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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0日星期三

【第十章 北宋唯心主义道学的形成】



第一节 北宋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


“道学”是与王安石“新学”同时兴起的对立的学派。北宋道学的代表人物,按照朱熹较早的意见,是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司马光等“六先生”(朱子大全卷八五六先生画象赞);但朱熹在乾道九年(公元一一七三年)所撰叙述“道统”的伊洛渊源录,因了洛学的门户之见,又将司马光除去,所余五人即所谓北宋五子。

上述北宋道学的“六先生”都是并世之人,他们互相之间存在着极密切的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关系,这是人们所熟知的;但道学为什么在北宋后期兴盛起来,这五、六位人物又何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于这个重要的问题,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是不愿也不能作出正确的回答的。

朱熹以下正统的道学家每每以此归功于天命,说什么“五星聚奎,伊洛锺秀”,“周程张邵五子并时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聚奎之占可谓奇验”(宋元学案百源学案附黄百家语),这种占星术的迷信的说法,显然只能表现出封建学者的阶级偏见。

近代资产阶级的学者们,对道学的本质作了形形色色的粉饰,冯友兰和贺麟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冯友兰为了给他的反动的“新理学”寻找“道统”的根据,把道学描绘为中国哲学的正宗。他极力鼓吹道学是统一了“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极高的“天地境界”(新原道第九章道学),而自命为“接着”宋明理学的“新统”。同样的,贺麟也说“儒家之理学为中国之正宗哲学”,主张“以西洋之正宗哲学发挥中国之正宗哲学”(儒家思想的新开展,见儒家思想新论第六页)。资产阶级学者中间有些人在四十年代高倡所谓“新儒学”,正是企图在殭死了的“道统”上粉饰以帝国主义没落时代的唯心主义哲学,来抗拒马克思主义真理,以期从思想战线上维护正在崩溃的国民党反动统治。这些对道学的吹捧,今天还遗留有一定的影响,甚至想用别的花招使之死灰复燃。因此,对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意义在这里作较详细的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在上章中,我们曾说明过北宋庆历以后学风的变化。王应麟首先指出王安石的“新学”的作用,他说:“自汉儒至庆历间,谈经者守故训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新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困学纪闻卷八)

以义理之学取代汉唐以来的笺注经学,是宋代的一般趋势。然而在义理之学的形成之中,却伴随着新旧党的政治斗争,同时也发生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唯物主义的代表者以新党王安石为首,唯心主义的代表者以旧党司马光、二程等为首。如上引王应麟的话,解经新义是始于王安石的“新学”;而“道学”从思想内容和实质来看,便与“新学”针锋相对,树起了敌对的旗号。神宗元丰二年(公元一○七九年),二程已说:“今异教之害,道家之说则更没可辟,唯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然在今日,释氏却未消理会,大患者却是介甫之学,……如今日却要先整顿。介甫之学坏了后生学者。”(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二程的弟子杨时(龟山)在哲宗元祐元年与吴国华书中更明白说出:“某于程氏之门,所谓过其藩而未入其域者也,安敢自附为党与以攻王(安石)氏学?夫王氏之学,其失在人耳日,诚不待攻,而攻之者亦何罪耶?”(杨龟山先生集卷一七)

按杨时恰是程门第一个全面攻击王学的“灵利高才”。从这些话中可以知道,程门“道学”和王安石派的“新学”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里,首先研究一下新旧党的政治斗争。

宋神宗以后,代表庶族的新党和代表豪族的旧党之间即展开了尖锐的斗争,在思想战线上的反映即“新学”和“道学”的迭相祟黜。

王安石在熙宁变法时,为了推行新法,于执政之初,首先改革科举与学校制度,并修领三经新义,“一时学者莫不传习,有司纯用以取士”。

旧党程颢当时即上疏,根据封建的等级制度的法律虚构,指斥新政为“用贱陵贵,以邪妨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政治斗争的尖锐已达极点。王安石为了贯彻新法,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于是在该年(熙宁三年,公元一○七○年)四月戊辰贬旧党吕公著知颖州,己卯贬赵抃知杭州,程颢权发遣京西路提点刑狱,壬午贬张戬知公安县。只有张载未被贬逐,但他“益不安,乃谒告西归”(行状)。熙宁十年,张载被召还馆,同知太常礼院,该年冬,他又再次辞职。

在熙宁时代,王安石好象把旧党打下了政治舞台,但实陈上旧党政治集团的阵营依然未受动摇。

旧党代表人物被贬逐后,大多退居洛阳。这一点是理解当时政治斗争的一个重要的侧面,也是理解“道学”何以在伊洛兴起的关键,我们必须在下面着重地作些说明。

洛阳自唐以来便是豪贵势力的中心。北宋蜀党的李格非曾撰有洛阳名园记,说:“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馀所。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馀家矣。予故曰:园囿之兴废者,洛阳盛衰之候也。……呜呼!公卿大夫高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李格非的这篇名文指出了洛阳一直是公卿豪贵聚居之地,而豪贵园邸的兴废正是与其政治地位的盛衰分不开的,同时借唐喻宋,还预见了北宋的复亡。名园记所对宋代园邸的描写,其中就包括旧党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等人的贵族生活及其政治活动。

北宋时代的大家世族豪贵显官,照例要在洛阳设置园宅。司马光送李公明序(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五)所记李公明,少为丞相子,长为台阁显官,诸子为九卿牧守,而特以“洛阳佳园宅”为称。苏辙洛阳李氏园池诗记(栾城集卷二三)所记李侯是家世名将,“既得谢居洛阳,引水植竹,求山谷之乐,……则虽洛阳之多大家世族,盖未易以园囿相高也。”这样的例证是不胜枚举的。苏辙在游景仁(范镇)东园诗中曾这样描绘洛阳的景色:“邻家并侯伯,朱门掩芳菲,畦花被锦锈,庭桧森旌旗,华堂洵金碧,叠观凝烟霏,仿佛象宫禁,萧条远喧卑。”(同上卷七)

司马光退居洛阳共十五年,程颢被贬后也回到洛阳。文彦博、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程颢等人都集中于洛阳,决不是不问政治的,相反的,他们俨如一个在野内阁,仍然策谋计议,争取士大夫,俟机而动。司马光“居洛十五年,天下以为真宰相”,当即此义。富弼“在洛阳,多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四)。据邢恕追述,程颢“既不用于朝廷,……居洛几十年,……在仕者皆慕化之,从之质疑解惑;闾里士大夫皆高仰之,乐从之游;学士皆宗师之,讲道劝义。……于是先生身益退,位益卑,而名益高于天下”(伊洛渊源录卷二)。这段话如果剖视其中的内容,也正说明了程颢的政治活动。封建统治阶级认为“美谈”的洛阳耆英会、同甲会、真率会等等,都是“名高望重”的豪贵的聚集,这里面的政治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神宗朝在洛阳的旧党,资格最老的应推文彦博。他虽“穷贵极富”(宋史卷三一三本传),但与二程邵雍等关系非常亲切。我们如果以魏晋的品题来看这时在豪族圈子里的“名望”,居然名豪大族的遗风犹在,如富弼、吕公著、司马光、程颢被品题于“四贤”之目,邵雍四贤吟:“彦国之言铺陈,晦叔之言简当,君实之言优游,伯淳之言条畅。

四贤洛阳之望,是以在人之上,有宋熙宁之间,大为一时之壮。”(击壤集卷一九)

二程同时也品题说:“君实笃厚,晦叔谨严,尧夫放旷。”(河南程氏遗书第六)北宋道学六先生,有位居人上的、具有族望的五人曾居于洛阳。

这里应指出,张载久居关中,在政治态度上和上面的人物有些不同。他保持看所谓关学的一些传统,没有和洛学完全合流。

从这里所讲的历史事实看来,北宋后期洛阳是旧党政治活动的策源地,而以洛阳为中心的豪族地主集团,就是道学产生的社会基础。

到了哲宗元祐初高太皇太后听政时,旧党司马光、吕公著起复,除在政治上立即贬逐新党外,也马上下手撤除王安石所苦心经营的学制。元祐元年(公元一○八六年)四月,司马光请立经明行修科,“岁委升朝文臣各举所知,以勉励天下”(宋史纪事本末卷三八),进一步便利执政的旧党援引私人,树立党羽。五月,诏孙觉、雇临、程颐修立国子监太学生条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七月,司马光奏立十科举士法。二年正月,吕公著“请禁主司不得以老庄书命题,举子不得以申韩佛书为学,经义参用古今诸儒说,毋得专取王(安石)氏。寻又禁毋得引用王氏字说。”四月,吕公著请复制科。至此,王安石在学制方面的改革就全被推翻了。

元祐初年,新学实陈已成禁学,据记:“元祐初,温公(司马光)拜相,更易熙丰政事。荆公(王安石)

在锺山,亲旧恐伤其意,不敢告语。有举子自京师归,公问有何新事,对曰:‘近有指挥不得看字说。’公曰:‘法度可改,文字亦不得作乎?’”(曾慥高斋漫录)

“道学”对“新学”的攻击很明显地是当时政治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更确切地讲来,这种学术攻击本身就是政治斗争。程颐曾强调说:“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正自古之可忧者”(张载亦有此语),并不掩饰道学的政治作用。这一点,对于认识道学的历史意义是重要的。

了解了北宋新党和旧党的政治斗争的形势,我们再进一步研究旧党中道学家的社会身分和政治地位。

北宋道学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隶属于旧党,在政治上代表着品级性的豪族地主的利益。关于此点,必须根据历史事实,作些详细的说明。在北宋道学“六先生”中,司马光的政治活动是最明显的。如所周知,司马光是旧党的领袖、新法的死敌。他在元祐执政时,亲自主持了复辟旧法的政治措施,实行文彦博所谓君权应该依靠士大夫,不应依靠人民的政策,保卫着所谓不能“用贱陵贵”的豪族地主的权益。王安石曾说:“终始谓新法为不便者,独司马君实耳。”(邵伯温闻见前录卷一一)这是不容置疑的。周敦颐表面上不象司马光那样显明,因为他在北宋当代,在政治方面和学术方面都没有很高的地位。周敦颐之于道学,犹如禅宗的达磨、道教南宗的张伯端,其崇高地位多出于后人追拟。但仔细考察周敦颐的政治经历,也可以看出他与旧党的密切关系。

据潘兴嗣为周敦颐所撰的墓志,周敦颐自幼由舅父龙图阁学士郑向抚养,仁宗景祐时经郑向奏授洪州分宁主簿。庆历六年(公元一○四六年),周敦颐知虔州时,程颢、程颐的父亲程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也,因与为友。……及为郎,故事当举代,每一迁授,辄以先生名闻。”(朱熹濂溪先生事状)二程向周敦颐问学,当在此时。

嘉祐元年(公元一○三六年),周敦颐署合州判官事。在合州时,他与新法的首要反对者之一赵抃发生联系。据黄庭坚所记:“赵公阅道(抃)号称好贤。人有恶茂叔(周敦颐)者,赵公以使者临之甚威,茂叔处之超然。其后乃悟曰:‘周茂叔天下士也!’荐之于朝,论之于士大夫,终其身。”(山谷别集卷上濂溪诗序)

可知周敦颐的政治措施深得赵抃的称赏。

神宗熙宁初年,吕公著也曾荐举周敦颐:“正献公(吕公著)在侍从,闻茂叔名,力荐之,自常调除转运判官。茂叔以启谢正献公云:‘在薄宦有四方之游,于高贤无一日之雅。’”(吕本中童蒙训)

按此时赵抃正在中书,二人合力,就擢授周敦颐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熙宁三年,赵抃因疏击新法去位,出知杭州。六年,赵抃再尹成都,听到周敦颐因病去官,拜章乞留,朝命及门,周敦颐就死了。从嘉祐到熙宁,十七、八年之间,周敦颐始终受赵抃庇荫。总之,周敦颐虽然官卑,但他与赵抃、吕公著、吕陶等人的深厚联系已足说明他是站在旧党的一面。

熙宁新法时代,曾在朝中任职的道学家,除司马光外,还有程颢、张载和张戬。二程的家世历代仕宦,其曾祖程希振任尚书虞部员外郎,祖程遹赠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父程珦最后以太中大夫致仕。程颢在熙宁时,经吕公著荐,授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新法之初,首为异论”(伊洛渊源录卷二)。如程颐在所撰程颢行状中所说:“荆公(王安石)寖行其说,先生(程颢)意多不合,事出必论列。

数月之间,章数十上。尤极论者:辅臣不同心、小臣与大计、公论不行、青苗取息、卖祠部牒、差提举官多非其人及不经封驳、京东转运司剥民希宠不加黜责、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寖■等十余事。”(同上)

熙宁二年至三年四月,程颢任御史八、九个月,极力反抗新法,著名的陈治法十事一疏就集中地表现了他与新法对立的政治主张。

程颢不仅在政治上与王安石相对立,而且在学术上也相排击。道学与新学的对立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如邵伯温所说:“荆公尝与明道(程颢)论事不合,因谓明道曰:‘公之学如上壁’,言难行也;明道曰:‘参政之学如捉风!’”(河南程氏遗书第一九)程颢曾屡次在神宗面前讥评王安石新学,如:“神宗问王安石之学如何,明道对曰:‘安石博学多闻则有之,守约则未也。’”

“[明道]昔见上,[上]称介甫(王安石)之学,对曰:‘王安石之学不是。’上愕然,问曰:‘何故?’对曰:‘臣不敢远引,止以近事明之。臣尝读诗,言周公之德云: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周公盛德,形容如是之盛,如王安石,其身犹不能自治,何足以及此?’”(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程颢这种批评毫未涉及王安石学术的实质,而无理地牵扯到王安石的衣饰容仪,很象唐代党争中豪族地主的口吻。据高斋漫录,文彦博在熙宁时曾用高脚椅子戏弄年少身矮的新进大理寺丞李察,这正可以代表豪族地主对新起的庶族的轻蔑。

由于看到新法势在必行,程颢曾采取一种暂时容忍的阴险态度。熙宁初,青苗法的推行是党争的焦点,程颢在遭贬时却说:“以今日之患观之,犹是自家不善从容,至如青苗,且放过又何妨?”这就是说应该保存旧党的力量,俟机再起。他在回忆这一时期的政事时曾说:“王介甫性狠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使众君子未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则小人无隙以乘,其为书不至此之甚也。”(闻见前录卷一五)

程颢的贬逐和张载、张戬的出朝是相联系的。二张兄弟是二程的表叔。

据吕大临所撰张载的行状,张载早年曾研习兵法及释老之书,促使他转向道学的是二程。程颐虽曾谦虚否认这一点,但张载受二程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张载张戬当时在关中合称“二张”。据说,“横渠(张载)尝语人曰:‘吾弟德性之美,有所不如,其不自假而勇于自屈,在孔门之列宜与子夏相后先。’及与之论道,曰:‘吾弟全器也,然论道而合乃自今始。有弟如此,道其无忧乎?’”(宋元学案横渠学案)可见关学中二张的学术思想,不完全如二程的关系,有相合的一面,也曾存在过不一致的一面。

张载未第时曾受文彦博延聘。程颢曾说:“颢接人多矣,不杂者三人:张子厚(载)、邵尧夫(雍)、司马君实(光)。”(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所以程颢向神宗推荐人材数十人,就以张载和程颐为首。熙宁二年(公元一○六九年),张载经吕公著荐举入朝,除崇文院棱书,据行状记:“既入见,上问治道,皆以渐复三代为对。上悦之,曰:‘卿每日见二府议事,朕且将大用卿。’先生谢曰:‘臣自外官赴召,未测朝廷新政所安,愿徐观旬日,继有所献。’上然之。

他日见执政(王安石),执政尝语曰:‘新政之更,惧不能任事,求助于子何如?’先生对曰:‘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执政默然,而语多不合,寖不悦。”

可知张载的态度虽比较和缓些,但也是不愿为新政服务的。

张戬就不甚相同了,他也在熙宁初入任御史,反对新法最为激烈,曾“章十数上”(伊洛渊源录卷六行状)。据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的记载,王安石当时以青苗法是否实行决定去就,程颢与孙觉了解到神宗意袒王安石,本来是准备迂回一时的,只是由于张戬在中书“大悖”,新旧两党于是归于决裂。按照司马光温公日录,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张戬为监察里行,请罢条例司,因诣中书,极陈其事,辞气甚厉。介甫(王安石)以扇掩面而笑。戬怒曰:‘参政笑戬,戬亦笑参政所为事耳!岂惟戬笑,天下谁不笑之者?’暘叔解之曰:‘察院不须如此。’戬顾曰:‘只相公得为无过邪?’退而家居,申台不视事而待罪。”(伊洛渊源录卷六引)

邵雍是另一类型的人物,他的特点是从未在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仁宗嘉祐时,王拱辰曾推荐他;神宗熙宁初,吕公著、祖无择、吴充也曾加以荐举。富弼曾屡次举荐邵雍,但为王安石所沮(闻见前录卷一八)。我们必须指出,邵雍所以不仕,“称疾不之官”,决不是由于宁静澹泊,而是因为他以隐逸的身分居住洛阳有其特殊的便利。邵雍在诗中说:“居洛八九载,投心唯二三,相逢各白首,共坐多清谈”(击壤集卷一闲吟四首之一),决非真实的情况。实际上邵雍经常奔走于豪贵之门,甚至“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邵雍)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饜饫数日,复游一家”(马永卿嬾真子,亦见闻见前录卷二○),这正是门前食客的生活。嘉祐时,王拱辰给他修屋,富弼给他买园;熙宁时,行买官田法,司马光等二十余家替他买下“七千余步平流水”的大宅园。因此,邵雍的“安乐窝”,宅契是司马光户名,园契是富弼户名,庄契是王拱辰户名,借以避免科调(闻见前录卷一八)。由此可见,邵雍“隐居”洛阳,其实是由世家豪族供养,他热爱地租并不下于其他豪族。

翻阅邵雍的诗集,马上可以发现他与旧党诸人的密合无间。例如邵雍赋安乐窝中好打乖吟,和诗者就有富弼、王拱辰、司马光、程颢、吕希哲等七人。因此,邵雍在政治见解上站在旧党一面,是毫不足怪的。据邵伯温记,邵雍和第一个反对王安石的吕诲友善,吕诲赴召时,邵雍与论天下事,“无一不如所言者”。邵伯温还提到,新法初行时,一些旧党官吏“欲投劾而归,以书问康节先公(邵雍),康节先公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闻见前录卷一九)这种策划和程颢是相似的。

击壤集中很多是讥评新法的政治诗。例如和富弼的一首诗中说:“杯觞限新法,何故便能倾?”(卷九)又如闻见前录卷二十所载题枕屏诗,讽刺新政为“儿戏”。卷十六的毛头吟“忧国心深为爱君”和卷三的秋忆三十六首中“国命在乎民”二首也都是这一类的影射诗。总之,邵雍的脐带是牢牢生附在豪族的基盘上的,正如他的知幸吟所老实说出的:“鸡职在司晨,犬职在守御,二者皆有功,一归于报主。我饥亦享食,我寒亦受衣,如何无纤毫,功德补于时?”(击壤集卷九)

事实上这位冒名“官户”而衣食于主人的邵雍,确实尽了他对于豪族的“鸡犬”“报主”的力量。

以上所述着重在神宗朝。从神宗到哲宗,庶族与豪族的斗争有两个转折。元祐初,太皇太后高氏听政,起复司马光吕公著等旧党,废弃新法,皇权与豪族结合起来,是第一次转折;元祐八年(公元一○九三年),哲宗亲政,重新由章惇蔡卞等新党执政,是第二次转折。元祐元年至八年旧党执政时期,一时豪族代表人物纷纷上台,政治上的洛党和道学中的洛学即完成于这一时期,而程颐便是这两方面的实陈领袖。

旧党复辟时,熙宁道学的领袖程颢、邵雍都已死了。程颢的死对于旧党是一大损失。司马光、吕公著执政后,曾立即召程颢为宗正丞,“执政日须其来,将大用之,讣至京师,诸公人人叹嗟,为朝廷惜”(伊洛渊源录卷二邢恕语)。邵伯温说如果程颢不死,在元祐时名位必与范纯仁相等,是可信的。此后,程颢的地位便由程颐来代替了。

程颐在元祐以前并没有较高的政治地位,但他早已为吕公著等所重视。

英宗时,吕公著曾上疏请对程颐“不次旌用”(吕申公家传,年谱引)。神宗时,程颐在旧党中已享有很高声望,文彦博、富弼、司马光、吕公著和范镇等对他都很尊礼(冯忠恕涪陵纪善录)。元丰八年(公元一○八三年)十一月,哲宗刚刚嗣位,新起的旧党领袖司马光、吕公著以及王岩叟、朱光庭等就同时举荐程颐,授汝州团练推官,充西京国子监教授。元祐元年(公元一○八六年)闰二月,程颐至京师,除秘书省校书郎,随即召对,授祟政殿说书,八月又差兼判登闻鼓院。象程颐这样的直上青云,在宋代还是罕见的,也正说明旧党对他的殷切期望,故起用诰词说:“孔子曰:‘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吾思起草茅岩穴,以粉泽太平,……故加以爵命,起尔为洛人矜式。”(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褒赠伊川)

元祐初年,程颐是旧党中首要的活动人物。他在经筵上宣讲“道学”,同时对朝政“论议褒贬,无所顾避”,实际上已经成了吕公著的策士,如:“时吕申公(公著)为相,凡事所疑,必质于伊川(程颐)。”(伊洛渊源录卷四)

因此,蜀党苏轼等对程颐深为嫉恶。

元祐时代的洛党、蜀党,是封建的“品级联合”之中旧党豪贵内部依地方势力而结合的互相倾轧的集团。洛党即以程颐为领袖,以朱光庭、贾易、尹焞、张绎等为羽翼;蜀党以苏轼、苏辙为领袖,吕陶、孔文仲、孔平仲等为羽翼。此外尚有包括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等的朔党,则依违于洛蜀之间,而更多地倾向洛党。元祐二年(公元一○八七年),蜀党对以程颐为首的洛党发动政治攻势。苏轼在奏状中自称:“臣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刘安世论称,程颐与欧阳棐(欧阳修之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号为“五鬼”;孔文仲也论称程颐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八月,差程颐管句西京国子监,这一阶段的洛蜀党争遂以蜀党的胜利告一结束。

我们必须指出,洛蜀党争乃是旧党内部的宗派倾轧,和新旧党争是不同的。不论是洛党还是蜀党,他们都共同反对新党。蜀党的核心二苏,在神宗朝均因对抗王安石新法被贬;旧党取得政权后,同时召入,先后任翰林学士。苏轼于元祐时任至兵部尚书;苏辙权吏部尚书,使契丹还,为御史中丞。当时吕大防和刘挚曾拟对新党稍作让步,称为“调停”,苏辙便力加反对。他们的政治态度是极鲜明的。

洛蜀党争也反映为洛学与蜀学的学术宗派之争。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把苏氏蜀学和王氏新学一同摈于正书之外,附于卷尾,这正是继承洛学的道学正宗的偏见。但南宋道学家虽然不齿蜀学,却总认为蜀学犹胜于新学。所谓“粹然一出于正”的张九成门人汪应辰,在给朱熹的书信中便说:“东坡初年力辟禅学,如盐宫县安国寺大悲阁记,省记不分明,其中引‘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之类。其后读释氏书,见其汗漫而无极,从文关西等游,又见其辩博不可屈服也,始悔其少作,于是凡释氏之说,尽欲以智虑亿度,以文字解说,如论成佛难易而引孟子‘仁义不可胜用’,子由又有传灯录解;而子由晚作老子解,乃欲和会三家为一。此盖气习之弊,窃以为无邪心,谓其不知道可也。君欲指其失以示人,则如某事某说,明其不然可也,若概而言之,以与王氏同贬,恐或太甚,论法者必原其情,愿更察之也。”(文定集卷一五与朱元晦书第九)

朱熹虽曾在杂学辨中对蜀学作了些枝节的批评,也说苏轼“大体段尚自好耳,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吾于东坡宜若无罪焉。”在道学家心目中,蜀学是可以原谅的,而王安石的新学则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这和洛蜀在政治上的关系正相符合。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北宋道学是代表品级性地主的正宗思想。

其次,还可以从宋代豪族的世家常常就是道学的世家来作些分析。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札记中所统计,学案中的北宋相家,范镇一家有六世八人,吕公著一家有七世十七人。程颐最推尊韩维,曾向他求撰程颢墓志,说:“智足以知其道学,文足以彰其才德,言足以取信后世,莫如阁下。”(伊川文集卷五)韩维这一“北宋相家”中人,在学案中,除韩维本人列为程颢同调外,其从孙瓘是刘安世弟子,璜是胡安国弟子,玄孙元吉是尹焞门人,吕祖谦即其壻,而元吉子淲又是清江刘氏门人。按韩吕两家是北宋最大的豪族,如邵伯温所说:“韩、吕,朝廷之巨室也。天下之上,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闻见前录卷三)

文彦博、富弼都出于吕氏之门。

另一方面,道学家有一种神秘的“心传”,这个“心传”本身正反映着学统上的品级“世家”,而是“常品”所不敢想象的。在道学兴起时,道学家已经拿起了神秘主义的“道统”的招牌。程颢为邵雍作墓志,就鼓吹“独先生之学为有传也,……推其源流,远有端绪”,而与所谓“师道不立,学者莫知其从来”的凡人们的学术是绝不同的。从此旧党分子,效仿着韩愈所捏造的“道统”,把程颢吹捧为“孟子而后,传圣人之道者,一人而已”,程颐、刘立之、朱光庭等都这样说。“道学”的复古主义的“道统”就这样堂哉皇哉地虚构得有声有色。然而揭开“道统”的画皮,原来它在实质上是一种正宗的“安定的垄断”,而反映着土地权力的“安定的垄断”罢了。在本节中,我们扼要地论述了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意义,至于道学如何在思想斗争中与代表庶族地主的新学相对立,各道学家思想的本质是怎样的,概见于本章以下各节及后面各章。

谢选骏指出:道学和新学虽然对立,但是道学却是比新学更为成功的后来居上的官学——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第二期中国文明的王国时代正在向帝国时代转化,自由的思想正在向统治的思想演化。按照同样的道理,蜀学为何只能居于洛学的下风?因为蜀地僻远,乱天下有余,治天下不足也。其学亦然。虽然它预感三教合一的即将出现。


第二节 司马光的天命论及其唯心主义的哲学体系



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人,生于宋真宗天禧三年(公元一○一九年),卒于哲宗元祐元年(公元一○八六年)。他是晋皇族司马孚的后裔,祖炫任富平令,父池于真宗仁宗时历知六州,“以清直仁厚闻于天下,号称一时名臣”(苏轼东坡集卷三六司马温公行状),终于吏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由此可见司马光的名门身分。

司马光所编著的作品很多,其哲学思想主要表现于太玄注、法言注、潜虚、易说,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中的材料也可资旁证。潜虚一书为司马光自作,但阙文很多,现存繇辞可能是南宋初张汉、张敦实所补,还不可完全作为依据。

司马光的学术虽然尚未完全脱出传统经学的藩篱,但他反对烦琐笺注,认为当世士大夫,或“高冠博带,广袂之衣”,或“执简伏册,呻吟不息”,或“点墨濡翰,织制绮组之文”,都不配称“儒”。他所谓的“不治章句,必求其理”(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四颜太初杂文序),和道学的烦琐主义的义理之学已同属一个类型。

在前代学者中,司马光最崇奉扬雄,认为在孟荀之上。司马光自命为继承扬雄之学,对法言、太玄二书“研精竭虑”、“疲精劳神”达三十余年。由于在“性”论上的分歧,司马光曾专著疑孟,讥评孟子;同时,他更不满于韩愈抑扬尊孟,以至严责韩愈钻营豪门的鄙行。应该说明,在北宋时代,孟子在道统上的地位尚未受到普遍承认,如何涉、刘恕、晁说之等都批评过孟子。因此,司马光在形式上的非孟,不能认为他与其他道学家的尊孟就立于相对立的地位。我们知道,中世纪的学者们利用古代同一的材料而得出相反的论断,乃是常见的史实,问题在于他们从什么观点出发和怎样论证前人的理论材料。我们在本书第二卷中曾经指出,扬雄的世界观是由唯物主义因素和唯心主义因素所奇妙结合的二元论体系,而司马光在理论形式上所继承于扬雄者,如著潜虚以拟太玄,乃是撷取扬雄思想中唯心主义的、神学的部分,所以司马光的尊扬也不能认为具有进步的意义。

在潜虚中,司马光就哲学的主要范畴作了概括的叙述,但未加详尽说明。因此,如果孤立地看其中一些命题,如“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或“形然后性”等,很可能导致错误的论断,甚至把它误认为唯物主义的。研究司马光的思想,心须掌握其全部著作的整个体系来抽绎剖析。

司马光在许多文章中,反复论述了他的天道观。司马光哲学中的“天”

究竟是荀子说的“错人而思天”的“天”呢?还是仲长统说的和“天之道”对立的“天道”呢?这里请先看他的下面的一段话:“物之视听局于形声;天则听于无声,视于无形。发于心者,天必知之,故无若天之聪明也。”(法言注卷五问明)

这个和物质对立的“天”能洞悉人心的一切,是有人格有意志的全知全能者。不仅如此,司马光在迂书士则中,论述了为士者必须事天的道理,更主张“天”是宇宙的主宰或最高的统治者,他说:“天者万物之父也。父之命子不敢逆,君之言臣不敢违。父曰前,子不敢不前;父曰止,子不敢不止,臣之于君亦然。故违君之言,臣不顺也;逆父之命,子不孝也。不顺不孝者,人得而刑之;顺且孝者,人得而赏之。违天之命者,天得而刑之;顺天之命者,天得而赏之。”(文集卷七四)

在这里,司马光把天与人的关系摆弄成了君权和父权等特权统治奴役人民和人民对之服从的关系,这种对人可以任意赏刑的天命,正是把封建的君权父权涂上了神权的油漆,实质上是统治阶级的颠倒的世界意识,也可以说是两汉神学的再版。所谓“顺天之命”和“违天之命”,就是指着服从封建的特权和逆反封建的特权。司马光更露骨地说:“天使汝穷而汝强通之,天使汝愚而汝强智之,若是者必得天刑。”(同上)

司马光不但把封建统治之下的人民的穷困和形式不平等的等级差别,归之于“天”的意旨,而且把被压迫者们在残酷剥削下所遭受的精神和肉体的苦痛和统治者镇压他们的反抗时所使用的残暴刑律说成“天刑”。因此,谁要致力于改变等级关系,谁就是“天”之罪人,“命”就是这样有阶级性的。他说:“人之刑赏,刑赏其身;天之刑赏,刑赏其神。故天之所赏者,其神闲静而佚乐,以考终其命;天之所刑者,其神劳苦而愁困,以夭折其生。……智愚勇怯,贵贱贫富,天之分也;君明臣忠,父慈子孝,人之分也。僭天之分,必有天灾;失人之分,必有人殃。”(同上)

这样看来,“阶级即等级”的封建主义是绝对不变的制度,是神早已安排妥当的各阶级本分所应遵守的规律。由这样天人关系的命运论,便得出了各阶级要“谨司其分,不敢失陨”的阶级调和论。司马光在迂书中还讲了一个寓言:“迂夫(司马光自称)病 齿,呻吟之声达于四邻,通夕不寐。道士过之,问曰:‘子知病之所来乎?’曰:‘不知也。’道士曰:‘病来于天。天且取子之齿以食食骨之虫,而子拒之,是违天也。夫天,子之所受命也,若之何拒之?其必与之!’迂叟曰:‘诺。’于是以齿与虫,惛然而寐,一夕而愈。”(同上 齿)我们不必驳斥这种胡说,即牙病不治居然可以合于天意而神使之一夕而愈,这里只指出,遵奉“天”的意旨而心甘情愿地把牙齿奉献给食骨的牙虫,即逆来顺受的奴婢思想,正形象化地表达出司马光的反动说教。

我们如果把司马光的天命论和他的政治斗争联系起来看,那么这种思想的反动作用便更昭然若揭了。熙宁初,王安石为推行新法,主张“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司马光便在院试策目中历引诗书,“证明”先王都畏天命法祖宗,最后挑拨地问道:“今之论者或曰:天地与人事不相关,薄食震摇皆有常数,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尽善,可革则革,不足循守。意者古今异宜,诗书陈迹不可尽信邪?将圣人之言深微高远,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邪?愿闻所以辨之!”(文集卷七二学士院试李清臣等策目)王安石非天命以行变法,司马光主天命以抗变法,两者是正相对立的。

司马光的潜虚所谓“虚”,模仿着太玄的“玄”,因此他把有神论的“天”又从“虚”这一概念作了形而上学的说教。扬雄在太玄玄首中说:“驯乎玄,浑行无穷,正象天。”司马光注谓:“扬子曰,叹玄道之顺,浑仑而行,终则复始,如天之运动无穷也。”司马光的太玄注和潜虚都是象数学,他所谓玄道是象天的,和天道一样,都是循环的。司马光说:“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岁将更始。以终养始,以初继末,循环无端,此天道之所以无穷也。”(太玄注,养上九)关于每一循环的段落,他虽有一些带有变化观点的命题,如“生极则反乎死,盛极则反乎衰,治极则反乎乱”(同上,周上九),但既然循环一定要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所以就世界的整体说来,天道是不变的。司马光说:“古之天地有以异于今乎?古之万物有以异于今乎?古之性情有以异于今乎?天地不异也,日月无变也,万物自若也,性情如故也,道何为而独变哉?”(文集卷七四迂书辨庸)

这便从循环论又得出了天不变道亦不变论,在这样天地万物永远不异的总原则之下,封建主义的人情世态以及意识形态也永恒不变,而成为“非运动”的安静状态(参看本卷序论补)了。

司马光的认识论系统地见于他为太玄玄测第一首中所作的注释,这里有必要把这一部分的主要内容摘录于下:“中者,心也,物之始也;……首者,明天地以阴阳之气发敛万物而示人法则者也。……三仪万物云为,原其造端,无不在乎中也。……

〔初一〕圣人,顺天之序,修身治国而示人吉凶者也。……夫以天地之广大而人心可以测知之,则心之为用也神矣。……君子之心可以钩深致远,仰穷天神,俯究地灵;天地且不能隐其情,况万类乎?以其思而未形也,故谓之‘幽’。法言曰:‘或问神,曰:心。请问之,曰:潜天而天,潜地而地。’天地,神明而不测者也,心之潜也,犹将测之,况于人乎?况于事伦乎?君子思虑之初,未始不存乎正。……

〔次二〕神者,心之用也。人以心腹为‘玄’,阴主恶,阳主善,二在思虑之中而当夜,其心不能纯正。见利则欲为恶,顾义则欲为善,狐疑犹豫,未知适从。〔善胜为大贤,恶胜为小人。〕……

〔次三〕三为成意而处思之外,君子既思之则行之,所为之迹见于外,人得而知。……

〔次四〕四,当夜小人也,而逼于五,不度功德,进取狂简,谓夫性命之理造次可及也,故‘大受’之而无辞避。夫性命,理之至精者也,非小人之所得知也,故曰‘否’。……

〔次五〕君子有其道必有其时,有其时必有其位,然后能为民之父母。……

〔次六〕玄之道,贵将进,贱始退。……

〔上九〕灵者,心之主,所以营为万物,物之所赖以生者也。……

灵已陨矣,则气形各反其本也。”

从上面的话看来,司马光把人的生理和心理机关分为形、气、灵三部分,其中灵为心之主,而心不但是物之始,是万物所赖以生的造端,而且由于其为“中”,还能任意塑造法则,这明白表露了他的思想的唯心主义的实质。司马光认为心之用为神,有全知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不是等级卑贱的小人所能具有,而是只有君子一流的品级性人物才禀赋的,他们的知识和他们的贵族地位是相应不爽的。因此,在司马光的神秘主义认识论中,认识不但不是客观事物的反映,而成了特种人物编造万物的特种权力。在这里,他的认识论是和他的天命论相照应的。

关于怎样思维的问题,司马光又陷入于一种直观主义。他宣示要“遗物离人,精思超诣”,所以他释大学格物致知的“格”为“捍”为“御”,只有捍御外物,才能“无所不照,无所不通”,才能“知至道”(文集卷七一致知在格物论),这也是道学受禅学影响的例证。司马光说,一旦忽然高明到通了“天”,领取了名为“玄”的至道,于是就神妙到这样地步:“玄得而神明生之,则动静之变皆玄事也,休咎好丑皆玄法也。天地阖辟,万物并兴,而玄不动;若雕若刻,生生化化,而玄无为;析愿迪哲,诏奸陨匿,百度厘举,而玄莫违;始终相纠,古今相荡,统元无尽,而玄不逝,岂非所谓‘万物皆备于我’、‘道心惟微’者哉?”(太玄注玄书)这就好象一位魔术家,只要把神奇的魔术杖一挥,一切都由他来幻变,孟子所谓的“万物皆备于我”的“我”就成了神我了,书所谓的“道心惟微”的“心”就成了司马光的“神心”了!

显而易见,这种“神心”并不是任何人都具有的,更不是从实践中来的。所谓“神心”只存在于少数的“神我”,即司马光说的“生而知之”的圣人(法言注卷一修身),因为他说:“天道精微,非圣人莫能知。……夫天道窅冥恍惚,若有若亡,虽以端兆示人而不可尽知也,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是以圣人之教,治人而不治天,知人而不知天,春秋记异而说不书,唯恐民冒没猖狂以趋于乱也。”(文集卷六八原命)

因此,从后面一段话看来,对自然规律的支配不但是“至神”者的特权,而且其中的道理是不可以教人的,因为人民如果明白了些自然的规律,那就会反抗统治阶级以至于起义,岂不是危险的么?因此,同天人之际,辅天力之所不及,只有“神心”在其间沟通,司马光说:“天者不为而自成,人者为之而后成,而同其际,使之无间隙,皆圣人神心之所为也。”(法言注卷四问心)

至于一般人则根本不配闻知性命至理,如果小人不度德量力而“造次”,那么就好象“未尝操舟而欲涉海”,必然遭到灭顶的否运。司马光的认识论上的阶级烙印是刻得非常明显的。

司马光的所谓圣人并不是虚幻的,少数圣人中的最高主权者即指封建帝王。在太玄注中,司马光反复以天譬喻圣人,也以天譬喻君王。他说:“天地因人而成功,故天地之所以得其道者在民也,民之所以得其道者在君也,君之所以得其道者在心也。”(法言注卷一○孝至)

此处的君心即圣人神心,天地人之道最后决定于君心,这是司马光哲学的最后归宿。

根据上述有神论的天命论、唯心主义的世界观和直观主义的认识论,司马光又导出了从封建伦理关系上出发的人性论。司马光认为道德仁义礼都是“天性自然,不可增损”,所以“阙一则不成人”(法言注卷三问道)。司马光讲的仁义等道德大都是指“人格”关系,它是人性所固有的程度不等的“天德”,他说:“仁义,天德也。天不独施之于人,凡物之有性识者咸有之,顾所赋有厚薄也。……物性各于其类自有善恶。”(文集卷六七猫虪传)

司马光形式上采用扬雄的善恶混说,曾专撰善恶混辨一文(文集卷七二,亦见法言注卷二修身)。他对扬雄学说的解释不同于韩愈。韩愈认为善恶混是“始也混而今也善恶”,司马光则认为“混者,善恶杂处于身中之谓也”。他说,受于天的性兼有善恶,虽圣人也不能无一点恶,愚人也不能无一点善,但所受的善恶的程度是有等级的。受善之命占绝大部分的是圣人,受恶之命占绝大部分的是愚人,善恶相半的则是中人。但圣人的善占绝对优势,其极少数的恶不能胜善,愚人的极少数的善也不能胜恶,所以说“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司马光根据这种分类法,同时反对孟子的性善说与荀子的性恶说。司马光的善恶混说,实际上是主张人类在先天受命时就存在着不平等,和他的天命论正相呼应。因此,他屡次指出性即天命或性由天预先安排,他说:“性,天与之也。”(文集卷七三疑孟)

“‘成不可更’,性也。……性,天命也。”(太玄注玄冲)

司马光把天命和人性联系在一道,而认性是“成不可更”的说法是和王安石以善恶之成为由于“习”的理论正相反对的。

王安石说,孔子所谓愚智不移是指才而不是指性。才是愚智昏明之品,性是“生之质”。司马光的善恶混说,在王安石看来,是“混才与性而言之”(王安石临川集拾遗性说)。司马光在四言铭系述(文集卷六八)和才德论(文集卷七○)中,也说聪明勇健等属于才,但他认为才和性一样,是“所受于天,非人所能强也”。他在四十岁时所著的迂书理性命节中说:“是不是,理也。才不才,性也。遇不遇,命也。”(文集卷七三)

才与性在此被混而为一,都是受于天而预为命定的。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再来看司马光最后的著作潜虚,就比较容易理解了。潜虚分别叙述天人,在天的方面,司马光说:“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

在人的方面,他说:“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反于虚矣。”

这里面由性至命的一段是容易明白的,即由于人有不平等的性,因此有不平等的名分,根据不同的名分而有各自不同的安分的行为,以此待俟不可知的天命。所谓虚即玄道,所谓气即太玄注玄书所说:“‘天奥西北’则化精冥于混沌无端,‘地奥黄泉’则信无不在乎中,万物精气隐焉,此魄荣也,罔之时也。所谓‘潜天而天,潜地而地’,亦极此奥而已矣。”关于虚(或玄)与气的论述只见于这两处。这种由虚、气派生万物的见解模仿着老子和易传。司马光把“气”这一概念神秘化了,所谓“精气”,是古代和两汉以来的唯心主义者常用的字眼,没有什么新义。

潜虚中“体”这一范畴也是司马光其他作品中没有提到的。由潜虚所附体图来看,原来所谓体是按封建等级分列十等的一套象数结构。司马光解释体图说:“一等象王,二等象公,三等象岳,四等象牧,五等象率,六等象侯,七等象卿,八等象大夫,九等象士,十等象庶人。一以治万,少以制众,其惟纲纪乎?纲纪立而治具成矣,心使身,身使臂,臂使指,指操万物;或者不为之使,则治道病矣。”

司马光依据这种受性的体,认为封建主义的等级制是永恒不变的东西。上引这段话和资治通鉴周纪一开端所标举的礼分论的内容完全一致,他在法言注渊骞中也说:“国之所以能为国者,以在上者执号令御其下,如人之有神灵也。”就个人来说,灵是心之主,而心运转形体;就宇宙来说,天地之道最后决定于君心。这种唯心主义的体系正是为封建专制主义服务的工具。

总之,司马光的哲学是汉代以来传统的天命论神学的继承者。和司马光在政治上维护封建专制制度和豪族的特权一样,他在哲学上也顽强地企图为他的政治主张奠定理论的基础。王安石主张贤者贵、不贤者贱为命之正,反映了身分微贱的某些等级以至庶族地主集团的要求,而司马光则反复强调人性先天的不平等,认为小人必须“度其德”,不得妄图“于盛位”,他在太玄注少的次四中说:“家性为‘少’,四为下禄,故贫也。在中之下,不自多大,自旌其贫者也,故曰‘贫贫’。当日之夜,不能守正,自旌其贫,妄求振动,斯亦鄙矣!”

司马光的豪贵嘴脸在这一段话中可以说是暴露无遗了。如果和他的论阶级(见宋文鉴)一文联结起来看,我们更可以了解司马光为封建主义说教的反动性。

谢选骏指出:上文很少提及司马光的主要著作《资治通鉴》,可谓鼠目寸光矣!马列主义者们显然没有明白,北宋标志第二期中国文明进入了战国时代,这个时期出现了一部《资治通鉴》并非偶然,而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史学体现——司马光删去屈原、李白、杜甫等历史记录,这是一种“没文化的态度”,这当然并不等于说司马光本人没有文化,但起码说明他不重视文化在“治理社会”之中的作用,可见其战国目光的短浅狭隘,军政心胸的保守局限。但尽管如此,司马光其人还是有些历史感的,正是这种模模糊糊的历史感推动着他,做出了“从第一战国到第二战国”的《资治通鉴》的选材范围,从而不知不觉地为第二次战国时代,揭开了第一次战国时代以来的历史帷幕。于是在其无意识的作用下,司马光产生了有意识的《资治通鉴》。

马列主义者说“司马光是为了巩固当时的封建政权,才编写《资治通鉴》,这就决定了此书的内容主要是政治史。”但是这一胡说也触及到了“战国的焦虑”。因为,中国的官史从来都是“为了巩固当时的政权”,何以独独《资治通鉴》的内容主要是政治史?在我看来,显然因为战国格局的存在使得北宋并非真正的统一帝国,它甚至还失去了中国对越南的千年统治权。而这一“北宋作为战国成员之一”的特殊压力,也使得北宋君臣特别突出注意政治军事的事务。结果就形成了司马光和《资治通鉴》“没有文化的态度”——这一态度与辽金元的野蛮压力十分相称,也与秦始皇的“反文化态度”一脉相承。因为司马光以后所发生的蒙古统一欧亚各国,正是秦始皇统一中原各国的翻版。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把《资治通鉴》叫做“焚书坑儒的《资治通鉴》”。因为这部“焚书坑儒的《资治通鉴》”,正是“第二战国对第一战国的历史回顾”——它向我展示了“从第一战国的焚书坑儒到第二战国的《资治通鉴》”这一中国文明史周期的巨大脉络。正因《资治通鉴》如此“焚书坑儒”了,毛泽东这头不学无术但却贪吃权术的蠢猪,才会法子本能地闷头乱啃《资治通鉴》,结果把自己养得如此肥头大耳,直到做成了一块天安门广场上展览陈列的、充满了化学毒素的“蜡肉”。同样,也只有像我这样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发现者与创造着,才能逆流而上,捋顺了上述历史的纵横脉络。


第三节 邵雍的唯心主义与退化的历史观



邵雍字尧夫,号康节,河南人,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公元一○一一年),卒于神宗熙宁十年(公元一○七七年),著有皇极经世、击壤集,今传本都出于道藏。邵雍的师承,据其子伯温闻见前录所记,有共城令李之才和汾阳讲易的任某。李之才曾闻道于穆修,而张■所撰邵雍行状略说:“伯长(穆修)以上虽有其传,未之详也。”

(一)邵雍哲学体系中的象数学、有神论和形而上学邵雍的思想中杂有许多纬学的成分,这是北宋象数学共同的现象。在他的思想中又有老庄的影响,他曾赞老子为“知易之体者”,为“明物理”;赞庄子为“善通物”(皇极经世卷一二)。邵伯温记邵雍“论文中子(王通)谓佛为西方之圣人,不以为过,于佛老之学口未尝言,知之而不言也”(闻见前录卷一九),可见他受佛教道教的影响。

邵雍和司马光的关系很密切,他们又同操象数学,虽然二人学说的形式不同,但彼此之间可以说是互有影响的。两宋之际,有些道学家认为司马光模拟邵雍的先天学,但私淑邵雍的陈瑾在答杨时游酢的信件中说:“司马文正公最与康节善,然未尝及先天学,盖其学同而不同。”(闻见后录卷五)就学术上的形式而言,邵雍之学更多地出于纬学,特别是易纬。

邵雍的哲学思想概见于皇极经世。此书本分六十二卷,今道藏本合为十二卷,全书均以“观物”名篇。所谓“观物”是邵雍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这里应首先加以概括的解释。在观物外篇中,邵雍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皇极经世卷一二,按前一句出自佛学的止观说,后一句是借用荀子“公生明,偏生暗”的成语。)

物和我的关系即主观意识与客观存在的关系问题。据邵雍讲来,“物自身”是不能由“我”(主观)来认识(观)的,因为据他说,“不我物则能物物”,这个“物物”才是“物自身”的把握。怎样就能不以我观物呢?他说必须“无我”。在这里,我们一望而知他是窃取庄子的直观主义,因此,邵雍对存在与思维的问题提出了无思无为的内心自省的顿悟方法,他说:“无思无为者,神妙致一之地也(所谓一以贯之)。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同上)

放弃对自然(物)的把握,一任神妙的无思无为来“洗心”,据邵雍解释,叫做什么“顺理”,他说:“顺理则无为,强则有为也。”(同上)

他又以儒家传统的“诚”来称道这种神秘主义,他说:“为学养心,患在不由直道。去利欲,由直道,任至诚,则无所不通。天地之道直而已,当以直求之;若用智数由径以求之,是屈天地而循人欲也,不亦难乎?”(同上)

这里暂不问他说的天地之道是否为抽象的一个“直”字,我们仅须指出,他说的以直求直的“顺理”,就是禅观式的直观主义;反之,如果依靠实践来认识自然,那就不合于他说的“以物观物”,而是有为的“强”求客观规律了。“观物”的大体意义便是这样。要深入了解“观物”说的实质,还需要对他所谓“理”作进一步的分析。北宋较早的思想家都论及理、性、命的关系问题。关于这一问题,邵雍说:“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性之在物之谓理。”(同上)

从“天”到“命”,从“命”到“性”,又从“性”到“理”,在邵雍看来,不但是从不同角度称举的同义语,而且其中次序是一种上帝—我性—物理的颠倒关系。因此,“顺理”就等于说顺天命,能顺天命则无所不通,其中神妙的性使一切“造化在我”。邵雍在诗文中常自诩他能通天地造化之机,正由于他自命能顺理,即他用的另一个术语“观物”。

邵雍的哲学并不到此为止,他还用了一套狡猾的说“理”过程,而最后又回到神学。因此,我们不能只简单地指斥他的理论是一种胡说,而应从认识论对之进行分析批判。

邵雍绕的圈子很远,几乎在表面上看来好象他是个二元论者,好象他讲的一套“理”又是在“以我观物”了。他认为事无巨细,都具有“理”,而这“理”是由他编造为象数的形式。倒过来说,由象数就可以逆推和顺观出一切的理。他说:“推类者必本乎生,观体者必由乎象。生则未来而逆推,象则既成而顺观。……推此以往,物奚逃哉?”(同上)

首先看他怎样从象定万物之体,如四象定天地之体,八卦定日月之体,重卦定万物之体。所谓天地、日月、万物的背后都有一个什么“体”,这“体”也可以用现代唯心主义“新理学”者说的“无字天书”来表述。于是象数学家就运用了简单的等比级数的抽象概念来对物理作出比附的游戏。象数学家不但要从“象”来“顺观”,而且更从“数”来“逆推”。因此,象数的顺逆两面的推衍就代表了宇宙的生成和万物的变化,例如邵雍曾说:“太极既分,两仪立矣。阳下交于阴,阴上交于阳,四象生矣。阳交于阴,阴交于阳,而生天之四象;刚交于柔,柔交于刚,而生地之四象,于是八卦成矣。八卦相错,然后万物生。是故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故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易六位而成章也。十分为百,百分为千,千分为万,犹根之有榦,榦之有枝,枝之有叶,愈大则愈小,愈细则愈繁,合之斯为一,衍之斯为万。”(同上)

此处太极两仪四象八卦是象,一至六十四或一至万是数。

我们必须指出,象数学的一切象数,并不含有物质范畴以及任何客观规律的意义。邵雍和其他的象数学者,都企图把他们所离开物质而拟定的体性或所安排的象数系统讲成绝对真理,例如邵雍就说过,他的先天图是一种“无字天书”:“图虽无文,而吾终日言而未尝离于是,盖天地万物之理尽在中矣。”这就可以看出,所有象数都不过是一种主观的安排,它并不是从客观事物中抽象出来的,因而也丝毫不能反映客观事物的变化发展。

为了证明象数的道理,邵雍在皇极经世书中曾列举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例子,大至整个自然史、社会史,小至一事一物,用以说明一切事物普遍地是遵照他所推衍的象数构成并变化的。我们检核他所举的全部例证,可以发现无一不是毫无内容联系的无理比附。试举数例于下:关于天文学的荒唐的比附:“阳消则生阴,故日下而月西出也。阴盛则敌阳,故日望而月东出也。天为父,日为子,故天左旋,日右行。日为夫,月为妇,故日东出,月西生也。”

“日月相食,数之交也。日望月则月食,月掩日则日食,犹水火之相克也。是以君子用智,小人用力。”

“月者日之影也,情者性之影也。”关于生物学的荒唐的比附:“阳交于阴而生蹄角之类也,刚交于柔而生根茎之类也,阴交于阳而生羽翼之类也,柔交于刚而生枝榦之类也。天交于地,地交于天,故有羽而走者、足而腾者,草中有木、木中有草也。各以类推之,则生物之类不逃数矣。走者便于下,飞者利于上,从其类也。”

“陆中之物水中必具者,犹影象也。陆多走,水多飞者,交也。”

“木者屋之子,是以果实象之。”

关于人体生理学的荒唐的比附:“心居肺、胆居肝何也?言性者必归之天,言体者必归之地,地中有天,石中有火,是以心胆象之也。心胆之倒悬何也?草木者地之本体也,人与草木反生,是以倒悬也。口目横而鼻纵何也?体必交也。”

“大数不足而小数常盈,……是以人之支体有四而指有十也。”

“天见乎南而潜乎北,极于六而馀于七,是以人知其前、昧其后而略其左右也。”(同上)

邵雍所谓“通物”不过是这一类的牵强傅会,和纬学没有什么不同。

邵雍也运用了一些自然科学的成果,这是什么道理呢?我们在上面各章已经指出,宋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影响到了哲学领域,唯物主义者运用它丰富了认识论,武库中添加了反神学的新武器;而唯心主义者,特别是狡猾的唯心主义者,在论证人类的认识过程中也不得不采用着自然科学的术语,并运用它和神学结合在一起,而在其哲学体系的比重里,却把自然科学安排成为神学的奴婢。在上引大量的荒唐的怪说中也偶然出现一点合理的东西,例如朔望的月相和日月食的命题,但邵雍对这些自然现象横加以臆测的神秘的解释,并运用它来佐证他的形而上学。观物篇的全部命题都是象数学,而没有科学价值。邵雍不仅企图以他的象数学阉割科学的实质,而且还正面地反对科学,如他说:“天以‘理’尽而不可以形尽,浑天之术以‘形’尽天,可乎?”(同上)

汉张衡等的浑天说之所以是中世纪伟大的科学成就,正因为他根据具体的天象(形)创立起一种科学的假说,然而邵雍却认为科学是违“理”的,只有他的象数的“理”才是真的,这种态度显然是神学的说教,因为他原来把“理”是这样玩弄的,他说:“天有四时,地有四方,人有四支,是以指节可以观天,掌文可以察地,天地之理具于指掌矣,可不贵哉?”(同上)

一个人的手掌居然可以代表了天地,这正是后世卜相者以邵雍为宗祖的根据。

分析邵雍哲学思想的本质,也应辨明“物”在其哲学体系中的位置。邵雍所谓物或器,有时也指客观的事物。在皇极经世中,邵雍曾反复提到“天地亦物”的命题,他说:“天地虽大,是亦形器,乃二物也。”

“以天地生万物,则以万物为万物;以道生天地,则天地亦万物也。”(同上)

同时他也提到“人亦物”的命题,他说:“人亦物也,圣亦人也。”(同上卷一一)

这些命题,如果孤立地看,是可以使人堕入唯心主义的迷雾之中的,正如庄子中的“物”概念可以使有些人错认为唯物主义一样。邵雍之所以把天地与人都纳入物的范畴,决不是接近唯物主义,而只是把一切具体事物消融于神秘的最高范畴的手段。他说“道生天地”,“道”便是高于天地而神妙万物的,故此“道”亦即神的代名词,即“太极”。邵雍解释汉代神学家所编造的易纬乾凿度的“太极—太玄—太素—太一—太初”的序列说:“太极,道之极也;太玄,道之玄也;太素,色之本也;太一,数之始也;太初,事之初也:其成功则一也。”(同上卷一二)

如果我们把“太”字号的东西,换成“上”字号的“上帝”之类,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异呢?宋代道学的“太极”说大率如此,邵雍也不例外。

关于“太极”,邵雍承袭了纬学太一生万物的序列,更主张太极—阴阳—四象—八卦—万物的序列。在“太极”(“道”)与阴阳的关系上,他认为:“阳者道之用,阴者道之体。”(同上)

在阴与阳的关系上,则阴为阳之体,阳为阴之性,但阴实而阳虚:“性非体不成,体非性不生。阳以阴为体,阴以阳为性,动者性也,静者体也。”

“阳能知而阴不能知,阳能见而阴不能见也。能知能见者为‘有’,故阳性‘有’而阴性‘无’也。阳有所不遍而阴无所不遍也。阳有知,阴常居也。无不遍而常居者为实,故阳体虚而阴体实也。”(同上)从世界观讲来,“无”与“静”是体是实,而“有”与“动”是性是虚,“无”是本质,而“有”是现象,这种形而上学便通向了“实”而遍存的“神”。从认识论讲来,从寂然不动之“体”来直观事物,就可以捉住什么“物自身”,而“顺理”并“尽天”了;若从运动中认识事物,那就要远离真实的“神”。阴阳既然不是平等对立的关系,而是以阴为体,那么,阴阳所自出的“太极”或“道”也是以“静”以“无”为体了。因此,在未生象前,阳只包含在阴之中,他说:“无极之前,阴含阳也;有象之后,阳分阴也。”(同上)

邵雍虽也说“一气分而阴阳判”,但他所谓“气”并不含有物质的意义,例如他认为天之体并非具体的日月星,而是抽象的辰,说:“辰数十二,日月交会谓之辰。辰,天之体也。天之体,无物之气也。”(同上)

“太极”的一气当也是无物之气。

就数而论,邵雍也同样以无体不用之“一”来比喻“自然”和“道”,他说:“天数五,地数五,合而为十,数之全也。天以一而变四,地以一而变四。四者有体也,而其一者无体也,是谓有无之极也。天之体数四而用者三,不用者一也;地之体数四而用者三,不用者一也。是故无体之一以况自然也,不用之一以况道也,用之者三以况天地人也。”(同上)在这里仍然是以“无”来支配“有”,以“体”来支配“用”,以不变来支配运动。

最高的“太极”或“道”既是“无”,但又表现而为万有,这就和纬学中的“太一”一样,其实是神,邵雍也正把它称为神,他这样说:“神无方而易无体。滞于一方则不能变化,非神也;有定体则不能变通,非易也。易虽有体,体者象也,假象以见体,而本无体也。”(同上)

邵雍以神为“太极”的活动,他说:“太极一也,不动;生二,二则神也。”

“太极不动,性也;发则神,神则数,数则象,象则器,器之变复归于神也。”

“神生数,数生象,象生器。”(同上)

一切物质的东西(器)都出自神而复归于神。

邵雍一方面高唱神学的“神”,另一方面更宣扬绝对精神的“神”,这可以由下列一句话得到说明:“人之神则天地之神。人之自欺,所以欺天地,可不慎哉?”(同上)

“人之神”就是中国哲学史中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争论的“形”“神”问题之神,有神论者主张形亡而神可存,这在邵雍的思想中,叫做“形可分,神不可分”(同上)。他说:“神统于心,气统于肾,形统于首。形象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

“神者人之主,将寐在脾,熟寐在肾,将寤在肝,正寤在心。”(同上)

由此可知,虽然他说神统于心,但神可以在脾肾肝(或胆),所以神不是普通的官能,而是一种灵魂。邵雍把人分为形、气、神,类似司马光所说的形、气、灵,神灵是形气的主宰。

邵雍认为人之神即天地之神,因此他也承认佛教所谓“他心通”的神通。邵雍说:“神无所在无所不在,至人与他心通者,以其本于一也。

道与一,神之强名也;以神为神者,至言也。”(同上)

“道”与“一”即是神,在这段话里得到最明显的暴露。

不管怎样绕着形而上学的圈子来说“神”说“道”,邵雍所谓的“神”

最后不能不通向宗教,为有神论张目。上引神居于人体内脏,本有似于道教的说法,邵雍又说:“鬼神者无形而有用,其情状可得而知也,于用可见之矣。若人之耳目鼻口手足,草木之枝茎叶实颜色,皆鬼神之所为也。福善祸淫,主之者谁邪?聪明正直,有之者谁邪?‘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任之者谁邪?皆是鬼神之情状也。”(同上)

既然人的感官肢体以及一切思维动作都是操持于“神”,一切物质形成衰枯也都是操持于神,那么,邵雍所说的鬼神显然是“福善祸淫”的最后决定者,所以这个宗教的鬼神又是全知的,他说:“凡人之善恶,形于言,发于行,人始得而知之;但萌诸心,发于虑,鬼神已得而知之矣。此君子所以慎独也。”(同上)“人之畏鬼,亦犹鬼之畏人。人积善而阳多,鬼益畏之矣;积恶而阴多,鬼弗畏之矣。”(同上)

在邵雍的哲学中,“太极”、鬼神和绝对精神是相互联结的,因而他的通过烦琐途径的哲学,不过是神学的袈裟上面的一块补绽罢了。

我们也应该指出,邵雍的思想体系是狡猾的,它不完全相同于传统的天命论神学,而更倾向于形而上学,因为在邵雍的思想体系中,神固然是超出人物之上的威严的上帝,但也幻变成为绝对精神。既然人之神即天地之神,而神统于心,所以邵雍有时又以作精神解的“心”来代替“神”,他说:“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

“心为太极,又曰道为太极。”

既然心就是“太极”,所以人的具体的形体虽在天地之后,心却在天地之前,如他在诗中所说:“身生天地后,心在天地前,天地自我出,其馀何足言?”(击壤集卷一九自馀吟)

此在天地之前的心,也称为“天地之心”,邵雍说:“天地之心者,生万物之本也。天地之情者,情状也,与鬼神之情状同。”(皇极经世卷一二)

邵雍哲学中的天地万物就是由这样“不可思议”的精神分泌出来的东西。因此,邵雍的哲学无疑是比他所禀承的纬学更狡猾些。在观物内篇开端,邵雍写道:“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耳目口鼻者,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然则人亦物也,圣亦人也。

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万物之物,有亿物之物,有兆物之物。生一物之物当兆物之物者,岂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生一人之人而当兆人之人者,岂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

人之至者,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世观万世者焉;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工,身代天事者焉。”(同上卷一一)

在这段文字中,我们应注意以下几点:第一,邵雍以声色气味等“感觉的要素”为万物之体,这和贝克莱认为硬软热冷色味香等“观念的集合”即万物是类似的。

第二,邵雍把耳目口鼻与声色气味之间的“收”说成体用的关系。万物之体没有定用,人之用也没有定体,两者都不完全;只有在“体用交”的情况下,两者才互相具足。因此,人心是万物之所以呈现为万物的决定条件。第三,既然如此,人虽然也是“一物之物”,但由于他能使一切物在精神中呈现,所以他是“当兆物之物”。邵雍在诗中说:“物有声色气味,人有耳目口鼻,万物于人一身,反观莫不全备。”(击壤集卷一九乐物吟)

这是邵雍对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新解释。关于圣人与人的关系,邵雍所论比较模糊,但可以知道,他认为圣人能以一心观万心,所以圣人虽然也是“一人之人”,却能兼摄一切人。圣人的心应该是无所不包,能观一切物、一切心、一切身、一切世,邵雍说:“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皇极经世卷一一)

这就是拿反观精神来表达所谓“观物”的真义,而邵雍也自称其学为“心法”。这里我们可以回到本节开首所提的他的“观物”,马上就可以明白,邵雍有一套偷换概念的手法,在象数学的一系列概念上用这套手法,在认识论的概念上也用这套手法。否定物质存在而主张精神的自己反观,居然说成是“以物观物”,正集中地表现出他的手法。前一个“物”即“万物皆备于我”之“物”,实际上是绝对的精神;后一个“物”又是具于人心的一种材料,实际上是精神粒子,因此,“以物观物”的实质,就是“以心观心”的玩弄概念的诡辩!

(二)邵雍的复古主义历史观邵雍的皇极经世,即他所谓“以一世观万世”之说,企图用象数摆布整个自然史和人类史。邵雍在论述历史时所表现的历史观点,在总的方面讲是命定论和循环论,而就历史的历程讲是退化论。

邵雍将时间历程画分为元、会、运、世等四个套子。一元十二会,一会三十运,一运十二世。一世为三十年,故一元为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种元、会、运、世的比例其实是年、月、日、时的比例的放大,所以邵伯温说:“一元在大化之中,犹一年也。”(性理大全卷八)十二会分配十二辟卦,所以每一元都是具体世界的一次生灭。根据邵伯温综合皇极经世所制经世一元消长之数图,则现世界所属之元的各会可列表如次:会 所相当之辟卦 事 项子 复丑 临寅 泰 开物(星之己七十六)

卯 大壮辰 夬巳 乾 唐尧(始星之癸一百八十,辰二千一百五十七)

午 姤 夏、殷、周、秦、两汉、两晋、十六国、南北朝、隋、唐、五代、宋未 遯申 否酉 观戌 剥 闭物(星之戌三百一十五)

亥 坤开物指这一世界的开辟,闭物指这一世界的坏灭。后世有“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之说,尚不符合邵雍的本意。

皇极经世书中也列举了一些历史事件,但一点也看不出这些事件与元、会、运、世的消长有任何联系。邵雍故意把唐尧列于乾卦的九五,作为“先乎此者所未至,后乎此者有所不及”的盛世。

邵雍承认时间是无限的,所以元、会、运、世之数也是无穷的,十二辟卦不休止地循环,世界不断地出现消失,这是循环论的观点,但既然现存的一元实际容纳了整个自然史和社会史,所以自虚拟的唐尧以下的全部历史,在邵雍看来,其总的趋势乃是退化的,今不如古,后不如前。道学家所谓三代以下天地人心不过是“架漏牵补”,就是这种退化的历史观。

在一元之内的历史中也还有小的循坏,邵雍认为三皇、五帝、三王、五伯这一段先秦的历史就是一个小循坏。从皇到伯是退化的过程,三皇是“能大,广大悉备而固为固有者”,五帝是“能知其天下之天下,非己之天下者”,三王是“能以功正天下之不正者”,而五伯则只“借虚名以争实利”(皇极经世卷一一)。

邵雍认为先秦的皇、帝、王、伯都各有其道,是“圣人之时”,因为圣人之道与吴天之道是一致的。他说:“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

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时也,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同上)

皇、帝、王、伯即相当于春、夏、秋、冬,都合于天道,“昊天以时授人,圣人以经法天”,所以“圣人与昊天为一道”。

战国以下则进入新的阶段,对于战国以后的历史,邵雍的评价如下:“七国冬之馀冽也,汉王而不足,晋伯而有馀,三国伯之雄者也,十六国伯之丛者也,南五代伯之借乘也,北五朝伯之传舍也,隋、晋之子也,唐、汉之弟也,隋季诸郡之伯江汉之馀波也,唐季诸镇之伯日月之馀光也,后五代之伯日未出之星也。”(同上)

这一阶段最高在于王伯之际,而且总的趋向也是退化的。它与先秦一段的不同在于没有圣人,不合于天之道。到了五代,已经是黑暗的子夜,所等待的是日之出,是圣人之兴,这另一新时代即是宋。邵雍说:“苟有命世之人继世而兴焉,则虽民如夷狄,三变而帝道可举。”(同上)

但皇道是不可能达到的,这是受了总的退化趋势的制约。

从五德、三统之说到邵雍的元会运世说,是一脉相承的封建主义的神秘的历史观。这些涂抹历史的正统说,是和宗教神学上的神权以至道统说互相配合的。宋代永嘉学派的叶适和清代王夫之都对这些妄说给了严肃的批判,而最令人作呕的是,当国民党反动派崩溃的前夜,还有接传道学衣钵的人,不仅从“道统”上写出“贞元”之书,以显示新圣人出现,将有救于没落的王朝;而且从“运世”上推出反动统治者的历史的否运将过,恭维蒋介石王朝正在交了“贞下起元之时”,说什么“国运方新”,企图上接王统,下开“太平”之世!不论在当时或在今天看来,这种论调不仅是荒谬,而且达到了可笑的地步。

谢选骏指出:邵雍的“象数学”堪称一绝,他生当北宋[960年2月4日—1127年3月20日]中段[1012年1月21日-1077年7月27日],所以堪称雍容,但我想他绝对没算出来,自己走后不过半个世纪,天下就大乱了。倒是现代南北朝开始之际的预言颇为灵验——[当国民党反动派崩溃的前夜,还有接传道学衣钵的人,不仅从“道统”上写出“贞元”之书,以显示新圣人出现,将有救于没落的王朝;而且从“运世”上推出反动统治者的历史的否运将过,恭维蒋介石王朝正在交了“贞下起元之时”,说什么“国运方新”,企图上接王统,下开“太平”之世!]——确实的,迄今为止,中华民国在台湾只存在38年[1911年—1949年],但是在台湾倒存在了76年[1945年—2021年]。


第四节 周敦颐的唯心主义思想

 

周敦颐原名敦实,字茂叔,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生于宋真宗天禧元年(公元一○一七年),卒于神宗熙宁六年(公元一○七三年)。周敦颐专研易学,程颐曾以他与邵雍相比。二程语录记王拱辰见周敦颐,受拜,坐间周敦颐见大风起,讲风天小畜卦,王拱辰说:“适来不知,受却公拜,今却当请纳拜”,可见他善于讲易。据潘兴嗣所撰周敦颐墓志,他的著作有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和诗十卷。南宋度正引傅耆家集载,周敦颐嘉祐朝任合州佥判时,曾以所著姤说示傅耆,后到零陵又寄示所改同人说,应该就是易说的一部分。现存著作有太极图说、通书和少数诗文。

从现存诗文看来,周敦颐虽未离仕途,却喜欢以志在退隐自相标榜。吕陶说他“常自诵曰:俯仰不怍,用舍惟道,行将遁去山林,以全吾思”(送周茂叔殿丞序,按今本净德集未收)。他有许多题名山道观的慕道诗。在读英真君丹诀诗中,周敦颐表示相信陈抟“盖得阴阳造化机”(周濂溪集,正谊堂本,卷八),此“英真君丹诀”即所谓阴真君长生金丹诀,是当时流行的道教书。由此可见他受道教的影响之深。

在张栻、朱熹以前,周敦颐在学术上的地位是不高的。二程虽曾向他问学,对他并不很尊祟;相反的,北宋时推崇他的则是蜀党的苏轼、黄庭坚、孔平仲以及苏黄的友人僧道潜等,如黄庭坚便称赞周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是由于周敦颐的次子焘与苏轼有密切关系之故(见何弃仲营道斋诗序)。

周敦颐的思想也属于象数学,而且比司马光、邵雍更接近于北宋象数学的正宗。何平仲赠周茂叔诗说他“智深太易知幽赜,乐本咸池得正声”,即指他熟习易理,兼擅音律,这正是象数学的家数。因此,在论述周敦颐的思想之前,我们应首先就北宋象数学作一总的考察。

宋代的象数学实际上是纬学,特别是易纬的继续。象数学所论述的所谓河图洛书、卦变卦气,推源都出于纬书和接近易纬的京房焦赣之学。谢良佐的弟子朱震在汉上易卦图和进周易表中,曾列举了北宋象数学的传统。他所说的可绘为下表:这一谱系有很多人信以为真,但仔细考证,其实大部毫无根据。陈抟是宋代的一个传奇人物,如果龙图序(宋文鉴卷八五)确出自他的手笔,他也可算易纬派的象数学者之一,但他决不是宋代象数学的宗祖。在河图洛书一系中,范谔昌是真宗时人,著有易证坠简。据郡斋读书志引,他自称学出于李处约、许坚。许坚在马令南唐书有传,是一个道士,他是否李处约的弟子,李处约是否李溉,李溉是否种放的弟子,都是疑问。在先天图一系中,穆修以下是可信的,而邵雍的弟子孙■明说穆修以上不得其详。邵雍之学出于陈抟之说,其实是邵伯温借以打击郑夬一派易学的手段(详见邵伯温易学辨惑)。至于周敦颐之学上承穆修,更属无稽。总之,朱震的目的是想建立象数学的“道统”,因而强把各个并无关系的学派牵合在一起。北宋象数学以易纬的后裔为正宗,可以刘牧作为代表。刘牧是范仲淹、孙复的弟子,和周敦颐一样,也为富弼所重视,著有周易注十一卷、卦德通论一卷、钩隐图三卷。郡斋译书志说:“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我们看现存的钩隐图,所引纬候很多,和李溉卦气图本于易纬是类谋相同,都是象数学出自易纬的例证。

刘牧的思想基本上不外于纬学窠臼,如他说:“太极者,一气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一气所判,是曰两仪。”(钩隐图卷上太极生两仪)

“两仪变易而生四象,四象变易而生八卦,重卦六十四卦,于是乎天下之能事毕矣。”(同上序)

刘牧认为具体的事物“形”或“器”是由无具体内容的象数所派生的,即:“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生。”(同上)

数是基本的,而数中“天一”和“天五”更是最基本的,他说:“天五为变化之始,散在五行之位,故中无定象,又天一居尊而不动,以用天德也。天一者,象之始也,有生之宗也,为造化之主,故居尊而不动也。”(同上卷上论下)

“太极”虽然“无数与象”,但天一“象乎太极”(遗论九事大衍之数五十)。在刘牧的象数系统中,“太极”在象数之先,象数又在形器之先。刘牧特别说明,“太极”与象数都属于形而上之道,外此则是形而下之器。他说:“学者莫洞其旨,盖由象与形不析有无之义也,道与器未分上下之理也。……地六而上谓之道,地六而下谓之器也。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止有四象,未著乎形体,故曰‘形而上者谓之道’也。天五运乎变化,上驾天一、下生地六,水之数也;下驾地二、上生天七,火之数也;右驾天三、左生地八,木之数也;左驾地四、右生天九,金之数也;地十应五而居中,土之数也,此则已著乎形体,故曰‘形而下者谓之器’。”(钩隐图卷中论中)

这就是说,象是无,而形(五行)是有,形生于象即有生于无。因此,刘牧的“太极”没有物质的意义。

刘牧以抽空了的、形式的、符号的五数代替了五行的物质因素,所以他所说的“气”也不含有任何物质的意义,他说:“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此四象生数也。至于天五,则居中而主乎变化,不知何物也,强名曰‘中和之气’,不知所以然而然也。”(同上卷上天五)

天五是数,称为气,同样的天一地六等也称为“一阴一阳之气”(同上卷上坤独阴)。气属于“无”的象数,所以决不可以看到他以“太极”为一气,就遽尔论断为唯物主义的混沌观,否则,不难象有的人那样,把白虎通义神学讲成唯物主义思想,完全混淆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界限。

以上对刘牧思想的概括分析有助于对周敦颐思想的理解。实际上刘牧思想的要点在北宋象数学是共同的,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便是一篇象数学的作品,兹录其说的全文于下:“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原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自南宋张栻朱熹提倡以后,这篇寥寥二百余字的图说已成为道学的经典文献,曾经发生过比较重大的影响。道学家正统派固然把它奉为圭臬,同时一些进步的唯物主义的思想家,如王廷相、王夫之,也利用过太极图说里的某些术语形式,装上另外的内容。太极图说全文简略,包括了许多可能加以不同解释的范畴,这是便于不同思想的哲学家相反运用的条件。因此,后世进步的学者如何解释太极图说是一个问题,而太极图说本身的思想实质是另一个问题,两者是不可混淆的。中国中世纪哲学家大都用解经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利用经典的文句却常得出相反的结论,史例甚多,太极图的解释也是一例。

以太极图说与钩隐图相比较,可从发现下列共同之处:第一,周敦颐说“太极本无极”,太极是无,由无而生有。陆九渊说:“‘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象山先生全集卷二与朱元晦)这里暂不管朱陆之辩谁是谁非,既然道德经早已成为经典,解经就有不同的观点了,出于道家未必是唯物主义者,不出于道家也未必是唯心主义者,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即周敦颐所说的“无极”和邵雍所说的“无极”都指虚无,这是不容置疑的。

周敦颐的思想本受道家和道教的影响。据毛奇龄考证,太极图是模仿了彭晓的明镜图诀中的水火匡廓图和三五至精图(毛西河先生全集第七册太极图说遗议)。彭晓是五代时人,孟蜀朝散郎守尚书员外,著有参同契分章通真义。陆九韶、陆九渊兄弟便以此怀疑太极图说不出于周敦颐之手。

通书说:“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动静)

在这里,周敦颐是把“神”和“物”作为对立的范畴看待的。周敦颐在通书中还说到:“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

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

这里太极、阴阳、五行、万物,好象是没有时间先后的生成序列,但五行与阴阳之间,五行是殊,阴阳是实;阴阳与“太极”之间,又以“太极”为本。这也就是太极图说所说“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在万物与“太极”(“无极”)之间,万物是表面的、现象的,“太极”是根本的、本质的,所以说“一实万分”,“小大有定”。

在周敦颐看来,万物中任何具体事物,只能是动的或者是静的,动与静互相矛盾、互相排斥。但就宇宙整体而言,其表现为万物是万、是辟、是动,其本为“太极”是一、是混、是静。因此,动与静原来是不矛盾而统一的,周敦颐认为这是“太极”所以超于万物而为“神”者。周敦颐关于动静的这种见解和其他象数学者的说法是稍有不同的。

第二,周敦颐根据易传所说“乾道生男,坤道生女”,实际上和由象生器之说并无不同。人得二气五行之秀而最灵这一命题,在纬学中早就有了,例如白虎通义说:“人本含六律五行之气而生,故内有五藏六府,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性情)又如春秋纬元命苞以肝为木之精,其德为仁等等。刘牧也说:“人之生也,外济五行之利,内具五行之性。五行者,木火土金水也。木性仁,火性礼,土性信,金性义,水性智,是故圆首方足最灵于天地之间者,蕴是性也。”(钩隐图卷上人禀五行)周敦颐所谓“五性感动而善恶分”,其义也不过如此。他所说“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仍然是以“形”、“神”对立分别而言,这里并没有说出“神”是由“形”所派生的,更不能如有人所说,这里包含着这样的意味:“有了人类才有精神与知识”。

相反的,我们从周敦颐全部哲学体系来看,他的世界观仍是以天为有目的性和伦理性的“神”,他曾这样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通书顺化)

这样看来,神天使着万物顺服,犹之乎圣君使着万民感化;同时,“天下之众,本在一人”,而万物之殊,也就本在神天了!太极图说所谓圣人与天地合德云云,就是这个比照的意义。通书刑章还以封建统治者对人民的刑戮比为“天”的以秋成物,也都是同样的“人事法天”的神学命题。

“人事法天”的刑德论和天人感应说是相联系的,周敦颐的音乐理论就立足于天人感应说的基础之上,并强调了阶级调和就使天地大和,进一步满足了上帝的意志。他说:“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共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祗格,鸟兽驯。”(通书乐中)

封建主义历史是阶级斗争史的一个阶段,因而也充满着阶级的对抗,没有什么统治阶级那样期待着的“和”,只有神学说教才为这一种“和”贡献理论的基础。周敦颐主张“与天地合德”的圣君,在通了“神”之后,就使天下众人的心“和”起来,于是乎感动天地之气,感召神祗,获致祥瑞;相反的,如果不按照神意,“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就会发生“贼君弃父,轻生败伦”的不和的事。这和乐纬的理论正如出一辙。

孔延之邵州学记记周敦颐“言行政事皆本之六经,考之孟子”。周敦颐的通书关于道德、人性的叙述基本上是孟轲性善论的翻版。在通书中,周敦颐大讲所谓“诚”。按“诚”不但为邵雍所提倡(见上节),也是司马光所强调的。据说刘安世从司马光五年,只得一语曰“诚”。司马光说:“‘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至臻其道则一也。”(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周敦颐以乾卦比喻诚,他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通书诚上)

“诚”即纯粹至善,它是“寂然不动”而“无为”的精神,配天之道,为特殊人物所本有。周敦颐认为恶只属于思虑之几;反之,如能“无思”,即“无不通”。完全保持固有的“诚”的人是圣,必须时时通过思虑来恢复“诚”的人是贤。所以学人求达圣贤的“圣功”就在于“身端心诚”:“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本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通书家人睽复无妄)

具体地说,诚心的功夫在于“无欲”。周敦颐在通书圣学中以“无欲”

为学圣惟一之要。“无欲”说无疑是受禅宗的“修心”论和道教的“清静”说的影响,并用以对孟轲的“寡欲”说扩充放大。周敦颐不满意孟轲说:“予谓养心不止于寡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文集卷八养心亭说)

太极图说的“主静而立人极”也即指此。

通书和太极图说的思想略如上述。我们可以看得很明白,周敦颐的思想决不是如有人说的什么“很清楚的唯物论”,而是很清楚的唯心主义。

以上我们论述的三个道学家:司马光、邵雍、周敦颐,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运用着象数的形式。互相比较,司马光更多地继承了扬雄太玄中的唯心主义成分,邵雍、周敦颐则多本于易纬。司马光、周敦颐、邵雍都保留了天命论,但邵雍则更狡猾地运用形而上学的命题。他们和不采取象数形式的二程等在这一方面有所不同。

曾有人以象数学比拟毕达哥拉斯学派。在学说的形式上看,两者有若干共通之点,加以数为万物的本原,认为宇宙的组织是数及其关系的和谐的体系,以至音乐的谐和与哲学的关系等等,但两者的时代是不相同的。在先秦的阴阳家和汉代纬学中,可以看到科学思维的萌芽和神学的联系。在北宋的象数学的时代,自然科学已经进一步发达,而且逐渐在摆脱各种迷信幻想的羁绊。北宋的象数学虽然也借用一些自然科学知识,但这些知识仍旧是夹杂在汉代纬学中遗传下来的。象数学并不能吸收新的自然科学,相反的,其中迷信幻想的比重反大大增加了。

其次,邵雍、周敦颐的思想与王安石新学的对立不如司马光的尖锐而明显,这是由于他们在政治上不象司马光那样与王安石面对面地斗争。二程与张载在这一点上显出的差别就更大些。

谢选骏指出:从北宋思想的发展历程看,和当时的现实政治牵涉越深的,对后世的思想发展影响反倒越小。这是为什么呢?我记得小时候听到过我大哥谢遐龄的一种说法,那就是(据我总结)——“任何思想一旦和现实挂钩,进入实际运用的状态,那么它的精神维度就会立即停止纵深扩张了。”这是1972年的事情。那时我拿到了一本托洛斯基的《不断革命论》如获至宝,因为它遭到毛泽东批判,而我又到处搜集反毛思想好好学习。但我大哥却给一瓢冷水,意思是说托洛斯基很差。后来我发现,这不仅适用于托洛斯基,也适用于列宁、恩格斯、马克思,更不用说斯大林这种白痴了。因为他们的著作包括《资本论》在内都是论战性质的,毫无学术价值。这句话也勉励我“为知识而知识”地求知,而且这正合我的隐士情结。在我看来,真正的思想家需要深深的隐居起来。


【第十一章 关学学风与张载的哲学思想】



第一节 关学的学风与张载哲学形成的社会根源


北宋时期陕西地方的关学,以张载为核心,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学派。如宋元学案所记:“横渠(张载)倡道于关中,寂寥无有和者。先生(吕大钧)于横渠为同年友,心悦而好之,遂执弟子礼,于是学者靡然知所趋向。”(吕范诸儒学案)

据我们探索,张载的弟子有吕大钧、吕大忠、吕大临、苏昞、潘拯、邵清、范育、田腴、薛昌朝、刘公彦等人。与张载同辈的关学学者还有李复、游师雄和张舜民,张舜民的弟子有孙昭远。他们多是陕西人。

关学当时与洛学、蜀学相鼎峙,但北宋亡后,关学就渐归衰熄,王夫之曾指出:“张子斅学于关中,共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巨公耆儒,如富(弼)、文(彦博)、司马(光)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末由相为羽翼,是以共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张子正蒙注序论)

王夫之的话是相当深刻的。没有象洛学那样凭依于以富文司马为代表的豪族集团,是关学异于洛学的社会根源,但关学本身的矛盾也是它不能与洛学对抗的原因。

关学学者的政治主张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但由于史料散轶,现在不能作详尽深入的分析。一般说来,关学诸人和洛党蜀党的态度有些不同,他们大多对王安石新政采取消极的反对态度,而只有张戬反对得比较坚决。前面曾述及张载不满新法,但张载仅对王安石说:“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从这里看张载对王安石的新政的不满,似只是嫌其过激了些。同时,张舜民、孙昭远、李复等也表示过反对新政。张舜民在熙宁时曾上书抨击新法,博得旧党分子的喝彩,但王安石死后,他撰诗哀悼说:“去来夫子本无情,奇字新经(指字说与三经新义)志不成。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

江水悠悠去不还,长悲事业典型间,浮云却是坚牢物,千古依栖在蒋山。”(画墁集卷四哀王荆公)

这就转而成为明显的同情了。从这里,可以知道关学学者的政治倾向是摇摆的。

二程曾多次论及所谓“宗子法”,提倡巩固豪族世家的谱系宗法。张载在经学理窟中也讨论到这一问题,他首先同意“宗子法”是必要的,认为由于谱系世族不明,“人家不知来处,无百年之家,骨肉无统”,但他又说:“宗子之法不立,则朝廷无世臣。且如公卿一日崛起于贫贱之中,以至公相,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传。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宗法)张载的这项主张和二程不同。张载一方面虽然首先肯定品级性的豪族地主的利益,但另一方面也允许那些已经“崛起于贫贱之中”的处在上升过程中的庶族地主编入高贵的品级,成为新进的世家,“世守其禄”。

张载的这种见解应与他本人的身世地位合并考察。张载的家族世居大梁,祖复在宋真宗朝任给事中,父迪在仁宗朝任殿中丞、知涪州事,都是小官。张迪卒于西官,故他的家人侨寓凤翔郿县。由家世看来,他们并非当时的显族,但由于和洛阳程氏缔结了姻亲,这一家族正处在上升的过程之中。张载兄弟屡为旧党所举荐,就说明了这一事实。张载在致邵雍二程的诗中说:“先生高卧洛城中,洛邑簪缨幸所同。顾我七年清渭上,并游无侣又春风。”(张子全书卷一三)

这就显示出他对洛阳豪贵既致景慕、又有所区别的特点。这样的政治态度和社会主张不能不影响他的哲学思想,这就是说,他一方面可能积极地走向唯物主义的、无神论的方面;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摆脱禅学以及二程洛学的影响和束缚。

北宋关学的特色在于注重“学以致用”的精神。张栻曾提到孙昭远“从事经史,大抵以实用为贵,以涉虚为戒”(张南轩先生文集卷六跋孙忠愍帖)。二程与张载问答中也有下列记载:“子(二程)谓子厚(张载)曰:‘关中之士语学而及政,论政而及礼乐兵刑之学,庶几善学者。’子厚曰:‘如其诚然,则志大不为名,亦知学贵于有用也。’”(二程粹言论学)

关学的学以致用,曾表现在对兵法和井田法的研究。由于与西夏边界接近,兵法更为关学学者所重视。张载青年时向邠人焦寅学习兵法,“慨然以功名自许”;“少喜谈兵,至欲结客取洮西之地”(宋史卷四二七本传)。吕大钧“爱讲明井田、兵制,以为治道必由是,悉撰成图籍”(吕范诸儒学案),张载送苏修撰(昞)赴阙诗也说:“井疆、师律三王事,请议成功器业中”(张子全书卷一三)。范育、游师雄、李复等都习知边事,游师雄曾在与西夏战争中立功,李复则于宋高宗建炎二年在秦州抗金殉难(楼鑰攻媿集卷五○静斋迂论序)。这和崇尚空谈的二程师徒是迥然不同的。

更重要的是关学学者多重视自然科学的研究。

张载曾企图以天文学证明他的宇宙论。他的天文学知识大约是在晚年逐渐积累提高的。在较早的横渠易说中,张载仍囿于“天圆则须动转,地方则须安静”的传统观念;到了熙宁九年(公元一○七六年)辑集的正蒙中,他就提出了较进步的宇宙结构假说:“地纯阴,凝聚于中;天浮阳,运旋于外,此天地之常体也。恒星不动,纯系乎天,与浮阳运旋而不穷者也。日月五星逆天而行,并包乎地者也。地在气中,虽顺天左旋,其所系辰象随之稍迟,则反移徙而右尔。间有缓速不齐者,七政之性殊也。……

古今谓天左旋,此直至粗之论尔,不考日月出没、恒星昏晓之变。

愚谓在天而运者惟七曜而已,恒星所以为昼夜者,直以地气乘机左旋于中,故使恒星河汉回北为南,日月因天隐见。太虚无体,则无以验其迁动于外也。”(正蒙参两篇)

这两节文句当系他的弟子在不同时间所记,故其间有一些矛盾之处,但很明显的,它已经超出了天动地静的传统。我们知道,根据纬书,汉代已有“地动”的假说,不过这种假说和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攸多克梭斯的地动说一样,没有得到中古学者的承认。纬书中所记汉代地动说的断片,除暗示地球公转的“地有四游”一点外,都已包括在张载的学说之中。按照张载的假说,地仍是宇宙中心,但它有自转。七曜(日月五星)与天之间有相对的运动,恒星则固定地附丽于“浮阳”之上,所谓“浮阳”(天)和亚理士多德的恒星天球是相似的。春秋纬元命苞说:“天左旋,地右动”,张载则认为天地七曜都是左旋的,但由于转速不同,在地面上看来,恒星表现为左旋的视运动,七曜则或右旋,或顺逆不一。

张载也采取了春秋纬说题辞所说“元气为天,浑沌无形体”,把太空看作没有形体的“太虚”,这就胜于一般浑天说“天表里有水”的假定。张载的宇宙结构假说在北宋时代是进步的。

由于重视自然科学,关学学者常能驳斥荒诞的迷信,从而不自觉地达到了唯物主义的观点。李复可以作为一个比较突出的代表。

李复字履中,长安人,生于宋仁宗皇祐四年(公元一○五二年),卒于高宗建炎二年(公元一一二二年)。他对天文律历有深湛的研究。李复在他的著作中常标举“自然之理”,例如关于月食,他说:“此不须求异说,日月之行各有度数,所行之道,其由自可推。”(潏水集卷五论月食)

对于历法舛误所引起的“灾异”,他说:“此自然之理也。天行不息,日月运转不已,皆动物也。物动不一,虽行度有大量可约,至于累日为月,累月为岁,盈缩进退,不能不有毫厘之差。始于毫厘,尚未甚见;积之既久,弦望晦朔遂差。”(同上答曹钺秀才书之四)

把天看为运动中的“物”,把自然变化的规律看做“理”,这无疑是唯物主义的论点。

李复反对谶纬,也反对象数学(张载亦同)。他曾称许汉代唯物主义者桓谭说:“纬……多言灾祥世数,圣人不敢以此为法,恐失先王之大道也。……桓谭不读谶,非不知谶,欲其君知道也。”(同上卷三答晋城令张翼书)

他批评刘牧的“形由象生,象由数生”的神秘主义命题,指出这是颠倒的,并针锋相对地提出:“物生而后有象,象生而后有数。……数出天地之自然也,盖有物则有形,有形则有数也。”(同上卷五答曹钺秀才书之一)

这同时也反对了程颐所主张的“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一上)。

李复所说的圣人之学,可以说是经世致用之学,因此,一切“怪力乱神”均在他所摈斥之列。王应麟困学纪闻引他批评史记说:“孔子世家欲尊大圣人而反小之,其所以称夫子者,识会稽之骨,辨坟羊之怪,道楛矢之异,测桓釐之灾,斯以为圣而已矣,何其陋也?”这种辨妄的精神可视为关学学风的代表。张载的指责邵雍,田腴的反对轮迴,都是关学学风的特点。

由此可知,宋以后的一些唯物主义思想家所以征引张载的著作,正是由于在道学所承认的正统经典中只有正蒙一书包含有唯物主义的因素,可资凭借。明代的王廷相和王夫之都推崇张载,但同时对张载也都作了一些批判。

谢选骏指出:陕西的关中地区虽然不乏肥沃,但似乎是个出产暴力而不是出产思想的地方。所以那里即使出了学派,可能也是以“经世致用”作为内容的。这就像“延安精神”一样——那是为苏联殖民化中国而准备的毒药!


第二节 张载论“气”、“两”及其思想的积极一面



张载字子厚,生于宋仁宗天禧四年(公元一○二○年),卒于神宗熙宁十年(公元一○七七年)。他的著作多系弟子纂录而成,现存有横渠易说、经学理窟、正蒙、语录等和诗文集的摘录本。研究张载的哲学思想,正蒙一书当然是最重要的根据,但正蒙中许多命题是从横渠易说中撷取的,所以必须注意它们在易说系统中的地位,才能彻底了解其中的意义。

关中学者奉正蒙为经典,甚至“尊信之与论语等”,并不是偶然的。正蒙虽是由苏昞等编辑,但可以看出它是精心撰集的著作。同时,张载所运用的哲学范畴多有明显的界说,很少混淆牵附。从这一方面说,了解和分析张载的哲学体系,较诸二程等有更便利的条件。

和二程以形而上的“理”为万物的本源相反,张载特别强调“气”。张载在正蒙中首先论述了“气”和“太虚”与“万物”的关系,他说:“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太和)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同上)

前面已经说到,张载所谓”太虚”,和柳宗元相同,虽然是佛学所习用的名词,但是和佛学是不同的。“太虚”在张载看来,是宇宙时间、空间的总称。无形的太虚是气的本然的“散”的形态,而具体的万物则是气的暂时的“聚”的形态。“气”乃是一种“物”,张载说:“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同上)

无论是无形,还是有象,都是“气”,因而也就都是物质运动的形态。因此,“气”就不只指有形的万物,其范围要更大一些,略当于“存在”这个范畴:“所谓气也者,非特其蒸郁凝聚,接于目而后知之,苟健顺、动止、浩然、湛然之得言,皆可名之象尔,然则象若非气,指何为象?”(神化)

“有〔气〕则有象,如乾健坤顺。有此气,则有此象可得而言;若无,则直无而已,谓之何而可?是无可得名。……若以耳目所及求理,则安得尽?如言寂然、湛然,亦须有此象。有气方有象,虽未形,不害象在其中。”(横渠易说卷下)

这里可以看到“卦气”“卦象”说的遗迹,但更重要的是,张载力图把一切存在的事物都纳入“气”的范畴,而且明白地指出“气”是第一性的东西,所以他说:“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正蒙乾称)

这就明白说出,一切的“有”,连同“未形”的在内,都是“气”,即都是客观的存在。

既然“太虚”也是“气”的无限的形态,那么实际就没有所谓“无”了。一般所谓由无到有或由有到无,不过是“气”的聚散,即由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转化过程。张载说:“气聚,则离明得施(即可以感知)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故圣人仰观俯察,但云‘知幽明之故’,不云知有无之故。”(正蒙太和)“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同上)

“太虚”与其间万物的关系,张载也譬喻为水与冰的关系,但这和佛学的比喻不同,佛学和其他道学家所形容的“水”指一种绝对的道体,而这里所指的“水”是一种“气”的概括性的用语。他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易说卷下)

从这里可以看出,张载的上述学说,虽然在许多地方形式上和佛学是类似的,例如“有无混一”,甚至有水冰的譬喻,但佛学是以虚无寂静的“真如”来统摄诸有,张载则是以物质性的“气”而排斥本不存在的“无”,两者之间有着根本的不同。所以,张载认为道教的“有生于无”和佛学的“体虚空为性”都是错误的,他说:“见人说有,己即说无,反入于太无;见人说无,己即说有,反入于至下。或太高,或太下,只在外面走,元不曾入中道,此释老之类。”(张子语录卷上)

这段话虽和佛学的中道观同一形式,在正蒙的中正篇和至当篇更显出了调和论的色彩,但却也有其特异的内涵,因为张载是以“气”的聚散代替了所谓“有无之分”。

张载说“太虚”不能无“气”,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指明了万物聚散的必然性。这种“形溃反原”之说,也暗示了物质不灭的原理,即和一般旧唯物主义者的论证相似,以为物质(“气”)只有形态的变换,而没有消灭的可能。

从“气”的唯物主义的命题出发,张载把宇宙的全部时间进程形容为“气”的不断的聚散,但他不必要地吸取了二程的哲学的“盖子”,把这全部进程称之为“道”,又称之为“太和”。但揭开了“盖子”,剩下的就是物质运动的环鍊了。既然“气”的本然形态是无形的“太虚”,那么为什么有聚散的变化出现的问题就必须解答。张载关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是他的“参两”说,这是他的哲学中最精彩的部分。

张载指出,“两”是天道的原则,“不见两,则不见易”(易说卷下)。“两”就是指一物内部分裂为对立的“两体”或“二端”,他说:“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正蒙太和)“感即合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同上乾称)

“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同上太和)

在本书第一卷中,我们曾说明论语中的“两端”系指事物自身内部的矛盾性,张载的“两体”或“二端”正是沿用了论语的术语而加以发展,使古代“兼两”之谓理的命题更丰富了。

在上述的术语中,如“两”,如“一”,如“两体”,如“感”,如“合”,如“二端”,如“本一”,如“通”,将在下面解释。这里首先应该指出,统一物中的对立的“二端”是通过互感而有运动(“通”)的,这一命题是“参两”说的核心。张载说事物的二端间存在着“感”的关系。在横渠易说中,他曾对“感”加从解说:“感之道不一:或以同而感,圣人感人心以道,此是以同也;或以异而应,男女是也,二女同居则无感也;或以相悦为感,或以相畏而感。……感如影响,无复先后,有动必感,咸感而应。”(易说卷中咸)这里使用的“感”仍即古旧的“感应”之义,而且还包括了一些神秘的内容,如“感而后通”是心理状态的古代语汇。但如果撇开形式,从事物“二端”的统一来解释“感即合”,那么,“有动必感”之说,可以视为物理现象的对立物的排斥或吸引即产生运动的命题。张载特别指出,自然的这种由“二端”的矛盾所生出的变化,既无目的性,也无意志性,而是自然自己的合法则的运动过程。他说:“有两则须有感;然天之感有何思虑?莫非自然。”(同上卷上观)

“天包载万物于内,所感所性,乾坤阴阳二端而已,无内外之合,无耳目之引。”(正蒙乾称)

天或自然本身的运动就是阴阳对立物的矛盾斗争。阴阳即“气”,所以说“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原注“两在故不测”),两故化(原注“推行于一”)”(正蒙参两),“神”和“化”二者都是在“气”之下的运动形态。

正蒙第二篇参两(用易传“参天两地”成语,实际张载所谓“参”不是三,而是合二为一,或一中有二)全文是论述宇宙中阴阳的不得不然的交感。张载形容说:“阴阳之气……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缊相揉,盖相兼相制,欲一之而不能。此其所以屈伸无方,运行不息,莫或使之。”

在参两中,张载运用了天文学知识,来说明这种矛盾的交感。张载这里所提出的“莫或使之”,是和唯心主义的目的论对立的命题,也即上面所说的,整个宇宙的运行,“动必有机”,而“动非自外也”,因此,宇宙的运动就是它内部的矛盾交感,不需要最初的一击。这是光彩的辩证法的因素。

在二程的语录中,也可以看到关于“两”和“感”的话,例如程颢说:“不两则无用。”(河南程氏遗书第一一)

程颐说:“既曰气,则便有二,言开阖已是感,既二则便有感。”(同上第一五)

这些话可能是受张载的影响,然而它们在洛学思想中并不占重要的地位,而且此处的“气”是在“理”之下讲的。

上述张载的若干命题,是合于以物质为第一性的原则的唯物主义的理论,这无疑是张载思想中进步的因素,而且和他在自然科学方面的造诣是分不开的。张载在十一世纪,能提出前述的光辉命题,也无疑是重大的贡献。但我们必须指出,在张载的哲学中,还存在着更多的唯心主义的、神秘主义的成分,是张载所没有摆脱的。当他从自然科学的角度不自觉地论证了宇宙的法则时,他便盲目地走向唯物主义,然而一旦他又从哲学的高度论证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时,他就站住不动了。张载关于“气”与“两”的上述理论,也并没有涉及精神与物质的关系问题,因此,我们需要进一步考察他怎样从唯物主义的观点堕落下来,走向二元论的体系,也即程颢所不满意地指出的“二本”的思想。

谢选骏指出:说“气”是宇宙的本原,实属一种动物主义。因为我们知道,“气”不是宇宙现象,而是地球现象,是生命每分钟都缺少不了的东西。有人问一个孩子:什么是生命?孩子答曰:会呼吸的东西!这就是动物对于“气”的直观。而在宇宙空间中,气却不是普在的,所以说气是宇宙的本源,那就是错误的。


第三节 张载的二元论及其陷入唯心主义的途径



这里我们首先要研究张载怎样从生理学的观点走向伦理学的观点。

张载认为,生物之所以有生命,是由于能够与宇宙中的“气”相通。“气”聚则生物生,“气”散则生物死。此种聚散,在动物表现为呼吸,在植物表现为根的吸收扩散。他说:“动物本诸天,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植物本诸地,以阴阳升降为聚散之渐。物之初生,气日至而滋息;物生既盈,气日反而游散。”(正蒙动物)

这种从呼吸来区别动物植物的性质之说,在今天看来是不正确的,但在这里,张载依然是由生物的生命过程来观察或论证生死存亡。

就人类而言,张载说,人所禀的“气”分为两部分:“气于人生而不离、死而游散者谓魂,聚成形质、虽死而不散者谓魄。”(同上)

这里把魂魄都视为“气”,人死后,“气”既不会消灭,所以说是“死而不亡”。但是,在“死而不亡”的命题之下,就隐约地埋伏下了正在走向错误的方面的因素。

从此后退一步,张载并不认为性是由构成人体的“气”所决定的,他放弃了“气”的概念,偷换成了别的概念,从用水冰的关系说明气的聚散,一降而为从水沤的关系说明才性,他说:“海水凝则冰,浮则沤,然冰之才、沤之性,其存其亡,海不得而与焉,推是足以究死生之说。”(同上)

按这里指的海应该是喻物质(“气”),但他把冰或沤譬喻作人的才或性,当人生存的时候,好象是性在才里体现,而当人不生存的时候,好象性就离开世界而独立地不亡了,这样就得出结论,生死存亡却与物质(海)没有关系,因而为作为精神因素的“性”可以脱离物质而存在的前提预立下了根据。唯心主义者程颐就同意张载的这一命题,而且把“海不得而与”的“与”字改为“有”字,意义就更为明显了。

披阅正蒙,可以发现张载从开始就以“性”与“气”相提并论,并且把二者对立起来。我们在前面只引述了太和篇首的前半截,现在把全文引在下面:“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他既指“气”是万物之源,但同时又说“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正蒙诚明)。因此,“气”与“性”是两条不同的渊源,这即是:太虚←气→万殊至静←性→一知从认识论方面讲,也有两条不同的去路,这即是:气←感应→识知性←无感→超识知怎样统一这种对立呢?张载便抬出一个能“尽性”的圣人来,这便是头脑里最神秘的头脑。更进一步,和洛学一样,张载也认为人性里的宝贝是天性,而天性之在人又如水性之在冰,从天赋上就有了等级之差别,这就转入了僧侣主义。他说:“天性在人,正犹水性之在冰,凝释虽异,为物一也。受光有小大昏明,其照纳不二也。”(同上)

更向唯心主义滑一步,性的真实性高居于一切之上,和神秘的“天道”合而为一,因此他说:“性与天道,不见乎小大之别也。”(同上)

张载的这些譬喻正是禅学和二程所共同用过的。

据张载说,人所禀的“天性”即无不善的本性,但由于各人所禀之“气”有偏正之不同,于是有善与不善的分别。后者,张载称之为“气质之性”,前者,张载称之为“天地之性”。他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同上)

这样讲来,天地之性是根本的,而气质之性是后天的,只要在根本方面“尽性”,则性通于“道”,不为“气”所蔽所染,他说:“天所性者,通极于道,气之昏明不足以蔽之。”(同上)

从此,张载直接从伦理的观点说教了,他认为人应当修德,使性不受“气”的限制,又应当“养气”,使“反之本而不偏”。张载本来也采取过刘禹锡的“天与人交相胜”的命题,但并没有贯彻下去,甚至还在修德方面区别出“气”可以由人胜或可以由人不胜的两种:“德不胜气,性命于气;德胜其气,性命于德。……气之不可变者,独死生修天而已。”(同上)

和一切二元论者一样,一方面承认客观的物质实体之存在,但另一方面又承认在其外存在着精神实体,结果不能不导向唯心主义,张载在好多地方也陷入了这样的唯心主义的泥沼。他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

这一段话可以绘成这样的图式:此处的“心”即指主观的精神而言,它包括了相当于“识知”的“知觉”(指外物在主观中的映象和其它心理因素)和不由认识而由无感所直觉的一种超然活动,而后者又包括了表明天的太虚与表明道的气化,所以主观精神(心)就居于一种至高无上的境地,不但兼摄感与无感,而且兼综自然与天道。这就是一个明显的唯心主义体系了。如朱熹所说,张载在这段话中,是认为虚、气、性、心“本只是一个太虚,渐细分得密尔”。然而这正是混乱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分析法,因此,不得不把“太虚”和“心”混同起来,他说:“太虚者天之实也,万物取足于太虚,人亦出于太虚。太虚者心之实也。”(张子语录卷中)

这和他批评佛学“以心法起灭天地”为“流遁失中”,形成了鲜明的矛盾。张载思想的动摇性,在他关于“神”的论述上也可以看出来。前面已经说到,张载曾指出宇宙的运动是由于其内部“二端”的矛盾,不由外力,“莫或使之”,这本来已经直接导出了无神论的结论,张载在一些地方也确实把“神”解释为“气”的性质或作用,例如:“成变化,行鬼神,‘成行’,阴阳之气而已矣。”(正蒙天道)

“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同上神化)

他说的神鼓万物而变化的话,还可以理解为一种泛神论。但是在另一些地方,他又把神与物质对立起来,例如他说:“物形乃有小大精粗,神则无精粗,神即神而已。”(易说卷下,按程颐也有同样命题。)

“地物也,天神也,物无逾神之理。”(正蒙参两)

张载一方面把神解释为“伸”,把鬼解释为“归”,然而另一方面他所说的神,有时仍旧是有意志威力的:“天之知物不以耳目心思,然知之之理过于耳目心思。”(同上天道)

“鬼神常不死,故‘诚不可揜’。人有是心在隐微,必乘闲而见,故君子虽处幽独,防亦不懈。”(同上神化)

“天不言而信,神不怒而威。”(同上天道)

甚至说“万物形色,神之糟粕”(同上太和),这就又退回到有神论了。王夫之正蒙注对于这些地方的注解极尽其婉转的能事,对张载所谓神的地方,在解释中暗示出神是没有的,不过是圣人以神道设教的假设。

在认识论上,张载也表现为二元论的体系。张载认为,人“性”本来应是至静的,只是由于通过感官(耳目之引)与外物“交”,于是出现了主观与客观的对立,出现了综合内外的万殊的“心”。他说:“有无一,内外合,此人心之所自来也。”(同上乾称)

“心之所以万殊者,感外物而不一也。”(易说卷下)

对于通过感官而取得的对外物的感性认识(“闻见”),和在感性认识的基础上建立的理性认识(“穷理”),张载是肯定的。但他又认为在闻见和穷理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尽性”的途径。他首先把“性”和外物摆成两橛:“耳目虽为性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启之之要也。”(正蒙大心)

“闻见不足以尽物,然又须要他,耳目不得,则是木石。”(张子语录卷上)

进一步他更把“尽性”的修养方法,和洛学如出一辙,说成是和认识相对立的,他说:“成吾身者,天之神也。不知以性成身,自谓因身发智,贪天功为己力,吾不知其可也。”(正蒙大心)

又说:“人寻常据所闻〔见〕,有拘管,扃杀心,便以此为心,如此则耳目安能尽天下之物?尽耳目之才,如是而已。须知耳目外更有物,尽得物方去穷理。尽心了,性又大于心,方知得性,便去知得性,性即天也。”(张子语录卷上)

正蒙的大心篇充满了神秘主义的文句,我们在这里只引录一节就够了:“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桎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这里便使唯物主义的因素消失了。无怪乎王廷相批评张载的修养为“禅定”,为“数念珠”。

张载哲学思想的动摇和矛盾,是和作为某社会根源的阶级的动摇性分不开的。张载的西铭(见下节)以及他自认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据宋版张子语录,南宋以来传述作“为生民立命”和“为往圣继绝学”)的抱负,都是以唯心主义为基础的。因此,张载的思想虽然由于重视自然科学,在世界观方面导向了唯物主义,但从他的哲学体系,特别是从认识论看来,他又动摇到唯心主义的泥沼中去了。从前者而言,后来的一些唯物主义者常抓住他的积极的有价值的因素,予以批判的发展;从后者而言,道学家又抓住他的消极的部分,予以膨胀,因而他之被列为道学的开创者之一,并不是偶然的。

谢选骏指出:马列主义者,一会儿说张载是唯物主义,一会儿又说张载是唯心主义——可见其生搬硬套、思想混乱。何况在我看来,唯物主义也是一种唯心主义,是一种“没有灵魂的唯心主义”。换言之,如果一个人灵魂尚存,他的唯物主义就无法彻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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