤袭乐浪灭之,其国人五千来投,王纳之,分居六部”(《三国史记•新罗本纪》)高句丽故国川王十九年(公元197年),“中国大乱,汉人避乱来投者甚多,是汉献帝建安二年也。” 高句丽山上王二十一年(公元217年),“汉平州人夏瑶以百姓一千余家来投,王纳之,安置栅城。”(《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

《后汉书•东夷列传》记:“汉初大乱,燕、齐、赵人往僻地者数万口。”“灵地末,韩、濊貊并盛,郡县不能制,百姓苦乱,多流亡入韩者。”“鲜卑、濊貊连连寇钞,驱略小民,动以千数,而裁送数十百人。”东汉末,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汉人皆没入高句丽。高句丽又西侵辽东、辽西、右北平,亦掠有汉人。这些汉人大多融入高句丽及朝鲜人之中。

“桓、灵之末,韩濊强盛,郡县不能制,民多流入韩国。”(《三国志•东夷传》)这里的“民”就是乐浪郡的的汉人。

“奴祖三十八年(公元前20),……前此,中国之人,苦秦乱,东来者众,多处马韩东,与辰韩杂居。至是浸盛,故马韩忌之有责焉。”(《三国史记•新罗本纪第一•始祖》)

部分高句丽人南下,与半岛南部的马韩人一道,于公元前18年,建立百济国。中国东汉建安年间,百济王仇首娶了割据辽东地区和朝鲜半岛北部地区的军阀公孙康的女儿为妃,百济得到公孙康割据势力的支持,国势迅速强盛起来,并逐渐统一了马韩各部落。

公元1世纪开始,中国东北地区的高句丽人沿鸭绿江流域逐渐南下,占有朝鲜半岛北部。

据《三国史记•新罗本纪》记载,公元32年时,新罗部族的首领令本部族六大姓氏改用汉姓,其中杨山部赐姓李,高墟部赐姓崔,大树部赐姓孙,于珍部赐姓郑,加利部赐姓裴,刁比部赐姓薛。

“儒理尼师今十四年(公元37),高句丽王无恤袭乐浪灭之,其国人五千来投,分居六部。”(《三国史记•新罗本纪第一•儒理尼师今》)

“故国川王十九年(公元197),中国大乱,汉人避乱来投者甚多,是汉献帝建安二年也。”(《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第四•故国川王》)

“山上王二十一年(公元216)秋八月,汉平州人夏瑶以百姓一千余家来投,王纳之,安置栅城。”(《三国史记•新罗本纪第一•山上王》)

后汉末,公孙康分乐浪郡辖下的屯有县以南地区设置带方郡,郡治在带方县。治下多是逃亡的汉人。带方郡城址位于朝鲜黄海北道凤山郡石城里。城址北面发现的墓砖上有“使君带方太守张抚夷”、“大岁戊申渔阳张抚夷”的铭文。张抚夷为渔阳(今北京密云)人,出任带方太守。葬于戊申年,即晋武帝太康九年(公元288年)。这样的墓有两千座,多为方台形封土的坟丘墓,形制与中原地区的汉代古墓类同。

魏晋南北朝时期

中国魏晋时期,朝鲜半岛北部有高句丽,南部有百济、新罗两个奴隶制国家,朝鲜半岛进入“三国时代”。

高句丽、百济、新罗与中国政权交往频繁,互派使节。

据《北史》记载,高句丽的“书有‘五经’、‘三史’、《三国志》、《晋阳秋》,兵器与中国略同”;百济人“……婚娶之礼,略同华俗”;新罗“其文字、甲兵同于中国”。

“辽之军民不乐从胡者,多至越边。”(《朝鲜光海君日记》,卷165)“美川王三年(公元302年),王率兵三万侵玄菟郡,虏护八千人,移之平壤。……十四年(公元313)七月,侵乐浪郡,虏获男女二千余口。”(《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第五•美川王王》)

公元313年前后,乐浪、带方郡遭到高句丽的猛烈进攻,由此揭开朝鲜汉人大规模迁徙逃亡的一幕。

在朝鲜古坟里,发现许多东晋年号的墓砖,如泰宁五年(327)、咸和十年(335)、建元三年(345)、永和九年(353)、元兴三年(404)等,说明在朝鲜的汉人与东晋之间存在着联系。

“故国壤王二年(公元385年)夏六月,王出兵四万袭辽东。……遂陷辽东、玄菟,虏男女一万口而还。冬十一月,燕慕容农将兵来侵,复辽东、玄菟二郡。初,幽、冀流民多来投,农以范阳庞渊为辽东太守招抚之。” (《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第六•故国壤王》)

由于辽东战乱不断,部分汉人流亡到朝鲜半岛,多选择比较偏僻的地区居住下来。

公元427年,高句丽长寿王把都城从国内城(今吉林省集安)迁到平壤。高句丽频繁朝贡于北魏,最多时达到一年三次。同时,高句丽也致力于发展同南朝的关系。

北齐天保三年(公元522),北齐文宣帝遣使高句丽,“求魏末流人”,一次即遣回五千户,当有二三万之众。(《北史》卷九四,《高丽传》)

隋唐时期

公元589年,隋朝统一中国。

公元598年,高句丽王高元率骑兵万余进犯辽西,成为隋丽战争的导火索。隋文帝发兵30万,由大将宇文述率领进攻高句丽,结果大败,只剩2700人逃回辽东。有不少士卒流落高句丽。公元611年,隋炀帝以高句丽不遵臣礼为由,调集110万大军征伐高句丽。此后又两次征讨高句丽,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隋士兵陷于高句丽者甚多。据《册府元龟•奉使部》所载,陈大德于贞观十五年(公元651年)奉使高句丽所见,许多人“自云家在某郡,隋末从军没于高丽,妻以游女。与高丽错居,殆将半矣”,“隋人望之而哭者偏于郊野”(《资治通鉴》卷196《唐纪十二》)

百济、新罗都频繁地遣使通隋。《隋书•东夷列传》称百济国“其人杂有新罗、高丽、倭等,亦有中国人”;新罗国“其人杂有华夏、高丽、百济之属”。

公元618年,隋朝灭亡,唐朝建立。

唐武德五年(公元622),唐高祖和高句丽相商,互相遣返流亡人口。

公元648年,金春秋(后来的武烈王)朝唐,并留其子文注宿卫(实际上是做人质),达成与唐结盟的目的。公元650年,“是岁始行中国永徽年号”。

公元660年,唐高宗命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率军13万讨伐百济,新罗王出兵相助,百济灭亡。

公元666年,唐高宗下令讨伐高句丽。公元668年,唐罗联军攻克平壤,高句丽灭亡。唐朝于高句丽境分置9个都督府,管辖42100县,总隶于安东都护府。薛仁贵统兵2万,驻屯平壤。

唐朝与新罗也不断交兵。从公元671年到公元676年,史称“七年战争”。唐将设于平壤的安东都护府撤到辽东。新罗统一朝鲜半岛。

据《三国遗事》卷一“辰韩”条:“崔致远云:‘辰韩本燕人避之者,故取涿水之名称所居之邑里。’”

公元918年,王建创立高丽王朝。王建源出周文王之裔王子晋之后。公元926年,辽灭渤海国。高丽接收了逃奔高丽的渤海世子及其族众数万户。公元936年,高丽朝统一朝鲜半岛。

唐王朝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开放时期,沿海(主要是山东、浙江一带)民众有不少由海路往朝鲜半岛。

五代时,朝鲜半岛进入短期的“后三国”时期。高丽以重金招徕汉儒。

宋元时期

公元960年,赵宋王朝建立,这是北宋。宋和高丽通使频繁。常有宋商在高丽与当地妇女通婚。高丽有意识地吸收和任用来自中原的文士才子。北宋人周泞随宋商船入高丽,官至礼部尚书。由于海外贸易得到发展,不断有人因经商而在高丽长期居住。在高丽王城,“有华人数百,多闽人因贾舶至者。密试其所能,诱以禄仕,或留,强之终身。”(《宋史》卷四八七,外国三,“高丽”)

公元993年,契丹进攻高丽。高丽与辽议和,奉辽为宗主国。慕容氏在辽东崛起,曾引起大批汉人逃往朝鲜。

公元1010年,辽40万大军东征高丽。

公元1016年,高丽改奉宋朝年号。

公元1022年,高丽复行契丹年号。

公元1115年,金朝建立。高丽经常遣使朝贡金国,金也遣使赴高丽。

还有些宋朝的使臣出使高丽,后因故留居高丽。牟庆在宋钦宗时曾任吏部尚书,1126年出使高丽。汴京被金攻陷后,牟庆留在高丽,被封为牟平君。

公元1127年,宋康王赵构在江南建立南宋王朝。宋与高丽、高丽与金形成三角关系。

公元1206年,铁木真统一蒙古各部,建立蒙古国。1231年,蒙古大军兵临高丽,留下72名达鲁花赤(镇守者),对高丽进行监临统治。到1257年止,蒙古军先后7次征伐高丽。

公元1271年,元朝建立,以武力与高丽结成朝贡关系。元十一年(高丽元宗15年,公元1274年),高丽世子木甚(一字)与元世祖忽必烈幼女齐国大长公主在元大都成婚,揭开了为时近百年的联婚关系的序幕。不久高丽元宗去世,世子回国即位,为忠烈王。元朝往高丽派驻“达鲁花赤”,管理民政,还派官员70余人监督政务,并派大量军队驻扎高丽各地,是为屯田军、镇边军等。

自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至元惠宗至元六年(1340),元朝11次将罪犯流徙高丽,多在近海岛屿。也有很多蒙古人迁到高丽。

元朝末年爆发以红巾军为首的农民大起义,山东和辽东很多民众为避战乱迁居高丽。元至正十九年,“辽沈流民二千三百余户来投。”(《高丽史》,卷三九)

明清时期

公元1368年,明朝建立。高丽第一个与明朝建立藩属关系。明太祖朱元璋遣使去高丽,召回“避寇东来沈阳军民四万余户”(《高丽史》,卷一三六)。

《明史•太祖记》载,洪武五年(1372年),“徙陈理(陈友谅子)、明升(明玉珍子)于高丽。”1373年,元朝焰硝匠商人李元流落到礼成江口,朝鲜著名军事科学家崔茂宣向他学习制造火药的技术。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定云南,徙元宗室梁王家属于济州岛。明文渊阁学士宣允祉奉使高丽,留居宝城,为宝城宣氏始祖。明翰林学士胡克己在崇祯十六年(1643年)以答礼使出使朝鲜,翌年闻中州沦没,乃隐于汉南,其后世以始祖乡贯巴陵为本贯。

公元1392年,李成桂自立为王,次年改国号为朝鲜,1394年迁都汉阳(今首尔)。朝鲜王朝与明朝使节往来频繁,并且互派通晓经史诗文的人出使。中朝贸易更为频繁。

公元1592年,日本统治者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朝鲜宣祖王向明朝求援。明神宗决定出兵援朝。战争持续7年,中朝联军取得了胜利。有一些流散的士卒留居朝鲜。如曾任都司的施文用,“公疲劳兵间,疾甚不克归,遂留东国,游寓于星、陕之间。”壬辰至丁酉抗倭战争期间,明朝援军达20多万,将帅就有270名,入籍的有浙江施氏、徐氏、片氏、彭氏、刘氏、张氏,上谷麻氏、海州石氏、广州董氏、苏州贾氏等。

公元1616年,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建立后金。7月后,镇江等地辽东汉民逃入朝鲜者十数万。

“天启元年(1621),后金陷辽阳、沈阳,辽民经镇江逃往朝鲜者,达两万之众。”

公元1626年,辽东沦陷后,数十万人逃到朝鲜。

1627年,皇太极出兵3万进攻朝鲜。1636年,皇太极称帝,改国号为清。皇太极集结12万大军征讨朝鲜。1637年,朝鲜仁祖王投降,朝鲜与清朝建立宗藩关系。清朝曾长时间在朝鲜驻军。双方开展燕行贸易和边市贸易。

明末清初之际,大批明遗民逃往朝鲜,包括明东征将士及其后裔、随凤林大君前往朝鲜的九义士及其后代、从海上漂到朝鲜的漂流人等。

东征将领在战争期间与朝鲜女子结婚,生下的子女多留居朝鲜。明朝灭亡后,有一部分东征将士的后代想方设法到了朝鲜。如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梅皆为东征时的名将,他们的后代有许多留居朝鲜。明朝兵部尚书石星被称为“再造藩邦”的第一功臣,他的长子石潭遵父遗命,奉母经辽东到了朝鲜;石星弟石奎之孙石继祖亦浮海来到朝鲜。他们虽居朝鲜,但始终保持明朝人身份。

朝鲜凤林大君曾作为人质居沈阳,回归之际,带去九位中国壮士,被称为“九义士”,其中有两个进士(黄功、郑先甲)。九义士的后裔成为祭祀明朝的专职人员。

1684年,于京畿道加平郡朝宗岩摹刻明崇祯手迹及有关思明手迹。1831年,九义士后裔王德一等移居于此,建大统庙,祭祀明太祖。

朝鲜学者朴趾源在《热河日记•渡江录》中记载:“今清陷辽,则镇江人民不肯剃头,或投毛文龙,或投我国。”“清军陷沈阳,明熊廷弼部将康世爵昼伏夜行,抵凤凰山,与广守人刘光汉收辽阳散卒共守之。未成,光汉死,世爵亦被十余创。自念中原路绝,不如东出朝鲜,犹得免剃发左衽。……遂渡鸭绿江,历遍关西诸郡,转入会宁,遂娶朝鲜妇,生二子。世爵年八十余卒。子孙繁衍至百余人,而尤同居云。” 为灾难所迫,东渡朝鲜半岛谋生者甚众,以山东籍为多。

1876年,李氏朝鲜最先开放釜山,后相继开放元山、仁川、新义州等。1882年发生“壬午之变”,清朝派三千余士兵由烟台往朝鲜,还有40名商人同行。之后,清朝与朝鲜签订了《中国朝鲜商民水陆贸易章程》,为中国商人大量进入朝鲜提供了便利。许多人留居下来,其中最多的是山东人,占旅韩华侨总数90%以上,其次是来自河北、辽宁、浙江、江苏等的侨民。

近现代

1910年“大韩帝国”被日本吞并,由于日本殖民者的挑拨,不时发生排华事件,华侨人数急剧减少。1927年,在群山、仁川等地发生殴杀华侨的事件。1931年,日本殖民者策动“万宝山事件”,煽动韩国人大肆排华,仅在平壤就有240余名华侨被杀。之后,大批华侨相继回国。

据日本朝鲜总督府统计,到1922年时,旅韩华侨总数达3万多人。主要分布在汉城、仁川等地,在咸镜北道、咸镜南道、平安北道、平安南道也较多。华侨人数最多时约有12万人。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又有大批华侨回国。到1945年,在韩华侨人数仅剩4万左右。

1948年,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和大韩民国先后成立。

1992年,中国和韩国建交。之后,陆续有以探亲名义或缔结跨国婚姻抵韩国而留居下来的。

从姓氏、地名看中国移民

韩国人的姓氏除采用汉字姓氏外,大部分姓氏直接来自于历史上的中国移民,被称为“归化”人,又称“投化”、“向化”。“所谓向化人者,古昔华人之漂到我地因为我民者也。” (《肃宗实录》,卷34,肃宗二十六年)。正如朝鲜学者李重焕所指出的:“自中原流落而为显家者,如温阳之孟、延安之李、骊州之李、南阳之洪、原州之元、海州之吴、宜宁之南、居昌之慎、昌原之黄。”(《地理志》总论)历史上人口迁徙很频繁,或因躲避战乱、通婚、随军驻扎留居、漂海东渡等多种原因。

据各种资料,兹列出部分:

南阳八学士:639年,高句丽营留王年间,南阳八学士洪、魏、吉、徐、房、陆、奇、殷、奉)远渡而来。

延安李氏:660年,唐高宗年间武将李茂跟从唐朝名将苏定方合里攻打百济,被封为延安伯,后世将居住地命名为延安。

金浦公氏:755年,唐朝18学士之一、鲁国王族后裔公允辅入籍。

水原白氏:780年,白宇经入籍,据称为轩辕黄帝的后裔。

旌善李氏:1126年,因避金兵之乱,安南国南平王的三子李阳琨定居广州。

青州史氏:1372年,明朝礼部尚书史鹞与长子重亡命高丽,定居青州。为东国史氏始祖。

苏州贾氏:1592年,明神宗年间位及枢密院使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贾维纶以苏辽按察使身份援朝;1597年与儿子样一起再领兵救援,在釜山之战中,父子阵亡。样的儿子在办完丧事后,入籍。

遂安桂氏:始祖为明朝礼部侍郎的桂硕逊。

宝城宣氏:明文渊阁学士宣允祉奉使高丽,留居宝城。

巴陵胡氏:明翰林学士胡克己在崇祯十六年(1643年)以答礼使出使朝鲜,翌年闻中州沦没,乃隐于汉南,其后世以始祖乡贯为本贯。

韩氏:“昔周宣王时亦有韩侯,其国也近燕。其后,韩西亦姓韩,为卫满所伐,迁居海中。汪继培签:案韩西盖朝鲜之误。”(王符:《潜夫论》,篇三五《志氏姓》)

明洪武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定云南,徙元宗室梁王家属于济州岛,“今元、梁、安、姜、对之籍以云南为姓贯” (《东国纲目地理考》济州条)。

有材料表明,林姓人在唐朝末年已到达朝鲜半岛。福建莆田人林蕴五世孙林八及从福建彭城(今惠安东岭一带)渡海,漂泊到新罗,定居于江华湾附近的平泽,称为海东林氏。其子孙后世分衍到汉城、镇川、安东、庆州、釜山、扶安、醴泉等地,已传至40多代,人口达120万之众。宋代,林完从中国大陆迁到高丽,历任礼部员外郎、国子司业等。

壬辰至丁酉抗倭战争期间,明朝援军达20多万,将帅就有270名,入籍的有浙江施氏、徐氏、片氏、彭氏、刘氏、张氏,上谷麻氏、海州石氏、广州董氏、苏州贾氏等。

氏族聚居地往往与先祖所来的地方相关,如从“韩国归化姓氏及其渊源一览表”来看,有:延安车氏、太原鲜于氏、晋州姜氏、固城南氏、咸阳吕氏、安康卢氏、江陵刘氏、广州安氏、曲阜孔氏、青海李氏、苏州贾氏、陕川麻氏、青州史氏、徽州姚氏、淮阳李氏、浙江彭氏、潮州石氏、通州杨氏、济南王氏、新昌孟氏、杭州王氏、大同裴氏、奉化琴氏、海东林氏,等等。贯代表始祖始居地。

韩国地名中有:丹阳、江陵、襄阳、丽水、咸阳、晋州、陕川、镇海、梁山、泰安、广州、安城、洪城、黄山、安东,等等,这些地名也许与先祖的来历有关。

中国名人的后裔移民

中国历代移民朝鲜半岛者无数,其中有许多中国名人的后裔,如:

孔子52世孙(有说5354世)孔昭(被封为卫灵公的孔浣次子),1349年,以翰林学士的身份随鲁卫公女大长公主至高丽,其妻室也一同前往。孔昭定居在水原,仿照曲阜孔子故里建造阕里祠。其后裔孔橡麟官至大司寇。孔明烈编有《东国阕里志》二卷。

孟子40世孙、唐朝五经博士孟承训,888年为传播儒教而来。第51世孙孟羲被认为是新昌孟氏始祖。

汉高祖刘邦41世孙刘筌,1082年入籍。汉灵帝三世孙原居韩国,后来和其子一起率众移居日本。

董仲舒43世孙董承宣作为明朝接慰使于高丽末期定居于荣州。

诸葛孔明20世孙诸葛公巡,于新罗与德王年间(826836年)入籍,于高丽高宗年间,其33世孙诸葛泓、诸葛滢兄弟分为诸氏和葛氏。

朱熹曾孙朱瓒,1224年率七学士来到罗州,在绫州定居。他在当地宣讲理学,影响甚大。朱子学成为朝鲜时期的统治学说,朱瓒亦有贡献。

岳飞7世孙李之兰,为李成桂建立李朝立了功。

文天祥之17世孙文可尚移居韩国。他作诗曰:“流落腥尘万事非,圣朝文物梦依稀;江南庾信平生恨,塞北苏郎几日归。三十年来风异响,八千里外月同归;华音已变嬗裘弊,谁识山东旧布衣。”

还有不少明朝抗倭援朝将领及其后裔,在各个领域为朝鲜半岛的历史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这在韩国的史书、地方志、文集、族谱、实录、档案中有大量记载。

中国和朝鲜半岛在数千年来的交往中,人员往来频繁,互相移民(从朝鲜半岛到中国的移民当另文论述)。从中国到朝鲜半岛的移民,不管最初是由于什么原因,在历史的发展中,他们逐渐融入了当地社会,但也保留了许多历史的痕迹。应该承认,这是历史的事实,值得好好总结。

谢选骏指出:如上所述,则与其说“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不如说“中朝人民用精卵凝成的战斗友谊”,更为贴切。其实,中国和越南、日本之间也有这一“殖民关系”。

谢选骏:以夷变夏的历史解读——《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


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
致漂流瓶的发现者
序 经与史
壹 原始丰饶
一 巫与德
二 邑与国
三 无形态战争
四 秩序的涌现
贰 历史的黎明
一 天命无常
二 封建与宗法
三 军事殖民与地缘政治
四 周礼社会的各等级自由
叁 通向盛夏之路
一 诸夏与夷狄
二 文明共同体的宪制秩序与世界秩序
三 游士与启蒙者
四 礼崩乐坏
肆 革命时代
一 军国主义与群众的解放
二 暴秦与历史的终结
三 贵族的反动和毁灭
四 天汉与诸夏的灰烬
伍 严冬将临
一 秋收时节的世界帝国
二 儒士与法吏
三 新莽与王道的最后破产
四 家族征服帝国
陆 蛮族的世界
一 汉魏君统在江东的传承与灭亡
二 蛮族与士族
三 吏治国家的复活与强化
四 部落与军户
柒 优孟衣冠
一 士族的没落与科第的兴起
二 蛮族佣兵的兴起和没落
三 残唐五代的藩镇、宪制与共同体
四 东亚世界体系
捌 吏治国家的没落
一 士绅社会的荣耀与残缺
二 蛮族输入秩序
三 流氓无产者的天下
四 垂死文明的战利品争夺者
玖 东亚的地方化
一 新春秋时代的世界秩序:殖民主义在远东
二 诸夏沦为蛮夷
三 新战国时代的挑战者、顺应者和投机者
四 罗马与万国
跋 读史早知今日事 什么是中国? 中国和历史上的华夏文明是什么关系?未来中国应是怎样?中国应如何处理与世界的关系?这是探讨中国问题的前提与关键之所在。在这个问题上,不少先贤都付出 过艰苦的努力,各美其美,也不少佳作,但遗憾的是,全书贯之以宪制为维度撰写中国史的作品,却未曾得见。
著名青年学者王晓渔在评价刘仲敬的《民国纪事本末》时曾提到:刘仲敬是休谟六卷本《英国史》的译者,如果能以宪制的维度撰写一部宪制中国史(不仅是中国宪制史),会很让人期待,这不仅仅关乎过去。
现在,摆在读者面前的《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一书,我们可以确信地说:这就是我们希冀的一部真正的宪制中国史。这是一次重建认知结构的尝试,以 “经”与“史”为主轴,借助源远流长的两希(希伯来和希腊)文明价值和日耳曼-撒克逊宪制体系,厘清华夏文明(兼及远东诸文明)盛衰成败的线索。
我们这里完全可以自信地说,本书必将传之久远!
内容推荐
本书从夏商周三代谈起,一直到清朝结束前夜,以“经”与“史”为关键词,选择各朝代在社会、经济、文化等诸方面的关键点,以勾勒出其时代面貌,将中国古代 文明置于世界大历史的视野中,以一种全局性的理解,讲述华夏世界及中华文明的演进过程。
“经”意味着正统性,是衡量价值的准绳;“史”意味着基于“经”的价值裁断和历史建构。在认识图景中,“经”是诸文明的限度,是认知图景的栋梁,文明本身 就是经义展开其内在可能性的过程,会有自己的青春期和严冬,会面临衰亡和再造。只有正确的历史认知才能避免对文明再造造成伤害。
本书眼界开阔,其言语充满智慧性,读之酣畅,给读者们攀登华夏文明的梯子以诸多启发。
作者简介
刘仲敬,长于新疆,而独以川人自属。尝操宋慈故业,而自授史学。刀下阅尸,笔下著史,足可谓神来转身。昔以文言译休谟《英国史》四卷,开华文先河;著述《民国纪事本末》,亦可堪奇书。

刘仲敬《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第二章:历史的黎明

  1,天命无常

“化行南国”是周人针对江汉软腹部的侧翼包抄。“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是殷商在鬼方、羌方势力范围的总崩溃,对周人的重要性相当于后金攻取辽阳。观兵孟津事件如果存在,主要是针对东方诸侯的试探性外交活动。黎国的灭亡是牧野之战的热身运动,军事路线几乎完全相同。《牧誓》证明真正的军事行动只能信任少数核心盟国,后者全都来自西土。士师和夫子的训练和组织方式显然非常简单,只能适用于高度默契的小团体。师尚父像鹰一样飞翔在牧野上空,使他的盟军赞赏不已。这是羌人-牧羊人从羊群捕食者学到的战术:迅速的袭击和更加迅速的撤退,集中打击掉队者和弱者,避免正面进攻密集的阵形。这种方式能够奏效,说明对方军队的业余性质很强。纣王肯定没有迦勒底人已经发明的重装步兵方阵,武王也没有晋文公和士会进退有度的六师。周人不是凭籍封建制度征服东土,而是在军事殖民的动态运动中塑造了封建制度。

无论如何,武王最初没有修改世界秩序的计划。他似乎宁愿以武力仲裁者自居,在大邑商拥立新君。他的胜利有赖于殷商贵族的分裂,后者很可能将西部联盟视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纣王、萁子、微子、东夷的纠葛暗示,殷商所出的环渤海文化圈正在经历严重的危机。纣王无视持续两朝的西部败局,发动针对东夷的大战。后者原本是殷商的亲近者和支持者,后来又是复国战争的同盟者和大后方。殷商保守势力有理由期望:纣王的毁灭是结束危机的捷径,由此不难恢复美好的旧时代。武王在战前和战后都把自己描绘成古老习俗的维护者和修复者,谴责纣王信任新人和妇女的轻率倾向,自然不会毫无考虑。他如果真有改朝换代的期望或能力,就不会乞灵于这一套“保卫盘庚宪法”的理论了。周人晚出的材料将殷商描绘成相当堕落、不断堕落的族群,并不强调任何君主的邪恶负有特殊责任;但武王使用的材料坚持只有纣王及其违宪任用的平民和妇女有罪,声称宗室和贵族、尤其是微子一系亲周派都是忠实善良的人。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场战争更多地具有内战和政变的性质,微子一系和周人大概早有默契。他们如此仇恨革命的亲属,宁愿让羊人(羌)及其姻亲(周)洗劫中商。

殷商保守派贵族对西部联军的看法,可能更接近于周平王和申侯对他们召来的蛮族盟友的看法。武庚的复辟政府很高兴看到革命君主和平民暴发户的垮台,指望西伯及其蛮族朋友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奖赏。联军很好地完成了废昏立明的任务,应该回家了。三监入朝,可以视为新政府对功臣的奖赏。入朝就是诸侯对朝廷的承认,后来周平王对郑伯、虢公的奖赏与此非常相近。如果武王真的以为自己的地位高于朝歌,本应该征召殷商宗室入周为卿才对。微子后人迁宋以后,就承认了入周觐见的义务。姬性宗室这时入朝,更像是承认武庚政权的合法性,希望以重臣身份从内部控制新政权。武王平静地撤回关中,似乎认为预定目标已经实现。三监最初的说法(《史记》、《汉书》、《淮南子》、《逸周书》)将武庚包括在内(霍叔在《商君书》和古文《尚书》中取代了武庚),更加令人怀疑:武王所谓的监护可能不是周人对前朝的监护,而是殷商保守派政府及其蛮族盟军对纣王革新派残余势力的监护。武王回到宗周后,同样认为殷商仍然享有天命,以致敬畏之心形于辞色:“维天建殷,其登名民三百六十夫,不显亦不宾灭以至今。我未定天保,何暇寐?”

在这种情况下,大邑商的新政府继续以世界统治者自居。三监觉得自己是新朝重臣,浸淫京师的高级文化,地位高于留守西部的穷亲戚,永远不会回去了。殷商两朝封国迁移的惯例是:新邦并不认为自己从属于老家的亲族,甚至不一定履行结盟和援助的义务。直至东周初年,虢公和东虢的关系仍然如此。殷商之际,封建制度尚未建立,各邦的关系更加松弛和混乱。三监对丰镐的贰心本来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公的愤怒反倒更像别有用心的僭越。武王去世,幼子登基。东方的长辈在外交方面自行其是,即使在封建制度确定以后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周公其人是否确实存在,镐京黑暗的政治长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传说的周公以前,周人没有确定的继承权制度。)我们即使完全信任宗周新政府的指控,东方诸侯的罪行也只是散布流言。殷商-三监的“叛乱”至多是一场外交革命,疏远保守派的主要支柱----西部联盟,重修环渤海圈各邦的旧谊。武丁以来,殷商的外交政策始终在东西之间来回摆动。没有一方能长期占上风,纣王似乎就是因为没有掌握好平衡才灭亡的。牧野之战时,东方诸侯没有给他任何支持。

所谓的“平叛”更像镐京方面的突然袭击,动机可能就是打破东西方交替和平衡的旧制度,树立后来《大东小东》抱怨的西部单方面优势。东方联盟的主力不是三监和大邑,而是奄、蒲姑和海岱各邦,颇能说明这次政变的真实性质。《大诰》宣称,殷商内部的保守派将会继续支持周人。果然,管、蔡和武庚几乎不战自溃。这说明殷商核心区的内部分裂多么严重,纣王的私智给自己的世系留下了灾难性的遗产。海岱文化圈才是真正的战场,他们和殷商保守派的矛盾显然超过了殷周矛盾。西军灭国五十,在海滨诛杀殷商最后一位英雄飞廉。奄人抵抗了三年,战争的惨烈显然远远超过了牧野。徐方降而复叛,终西周一朝始终构成镐京的心腹大患。徐偃王敢于跟周室分庭抗礼,汉东诸侯割地而朝的罗曼司一直流传到战国。东方人长期怀念他“行仁义而亡国”的英雄壮举,仿佛不列颠遗民怀念亚瑟王。

这一次,宗周全面谴责东方的享乐主义、平等主义和武断统治。从这些罪名看,东方文化已经发展到“文艺复兴”式的熟极而弊阶段。他们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魅力无穷,对管、蔡这样淳朴的乡下领主构成无法抗拒的诱惑。周人没有可能跟他们竞争,只能以理性和节制的名义予以排斥。他们的阶级制度已经崩坏,解放平民和妇女的革新家变得很有诱惑力。纣王以聪明绝顶著称,特别擅长提拔不守规矩的寒人,用诡诈的讼师手段歪曲习俗,从而对墨守成规的旧贵族施加残酷的专政。后者领教了刻骨铭心的痛苦,才会在此后的几十年内宁愿拥护保守的蛮族,也不愿让革新派有机会卷土重来。周人从他们的阶级斗争得出结论,一定要坚守健全的贵族政治原则,不能给“没有律法的下等人”翻身机会。他们的君主和新人已经尝到了通过践踏习俗、扩大武断权力的甜头,开始着手将臣民变成逆来顺受的被动居民和压榨对象。周人从中吸取教训:必须坚持个人武断所不及的稳定规范(“若恒”),规范必须源于普遍性传统才能稳定(“明德”),安定人民的规范依靠共同体习俗、而非私人判断(“乂民”)。后来的儒家支持礼治、反对名法,依据就是这些托名周公的经典原理。我们在这里特别要警惕常见的望文生义,因为礼治其实更接近西方所谓的习惯法只能发现、不能制定,名法更接近西方所谓的绝对主义武断立法、不顾成例。
三监之乱导致一系列地缘政治的剧变。卫国以世卿领袖的资格,永镇漳水流域。微子的世系取代纣王的世系,守护宋国宗庙和殷商发源地,永远断绝了革新派复兴的机会。东方大国奄和蒲姑的灭亡解放了她们长期压制的土著,使海岱的文明体系一度岌岌可危。因此,新诸侯齐、鲁的军事殖民不可或缺。齐人与莱夷的战争从太公望开始,直到景公一朝才大功告成。成周的营造格外重要,不仅因为地缘形势,而且因为洛邑构成了此后军事殖民的样板。武装殖民团由周人贵族和若干殷商氏族组成,后者的族长以世卿身份列席贵族团体;但其他殷民继续维持原有的祭祀、习俗和组织方式,周人的礼法对他们没有约束力。殖民团在战略要地建国(城)定居,无意干涉土著的习俗或建立混合社区,直到殖民地根基稳固,土著的精英阶级产生模仿周礼的冲动。于是,周礼构成封国各族群上层文化的熔炉。贵族团体不难相互沟通,而平民社区仍然长期泾渭分明。多种异质文化的交错和各等级的分治构成了春秋黄金时代的基本动力源。战国绝对主义将各族群和各等级碾成高度同质化的原子以后,华夏文化的生命力也就随之枯竭,从反面证明了礼乐文明的价值。
 从殷遗民的角度看,殷周之变的杀戮并不是重要问题。至少,这几场战争并不是殷人习惯的战争更残酷。新秩序将他们的神圣宗族变成了嵌入封建制度的等级,这才是天崩地析的巨变,将他们的德性论和宇宙观置于无以为继的地位。他们变成了周礼社会的诸侯和公卿,巫术体系需要重大的简化和改造。《尚书》相关的各篇暗示:周人最初愿意让他们保留原有的氏族组织和生活习惯,但必须接受宗法制度和贵族政治的基本原则。礼乐是富有弹性的开封建体系放性体系,允许各族群的习惯法各自伸张自己的正义;但周式婚姻和继承制度构成的枢纽,事实上没有人能够长期自外而不损害阶级地位。宋人在春秋时代已经变成周礼的最忠诚维护者,孔子觉得很难依据他们的礼法判断殷礼。殷商传统给他们的民族性格留下了痕迹。战国诸子普遍认为他们愚蠢固执,是不可救药的形式主义者。鉴于战国的智者大多是炫耀私智的理性主义者,这种看法实际上意味着宋人特别虔诚、信念坚定。也就是说,“尚鬼”文化留下了自己的种子。

  2,封建与宗法

 周礼社会的封建关系从属于宗法关系,等级并不需要契约维护。只要礼法尚能发挥作用,同侪审判就是多余的。审判是亲亲之义失败后的紧急补救措施,正如战争是审判失败后的紧急补救措施(大刑用甲兵),性质上类似普通法所谓“法律不限制亟需(necessary)”的亟需,只能是武断的准战争权力。如果社会还能维持秩序,那就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举行审判。如果审判举行,那就证明秩序已经不可能维持。“刑”是周礼共同体针对外邦人的政治措施,只存在是否有效的问题,不存在是否公正的问题。公正意味着人人各得其分,这是礼学的内容。“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体现了周代城邦的军事殖民本性,共同体孤悬在野人-土著-庶人的汪洋大海当中。贵族只有在叛国状态下才会脱离共同体,沦为刑法的对象。“大刑用甲兵”体现了兵刑文化,是礼法文明的必要补充。刑法既然属于政治的指南和兵法的旁支,当然不需要太具体的规范。相反,礼法的疏注永远不会有尽头。
 宗法是各等级和各族群的衔接点,在数百年的互动和演进中自我强化,依靠血缘纽带的原始力量,反而成功地造成远东历史上第一个超越血缘的文明共同体----诸夏。王国维说:“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 这里的道德必须理解为“婚姻和继承权制度的柔性规训”。周人的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全都是多族群镶嵌的马塞克,没有宗法就不能片刻安宁。周羌世婚联盟是这种结构的原型,早在剪商成功以前就已经构成西部联盟的内核,犹如罗马-萨宾联盟之于意大利同盟。封建东土是西部成功经验的放大,确实解决了殷式殖民主义无法解决的血缘-巫术-德性边界问题。多元文化遗产的相互刺激对百家争鸣颇有贡献,遗风余韵及于战国。后人佩服宗法制度异乎寻常的生命力,才会觉得很有必要发明一个莱库古式的文化英雄,将周礼和封建的产生完全归功于他,甚至连东征的战功。他们为了衬托周公的伟大,不得不降低成王的年龄和地位,反而留下了一系列破绽。

天子为大宗,诸姬为小宗。诸侯为大宗,世卿为小宗。世卿为大宗,大夫为小宗。王室的血缘呈阶梯状下降和扩展。同姓不婚,天子与诸侯、诸侯与诸侯、诸侯与世卿、世卿与世卿、世卿与大夫、大夫与大夫互为甥舅。
各族群精英阶级的血缘呈网络状混合,网络之下的平民退出了公共事务。任何新族群加入网络,只需要少数精英接受礼乐,大多数民众无需改变习俗。礼乐将仲裁权交给了周文王的继承者,保证宗周的和平笼罩各诸侯。任何一方如果不肯像楚人一样自认蛮夷,就不能擅自发动违礼的战争。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因为仪式和战争本来就是一回事。天子的仲裁权源于天命,是他们以德配天的奖赏,不是固有和永恒的。“天命靡常,唯德是辅。”“明德”之道在于“保民”,人事的性质大大加强。巫史由法术实验室的技术员变成政治箴言馆的管理员,不再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法术的操作权,政治重要性和自恋的性格锐减。西周一代的“史”发言,通常从援引先例开始,对照当前局势,通过格局的相似性预见未来。“资治通鉴”意义上的史学不仅直接起源于这种政治算命技术,而且根本目标仍然在此。

嫡长子继承权构成宗法制度的核心,非如此不足以建立正统性的客观标准,确定权位和产业的合法性。殷商和西周早期的继承制度缺乏稳定性,因此无法形成正统主义的规范性条件。君主对僭主的排斥,直接对应嫡长子排斥庶子的权利。在一夫多妻制的东方,宗法制度是阻止恶性竞争的主要壁垒。周人早在唐太宗之前,就明白了“大位不可以智取”的重要性。正统主义意味着人力对天意的敬畏、功德对出身的敬畏、智慧对原则的敬畏,恰好就是僭主政治“唯才是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的反面。礼法是培养敬畏的学校,观念的柔性约束渐渐沉淀为制度的刚性约束。习俗渐渐内化为本能,“从心所欲而不越矩”的礼乐黄金时代就开始了。嫡系继承人既是殷周王室、诸侯公卿的血胤交汇所钟,又是公族和小宗共同的德性源泉,犹如一棵参天大树,将不断分支的树根深入越来越深的地下,盘根错节的潜在势力远远超过了地面上的有形力量。扶植公室的分枝往往消耗了公室原本可以独占的资源,使后者貌似软弱无力;然而只要分枝没有凋残殆尽,无论多么强大的突然袭击都不可能砍倒大树。绝对君主制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不能理解这种软弱的强大,因为他们强大的软弱完全依靠攫夺保护自己的缓冲力量。他们践踏脚下的散沙,因此觉得只有自己强大;然而因为他们脚下只有散沙,所以经不住任何觊觎者突然袭击。宗法制度将有机性赋予原本不会存在的共同体,绝对君主制依靠有机体瓦解为散沙释放的能量生存。

在当时人的观念中,世职的财产性质比物质资源更强。法器和武器密切对应血缘的德性和荣誉,私有性质极强。土地和食物的公共性质反而比较突出。土地供应并不紧张,分配单位是诸侯或氏族。井田制虽然并不可靠,但迁移和重新划分土地实属司空见惯,很难想象个人拥有脱离氏族的绝对土地所有权。 “染指于鼎”的故事说明:贵族举行分享野味的宴享,符合礼法;如果个人独享,反而不合传统。西周封建依托血缘纽带,接近早期罗马,而非西欧封建。氏族和邦国都对土地享有某种模糊的权利,但氏族内部的权利边界模糊不清。周天子行使的仲裁权在性质上属于族长权,正义取决于当事各方在宗法-血缘树上的相对位置,物权的性质并不重要。私人所有权在战国时代登上历史舞台,主要依靠绝对君主富国强兵的变法。他们希望通过强化原子化个人对君主的直接依附,瓦解封建地方和血缘共同体的横向纽带,从而巩固郡县制的垂直管理体系。这种演化模式同样类似罗马,社会自由与政治自由负相关:共和国依靠小共同体对其成员的专制,维护大共同体的自由;个人依靠帝国的专制,摆脱了族权的束缚。

西周宗庙和族庙强调祭祀程序的简单朴素,将殷式和蛮夷的祭祀贬为“淫祠”。“淫”是夸张和过分的意思,没有色情的涵义。殷商需要宰杀三十各羌人的祭祀,现在献一匹马就算超高规格了。太庙满足于献牛,公妃的陪葬品不过肉酱而已。人殉有时死灰复燃,但每一次都遭到当时士大夫违背礼法的谴责。《诗经》将三良的殉葬描绘成惊人的暴行,其实殷王的葬礼通常都要十倍于此的武士自愿殉葬、百倍于此的人牲强制殉葬。不过,周人的文野之别远迈殷人。《诗经》的世界绝不是华夏的全部,更不是民间或底层,而是有教养的国际主义上流人士价值观。底层有更野蛮、原始、黑暗的力量,时时浮出水面,引起孔子阶级兄弟的反感。伊川野祭的故事告诉我们,礼乐文明的规训其实非常脆弱。郑卫之声之所以“淫”,原因肯定不是后世附会的私情题材,《诗经》充满了这类歌谣。“缺乏节制”的解释本身就浸淫周礼式的节制,巧妙地回避了说明“哪方面太过分”的必要。也就是说,问题内容属于这一类:即使谴责都会造成恶性示范的效果,只有不提才能消除坏影响。希腊密仪、酒神祭都是释放本能的野蛮仪式,在迷狂中撕裂野兽、吞吃生肉,甚至同样地对待人牲。萨满密仪召唤野兽精灵附体,行径同样怪诞、邪恶、血腥。桑间、濮上恰好就是类似希腊萨提尔、西伯利亚邪灵出没的场所,最适合厌恶外来文明的土著举行祖先的密仪。只有布尔乔亚的大学师生才会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像未名湖和珞珈山一样,天然就是周朝小资谈情说爱的圣地。

民间的祭祀并不都是淫祠,家祭和社祭都属于礼乐文明能够规训和吸收的类型,构成地方性知识的蓄水池。国人的家祭和土著的家祭都是祖先崇拜,只是前者的谨饬肃穆更多体体现了贵族文化的自尊而已。社祭是乡人维系共同体的活动,通常以祈请风调雨顺为目的。乡人的概念就是平民放弃政治义务的产物,在殷商时代还不存在。远古的丰产仪式也需要血祭,但到周初已经越来越文明。诸侯允许“社”发展为有机共同体,构成下层国人和野人的文化联接点。周初,野人所居称遂不称乡。也就是说,族群差异仍然大于阶级差异。然而,春秋初年的国野之别已经变成了阶级差序的一部分。贵族阶级消失后,家祭和社祭遍及全民,余波延及两汉,构成大宗族重建的立足点。家祭程序简易,逐渐构成贵族文化的模仿和过渡。社祭粗鄙的功利主义有利于糅合来源不同的地方神谱,创造想象的地方共同体。礼乐文化灭亡后,这些散漫的民间组织实际上发挥了保存原始丰饶的功能。

宗法封建制将周人的势力范围纳入了虚拟的大家庭,自始就怀有借助亲亲、尊尊之义,降低战争烈度的动机。民兵训练虽然保存在地方四时祭祀的程序中,但形式多于实质。“六师”或“八师”的贵族性格和荣誉性质,直到春秋初年仍是平民可望而不可即的机构。女性完全退出了战争。殷人征发族人,人数超过全邑所有壮年男性。墓葬显示他们几乎人人经常使用和修理武器,巫史和女性都习惯于实战。周人大规模征发民兵,已经是春秋末季封建解体时期的事情,从来不曾征发妇女。《诗经》描绘的村社春秋二祭其实已经包含了后人艳称的“寓兵于农”训练,但气氛异常宁静和平,没有一点血腥或狂热的气氛。《七月》的生活周期内,没有给战争预期留下丝毫余地。殷人为狩猎占卜,比占卜风调雨顺更积极。周人恰好相反,狩猎捕鱼只是耕作的补充。无论上流社会还是村社,周代神灵的胃口都变小了。

殷商大部分时期,周人和大部分诸侯接受殷商的战争模式。狩猎的规模经常超过战争,如果这两者还能有任何区别的话。殷王时刻关怀各地诸侯狩猎的成绩,祭祀片刻不能缺少这些酒池肉林的原料。寻常田猎捕获的猛兽和人牲往往多达数百,诸侯的类似进贡络绎不绝。鬼方的大规模战争留下斩首数千,俘虏上万的骇人纪录。①这样的战绩在西周和春秋时期消失了,直到战国中叶才重新出现。西周时期,这种大规模狩猎的纪录都在边区,为数寥寥无几。捕获四白狼四白鹿就值得载入史册了。我们可以合理推测:西周的农业人口极大增长,淹没了天然狩猎场。农业群体依靠和平生殖优势和官方扶植的文化殖民主义,淹没、甚至替代了好战而人口不蕃的狩猎者群体,给中原居民的性格、体格、宗教生活和行为模式带来了深刻持久的影响。封建主义-礼乐文明和这种变化互为因果,互为表里。

西周-春秋天子和诸侯的祭司-国王性格即使仍然存在,也已经大大淡化。封建制度将巫史定义为领主的家臣。“家事无猜,其祝、史不祈。”金文资料可以印证的乐师、医师地位相似。大部分真实存在的地官也是封建系统的一部分。保、傅、师、司马、尉氏、箴尹、士师、司直、司寇属于卿-士系统,纵非全部世袭,也是贵族的禁脔。只要任职者在官职之外另有特殊势力,官制就无法具备官僚制度的真正精神。关中出土的铭文资料显示:王畿的贵族通常既在王室办公机构附近的住宅定居,又在乡下的采邑扮演领主的角色。宰、寺、竖、府、雍、甸、阍属于家臣系统,然而封建制度的仆人往往也是世袭的,不可能没有特殊资格。如果说西周存在官僚帝国或官僚帝国的萌芽,地官和天官同样不能合格,只有封人之类“边境或领地代理官”可能构成封建制度的漏洞和补丁,为后世郡县制度留下了某种伏笔。当然,以周人的标准,除了军事后勤和军工生产部门,殷人的职官全都属于天官。周人的地官系统日益复杂,在人数和影响力方面都凌驾于天官之上,虽然尚不符合后世吏治国家的标准,至少可以视为一条通向吏治国家的走廊。后人托古改制,发明理性官制,取周不取殷,自然也有其道理。

 3,军事殖民与地缘政治

 宗周到成周的交通线构成周人殖民东土的枢轴,西六师和殷八师分别戍卫这两大焦点。这里的“殷八师”不是殷人的武装,而是因戍卫洛邑(殷遗)得名。这条道路穿过战国时期著名的崤函峡谷,大队人马的物资的转运极其困难。编钟铭文宣称,天子本人的旅途耗费了四十四天时间。这条要道通过大片无人区,两侧散布着许多不服王化的部族。相反,洛邑通向卫国的道路却是一派文明景象。这条道路沿着太行山南下,直抵黄河。据说,周公的二子在这里建立了凡国和胙国。文王的二子在原、雍二邑守护王畿的北门,直到落入晋人之手。这里就是日后光武起家的河内。他出于类似成王的理由,在黄河北岸部署黎阳大营,拱卫南岸的京师。成周的东迁政府放弃了河水北岸的据点,从此就一蹶不振。晋人一旦打开了太行山的门户,就迅速兼并了狄人灭卫后盘踞的殷商旧地,成长为超级大国。在河水南岸,东西二虢守卫成周两翼。虢公世世入朝为卿,充分证明了王室对他们的信任。在西周灭亡的惨变中,他们没有辜负历代先王的厚望。

殖民点从两周枢轴开始,向南北两侧呈扇形展开。唐叔(晋侯)和鄂侯(南阳)拱卫成周南北,绥靖玁狁和淮夷。后者不是封国,而是殷商旧族。在纣王的暴政时期,周文王和鄂侯同时遭到迫害。周人化行南国,几乎与此同时。显然,两国早就是剪商联盟的伙伴。没有鄂侯的保护,宗周通向江汉的通道就没有安全可言。成周建立后,南阳就是洛邑的软腹部。兵车长驱直入,没有任何天然障碍。一千多年以后,这种可能性仍然使曹公感到恐惧。鄂为大国,汉阳诸姬形同附庸,犹如波西米亚之于德意志。尤其可怕的是,鄂人垄断今天的大冶铜矿产区。江汉青铜器生产的技术优势,主要是在他们统治时期形成的。这种优势对当时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生产的意义,相当于十九世纪皇家海军对智利硝石的垄断。周鄂特殊关系一日尚存,楚人就不能横行汉东,淮夷就不能染指上游。

周人笼络鄂侯,无微不至。鄂侯御方鼎的金文说:天子将玉、马、矢赏赐给肱股重臣,还邀请他赴宴、会射。鄂侯作王姞簋包括两件器身,一件器盖,均铸有铭文:“鄂侯作王姞媵簋”和“王姞其万年子子孙永宝”,纪念天子迎娶鄂妃。鄂侯好铸宝器,本身就是炫耀实力的举动,因为同样的技术可以铸造兵器,他们又不缺乏战略物资----铜矿。正因为这样, 鄂人一旦反目,即成心腹之患。二者实为一事两面。厉王不君,鄂人怀贰。鄂侯御方引东夷、淮夷内犯,成周最大的噩梦终于出现了。周人罕见地忘记了礼仪性战争的规范,授权西六师和成周八师“无遗寿幼”。 拥有巨大兵工厂的邦国并不容易征服,王师无功。禹鼎告诉我们,天子只得依靠强藩的援助。武公以公车百乘、徒驭千人,虏鄂侯。此后,周人再也不敢将战略要地封赐外藩。宣王封元舅于南阳,以实江汉。平王东迁后,仍然不顾民怨,命令国人戍卫南阳。在这些事件中,南翼的重要性和封国的军事殖民意义暴露无遗。

海岱在周人心目中的地位,犹如战国人士心目中的南方和美国人心目中的西部----有穷而无穷。王师诛飞廉于海隅,只是一次无以为继的炫耀性扫荡,根本不足以绥靖这片海洋般无边无际的地区。齐鲁封建东土,犹如西方姬羌联盟的镜像。齐国是前线探险家,承担了深入莱夷后方,准备长期抗战数百年,缓解大后方的压力。鲁国是东方诸侯的大本营、成周在殖民地的复制品,犹如法兰西与魁北克、英格兰与弗吉尼亚。滕国和郕国拱卫曲阜,他们的国君都是鲁国的宗族,从而实现了血缘和地缘的相互锁定。十几个姬姓诸侯守护曲阜与洛邑之间的道路,包括蔡、曹、茅、蒋、应,一路通向成周东门的东虢。这条新干道刻意绕过了亳邑-殷宋,后者原本是殷人在河水南岸的道路网中心。宋、陈、许、杞都是旧路网的核心节点,历史都比周人及其诸侯更加古老。在新的地缘布局中,他们都陷入了阑尾的位置。鲁、蔡诸姬在北方夺走了他们交通枢纽的地位,淮、汉诸姬在南方隔绝了他们的殖民前景。他们在周人安置的历史养老院内沉沉睡去,直到异军突起的楚人吞噬淮、汉诸姬,才爆发二度民族主义的热忱,企图在泗上诸侯的小天地内建立属于自己的微型国际体系。

汾水谷地是传说的唐虞发源地,似乎跟史前时代的周人颇有渊源。殷商覆亡前夜,这里沦为一系列残暴战争的台风眼。殷商讨伐西北蛮族的战争、周人辅弼殷商讨伐西北蛮族的战争、周人剪除殷商诸侯的战争相继扫过。如果这里曾经有过古老文化,现在也已经沦为蛮夷蹂躏的灰烬。晋国深入敌后,扮演了北方的前线探险家角色,而且地缘形势远为险恶。晋人身后没有鲁国这样的大本营。周围的霍、魏小邦形同附庸,发挥不了辅车相依的亲邦作用。晋人保卫两周,两周却不能支援晋人。王灵不及,拜戎不暇。然而,这支孤军无比重要。汾水河谷和渭水河谷是彼此相通的双子系统,几乎没有天然屏障可言,顺流而下就能轻易渡河,由汾水流域进入渭水流域。没有唐叔一系的牵制,戎人不难逆转牧野之战的路线,将战争带进王畿。相形之下,虢国以东的河水反而更难渡过。晋人非常清楚自己的特殊性,不大尊重宗法制度,始终跟戎狄文化关系暧昧。曲沃形成尾大不掉的格局,最终造成小宗灭绝大宗的惨变,远在东方诸侯发生类似事变之前。名法之学发源于这种异端的环境,并非偶然。不过,即使是晋国,战争的酷烈程度仍然远不及殷商时代。晋人表现出色时,也不过斩首二百余人、虏获兵车百余辆而已。

封建不是成、康设定的固定规划,而是动态展开的长时段运动。分封必定导致次级分封,这种指数型扩展正是封建的目的之一。然而,制度的成功经常构成制度解体的主因。王畿很快就陷入加洛林王朝式的困境,渭水流域不再有建立新采邑的空间了。殖民主义必须不断拓展,直到遭遇无法抗拒的阻力。厉王开创的做法是征发贵族的产业,填补赏赐造成的亏空。他最终遭到贵族集团的放逐,毫不足怪。封地的枯竭深刻地改变了天子和诸侯的关系,将仲裁者变成了掠夺者。厉王和荣夷公的专利政策显然不是孤立的暴政,而是挽回财政颓势的绝望尝试,很可能是国家社会主义的第一次尝试。穆王不顾祭公谋父忠谏,讨伐谨守传统的戎人。结果戎人不朝,开启了西方和北方的长期边患。然而,最大的打击来自南方。昭王南征不反,构成极限来临的最初征兆。周人立国形势,以西临东。江汉是最早和最重要的殖民区,南金(铜矿)的来源。楚人占据冶炼基地对周人造成的长期威胁,不逊于周人化行南国之于殷商。

宣王短暂的中兴以全线惨败告终,太原料民暴露了王室的虚弱和封建的瓦解。仲山父声称:“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司民协孤终,司商协民姓,司徒协旅,司寇协奸,牧协职,工协革,场协入,廪协出,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者皆可知也。于是乎又审之以事,王治农于籍,搜于农隙,耨获亦于籍,狝于既烝,狩于毕时,是皆习民数者也,又何料焉?” 宣王不予理睬,从反面证明这些旧制度早已名存实亡。人民寡少,当然不是人口减少的结果,而是王室直辖领地分封殆尽的结果。不过,王室的加洛林化并不意味着封建的结束。强大的诸侯取代天子,继续展开多中心的次级封建,直到他们陷入类似的困境。封建的绝境就是封建的最大成就,意味着居民点和文明体系最终覆盖了所有可供垦殖的土地。

大夫秦仲在渭水上游败死,周人丧失了泾河上游的高地。楚人伐鄂、伐申,周人丧失了鄂赣边界的铜矿。至此,犬戎和楚人为周人划定了边界。军事殖民的空间封闭之日,就是封建体系的内乱开始之日。没有封地的诸公子如果不能开拓新邦,就会在亲邦掀起破坏性的政潮。宣王不得不两次武力干涉鲁国的继承权,春秋时代的精神已经初见端倪。他一死,更加可怕的党争就在镐京宫廷内展开了。异性联姻曾经是周人同化和拓殖蛮夷的有效手段,现在变成失败者依靠蛮夷亲邦发动宫廷政变的捷径。幽王的亲邦褒国和平王的亲邦犬戎都是王畿内的半蛮族依附者,并不是漆之战或龚之战的入侵者。他们为自己的保护人效力,打击敌对的朋党。畿内诸侯之所以没有像前两次战役一样发兵迎击,不是因为遭到当时根本不存在的烽火戏弄,而是因为他们在王后党和嫡子党之间犹豫不决。“周幽王娶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盘。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平王及其党羽将政变歪曲为入侵,无疑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角色。

平王弑父的胜利激起了虢公的强烈反制,后者扮演了正统派领袖的角色。虢人宗族起源于控制渭水上游的战略要地(今天的宝鸡),克商以后又获得了两周走廊(今天的三门峡)的封地。王子余臣在正统派诸侯的支持下据携称王,距平王袭取的镐京不过数十里。“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平王和犬戎的联盟犹如身陷虢人两翼包围的陷阱,没有丝毫安全感可言。平王在这种地缘绝境下仓促东迁洛邑,无异于当时的敦刻尔克大逃亡,稍有迟缓就要全军覆没之虞。洛邑虽然也在虢国(三门峡)和东虢(荥阳)的夹辅之下,但他的盟友晋、郑已经对两国形成了反包围。相反,狭窄的渭水谷地缺乏远交近攻的条件。他将绝地留给犬戎,其意义相当于宣王将陇西沦陷区留给秦仲。如果依附者能够站住脚,就会不利于敌人;如果站不住脚,王室也不会受到更大损失。虢人果然大举进攻关中,给弑君者的西方盟友以沉重打击,同时将自己的后方暴露给弑君者更加危险的东方盟友。

两个朝廷的对抗持续了十一年或二十一年,才以弑君者的胜利告终。成周朝廷将自己反正已经无法享有的仲裁者权威廉价出售给野心最大的诸侯,购买了“晋、郑焉依”⑤的有利地缘形势。郑人剪除了东虢,为洛邑解除了肘腋之患。晋人和虢人结成世仇,几次交换他们在朝廷中的位置。斗争延续到晋献公时代,才以正统派孓遗的毁灭告一段落。东方诸侯在鲁国的示范下消极抵抗成周朝廷,直到携王遇害才无可奈何地放弃。自然,平王不可能因此而恢复宣王、幽王的信誉。诸侯相并、亲族相弑的时代开始了,解决了正统派无法解决的加洛林困境。礼乐中心和封建中心一起,从王室移向大诸侯。血泊中诞生的马基雅维利新人依靠践踏封建成例,重新获得了开疆拓土的力量。国际体系随着封建的解体而诞生,在斗争和混乱中发现了自己的规则。

 4,周礼社会的各等级自由

 近代社会的政治和法律自由直接源于西欧封建的各等级自由(liberty),宗教自由与liberty无关。liberty最正确的翻译不是“群己权界”,而是“私性契约特权”。封建之治,有私无公。罗马之公法,唯普世教会能用之。今人所谓列国,皆以近代各邦规模、版图逆推所得。时人心目之中,实无有界之英格兰王国或其他王国概念。王国不外乎国王及其同侪、各等级之多层次、多节点契约网络。各种特殊契约纵横交错,酷似大脑神经元网络,绝不如官僚科层制度之尊卑有序、单向流动。近代民主社会之多元性、网络性、去中心性,皆西欧封建之遗。自科层理性观之,无往而非野蛮混乱。司法讼费之外,朝廷别无正供。采邑之入,仅奉业主-国王私家之费。王事孔急,草率求助于若干自治团体,双方拟定各种特殊契约而已。

据谢尔登考证:自治市镇代表奉召赴御前,其初不以国会为名,亦不议王家大计或外埠之事。王有信用威望,市镇自然乐捐。筹款是否影响、如何影响第三方,则干卿底事、何预我邪?爱德华一世召集通国自治市镇,非但应召者不以为异;雄主之心,亦不过以为筹款多多益善而已。国会日后积累先例、蔚为巨川,在座诸公无一有此预见。终爱德华一世朝,下议院竟无集体行使同意权之例。各地代表仍然各自立约,不知何谓王国事务、何谓公共事务。卡特研究国会档案,断定各郡各市集体议事之例自爱德华三世十六年始有之。然此后各等级独立行动、目无余子,亦属司空见惯。集体议事仅以习惯为法源,依靠时间积累而渐次加强。欲求制度设计之规模优劣,则无从说起。甚至国会起源时间,武断确定于撒克逊入侵与都铎王朝之间任意一点,皆不患无词。

国会职能、议程,亦无非各种历史特殊事件积累而成。原始部落积累习俗,个人生活积累经验,皆无异于此。路径有异,积累自然不同。所谓自发秩序生成,不外乎如是。所谓不可复制性、不可重复性,亦不外乎如是,无需深文高义。吾人以英人所谓“健全常识”观之,任何科层制度之文明进步皆有自杀性。路径程序标准化肯定导致大多数个人和特殊经验知识损害或流失,得之于明者失之于暗。官僚帝国富其宫廷、弱其草野,终至早熟而先衰,拱手让位于草昧宽简之邦。学府先取知识于经验,终至理论谋杀经验,亦有其自然之理。文明取秩序于混沌,而混沌始终大于秩序。秩序一旦化为强制,混沌反噬指日可待。蛮族奉天承运,为混沌之代理人、自由之复辟者,其兴岂曰幸致?

周礼社会之礼法、等级,不幸鲜有私性契约性质。礼乐本身蕴涵广义的习惯法因素,但周礼社会宁愿选择实用政治学和伦理学的发展路径。或者不如说,先在条件使她很难有其他的选择余地。历史进入轴心时代:两希(希腊-希伯莱)文明已经非常古老和丰富,华夏文明仍然非常年轻而单薄。从时间上看,华夏文明只有两希文明的一半长。也就是说:东亚文明和两希文明的关系更接近于中美洲文明和华夏文明的关系,一开始就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诸子百家仅仅相当于斯多葛派和其他各家哲人的学说,但明显缺乏形而上学和自然哲学的内容。相应地,东亚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独立于政治的权力或组织中心。她没有教会和神学利益集团,没有自治或独立的城市,没有契约社会和法学家阶级。罗马帝国在其官僚化和东方化最严重的时代,以上三种力量仍然存在。蛮族入侵时期,以上三种力量保护了社会中间组织。蛮族入侵只是毁灭了官僚组织,恢复了多国体系,带来了比罗马迄今已知的历史和考古证据告诉我们:人类文明在六千年前产生于肥沃新月地带,也就是今天以色列到伊拉克的地区。耶利哥出土的小麦、宫室和城墙比半坡村的半地窖式村落古老得多。亚伯拉罕时代的乌尔城邦市民住在前后花园围绕的洋房里,西汉长安的列侯没有这样的待遇。大洪水时代的乌鲁克共和国,国王、贵族和平民展开了一系列雅典式、英格兰式的宪法斗争。一千年多后,文明扩散到希腊和印度。再过一千多年,文明扩散到欧洲和中国。第三个一千多年过去,文明扩散到西非和美洲。此后,新文明没有产生。我们有理由相信:除了肥沃新月地带,所有的文明都是在原生文明的直接或间接刺激下产生的。西欧封建是人类最古老、最丰富文明的嫡系继承者,保障多中心化的三种力量是她得天独厚的遗产、而非自我作古的创造。华夏文明位于人类文明的边缘地带,年龄只相当于两希文明的一半,文明积累远为单薄。晚清士大夫为了保护误置的虚荣,试图将古典华夏描绘成古典诸文明平起平坐的一员,因此给诸夏设置了有失公正的苛刻标准。殷商没有犹太-基督教和罗马法的深厚沉淀,周礼社会的习惯自然产生不了普通法。

周礼社会的贵族训练包括庠、序、辟雍、泮宫多种名目。战国以后的儒家解释说:庠是国人的乡校,序是土著的乡校,辟雍是射、御的竞技场,泮宫是乐、舞的会所。祭祀、武士和社交的内涵融为一体,人格和举止互为表里。他们通常会主持家族的祭祀、封地的祭祀,组织同侪的民社。三者都有柔性规训小共同体的意味,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礼制具有类似西欧的“司法国”功能。毕竟,礼乐的教育意义多于法律意义。礼乐教人怎样适应最适社会地位,可以造就优秀的仲裁者,但自身并不构成仲裁的具体依据。春秋时期的成文法产生以前,各地肯定存在针对类似情况的习俗或惯例;但周人的阶级复杂性较低,没有分化出法学利益攸关集团。从演化模式的角度考虑,没有利益集团守护的演化路径最有可能废弃。相反,礼乐产生了强大的教育利益集团。儒家和这种集团形成了演化意义上的共生关系,挤占了习惯法利益集团一度似乎有可能占据的生态位和演化路径。

周礼社会的仲裁位于德教和甲兵之间,三者都以德性-巫术思维为基础。真正意义上的法律是契约的后继,产生于确定的因果关系。交感巫术依靠内外环境的相关性模拟,对因果性的概念极为陌生。周礼的仲裁需要以下的条件,才能达到最佳效果。礼乐发挥精神熏陶和指导作用,最大限度地发挥具体情况的自由裁量权。裁量依据仲裁者对当事人性格和环境的综合模拟,裁断纯乎一心,优先考虑对人的规训后果,而非具体事务的后果。因此,周礼以粗不宜细。惯例的积累和细密化对礼乐的艺术-巫术效果有害,基于德教巫术的仲裁者艺术只能是一种依靠经验习得或传授的秘传心法。仲裁者应该具备巫师和艺术家的特征,而非法学家的特征。两条路径在起点相去不远,在终点就无法沟通了。原始礼法类似原始习惯法,犹如草本植物的幼苗出土时类似木本植物的幼苗;但习惯法每隔百年就会上升到新的高度,礼法却始终在相当于、甚至低于周礼的层次上横向蔓延展开。我们必须注意:真正的巫术绝对不是什么骗局,严格的程度不在科学之下。巫师在其经验训练的范围内,个案操作的效果并不比实验技术员更糟,问题在于不能重复和积累,因此集体效果不如实验人员,而且层次永远停留在初始水平上。例如:如果你根据体液学说或阴阳五行学说鉴别不同性格类型,相应地推断社交和博弈后果;就不能付诸实验证据,但推断的效果不见得会因此不可靠。现实生活中有许多人擅长用交感巫术知人论世,面对缺乏这种天赋和能力的其他人,经常能够获得重大利益。这种人如果生活在另一种社会中,很可能变成巫师。巫术思维不是周礼社会独有的特征,而是几乎所有原始社会和早期文明普遍的特征。在这方面,中美洲文明尤其酷似早期华夏文明。殷商的模式如果延续至近代,就会非常接近阿兹特克人。人类相信普遍性规则或契约,其实是非常困难和违反自然的事情。几乎所有儿童都是交感巫术的信徒和语言魔法的巫师,无需任何训练。相反,理性思维才是训练的产物。甚至许多教育薄弱和意志薄弱的成年人都会经常退回到巫术思维中,面临重大压力的情况下尤其如此。目前已知的普遍性规则或契约传统,大部分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追溯到犹太人的一神教和律法传统。古代犹太人以此为认同标识,感到自己不同于多神教、巫术和人治的东方邻邦。然而,隔绝巫术思维的华夏文明几乎是一个不可想象的概念。谁能想象一种用肺呼吸的鱼类呢?这种生物如果存在,大概应该属于某种遭到误解的鲸类吧。

早期希腊罗马存在强大的氏族组织。族长和家长在小共同体内部行使仲裁权,不逊于周礼。习惯法天真地信任家长对其亲族天然的善意,允许他们享有近乎无限的自由裁量权。然而,习惯法的演化动力并非来自族内纠纷。城邦和各部族、部族与其他部族、公民(家长)与其他公民的纠纷不断衍生更加复杂的习惯,迫使模糊的旧习明确化。城邦不是模拟和放大的家族,不能以族内仲裁的方式处理这些问题。雄辩家、律师、法官的演化升级不可避免,造成了不可逆转的路径依赖。随着国家的强大和血缘共同体的瓦解,类似周礼的族内仲裁体系连极其次要的作用都消失了。周礼的基本精神在于家国同构,否则周文王及其继承者根本没有能力廉价维持“西周的和平”。较之规模相近的希腊罗马城邦,周代城邦内部的组织复杂度不高。诸侯和天子都是宗法家族的同构扩大,犹如马里亚纳海沟的巨型阿米巴xenophyophore,规模超过了某些多细胞生物,但内部结构仍然缺乏分化,初期演化的路径妨碍了后期的结构深化。

日耳曼人习惯法得以汇集和体系化,得益于多重司法权威的竞争刺激。十一世纪以前,政教二元性和教廷对罗马法的改造意义重大。教会法的示范作用足够强大,垄断作用又不够强大。政出多门的封建法庭大多依靠诉讼当事方的讼费为生,有总结和改良司法程序、尽可能吸引客户的强烈动机。亨利二世的普通法改革在这方面堪称典范,但绝不是唯一的典范。如果说宗法封建是一座整齐有序的阶梯金字塔,西欧封建就是一座三维网络构成的迷宫。前者只要确定了亲亲关系,就能确定相互的权利义务。宗法的目的之一就是杜绝跨越层次的多重联接,保证差序的稳定性。后者肯定包括大量跨越层次和节点的联接,许多节点的权利义务不能依据血缘关系确定。多层次契约关系相互锁定、相互冲突,不断制造宪法危机。任何领主都要有所准备,为不同契约义务的优先级顺序解释权而发动战争。差序永远不会稳定,封建网络会像神经元网络一样自行演化产生新的联接。联接密度跨越阈值的时候,系统就会发生相变。相反,宗法金字塔的单线差序性为以后的官僚金字塔准备了原型。血缘的尊卑结构解体后,武断的尊卑结构取而代之。在这两种情况下,契约及其解释都是不必要的。西欧封建是司法国,宗法封建是德化国。

周礼社会的贵族是精湛的巫师-表演艺术家,通过魅惑和催眠效应调节观众的心灵。节制和均衡的魅力超过力量和热忱,故曰“先王耀德不观兵”。文王的仲裁权不是基于古老的判例,而是依靠礼让之风的熏陶。各国君主无法抗拒德性的巨大魅惑,竞相以体贴和蔼的举止提升阶级地位,从而解决了战争解决不了的领土纠纷。大臣的任务是夔理天地,发挥自身的德性感染力,像优秀的音乐家调节舞者的步伐节奏一样,诱使各等级心悦诚服地各安本位。仲裁是德教不足的证明,必须以柔性规训代替自愿效仿。甲兵是仲裁失败的证明,必须以刚性规训代替柔性规训。然而,即使战争也是德教魅惑法术的一部分。惩罚的严厉程度并不取决于主角演员的罪行轻重,而是取决于广大观众的剧场效果。罪人可能得到与其罪行不相称的宽大或严惩,只要这样有利于德性影响力的最大化。纣王这种人之所以众恶所归,主要是演出的需要。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罪行仅仅属于个人。观众如果窃窃私语,那是导演或指挥艺术不够精湛的缘故。共同体出现任何混乱,都怪在上者德性不足。他应该根据交感巫术的原则,演出符合扰乱性质和程度的忏悔仪式。这些仪式能够恢复天地德性循环的平衡,犹如人牲能够平息殷商祖灵的怒火,血祭能够防止阿兹特克太阳的熄灭。

周礼社会的平民村社生活在不同节令祭祀规范的节奏中,祭祀包含教化村民配合天地德性循环的意义。春季不宜杀生,夏季不宜储藏。逆时而动,就会上干天和。他们将符合时令的物产送给领主,换取他们的保护;但他们没有自己的法庭或议事会,他们的习惯也约束不了领主。他们享有消极性质的自由,免除了高级政治的责任或负担,自己的社会组织不会解散重组。即使在易君、亡国、迁移的剧变中,他们的氏族和民社都会保持原状。他们不需要通过各等级会议之类的制度参与政务,只需要保护自己免遭其他等级的干扰。他们的军事义务即使存在,也是若有若无的。村社的祭祀往往不同于封国,像防火墙一样保护了他们自己的生活。野人和平民的区别是含混而暧昧的,很可能所有的平民都是野人浸染封国礼乐的结果。近郊的前野人融入封建体系较深,仅此而已。

周礼社会的百工地位介于国人(贵族)和野人(平民)之间,负责武器和其他战略物资的生产。殷商对战车和青铜武器的生产实施管制,周人也不例外。“国有六职,百工居其一焉。” “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 2003年庄李M9墓葬的国有企业管理人员以三鼎二簋、两马一车随葬,说明他们享有“士”的待遇。“殷民六族”之类的匠户构成技术人员的核心,像封建家臣一样世袭。他们人数虽少,但位居要害之地,组织模式和行动模式酷似贵族领导的附庸、家臣。楚人以子西、昭雎为工尹,以掌百工。这种管理模式相当于前任国务卿奉命主持原子能委员会,普遍大臣不能望其项背。推翻周厉王的政变中,他们和国人一起行动。推翻卫庄公的政变中,他们扮演了国人的领导者角色。王子带发动的政变中,他们发挥了核心作用。悼王不得不“盟百工于平宫”,争取他们的合作。他们在封建解体的混乱中发挥“关键少数”作用,不亚于1917年的彼得格勒铁路工会和1989年的波兰团结工会。


谢选骏指出:为什么要说《经与史:华夏世界的历史建构》是“以夷变夏的历史解读”?因为此书主要是依据现代人对于欧洲历史的理解来建构中国古史及其传说时代的。

谢选骏:满洲人为何对英国人扒皮抽筋凌迟正法


网文《鸦片战争时期的清这样处理英夷女战俘及黑夷》(2010/7/2)写道:
导读:战俘问题一直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不同文明冲突过程中,如何对待和处理战俘,体现着冲突双方的观念、相互认知和交往方式。鸦片战争史研究中,战俘问题一直是被忽略的战争组成部分。鸦片战争时期战俘的获取、处置、交涉,以及其中反映出的观念,是我们了解这场战争的一个侧面,也是由此观察清王朝的一个视角。
一、鸦片战争时期获取战俘情况
鸦片战争期间首次抓获俘虏是在道光二十年(1840)六七月间,英人占据定海之后,先后俘获“黑夷”6名,分别是马默、加海、金玛、马拉南、故林和温咁,均系孟加拉国人,在英船服役,并非士兵。他们都是在定海一带购买牲畜、砍柴割草或孤身行走时,被清兵和当地居民抓获。因为都是单个被抓获,所以被俘时并未抵抗(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12-413页。)。8月20日以后,又陆续抓获英军俘虏28名。其中在余姚一次就抓获20名。
8月19日夜,有英国兵船数只驶入慈溪县观海卫洋面停泊。宁波府知府邓廷彩会同江苏候补知府黄冤等文武官员带兵于20日抵达观海卫,发现一只五桅英船停泊在洋面。船上放出两只舢板驶向岸边,英军蜂拥登岸。清兵奋力迎击,在岸边用长矛杀死英军7名,生擒4名,其余英军逃回舢板。五桅帆船赶来支援后撤离。
与此同时,余姚县知县汪仲洋会同该县文武官员带兵在一个叫利济塘的地方防堵英船。汪仲洋命令两只巡逻船出洋寻探,若遇英船,设法诱使其靠近济塘,以便攻击。因为该处塘边均属软沙,英船吃水较深,一旦驶入沙涂,必被陷住。20日晚上,在慈溪受到阻击的英船驶至余姚,见清军巡逻船兵员稀少,便尾随追击,结果陷入沙滩。到21日早晨,船越陷越深,英军开始张皇失措,清军乘势驾驶小船靠近,在舱内生擒英军22人,其中两人因伤势严重随后死去,并缴获铜炮2门。其余英军驾舢板逃窜。
随后,与慈溪、余姚相邻的上虞县知县龙泽澔和会稽县知县许发和也带兵在县境踏浦港和沥海所防堵,两地近在咫尺,声息相通。23日,两只英船从东驶近,清军开炮抵御,一船逃窜,另一船被潮水冲入内港,被清军开枪开炮击毙10余人。清军进入船舱抓获英军5人,其中女性1名。该船及军械一并缴获(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第415-417页。)。
所有战俘随后被解往清军兵营受审。经审讯了解到这28名俘虏中,英国人13名,其余为孟加拉人和吕宋人等。其中水手13名,士兵7人,厨役3名,雇工1名,军官4名,女俘1名,系英军武官的妻子(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第423-424页。)。据英军头目交待,英军占据定海后,又派船在江浙一带洋面游弋窥探,伺机抢掠牛羊,此次从慈溪、余姚、上虞、会稽一路被阻击,死伤惨重,被俘多人。这是鸦片战争期间最成功的一次阻击战。
另据琦善报告,道光二十年(1840)秋天,在广东抓获有白种英国人1名,系在澳门教书,被居民抓来领赏。黑人2名,系雇工(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2册,第587页。)。
道光二十一年(1841)2月,有4只英国船只在浙江定海一带停泊。2月28日,一名白夷被诱擒,另3人被击伤,并缴获枪支弹药等物。被俘的英国人喂啉示嘚是奉命运送粮食到定海接济英军的。该船从英国出发,在海上航行半年多,到达浙江洋面。这时英军船只已驶往广东。该名俘虏是在打探英军船只去向时被诱擒的(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289页。)。当时喂啉示嘚带领5名黑人,手持鸟枪,乘坐舢板在青龙港一带游弋。镇海当地居民严鹤林等人手指树林,作鸟鹊飞腾状,然后手指鸟枪作打鸟姿势,引诱喂啉示@(3)等上岸打鹊。等英人一上岸,立即动手围攻,将喂啉示嘚头部和手指砍伤抓获(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382页。)。
道光二十一年(1841)7月27日,在镇海一个叫盛岱的地方,有英国人20余名驾驶舢板小船登岸窥探,遭清军和当地居民伏击,未经抵抗,被生擒白人和黑人各一名。其中被俘黑人因伤势过重,在押送至镇海城外时死去。被俘的英国人名哩温,28岁,系货船哩哪号的副船主。奉英军司令璞鼎喳之命,装载烟土洋布等货物,随同另两只英国货船从广东到浙江,以销售货物为名,探听各处口岸防守情形,出入路径。三船在浙江洋面游弋五六日,因缺少淡水食物,准备坐舢板上岸抢劫,遭伏被砍伤后俘获(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84-87页。)。
鸦片战争期间抓获俘虏最多的是在台湾。
道光二十一年(1841)8月15日,有一桅大号英国船只带数只舢板在台北鸡笼口外洋面停泊。16日,该船进入鸡笼口岸,并对沿岸清军炮台开炮,清军也开炮还击,打断英船桅杆,英船在撤退时撞上礁石损毁,英军纷纷落水。清军派兵船赶往,擒获黑夷43人,割取黑夷首级4颗;知县王廷乾派家丁,随同县丞,带领屯丁乡勇驾快船出洋,生擒黑夷31人;淡水同知曹谨的亲属和家丁生擒黑夷5人;当地乡绅和义勇生擒黑夷25人,割取首级1颗;守备台协千总陈大坤等驾船参与截击,在野柳鼻头洋面,见英人十余名驾舢板逃跑,遂开炮将其击沉,生擒黑夷18人,割取白夷一人首级。16日晚,淡水厅得到报告,有白夷带领黑夷20多人,驾舢板一只,在大武仑港外逃窜。淡水厅于是派船搜寻,于17日早晨在观音山追及,战斗中刺死白夷2人,杀死黑夷17人,生擒黑夷9人,夺取大炮4门。此外,在17日的搜捕过程中,在外洋一岛屿上发现藏匿有白夷2人,红夷5人,均被清兵杀死,割取首级带回。19日和23日,还在海滨捞获白夷尸体两具,其中一人穿着红呢军服。此次鸡笼、淡水之战,共抓获俘虏133人,缴获大炮10门,以及大量弹药等物(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188-190页。)。
道光二十二年(1842),台湾又再次俘获大批英俘。1月24日,有3艘英国三桅船驶入台湾洋面,淡水地方官员派人雇渔船,扮作汉奸在港口附近侦察。到2月30日,果然发现一只英国三桅船随带4只舢板试图进入大安港。清军一面在大安港防堵,一面在土地公港埋伏。英船见大安港兵勇众多,退出外洋。这时,官方雇用的广东人周梓乘渔船前去与英船上的广东人搭话,引诱其从土地公港进入。英船进港过程中触礁搁浅侧歪入水。埋伏的清兵开炮攻击,英船被击破,船上英人纷纷乘小船逃窜。清军乘机围攻,杀死白夷1人,红黑夷数十人。生擒白夷18人,红夷1人,黑夷30人,广东汉奸5人。缴获洋炮13门(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72页。)。
在定海第二次为英军占领后,清军和乡勇采取游击战的办法,又擒获黑夷2名。二十二年正月,余姚所属石山渡有四只英船驶入,清军发起攻击,斩取白夷首级一颗,生擒黑夷1名;此外,在定海城东也生擒黑夷1名(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3页。)。1842年2月13日奕经报告浙江羁押的英俘人数是白夷4名,黑夷5名(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98页。)。2月29日又报告续获白夷2名(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158页。)。3月4日,清军设伏在定海焚烧英船,随后,埋伏在定海城内的清军放火焚烧英军营房,杀死英军数十人,生擒白夷1名(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34页。)。在其后释放英俘时,已总共达到26名(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136页。)。
二、战俘的处置
1、杀俘泄愤
在浙江抓获英俘温哩后,提督余步云准备将这名俘虏好好养活,随时询问敌情,或者派其他用场,留作谈判筹码。但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认为“不斩间谍,虽系行军成法”,但该名俘虏在被抓获后割去左耳,且身负重伤,未必能养活;即使能养活,由于言语不通,对方又很狡诈,所供情报真假难辨,弄不好反而会上当。若留作谈判筹码,更会动摇军心。广东局势反覆就在于战和不定。现在厦门又已失守,再无和谈可能。而且英军骄横已极,不会因为不杀此俘就不来浙江滋扰,也不会诛杀此俘就更猖獗,所以不如杀俘以坚定军民抗敌决心。于是,裕谦决定处决温哩。又因为据温哩说在广东就有裕谦将英人剥皮的谣言,索性发令狼山镇总兵谢朝恩、宁绍台道鹿泽长,将温哩绑出营门,先将两手大拇指连两臂皮筋剥取一条,留给裕谦做马缰,然后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已经死去的黑夷米哈叨也割取首级,剥皮示众,要让“众咸知奴才有剿无他,以杜其首鼠两端之念”(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84-85页。)。
2、就地正法
按照惯例,对擒获的俘虏,基本的处置办法就是就地正法。达洪阿在台湾擒获首批英俘后,给道光帝的奏折衷就声明所获夷人派人押解到郡,“容俟讯明恭请王命正法,以彰国威而壮士气。”(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190页。)后来,御史福珠隆阿建议对台湾抓获的俘虏暂缓正法,讯明情况加以利用。达洪阿在给道光帝汇报审讯情况的奏折衷再次提出,福珠隆阿建议的将英俘押解到省讯办,不仅押解官兵和船只缺乏,而且这些黑夷都系英属各岛乌合愚蠢之众,对英人的内幕不甚了了,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要是在押解过程中被英人劫走,更不成事体。所以要求“应否仍照臣等原议即行在台正法,以彰国宪,而快人心”。道光朱批“甚是”表示赞同(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55页。)。对台湾第二次抓获的49名英俘,道光指示台湾总兵达洪阿进行审讯,了解英人为何来台,内中有无头目,以及中国沿海英军和汉奸情况,获取确实供词。取供之后,除头目暂行禁锢候旨办理外,其余各俘与上年所获130余名俘虏,均即行正法,以纾积忿而快人心(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63页。)。
与此同时,浙江的英俘由于处在战俘交换交涉中而受到优待。道光帝4月26日上谕中又重申“前获夷匪160余名,业已谕知即在台湾正法,计此时当已接奉,着即遵旨办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60页。)
达洪阿采取了比较谨慎的做法,将9名英人头目和2名帮助翻译供词的汉奸“严行禁锢,候旨办理”,其余英俘139名,在台就地正法,以振国威而快人心(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561页。)。
伊里布为与英方交涉归还定海,对被俘的英人不仅不加诛戮,反而待以酒肉,并派中国人服侍。对女俘另派两名中国老妇侍侯。浙江士民无不愤恨。裕谦对伊里布对待英俘的态度大为不满,“今既擒获逆夷,自应即行正法”,使“该逆夷闻风惊惧,不敢往来无忌,如入无人之境”,“以作士气而快人心”(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290页。)。裕谦在对该俘审讯后,会同提督余步云委派狼山镇总兵谢朝恩持令箭将英俘绑出营门,凌迟处死,枭首示众。采取的是就地正法,事后才上报道光帝。道光帝对此颇为赞许,称“所办是”(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326页。)。就地正法的理由是:“查该逆夷等,因天朝不准贩卖鸦片烟土,辄听英夷调派,分至各省滋扰,实属罪大恶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55页。)
3、谈判筹码
在伊里布与英方交涉交还定海的过程中,清方一直将战俘视为交换筹码。为此,伊里布对被俘的英人给予优厚待遇,不仅不加诛戮,反而待以酒肉,并派中国人服侍。对女俘另派两名中国老妇侍候。英方答应交还其占领的定海,但要求释放在浙江的战俘。伊里布同意将抓获的俘虏,除病死4人外,其余遵照谕旨概予释放,等英船起锚撤离定海之时,押至船内交接。1841年2月3日,伊里布派总兵郑国鸿、王锡朋、葛云飞带兵3000,横渡定海,于4日登岸,从英军手中接受定海城池,当即释放英俘,5日,英军离开定海南去(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170页。)。
4、交换战俘
交换战俘是英军首先提出的。1842年1月29日和3月5日,英军在宁波城外和慈溪城外抓获清军官兵40多人。3月18日,英军头目照会扬威将军奕经,如果清军将所俘英国人一概释放,英军也将送回被俘的清军官兵(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86页。)。奕经接到英方照会,因对方对俘获清军的两次战斗没有说明而深表怀疑,认为英方实属狡诈,不知是何居心,殊难测料。于是和浙江巡抚刘韵珂再三商量,决定暗中设法暂时虚为笼络,以便拖延时间,一面请示道光帝是否释放英俘以交换中方被俘官兵(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98页。)。道光帝指示,对被俘英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是否是头目,先询问清楚。将英俘暂留省城妥善安排,不准立即释放,更不准遽加杀害,将此意思设法让英方知道,以防清军官兵被害(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130页。)。奕经得到道光帝指令后,将英俘安置在省城偏僻处所,赏给食物银钱,加以安抚,借以牵制(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158页。)。
被俘的英人也开始和英军通信。被俘的白人船主写信给英军,说“中国政府款待我等极善,所赐我等之衣食银钱甚丰甚美”(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165页。)。英军士吸乾布尔也在信中说:“中国官府待我等甚好,我等每人各有一间房屋,终日开而布闭。所给我等饮食极丰厚,尽我等之所用。”(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28、227页。)英军头目也给英俘写信,称正在设法营救他们。要英俘与中国官府说话要极其小心,最好少说为妙。并且要他们让中方知道,如果稍有虐待,立刻大兵压境(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27页。)。
在未得到中方承诺的情况下,3月14日,英方首先释放了11名清军被俘官兵。这11人都是在宁波作战时受伤被俘的。英军将其囚禁在宁波府衙署内,五六人居一处,单独拘禁。每天供给两顿米饭,没有接受过审讯。只是在被释放时,英军头目告诉他们,现在先将你们放回去,如果中国官府将英国人放回,便将全部被俘清军释放。随后每人发给洋钱三到五元不等,派人将其送出城。清军也将被释放的兵勇安置调养,根据受伤轻重酌量给赏(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25页。)。3月25日和27日,又有义勇7名和清军官兵19名被释放,每人发给洋钱两元,制钱一串,并带有英方给英俘的信件。至此,所有被俘的41名清军官兵,被释放39人,只留有2人,英方承诺将来亲自送还(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54页。)。
直到此时,清方仍无释放英俘之意。究其原因,此时中方以战为主;而且释放战俘要道光帝同意,无外在压力也就搁置一边。直到4月9日英军攻陷乍浦,并逐步逼近省城时,英军又由一名被俘满兵带信给奕经,称又俘获清军官兵60余人,如将以前擒获的英人释放,英军也将擒获的清军官兵释放。奕经等误以为英军进犯可能为索要战俘,在这一战守两难,省城危机时刻,不得不设法羁縻。于是发给英军一照会,称英俘已送到嘉兴,由钦差大臣耆英和伊里布就近办理。并释放黑夷一名交送照会。一面派人将英俘13名转交给耆英等处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00页。)。耆英接到奕经的通知后,立即派人将英俘火速押解乍浦,准备交还给英军。此时,英军已有撤退迹象。耆英指示押解官员,如果乍浦还有英船,将战俘及时交还,如果英船都已开走,则仍押回省城(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23-324页。)。后由于英船全部撤走,这13名英俘与后来抓获关押在绍兴的3名英俘一起押回省城羁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59页。)。英军撤离乍浦时,将俘获的清军官兵57人释放。这些人多属满营官兵,被俘关押期间,英军“日给饮食,并拨医调养伤痕”,临行发给每人“京钱六千文”(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322页。)。直到5月11日,英军战俘才被释放。奕经给道光帝的奏折衷,解释了释放的理由:一是英俘囚禁在省城,难免有英军解救战俘而攻城的谣言,造成人心浮动;其次,英方屡次释放中方战俘,如果不作回应,无以折服其心;此外,英俘中并无较大头目,设有多大价值。其实,还有关键一点奕经没有提到,就是此时英军占据上海等地,江浙形势危急,清方已转为以和为主。道光对此也只能认同(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433页。)。
5、利用战俘
利用战俘,了解信息,为我所用,是清政府另一战俘处置形式。掌云南道监察御史福珠隆阿上奏,建议将台湾抓获的“罪夷”暂不就地正法,迅速解往省城,寻访通晓夷语者数人,随同官员刑讯逼供,了解敌情。一、让英俘供出在英方做事的汉奸头目的姓名和籍贯,以便了解其是否有家属在内地,如有则选择一人,假装投敌,暗中招降,如能在英人中做间谍立功,则予重奖。二、让英俘将该国制造火药和千里镜西瓜炮的秘诀明白陈说,如果试验能成功,则免其死罪放归;如果不能制造,也须供出在何处可以购得。一言不吐者,施以酷刑。三、让英俘供明英国军队必须中国内地何物接济,惧怕中国那一类进攻战术。四、让英俘供明该国制造枪炮弹药需要中国内地何种物料,中国的硝磺米石是从何处偷运到英国的,以便严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368-369页。)。道光帝随后指示钦差大臣和沿海官员,以后一旦抓获夷匪,要详加审讯,照福珠隆阿的建议办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370页。)。
6、和议释放
1842年中英在南京签署条约后,中方开始无条件释放英俘。早在这年7月17日中英战事还在激烈进行时,道光帝给达洪阿指示:所获英俘如尚有未经正法者,暂时拘禁,听候谕旨。开始留后路(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117页。)。8月26日,闽浙总督怡良接到钦差大臣耆英的咨文,称与英方所签和约条款中有“被虏夷人及被诱汉民,一体恳恩释放”,并得到道光帝的批准,于是当即致函达洪阿遵照执行(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241页。)。达洪阿接信后,将剩余的9名英俘头目和两名“汉民”妥为安顿,宣布释放,并添置衣物,雇请大号商船,送往厦门。只是随后因台湾杀俘问题中英产生交涉,才推迟了释放时间(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306页。)。在浙江,奕经在接到和约议定后,随即将尚在羁押的英俘10名释放(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316页。)。
三、台湾杀俘事件交涉
释放侵台被俘英军问题的交涉,最初由英国直接“差人前赴台湾,索取前获英俘。因总兵达洪阿不收文书,不令进见,是以将原文送至厦门。”(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322页。)闽浙总督怡良接到英人关于“请释台湾俘囚”文书后即上奏朝廷。
道光帝据怡良所奏,于11月7日向军机大臣连发两道上谕,表明其在释俘问题上的基本立场。其一,谕怡良等饬台湾镇道将英俘解省交英官收领。谕曰:“现在英夷业已就抚,所有台湾被获夷人,自可施恩放还。着怡良等即饬台湾镇道,将前获夷人委员迅速解赴省城,由该督等派员送至鼓浪屿,交该夷官收领,并取回备查。至所获夷人有前经正法者,并着晓谕该夷目,系未经议和以前之事。俾该夷目畏威怀德,不至有所藉口,是为至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424页。)其二,着达洪阿等将英俘迅即解省。谕曰:“现在英夷业已就抚,所有台湾拿获夷人,除未经就抚以前业经正法外,余着达洪阿等迅即委员解至福建省城,交怡良等转交该夷目收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467页。)
从道光帝上述两道谕旨可知,在释俘问题上的态度是:第一,同意将未正法的俘虏如数交还;第二,对议和之前已被正法者不应追究。
此间,闽浙总督怡良、福建巡抚刘鸿翱得悉,侵台被俘英军在议和前除病毙外,多数已被正法,仅存11人。对此,怡良、刘鸿翱上奏道光帝,认为:“该夷酋等均不知有正法一节,日望其人之归,兹所存仅止十一人,送到后,似不能贴然顺受,与抚议殊有关系。”(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376页。)

道光帝对怡良等的担心明确表示:“台湾两次拿获各夷,在郡正法,均在未经议抚以前,其严行禁锢之红夷头目颠林等,现因抚议已成,谕令释回,达洪阿等接奉此旨,自必遵办。着怡良等于解到时,派员送至鼓浪屿,交该夷目收领,并取回照备查。倘该夷或有间言,惟当谕以前此所获各夷目,彼时未定抚议,是以依法办理,即如两军临阵,互有杀伤,事后复责令偿还,断无是理。该督等务当明白宣示,俾该夷等畏威怀德,不复有所藉口,是为至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472-473页。)
1842年11月12日,达洪阿、姚莹奉旨将颠林等9名被俘英军送至厦门。11月下旬,璞鼎查向闽浙总督怡良提出照会,称:璞本人“于十月十九日(1842年11月21日)至厦门,询知前在台湾遭风难民,被总兵达洪阿妄称接战俘获,冒功捏奏,混行杀戮,恳代奏请皇上圣鉴。”璞鼎查的照会由两江总督耆英于12月14日“代奏”至道光帝(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572页。)。但据当代研究表明英船并非“遭风难民”,而是执行军事任务的船只(注:李永玉:《鸦片战争期间搁浅台湾英船性质考》,《历史研究》2003年第2期。)。
尽管如此,但由于耆英、伊里布、怡良与璞鼎查交涉软弱无能,又由于璞鼎查的骄横狂悖,道光帝迫于内外压力,于1843年1月初令怡良赴台查访。道光帝在1月7日的上谕中说道:“现在因尔等陈诉,大皇帝已命闽浙总督怡良前赴台湾,如查明达洪阿有冒功妄杀情事,一经奏到,自有处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709页。)4月8日,怡良将赴台访察情形上奏朝廷,称:“两次夷船之破,一因遭风击碎,一因遭风搁浅,并无与之接仗计诱该道所奏者。”据此,道光帝于4月23日发出上谕:“达洪阿、姚莹均着革职,解交刑部,派军机大臣会同该部审讯,定拟具奏。所有台湾、鸡笼、大安两次保奏出力人员,除义勇人等外,其文武员弁曾加奖励之处,均着撤销。”(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7册,第118页。)达洪阿、姚莹革职解交刑部,台湾所有文武员弁受奖励均撤销。
四、战俘问题反应的观念
清方对俘获战俘相当重视。对清朝统治者来说,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重要胜利。如在浙江报告抓获英俘后,道光对如何抓获该俘表现出浓厚兴趣,而裕谦详细告知(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326页。)。而对抓获大批战俘的台湾官员姚莹、达洪阿,道光帝大加赞赏,称之为“大扬国威,实属智通兼施,不负委任”(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60页。)。裕谦更是悬赏捉拿英俘:生擒逆首义律、懿律伯麦者,每擒一名赏洋银五万元;生擒白鬼子一名者,无论是兵是商,赏洋银二百元;生擒黑鬼子一名者,无论是兵是奴,赏洋银一百元。杀死白黑鬼子,将首级来献者,照生擒例减半论赏(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4册,第86页。)。所有抓获英俘的人员,都受到了清廷的重赏。
清政府和英方对战俘的处置是在无国际惯例情况下进行的,所体现的主要是各自的观念。就清朝一方看,对战俘无一定政策,依据战、和局势而定。主战派和“剿夷”政策主导时,便采取“就地正法”的处置方法;而主和派在和谈期间,则采取实用主义态度,将战俘作为筹码,或交换战俘。战败则无条件释放战俘。英方则主要是要求释放战俘或交换战俘。
现代战争中,对战俘的处置涉及人道的问题,主要体现在优待战俘。在这一点上,英方大体采取优待俘虏的政策。清方则从实用角度考虑,在和谈时过分优待,如交涉英军交还定海过程中,伊里布对被俘的英人不仅不加诛戮,反而待以酒肉,并派中国人服侍。对女俘另派两名中国老妇侍候。
浙江的英俘通信权利是经道光帝批准的,意在羁縻安抚英军。道光要奕经告诉被俘英人,在回信时务须从实写明中方对他们的优待。如果英军优待被俘的清军官兵,中国断不会将英俘遽行杀戮。如若清军有一人被伤害,则英俘性命即不能保全(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第242页。)。
但另一方面,又对战俘“就地正法”,甚至剥皮抽筋。政策反差很大,基本不涉及人道观念。处决战俘,一方面是出于对外敌入侵的仇恨,另一方面,是对“英夷”的蔑视,这在裕谦身上表现得最为突出。裕谦在奏折衷一再将英人称为“丑类”、“禽兽”,体现了“夷夏之辨”文化观之下生命价值的不对等。因而,他将英俘剥皮抽筋便不难理解。收复定海之后,因民间坟墓有遭盗掘情形。裕谦查寻到该处埋有英军尸体数百具,于是愤恨之余,将其一一刨出“挫戳投诸海中,以免污我土地”。道光帝对此大加赞赏,在裕谦奏折上朱批“亦可稍称一快”(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219页。)。当然,裕谦只是极端的例子。但对处决战俘,在当时清方却是普遍认为天经地义。
在与英方交涉台湾释放英俘时,姚莹告知英方官员,台湾两次俘获英人一百八九十名,除病死数十人外,只留下9人,其余皆正法。英人问为何正法,姚莹的回答是:“尔国犯顺,彼此正当交战,焉有不杀之理。因天朝以德怀远,不轻杀戮。自上年八月及本年正月俘获夷人,皆羁留久之。及尔国在浙江、江苏屡次伤我官员,害我百姓,是以大皇帝震怒,台湾军民人人愤恨,五月后方遵旨正法,仍留头目九人,已署格外施恩”。此说似乎言之成理,因而“该夷官语塞,其形益恭”。姚莹在给道光帝奏折衷称:“自古驭夷不外恩威信三者。台湾两次擒斩夷众,已足示威;生释夷俘,又已施恩”;此外,释放在台遇险英人以示信(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434页。)。
道光帝在处理台湾杀俘事件时也辩称:“倘该夷或有间言,惟当谕以前此所获各夷目,彼时未定抚议,是以依法办理,即如两军临阵,互有杀伤,事后复责令偿还,断无是理。”(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473页。)即杀俘是“合法”的。并明言“各国遭风难夷例得邀恩抚恤,示以柔远之仁。若正当战争之际,突有夷船驶入境内,即使真有遭风情形,安保非用计装捏,伺隙滋扰。台湾两次办理夷俘,均在未经议抚之前,系属正办。”(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646页。)
但英方显然对虐待和处决俘虏反应强烈。在《噗鼎喳为台湾杀英俘事宜之告示》中宣称在台英俘“均被抢剥衣物,裸体牵拉,解至台湾城内,四散分派监禁,来往稀少,信息不通,凶款恶待,旦夕饿死”。英俘283人“据所述先后惨情,或被台湾凶官枉杀,或因饥饿恶待在彼苦死,种种凶酷实情,未可推驳”。“而本公使因念英国官员每遇擒获兵民,即行宽恩释放,比之此等凶官,土地悬绝,愿众民共知,是以刊刻布示”。虽然不无要挟之意,但观念差异显然可见(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6册,第506-507页。)。
在交还战俘过程中,还可以看出,双方从猜疑到建立信用,这是战争时期重要的交往形式。在谈判交还定海过程中,伊里布将抓获的俘虏,除病死4人外,其余遵照谕旨概予释放,等英船起锚撤离定海之时,押至船内交接。可见对外夷并无信义可言(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69页。)。道光帝对英俘的释放也颇不放心,指示伊里布等英军交还定海后才可释放(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118页。)。而英方在谈判过程中也要求将英俘先行释放,然后才归还定海,显然对清方也缺乏信任。最终达成人地两交。当然这其中还涉及要按中方认可的规矩办事,即道光帝所说的符合“体统”(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151页。)。
在准备接受定海过程中,清方调集兵力,一方面是形成收复定海假象,以挽回颜面;另一方面也确实做好了作战准备。因为“该夷居心叵测”,此次所称交还定海,似乎也确实准备实施,但“犬羊之性,难以理测”,所以要“兼筹攻剿”,防止中其奸计。于是伊里布拿出1万两银子,叫人秘密前往定海,雇募乡勇,准备火攻器具,在定海县城附近埋伏。并命诸将领到定海后察看情形,如果英人无意交城,立即督率清兵和乡勇尽力攻击。同时将英俘临阵先行正法,以鼓舞士气(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152页。)。大概清朝的君臣都认为自己是讲信用的,而外夷无信用可言。英方也有类似想法。这在两国交往之初是一大障碍。最后,伊里布派总兵郑国鸿、王锡朋、葛云飞带兵3000,横渡定海,从英军手中接受定海城池,当即释放英俘,次日,英军离开定海南去。至此,中英战俘交涉圆满结束(注:《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3册,第170页。)。这次交接的成功,有积极正面的影响,起码对伊里布来说是成功的经验,也初步与英军建立了外交上的互信,这是后来伊里布被革职后,英军仍要求伊里布作为和谈对手,以及伊里布复出并主导对英谈判的基础。
谢选骏指出:对敌凶残是人类的本性,在战争中无所不用其极是人类的文明,满洲人对英国人扒皮抽筋凌迟处死就地正法,是其体现。甚至直到百年之后的二战时候,日本人对于美军战俘也采用类似的办法处理。而在西方,由于基督教的影响,对一个文化圈内部采取了交换战俘的做法,而不同文化圈则采取了买卖战俘的做法。这不仅是基于商业的习俗,也是基于人道的考虑。这样会使得战争更像是一种竞技比赛,而不像是生命屠宰。这是由于基督教主张,生杀大权应该由上帝掌握,人不该逾越法规随便杀人。东亚社会传统上由于没有接受基督教观念,所以就使得战争变得格外残酷,成为自然减员的一个过程。

谢选骏:自强运动为什么失败


《1860-1895年间中国的海战及其所反映的自强运动在科技方面的失败》(作者:艾尔曼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说: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西方以及日本的学者曾就中国在1865到1895年之间建立的官办学校和地方兵工厂的成败进行过辩论,那些学校和兵工厂是为改革清朝(1644-1911年)而建立的。例如,全汉癉在1954年指出,清政府在太平天国起义(1850-1864年)之后所进行的现代化努力的失败,是为什么在甲午战争时期中国缺乏现代武器的主要原因,这种立场也建立在近来中国学者在关于“洋务运动”和1894-1895中日甲午战争的重新评价上。对于一些不同意见,中国学者们争辩说,晚清中国海军和军队的缺陷得归因于装备糟糕、训练不足、缺乏指挥和既定利益、缺少资金,以及士气低落。总括起来,这些因素被认为显示出了“自强时代”及其工业计划的缺陷。
艾伦·方最近在一篇评论文章中重新审视了这份“问题清单”,在文章中,他极有洞察力地探究了在1895年之后产生的那种“对于中国陆军和海军缺陷的迷惑”。艾伦·方特别强调,甲午中日战争时中国军队的失败,是因为日本在陆地上的胜利给出了一条日军向北京进军的清晰路线,这种威胁迫使清廷寻求一个战争的迅速解决办法。与这个说法形成对照的是,中国仍然在谴责清廷的主要大臣李鸿章(1823-1901年)怯懦胆小,批评李鸿章为了求得和平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艾伦·方认为中国军队在与日本开战的最初阶段,装备是良好的,而且中国的将领也并非不胜任。他反驳那种认为在中日战争期间中国陆地上的失败得归因于中国军火工业失败的观点,艾伦·方总结出中国在陆地上失败的几种主要原因:(1)和中国军队比起来,日本军队和指挥官有着更为良好的军事训练;(2)事实是,在主要战场上,日军人数比清军人数要多一些。
下面,我将对在十九世纪晚期清朝所失去的这场海战重新进行评估。和中日甲午战争一样,1884到1885年发生的中法海战,也被用作检验在太平天国之后的自强运动成败与否的标尺。新式兵工厂、船厂、技术学堂以及翻译机构的兴起通常在这种“失败叙事”中被低估了,我将根据1865年之后中国可以得到的西方科学中的军事技术和教育方面不断增长的训练,来对这些方面进行重估。那种长期以来被同时代人所持有的观点——在中日甲午战争里,中国的战败证明了洋务运动的失败,也将被重新仔细考察。
另外,我将阐释中国海军的失败为什么应该归结为政府官员、社会精英以及普通民众对“自强运动”在理解上的转换。一种新的公众观念开始出现在中国和传教士的报纸上,即民族认同和危机感逐步在汉族中国人中间逐渐形成,而这些汉族中国人也越来越多地反对满洲政权的统治。伴随着军事上的失败,很多中国人确信洋务运动是失败了,在现代化方面,中国应该追随日本的榜样,采取更加激进的政治、教育和文化方面的变革,全盘照搬国外的君主立宪制,而1895年之前对新技术和科学方法的初步接受则被很快遗忘并且受到压制。那些曾经帮助清王朝建立科学翻译计划——这些成果在兵工厂和技术学校都还用作教材——的欧美传教士和专家,现在也认为中国的国家、语言和文化的命运都是命中注定要毁灭的了。
从军事方面来说,因为清廷必须支持建设以陆战为主的有着良好训练的步兵,中国在1894-1895年海战的失利意味着清朝发展远洋舰队努力被迫离开正常轨道,本来这支舰队是可以比得上明朝(1368-1644年)早期郑和下西洋的那只庞大舰队,也可以和清朝早期收复澎湖列岛和台湾的舰队相比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与1865年之后中国海军复兴相伴随,自从南宋(1127-1280年)以来,中国不时地支持建立一支坚固的海军,蒙元甚至用以侵略日本以及进攻苏门答腊。随后,明朝早期海军实施了一项远航东南亚和印度洋的计划,后来这个舰队在1460年解散,为的是准备迎击蒙古可能的陆地入侵。在十六世纪,明朝海防军兵试图防御日本海盗(倭寇)对中国南方沿海的侵扰,但并不是很成功。
在效忠明朝的郑成功(1624-1662年)父子的领导下,中国海军力量有所恢复,在1640和1650年代,他们主要沿着福建海岸的海陆战场抵抗满洲军队。然而,当1659年郑成功沿着扬子江向南京进发,他的海陆力量都遭受了巨大损失,郑成功被迫退守厦门,1660年他一直在厦门据守清兵。1661年4月,郑成功带领一支由600艘船和2万5千士兵组成的军队向驻守在台湾北部赤嵌楼的荷兰军队挑战,经过一场痛苦的、持续时间长达9个月的攻防战后,荷兰守军投降。随后,郑成功通过一个多明我会的传教士向马尼拉的西班牙人要求承认他的宗主权,但是没有获得成功。
因为这个原因,1662年,清政府命令从北方的山东到南方的广东的沿海居民内迁,以切断郑成功的补给线,同时也消除海岸作为战场的价值。另外,满洲发展了一支海军舰队来保卫海岸线。当南明王朝最有才干的舰队司令之一的施琅(1621-1692年)由于和郑成功发生争论而在1646年加入清政府,随后他在1650和1660年代掌管了福建沿海的清朝海军力量。1683年7月,施琅指挥清朝300艘战舰和2万名士兵向台湾进发,先是夺取了澎湖列岛,10月台湾落入清朝海军手中,台湾岛也首次成为中华帝国的一部分。
在台湾归附之后,清朝海军再也没有能保持一种战争状态,满洲皇帝日益全神贯注于俄罗斯从西伯利亚到其满洲老家的领土扩张问题,以及在中亚准噶尔造成的新危险。另外,清朝也在寻求在西藏和土耳其斯坦扩张它的帝国。到十八世纪末,清朝的疆域扩大了一倍。因此,当1839年鸦片战争爆发的时候,清朝的舰队仍旧只是一支主要用来抵御外来海盗和本地匪徒的近岸海军。
在很多方面,清朝海军在鸦片战争之后的复兴,预示着清朝海军可能恢复到十五及十七世纪的皇家海军那样的辉煌日子中去。然而,中日甲午海战之后,当反满的爱国者要求把明朝舰队作为中国过去的荣光的标志时,晚清海军每次都遭到嘲讽。此外,因为日本海军的成功,日本在科学技术方面所谓的优越感在1895年之后也被一般人接受。
洋务运动的范围和标志
在1950年代晚期,像芮玛丽这样的美国学者们认为,帝国体系和它的经典意识形态(她称之为儒家学说)是无法调和的。当台湾学者王尔敏描述了中国的军事工业的初期和自强运动时代复杂关系之后,对芮玛丽那种认为经典学习和现代化是不可调和的观点进行了挑战。近来,弗朗西丝·牟德尔主张中国现代化之所以失败,应该根据中国比日本有着更高层次与世界经济的结合来理解,而这给中国造成了更多帝国主义的有害影响。所有的这三种观点都是根据日本在1895年取得决定性胜利(特别是在海上)之后的结果提出来的,这很显然地反映出中国和西方对于1865年之后的自强运动时代的理解。重新关注“战役的决定性”以评价这样一个广为接受的结论,需要我们在达成一种新的一致以前,首先纠正1895年“迷惑(witch-hunt)”之后形成的占支配地位的那种错误说法。
约翰·罗林森在有关现代中国海军发展的有影响力的研究中,认为基于经典意识形态基础上的传统机构赋予同治中兴(1862-1874年)和洋务运动一种基本品质,并且限制了它们的成就。主要是因为帝国机构的薄弱和地方军事力量的强大,使得清朝不得不屈服于许多相互竞争的地方军阀,而在发展一支国家海军方面遭到失败。像托马斯·肯尼迪那样的另外一些研究者,则对影响洋务运动和它的进程的外部力量和内部力量两方面都进行评估。
根据托马斯·肯尼迪的看法,中国的近代军火工业是一项制度上的革新,它引导了一个大规模生产的新时代,另外,清政府把兵工厂作为一个政府部门纳入到传统政府中,而这导致了贪污盛行和效率低下。国家领导的薄弱以及缺乏各省官员的协作,这大大限制了这项现代化项目的成效。兵工厂的金融问题和普遍低下的欧美技术(technicians)则得归结于当时中国的半殖民地状态。从这种观点看,在陆地和海洋上的军事火力并不是造成中日战争结果的关键。
庞百胜认为北京朝廷之所以没有能够建立统一的帝国海军,是因为清廷没有能力改变公共金融体系,以及缺乏资金。另一方面,费维恺注意到,在太平天国平定之后,清政府创立了两项新的税收以期对低迷的农村经济有所补偿,并给兵工厂和船厂的成功建造筹措资金,一是国外贸易的海关关税,二是国内跨省贸易的厘金税。费维恺进一步说,清政府没有能够利用地方经济资源或管理经济生活,因为改革而产生的税收基本问题显示出,比起外部的帝国主义来,这些基本问题揭示了更多国内的弱点。庞百胜的研究是以福州船政局作为个案来说明洋务运动的失败和成功。他强调在这个时代变化的潜力,以及避免把自强运动刻画为一种失败。
研究晚清变革的日本学者,比如秦野芳宏,指出清朝的官僚体系是保证中国旧有秩序得以维持的主要因素,而不是经济落后、帝国主义,或者传统的意识形态以及文化。根据这种观点,当大陆市场和经济腐败刺激了旧有状况的时候,清朝的官僚机构和金融体系使帝国的官员们得到极大的好处,而清朝的农民和商人都没有从官员的虐待和贸易的剥削中得到保护。
根据秦野芳宏的观点,清朝的官员和士绅对他们所面临的外部危机从来都没有充分地理解,因为他们是在传统的科举制度下接受教育和训练的,因此,他们对外部世界都视而不见。为论证这一点,秦野芳宏以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为例说明,因为这两个机构都是在效率低下的、浪费的以及缺乏中央协调的地方政府或地方将领的控制之下,像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电报总局这样的非军事企业,都是以防卫为目的的,但是不像兵工厂,他们都是建立在利益平分的基础上,并且都很成功地和国外公司进行竞争。
同样的,伊藤秀一认为,晚清中国的科学和技术在可能取得进步之前,需要罢黜官员的正统派,以及进行科举考试制度的改革。在伊藤秀一看来,1865年之后,西方科学著作和技术书籍的翻译出版以及建立新技术学校,尽管他们在中国近代思想革命中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对向中国知识分子传播西方社会和政治观念做出了贡献,但是,这些翻译自身并没有培养出科学家和工程师来。
为挑战日本学者关于中国国家作用的否定看法,著名的汉学家宫崎市定写了一篇文章来反驳那种认为清朝的官方控制毁掉了大部分早期中国企业的观点。在宫崎市定看来,李鸿章想阻止国外控制中国船舶业的欲望,促使他在1872年创办轮船招商局。根据宫崎市定的观点,作为一个“官督商办”企业,轮船招商局确实是一项政府冒险行为。有总额215万两银子(合300万银圆)的长期支持,并且是利息免交的政府投资,使得轮船招商局成为1876年以前在中国运行最大的轮船企业。宫崎市定带有讽刺意味地指出,轮船招商局只是在1909年以后衰落,正是因为它被私有化,置于实业家盛宣怀(1849-1916年)的个人控制之下。
在小野川秀美对洋务运动的研究中,他把洋务运动描述为广阔的晚清革新运动的初始阶段。这个初始阶段主要聚焦在技术革新,第二阶段是在1894-1895年中日战争之后转移到制度革新上来。在小野川秀美看来,在初始阶段的1870和1880年代技术和工业革新中的关键人物,比如,薛福成(1838-1894年)、马建忠(1844-1900年)、郭嵩焘(1818-1891年)和曾纪泽(1839-1890年),他们对晚清许多主要部门都是管理专家和建议者,并进一步提出发展采矿、公路和对外贸易等商业建议以产生足够满足军事自强所需要的物质财富。
然而,在十九世纪晚期,王韬(1828-1897年)提出在科举考试、军事和教育体系等方面进行彻底变革,其他人,像何启和胡礼垣,批评李鸿章在1880年代中期的政策,因为李鸿章的注意力都放在海军,而不是国内管理的基本变革上,而他们认为那才是更为急迫的事情。关于“自强”的学说逐渐发展成关于变革的理论。小野川秀美强调,1880年代中国需要从科技变革转换到制度变革,暗示1895年之前的技术发展被认为注定是不够的,这不是因为在科技方面的失败,而是根据制度本身需要变革。与此相近,于明霞最近在中国大陆的一次会议上总结说,尽管中国海战失利,自强运动还是在某些方面取得了成功。
自强运动中地方兵工厂的角色
1865年夏天,两江总督李鸿章和上海道台丁日昌(1823-1882年)在上海虹口从旗记铁厂(ThomasHuntandCompany)租用了一个机器制造厂,旗记铁厂是上海租界的一家美国公司,并且是中国当时最大的外国机器制造厂。李鸿章还准许购买用来做苏州“洋炮局”的属于旗记铁厂的机器厂和造船厂。随着另外的机器进口而来,江南机器制造总局(通常称之为江南制造局)就建立起来了,用来管理工业工厂以及教育性质的机构。
最初,江南制造局花25万两银子(34万8千银圆)来制造生产设备,主要是从上海海关关税中拨出。1865年丁日昌被委派主持江南制造局,1866到1868年为应宝时(生于1821年)。江南制造局在1867年夏天移设到上海城外。根据芮玛丽的研究,制造局在1870年已经成为东亚最大的现代武器制造中心,并且也是“世界最大的兵工厂之一”。
在孟悦关于江南制造局的折衷论述中,她描述了曾国藩(1811-1872年)、李鸿章和他们的幕僚们是怎么认为制造机器代表了工业的基本建筑单元的,在他们看来,创建新型工业的三个基本要素是:1制造机器;2产生新的制度范畴上的工程师,例如“机器工人”;3翻译科学技术书籍。通过武器制造,清政府将打破欧美在制造军舰和大炮方面的垄断,并掌握一些当代的有用的知识。制造局在技术方面的工作落在了外国人手上,比如作为主管的美国人福斯(T.F.Falls),他是旗记铁厂的总工程师,是主要负责人。8名旗记铁厂的机械师留了下来,600名旗记铁厂的工人直接转到了江南制造局,后来还有许多人加入进来。经过头几次制造来复枪失败后,他们开始制造耐用的步枪和小型榴弹炮。到1867年中叶,制造局已经可以每天生产15支步枪和一百发12磅的榴霰弹。12磅的榴弹炮可以以每月生产18枚的速率生产,并且在1860年代镇压捻军叛乱中成为军需品。到1871年,制造局可以生产林明敦后膛式来复枪。1873年底,已经生产了4200支林明敦枪,但是他们比进口的要昂贵得多,并且质量也低劣一些。1874到1875年,在李鸿章建议下,设立了一个分厂来生产火药和弹药筒。
江南制造局的技术教育
在英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Fryer,1839-1928年)加入进来之前,江南制造局的翻译计划是非常低调的。中国人和他们的合作者计划编撰一部类似《大英百科全书》那样的知识和信息类百科全书,但人们很快认为这个目标太初步了,或者说可能是太过传统,也就是说,有些像是在模仿明清的类书传统。于是,在雇用了一批核心的中国和西方的翻译人员之后,翻译馆开始计划翻译一系列工业著述,主要集中在技术和机械,而不是数学和自然科学。
从1863年清政府同意创办上海同文馆以来,它一直是一个独立的翻译机构。然而,1869年上海同文馆被并入江南制造局,并更名为“广方言馆”,它的新馆舍是由上海海关捐资建设的。傅兰雅的工作现在转变为替这个新机构把有关制造的西方书籍翻译成汉语,领域涉及工程、航海、军事工业和海军事务等。
在上海同文馆并入制造局之后,经典学习仍在制造局中继续进行,这项工作与其他翻译部门保持分离状态,以此希望它的毕业生能够继续通过科举考试。此后,同文馆这种显得更为洋化的氛围吸引了上海商人的孩子和那些皈依基督教的人。同时,制造局的学生也进行科举八股文训练,其中数学具有很高的优先权。为了后者,清朝学者在十八世纪加以改造的“算经十书”中的许多内容,被用来教授传统的中国数学。
学生们在较为初级的课程中学习西方代数学、几何学、三角法、天文学和机械学,同时他们也接受国际法、地理学和机械制图的训练。为学生准备的较为高级一些的课程则着重七个方面的学习:1矿物学和冶金学;2金属铸造;3林木和钢铁制造;4机械设计与操作;5航海学;6海陆战争;7外国语言、风俗和机构。这两部分的学习总共需要花费3年的时间,那些杰出的毕业生将到北京参加特科考试。
在江南制造局的最高发展阶段,它下属有4个机构:1翻译馆;2训练翻译人员和语言学家的学校;3训练技术工人的学校;4机器局。孟悦注意到,江南制造局有13个分支工厂。到1892年,它占地73英亩,有1974个车间,总共有2982名工人。制造局拥有1037套机器设备,在国外机械师监督指导之下生产了47种机械设备。
江南制造局的造船
根据孟悦的研究,从1868到1876年,江南制造局的造船生产效率非常高,8年之内建造了11艘船,其中10艘是战舰,这里边5艘是木壳船,其余5艘则是铁壳船。每一艘船的所有部件,包括引擎,都是在制造局生产的。制造局还尝试不同的设计,从单螺旋桨到多螺旋桨,从木壳船体到铁壳船体,以及从单纯的战舰到带有回转炮塔的船只。与1870年代日本横须贺造船厂的那些战舰相比,江南制造局的船舶制造技术水平确实要高于日本最先进的造船厂。
孟悦指出,直到1887和1888年,横须贺造船厂才生产出它最大的木壳战舰,这两艘战舰配有12门炮,并自夸有1622马力。而这无法和江南制造局1872年生产的最大战舰相比,这艘战舰有1800马力并装备有26门炮,更别说1875年之前,江南制造局就已经生产了5艘铁壳战舰,而直到1887年之后,日本的第一艘铁壳炮舰还没有完工。从军备角度来说,江南制造局的这些产品基本上都领先于日本的同类产品。
然而,全面地来说,中国由木壳和铁壳船只组成的舰队很快就落后于欧洲的新式装甲舰队。此外,由于缺乏资金,直到1877年中国都没有开始生产欧洲已经使用的复合式发动机,而是继续在中国船只上沿用老式的单或双螺旋发动机。因此,在1870年代,中国的船只仍然落后于欧洲。而且,中国的造船厂无法生产足够的船只,更多的战舰是在欧洲为中国海军建造。尽管国外技术已经应用来建造大型的先进战舰,但是,因为中国的训练无法跟上西方技术进步的步伐,所以,直到1890年代,中国的船只仍旧是过时的。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日本的官员和士兵到1894年时已经是训练有素,足以驾驶好他们的战舰。
在1876年之后,江南制造局的造船业引人注目地迟缓了下来。1885年,当制造局完成了它的第一艘钢制炮舰之后,它作为军用造船厂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像在欧洲那样把技术转换到钢制和装甲战船上来,中国存在的突出困难是怎样把铁和煤从内陆省份运输到沿海省份,而与此同时,用进口钢材制造船只,价格无比高昂。然而,直到1889年,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的造船技术可能比起日本兵工厂仍旧有着些微领先,1889年之后,横须贺船厂设计了新式的钢制战船。它的第一艘现代战船比江南制造局所造的同类型战船马力更为强劲,最高时速也更快一些。
造船一旦不再是主要任务,江南制造局就把它的机械改造成更适合制造最先进的国外枪炮和用于军事目的的小型武器。1874年,制造局总共生产了110门加农炮以及众多仿照不列颠的阿姆斯脱郎工厂产品的枪炮。由制造局生产的120mm、175mm、200mm这三款口径较大的前膛炮被放置在吴淞口以保卫扬子江的门户。1880年代后期,制造局生产了大型的后膛炮,起初使用的是黑色火药,后来改用褐色火药。到了1885年,李鸿章给予德国武器制造业的优惠要多于不列颠,于是,卖到中国的由克虏伯制造的武器比例增加了。
到中日甲午战争之前,江南制造局生产了大型的后膛阿姆斯脱郎炮,它的射程从7000到11000码。他们可以发射80到800磅的炮弹。1890年之后,制造局成功生产了快炮,制造局由此而知名,这种快炮对加强海防以及沿海防卫炮台都非常重要。到1892年,江南制造局生产了10门40磅的快炮。两年后,制造局生产的快炮可以发射40到100磅的炮弹。因为制造局的年产量不足以满足中国军队的需要,清政府仍然需要从海外购买武器。根据孟悦的研究,相比较而言,直到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都还没有开始实施它野心勃勃的炮兵计划。
福州船政局
除了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之外,第二个主要采用西方科学和技术来造船和训练的工业场所是福州船政局。1866年,左宗棠(1812-1885年)上疏请求在福州建立海军,指望五年之后就不再需要外国专家了。据估计,开工需要30万两白银(合41万7千银圆),每年运转需要60万两白银(83万4千银圆),这些都来自从福建、浙江和广东省的海关税收和省际贸易税(厘金)。作为回报,这些省份将得到以福州为基地的“南洋舰队”的保护。
与江南制造局受英国影响很深形成对照的是,从一开始,左宗棠和他的继任者沈葆桢(1820-1879年)依靠的是法国专家。然而,船政局建立之后,从福建海关关税中仅仅筹集到40万两白银(55万6千银圆),以及另外每月5万两(6万9千5百银圆)的运行费用,使得这个企业陷入永久的金融困境当中。在船政局的顶峰时期,共雇佣了3000名工人。当后期建筑完成之后,劳力下降到1900人,其中600人在船坞,800人在车间,另外还有500小工,大概500名左右的士兵守卫着上述财产。船政局在118亩土地上有为管理、教育和生产目的而建的超过45座建筑,比较而言,作为最大军火企业的江南制造局在1875的时候,在73亩土地上有32座类似的建筑物。
从比例上来看,福州船政局也许是中国晚清先进的工业企业。船政局是作为以机械和效率为基础的西化企业来设计的,在重要的车间和结合部都由带有转盘的缆车轨道来带动。船政局的目标是在1868年和1875年之间为中国建成一支小型的现代舰队,计划建造19艘80到250马力的船只,这其中,13艘是150马力的运输船。在这期间,总共建造完成了16艘船。在1869-1875年沈葆桢主持期间,完成了10艘100马力的运输船,以及一艘作为样品的250马力轻型巡洋舰。9艘150马力的运输船每艘花费了16.1万两白银(合22.4万银圆),5艘80马力的船只花费超过10.6万两白银(14.7万银圆),而那艘巡洋舰花费了25.4万两白银(合35.3万银圆)。
像江南制造局一样,我们也拿福州船政局与横须贺船厂进行比较。后者在1865年开始一项130万两白银(合180万银圆)的为期4年的预算,比较一下,5年内投入福州船政局的有400万两白银(合560万银圆)。横须贺的真实花费实际上双倍超出了预算,而福州船政局从1866到1874年花费了有540万白银(合750万银圆)。到1868年,横须贺已经建造完成了8艘船,更有11艘以上船只在建造过程中。比较起来,福州船政局也在海军以及技术发展的最前沿。作为在长江三角洲和福建省的两个主要工业基地,在1860年代和1870年代清政府总体上领先于日本所做的现代化努力,但是,这种总体优势并没有转换为制度优势或良好的训练,当1884年福州的海军舰队单独面对法国舰队的时候,他们是毫无准备,并且孤立无援。
福州的工业成就起初使清王朝获得了满足感,并在1875年12月10日的《北华捷报》上赢得了赞扬。然而,正如在江南制造局建造的船只一样,在福州的南洋舰队港口主要还是木质舰船,而且也没有装备先进的复合引擎,极易遭到欧洲装甲舰只的攻击。当1880年代遭遇法国和1890年代与日本开战时,一些清廷官员谴责法国故意销售陈旧落后的装备和设计给中国海军。
左宗棠也曾建议开办一所技术训练学校,建立了求是堂艺局(SchoolforNavalAdministration),由外国人教授英语、法语、数学和制图。与此同时,如同那些准备地方科举考试的童生一样,学生们也要求掌握《孝经》和《圣谕广训》。清政府的远期目标是由那些带到福州的法国工程师和熟练工人提供的训练来培养出中国海军的建筑师和工程师,以及培养现代化的工人:木匠、铁匠、铜匠、船只建造工人,等等。
两所法语和英语学校分别建立起来了,法文学校包括有海军建筑、设计和学徒的系别,英文学校包括有航海理论、航海实践和引擎训练的系别。海军建筑系别在1867年2月首次开放,课程主要有法语、算术、代数、平面几何与解析几何、三角、微积分、物理和机械学。然而,在5年的课程中得经历高强度的折磨,首批105名学生中,只有39人坚持到1873年末。
为训练中国官员操作船只,由从英格兰来的约翰·克罗尔主持的英文学校创建了如下航海理论的课程:
算术:分数、比例、利率等知识;
代数学:二次方程、比率、比例、级数等;
地理学:使用安德森的《全球概况》;
三角学:平面与球形;解决航海和航行天文学中的三角问题;
几何学:使用托德胡特的欧几里得(三卷以及第6部分)
航海学:使用芮普的校正罗盘,航海,正如通常所教,还有日常工作。
航行天文学:寻找经度和纬度的方法以及罗盘的错误
除了建造船坞和培训人才,在1869年6月到1874年2月,沈葆桢保证了15艘船下水。然而,当日意格离开之后,低水准管理部门中存在的问题开始恶化,到1874到1897年间,只完成了艘船。由于北京和省级官员关心程度的下降,船政局还得面临运转资金的缩减。
从1874年清廷实行自我管理开始,直到1897年五名新的法国技师到来,这段时间船政局都在没有国外技师的情况下运行。然而,直到1880年代末期,学校仍然可以吸引到本地学生,主要来自南方。1874年之后,毕业生被送往欧洲,特别是英格兰和法国,去接受更先进的训练,以跟上新技术发展的脚步。1877年日意格领导了一个有着26名学生的团体。12名来自英文班的学生来到英格兰,其中5名来到位于格林威治的皇家海军学院。14名来自法文班的学生中的9名到法国学习船体制造和引擎原理,其余5名学习采矿和冶金。
第二批8名毕业生在1882年末被派遣接受3年先进的训练。5名学生在法国学习防御工事、国防和火药爆炸。2名学生在英格兰学习航海和海军指挥,剩下的1名前往德国接受海军中水雷和鱼雷的训练。第三批33名毕业生在1886年送出,10名来自英文班,14名来自法文班,9名来自天津船厂。30人完成了他们的训练,18人在英格兰学习水文地理学、装甲战舰航海、海军炮兵和小型武器。12人在法国学习船体与引擎、数学与船舶制造、江河控制、桥梁与铁路建设、以及国际法。第四批计划1894年前往欧洲,但是,与日本的战争打断了这项计划。
例如,1874年,作为一名21岁的毕业生,严复成为一艘小型汽船的船长,这艘船由福建-浙江当局所有,但不是由福州船政局制造。然而,作为福州船政局的毕业生,严复符合到欧洲进一步学习的条件。当他回到中国后,他在福州船政学堂当了很多年的总办和航海与数学的教习。在1880年代早期,他成为天津水师学堂(TianjinNavalAcademy)的航海与数学教习,严复在那里做老师暨管理者差不多有20年。中日战争惨烈失败以后,1896年的一份奏议提出应该雇佣外国教师到中国来,而不是送学生到欧洲去,但是,总理衙门仍然希望送最好的海军学生去欧洲接受进一步的训练。1897年送了10名学生去接受6年的训练,但是只有6人到了法国,因为资金不够,他们在3年后的1900年被召回。
庞百胜和毕乃德都描述过福州船政局因为金融问题在1876-1877年的衰落,到1874年7月,6年半时间内总共花费了535万两白银(740万银圆),这个数目大大超出了最初的估计,部分原因是付给外国人的高额薪水,他们每月消耗了1.2万两白银(1.67万银圆),每月超过了5万两白银(6.95万银圆)和8万(11.2万银圆)之间的运行费用,而与此对照的是,2千中国工人的薪水总数每月只有1万两白银(1.39万银圆),腐败与裙带关系消耗了其余的银两。
沈葆桢手下的中国官员不得不和日意格以及他的欧洲同伴一起工作,继续建设在计划表上有的建筑。因为船政局是作为一个能带来巨大收益的传统企业而被给予财政支持的,清廷在预算执行过程中没有考虑通货膨胀、上涨或重组等因素,使得长期的计划变得不可能执行。1880年之后,福建海关关税没有能及时满足60万两白银(83.4万银圆)的每年财政分配。到1890年代,财政分配下降到20万两白银(27.8万银圆)到30万两白银(41.7万银圆)之间,到1895年,则已经低于20万两白银了。结果是,1890年代里,学校和船厂都没有那么活跃了。
翻译的西方科学
1861年,清廷改革派的领袖人物,主要是恭亲王奕訢(1833-1898年)和文祥(1818-1876年)提交了一份奏议,要求建立总理衙门,以对付清廷所面临的空前的西方威胁,这份奏章也包括一项在北京建立同文馆的提议。1863年,李鸿章在广州和上海也倡导相近性质的学校,他的提议是基于冯桂芬在1861年的主张,冯桂芬提议在中国每个港口建立一个兵工厂和船厂,为的是有更好的武器和舰船用于防御,冯桂芬还强调在广州和上海建立学校,用西方语言和科学来进行教学。
随后的1866-1867年,一份算学和天文馆应该加入京师同文馆的奏疏被准许了,在传统的眼光看来,这是对明清钦天监中有耶稣会士的位置和在算学馆中有法国耶稣会士的角色的摹仿,传授学生现代科学的目的是在化学、物理和算学的教学中被逐渐认识到的。当丁韪良(WilliamMartin,1827-1916年)在美国接受了更进一步的教育之后,1869年返回北京教授物理学,并被任命为京师同文馆的总教习。
京师同文馆的科学
李善兰(1810-1882年)在被任命为京师同文馆的算学教习之后,他离开了上海和江南制造局,而这时的同文馆已经升级为一所学校,并且已经在1869年增加了算学馆和天文馆。李善兰在同文馆教授了13年的算学,然而,尽管李善兰的算学考试在同文馆中的科举考试的举子中非常有影响,1870年代举行算学特科考试的要求还是遭到了拒绝。
作为首都,北京为丁韪良这样的传教士继续保持着中心位置,使得丁韪良可以联系同文馆以及在那里的外国学者和中国学生。例如,传教士在北京创办的广学会办一种带有插图的月刊《中西闻见录》。《中西闻见录》由丁韪良主编,从1872年开始到1875年8月关闭以前共印刷了36期。杂志由广学会散发,主要关心西方和国际新闻,但是它也包括关于天文学、地理学以及科学(格物)的文章。丁韪良从他开始在北京同文馆任教以来就开始为杂志工作。后来,在1877年,他把杂志上的文章单独编选成一本四卷本的《中西闻见选编》。
从此,《中西闻见录》成为同文馆推进科学和传教事业的喉舌。他们用他们的努力支持李鸿章和自强运动来改革清朝政体。总共有199篇(55.1%)的文章是出自同文馆的教师和学生之手。而且,杂志作为一份免费的月刊还扮演了另外一个角色,它促进了科学和技术方面的内容被更为普及的《万国公报》所重印,《万国公报》最初的名字是《教会新报》。
当林乐知(YoungJ.Allen,1836-1907年)当主编后,从1874年开始,《万国公报》每周都在北京出版,1889年之后改为月刊。《格致汇编》和《万国公报》都刊登那些和被雇佣在兵工厂和船厂的外国人有关的文章,在54名外国传教士、商人和外交官写的361篇文章中,有166篇(46%)和科学技术有关。题目包括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医药等技术领域,也有促进铁路、采矿和电报发展方面的内容,西方科学家的传记也加入其中。
丁韪良利用《中西闻见录》在北京提倡科学,他的努力中还包含了李善兰和他在同文馆的数学学生的许多贡献。李善兰的学生有关数学的作业和科学试卷经常刊登在《中西闻见录》上,使它更加被认定是同文馆的刊物。例如,1875年3月和6月的那几期上,刊登了丁韪良对辩论地球还是太阳是宇宙的中心的考试试卷的反应。
学生们经常回答“困难问题”栏目的问题,并为“回答读者质疑”栏目提供了先例,这也成为后来上海科学期刊的惯常特色,北京的《中西闻见录》是《格致汇编》的重要摹仿对象,《格致汇编》成为同时代的上海格致书院和江南制造局所发出的学术声音。
江南制造局的翻译
我们在上面已经提及1867年在江南制造局建立了一个翻译馆。最初的倡议是由徐寿(1818-1882年)、华蘅芳(1833-1902年)以及徐建寅(1845-1902年)等对西方科学有兴趣的传统学者所提出。除了强调国外制造业之外,曾国藩和李鸿章认为翻译是学习现代制造的基础,他们认为这其中数学又是更为基础的。他们认为先前的例子是,明清之际的翻译事业使得历法得以成功改革,新历法正是以耶稣会士介绍进来的新技术和模型为基础的,并在钦天监中得到实施。
例如,傅兰雅在1880年写道,从1871年开始,江南制造局就已经出版了翻译的西方著作。到1879年6月30日,大约有98种著作被印刷成235卷出版。这其中,22种和数学有关,15种是关于航海和军事科学,13种包含有艺术和制造的内容。傅兰雅提及另有45种142卷著作已经翻译,但是还没有出版,其余13种正在翻译过程中,其中有34卷著作已经完成。
翻译馆总共卖出了31111册共83454卷翻译著作,这还是没有广告和海报宣传的情况下完成的。一种1872年翻译的关于德国克虏伯枪炮的书籍在8年内卖出了904本。另一种1871年出版的关于海防的著作在9年内卖出1114本。《应用地理学概述》(1871年)在8年内卖出1000本,《代数概论》(1873年)在7年内卖出781本。傅兰雅关于采煤的著作在1871年出版,在9年内卖了840册。除了上海、北京和条约规定的通商口岸,出版这些书籍是困难的,甚至对于后者来说,类似的数字是让人失望的,但并非毫无意义。
例如,那位有争议的改革者和今文学家康有为(1858-1927年)1882年在上海的时候购买了江南制造局翻译的所有著作。1890到1892年间,他的弟子梁启超(1873-1929年)也购买了许多制造局的翻译书籍,包括傅兰雅的《格致汇编》。梁启超基于这些材料编写了影响很大的《西学书目表》,经修订后于1896年出版。在这329种出版著作中,有119种(36%)是由傅兰雅翻译的。谭嗣同(1865-1898年)在1890年代开始撰写有关科学的文章中提及《格致汇编》是他学习科学的来源,他1893年在上海拜访过傅兰雅,并购买了许多制造局的书籍。
十九世纪后半期是中国现代化的“播种时期”。在1850到1870年的这段时间内,许多有关天文学、数学、医学以及与植物学、地理学、地质学、力学、航海学相关领域的著作,都被以新教传教士和广州、北京和上海的中国合作者为核心的一个群体给翻译出来了。与兵工厂和官办学校相类似,很多个人也倡议需要在通商口岸和清朝官员与士绅中间普及“现代科学”(格致学)。
上海格致书院与《格致汇编》
出版《格致汇编》的上海格致书院成立于1874-1875年,它计划通过展览、演讲和课程,促进西方科学、艺术和制造业在中国的发展,并建立了格致书室。因为格致书院没有吸引到希望达到的关注,傅兰雅和徐寿也在中国创办了科学期刊,以期对通商口岸的中国人有所触动。1885年,一项课程和公众演讲的计划最终得到实现,科学论辨开始兴起并流行开来。指导计划中包括安排有外国科学教授来授课,但是这并没有实现。
傅兰雅关于新期刊的设想马上从北京的广学会得到了支持,广学会在1875年关闭,我们上面讨论过的带有插图的月刊《中西闻见录》也停刊了。北京广学会的成员把他们的捐助转移到了格致书院。尽管上海的期刊出版了,并通过格致书院售卖,但它是一个由傅兰雅和他的中国助手负责的独立的计划。因为傅兰雅所写的文言文文章还不足以能够独力支撑这份杂志,他雇佣了栾学谦作为他的私人秘书,来帮他把粗拙的汉语文章翻译到杂志上去,而过去认为这些没有作者的文章都是由傅兰雅写成的。栾学谦是在狄考文(1836-1908年)在山东开办的文会馆里接受训练,那里的科学和高等数学课程是用中文讲授的。
傅兰雅与栾学谦的合作至少延续到1877年《格致汇编》着手创办,例如,在和傅兰雅合作以前,栾学谦就有准备上海格致书院化学课程的报告。此外,栾学谦也可能参加了《格致须知》和《格致图说》的工作,这些杂志在1882到1898年间发行。另外,1885年起,栾学谦为傅兰雅管理格致书室,并在1911年傅兰雅最终把它移交给了栾学谦。
格致书院的期刊最初可以在24个,后来可以在27个中国和日本最重要的贸易中心得到:北京、烟台、武荣、上海、杭州、汕头、神户、天津、登州、九江、苏州、福州、香港、横滨、牛庄、汉口、南京、厦门、广州、济南、武昌、镇江、宁波、淡水(台湾)和新加坡。在1880年有30处代理商,到这年年底就增加到70处。尽管《格致汇编》是继承《中西闻见录》而来,但它由于关注欧洲和美国的自然科学和技术而比《中西闻见录》层次要高。由于有更多中国合作者参与到编纂过程中来,上海的这份期刊的翻译水平也要好一些。
《格致汇编》最初印刷了3000册,通常能在几个月内销售出去。9个月后,最初的9期杂志为满足需要而重印了第二版。1880和1890年代的顶峰时期,每份杂志印刷4000册,在通商口岸拥有大约2000名读者。傅兰雅期望通过这种方式,对数学和工业科学的这种通俗形式的介绍能够被士绅和商人所接受。他还希望《格致汇编》能够对江南制造局译书的有限发行范围有所弥补,后者通常只印刷数百册。后来,1891年,重印的早先几期也卖完了。
《格致汇编》在7年内总共陆续发行了60期,1880年之后,《格致汇编》把它重点由介绍科学的文章转向了科学基础领域的报告,此外,傅兰雅对把数学作为科学知识的基础的注意力与日俱增。1885年之后,格致书院在晚清中国首先倡导进行数学和科学教学,这使得它的教学计划非常有效。根据总理衙门1887年5月18日的记载,总理衙门提出修改科举考试,准许学生考试数学,上海格致书院培养训练了当时国家一半的有数学天赋的学生。
另外,《格致汇编》以“互相问答”的形式在刊物上刊登了大约317份调查,这些信件和他们的内容都强调技术的实用价值,而对纯科学的兴趣则小很多。大约123封信(38.2%)显示出对科学理论知识和抽象的科学模型有一些兴趣,这对一份主旨更多地是普及科学和普及机械学的杂志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对较高的比例。这些问答也关心在自强运动中所采用的技术。给傅兰雅最大量的信件预示着1895年之后对科学有着更为广泛的兴趣,也为中国全面接受西方科学铺平了道路。
1892年《格致汇编》停刊之后,在1893、1896和1897年曾重印。1890年代的最初4卷重印成整本以满足需要。1895年中日战争之后,重印的书籍在格致书室卖得非常好。后来,1901-1902年在徐建寅的编辑下,过去出版的《格致汇编》以主题重新编辑,并以《格致丛书》的名称在上海重印出售。
到1894年,一项用中文讲演的关于科学和技术主题的免费讲座得到授权,它是以到1895年9月为止的格致书院的西方课程6个领域的详细课程为基础的:1采矿;2电学;3测量学;4建筑工程;5蒸气机;6制造。1895年,傅兰雅为格致书院编辑了《西学课程数学课题》。经常举办的星期六晚上的免费课程也在1895年开始。
他们除了利用数量渐增的教会学校,这类翻译活动也在地方兵工厂、工厂和技术学校中有制度化的文本,正是这些形成了二十世纪中国工业革命在十九世纪的根基。因此,我们也应该知晓1860年之后中国的科学翻译和军事兵工厂的范围和等级,中国范围内这类地点举例如下:
安庆兵工厂(1861年),曾国藩创立
北京陆军兵工厂(1883年)
大冶铁矿(1890年),位于湖北
福州船政局(1866年)南洋舰队的基地,由左宗棠创立。
广州兵工厂(1874年)
杭州兵工厂(1885年)
汉阳铁厂,位于湖北(1890年),张之洞创立。
汉阳兵工厂(1892年)
湖南兵工厂(1875年)
江南制造局(1865年),由曾国藩和李鸿章在上海建立
吉林兵工厂(1881年)
金陵兵工厂(1867年),位于南京,制造后膛式来复枪和钢铁
兰州兵工厂(1871年)
旅顺海军兵站(旅顺,1881-1882年)
山东兵工厂(1875年),用来购买枪炮,制造酸剂和火药。
四川兵工厂(1877年)
天津兵工厂(1867年),李鸿章用来生产火药和酸剂。
台湾兵工厂(1885年)
威海卫船厂(1882年)供北洋舰队使用。
云南兵工厂(1884年)西安兵工厂(1869年)
当福州船政局在中法战争中被毁,就证明了中国沿海的江南制造局和其他工厂与舰队在面对外国海军封锁时的弱点。张之洞(1837-1909年),这位长江中游地区的湖北、湖南两省的总督,意识到需要保护汉阳铁厂(1890年)和汉阳兵工厂(1892年)这样的内陆工业场所。然而,直到1891-1895年间都没有能提供足够的资金,只好完全屈从于李鸿章的北洋舰队的利益和存在于朝鲜半岛的来自日本的军事威胁。汉阳兵工厂发现它的资金用于同时发展铁厂和兵工厂,这个问题导致兵工厂在生产上的减速,使得它没有能及时为中日战争生产武器或提供管理经验。
在车间建设方面的其他拖延,和1894年夏天的一场毁灭性大火,使得汉阳的工程在十九世纪晚期远离了接近达到的成功。张之洞在战略上的工业化和现代军事制造这两个目标之间踌躇不定,而在中途国家资金和资源被紧急转移去对付俄罗斯和日本的威胁。最后,他选择投资于铁厂来作普通用途,而不是建造兵工厂来生产军备。因此,尽管汉阳铁厂对中日战争没有能做出什么贡献,在二十世纪的前半期仍旧成为了中国钢铁工业的中心。
如果我们体会着他们所经历过的生活和文人职业,重新返回到这份给人印象深刻的名录中的现代工业场所,那么,我们就可以更清晰地描绘出他们在太平天国之后对《畴人传》所记载的本土历算家和天算家的继承,《畴人传》是在1800年左右编纂。57然而,在1865到1895年之间,一群新的工匠、技师和工程师出现了,他们从传统上由士大夫所垄断的知识领域中获得了独立,并很快地也不再臣服于王朝正统或它的典型官员形象。
这些兵工厂和教会学校内学习科学的新学生仍然是文化、政治和社会层次的必需部分,他们逐渐从旧有的那种作为具有官员身份的学者的精英层次中显现出来。这些“科学家”(格物者)是“那些探究事物的人”,现在他们与正统的学者在官僚体系中共存,但在政治排位、文化声望、社会尊重等方面仍旧处于较低层次。孟悦精辟地指出,1850年代那些自学现代科技的学生,比如徐寿、华蘅芳、徐建寅和李善兰等,是长江三角洲地区在考据学时期兴起的精于“天文历算”的学者的继承者。
以徐寿为例,考据研究也可以作为掌握西方科学的前奏。徐寿、李善兰以及其他人,并由严复和鲁迅(周树人,1881-1936年)依次继承,他们都被引领到福州船政局和江南制造局接受科学、数学和工程方面的正式训练。一项科举的丑闻从经济和社会方面都影响了鲁迅的家庭,鲁迅被迫离开他的家族学校,在转向文学创作之前,鲁迅先是在江南水师学堂接受训练,后来东渡日本,于1904-1905年日俄战争之前的时间在仙台学习现代医学。
在脱离国家科举考试传统课程之前,科学、数学和工程等方面的新式教育占据的是兵工厂、船政局和实业工厂的空前的制度上的地点,大力推进了非学位导向的工程、数学和科学的学习。一旦由地区首脑为推广洋务运动的目的而制度化地放置在一定位置,工程和数学以及现代科学的专门知识门类的技术专家就聚集到孟悦形容的一种“国际的文化生产领域”,虽然这个过程是缓慢的。
最后,成千上万的行政专家、翻译和顾问——包括成百上千的外国人——到省立学校和地方兵工厂服务,他们在晚清主要的各省督抚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和张之洞的管辖之下,这些督抚是把学习外国的内容聚焦到科学和工业方面的主要领导人物。太平天国之后,和治国以及考据研究相联系的传统文人创造了一种“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准则,这个准则为传统文人提供了学习自然科学和数学所需要的思想空间。
这种由教会学校和遍布全国的兵工厂引发的充满希望的开端到1880年代加速进行。上海和北京在促进和西学运动相关的新领域方面取得了领先地位。不幸的是,中国在中法战争和中日战争中的失败使在中国的外国人和中国文人中产生了一种思想冲击,他们认为中国除非实施更为激进的政治改革,否则中国注定要失败。在这过程中,具有说服力的现代科学变成了改革者和革命者政治演讲的关键方面。
晚清中国科学翻译对日本的影响
尽管耶稣会士因为在十六世纪日本国内战争中管闲事而遭到驱逐,到1894年之前,日本还是已经输入了许多在中国翻译的关于科学的欧洲书籍,例如,中国翻译的欧几里得几何学和第谷天文学就是这样进入了德川幕府时期(1600-1857年)的日本。晚明的《崇祯历书》和康熙时期的《历象考成》在1720年代之后通过宁波到长崎之间的贸易而流传到日本。十九世纪早期,日本人也贪婪地通过与荷兰在长崎港的贸易,从欧洲输入物理学、化学和植物学方面的书籍。
另外,十九世纪科学翻译书籍的重要性很快被日本明治政府认识到,这些翻译书籍是由通商口岸的新教传教士和在伦敦教会的其他人翻译并在上海石印出版的。翻译成中文比较显著的有代数学、微积分、牛顿力学以及现代天文学的著作,这些书籍很快到了日本编辑手上,马上进行日文翻译。例如,玛高温(1814-1893年)1851年翻译的《博物通书》就有日文本,又比如,广州医院合信(1816-1873年)1855年翻译的《博物新编》到1859年也以日文本的形式出现。合信1851-1858年的其余4种医学著作在1858到1864年之间也很快在日本出现。
从1850年代的《六合丛谈》开始的许多期刊,也在日本重新出版,这其中包括介绍欧洲科学的许多文章,同时还包括有傅兰雅等人在江南制造局的翻译以及北京同文馆的出版物。代数学(1859/1872)、微积分(1859/1872)的翻译著作,和丁韪良的《格物入门》(1867/1869)很快就可以供明治时期日本的学者和官员得到。这些著作在日本产生了比在中国更大的影响,当这些书在中国已经很难找到的时候,在日本的图书馆里还能很轻易地发现它们。
中国许多科学术语是首先来自于明治时期日本翻译的兰学,例如,中文名字“化学”所取代了的术语“chemie”(日语semi),就是从荷兰语来的。与此相近,江南制造局出版物的影响也是这样,比如在日文出版物中使用的中文本意是有关冶金术(金石学)的术语,后来这些术语的含义在日本发生转变,再重新介绍到中国的时候已经是作为采矿的一个新的术语了(矿物学)。
日本外交官柳原前光(1850-1894年)曾数次访问中国,他购买了许多中文科学翻译书籍。例如,当1872年他第三次访问的时候,他购买了31卷从江南制造局来的12种有关科学技术的翻译著作,这其中包括化学、造船技术、地理学、算术、采矿和三角学的著作。直到1877年,日本政府都在持续购买江南制造局的著作。1874年,柳原前光收到来自中国的21种新近翻译书籍。尽管有兰学和中国翻译书籍的影响,日本只是在1870年代才开始大规模地教授现代西方科学,而中国直到中日甲午战争之前都没有从日本借用多少科学术语。
海战以及所折射的清朝改革步入失败
直到1894-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当以横须贺军事技术为代表的日本海军决定性地击败以福州和上海为代表的清朝海军,才使得在现代科学方面日本具有了所谓的优越性,这对中国和日本的爱国者而言则成了一种常识。尽管直到1880年代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比起横须贺船厂在科学和技术方面有着表面上的优势,但在1895年之后,当双方审读他们在战争中的不同命运时,都会以成败论英雄的态度因为日本的胜利而追溯到较早的明治时期,或者因为清廷的失败而回溯1865年之后自强运动的失败。
例如,直到1880年代,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通常被当时的欧洲和日本认为远远领先于他们的主要竞争者——明治时期日本的横须贺船厂。举例来说,庞百胜认为,1874年4月日本威胁到台湾岛的时候,清廷海军使得日本在1874-1875年参加到关系到台湾的一场海战中来,中国的海上防御准备赢得了更多的支持。然而,由于一场政策方面的辩论,中国人为避免敌对而诉求和平,结果使得位于中国北部和南部的两只现代化海军舰队的预算削减到4百万两白银(556万银圆),远远低于他们所需求的。我们在文章前面已经看到,在1870年代中期,在江南制造局和福州船政局都出现了在造船方面削减资金的现象。1870年代中后期,中国军火工业的主要是为左宗棠的军队收复西北的新疆而生产武器。除了财政方面的困难,高层官员之间的腐败也竞相侵噬剩下的资金。
根据罗林森的研究,只有3艘约3600人的日本船只在1874年派遣到了台湾。日本海军部建立于1872年,到1874年,它还仅有17艘普通船只,总计吨位大概为14000吨。外国观察家认为中国的21艘千吨级的汽船将能够处理好日本人的威胁,但是,正如我们在1894-1895年战争中看到的,中国的船只并没有组织到一支统一的舰队里去。
因为需要时间聚集一支舰队到台湾,也因为错误地估计日本有2艘装甲战舰,作为福州船政局的船政大臣沈葆桢同意向日本支付赔款以结束这场危机,并且事实上承认了日本人对琉球岛的控制。到1879年,中国有了2艘装甲汽船,这是为北洋舰队从波罗的海的伍尔坎(Vulcan)工厂定制的,远远比当时日本海军已有的任何船只都要先进,但它们都在中日战争中被击沉。而且,有趣的是,在德国生产火药的机器还没有在上海江南制造局的先进,而中国海军的优势以后再也没有这么明显过。
中法战争的影响
北方与南方的海军之间缺乏协调,成为中国舰队面对日本的时候主要的不利因素,而日本的舰队是一支位于横须贺的集中指挥下的统一舰队。这种不利因素在1874年法国宣称越南为殖民地,从而导致了清廷与之在越南北部红河流域的冲突中表现得更加清楚。此后法国开始在中国沿海集结海军,并挑起了几次海战。法国并没有赢得中法战争中的所有战役,但是它赢取了1884-1885年发生的战争,因为位于福州容易遭受攻击的南洋舰队和北方李鸿章控制下的北洋舰队之间缺乏协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法国帮助中国海军在福州建造的马尾船坞在还未宣战之前就被一支小型法国舰队摧毁,这支舰队使用越南作为它的基地,使人想起在帝国主义殖民时代依靠欧洲的帮助所具有的危险。
到1884年,清廷已经有了50艘现代海军舰只,其中一半以上是在中国建造的。其余舰只中,有13艘是阿姆斯特朗炮舰,2艘阿姆斯特朗巡洋舰,以及2艘以上具有8毫米口径枪的德国舰只。后面这些舰只在北洋舰队和南洋舰队之间平均分配。然而,清朝海军被分成四支舰队:在威海卫和旅顺的北洋舰队,一支在上海,另一支在福州,最小的一支在广州。不幸的是,1884-1885年战争是由在福州的舰队几乎在它马尾的港口内独自进行的。
在马尾,福州舰队在15分钟之内就几乎被完全摧毁,部分原因是对国际法认识上的含糊不清,当还没宣战的时候,法国使用外交的老练手腕使得法国战舰可以驶过闽江防线,并毫无阻拦地逼近福州船港。因此,和法国不同,中国根本没有做好战争准备。在马尾船港的现代舰队在1884年8月23日有11艘船,都已经至少建造有9年,并且都是木壳的。8艘法国船停泊在附近,完全占了上风,但是如果以非标准的武器来看,中国船只还是值得尊敬的。中国人没有好好利用潮汐来以策略战胜笨重的法国船只。李鸿章仅仅从他的北洋舰队派了2艘船只,并且声称在朝鲜的日本军队截断了它们返回北方的退路而把它们从战场上撤退了下来。
法国舰队撤退到台湾,但在登陆失败后,它封锁了台湾岛的西部海岸。中国在陆地上取得对法国的胜利之后,谈判重新开始。于是,中国的失败不能简单地归因于法国在军事上的优越。罗林森指出,1880年代法国在技术上的优势并不象英国在1839-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和1857-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那么大。中国和欧洲之间技术方面的鸿沟在缩小,而真正的问题是:1中华帝国在政治和地域组织上的解体;2海军人员没有得到充分训练,并且没有很好掌握现代海军战略。
到了战后,由于李鸿章寻求为他的北洋舰队购买海军舰只,而不是在国内由自己建造,所以,福州船政局的发展机会大大受到限制,同时李鸿章也还得保障供给他的淮军。在1884年大部分福州的设备被法国毁坏之后,只购买过一艘外国修理船,作训练船只使用。福州船政局也压缩了它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的人数,但是,尽管被忽视,到了1890年代福州船政局还是在继续运行。1891、1892和1895年每年有一艘船下水,书籍和其他装备其也遭到破坏,但是到1886年基本恢复。
1885年之后,北洋舰队是中国最主要的舰队,它的兴起是“南方灾难”的结果,尽管朝廷有要求,随后也进行了努力,但是创建一支单一指挥的统一海军舰队的努力从来没有成功过。新的海军部和李鸿章的北洋舰队为争夺财政资源相互竞争,这些财政资源在1885到1894年之间因为海军预算进一步的削减而减少。慈禧太后在努力为她扩建颐和园的野心勃勃的计划储备资金,虽然她并没有用尽帝国的宝藏或使中国海军一无所有,但是,资金的拮据确实限制了李鸿章扩张北洋舰队的计划。
然而,北洋舰队对于日本人有着表面上的强大却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自1880年代海参崴巡航以后,中国舰队就停留在那里。此外,中法战争最后决定性的胜利在日本被报道,这在日本人眼中恢复了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受损的威望。例如,1886年“长崎事件”中,北洋舰队的4艘战舰从俄罗斯港口返回途中在长崎抛锚,由从德国购买的新战舰将其修理好,李鸿章寻找机会做了一场宣讲,为的是显示中国的海军装备要优于日本的装备。中国水手之间在港口发生了一场争斗,中国宣称在日本有治外法权,而长崎警察则看法不同,于是在港口传唤期间发生争吵,双方都指责对方。
日本的敌意显然被中国展示海军优越性刺激了起来,与此类似,1889年的“神户事件”则是以日中竞争的心理为基础的。一艘中国船停泊在那里,后来竟演变成一场外交争执。1890年7月,报纸《国民新闻》(Kokuminshimbun)在报道中国舰队的另一次访问时,认为这是中国炫耀新式船只的事例。教育家、曾任东京大学校长的外山正一(1848-1900年)在参观中国舰队的旗舰回来后说,印象最深刻的是旗舰大口径的枪炮和厚重的钢铁装甲。中日甲午战争结束了这些外交论争,而中国优越的观念被推翻,日本也拒绝中国所宣称的在日本享有治外法权的说法。
中日战争及其后果
对于1894年7月24日突然爆发的这场中日战争,外国报纸通常都预言中国会最后取得胜利,甚至在中国遇到了最初的失利之后还是这么认为。英国皇家海军副司令巴拉德(G.A.Ballard)认为1890年代的北洋舰队正处于可用的待命状态,并随时可以准备行动。后来,把中国和日本的海军舰队进行比较后,预示着中国可能取得这场海战的胜利。日本舰队总共有32艘战舰和23艘鱼雷艇,共载有13928人。其中,10艘建造于英国,2艘建造于法国。阿姆斯特朗船厂生产的Yoshino号被认为是当时行驶最快的船只,在1893年的测试中,它的速度达到23节。然而,中国的舰队仍旧分为北洋、南洋、福建和广东四支舰队。1894年,这四支舰队合起来大约有65艘战舰和43艘鱼雷艇。其中最强的北洋舰队差不多和整个日本舰队相当。
外国人普遍认为李鸿章的舰队比日本舰队有优势,与此同时,日本的报纸、杂志和小说在展望与清廷的战斗则洋溢着一种显著的乐观情绪,然而,许多日本人自己并没有对胜利有绝对的自信。例如,政论作家福泽谕吉(FukuzawaYukichi,1835-1901年)就警告这种过度自信,尽管他也赞赏日本刚刚给被中国所抑制的朝鲜带来的独立和启蒙。确实,日本议员对轻而易举的胜利感到吃惊,明治皇帝并不情愿和清廷开始处于敌对状态。直到日本取得最初胜利的消息已经传达到东京之后,他才没有拒绝给伊势的皇家神庙或他父亲的坟茔派去使者宣布胜利。
然而,另外一位英国观察家注意到,在中日战争中服役的中国船只上,中国船员显得士气低落,但是所有船员的薪水都已经支付了。然而,与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日本海军则整齐划一。本来中国的四支舰队之间是差不多同步的,但是,最后只有北洋舰队独自迎战日本舰队。因为李鸿章让他的舰队远离1884年的海战,南洋舰队的官员现在逮着报复北洋舰队的机会了,他们在大多数场合避免和日本舰队进行战斗。在中国不存在一支国家统一舰队,甚至连在报纸上也都不存在。
中日关系中主要争论的是朝鲜政治和经济的开放问题,李鸿章1894年7月派遣军队进入朝鲜,把朝鲜置于清廷附庸国的地位,而此后不久日本就擒获了朝鲜国王,中日之间的敌意由此开始出现。朝鲜摄政王对中国宣战,中国和日本船只之间的首次遭遇于7月末发生在丰岛,在那场海战之后,清朝北洋舰队试图保卫从威海卫到鸭绿江口的中国沿海,并在8月1日对日宣战。
随后,日本海军在8月10日袭击了威海卫,震惊了满清朝廷,李鸿章以船只还不够用为借口而延迟行动。北洋舰队的主力聚集在鸭绿江口,为控制黄海与日本进行的大海战遂在9月17日开始了。双方在冲突中都投入了12艘战舰。中国船只在一次齐射中的装甲和吨位方面有优势,而日本在船只航速和齐射的持续转换中弹头抛扔速度上有绝对性的优势,日本有更多的快速发射的枪炮,可以发射3倍于中国从6毫米到12毫米炮的重量。
然而,并不是仅仅只有技术是结果的关键决定因素。事实证明,日本在海军指挥、舰船操作、以及弹壳的有效性等方面都有优势。一些观察家形容福州训练的官员是懦夫,尽管他们比起天津训练的官员来在经历和训练方面都更有优势,天津的官员几乎没有人当过船长。例如,在1892年,大多数驾驶室都仍会指定福州的毕业生。然而,怯懦不是决定性因素,因为在那场鸭绿江决定性战役中,中国发射了197颗12毫米口径的炮弹,半数属于实心弹,而不是炸弹,他们击中10次,其中6次臭弹,4次爆炸。
小口径炮方面,中国人开火482次,58次击中,22次击中吉野号。他们还发射了5枚鱼雷,但是没有击中。中国发射命中率大概是10%。另一方面,日本人快速发射的命中率大概是15%。另外,非常遗憾的是,中国军队因为缺乏军火而受到阻碍,特别是船只缺乏大型枪炮。举例来说,通过黑市来的一些炮弹填充的是水泥而不是炸药,其中一颗击中松岛号,另两颗穿过崎京号。这意味着在李鸿章的后勤供给方面存在着非常严重的腐败问题。以事后诸葛亮的想法来看,假设采取同样的战略决策,在鸭绿江的战争中,火力的速度和速率比船只及其装甲的重量要重要得多。
鸭绿江的战争结束之后,海滨的交战继续进行,因为日本人利用海上取得的戏剧性胜利发动陆地上的战争,这使得日本第一军占领平壤,并穿过鸭绿江进入中国东北边界。1894年9月组成的第二军在辽东半岛登陆,并占领了抚顺港。李鸿章寻求重建威海卫海港之外的海军,尽管很多人成为战争失利的替罪羊,但北洋舰队可怜的指挥系统和缺乏朝廷整体的军事体系,使得谴责官员和完全分派酬劳都成为不可能。此外,清廷海军的个人奖惩体系充满了不公平和不可预见性,许多中国舰长和官员简单地自杀效忠了事,没有人敢于质疑指挥组织或者要求成立一个部门来讨论海军独立问题。
1895年之后,中日甲午战争的胜利强烈地刺激了日本的自信心。此外,在清廷被迫给予明治政府大量赔偿之后,日本工业化也得以加速进行。朝鲜和台湾也都归于日本,成为事实上的殖民地。广大的西方注意到了小小岛国打败中华帝国的事情再次上演。然而,日本的胜利激怒了俄罗斯,俄罗斯担心日本会扩张到亚洲大陆上来。在与德国和法国达成一致以后,俄罗斯加入到干涉1895年4月签定的下关条约三方中来,使得日本被迫从具有战略意义的辽东半岛撤退,作为交换的是日本从清政府得到一笔额外的赔款。
对于日本公众来说,战争的胜利成为刺激明治新闻界的关键事件,社论上充斥着关于战争的争论。公众的狂热情绪也被站在中国一边进行干预的欧洲列强所引导。当后来俄罗斯逼迫清廷割让辽东半岛给他们时,日本人已经准备好在中国与莫斯科大战一场。1895年之后,当日本新闻界把播报国内新闻作为中心之后,公众关于军事冒险的热情也开始变成一种平常的事情了。在那时候,东京和大阪共有60万新闻报纸订户,日本对于中国的胜利在整个国家都引起反响,认为由此证明了明治时期的日本在东亚是杰出的,1904-1905年日本海军对俄罗斯的胜利更是加强了这样一种民族主义的勃发。
由于中日甲午战争的原因,新闻行业极大地被催发了起来,明治时期日本的这种向信息出版的转移,刺激了用一种新的、统一的日语来报道新闻和信息的需求。例如,博闻出版社利用战争爆发的机会,1894年迅速出版了题为“日本与清廷战争日志”的每月三期带插图的出版物,这极大地普及和帮助制造了一群日本战争英雄。其他出版商也快速追随,关于战争的小说、戏剧和版画成为抢手货。《读卖新闻》(Yomiurishimbun)还为发动征集“最好的”反对中国的战争歌曲,并颁发奖金。
从中国的立场来看,鸭绿江的海战灾难和中日战争中清廷决定性的失败加强了中国公众对朝廷政策失当的批评,以及对那些在朝廷和地方上反对西化的顽固保守派的批评。输在日本手上的那场没有预料到的海军大灾难震惊了许多文人和官员,现在他们开始在文人圈中引发一种对于西方学问的新的敬意。例如,1896年上海格致书院的成功重新开办就和这个事件有关。傅兰雅报告说:“整个中国,书籍生意大幅增长,连印刷机都跟不上这步伐,中国终于苏醒了。”
1895年之后中国的日本科学
对傅兰雅和传教士们不幸的是,在中日甲午战争之后,中国快速输入了许多在日本翻译和编辑的科学书籍。因此,从1840年代开始的以传教士为基础的中国术语翻译转换到从1900年开始的以日本为基础的中文术语翻译,中日甲午战争是这一转折的关键点。1896到1910年,中国从日本翻译科学书籍都是以日本自己的翻译为基础的,因为,和中国不同的是,日本不再偕同外国人一起来进行科学翻译。到1905年的时候,教育改革成为清廷“新政”的关键,新的教育部坚定地赞同采用基于日本科学体系的科学教育和课本,取代了像丁韪良这样的新教传教士和像傅兰雅这样的更为世俗的基督徒所表现出的“西方”,日本现在已经成为中国文人和官员学习西方的桥梁。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像康有为和张之洞这样的改革者鼓励中国学生到日本学习,张之洞的《劝学篇》最初是呈献给皇帝的,后来极大地传布开来,有着特别巨大的影响。康有为在他的《日本书目志》和他给光绪皇帝(1875-1908年在位)的变法请愿书中,宣扬了明治时期日本的学术。康有为推荐了339种医学著作和380种科学著作,取代了梁启超提供的以传教士为基础的有关科学的最好的西学书籍。光绪皇帝1898年的诏令鼓励留学日本。到1905年,有8千中国人在日本学习,1906年这个数字以50%的惊人速度增长,在这个1910年末的时候减少到4千人。1900到1937年之间,大约有34000名中国人东渡日本学习。
中日战争之后对中国“落后”的解释
中日甲午战争使得新教徒对于清廷未来的信心有了一种显著的转变,由一位北京新教传教士领袖和翻译家林乐知所撰写中国战败的报告,被翻译成中文后,频繁地被盗印,例如,1896年湖南长沙的省试中被列为必读书目。林乐知简略地阐述他的观点为,中国失败的原因是中国需要改革。林乐知早先出版了一本题为《中西关系略论》的内容广泛的随笔集,文章曾登录在1875年9月到1876年4月出版的《万国公报》上。《万国公报》中与日本交战的评论在1898年重新出版,有几大厚册,并且立即卖出了3000册。
这样的传教士不再是渐进改良主义者。在评论中,林乐知把中国的落后归结为三个根源:1迷信;2鸦片;3科举。在他的系列文章中,他也强调输入科学是对导致中国落后缘由的一种矫正。据林乐知说,中国的本土学问已经不能认识到现代科学的一般规律。特别是,中国吸收西方科学时忽视了对“物理之学(studyoftheprinciplesofthings)”重要性的认识,到1890年代后期,物理之学被称为“物理学”(physics),而那正是以日本翻译的科学书籍为基础的时候。
中日甲午战争的刺激使傅兰雅对于清廷中国未来的信心有了一个极大的转变。1895年5月22日,在给凯洛格校长关于伯克利大学东方语言系职位(他将在7月获得这个职位)的信中,傅兰雅解释到,他在中国的位置已经因为中国战败而巩固加强了。一股“对西学强烈的需求浪潮”现在显然充斥在中国文人当中,他们“开始认识到他们总体上忽视了现代艺术和科学”,他接着对凯洛格说:“我的翻译只要一被印刷就马上会被提及,有关西方原则的教育管理已经成为现今的秩序。为了今天的浪潮,我已经年复一年地耐心等待,现在终于开始涌动起来。这个国家长久以来已经提供给我一个家园,还有那些我为之奋斗多年需要启蒙的人们,如果这个时候我从这个国家脱离开去,这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错误。”
那么,为什么傅兰雅会在这么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候接受伯克利大学的教职?早在1880年,傅兰雅就曾驳斥了英语可能成为一种通用语言或中国将会被外国势力统治的可能性。然而,在他1895年的信中,傅兰雅解释了他为什么现在接受伯克利的教职:“把西方的艺术与科学翻译成本国语言,并在第一时间传布到整个国家中去,不管这对于中国多么必需,但这仅代表在一定程度上有可能成功。除此之外,即使再多的翻译也不能够满足跟上这个时代前进的需要。”傅兰雅讽刺道,“中国普及教育”已经通过翻译开始了,但是那仅仅是第一步。
他曾不知疲倦地把几十本有关科学和技术的著作翻译成中文,现在却采取了更为尖锐的语气。这场战争已经给他证明了,中国人从1865年开始的努力已经失败。傅兰雅现在对中国的未来发出了世界末日般的声音:
当然,中国语言和文学在逐步衰退,面对这个趋势,我多年的劳动相比而言是毫无功效的。他们的毁灭命运看上去是不可避免了,因为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也许这需要经过很多代人才能完成,但是迟早这个结局将会来临,英语将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学术语言。
这种迷人的时髦的达尔文主义者的看法,掩盖了傅兰雅和其他传教士是有着自然神学观念的宗教信使,在他们早期为中国人翻译的植物学和生物学当中就已经打下了这种观念的深深烙印。
在动身前往加利福尼亚的前夕,傅兰雅公开宣称用中文写作的《新小说》的竞争将有助于提高中国的道德水平,除去鸦片、八股文和缠足这三种邪恶之物。这种新文体的要求使用“简易、干净,并有着意味深长的含义和优美的风格的语言”,这也引起了梁启超和其他改革者的兴趣,他们呼唤一种新文化,并为此提供基础,而这是以传统的中国文学已经失败为前提的。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更加深了大多数传教士的恐惧,正如虔诚的丁韪良所说:“让这个异教徒的帝国在基督教的权力中解体。”
然而,如果我们更加仔细地考察从1865年到1895年自强运动时期的整幅图景,那种认为清朝中国无可避免地走向积贫积弱,与强大的和工业化的欧洲以及迅速工业化的日本形成对比的观点,是对1895年之后中日甲午战争关于国际国内观点的影响的一种人为生造的看法。由于不耐心地考察1865年之后的中国西化的努力,不幸的是,我们低估了传教士在翻译科学、兵工厂的工业化、新式官方学校中,在现代科学和技术在晚清中国出现时所扮演至关紧要的角色。我们应该论述十九世纪的兵工厂、工厂和翻译学校,要考虑他们作为即将到来的中国工业革命的先驱,而不仅仅是作为清朝与中华帝国结束的序幕。
(黄振萍 译,文章来源:《中国学术》2003年第3期)

谢选骏指出:自强运动为什么失败?这个问题谈论太多了。首先它是满清的自强,而不是中国的自强。这一要点,恰恰是普林斯顿的洋人无法看到的,他们还以为,拖着辫子的鬼头就是华人。所以他们把“清朝”与“中华帝国”画上了等号。他们这样胡子眉毛一把抓,怎么可能弄懂中国呢?此外,上述观点无一涉及“文明周期”,不知清末中国是文明垂死的“白发社会”;而同期的日本则是所谓“青春民族”。更不知中国背负着中华主义的历史包袱,无法像日本那样轻易转舵。

谢选骏:中华主义对决西方精神


《西方神话何时破灭?要等中国知识界!》(2017-07-04观察者网)说:

“西方世界”或简称“西方”这一观念,在欧美知识界,很多人是当神话来说的,其性质,类似于中国人说《山海经》。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神人,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名曰天吴”……,这类话语的关键,是要有人信,只要有人信,就一定有人说。
任何神话,都是制造者和接受者的合作,缺一不可。人类具有自我神化的天性,历史上大小神话层出不穷,但长时间屹立不倒的神话,一定是成功俘获了人心、被信众死死抱住不放、顽固地当作自己信仰中心和精神支柱的那一类。
从制造者方面来讲,“西方”这一神话,从西欧基督教诸国向东方的进军开始,在其征服全球的宏大历史中逐渐成型,又伴随着数百年来科学的发展,被一代又一代欧美知识分子东拼西补,逐渐成为一个完整的精神产品,服务于新老帝国主义的全球统治和霸权。
西方传教士在中国
其实无可厚非,换谁都一样。不要说全球霸权,哪怕只是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最高权力,也都有与之配套的政治神话作为支撑。知识与权力的共生关系,很多哲学家都说过了,并不是一个特别的问题。
一般来说,只要本国有过一段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历史时期,无论是美英法,还是德意日,其知识界都会经历一次集体升华,进入到新境界,从此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经过一段时间,共识自动形成:“西方”这个概念作为所有帝国主义国家共同的政治神话需要,应是一个集体创作,服务于共同的目的,就像是一个商品系列的总品牌,专门为消费者整体的心理接受和思维定式而打造出来,并服务于全系列的各个商品。
于是,需求推动,共谋合成,西方神话就此应运而生。
再看接受者。就以中国为例,一方面,中国人是“西方”这个品牌最主要的消费市场之一,另一方面,又由于中国没有过自己的帝国主义时代,大多数人对于霸权与神话的关系不甚了了。
有客观原因,中国的知识界早先忙于考虑如何救亡图存,后来考虑如何奋起直追,再后来考虑如何与国际接轨,从大清国衰落之后就基本上没再接触过如何扩张和争霸这类问题,“国际政治神话学”方面的知识严重欠缺。结果导致很多人轻易就把神话当真理,把伪神当真神,尤其是知识界,“唯西主义”长期以来是绝对主流。
拥有庞大、优质、坚定的海外信众,西方神话自然会长盛不衰、屹立不倒。即使制造者已开始放弃这个品牌,开始谈论“西方的没落”、“西方的衰亡”、“西方的崩溃”了,但由于其神话基础在东方和南方的广大亲西方群体中依然牢固如初,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个神话也还将完整如初,鲜活如初。
这就是关于西方神话问题的当前现状。实际上,神话制造的高潮时期早已过去,除了西方大众媒体还在拿神话当游戏在那里自娱自乐,很多严肃的知识分子正在当真地研究“西方衰落”问题和“后西方”时代了。而与此恰成对照,反倒是非西方国家的知识界,严重落后于时代,出于某种目的甚至某种利益考虑,死守西方神话,死忠西方伪神。
这就意味着,西方神话将如何破灭,现在不再取决于西方知识界,而取决于非西方国家知识界将如何觉醒,如何放弃旧的观念,重建新的认知。
鉴于此,本文试图给出一个新的理解框架,即“西方”观念的外造、新造和伪造三个方面,以推动这一认知过程。
一、“外造”的西方
西方作为一个文明,被认为是当今人类社会的一个优势文明,不仅区别于伊斯兰文明、东正教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等世界主要文明,而且被认为优越于所有“他者”文明。
这个认识,显然与二战后“西方世界”的全面胜利有关。战后欧美的知识界、文化界和舆论界,在乐观精神的鼓舞下,通过大量的协同努力,在世界人民的心目中,强化了西方文明是优越文明的认知,使得人们淡忘了“西方”这个观念真正的来龙去脉。
被忽略的事实是:“西方世界”或简称“西方”的这个东西,其出现以及其定义,并不是基于其内在的同质性和一致性,反而是通过与“东方”、“南方”、“其他”这些“他者”地区的“他者”文化的观念对立中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从历史上看,只要出现了一个或几个非常显著地“他者”,“西方”的观念就会出现,其定义也随之清晰。“他者”的特征越鲜明、越真实,“西方”这个观念也越鲜明、越真实。
反之,一旦没有了显著的“他者”,或者还没有被创造出来,那么“西方”这个观念也会趋于暗淡,而内部的对立冲突则上升为主要矛盾。
历史并未远去,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就是最明显的例子。
二战时,美英苏同盟国集团与德意日轴心国集团进行了殊死搏斗,战争被定义为“自由”战胜“法西斯”,势不两立,绝无互相认同。那时的“西方”,像是一个过时的观念被人们送进了历史,世界各地的人们都在谈论“盟国”的事业和“盟军”的胜利,都在期待“自由”和“解放”的到来。
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形势突变,丘吉尔于1946年3月在美国威斯敏斯特学院发表了题为“和平砥柱”的演说,“从波罗的海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的里雅斯特,一幅横贯欧洲大陆的铁幕已经降落下来”,“到处构成对基督教文明的日益严重的挑衅和危险”。
历史一夜之间恢复了原貌,“基督教文明”和“西方”被重新提起,一个新的国家集团又共同集合在了“西方”的旗帜之下,后来甚至还包括了日本这个地理上的远东国家。这其中的逻辑就是:共产主义国家才是当下真正的“他者”,“盟国”关系结束了,“铁幕”将其一分为二了。现在的“我们”又回归为历史上的“基督教国家”,“西方”必须通过与共产主义的“东方集团”和“第三世界”的“他者”对立而重新建立起来。
这就是“外造”,一个新的“西方”——以两次世界大战的胜利者“盎格鲁-萨克逊国家”(美英加澳新)为主、包括了臣服者部分欧洲和日本的一个国家集团统称——通过与非常真实的“他者”的对立,而获得了自身的真实性和内在同质性。
由于二战结束后被西方所确定的“他者”主要有两个:一个是“铁幕”以东的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集团,另一个是所有前殖民地国家即“第三世界”。所以,这个被双重“他者”所决定的西方也被创造成了一个双面结构——一面是“自由”或“正义”的化身,面对“专制”或“邪恶”的敌人与之战斗;一面是“先进”或“文明”的化身,领导“落后”或“野蛮”的世界走向光明。
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一样。早在战前,一些试图阻止这场“欧洲内战”的知识分子就努力致力于创造出关于欧洲“自我意识”的想象,试图为其共同体所代表的价值标准给出某种定义。在那个时期,关于“西方”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欧洲人的先祖到底是谁?这类问题,还处在严重的混乱之中。正如一位法国作家所问:
“我们自己,我们欧洲人,如果我们不是宁愿奉苏格拉底和西塞罗、摩西和耶稣为我们的先祖而不愿把那些曾经居住在凯尔特和日耳曼大森林里的野人视为祖先的殖民地居民,那么我们又是谁呢?”(菲利普·尼摩;《什么是西方》)
这个设问,即反映了西方缺乏内部同质性而必须依靠外部“他者”来“外造”自我意识的困境。在当时,“德意志民族”的自我意识正在蓬勃生长,而“欧洲民族”的自我意识却还在各种理不断剪还乱的观念纠缠当中,前者压过了后者,结果就是英法一方以“保卫文明”的名义投入到了针对“野蛮人”德奥同盟的战争中。
再往前追溯,还可以看到穆斯林世界在帮助“西方”完成自我建构的过程中所起的“外造”作用。
近代之前,西欧是一个处在文明边缘地带的地区,南欧的地中海城邦国家与北欧森林里的蛮族部落,从文明上根本就是对立的,之间不存在任何相互认同,“西方”的观念完全无从谈起。所以可以说,如果没有穆斯林世界这个“他者”的出现,“西方”还不知道要等到哪个世纪才能出现。
英国学者马克西米·罗迪逊说:
“远在其成为一种问题之前,穆斯林就被当作对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威胁了”。“伊斯兰的形象不仅仅是从十字军东征开始绘制的,而是来自拉丁基督教世界逐渐演化的意识形态统一体。这就产生了一种更加鲜明的敌人的特征和形象,从而使西方把精力都集中在十字军东征上。”(《欧洲的东方神话》)
这个看法可以得到很多支持。实际上,自从公元7世纪伊斯兰教兴起之后,在大部分时间里,主要是西欧基督教国家进攻东方,而不是穆斯林世界进攻西方。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其时的西欧对于东方世界毫无吸引力。法国史学家马克·布洛克写道:
“在西欧的所有敌人当中,伊斯兰世界实际上是最不具威胁性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高卢和意大利那些贫穷的城市,根本无法与繁华的巴格达或科尔多瓦相比。”(《封建社会》)
另一位意大利经济史学家卡罗·奇波拉也认为:
“阿拉伯的地理学家对欧洲不感兴趣,不是因为存在一种敌视的态度,而是因为那时的欧洲没能提供任何产生兴趣的地方。”(《欧洲经济史》)
“外造”不同于“内生”,由于“西方”这个观念自身没有什么历史文化根基,难以自然产生并自成一体,所以主要是通过与“他者”的对立而创造出来,而且随着“他者”的变换不断改变自身的定义和内涵。在历史上,伊斯兰世界、殖民地国家和共产主义国家都先后扮演了“西方”的“他者”对立面,协助了“西方”神话的缔造。而在“他者”形象并不显著的时期,“西方”的观念就会自行破碎,甚至根本不存在。
二、“新造”的西方
确切说,任何文明或多或少都具有这个性质,就像是人格心理学所揭示的,“自我”的很多特性都只能在对照当中形成。例如中华文明也是在几千年的“华夷之辨”中造就并凸显了自身的特殊性。
但是有一点根本上的不同:“西方”作为一个整体而进入世界文明舞台,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公元11世纪的十字军时代。就是那一批以夺回圣城的名义涌向东方的基督徒掠夺者,构成了“西方”的雏形。
在此之前,罗马教会和君士坦丁堡教会还处在没完没了的激烈冲突当中,誓不两立,为了圣灵是来自圣父还是圣子之类的教义诠释,互相威胁用地狱之火烧死对方。在这个野蛮愚昧的人群中,如果有人宣称他们都属于同一个文明,应该团结一致,估计也会被活活烧死。
但由于穆斯林这个异教徒“他者”的出现,形势陡变。拜占庭皇帝的特使于1095年来到皮亚琴察面见教皇乌尔班二世:“请求阁下倾基督教所有力量协助我们抵抗异教,以保圣教的安危。”教皇立即表示了同意,并来到阿尔卑斯山以北,开始不遗余力地争取各方首领的支持,哄骗和劝说他们参加对东方的远征。
回顾地看,这是欧洲基督教世界的第一次统一。如果说,这就是“西方”的核心部分,直到1946年丘吉尔也仍然要用基督教文明来重新唤回“西方”的定义,那么850年前对于“基督教所有力量”的这一次召唤,也就相当于是“西方”观念的第一次诞生。
“正是欧洲野蛮人与伟大的东方文明之间的碰撞,导致了西方文明的诞生。”1995年伦敦出版的《发明欧洲》一书中这样写道。
1096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几万人的大军向圣城耶路撒冷进发。历史学家彼得·佛兰科潘认为:“为了地位、财富和尊严,被现实利益所引诱的欧洲诸国,即将在遥远的疆土上展开他们的首场争斗。……西方正逐渐将自己拖向世界的中心。”(《丝绸之路——一部全新的世界史》)
从逐渐将自己拖向中心到最终成为中心,这就是近一千年来西方崛起的历史。而真实的西方,主要就出现在这段历史时期,此前历史里的“西方”,都不是真实的。
中华文明的“华夷之辨”至迟从周公制礼乐就已成型。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这种久远深厚的内在同质性和一致性,在“西方”观念的形成过程中是完全没有的,因此这个新兴文明实际上无法与其他悠久文明相提并论。
“新造”的文明,一定是“外造”的,因为它所借助的“他者”文明,是比它更悠久、更高级的文明,可以提供足够的特性供其形成借鉴或对立。若进一步类比,就相当于中华文明外围的次生文明,如朝鲜、日本、越南、西夏等。这些边缘文明可以通过学习和借鉴跟随中华而形成,也可以通过否定和对立踩着中华而蜕变,就像19世纪中期以后的日本的所作所为那样。
三、“伪造”的西方
认识到“西方”观念的“外造”和“新造”性质,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关于“希腊伪史”、“罗马伪史”、“文艺复兴伪史”之类的观点会层出不穷,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简单地否定希腊、罗马和“中世纪”历史材料的真实性并没有抓住问题的根本,而且在学术上也不能成立。
简单说,当近代欧美学者试图将古耶路撒冷、古希腊和古罗马都说成是“西方”的前世,将摩西和耶稣、苏格拉底和西塞罗都说成是“西方”的先祖时,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即将别人家的家谱和祖宗牌位搬到自己家的祠堂里来了。
如果以十字军东征时欧洲基督教诸国为“西方”的早期代表,那么追溯历史,在公元前的一千年里,无论是早期的基督教,还是希腊城邦,都是典型的东方文化,而完全不属于“西方”。
如果以十字军东征时欧洲基督教诸国的第一次统一为“西方”观念的第一次诞生,那么追溯历史,在公元前后各一千年的两千年时间里,从东地中海一直往东的整个亚洲大陆,先后出现过几十个大的文明中心,都和“西方”毫无关系,因为它还根本没有作为一个文明中心而出现。
所以说,在真正的世界史中,古黎凡特和古希腊,可以被归类为地中海文明,或理解为是古波斯文明的外缘,但却不能被解释成是一个还没有出现的“西方”文明的“古典时代”。
在真正的世界史中,也不应该有“希腊-罗马世界”Greco-Roman World这个合称,更不应该有“泛希腊化时期”Hellenistic Period这个分期,这些“世界史”概念,实际上都只服务于为后来“新造”的西方伪造出一个光辉的“古典时代”这个政治目的。
在真正的世界史中,希腊文明和罗马文明,都不专属于某一类型,由于它们出现得很晚,且覆盖范围不大,更有可能它们都是其他古老文明如古埃及、古苏美尔、古波斯等文明的附属部分,而不太可能成为主导文明和优势文明。但是如前所述,由于近现代的“西方”是一个既与“邪恶巨人”作斗争又率领“黑暗世界”向前进的双面结构,就像是米开朗琪罗所雕塑的那个既面对歌利亚巨人又引领尘世子民的大卫形象;所以帝国主义的史学家们也照葫芦画瓢,将这个双面结构引入了“西方”前世历史的编造。
正所谓“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在这个“西方中心论”的历史哲学框架之下,古代的地中海世界就被人为地分成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神圣的”耶路撒冷、“光明的”希腊城邦和“伟大的”罗马共和国,第二部分是东方那个“邪恶的”波斯帝国,第三部分是南方“黑暗的”的迦太基、埃及和非洲大陆。
黑格尔在其《历史哲学》中这样来伪造早期基督教:
“假如在腓尼基人当中,‘精神’仍然受到‘自然’方面的限制,那么,相反地,在犹太人当中,‘精神’却完全净化了,成为‘思想’的纯粹的产物……现在,‘光明’这个观念更进而成为‘耶和华’——纯洁的统一。”
实际上,包括古希腊和古罗马在内的“古典时代”,无不是按照这种“山海经笔法”被创造出来的。由于那个时代的欧洲历史学家,尤其是日耳曼史学家,是在完全不受任何挑战、并垄断了所有历史材料的情况下编写“世界历史”的,因此,他们的伪造活动基本上是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
除了“古典时代”,“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概念也无非都是某种预设的“历史哲学”框架之下的产物。由于“西方”在诞生之后的几百年里仍然野蛮黑暗,没有多少文明之光,直到发现新大陆之后才成为暴发户,所以“中世纪”或“黑暗时代”的分期一直延续到了“西方”可以名正言顺地将意大利北部城邦共和国自成一体的文化纳入自身文明范围的时候,这就是所谓的“文艺复兴”概念的由来。
威尼斯、热那亚、佛罗伦萨、米兰、比萨这些城邦共和国的历史,每个人都可以去读,能够清楚地看到它们与东方的贸易,它们与整个地中海的文化联系,它们自罗马时代之后的连续发展,却看不到它们与阿尔卑斯山以北凯尔特和日耳曼森林中的野蛮人有任何文明上的同一性。将它们的独特文化解释为“中世纪黑暗”的结束和整个“西方”的文化大复兴之开始,也是近似于“山海经笔法”的胡编。
总之,近代欧美史学家对“西方”自身历史和“世界历史”的伪造十分明显,不能当真。但要认识到,这种伪造,主要不是体现在对历史材料和历史事实的篡改上,而是体现在历史观念和历史哲学的预设上,体现在“所有历史都是‘西方’现代史”这个潜在的荒谬逻辑上。也就是说,人们可以接受柏拉图的著作是历史事实,可以接受希腊早期的科学成就是历史事实,但是这些史实与现代“西方”的优越性之间,并无必然联系,也并不是“西方”文明的组成部分。因为根本就没有一条从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专属于“西方”的、不属于其他文明的伟大光明正确之路。
四、等待中国的知识界
外造——新造——伪造,这个关于“西方”的理解框架,对于今天的欧美知识界,应该不是什么新发现。事情做都做了,当然不会在乎别人揭穿。但是对于中国的知识界,却还远远没到被普遍接受的程度。
不接受的情况分很多种,对于那些即使明白这是个神话也决不改变对“西方”的认知和信仰的人,需要单独分为一类。本文的讨论,只针对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群。
一个颇有市场的流行观点是: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无论是不是真实的,也无论是不是“西方”的,反正不是中国的,反正这些文明成就,尤其是科学成就是被现代的西方所吸收、所继承、所发展了,反正你中国在这方面是落后的。落后就要虚心学习,不必管到底是谁的。
这个观点不算是大错误,但它不顾真假西方和真假历史的区别这个态度却是不能被接受的,因为这个态度恰恰构成了西方神话基础的一部分,也恰恰是“西方”在伪造自身历史时所要达到的目的之一。
向西方先进的地方学习,原则上没有错,但西方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将自身的文明神化,将自身的历史神化,目的之一正是让学生们永远不能超越它,永远追随它,最好永远屈服于它的伟大。而不分真假西方、不分真假历史的做法,看起来是我们的谦虚好学,但同时恰恰也迎合了西方永远当老师的潜在目的。
老师和霸主是一体两面,因为知识和权力是一体两面。揭露西方的知识之伪,就相对于是解构西方的权力;而盲从西方的知识建构,就相当于是在强化西方的权力。
努力学习是为了超越西方,不辨真假却是在强化西方,所以这种流行观点具有自相矛盾之处。
另一种流行观点则是:将西方“古典时代”的所有历史叙述都说成假的,说成是近世伪造的,无论是古希腊的哲学和科学,还是古罗马的法律和政治,乃至这一时期的文学艺术建筑雕塑,统统视为是伪史不予承认。
这种观点,尽管其破除西方神话、解构西方话语的努力具有积极意义,但实际上是偏离了研究方向,搞错了问题本质。如前所述,近现代的欧美学者的所作所为,就是将别人家的家谱和祖宗牌位搬到了自己家新建的祠堂里。所以,可以否定它这个新建的祠堂,因为它并没有自己的先祖历史;也应该批判它的窃取行为,因为别人家的东西不属于它;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将它的祠堂连同里面窃取的东西无论真假统统砸烂。
平心而论,西方知识界几百年来的神话缔造方面成绩斐然,其中包括了很多精巧的设计,精确的衔接,令人叹为观止,并且有不少值得其他文明参考借鉴的地方。因此现在要彻底解构这个神话,也需要精细一些的操作,不能野蛮拆迁。
但无论如何,这个工作有待中国知识界的共同努力。希望本文能成为这一努力的一部分。
谢选骏指出:上文胡说“中国没有过自己的帝国主义时代,大多数人对于霸权与神话的关系不甚了了。”而实际上,“西方神话何时破灭”提出的问题,其实关涉“历史转型”,故此文似乎面面俱到,唯独刻意隐瞒了一个要害问题:“中国的历史转型”,仅靠“中国知识界”是绝对不行的,而要靠“中国军政界”——例如,破灭西方神话,首先要在中国取缔马列主义,开放思想自由。否则的话,像我1980年代就提出的“天子哲学”也无法得到有效传播。天子哲学的专著1990年代在中国大陆,甚至还被提倡“新启蒙”的共产党员包遵信反对出版,由此可见恶势力之强大一斑。至于主张“中国文明整合全球”的“全球政府论”,更是触犯了二十一世纪恶龙的逆鳞,不得在中国大陆出版。《西方神话何时破灭?要等中国知识界!》因此也是配合上述“亲西方恶势力联盟”的战略所施行的一项“视而不见”、“装聋作哑”的战术。至于《西方神话何时破灭?要等中国知识界!》说到“中国没有过自己的帝国主义时代”,就更是胡说八道。秦两汉与元明清,就分别是第一期中国文明与第二期中国文明的帝国主义时代。我们现在所进行的,就是深入展开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创新时代,如果成功,以后才有可能进入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帝国时代时代。如果不成,就像现在这样,继续作为欧美的“新型殖民地”而存在。成与不成,在于中华主义如何对决西方精神。

谢选骏:马克思主义扭曲中国转型之路


网文《1882:社会达尔文主义扭曲中国转型之路》说:

1882年度事件:美国通过《排华法案》
本年,美国国会受理了共和党参议员约翰?米勒(John F. Miller) 提交的排华法案,为此,美国国会作了激烈辩论。

主张排华者的主要依据是:华人有诸多的恶习和偏见,不可能在生活上美国化,更不可能接受美国建立在基督教基础之上的伦理道德标准;而且华工的大量涌入,造成了同美国工人抢饭碗的紧张态势。反对排华者的理由则是:排华违背了中美《蒲安臣条约》中的自由移民政策,而且违背了美利坚共和国“自由、平等”的立国原则。最终,排华主义获得了国会多数票的支持。

1882年5月6日,美国国会通过了美国史上第一个限禁外来移民的法案———《关于执行有关华人条约诸规定的法律》,即通常所谓的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此中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法案通过的文化背景:达尔文的进化论正在西方思想界引发地震,从生物学领域侵入社会学领域,崇奉弱肉强食和种族主义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随之兴起。排华论此后演变成了黄祸论,社会达尔文主义则彻底改变了中国近代社会的转型轨迹。

美国国会的调查:中国人无力建立自由政体

 美国19世纪70年代出现的排华风潮,与其西海岸的开发密切相关。华工的大量涌入促成了美国西部开发发繁荣,其廉价竞争力同时又对美国本土工人的就业造成了威胁。与所有文明冲突的演变轨迹一样,经济上的排华最终演变成了文化上的排华。

鉴于排华浪潮的愈演愈烈,1876年7月,美国联邦国会参众两院分别通过决议,成立了一个联合特别委员会前往西海岸对中国移民问题进行调查。委员会先后听取了一百多名证人关于中国移民问题的意见。这些证人陈述最后汇集成一部长达一千二百多页的《调查中国移民问题的联合特别委员会报告书》。下面摘录的是一些证人陈述,从中不难窥见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傲慢与偏见。

【A?B?Stout:为保持我们种族的纯洁和优越性,必须立法禁止中国移民】

A?B?Stout是一位医生,他认为促进一个种族身心两面的健康是一名合格的医生的崇高职责,所以他“打算对促使美国民族退化的各种原因进行一次考察”。

Stout在参考了众多“权威人士”的著作之后,得出的结论是:

“高加索人种(包括它的各种类型)被赋与了超越所有其他人种的最高尚的心灵和最美丽的身体。它高居其余一切种族之上,观测着生命的原野。它受造物主的指派去支配全人类的命运,造物主授与了它以超过所有其他各种族的权力去研究、赞赏和统治上帝在人世间所做的一切。现存的其他不同种族与它建立任何新的结合都不能增进这种天赐的完美品质。不论哪一个种族加入到它里面来,都会对它起破坏作用。它的退化和最后灭亡,到头来必定会同有害的成分被引入它里面的速度成正比例。”

“一个政府要保护它的人民,就应该竭力保存种族的纯洁;而且,不问政治理论如何,都应该谨防自己的种族去同劣等类型的种族相混合。”

“我的这些想法是由现在关于中国移民所进行的争论而引起的。据说最高法院已经作出裁决,认为防止中国移民的法令是违反宪法的。我不精通法律知识,因此不敢反对最高法院有关宪法的裁决的明智性。但是,从生理学的观点来看,问题还有待于争论。第一条自然法则就是保持种族的纯洁——如果这个种族比其他一切种族都优越的话。自卫要求制定第一个保护性法令。”

“如果世人为美国东部和南部诸州存在黑人而悲叹,那末,当美国的大西方多少年来被中国移民所淹没的时候,那又该怎样地流泪呢?一旦容许,就必须永远忍受。退化的事一旦开始,它的发展一定会继续在不知不觉中发挥它的毒害性的影响,这不仅是在几年以内,而是在未来的若干世纪。现在制定的法律,与其说是为了我们自己,不如说是为了后代子孙!到将来,后代子孙要因他们的纯洁而颂扬他们的祖先,或者因他们处于退化之中而咒骂他们的祖先。”

“一切宽大自由的法律都是专为采用这些法律的种族制定的。不让劣等种族享受这些法律,并不是压迫。我们同欧洲人通婚,那只不过是繁殖我们自己的高加索类型;我们同东亚人混合,那就是在创造退化的混血儿。”

“有人争辩说,当我们正在要求自由进入中国、同中国人自由交往时,正义要求我们对中国人自由开放我们的大门,并且收养他们当作我们自己的人民,这种说法是毫无根据的。中国人可能会高高兴兴地请求美国人移居到他们的国家里去,因为每一个结合都可以改进和提高他们那衰弱了的种族;而相反,每有一个中国佬在我们的土地上永久定居下来,都会使我们自己的血统降低。”

“提出这样一些问题是合适的。这种亚洲客人在我们这个州里面应该得到一种什么地位呢?对于他们愿意来我国,我们从全国的观点应该采取什么看法呢?在我们每一个宽宏大量的公民面前,他们应该以什么面目出现呢?恰当的回答是:应该把他们看做是身居外国的宾客。客人是一个圣洁的名称。慷慨的主人应该给予他们以愉快而丰富的款待。”

【Frank?M?Pixley:同中国人接触,会把我们的文明降低到他们的程度】

Frank?M?Pixley是旧金山市的代表。下面摘录的是其与维护华人利益的旧金山中华会馆代言人F?A?Bee及负责本次调查的联合特别委员会委员们之间的问答。

F?A?Bee(中华会馆代言人)问:不是有人这样指责过你吗?—说你在这里发表过一次演说,在演说中你认为人们应当到码头上放火焚烧太平洋邮船公司的轮船。

皮克斯利答:大约十五年以前,有一次在谈到这些野蛮人侵入我国西海岸的问题时,我曾经说过,如果不能以任何其他方法来限止中国人……还不如把从中国开来的轮船在码头上烧掉的好。我直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改变过那种意见,我今天十分怀疑,如果在十五年以前那样做了,那是否不会使文明各界和我们的立法者如此震惊,以致他们早就会来考虑这件事情,早就会把我们从中国移民中拯救了出来。

问:作为一个劳工阶级,他们的性格怎么样?

答:他们是有耐性、勤劳、而辛苦工作的奴隶,由于畏俱而尊重我们的法律,为了维持他们自己的生活而被迫从事劳动。

问:从社会方面说,他们是不是一个比非洲种族要优秀的种族?

答:不,先生。他们并不比非洲种族优秀。在我看来,他们比上帝所创造的任何种族都要低劣。

Cooper(联合特别委员会委员)问:据我了解,你刚才是说,中国人在上帝所创造的一切有智慧的动物中是最低劣的?

答:我认为,再没有象中国人这样低劣的了。在非洲的若干地区,智力的标准比较低,但是道德的标准比较高,就是说,他们是比较诚实的。这些人却已经达到了四千年的罪恶的顶点,达到了一种文明—这种文明是由于人口过剩产生的—的罪恶的顶点。例如,为什么我们都珍爱自己的女孩子,而他们却杀害女孩子呢?因为他们的女孩子太多了,养活不起。

问:作为一个民族,他们不比非洲人有更多的而且是一种更好的文明吗?他们两者都有过同样的机会、同样的自由去建立一种文明。

答:……他们建立的是这样,一种文明,我简直认为,如果他们象非洲一样没有文明,那还要好些。

问:他们有艺术、科学以及他们所特有的文学吗?

答:他们有他们的中国文学,这种文学,象你所看到的在这里出版的东西那样,是孔子和孟子的教言。

B?S?Brooks(代表中国人利益出席联合特别委员会)问:你不认为同白种人接触会使他们两者(中国人和非洲人)或两者之中的某一个得到进步吗了

答:我的确认为具有我们的文明的四千万人同具有中国的文明的四亿人接触,会使他们进步。我认为,这会把我们的文明降低到他们的水平,并不是提高我们的文明,而是提高他们的文明,这就是危险所在。

问:那末,你就是对我们的文明的力量没有很大信心了?

答:是的,我们的文明获得了伟大的成就。它可能还会获得更大的成就;但是有某些事情是它所不能完成的。它不能完成中国的基督教化或文明化。

问:你认为他们是处于我们的文明的势力或力量之外的吗?

答:是的,他们简直是把他们自己的见解固定化了。多少世纪的长时间使他们确信,他们的文明比我们的文明更好、更高,我们是外夷,是劣等人。你应该去玫击一种在他们的头脑中已经根深蒂固的偏见,我说过,那是四千年来发展而成的。

问:你是否害怕错误来反对真理?你不认为,当真理同错误接触时,真理最后会赢得胜利吗?

答:真理往前走得如此之慢,错误走得如此之快,因此我们不能等待。

【James?P?Dameron:中国人脑容量太小,无法建立一个文明的自由政体】

James?P?Dameron是一名律师,并自称“多少算是一个博物学家和人种学家”。基于这一知识结构,其排华的理论依据带有强烈的种族主义色彩:

“蒙古种族有一部时间久得发霉的历史,这部历史断言自己有五千年的文明,信而有征的历史则可追溯到摩西创造世界和以色列人退出埃及的时代—那表明即使是埃及的文明也是从他们那里传来的;他们在希腊人打破特洛伊的城墙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开化了的民族;他们的伟大的哲学家孔子,在基督降生以前五百五十年、苏格拉底诞生以前八十年就写出了书经(尚书),他们的文献据说富于各种各样用韵文和散文写成的著作:伦理学、历史、地理、游记、戏曲、传奇、故事以及各种小说;他们的政府以君主政体为基础,靠教育资格用人,形式是有些复杂,然而抗住了时间的破坏。一个伟大的政治作家说:‘维持得最长久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如果这条原理是真实的话,那末,他们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因为,它经历了印度一日耳曼种所有伟大民族的兴亡盛衰而仍然屹立不动,当安格鲁撒克逊族还奔驰在德国的丛林之中、英格兰的土著还是一群野人的时候,它就已经达到了它的伟大的顶点。”

“然而,在那时间里,这些蒙古人种一直没有进行过一次努力把自己从暴政和压迫之下解放出来以及建立自由政体。另一方面,白种人已经使欧洲淹没在血泊中,点燃了自由的火焰,而在这同时,他们却仍在安静地服从于汉人或鞑靼人的统治。留着他们的辫子作为他们服从和退化的标记,遵循着传统和祖先的根深蒂固的惯例,以禁欲主义的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对待一切欲望和环境,为的是能够得到足够的东西来满足他们身休方面的迫切需要。他们毫不关心外面的世界,不关心外面世界的战争、进步、文学以及这个世界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他们使自已沉迷在自满和旧传统之中,把这个华夏之邦以外的一切人都看做是野蛮人。”

……

“有学问的人种学家如Nott、Gliddon和Morton都已指出:任何种族,如果他们的平均脑容量不超过八十五立方英寸,就没有能力建立自由政体;在他们的历史中并没有曾经试图建立这种政体的事例;中国人和美洲黑人的平均脑容量约为八十一至八十三立方英寸,而印度一日耳曼族的平均脑容量则高达九十二草九十六立方英寸,某些人更高达一百二十五立方英寸。”

“由于中国人的脑容量在几千年以前就已经达到了最高点,所以他们将象属于蒙古种的印度人一样,宁可被消灭,也不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采用西方文明。由于他们在脑容量方面是一个比白种人低劣的种族,所以让他们保持本来的样子,而去鼓励同他们的贸易和友好关系也许好些;由于他们对自己的祖国具有一种深挚的爱,所以还是让他们留在原来的地方为好,这是因为他们与白种人相比是一种劣等种族,是一种不同类型、不同文明的种族,因为两个种族不可能在平等的条件下一起生活而不混合起来,因为大自然已经在肤色和气味方面打下了它的标记。”



东方的回应:日本之虚妄与中国之悲观

 1876年的这些傲慢与偏见,其实是达尔文的“进化论”从生物学进军社会学的结果。社会达尔文主义在1882年促成了美国的《排华法案》;十几年后,它又成了西方世界泛滥成灾的“黄祸论”的理论依据——1895年,德皇威廉二世公开提出“黄祸”的概念,并令宫廷画家制作了有关“黄祸”的宣传画,而且广为传播。自此,“黄祸论”恣意蔓延,迄今未息。

作为被指责方,东方世界更是在铺天盖地的“黄祸论”中长期迷失了方向,在新旧时代的转型过程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从义和团乃至日本侵华战争当中,都能找到“黄祸论”发生作用的影子。

1882年的中国没有对《排华法案》表现出特别的激愤,仿佛此事与己无关。异域正酝酿着一场重塑东方帝国形象的文化运动,被塑造对象自身却由于自闭和迟钝而毫无感知,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悲剧。更悲剧的则是:当黄祸论终于汹涌进入东方,东方知识界的抵抗(主要是指中国和日本),竟然也不得不寻求社会达尔文主义理论的支持——这甚至不是悲剧,而是荒诞。

【日本知识界:日本人种西来,不属于黄种人】

“黄祸论”的主体是中国。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直到甲午之前,西方“黄祸论”所针对的大都是中国。甲午海战日本战胜中国,随后又在日俄战争中获胜,日本在西方“黄祸论”中的针对迅速增强。1913年,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即如此表述:“日俄战争以来黄祸论逐渐成了世界性的问题。有人主张日本是黄祸的中心,有人主张中国是黄祸的中心。”

作为反击,日本知识界集中质问西方国家“谁威胁谁”,亦多搬出“人类平等”的道义武器。但最引人注目的,则是部分日本学者否认日本人种属于黄种人,冀望以此摆脱“黄祸论”。

与福泽谕吉并称的学者田口卯吉是最典型的代表人物,著有《日本人种论》、《日本人种的研究》和《破黄祸论》等多种作品,极力否定日本属于亚洲黄种人。

在《日本人种论》一文中,田口卯吉说道:“称我日本人种为蒙古人种即黄色人种的一部,和中国人相同”,“乃是沿用欧洲人轻率地定下来的人种分类法”,对此,田口表示“不能容忍”。田口认为,“区别我日本人种和中国人种”的要点有二:一是“语法完全不同”;二是“容貌”。他说:“我社会上有势力的种族不仅血统纯洁,并且和其文明一样日进于精美。其最明显处是皮肤白且光滑。中国人中虽非无极白者,但其中肌理细腻如通常所谓绸缎皮肤者定不可见。由此点不仅可见我人种胜于中国人种,并且胜于雅利安人种。雅利安人自夸白皙,但其皮肤多毛且粗糙,没一个有所谓绸缎皮肤者。且其所谓白乃赤白,日本人种之白则为青白。此点我邦上等人之容貌可以证明。”在此,田口强调日本人种不属于黄色人种,高于中国人种,而且甚至高于提倡“黄祸论”的雅利安人种。

在《日本人种的研究》一文中,田口卯吉的观点更激进:“今日的欧洲人才是句兰已安人种。他们如今自称为雅利安人种,把我们称为句兰已安,只能说是抢夺我们的祖先,并且贬斥我们的人种。”

在《破黄祸论》一文中,田口认为西方国家将日本当作“黄祸论”的中心是出发点错误:“大和民族和中国人不同种,而和印度、波斯、希腊、拉丁等同种。因此以余所见,黄祸论的根基即错。如将日本人看作跟中国人相同的黄色人种这一点,即已把事实弄错,故黄祸论为完全无根之流言。”“余不怀疑作为日本人种的本体的天孙人种是一种优等人种。此人种到底如何从天上降下来,实在是历史上的疑问。然而如从其语言语法推断的话,是和梵语与波斯等同一人种。是否属于语言学所称的雅利安语族,是毋须絮说之事。”

【中国知识界:梁启超悲观地声称“人类的历史乃是人种竞争淘汰的历史”】

尽管“黄祸论”主要针对的是中国,但中国知识界对“黄祸论”的感知反而比日本更迟钝。1882年的《排华法案》背后,已潜藏着“黄祸论”的阴影,中国知识界对此不置一词;1895年甲午战争前夕,日本知识界已经懂得开始利用“黄祸论”抹黑中国,期冀以此换取西方国家的好感——譬如竹越与三郎在其著作《支那论》中独辟一节,名曰《中国人种侵略世界》,极力附和西方世界,宣扬“黄祸在中国”。对此,中国知识界仍然麻木。

最早对“黄祸论”做出反应并产生巨大社会影响力的,应该是梁启超。这位中国近代社会转型最重要的思想资源的提供者凭借着《时务报》的巨大影响力,竭力试图消弥“黄祸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带给国民们的消极情绪。

在西方知识界的语境里,“黄祸”意味着野蛮和不开化,其实质是将中国放置在文明的对立面,其理论基础,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核心之一的种族主义。梁启超始终坚持中国人与西方人并无二致,但现实是西方人攻破了中国人的大门,所以,梁启超又不得不承认中国确实存在着野蛮——譬如缠足;同时又如此宽慰自己也宽慰国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腰与缠足同样野蛮。

梁启超试图从两个方面消解“黄祸论”:其一,野蛮不等于愚蠢,不代表着智力上的劣势,也就是说,梁启超不承认中国人种不如西方白色人种;其二,中国之所以野蛮,是因为中国社会尚在进化之中,而且中国社会有能力进化到和西方国家同等甚至更加文明的程度,个中关键则在于教育和体制;教育先进则可开启民智;体制之好坏则决定着人性之善恶。

对普通民众而言,梁启超的这些论述显然过于抽象了,他们更愿意从生动的案例当中重新获取自信心。《时务报》的编辑们也很乐于满足民众这种需求,譬如他们翻译了一篇日本论文《论俄人性情狡诈》,即将俄国人描述成“不知文明为何物者”的野蛮种族;另一篇同样译自日本的论文《医生论脑》带来的消息更加令人振奋:

“凡人筋骨肥大,其脑必小。……人身极高而脑极灵者甚罕见。俾斯麦其一也。”

显然,这“有力地”回击了西方关于中国人脑容量过小无力造就自由政体的谣言。

对梁启超来说,这种虚幻的自信是无效的。他不止一次悲痛地承认:只有欧洲人有资格被称作“历史的人种”,“条顿人实今世史上独一无二之主人翁也。”所以有了这样的自问自答:

“历史者何?”

“叙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历史已悄然转入歧途。

结语:社会达尔文主义让中国近代转型误入歧途

1882年的《排华法案》,只是“黄祸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在中国社会所撕开的第一道微小的伤口,因为知识界的自闭,其疼痛感在当时并不强烈,后世论及,也多仅聚焦于华人所遭受的不平等歧视。殊不知,这一法案,正是古老的东方儒家农业文明与近代西方商业文明之间博弈的结果,儒家文明的傲慢与西方近代文明的傲慢碰撞了许多年,这一法案可以视作彼此间的一个胜负节点。此后,中国知识界越来越明显地分裂出西化与传统的派系之别,戊戌年的西化努力与庚子年的反西化努力均告失败之后,中国知识界集体接受了社会达尔文主义,一如杨度所说:

“自达尔文、黑胥黎等以生物学为根据,创为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之说,其影响延及于世间一切之社会,一切之事业,举人世间所有事,无能逃出其公例之外者。”

这才是最严重的溃烂和最终极的伤口。

直至1919—1920年孙中山撰写《建国方略》,始有所反省:

“人类初出之时,亦与禽兽无异;再经几许万年之进化,而始长成人性。而人类之进化,于是乎起源。此期之进化原则,则与物种之进化原则不同;物种以竞争为原则,人类则以互助为原则。社会国家者,互助之体也,道德仁义者,互助之用也。”

A?B?Stout担忧美国人同中国人混合会导致后代“因他们处于退化之中而咒骂他们的祖先”,“黄祸论”的针对者中国人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果然迅速掀起了批判他们祖先的狂潮——将今日之落后归罪为祖宗之不肖,无疑是一种自我宽慰的捷径。而当梁启超在人生末年重新肯定孔子之时,那些经他之口说出的话,早已不可收回:

“……人各相竞,专谋利己,而不顾他人之害,此即后来达尔文所谓生存竞争,优胜劣败,是动物之公共性,而人类亦所不免也……(这番议论)可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1882相关言论:近代学者对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反思

梁启超:呜呼,杨学遂亡中国!

社会达尔文主义强调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梁启超一度甚为膺服。故而在1900年关于“利己与爱他”的讨论中,梁旗帜鲜明地为杨朱翻案。说道:“昔中国杨朱以我立教,曰‘人人不拔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吾昔甚疑其言,甚恶其言,及观英、德诸国哲学大家之书,其所标名义与杨朱吻合者,不一而足”。在梁启超看来,杨朱之学可救中国。

至民国初年,个人主义偕利己主义在中国四处蔓延,梁启超却惊呼:“今举中国皆杨也……呜呼,杨学遂亡中国!杨学遂亡中国!”

辜鸿铭:政治上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为祸深远

张之洞晚年标榜“中体西用”,颇有以中国传统儒家的“义利”观修正物质主义至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的用意。被辜鸿铭概括为“道德上的耶稣主义(中体)”和“政治上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西用)”的古怪结合(马基雅维利主张为达成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辜鸿铭欣赏张之洞,但对“中体西用”的前途感到悲观:“当张之洞所教给中国文人学士和统治阶层的这种马基雅维利主义,被那些品德不如他高尚、心地不及他纯洁的人所采纳,诸如被袁世凯这种天生的卑鄙无耻之徒所采纳的时候,它对中国所产生的危害,甚至比李鸿章的庸俗和腐败所产生的危害还要大。”事实上,辛亥年之后民国溃败,正缘自这种政治上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主义。“中体”失落已久,“西用”泛滥成灾,迄今未止。

康有为:物质救国论

1905年,康有为周游西方列国后,发表了《物质救国论》,深受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刺激,深刻“反省”自己之前的政治立场:未出国门之前,以为西方致强之本,在于哲学精深,道德文明。如今到欧美12个国家转了一圈,才发现中国数十年的变法皆为“误行”。欧美的道德风气不如印度、中国,欧洲之所以强,乃是有物质之学:

“欧洲百年来最著之效,则有国民学、物质学二者……中国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讲物质之学而已。”

杜亚泉:物欲泛滥的丛林世界不可能造就共和与宪政

《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于1913年撰文反思中国近代以来的社会转型,称自清末以来,中国社会已成丛林世界:

“今日吾国之社会中,亟亟焉为生存欲所迫,皇皇焉为竞争心所趋,几有不可终日之势。物欲昌炽、理性梏亡,中华民国之国家,行将变成动物之薮泽矣。”

杜亚泉总结说:物质主义的流行,给社会带来了三大祸害,一是刺激国民的竞争心,二是令人们的物质欲望亢奋,三是使人类陷于悲观主义和道德虚无主义。

在杜亚泉看来,这样一个为物欲所绑架的社会,是不可能实现共和和宪政的,它只会成为威权的温床:

“物质竞争之社会中,而欲构成真正之共和国家,发生真正之立宪政治,吾知其决无是理也。”

杜亚泉的判断是准确的。从历史经验来看,一个充满物质欲望的金钱主义社会,最容易建立的反是威权主义的专制政体,即:在私人领域放纵国民发财享乐,声色犬马,而在公共领域限制国民的政治自由,听凭国家权力由各种“有力”的利益集团角逐竞争,最高统治者则通过平衡各种对抗的物质势力,保持自己对主权的垄断。

北洋年间的政局,恰是如此。


1885年美国旧金山某杂志上的排华漫画。图注原文为:“the chinese :many handed but soulless”,意为:中国人物欲旺盛,但没有灵魂。点击可看大图。

1885年美国旧金山某杂志上的排华漫画。图注原文为:“in the clutches of the chinese tiger”,意为:中国老虎的魔掌。全图表达的是一种“黄祸”论调:美国若允许华人移民如同养虎为患。点击可看大图。

美国旧金山某杂志上的排华漫画。图注意为:华人带来的问题:华人的低工资抢了很多白人的工作,引发不满。点击可看大图。

美国期刊插画:19世纪80年代遭到驱逐和屠杀的华人。点击可看大图。

日本明治时期思想家加藤弘之。梁启超认为,18世纪流行的是卢梭的天赋人权说,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权利;至19世纪,达尔文的进化论出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强者才有生存的权利,弱者只能沦落为被奴役的命运。但这种赤裸裸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并非达尔文的本意,也非斯宾塞的真旨,更为赫胥黎所反对,其源头为日本,加藤弘之即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极力鼓吹者之一。其后,日本的侵华战争,即带有强烈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色彩。点击可看大图。

田口卯吉。福泽谕吉要求日本从政治制度及思想文化上“脱亚入欧”,田口卯吉则要求日本在人种上也“脱亚入欧”。此外,尚有小谷部全一郎的研究结论:日本人的祖先是以色列十二支族中已消失的“迦德”族,日本的基础民族是“希伯来神族的正系”,是“亚伯拉罕的子孙迦德后裔”;以及木村鹰太郎的“研究结论”:日本的国土也“西来”,“倭人传中之倭女王国,就是吾等日本人在太古占据的欧亚之中心埃及。意大利、希腊、阿拉比亚、波斯、印度、暹罗等均属我国版图。”凡此种种,均属对社会达尔文主义支持下的“黄祸论”的畸形反应。

严复。其翻译的斯宾塞的《天演论》,在晚清中国造就了大批的“历史进化论”的信徒;而“历史进化论”恰恰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后,“力”的秩序代替了“礼”的秩序;“历史进化论”隐含着的人类历史存在一个终极乌托邦的信息,丝毫没有引起严复的警惕,其后一度信奉“历史进化论”的梁启超乃至孙中山等亦是如此。
资料来源:
《“黄祸论”历史资料选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浦嘉珉《中国与达尔文》,江苏人民出版社;袁咏红《黄祸论刺激下的日本人种民族优胜论》,载《世界民族》;许纪霖《现代性的歧路_清末民初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载《史学月刊》等。

谢选骏指出:上文奴性十足,不敢明言“马克思主义扭曲中国转型之路”。因为马克思主义就是一种社会达尔文主义。而且是最极端最普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谢选骏:中华民国是禅让的结果


网文《<清室优待条件>新论》(2007-08-19)说:
对于1912年南北双方通过的《清室优待条件》(以下简称《优待条件》),史家们仅把它作为辛亥革命不彻底的一个论据一带而过,而且对其评价过于简单化,带有偏见。笔者以为有对其重新评价的必要,特撰此文,以就正于学界师友。
一、《优待条件》的产生及其评价
很多史著持如下观点:《优待条件》是“袁世凯炮制的”,“是中国资产阶级对封建反动势力的又一次妥协”,清王朝结束统治后其皇室受到优待是“极端荒谬的”。事实果真如此吗?
《优待条件》是在南北议和中正式提出的,而首先提出者是革命政府代表伍廷芳,他说:“改为民主,于满洲人甚有利益,不过须令君主逊位,其他满人皆可优待,皇位尤然。”袁世凯的代表唐绍仪立即表示赞同。当时清王朝已是山穷水尽,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想获取革命成果,革命派想借袁之力推翻清王朝,所以双方议定:清帝必须逊位,给皇室以优待。
对清室优待到什么程度呢?伍廷芳首先以探询的口气提出:“仿日本待朝鲜之例何如?”唐绍仪断然回答:“以外国君主之礼待之。”
此外,还讨论了清帝逊位后的居住地点问题。伍廷芳提出的优待清室的意见同黄兴的主张基本一致。虽然袁世凯方面对清室的优待略高于革命方面,但革命军政府抱着“清帝让位,则诸事易商”的态度,所以没有过于坚持。
走投无路的清皇室迫于形势又经过几次御前会议的争吵,终于同意退位。1912年2月9日,南京临时政府向袁世凯递交了经临时参议院修正后通过的《关于大清皇帝辞位之后优待之条件》,史称《清室优待条件》。其中规定:大清皇帝辞位之后,1、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以待各外国君主之礼相待;2、岁用 400万两(元),由中华民国拨用;3、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4、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中华民国酌设卫兵妥慎保护;5、德宗崇陵未完工程如制妥修,其奉安典礼仍如旧制,所有实用经费均由中华民国支出;6、以前宫内所用各项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惟以后不得再招阉人;7、原有之私产由中华民国特别保护; 8、原有之禁卫军归中华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同时还发表了《关于清皇族待遇之条件》和《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主要规定:“王公世爵概仍其旧”。
2月12日,清室接受《优待条件》,颁布《退位诏书》,正式逊位。同时,双方将以上文件列于正式公文,照会各国驻京公使,转达各自政府,“以昭大信”。从此,中华民国的首都中心存在着一个没有帝王权威,却不失帝王尊严的小朝廷——逊清皇室。
由上述可见,《优待条件》不是袁世凯单方面炮制的。那些曾与清王朝不共戴天的革命派首先提出并最终通过了《优待条件》,这就反映出它的产生具有历史必然性,而不是个人意志的产物,而且有其积极作用。
(一)当时险恶的国际环境迫使南北双方优待清室,以尽快地完成政权更替,避免招致列强干涉。首先,俄日两国伺机制造动乱,其他列强也有军事干预的可能性。俄日两国都认为这是实现侵华企图的大好时机,1911年10月23日,俄国总理大臣约见日本驻俄大使,建议两国援助清政府,扑灭革命,进而按俄日密约,“分割”满洲和蒙古。而实际上俄国已经开始在中国蒙古地区制造“独立”。11月12日,日本陆军大臣训令关东都督:必要时可以使用兵力保护南满洲的日侨及日本利益。于是驻奉日兵“拟暴动时即起而干涉”。
当然,由于俄日两国都担心“采取断然措施时,德美两国或将出面干涉”[8],因此决定暂事观望,但报界已纷传“日俄协商,扶皇统、仿德制、建联邦”。假若革命进一步拖长并发生较大的混乱,则难免为俄日干涉提供机会。此外,其他列强驻华海陆军也都进入戒备状态,一旦某地发生侵害外人生命财产的事件,就可能导致列强的军事干预。而当时中国大部地区处于各独立政府控制之下,中央集权已不存在,旧的秩序已被打破,各地方政府都难保不会发生侵害外人利益的事件,从而给列强以干涉的借口。因此,他们都迫切希望尽快建立一个统一的中央政府。
其次,以英国为首的多数列强要求中国尽早结束无政府状态。除日俄等少数别有用心的国家外,其他列强多关心在华势力范围、商务、债权等利益,尤以英国为甚,英国还担心中国局面拖延下去会改变列强在远东的势力平衡,所以在华英国公使、各地领事积极从事调停。南北议和期间,上海的英俄美日法德六国领事照会双方,命令“尽速成立和解,停止现行冲突”。他们还恫吓,“除非能够实现调解,否则将出现帝国立即分裂”的局面。当时一些立宪派甚至革命人士也认为:“彼今之尚未实行干涉者,一则战祸之为日浅也,久乱不治,斯干涉继之矣。”处于这样的国际环境下,各派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尽快结束清王朝的统治是南北双方的迫切愿望。为此,双方一致同意给清室以优厚的待遇。可见当时的国际环境不允许中国进行一场彻底的资产阶级革命,而中国资产阶级也没有把革命进行到底的能力,所以优待清室以尽快完成革命就成了南北双方的唯一选择。
(二)国内秩序混乱、财政危机的局面迫使南北双方必须优待清室,以尽快建立民国,早日拨乱反正。中国资产阶级不论在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没有雄厚的基础,是个软弱的阶级。尽管革命派发动了这场革命,但当他们面临混乱局面时又因难以控制而忧心忡忡。当时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尚未确立,到处流传着各种谣言。在北方,“富裕的中国人继续以惊人的速度离开北京,连大学学生也受到影响,许多教室几乎空无一人;甚至小店主阶级也在离去。”汉人害怕满人报复而出走,满人害怕将来的下场而出走,两个月内避离北京的人数达40万。在南方,各地发生了抗交捐税、抢掠富户、围攻衙署等事件。在经济上,由于清政府信用的丧失,官吏士民“大量提款使政府银行处境困难”,“财政恐慌就要在北京发生了,国库储备的白银不足100万两,可以肯定,它无力支付官员的俸禄。”
南方新成立的中央政府面临的财政压力更大。独立的各省各自为政,不但不上缴财政,反而伸手要钱,各海关早被清政府抵押给了外国人,孙中山想通过抵押大企业来借外债的办法又遭到民族资产阶级的强烈反对。这导致大批军队领不到军饷,“每日到陆军部取饷者数十起。……前敌之士,犹时有哗溃之势”。陆军总长黄兴穷于应付,“寝食俱废,至于吐血”。“无所得钱,凭何革命”在资产阶级心目中,这确实是极大的难题,于是,他们提出优待清室,以期早日实现共和,完成革命。
(三)《优待条件》使清室放弃了孤注一掷的冒险企图,决定留在北京,从而避免了国家分裂,也使日本军阀的第一次满蒙独立计划破产。在决定清室命运的御前会议上,亲贵们“做出了要拼命的姿态”,提出了种种冒险计划:有的主张“将王公封藩,分踞各地进行抵抗”,有的要“找外国人帮忙”,有的甚至“已组织了满族警察和贵胄学堂的学生,(准备)对北京城的汉人实行报复。”另外,此前就有王公考虑过将清室迁回东北的传说。驻奉天的日本领事也发现赵尔巽派人加紧修整奉天故宫,1911年12月中旬,铁良、张人骏还秘密地潜往奉天,进行活动。
东北是清王朝的龙兴之地,历朝皇帝都极为重视,此时东北也是全国惟一的一个形势对清室较为有利的地区。东三省总督赵尔巽和掌握奉天军权的张作霖仍忠于清室,在东北有势力范围的俄日两国都是君主国,都反对革命并乐于看到中国分裂。于是肃亲王善耆和日本人川岛浪速勾结起来,日本外务省电示驻奉天领事: “万一满洲朝廷蒙尘前往南满洲方面,应极力加以保护”。日本军阀甚至暗中计划由川岛浪速和少数军人在清室逃经热河时,“劫夺宣统皇帝,以他为中心,搞满蒙独立”,建立依附于日本的傀儡政权,“保留大清之名,暂据满蒙,以养实力,俟民国自相扰乱时,再进入中原。”这就是日本军阀至为恶毒的第一次满蒙独立运动。
还应指出,清室一旦决定撤回东北,袁世凯根本无力阻挡。当时北京警察中满人居多,数量达1.2万人的禁卫军虽改由冯国璋统领,但多数士兵和中下级军官仍为满人。而北洋军则已开往前线,与革命军对峙。所以清室一旦孤注一掷,南北双方想极力避免的国家分裂就可能出现,那无疑是中国历史上的一大悲剧。
实际上《优待条件》对清皇室起了巨大的分化作用。御前会议期间,该条件业已提出,多数皇族处于矛盾之中,认为孤注一掷“胜了固然好,要是败了,连优待条件不是也落不着了吗?”依《优待条件》退位,虽无政权,尚有尊号,强硬到底,一旦失败,就会蹈英法君主上断头台的覆辙。在皇室中有影响的奕劻、载沣更是这样认为。所以主张强硬的人越来越少。
由于清室最终决定接受《优待条件》,留在北京,就使得日本军阀的满蒙独立计划失去了借口,潜往东北的肃亲王善耆也难以打着清室的旗号进行活动。加之英国以“此种活动亦不符合满洲皇帝之旨意”来劝阻,日本政府不得不命令川岛等人暂时停止满蒙独立活动。
可见《优待条件》对保障国家统一起了多么大的作用。
(四)、《优待条件》对维护民族团结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中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各民族团结与否关系着国家的安定、统一。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书》中指出:“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24]但是,满蒙两族能否与其他民族合为“一人”,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民国对清室的处理。当时,多数满族人不仅把清室视作民族的象征,而且也作为生活的依赖,加之对革命派民族主义的狭隘理解,十分惧怕革命。承德一带旗兵聚众哗变,北京的“禁卫军官兵以为皇室当然灭亡,满族亦归消灭,无不激昂反对,以致议和条件迟迟不能发表”[25]。北京的旗人还警告冯国璋说:“公等苟受其愚,将来身受之祸,恐有不忍言者。”
至于蒙古王公由于和清王朝关系的深厚也纷纷表态“独立”。1911年底,由喀尔喀亲王那彦图牵头,由24位王公世爵副署,以“蒙古全体代表”名义致函袁世凯,恫吓他“倘从共和之请,代表等恐蹈库伦之续”,还解释说“库伦所以宣言独立者,非叛大皇帝,……实以改为民主之讹传,恐失其统于一尊之效。”他们还在御前会议上猛烈抨击了奕劻、溥伦等人,使得几次御前会议都未取得一致。当然,他们最关心的与其说是清王朝,倒不如说是自己的权力、地位。所以,由于后来也得到了优待的许诺,又在面临压力的情况下,逐渐放弃了顽固立场,最后表示“今惟全听御前会议如何解决,如决定共和,我蒙古自无不加入大共和国家。”从当时的历史条件看,通过优待清室来团结满蒙两族是必要的,也是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优待条件》,就没有《关于满蒙回藏各族待遇之条件》,没有大清皇帝“尊号仍存不变”,就没有蒙古“王公世爵概仍其旧”。中国资产阶级在消除民族不平等现象的同时也充分照顾了少数民族的利益。
另一方面清帝也在《退位诏书》中劝诫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这场以民族革命作为一个内容的革命不但没有导致民族的争斗,反而协调起来,这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它向世界展示了中国各民族的宽广胸襟。
由此可见,《优待条件》既不是“极端荒谬的”,也不应简单地认为是“对封建反动势力的又一次妥协”。它的产生是必然的,也是有益的。后人不应苛求前人,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当时中国的特殊国情,充分估计当时中国革命的难度。正是《优待条件》的提出,使清皇室发生了分化,并使之尽快退出历史舞台。中华民族在保持了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和尊严的同时,迅速地进入到共和时代。因此,其积极意义应该肯定。

二、是《优待条件》还是民国领导者鼓励了复辟
当然,随着中华民国的建立,《优待条件》会表现出一定的消极影响。对此,一些论著常引用陶菊隐的观点:《优待条件》“为国内国外的野心家留下了一个制造中国变乱的傀儡工具”。另外,也有论著认为:“小朝廷成为复辟势力精神的和政治的中心”。
只要对陶菊隐先生的观点加以深思,就会发现说服力并不强。因为即使不给清室以优待,只要不把清皇族斩尽杀绝,他们就会有成为野心家制造动乱工具的可能性,这和是否优待关系并不大,这类例子在中外历史上并不鲜见。比较起来,认为小朝廷是复辟势力“精神中心”的提法是有道理的。小朝廷的合法存在的确会对复辟势力产生一定的鼓励作用。
世界上很少存在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物,关键在于执政者懂得并会运用趋利避害这个道理。《优待条件》会使复辟势力受到一定的鼓舞,但也会使其在活动时有投鼠忌器的顾虑。“所有这些特权,可以看成是阻止皇帝参与复辟活动的一种保证。”民国政府可以利用该条件的存废来影响和制约复辟派,同时借优待条件来控制清室。可见,《优待条件》能产生多大的消极影响主要取决于民国对清室的控制程度。那么,民国政府是怎样控制逊清皇室的呢?下面回顾一下《优待条件》之下的民“清”关系。
从1912年《优待条件》生效到1924年被废止,中华民国和逊清皇室的关系可以1916年袁世凯去世为界,分为两段:前一段是控制、限制;后一段是置之不管、姑息纵容。
袁世凯对逊清皇室采取了又笼络又限制的办法。每逢传统节日及清室庆典,都派员致贺,又接连发布了《禁售排满及诋毁前清书籍令》、《保护旗人公私财产文》、《保护皇室宗庙陵寝令》等。光绪的崇陵如制妥修,如数拨给皇室经费,还许诺要将《优待条件》列入宪法。但袁世凯对逊清皇室也有很大限制。他是“阳示尊崇、阴实监视”。如把紫禁城中举行大典的三大殿收归民国,1913年又敦促皇室履行《优待条件》第三款,拟将小朝廷迁往颐和园。1914年底制定了《善后办法》,主要规定:清皇室应尊重中华民国统治权,除优待条件特有规定外,凡一切行为与现行法令抵触者,概行废止;清皇室文书通行民国纪年,不适用旧历及旧时年号;清帝谕告及一切赏赐,但行于宗族家庭及其属下人等,废止对官民赐谥及其他荣典,清皇室不得对人民使用公文告示及行政处分;慎刑司应即裁撤,宫内执事人役及太监犯罪应送司法官厅办理;清皇室所用各项执事人等同属民国国民,除遇宫中典礼外,应一律服用民国制服,并准其自由剪发。这个《善后办法》是对《优待条件》的重大修正,它限制了清室的特权,将逊清皇室完全置于政府的控制之下。袁世凯的这些措施是趋利避害的办法,但其目的却未必是从国家、民族的利益出发,因为不久他就搞起了“洪宪帝制”。
袁世凯死后,政权更替频繁,战乱不断,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民国政府自顾不暇,遂对清室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甚至一些政府军队要员都参预复辟清室的密谋,产生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历史事实表明,与其说是《优待条件》鼓励了复辟,毋宁说是民国政府鼓励了复辟。请看此间的一些怪现象。
(一)民国政府对各种复辟势力姑息纵容,甚至一些民国将吏也参与了复辟活动。民国初年,那些失去往日权势、地位的遗老在各地组织了“诗会”、“酒会”、“读经会”,以联络感情、组织力量。他们公开发泄对共和国的仇恨,半秘密地图谋“匡扶”,而民国政府却视而不见。复辟势力中的死硬分子公然不承认《优待条件》,在内蒙、东北勾结外国组织复辟武装,策划军事行动,民国政府却听之任之。更奇怪的是掌握中华民国军政大权的领导者中有很多亲清派。如陆军总长王士珍、两广巡阅使陆荣廷、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副总统冯国璋等。而另一些民国官僚则是复辟势力的中坚,并以他们为主形成了复辟势力的两个中心。一个是徐州的张勋,为了复辟清朝,民国后他“不肯断发易服”,还拥有两万余人的武装,多年苦心策划,把徐、兖一带搞成了独立王国。另一个是天津的徐世昌,他是北洋元老,对民国政界有影响力,虽然宗社党把他视为口惠而实不至的“卑劣之人”,但紫禁城里“人们一提起徐太傅,总要流露出很有希望的神情”。这极大鼓舞了全国的复辟势力,紫禁城的末日反而呈现出“夕阳无限好”的景象。
(二)民国政府对逊清皇室实行无原则的优待,尤其是在张勋复辟之后包庇清室,失去了一次对其加以限制的机会。中华民国某些总统曾接受过逊清皇室的贿赂,徐世昌竞选总统,清室居然提供了300多万元的活动经费。清室对他们的贿赂其用意首先是为了确保《优待条件》能继续得到履行。他们上台后便投桃报李,对清皇室倍加优待,不但不再提迁居颐和园之议,连《善后办法》也置若罔闻,于是小朝廷敢于招收阉人、公开赐谥,并继续在紫禁城中“暂居”下去。
这种无原则优待突出表现在张勋复辟后对清室的包庇上。当然,这次复辟事前逊清皇室并未参与策划,在京的皇族更是始终置身事外,连溥仪也是复辟当天才知道此事的。因此,这一事件史称张勋复辟而不是宣统复辟。但是,逊清皇室接受了复辟这也是事实,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后,逊清皇室还老老实实地拟好了“退位诏书”。此时,如果民国政府修正《优待条件》,加强对清室控制的话,不但能顺应一般的民意,而且中外旧势力都没有干涉的理由。但段祺瑞在讨伐复辟之初就把清室开脱在外,把打击矛头指向张勋。接着,民国领导者授意清室收回“退位诏书”,发表和他们口径一致的内务府声明,否认参与了复辟。实际上张勋复辟是民国领导者阴谋的产物。无论是段祺瑞,还是冯国璋,他们不仅事先完全知道张勋的计划,而且自己也都盘算过复辟的可能性。他们对复辟的“讨伐”,只是为了扩大本集团的利益,并不是真正维护共和,所以他们得势后自然不会去限制逊清皇室。
由上可知,主要是民国政府而不是《优待条件》鼓励了复辟。
以上现象的出现并不奇怪。辛亥革命后中国虽然进入了共和时代,但在思想和政治上并未彻底清扫封建余孽,很多人的思想并未跟上时代的节奏。正如陈独秀所指出的:“我们中国多数国民口里虽然是不反对共和,脑子里实在装满了帝制时代的旧思想。……不过胆儿小,不敢像筹安会的人堂堂正正的说将出来,其实心中见解都是一样。袁世凯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实在见得多数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就是反对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对袁世凯做皇帝,不是真心从根本上反对帝制。……现在袁世凯虽然死了,袁世凯所利用的倾向君主专制的旧思想依然如故,要帝制不再发生,民主共和可以安稳,我看比登天还难。”陈独秀所说的“旧思想”,就是当时中国旧势力的基础,而要消灭这种旧思想,则还要经过艰巨漫长的努力。再者,辛亥革命虽然结束了帝制,但政权却落入北洋军阀手中,他们所追求的仅是私利,根本无暇为国家、民族作长远设想。像徐世昌之流没搞出个清室复辟已深感愧对故主,还能期望他们会对逊清皇室加以控制来趋利避害吗?
最后,还应指出,虽说从清帝退位到伪满洲国建立复辟活动一直未停,但逊清皇室不计后果全力投入到复辟中去,还是1924年《优待条件》废止以后的事,特别是1928年东陵事件以后。此前,溥仪还未成年,周围年迈的师傅、昏聩的皇室亲贵和唯利是图的内务府大臣们大多成了维持现状派,有的人甚至对复辟完全失望。他们最关心的是《优待条件》的存废,只要它不废,他们就有了生活来源和地位保障。所以每当政权更替之时,他们都四处奔走活动,以保证《优待条件》的继续履行。1917年宪法会议即将召开之际,内务府组织了一次请愿活动,上书众参两院,要求民国政府兑现袁世凯的诺言,把《优待条件》列入宪法,并为此宴请政府官员,给各界名流去信,但未能如愿。内务总长范源濂特咨复清室,作一说明和保证:“关于清皇帝优待条件及待遇蒙满回藏各条件,本属缔结条约性质,曾经临时参议院议决,当然永远发生效力,其加入宪法与否,效力均属相等,不必再议。”以上事例也可说明《优待条件》对复辟有一定的限制作用。
三、《优待条件》的废止与溥仪潜往东北
1924年10月22日夜,第二次直奉战争中直军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突然发动北京政变,软禁了贿选总统曹锟,导致了吴佩孚的垮台。接着,又于11月4日由摄政内阁匆匆“修正”了《优待条件》,次日,北京警卫司令鹿钟麟带兵入宫,勒令溥仪签字接受并立即出宫。在压力下,溥仪离开紫禁城,暂住其父府中。 11月6日,北京市民奉命挂起了国旗,以“庆祝‘一个名副其实的共和国’诞生”。
溥仪被逐出宫的当天,摄政内阁向新闻界公布了《优待条件》修正后的内容:“今因大清皇帝欲贯彻五族共和之精神,不愿违反民国之各种制度,仍存于今日,特将清室优待条件修正如左:第一条,大清宣统帝从即日起永远废除皇帝尊号,与中华民国国民在法律上享有同等一切之权力。第二条,自本条件修正后,民国政府每年补助清室家用50万元,并特支出200万元开办北京贫民工厂,尽先收容旗籍贫民。第三条,清室应按照原优待条件第三条即日移出宫禁,以后得自由选择住居,但民国政府仍负保护责任。第四条,清室之宗庙陵寝永远奉祀,由民国酌设卫兵妥为保护。第五条,清室私产归清室完全享有,民国政府当为特别保护,其一切公产应归民国政府所有。”以上条件既然规定溥仪的地位等同于平民,自然谈不上是什么优待,况修正后的条件除第三条外,也未曾履行。所以《优待条件》实际上己被废止。
摄政内阁是否有权“修正”《优待条件》?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此前民国政府一直把该条件视为“缔结条约性质”的法律文件,只有国会有权决定其存废。摄政内阁的这一举措是明显的越权违宪行为。更何况这个内阁对内政令不出北京一步,对外又得不到列强的承认。
当然,假如摄政内阁一举解决了逊清皇室这一遗留问题,后人是不应以此来“苛责”的。但是,这一问题远未解决,矛盾正在激化。
虽然从表面上看摄政内阁采取的是不同于以往优待的“革命”措施,但问题在于驱逐出宫后越发不加控制,产生的危害实际上比以前还大。请看《优待条件》的废止所产生的消极影响。
(一)客观上把溥仪从宫禁的隔绝、王公的束缚以及对民国的义务中解放出来,从此,他在遗老的包围下,在仇恨民国、复辟清朝情绪的驱动下,伺机而动。溥仪出宫时,年满19岁,此前,他生活在深宫,处于生父载沣的严格照料之下,外人难得一见。载沣办事讲求“依例”,他和内务府大臣们“只有退保,决无进取打算”,“已经成了彻底的维持现状派”。他反对复辟的冒险尝试,多次打消了溥仪出洋留学的念头并阻止了溥仪逃出紫禁城的计划。而这些束缚在出宫后就不存在了。遗老不经任何手续就可“觐见皇上”,提出五花八门的计划。“由于不受宫廷的限制,这种难分真假的遗老人数,确是方兴未艾。”尽管载沣仍试图恢复对溥仪的影响,但很快发现“简直没法办,只好听彼等所为罢”。溥仪逃入日本公使馆后,载沣曾劝他离开,但被拒绝。从此,溥仪就处在遗老的包围之中,在他看来,这些遗老不仅有高于王公的“才干”,而且有不同于王公的敢于冒险的“魄力”,因而倍加信任。从溥仪到日本公使馆直到潜往东北,郑孝胥、罗振玉等遗老起了很大作用。加之由于《优待条件》的被废止,不仅使溥仪及其遗老更加仇视民国,而且也使他们解除了对民国的义务和顾忌。此后的复辟活动显示出不择手段和不计后果的特点,直到溥仪潜往东北。
(二)客观上使日本帝国主义有机可乘,去笼络、控制溥仪。日本此时虽尚无利用溥仪的明确目的,却一直“把他视为一笔沉睡的财富”,表现出了惊人的热情。溥仪出宫的当天,日本公使联合英国、荷兰公使,紧急拜会了摄政内阁的外交总长王正廷,警告他必须保证溥仪的安全。同日晚,日本使馆副官中平常松进入北府(载沣的王府),建议溥仪立即前往日本兵营,因遭载沣反对而作罢。但日军骑兵却到北府一带“巡逻”,监视在那里执行软禁溥仪任务的国民军,还把信鸽送入北府,以备报警之用(载沣未收)。于是,溥仪“对日本人的感情又发展了一步”。不久,日本又利用孙中山即将到京,北京谣言四起的机会,策动溥仪逃进了日本公使馆。当已成惊弓之鸟的溥仪和师傅们到达时,受到了“空前”的接待。芳泽公使不停地鞠躬,连呼“陛下”,让出了自己的寝室,又倒出了一座楼房。于是,遗老们大为兴奋,陈宝琛激动地对王国维“诵檀弓之言曰:‘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从此,日本帝国主义开始豢养溥仪,以备作为侵略中国的工具。
1928年,国民党的北伐胜利了,蒋介石陶醉在“统一”的欢呼中,溥仪似乎已被遗忘,此时被日本人“保护”在天津日租界里。遗老们也大多对复辟绝望了。同年,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12军军长孙殿英公然将东陵洗劫一空,其中乾隆和慈禧的陵墓被盗掘。
这个中国历史上罕见的大规模盗掘前代陵寝的事件,不论在法律、伦理还是民族关系上都是不能容忍的。溥仪所受的刺激,比“被驱逐出宫时还严重”。他嚎啕大哭,席地而眠,但是蒋介石最终未予处理,尽管溥仪声言要复辟报仇,也没有理睬他。中华民国的领导者没有意识到他们永远失去了争取溥仪的机会。
1931年日军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东三省,接着准备扶持溥仪建立傀儡政权。在溥仪离开天津前夕,国民政府突然主动决定恢复《优待条件》,国民党监察院委员高友唐专门到天津劝说溥仪:国民政府愿意恢复《优待条件》,恢复帝号,每年照付优待费,或者一次付给一笔整数,可由外国银行作保。至于住的地方希望选择上海,假使想回北京,也可以商量,出洋也可以。总之,可以在东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自由选择住居”。溥仪断然拒绝了,他说:“国民政府早干什么去了?优待条件废了多少年,孙殿英渎犯了我的祖陵,连管也没有管,现在是怕我出去丢蒋介石他们的人吧,这才想起来优待,我这个人是不受什么优待的!”溥仪早已不对国民政府抱任何信心,他相信了日本人的“诺言”,决定回到“祖宗发祥的地方”,“领导”那个日本人即将为他建立的“国家”。
溥仪的英文教师、顾问庄士敦在离华回国途中,分别受到张学良、宋子文的接见。他们希望他说服溥仪放弃满洲的计划,但庄士敦同样对国民政府持不信任态度,直率地拒绝帮忙。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中华民国的失误是导致溥仪决定孤注一掷的一个原因。
1931年11月10日,溥仪在日本军人的武装护卫下,离开天津潜往东北。次年3月9日,在长春就任伪满洲国“执政”。至此,东北三千万人民的亡国血泪为中华民国与逊清皇室的关系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句号。
3月12日,中华民国发布逮捕溥仪的命令。
结束语
当然,伪满洲国的制造者不是溥仪,而是日本帝国主义。但是,关东军之所以拥戴他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们认为溥仪有其他中国人不具备的特点:“出身于名门而又德高望众”;“家世属于满洲系统”;“同张学良、蒋介石都不能联合”;“可以同日本合作”。于是就使用欺骗和恫吓等手段促使溥仪潜往东北,接着,日本海军在上海挑起了“一·二八”事变。总之,日本“以满洲事变和成立满洲国为铺路石,军部加强了政治发言权,法西斯主义抬起头来,……自那以后,侵略逐步扩大,日本就接连不断地迈上了从日中战争到太平洋战争的15年战争之路。”
可见,溥仪此举给国家、民族造成了多么大的危害,中华民国对《优待条件》的忽视又是一个多么大的失误。
当然,溥仪成为日本侵略中国的工具有其本质上的主观决定因素,并且也可以说这是主要的,对此,本文不拟论述。但是,他走上危害国家的道路也是有个过程的。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出洋留学,或者做个寓公,真正不计后果地投入到日本人的怀抱中还是 1924年《优待条件》被废止以后,特别是1928年东陵事件以后的事。中华民国在处理同逊清皇室的关系上犯了掉以轻心的错误,先是实行无原则的优待,听其自行其事,甚至姑息纵容。接着又断然废止《优待条件》,许其“自由选择住居”,任其勾结外人,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后才想起重新优待,然已落于日本野心家之后。总之,笔者认为:在辛亥革命中给清室以优待是必然的,也是有益的。《优待条件》消极作用的大小主要取决于民国对逊清皇室的控制程度。即使认为在共和国内长期保留皇帝及其小朝廷是不妥的,也应在法制范围内妥善解决。
无论如何必须承认溥仪地位的特殊性,因为这个特殊地位是历史遗留的,必须尊重历史,通过不同程度的优待来控制他,这样做对保障民族团结,维护国家统一,不给中外野心家以可乘之机都是有益的,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不如此后果是严重的。虽然溥仪孤注一掷最终逃脱不掉失败的命运,但中国人民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资料来源:《近代史研究》1994)
谢选骏指出:上文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奇怪”和“失误”,却没有看到这些现象后面的实际——中华民国是禅让的结果。

從中央到中東:後真相時代的西征紀事 Post-Truth Westward: Xinjiang to Jerusalem

November 2025 First Edition 2025年11月第一版 Collection 谢选骏全集第440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440 (另起一頁) 【内容提要】 本書並非預言,也非小說,而是后真相時代的「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