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颐原名敦实,字茂叔,道州营道县(今湖南道县)人,生于宋真宗天禧元年(公元一○一七年),卒于神宗熙宁六年(公元一○七三年)。周敦颐专研易学,程颐曾以他与邵雍相比。二程语录记王拱辰见周敦颐,受拜,坐间周敦颐见大风起,讲风天小畜卦,王拱辰说:“适来不知,受却公拜,今却当请纳拜”,可见他善于讲易。据潘兴嗣所撰周敦颐墓志,他的著作有太极图、易说、易通数十篇和诗十卷。南宋度正引傅耆家集载,周敦颐嘉祐朝任合州佥判时,曾以所著姤说示傅耆,后到零陵又寄示所改同人说,应该就是易说的一部分。现存著作有太极图说、通书和少数诗文。
从现存诗文看来,周敦颐虽未离仕途,却喜欢以志在退隐自相标榜。吕陶说他“常自诵曰:俯仰不怍,用舍惟道,行将遁去山林,以全吾思”(送周茂叔殿丞序,按今本净德集未收)。他有许多题名山道观的慕道诗。在读英真君丹诀诗中,周敦颐表示相信陈抟“盖得阴阳造化机”(周濂溪集,正谊堂本,卷八),此“英真君丹诀”即所谓阴真君长生金丹诀,是当时流行的道教书。由此可见他受道教的影响之深。
在张栻、朱熹以前,周敦颐在学术上的地位是不高的。二程虽曾向他问学,对他并不很尊祟;相反的,北宋时推崇他的则是蜀党的苏轼、黄庭坚、孔平仲以及苏黄的友人僧道潜等,如黄庭坚便称赞周敦颐“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是由于周敦颐的次子焘与苏轼有密切关系之故(见何弃仲营道斋诗序)。
周敦颐的思想也属于象数学,而且比司马光、邵雍更接近于北宋象数学的正宗。何平仲赠周茂叔诗说他“智深太易知幽赜,乐本咸池得正声”,即指他熟习易理,兼擅音律,这正是象数学的家数。因此,在论述周敦颐的思想之前,我们应首先就北宋象数学作一总的考察。
宋代的象数学实际上是纬学,特别是易纬的继续。象数学所论述的所谓河图洛书、卦变卦气,推源都出于纬书和接近易纬的京房焦赣之学。谢良佐的弟子朱震在汉上易卦图和进周易表中,曾列举了北宋象数学的传统。他所说的可绘为下表:这一谱系有很多人信以为真,但仔细考证,其实大部毫无根据。陈抟是宋代的一个传奇人物,如果龙图序(宋文鉴卷八五)确出自他的手笔,他也可算易纬派的象数学者之一,但他决不是宋代象数学的宗祖。在河图洛书一系中,范谔昌是真宗时人,著有易证坠简。据郡斋读书志引,他自称学出于李处约、许坚。许坚在马令南唐书有传,是一个道士,他是否李处约的弟子,李处约是否李溉,李溉是否种放的弟子,都是疑问。在先天图一系中,穆修以下是可信的,而邵雍的弟子孙■明说穆修以上不得其详。邵雍之学出于陈抟之说,其实是邵伯温借以打击郑夬一派易学的手段(详见邵伯温易学辨惑)。至于周敦颐之学上承穆修,更属无稽。总之,朱震的目的是想建立象数学的“道统”,因而强把各个并无关系的学派牵合在一起。北宋象数学以易纬的后裔为正宗,可以刘牧作为代表。刘牧是范仲淹、孙复的弟子,和周敦颐一样,也为富弼所重视,著有周易注十一卷、卦德通论一卷、钩隐图三卷。郡斋译书志说:“仁宗时言数者皆宗之。”我们看现存的钩隐图,所引纬候很多,和李溉卦气图本于易纬是类谋相同,都是象数学出自易纬的例证。
刘牧的思想基本上不外于纬学窠臼,如他说:“太极者,一气也。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一气所判,是曰两仪。”(钩隐图卷上太极生两仪)
“两仪变易而生四象,四象变易而生八卦,重卦六十四卦,于是乎天下之能事毕矣。”(同上序)
刘牧认为具体的事物“形”或“器”是由无具体内容的象数所派生的,即:“象者,形上之应,原其本,则形由象生,象由数生。”(同上)
数是基本的,而数中“天一”和“天五”更是最基本的,他说:“天五为变化之始,散在五行之位,故中无定象,又天一居尊而不动,以用天德也。天一者,象之始也,有生之宗也,为造化之主,故居尊而不动也。”(同上卷上论下)
“太极”虽然“无数与象”,但天一“象乎太极”(遗论九事大衍之数五十)。在刘牧的象数系统中,“太极”在象数之先,象数又在形器之先。刘牧特别说明,“太极”与象数都属于形而上之道,外此则是形而下之器。他说:“学者莫洞其旨,盖由象与形不析有无之义也,道与器未分上下之理也。……地六而上谓之道,地六而下谓之器也。谓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止有四象,未著乎形体,故曰‘形而上者谓之道’也。天五运乎变化,上驾天一、下生地六,水之数也;下驾地二、上生天七,火之数也;右驾天三、左生地八,木之数也;左驾地四、右生天九,金之数也;地十应五而居中,土之数也,此则已著乎形体,故曰‘形而下者谓之器’。”(钩隐图卷中论中)
这就是说,象是无,而形(五行)是有,形生于象即有生于无。因此,刘牧的“太极”没有物质的意义。
刘牧以抽空了的、形式的、符号的五数代替了五行的物质因素,所以他所说的“气”也不含有任何物质的意义,他说:“天一地二天三地四,此四象生数也。至于天五,则居中而主乎变化,不知何物也,强名曰‘中和之气’,不知所以然而然也。”(同上卷上天五)
天五是数,称为气,同样的天一地六等也称为“一阴一阳之气”(同上卷上坤独阴)。气属于“无”的象数,所以决不可以看到他以“太极”为一气,就遽尔论断为唯物主义的混沌观,否则,不难象有的人那样,把白虎通义神学讲成唯物主义思想,完全混淆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界限。
以上对刘牧思想的概括分析有助于对周敦颐思想的理解。实际上刘牧思想的要点在北宋象数学是共同的,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便是一篇象数学的作品,兹录其说的全文于下:“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原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自南宋张栻朱熹提倡以后,这篇寥寥二百余字的图说已成为道学的经典文献,曾经发生过比较重大的影响。道学家正统派固然把它奉为圭臬,同时一些进步的唯物主义的思想家,如王廷相、王夫之,也利用过太极图说里的某些术语形式,装上另外的内容。太极图说全文简略,包括了许多可能加以不同解释的范畴,这是便于不同思想的哲学家相反运用的条件。因此,后世进步的学者如何解释太极图说是一个问题,而太极图说本身的思想实质是另一个问题,两者是不可混淆的。中国中世纪哲学家大都用解经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利用经典的文句却常得出相反的结论,史例甚多,太极图的解释也是一例。
以太极图说与钩隐图相比较,可从发现下列共同之处:第一,周敦颐说“太极本无极”,太极是无,由无而生有。陆九渊说:“‘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象山先生全集卷二与朱元晦)这里暂不管朱陆之辩谁是谁非,既然道德经早已成为经典,解经就有不同的观点了,出于道家未必是唯物主义者,不出于道家也未必是唯心主义者,但有一点是明显的,即周敦颐所说的“无极”和邵雍所说的“无极”都指虚无,这是不容置疑的。
周敦颐的思想本受道家和道教的影响。据毛奇龄考证,太极图是模仿了彭晓的明镜图诀中的水火匡廓图和三五至精图(毛西河先生全集第七册太极图说遗议)。彭晓是五代时人,孟蜀朝散郎守尚书员外,著有参同契分章通真义。陆九韶、陆九渊兄弟便以此怀疑太极图说不出于周敦颐之手。
通书说:“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非不动不静也,物则不通,‘神妙万物’。水阴根阳,火阳根阴,五行阴阳,阴阳太极,四时运行,万物终始。混兮辟兮,其无穷兮。”(动静)
在这里,周敦颐是把“神”和“物”作为对立的范畴看待的。周敦颐在通书中还说到:“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
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
这里太极、阴阳、五行、万物,好象是没有时间先后的生成序列,但五行与阴阳之间,五行是殊,阴阳是实;阴阳与“太极”之间,又以“太极”为本。这也就是太极图说所说“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在万物与“太极”(“无极”)之间,万物是表面的、现象的,“太极”是根本的、本质的,所以说“一实万分”,“小大有定”。
在周敦颐看来,万物中任何具体事物,只能是动的或者是静的,动与静互相矛盾、互相排斥。但就宇宙整体而言,其表现为万物是万、是辟、是动,其本为“太极”是一、是混、是静。因此,动与静原来是不矛盾而统一的,周敦颐认为这是“太极”所以超于万物而为“神”者。周敦颐关于动静的这种见解和其他象数学者的说法是稍有不同的。
第二,周敦颐根据易传所说“乾道生男,坤道生女”,实际上和由象生器之说并无不同。人得二气五行之秀而最灵这一命题,在纬学中早就有了,例如白虎通义说:“人本含六律五行之气而生,故内有五藏六府,此情性之所由出入也。”(性情)又如春秋纬元命苞以肝为木之精,其德为仁等等。刘牧也说:“人之生也,外济五行之利,内具五行之性。五行者,木火土金水也。木性仁,火性礼,土性信,金性义,水性智,是故圆首方足最灵于天地之间者,蕴是性也。”(钩隐图卷上人禀五行)周敦颐所谓“五性感动而善恶分”,其义也不过如此。他所说“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仍然是以“形”、“神”对立分别而言,这里并没有说出“神”是由“形”所派生的,更不能如有人所说,这里包含着这样的意味:“有了人类才有精神与知识”。
相反的,我们从周敦颐全部哲学体系来看,他的世界观仍是以天为有目的性和伦理性的“神”,他曾这样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故圣人在上,以仁育万物,以义正万民。天道行而万物顺,圣德修而万民化。大顺大化,不见其迹、莫知其然之谓神。故天下之众,本在一人。”(通书顺化)
这样看来,神天使着万物顺服,犹之乎圣君使着万民感化;同时,“天下之众,本在一人”,而万物之殊,也就本在神天了!太极图说所谓圣人与天地合德云云,就是这个比照的意义。通书刑章还以封建统治者对人民的刑戮比为“天”的以秋成物,也都是同样的“人事法天”的神学命题。
“人事法天”的刑德论和天人感应说是相联系的,周敦颐的音乐理论就立足于天人感应说的基础之上,并强调了阶级调和就使天地大和,进一步满足了上帝的意志。他说:“乐者,本乎政也。政善民安,则天下之心和,故圣人作乐,以宣畅共和心,达于天地,天地之气感而大和焉。天地和则万物顺,故神祗格,鸟兽驯。”(通书乐中)
封建主义历史是阶级斗争史的一个阶段,因而也充满着阶级的对抗,没有什么统治阶级那样期待着的“和”,只有神学说教才为这一种“和”贡献理论的基础。周敦颐主张“与天地合德”的圣君,在通了“神”之后,就使天下众人的心“和”起来,于是乎感动天地之气,感召神祗,获致祥瑞;相反的,如果不按照神意,“代变新声,妖淫愁怨,导欲增悲”,就会发生“贼君弃父,轻生败伦”的不和的事。这和乐纬的理论正如出一辙。
孔延之邵州学记记周敦颐“言行政事皆本之六经,考之孟子”。周敦颐的通书关于道德、人性的叙述基本上是孟轲性善论的翻版。在通书中,周敦颐大讲所谓“诚”。按“诚”不但为邵雍所提倡(见上节),也是司马光所强调的。据说刘安世从司马光五年,只得一语曰“诚”。司马光说:“‘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至臻其道则一也。”(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周敦颐以乾卦比喻诚,他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通书诚上)
“诚”即纯粹至善,它是“寂然不动”而“无为”的精神,配天之道,为特殊人物所本有。周敦颐认为恶只属于思虑之几;反之,如能“无思”,即“无不通”。完全保持固有的“诚”的人是圣,必须时时通过思虑来恢复“诚”的人是贤。所以学人求达圣贤的“圣功”就在于“身端心诚”:“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本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无妄矣,无妄则诚矣。”(通书家人睽复无妄)
具体地说,诚心的功夫在于“无欲”。周敦颐在通书圣学中以“无欲”
为学圣惟一之要。“无欲”说无疑是受禅宗的“修心”论和道教的“清静”说的影响,并用以对孟轲的“寡欲”说扩充放大。周敦颐不满意孟轲说:“予谓养心不止于寡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文集卷八养心亭说)
太极图说的“主静而立人极”也即指此。
通书和太极图说的思想略如上述。我们可以看得很明白,周敦颐的思想决不是如有人说的什么“很清楚的唯物论”,而是很清楚的唯心主义。
以上我们论述的三个道学家:司马光、邵雍、周敦颐,他们在不同程度上都运用着象数的形式。互相比较,司马光更多地继承了扬雄太玄中的唯心主义成分,邵雍、周敦颐则多本于易纬。司马光、周敦颐、邵雍都保留了天命论,但邵雍则更狡猾地运用形而上学的命题。他们和不采取象数形式的二程等在这一方面有所不同。
曾有人以象数学比拟毕达哥拉斯学派。在学说的形式上看,两者有若干共通之点,加以数为万物的本原,认为宇宙的组织是数及其关系的和谐的体系,以至音乐的谐和与哲学的关系等等,但两者的时代是不相同的。在先秦的阴阳家和汉代纬学中,可以看到科学思维的萌芽和神学的联系。在北宋的象数学的时代,自然科学已经进一步发达,而且逐渐在摆脱各种迷信幻想的羁绊。北宋的象数学虽然也借用一些自然科学知识,但这些知识仍旧是夹杂在汉代纬学中遗传下来的。象数学并不能吸收新的自然科学,相反的,其中迷信幻想的比重反大大增加了。
其次,邵雍、周敦颐的思想与王安石新学的对立不如司马光的尖锐而明显,这是由于他们在政治上不象司马光那样与王安石面对面地斗争。二程与张载在这一点上显出的差别就更大些。
谢选骏指出:从北宋思想的发展历程看,和当时的现实政治牵涉越深的,对后世的思想发展影响反倒越小。这是为什么呢?我记得小时候听到过我大哥谢遐龄的一种说法,那就是(据我总结)——“任何思想一旦和现实挂钩,进入实际运用的状态,那么它的精神维度就会立即停止纵深扩张了。”这是1972年的事情。那时我拿到了一本托洛斯基的《不断革命论》如获至宝,因为它遭到毛泽东批判,而我又到处搜集反毛思想好好学习。但我大哥却给一瓢冷水,意思是说托洛斯基很差。后来我发现,这不仅适用于托洛斯基,也适用于列宁、恩格斯、马克思,更不用说斯大林这种白痴了。因为他们的著作包括《资本论》在内都是论战性质的,毫无学术价值。这句话也勉励我“为知识而知识”地求知,而且这正合我的隐士情结。在我看来,真正的思想家需要深深的隐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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