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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8日星期一

谢选骏:删除了危险内容的手稿就不是真正的手稿了

《改革先驱何维凌25周年忌日:因手稿被车祸?》(2016-06-05◆高伐林)报道:


这份史料书名上冠以“传说中的”字样,引人遐想。何维凌1991年恢复自由再赴墨西哥、美国,车祸去世之后,传言之一说他是因这部手稿而死于非命,但手稿却无处觅踪,遂成“传说”。其重见天日经历了诸多曲折,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才在香港问世。


今天是何维凌的25周年忌日——1991年6月5日,他在墨西哥车祸丧生,英年早逝。

何维凌是谁?

我不认识何维凌,更没有见过他。但是周围有许多朋友,多年来不停地提起这个名字。最近,一位好友借给我一本《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大风出版社,2015年12月出版),厚达560页,我还没有读完,读了三分之一强,对这位在中国改革开放时期的先驱、灵魂人物之一,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位博览群书的好友在借书给我时说:“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的一本书!”对他这一“最”字评价,我不敢置评,但必须要说:此书的信息量甚大,不仅涉及中国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中共高层元老、知识界改革风云人物各个山头、太子党等方面犬牙交错、博弈互动的内情,而且对中国的过去、现状(当然是当时的现状)和未来前景,有很多鞭辟入里、切中肯綮的分析。从某种意义上说,何维凌确实是一个传奇人物,与其同伙干出了一番传奇事业。对于中国在八十年代的转型起步,功莫大焉。

这本书,在网上只有介绍,没有书稿摘录。我将有关资料集中简要介绍如下。


何维凌,1944年生,1968届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毕业。“文革”中因思想罪坐牢、下放劳动。70年代末回北大任教,参与组织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任副组长。

1985~87年,作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驻美代表,在普林斯顿大学、霍普金斯大学、大西洋委员会访问研究,筹建中国改革开放基金会(即索罗斯基金),创办中美中小企业国际交流联络处。

作为80年代“新启蒙运动”的重要参与者,学术成果甚丰,如《经济控制论》、《动态经济系统的调节和演化》、《通往社会科学的前沿》(有些与人合著);翻译《社会学与社会组织》;主编《现代社会学比较研究》丛书三套15册等。


这本书是何维凌的遗著。1989年春夏之交,他因积极斡旋、试图和平解决学生绝食的广场危机,遭当局秘密监禁。在身陷囹圄一年四个月期间,他奋笔撰写有关回忆,为后人留下这一份珍贵的史料。

关于何维凌之死,在当时引起震动。由于他身分敏感,也由于“六四”之后海内外的特殊气氛,“何维凌是否被暗杀?”这团疑云,久久萦回,难以消散。但现在一般相信,确实事出意外,很可能是何本人的驾驶习惯导致了悲剧。

这份史料,书名上冠以“传说中的”字样,引人遐想。何维凌1991年恢复自由再赴墨西哥、美国,车祸去世之后,传言之一,说他是因这部手稿而死于非命,但手稿却无处觅踪,遂成“传说”。其重见天日,确实经历了诸多曲折,近四分之一世纪之后,才在香港问世。

全书共分25章节,讲述中共建国以来第一个官方最高决策智囊机构——“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的始末,以及在邓胡赵万改革年代(“邓胡赵万改革”是书中一个很引人瞩目的概念),他与各方人物的交往和评论。最后以“我无憾!”三个字,诠释男儿一条命,响彻古今。

这部手稿记录了陈一咨、何维凌、邓英淘(邓力群之子)、王小强、张木生等为首的“发展组”,队伍如何从全国民间汇聚起来,如何打开与中央决策层的“通天”对话之路,如何开科学的政策研究风气之先。也在记述作者与那个时代各方人物,诸如“四签名”(朱嘉明、黄江南、王歧山、翁永曦)、与金观涛、刘青峰和《走向未来丛书》编委和作者们、以及温元凯、樊立勤、郭罗基等许多人的交往之际,对他们的个性,对其长处和短板、贡献和缺陷,写下犀利的观感剖析;还记录了作者与老同学邓朴方(邓小平长子)、胡德平(胡耀邦长子)等人的亲密交往和往来切磋——这些人,尽管25年来在时代大潮的颠簸中渐行渐远,高升、退隐、流亡、转战……但都是一时之选,是当时中国能够冒出来的最优秀人才。绝大多数人,后来乃至现在,都仍是中国政坛、学界、企业界绕不过去的名字。书中以大量史实存证:这些风华正茂的后起之秀在“小荷才露尖尖角”、初出茅庐之际,如何摩拳擦掌,在中国改革起飞事业中大干一场的雄心和作为。

何维凌手稿中对许多老人的记述和观察,也让我吃惊,甚至刮目相看。例如:他写了以“改革派”著称的元老杜润生,是赵紫阳的伯乐(在赵紫阳在广东担任县委书记之际慧眼识人,致使赵脱颖而出),杜也真心欣赏“发展组”的大胆改革的思路,但这位老人却与赵紫阳一样“太滑”:“他们因滑而生,因滑而成,最后也因滑而断送”。

书中还记录了邓力群在“发展组”能够由民间社团一跃而被中央改革派看中、身分转换上,所起的决定性作用,让我更全面、更客观地看待邓力群其人其事。何维凌当然很不认同邓力群维护一党专制的保守“稳健”立场,以及他与胡耀邦、赵紫阳的龃龉,对其在“清污”“反自由化”中的表现,更非常不以为然;但何维凌实事求是地记录了邓力群在组织上、人事上如何帮助“发展组”解決困难。“他不打算用‘发展组’,却又不得不在政治上承担‘发展组’的风险。”何维凌感慨地揭示了中国政坛上的一个奇特现象:“发展组”的悲剧在于“用我们的,不保我们;保我们的,不用我们”。

这本书当然都是何维凌的个人视角。他“用酣畅淋漓的笔调,不加掩饰地对当年的事情做了记录,颇为形象地体现了他本人的风格,宛如让人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何维凌再世。……他手稿中也不断地臧否人物,有些公允,也有一些不大公允”(李凡语)。关于那个叱咤风云的改革开放年代,我们已经读过赵紫阳、李鹏、田纪云等许多政坛人物的回忆录,也读过吴国光、吴稼祥、陈一咨、曹思源、李湘魯、吴伟等许多在不同岗位上作为智囊、参与或影响当时最高层决策的人的回忆录,此外还有许多企业家、媒体人,如万润南、高瑜……等人的回忆录,所有这些,再现了那个中国近代史上昙花一现的黄金时代,那个尽管搏斗惨烈,却让人升起灿烂憧憬、充满乐观情怀的八十年代,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虽然有可能有流星,但是流星也曾照亮中国的夜空,哪怕只是一瞬间!那个年代,在27年前的昨天——1989年6月4日,被枪声猝然断送,画上句号。此后的中国走入歧途,那样的年代不知要再过多少年,才能再续前缘了——是否会有那么一天?谁也无法打包票。

我也听说过对何维凌的微词。那个时代的那些人,都有些毛病:有灵气,有担当,有胆略,也就会目空一切。人们也说何喜欢自吹自擂、喜欢钻营。然而,一个布衣子弟,纵横于庙堂和江湖之间,出入于学者和洋人之间,出谋划策,他自己也为之吃过亏、倒过霉,金无足赤啊!他是那个时代的群星之一,我作为一个受其恩惠者,感谢他以生命参与照亮过中国。

我没有读完何维凌的这本大作,只是因为今天正是他的忌日,赶着写下这一篇急就章。希望有更多关心中国的过去、现状和未来的志士仁人,来读这本书。学者李凡写道:这本书“对于中国1980年代研究举足轻重。……维凌兄去世快25年了,他的去世,最令我痛心。1991年6月与他最后一次电话通话,至今不敢忘却。我为他写过悼文。我曾经说过,现在还要再说,中国因为没有何维凌,不仅少了太多精彩,历史都不再一样!何维凌在中国历史上,是应该有他位置的,虽然,他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种‘大人物’。”


下面是有关这本书的资料。


《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

作者:何维凌

出版社:大风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年12月

价格: HK$128.00(港币与人民币按1:1结算,其他货币参考汇率结算。)

页数:560页

网购:http://www.strongwindhk.com/product/9789881619198.aspx

电邮:info@strongwind.com.hk


目录


何维凌生死书 / 秦燕

何维凌和《手稿》/ 王正德

1 写几段“发展组”的始末

2 我抱希望最大的是邓朴方

3 陈一咨是位举足轻重的带头人

4 农村问题不解决,中国就没有出路

5 “发展组”的第一次全体骨干会议在我家客厅里举行

6 滁县调查是“发展组”的“官渡之战”

7 邓力群有重要讲话

8 向真理负责,向人民负责,向中央负责

9 第三代人掀起的现代启蒙运动

10 以科学的观点和方法研究社会

11 把“发展组”导向一个真正的“学术~政治集团”

12 江西吉安“大兵团作战”的评价

13 陈一咨的病给“发展组”带来危机

14 在“发展组”危难时刻我和小强力撑局面

15 复兴门外大街的22号楼5门21号

16“双周碰头会”,是我和胡德平交往最频繁时确定的

17“发展组”和第三代人的行动方针

18 赵紫阳的重视知识精英,十之八九是靠李湘鲁

19 第三代人登台唱主角的未来

20 “非主流派”核心人物

21 “四签名”以鼓吹工业改革成名

22 蛇口工业区,改革智囊团的一个实验基地

23 陈一咨陪同赵紫阳南下

24 陈一咨、王岐山强调“北京青年经济学会”的形象

25“发展组”已溶化在整个社会

编后记 / 黄晓京


谢选骏指出:手稿就是秘密文件,如何可让别人知道,从而引来杀身之祸?手稿就是秘密文件,为何25年之后重见天日?既然真是作者手稿,书中有无真的手迹照相复印?许多谜团一一待解。因为手稿就是秘密文件,稍有不慎就身首异处了。


《胡平:读<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有感》(Editor 6 月 11, 2016)报道:


何维凌是一个精力无穷的活动家。我对他某些曾经的政治观点不尽赞同,不过我认为他扮演的角色是必要的、有益的,而且扮演得相当好。对他的英年早逝,我深感哀痛。在“六四”27周年之际,我写下此文,表达我对他的思念与敬意。


屈指算来,何维凌先生去世已经25年了。早就听说他留下了一部手稿,不久前听朋友说这部手稿已经在香港出版,于是我赶快邮购了一本。


何维凌这部手稿的书名就叫《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由香港的大风出版社于2015年12月出版。大风出版社的负责人是何维凌的老同事、老朋友王小强。说起这部手稿的写作和出版,那本身就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从1989年5月下旬起,何维凌积极介入运动,在当局与民运之间大力斡旋,试图和平解决广场危机。5月29日深夜何维凌赶到知识界领袖包遵信家中,对包遵信说:能否劝王军涛他们说服和动员广场学生月底撤离?包遵信问何维凌:你到这里得到谁的指令?何维凌说:都跟邓朴方说过了,而且还得到老人家(指邓小平)的首肯,杨家(指杨尚昆)也知道。殊不料就在回家路上,何维凌被绑架,随即被秘密关押在密云水库。在一年四个月的关押期间,何维凌写下了他的回忆录,并把手稿送交给他的朋友王正德。


据王正德说,最先送来的手稿约五万字,讲的就是何维凌在89年四五月之间的事,主要是他与学生三面斡旋之事。但其后不久,何维凌又打电话告诉王正德,要求把手稿及复印件送回他的家中,让他的女友小熊烧掉。王正德后来再拿到的手稿已经没有先前那些内容,而先前那部分手稿已经付之一炬。


1991年4月,重获自由的何维凌偕同女友小熊飞到墨西哥,打算从那里进入美国,殊不料却死于车祸。当时就有阴谋论传出,说何维凌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而遭到谋杀。事后,何维凌的同事,也是我北大同届研究生同学的韩邦凯亲自到墨西哥料理后事,从当地警察局那里了解到事故细节,是两辆汽车在雨洗的路上迎面相撞,两辆车上的四个人同时身亡。此后,又隔了24年,何维凌这部神秘的手稿终于在香港出版。遗憾的是,外界最关心的那一件事,也就是何维凌如何得到邓家的首肯与广场学生沟通一事,却不在书中。伴随着何维凌的猝然离世,那段历史已经死无对证。


这里有一个重大疑问:当初何维凌既是奉邓家之命前往与民运商谈和平退场,为何在回家路上就被绑架关押?戴晴问道:“何的逮捕令由谁签发?也就是说,谁不许邓家的代表出面制止可能发生的惨剧?”当然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绑架何维凌的命令正是出于邓小平自己,因为他要封住何维凌的口。我估计,当初何维凌对包遵信说他的建议是得到了邓小平的首肯,很可能邓小平只是对他的建议未置可否,而未置可否也可以理解为默许。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直到5月29日,邓小平都还没有下定开枪镇压的决心呢?有这种可能。因为邓小平对开枪镇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学运爆发之初,邓小平就发狠话“不惜流血”,原指望把学生吓退,结果反倒刺激出427大游行。到了5月18日,赵紫阳下台,戒严令颁布,结果反倒激起更多的民众走上街头,还拦堵军车,中共党政军内部也出现前所未有的大分裂。邓小平深知,要像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那样派民兵用木棒驱散聚集在广场的民众是不可能成功的,要强行清场就只能动用军队,动用重大杀伤力的现代化武器。但是这样的血腥清场能不能实行得下去?会不会有士兵当场哗变?上层会不会公开分裂、公开对抗?血腥清场后局面能不能维持,如何维持?如此等等。因此在当时,邓小平有过犹豫是可能的,天安门事件的另一种结局也是可能的,“八九民运”的最终结果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命中注定的。


何维凌是一位传奇人物。1962年他考上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文革中因思想罪被批斗劳改,文革结束后获得平反重返北大任教。何维凌一直致力于中国的改革,他选择走上层路线——这一来是因为他认为只有通过上层才能推行改革,二来是因为他恰好拥有走上层路线的特殊关系:何维凌和邓小平的长子邓朴方是同班同学,又是同宿舍的上下铺,在文革的患难中两人结为知交。


《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主要记叙了何维凌参加组建中共建政以来第一个智库——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的经过。书中写到了他和陈一谘、王小强、邓英淘等青年改革者们的协同努力;写到了他和金观涛、刘青峰等《走向未来》丛书编写者的交往;写到了他和四君子即朱嘉明、黄江南、王岐山和翁永曦等人的交往;也写到了他和邓朴方、胡德平的交往。作者还单独用一章的篇幅,写到了他和他所说的“非主流派核心人物”即异议人士的交往,其中提到我、王军涛、姜洪等人。我和何维凌结识较早。我还清楚地记得在80年北大竞选期间,我第一次讲演与答辩会后,他和他的朋友王彦一道找我叙谈的情景。后来他也邀请我到他位于复兴门的住宅(俗称部长楼)作客。在海外我们也共同参加过留学生的经济学会年会和政治学会年会。何维凌是一个精力无穷的活动家。我对他某些曾经的政治观点不尽赞同,不过我认为他扮演的角色是必要的、有益的,而且扮演得相当好。对他的英年早逝,我深感哀痛。在“六四”27周年之际,我写下此文,表达我对他的思念与敬意。


谢选骏指出:手稿就是秘密文件,既然如此,没有了秘密的手稿就很可疑了!这有极大的可能就是别有用心的冒牌货,就像美国人编辑翻译创作的《天安门文件》,尽管轰动一时,最后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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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何维凌及那个年代》(仲维光 2020年8月9日)报道:


1.


我可以说是何维凌相当熟识的朋友,因为我们相识于七十年代初,来往到八十年代中期,交往时几乎是无话不谈。为此,半年前一位友人告诉我,在何维凌去世二十五年后,香港新出版了一本何维凌生前的文集。另一位也认识何维凌的老友则来信告诉我他写了回忆的文字,并且说,他从和我的交往中感到,与我对其他六六年以前的大学生的看法相比,我对何维凌是另眼相看的,并且问我,是否我的确觉得何维凌是个人才。我回信告他,其一,这个另眼,只是相对于那批大学生中的别的人而已。因为那批大学生绝大多数知识框架和精神都已经被“真理部”彻底改造,基本上都不堪看、不堪与言,而何维凌居然还能来往,但是也不过仅此而已。

其二说他是人才,当然细想也说得过去,因为把他和陈一谘、金观涛们比,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后者如我前所言,根本不能对话,因为几乎没有阅读能力、研究能力,也就是既无学养又无思想,他们二十岁前受的教育造成了终生没有改变和进步。而何维凌却不一样,他不仅可以和那时我们那些带有强烈反叛倾向的中学生对话,而且也还是在不断地有变化。可能这就是区别吧。这就是说,他还没有彻底丧失掉人生与来的基本敏感,针刺到肉,还有一定的正常社会的反应,而不是那类彻头彻尾的真理部后代的革命性的迂腐反应。

我这样说绝对不是苛刻,因为在我们这两代人来说,文化大革命中期后感到自己政治上的困惑及压力束缚是容易的,而感到精神上的内在的禁锢,无法容忍则更为根本,且不仅需要智力和感觉,也需要生活的勇气。而这就是我们那批老中学生中的反叛的原因,我们感到的不仅是政治,而且更强烈地感到的是在思想方法和精神上受到的欺骗,感到过去不仅被欺骗,而且自欺欺人,为此对自己,对社会,甚至对世界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怀疑。说到底就是,过去的一切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一定要挣脱它、抛弃它。而这种反叛,在当时的大学生中基本上已经荡然无存。我想,金观涛们,乃至陈一谘、陈子明们是不会否认这一点的。而这就是我们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这样的反叛是根本性的,是一个有感觉的人的必然的结果。可在那批老大学生,以及在我们这代中学生的大多数人中,对于表面的、政治上的窒息,即明确地对专制有强烈地反抗感觉的就已经不多,而在精神上内在地对自己的被异化感到厌恶和痛苦的就更少了。


2.


谈到评价何维凌,我当然同时也审视自己。

我其实是远比那两位朋友认识何维凌更早,也和何维凌更熟识。那两位朋友都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后,在所谓改革潮流中认识何维凌的,而我则是在七十年代初期。

七十年代初期,他经常来我这儿。我住的灵境胡同九十七号的小屋,因为交通方便,来往经过西单的人,三教九流,无论是买东西还是到西城办事,都顺脚到我那里一叙。可“观察渗透着理论”,人对人的评价大约就更是如此。观察评价一个人不仅渗透着思想理论的倾向而且很多时候更是夹杂着个人感情,甚至对评价对象的扬或抑,都和评价者个人紧密关联。捧对方,还是贬对方很多时候都和评价者对自己的褒贬相关。就此来说,人其实真的是很可怜的动物。

为此,我对何维凌的看法,我常常问自己是否也是如此。因为我本来对六六年以前的那代大学生极为看低,认为那代人从里到外都是真理部培养的思想和情操,如金观涛、温元凯们,几乎没看到有反叛,有对自己的过去有反省的人。何维凌其实也是如此,他没有反叛过。可是他和我,以及我们这些老三届的中学生,当时处于青春反叛期的少年交往很多,而且如鱼得水,双方并没有觉得有很多隔阂。所以究竟他是属于老大学生中的另类,还是另外有因?也就是因为和我们有来往,我们就高评了他,这个疑问一直留在心底。

现在,那位朋友在给我的信中问我,是否我对他是另眼相看,这就更让我检查自己,对他的评价到底是什么:这也就是说,何维凌是位有思想、有才气、有抱负的人,还是也不过是真理部培养出来的一代?亦或他能够和我们这些充满反叛的少年对话来往,不过是因为有更多的反应机敏且灵活包容的高级市侩气?为此,对何维凌的重新思索居然开启了我一直觉得那是很以后的事情的回忆反思文字。


3.


最早听说何维凌的时候是六七年底,北大出了一个新的战斗组,贴出一篇有些脱格的大字报,“共产青年学会成立宣言”,说是对流行的顶峰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为此,这个小组的成员立即被逮捕。这其实真的是那个可怜的时代,我们这两代青少年可怜、弱智的一个很好的说明。居然认为一件事情还要发展,就算是有思想、异端了!

这个案例让我们看到,那个时候的年轻人早已经被共产党真理部的双机构,宣传部和教育部教育得没了思维能力也没了想象力。其实不仅是何维凌们,而且六六年的遇罗克,六七年的杨小凯,以及在此前后在大学生或中学生出现的所谓理论性的文章,都至多不过是借助点毛泽东年轻时代的新民学会的皮毛,而更多的借助马克思传记中看到的马克思早期的皮毛就被惊为天人。何维凌们的这个战斗组正是模仿毛泽东早期青年时期组织的“新民学会”,但是在六七年底,的确已经比我们这些人超前了。因为在我们看来他们居然已经不仅只是思考眼前的文革政治问题,而且居然想了那些和自己看来无关的问题。所以最初听到何维凌的名字,对于我们这些限于课堂书本,还是孩子的学生来说,已经觉得很“神”了。大约也正是在那期间,我也开始觉悟,由在学习成绩不愿意输人,开始在人生的思索上、思想上不愿意输人,而希望或者开始渴望更多地修养自己,打开自己的眼界。所以何维凌们,包括清华的四一四思潮的争论,中学中的四三派思潮问题,都成了我非常关注的问题。但是关注也只是关注,何维凌们提出的问题,毕竟没有遇罗克当时提出的问题更触动我们根本的情绪和思想,所以这个关注只是觉得何维凌们有些超前,但是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再后来听说师大女附中的几位朋友,通过北大附中的闫恒和何维凌那个圈子的人有了直接的接触和认识,为此开始更多地知道他。但是这已经是插队后的事情了,大约是六九年底,第一次由农村回北京过冬天的时候从耳边吹过的。

何维凌的名字和我直接有关系大约是我七二年转回北京之后。有一天我曾经的清华附中初中乒乓球队的队友,比我低一年级的赵乃人来找我,问我知道何维凌吗?说他和何维凌很熟,他们在聊天中说到我,何维凌说想认识我,问我是否想认识他。

谈到赵乃人,要加几句。这是我在清华附中上初中的时候的酒肉朋友。低我一级,六二年考入清华附中,在当时的清华附中可谓是有名的花花公子。赵乃人的父亲赵文清,曾经留学日本,自开眼科诊所。那个时候,他在北京首次引用日本的方法为人割制双眼皮,为此包括赵乃人在内,有几个同学到他那里割制了双眼皮。所以赵乃人家的经济很富裕。我那时是校乒乓球队的队长,他是我一手拉进乒乓球队来的,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球吃喝。六五年他初中毕业没有考上本校,而考到了二十六中。文革中因为打架、拍婆子等被作为作风不好的流氓而在崇文区万人大会上被揪斗批判,并且送到了拘留所,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因为共产青年学会而被关押的何维凌。

那个时候,我对认识老大学生已经没了兴趣,赵乃人为此又特别为我介绍说,北大技术物理系的何维凌,文革前在上海是作为天才少年考入北大的。他虽然学的是物理,可是文学根底极好,尤其是古文及古诗词。为了让我相信,赵乃人还对我说,他父亲也很器重何维凌的古文造诣。他之所以搬来他父亲的评价,是因为他知道我对他父亲很佩服。他父亲赵文清在自己的诊所中悬挂了一幅自书的曹操的短歌行楷书,六三年,我陪朋友到他那里看眼睛的时候看到,由于那位朋友的影响,不仅那幅字,而且他父亲的修养根底都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我曾经多次对乃人说,真没想到你父亲写得如此一手俊秀书法。

赵乃人还介绍说,何维凌因为政治问题分配不出去,反而暂时留在了北京,在郊区的北大分校,这个人很有些想法和政治抱负,希望更多地结交朋友,由于前几年留下的好奇,我也很想了解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此竟然有些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感觉,我很高兴地请赵乃人便时带他来。

和何维凌的第一次见面大约是七二年冬天、或七三年初,因为第一面的印象依然还在眼前,他穿着一双半筒冬季皮靴。在那个年头,这只是我们中学生中赶时髦的人才穿。它之所以给我印象很深,是因为穿在何维凌脚上,虽然是一双时髦靴子,可是你看到的不是油光水滑的皮靴,而是未加修饰的朴实,他的衣着也是如此,似乎讲究,却让你感到不修边幅。老而不朽、滑而不腻,甚至有些不俗不雅、不伦不类。这就是何维凌给我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似乎一直保持到今天。几年前我看到网上一篇回忆八六年与他在华盛顿交往时情况的文章,文章中配有一张何维凌带着礼帽的照片,我立即对旁边的人说,这就是我七二年见何维凌的印象,故作高雅的装束,却不让你只是感到土俗,而是觉得有些滑稽,这不过是骇世惊俗没有做的恰到好处而已。

何维凌此后经常到我居住的灵境胡同九十七号小屋。那是一间不到十米的小屋。那个小四合院,本是一位老中医的私产,文革充公,他们家住在北房三间中。南房两间和与我这间东房相对的西房是一位工人干部,他因为文革而搬到了这几间房中。那年月,有了一间和家里分开的小屋简直像是有了天堂。不仅自己可以孤独存在,而且来朋友瞎扯也方便,所以何维凌凡是到西单的时候几乎经常来我这里聊天。

我那个时候由于在此前的两年在内部书店买到了一批科学哲学类的翻译书,例如莱辛巴赫《科学哲学的兴起》、尼尔斯·波尔《原子物理哲学论文集》及续集、麦克斯·波恩《现代物理学因果关系论文集》、罗素的《哲学问题》、怀特海的《科学与近代世界》等书,所以已经囫囵吞枣地读过一些物理哲学,知道了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波粒二象性以及相对论物理理论和认识论问题紧密相连,为此,我已经开始自学高等数学和普通物理,所以遇见何维凌,我首先是想看看何维凌能够在物理、数学上对我有哪些帮助,他了解多少当代物理哲学,其次才是其它的文学历史问题。但是坦率说,和何维凌可聊的内容并不多,在所有上述几方面我都没有兴趣和他多聊。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政治。因为在物理上,我发现他对现代物理学及其带来的哲学思想并没有兴趣,尤其是在认识论问题上,现代物理学和马克思唯物论的根本区别,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个没有注意到不是指他不知道,而是这些理论的思想并没有吸引他,让他感到激动。为此,在某种意义上我觉得他只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学过物理的学生。可能他的学业成绩很好,但是更多的就没有了,他没有显示出任何对物理学及其哲学思想的特殊的热爱。而这就让我对他的所谓“才气”小看了几分,因为现代物理学中的内容,甚至那些当代物理学家的思想和生活轶事,真的是让人感到心神动荡、满口生香的谈话内容。

我常说,读理论物理不仅是思想上最着力的著作,而且其思想韵律根本就是诗一样神韵。而正是在这方面,我从七十年代初期自学物理,到八十年代初彻底完成理论物理课程,再到其后做完关于爱因斯坦量子论研究的论文,翻译了爱因斯坦传,一路走来,我和五十年代初期,北大数学系肄业的翻译家马元德先生一直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问题。可何维凌这位到文化大革命时已经是念完大学四年级课程的物理系学生,从我七十年代初期还只是自学大一课程的时候,就不是我的谈话对象,到我八十年代初期重新和他见面聊天的时候,他就更只有听我谈了。

在其它方面,哲学上由于那时候我已经走出马克思主义,而他的眼界及语言方式却都还没有超出那个社会的一般话语范围,也就是马克思主义教科书的范畴,所以我和他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而于古文、中国历史,也只是泛泛,远没有我几乎也是在那时候结交的同事,八十六中的历史教师赵葆禹有味儿、地道。

谈到赵葆禹是非常值得加上几笔的。他是北大六零年历史系毕业,是我的忘年交,虽然是革命烈士出身,可很有些魏晋文人气韵,他坐在那里就是一樽陈年老酒。那个时候,他经常到我那里跟我谈古论今,讲述陈寅恪、邓之诚、邓广铭、向达、周一良、岑仲勉等人轶事。批林批孔的时候,我问他,周一良如何?他只回了一句,他在解放后从来没有挨过整,你说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七六年四五期间,我问他如何看周恩来,他又是只一句,历代宰相有如此下作的吗?四五镇压清场后他说,这是客气的,用棍棒,无产阶级专政根本上是绞肉机啊!七二年我到扬州的时候化二十元钱买到一套清末版的胡三省批《资治通鉴》,于是就把我此前有的不全的十一本平装本送给了他,从此我们也就更多了聊的题目。所以有赵葆禹在,使我可以谈中国史、中国文化的人大为减少……。可惜这样不凡的人一辈子不得伸展,五十四岁壮年辞世。

至于何维凌被别人称道的诗词,那时我看了,觉得的确比我们中学生中流传的要好,但是也不觉得好到哪儿去。他在用词遣句上确实比我的同辈,如史保嘉的诗词要丰富和工正,但是他的诗词却没有任何才气,是“码”在那里的,现在出版的这本《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上录下的何维凌的诗词,也可以看出这个特色,是一种文字的堆积。而正是在这点上史保嘉写的几首诗词倒是让我惊异,虽然文字粗疏,但是却让人感到是即兴说出来,流露出来的感受,很有些灵气。那时我也已经很下功夫地大量阅读和背诵了不少古典诗词,但是保嘉的诗词让我停止了去试着码字的念头。因为如果没有足够的文字修养,且没有那种能够即兴流出来的高质量的文字的能力,那就是献丑。人为什么要自己出自己的丑呢?与其如此不如还是退而花力气、仔细地读、背的好。我总是想,文字如酿酒,到了我文字修养、文思足够满而必须溢出来为诗的时候再写诗吧。自然这一天直到现在也没来……。这或许也如我的书法练习,化了几年功夫,有功无性、神采不生。但是有一点,犹如书法,在我阅读背诵中,我的鉴赏力也实实在在地得到了提高。所以何维凌的诗词,我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好的地方。至于秦德君看好他,我当然也相信,因为在那年头,在受到的可怜的教育的我们那两代人中,尤其是秦德君能够碰到的那些大学生中,何维凌这样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对于那个年代大家都喜欢谈的翻译小说、诗歌,好友潘婧(潘青萍)的回忆文章中曾经谈到六九年底的何维凌,何维凌慷慨激昂地谈那些带有革命性、教条性的翻译小说,让小姑娘们惊异地看着他。可我遇到他是在三年后。到了七二年,我们这代人不仅早已经告别了马克思传、斯巴达克斯、牛虻等小说,而且几乎已经看遍了中国那点可怜而有限的翻译过来的西方现代作品、内部读物。在那个时候,七十年代初期,所谓北京中学生的知识沙龙中,我喜欢和潘青萍、老羊(宋海泉)、于友泽、孙康(后来朦胧诗潮流中的江河、方含)、栗世铮(笔名多多)聊,因为他们经常在北京,总有些我没有看到的作品,以及不俗的,带有生命跃动的、好像在星空中闪烁的反叛性看法,而何维凌的看法到那时却是已经落伍了。

在那时,谈知识追求、做人,友情交往我则更有高王凌、黄大地,戴建中和葛维钧等,谈哲学,因为那时我在经验主义、科学哲学的道路上刚刚起步,所以老羊可以对话,而真正能够往深里谈,并且我觉得谈的套路是在行市的则又是只有大我们二十多岁的马元德先生。老马兴趣广泛,经历过四九年前后的北京,懂得三四门外国语言,真的是可谈的内容很多,数学、物理、外语、诗歌、音乐,甚至那时我们都有兴趣的性学。现在想来,我能够和赵葆禹、马元德谈得来,而这两位都是比我大一二十岁的人,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谈话的内容不是在马克思主义教科书的框架和背景上——所以味儿正,我们有聊不完的话。他们的知识虽然老,可是让你感到新颖,其实也是货真价实的新颖。因为西方所有二十世纪后半期的所谓新,都没有超出二十世纪前半期的在各个领域的突破的基本思想基础。就思想史来说和物理史一样,二十世纪后半期没有任何根本性的突破和创新。此外由于我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社会,受的是彻底意识形态化的教育,那个“年月”——七十年代的新,不过是你不知道的“旧”。但是何维凌却不是,他的知识框架始终没有超越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不仅在七十年代初期他的谈话让我感到陈腐,而且他们那些人在八十年代讨论和推崇的所谓“新”也依然是“旧”东西,不过加了两笔别的颜色而已。

谈在知识框架上,我还必须要说的是,我认识何维凌后,很快就发现,他不是个肯在知识上下功夫的人,他热衷于政治、喜欢时事,对思想学术浅尝辄止。所以我们的神交只在于我们俩都不是安分的人,都有骇世惊俗的冲动。当然也正因为此,我在何维凌的朋友群中,也只是他用来感觉社会动态的一角。而这也是他这个人的一大长处:尽管他知道你对他的“事业”暂时没用,可三教九流他都用心交往。也正是这一点,我认为他还算是个江湖中的性情之人。

我和他在那个时代能够经常交往见面,一个原因是那年代社会忘记了我们,我们自己的时间很多,另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在政治上发生的事情很多,从林彪事件到批林批孔,从邓小平出山到反击右倾翻案风,有的是小道消息和传闻及推测供打听、传播和闲聊。况且还有数不尽的当时中学生和大学生中的各类人事是非,以及花边消息。

七十年代接触的印象是,何维凌不是一位被真理部彻底把“性格”也异化了的老大学生,他身上充满活力,充满了时刻准备捕捉各种机会的感觉,可他实在不是一位知识人,一位能够在精神上散发着才华的人。在潘青萍和我看来,他的精神甚至可说是很平庸。而现在,四十年后我再回过头来评价他,他可以说是真理部培养的第二代人中的一位有野心,很机敏的野心家,他把传统的仕途思想融合到真理部的接班思想中,一心要爬上这个社会的顶层。就此来说,至多是一位很类似于《一九八四》中那几位聪明地为真理部工作的人。为此,一九七六年所谓粉粹四人帮后,我们七十年代的交往就中断了,因为党和那个社会回归了所谓正常,何维凌们为此也重新有了另外一个领域可以驰骋,他们不再需要知识和文化的感觉,以及和我们这些在草丛中闪烁的人物更多地来往了。


4.


有几年没有见何维凌,因为体制为他们这些本来就不准备反党的人开了门。这尤其是反映在当年我们那些中学生看不上的那群老大学生身上。他们终于回到了自己本来的路上,在体制外则是越来越清楚地只留下那些血液中就和这个体制无法相容的人,反体制的人。

那几年虽然没有见到何维凌,但是他的消息却常有。先是知道,他娶了秦德君的女儿。我听到的是,因为秦德君看到他写的古诗词,而认为他有才气,所以立即决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于是何维凌,这个自上海到北京的平民子弟,就入了赘,进入了秦家。我不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但是我再见何维凌的时候却是到木樨地二十二号楼,北京最早修建的高层部长楼,他岳母分到的房子。

这件事,后来我在网上看到,据何维凌自己说,那是他和邓朴方偶然谈到,邓朴方回家对邓小平提起秦德君住处狭小后,由于邓小平很是知道这位四川老乡,在邓小平的关心下批给的。但是我对此不是很信,因为秦德君的不安分和能量,是不需要何维凌的帮助的。

乃人告诉我说,秦德君的女儿郭秋姮是北京有名的圈子,被关押过,是秦德君决定把二女儿郭秋姮嫁给何维凌的。乃人同时告诉我,这秦德君是政协委员,三十年代前后是有名的风流女人。这些都是听说,何维凌究竟是如何认识郭秋姮并和她结婚的,似乎回忆的文字没有人记述,我也没问过朋友。但是何维凌的岳母秦德君,我却当时的确就找过经历过三十年代的老人打听过。因为那个时候不仅没有现在的网络资讯的方便,而且图书文字资料也不是随便就能够到图书馆去查阅的。对三十年代的情况的了解,只有凭口传。就在那前后,恰好共产党的名作家茅盾去世,留下了很多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谜一样的秦德君日益清晰。而这个谈资,后来不甘寂寞,亦非等闲之辈的秦德君则更是又为其添油加醋、推波助澜,有目的地让大家知道。

秦德君何许人?我最初听到的时候,朋友对我说是一位政协人士,党的所谓外围,但是一直为党工作,三、四十年代凭籍自己的姿色不断嫁人,周旋于国民党上层,救了很多共产党人。所以共产党把她提为政协委员,她和共产党高层交往很深。

一九八五年四月,秦德君在香港《廣角鏡》月刊上發表“我與茅盾的一段情”,这篇东西国内很快就知道,但是依然没有改变我们那时讹传的那个轮廓。何维凌遇难后,九四年我回国,潘青萍(笔名潘婧)托我带出她写的关于文革中四封信的“心路历程”一文,在海外发表的时候,我们谈到秦德君,她所知也还是不多。直到近年网路资讯发达才真的把这段不难弄清的公案厘清。而了解秦德君,对认识、定位何维凌是有帮助的,所以在此多赘几笔。

秦德君生于一九零六年四川重庆忠县。据说生下来她父亲不认,把她母亲和她轰出家门。她自己说二零年,虚岁十五岁的时候酒醉,被穆济波强奸,穆济波二十年代也是共产党,后来专心于教育。那之后秦德君与穆济波一起生活了七年,有两个孩子。她说穆济波是个衣冠禽兽,但是据与穆济波相熟的人说,穆济波学问好、有人性,三个孩子都是他一手带大的。我们现在使用的“语文”一词,就是在他的建议下使用并且流行起来的。

二六年秦德君重逢一九年在成都参加学运时认识的共产党员刘伯坚。刘伯坚就是著有“带镣长街行”,在三五年处死的那位著名的革命烈士。这个时候的刘伯坚随冯玉祥从苏联回国并任国民军联军总政治部主任,两人爱火重燃,于是秦德君红杏出墙,又生下私生女。这个孩子其后也一直为穆济波所养育。据穆济波说,二七年秦德君和一位飞行员私奔到上海,又被飞行员抛弃。他其后一直带着三个孩子到处寻找她。

秦德君到上海后,因为去日本而认识茅盾,同船到了日本,于是再次产生爱情,和茅盾同居两年并且为茅盾堕胎。三一年返回上海后,茅盾经不住家庭压力而离开秦德君,返回原配妻子身旁。此后二二年入党的秦德君为了革命事业,又再嫁四川军阀王心卫,成了军官太太。三八年再次弃家出走,由成都前往重庆。四零年再嫁国民党中央委员,留学过法国的郭春涛,从此成为成都社会的名媛。四十年代秦德君与郭春涛参与了民联、民革的创建,四九年后郭春涛出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参事室主任,于五零年因病去世。而秦德君由于其复杂的经历在文革中再次受到审查并被关进监狱,直到七五年才出狱。九九年一月去世,终年九十四岁。

秦德君之所以八五年在香港发表那篇与茅盾的一段情的文章,据说是因为茅盾晚年发表的回忆录竟然没有一个字提及秦德君,及当时的这段情事,这让秦德君大怒,而特别重写了这段旧事。

秦德君的一生经历大约可以说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气质,什么类型的人,何维凌后来的十年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空气中生活的。

八十年代初期,我去木樨地二十二楼找何维凌的时候,真的是“莫道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高门大户,门铃响后,开门的是一位婀娜女子,装束雅致得体,我由于一时不敢断定是保姆还是女主人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事先我听说女主人已经去了美国,但是如此装束、如此气质的女子,你无法和保姆联系到一起,莫非恰好女主人回来探亲了?我当然事先也知道何维凌两个保姆的故事,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贸然断定是不是保姆。

何维凌家两个保姆的故事,在我们那个圈子大家都知道。据说开放一有可能,女主人就立即扔下两个孩子,去了美国。能够如此扔下嗷嗷待哺的幼子远行,这大约也是秦德君的遗传。何维凌为此亲自到保姆市场挑选了两个相貌标致的安徽保姆,一位负责做饭和照顾秦德君,另外一位专门照顾孩子。朋友告诉我,照顾孩子的略微高一点,苗条一些,黑一些,并且告诉我这是何维凌的情人。所以后来网络上有人说,何维凌是离婚后喜欢上了小保姆,并于九一年和她结婚。这似乎应该是不确的。因为那时朋友就告诉我,何维凌非常注意培养这位保姆,除了帮他照顾孩子和料理家务外,还送她去上夜校,培养她的文化及各种其它教养。

这样的故事我只有在小说中看过,何维凌能够把它写在现实中,真的是很让我惊奇,并且不解。现实中有一个保姆情人的,有一个穷人情人的是常有的,可以理解的事情,可是对于何维凌这样一位热衷政治,热衷于往社会上层挤的人,他究竟有什么必要,为了什么一定要和她结婚,到了我也不明白。这大约也是后期我和他接触太少的原因,我无法知道后来的何维凌,在那个圈子旋转,和秦德君那样一位老女人在一起生活的真实感受和问题。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何维凌是如何能够在那样一种气氛中生活。我所知道的只是,小保姆的故事,后来何维凌不仅和她结了婚,还带她出了国,并且一起离开了人间。而这位不断在我们这些人笔下出现的女孩子,在我的朋友中居然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在何维凌的朋友中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从来不愿意写她的名字,只是称呼她为“小熊”。

这故事总有一些怪异,不合常情。我其实觉得,就何维凌所有的思想和在社会中的作为来说,或许都不如这个故事带来的色彩和诡异具有魅力。就凭这个故事,可能我还真得对何维凌另眼相看!


5.


再见何维凌的时候是八五年左右。那时他已经成了我们那两代人中,老大学生和中学生中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了。当然很显然,这个有影响,有了一定的声名,一定是在体制内,因为共产党社会的性质决定了,绝对没有传统社会那种民间,不问政治的人能够再在四九年后的中国大陆获得社会影响及地位。

八十年代中期再见何维凌的时候,我们聊的还是政治,以及围绕政治的那些社会运动。事实上八十年代初期,在当时的社会上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思想,除了真正的思想一定是禁忌,立即会被共产党的意识形态机构,甚至可以说被那些所谓知识精英立即自觉地封堵外,垄断社会人文领域的那批人根本没有了提出问题和思索问题的能力。那时的中国社会真的如奥威尔《一九八四》中表述的一九八四年的情况一模一样,从四九年后形成的一套新话,新思想,以及双重思维都使得所有异质于这个社会的不是感到陌生隔阂,就是根本已经不是用原来意义上的思想了。所以如果没有反叛和决裂,你根本无法和那个社会中的任何人谈思想。我和何维凌在七十年代初期如此,到八十年代初期就更是如此了。

从我记得的我们谈话的内容,大约可以确定再见面的时候应该是反对自由化以后,因为在那次谈话中,我们偶然谈到温元凯的时候,何维凌对我说,人民日报点名批评了温元凯,为此温元凯为了向党化解误会找到他,他特别带温元凯去找了胡乔木,结果谈话很愉快。胡乔木甚至跟温元凯说,如果我们早几天见面,就不会让人民日报点你名字了。

我们的谈话也涉及到当时对其他的一些人,及一些社会动态的看法。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也是《走向未来丛书》编委,并且出版了所谓编译著述。由于他也是北大的并且后来是分到化学系教物理,因此很自然就谈到了这套书以及对于金观涛的评价。我对他说,当年金观涛“公开的情书”就很迂腐可笑,现在的控制论研究历史则根本就是胡来了。因为其一他根本就不懂得当代科学,或者说近代物理学思想衍伸出来的控制论的认识论思想基础是什么,当代物理哲学,科学哲学和他那套马克思主义教科书语言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其二用一种科学思想研究历史也根本不是这种形式上的名词对套。其三,把以论带史登峰造极地发挥得淋漓尽致。怎么能够还在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术语加点中国史教科书,而根本没有具体的历史资料研究就敢于如此武断地谈历史。其四,至于哲学金观涛的文字让人看到的是,他根本就可以说基本没有读过哲学书籍。

何维凌听后笑了,对我说,他和金观涛非常熟,私下里金观涛对他明确地承认说,他根本就看不懂哲学原著。何维凌这里说的原著,以及那时我所说的哲学书籍,在当时我们的脑子里指的也还不只是西文原著,而是翻译后的那些黑格尔、费尔巴哈、普列汉诺夫等的中文译文。只是又在其后,最近二十年我才越来越理解到,要懂哪位哲学家的思想,就必须去看他本来语言的著述。如果没有这个能力,就必须要明白,自己对他的理解是有局限性的。在那次谈话中,何维凌对我说,就他了解,金观涛也的确没有读过那些书。关于金观涛主持的走向未来丛书,何维凌对我说,金观涛很希望他能够帮助他,把他引荐给胡乔木和邓力群,说到此,他狡黠地对我笑着说,胡乔木我是不会给他介绍的,但是邓力群那边金观涛自己已经试图通过邓力群的儿子邓英淘获得邓力群的支持,他给邓力群写了寻求支持的汇报信。后来,我在德国写关于八十年代北京知识界群体问题的时候,有朋友为我提供了一封金观涛给邓力群的信的复印件,为了说明这个群体的性质,我把它作为文章的附录发表在台湾的《当代》杂志上。

对于金观涛们的《走向未来丛书》为什么会找邓力群支持,何维凌对我说,本来邓小平是想在邓力群和胡耀邦两人中间选择一位作为接班人,所以那个时侯邓力群完全是改革派,全力支持邓小平的改革。但是后来邓小平选定胡耀邦做党主席,这一下子就使得邓力群转了向。

在我和何维凌的谈话中,与对金观涛的不高的评价相反,有两个人,在谈话中何维凌评价很高,或者说不是如前面的温元凯与金观涛那样,谈到时是俯视,而是仰视这两个人。这两人一位是李湘鲁,另一位是陈一谘。

在再见何维凌之前,我已经从一些地方看到过李湘鲁这个名字,但是我还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干什么的。所以从何维凌的口中听到李湘鲁这个名字的时候,我问他,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何维凌对此感到意外,觉得我如此活跃却竟然不知道李湘鲁。为此他对我说:你怎么在京城中居住,却不知道李湘鲁?你不知道,现在京城中的活跃人士是“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李湘鲁”。他告诉我,李湘鲁文革开始时是四中老高二的学生,现在是赵紫阳的秘书。


那个时候,我的自我意识早已经让我对这这样的说法和这种感受感到十分陌生,因此何维凌的这几句话,我觉得很滑稽,所以记忆很深。虽然如此,何维凌能如是说却让我感到这位李湘鲁可能真的不一般,比他们那群人强。后来了解到,李湘鲁其实是我初中和高中的同班同学骆小海在大连上学时候的小学同学,也是干部子弟,后来和骆小海一样也随家庭调到北京,不过他考到了四中。骆小海则考到了我们学校,清华附中,后来在六六年五月底,在我们班和卜大华、匡涛生等一起成立了红卫兵,并且在七月底写了三轮造反精神万岁。

八七年秋天,我在另外一位友人的介绍下还真的去见了李湘鲁。因为那时我准备出国,知道索罗斯为了支持中国的改革开放成立了一个资助中国学人的基金会。我知道索罗斯是我所推崇的著名科学哲学家波普的学生,因此幼稚地觉得,或许能够从思想方向上占据有利位置得到这个基金会的一点帮助。当然出了国后慢慢明白,我是太天真了。无论索罗斯还是那个基金会负责的几位国人,即李湘鲁、陈一谘们,都只有政治,而根本没有任何思想和学术考虑。何维凌也是基金会委员,但是他说,这个基金会说话算数的是李湘鲁,另外一位是陈一谘。自尊心让我没有请他帮助引荐这两个人,因为我同时也觉得,他了解我的思想,知道我和他们的异质,不会帮助我。请他引荐他会敷衍我,这反而是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尴尬。而如果我从别的方向进入,他则会帮助我。

那次见李湘鲁着实又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个群体竟然如此不在行市,比我想的还要苍白、无知,何维凌口出那样的话,则更让我觉得荒唐!当然现在想这一切都是必然的,因为他们想的不是知识问题,从来也没有在知识和精神问题上下过功夫。

平心讲李湘鲁不是一个坏人,不是一个装腔作势的人,他非常实在地和我聊,但是他的知识框架和知识背景真的是太陈腐和贫瘠了,根本没有离开那个社会划出的视野及话语。任何社会和历史问题,思想问题你都无法和他深入谈下去,他所有的知识都只是马克思主义教科书以及那有限的几本流行的中文读物。于是每个问题都成了我向他解说,问题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必须如此一二三地谈,你谈这个问题前要去看什么书,看过后你再来谈。

我当然知道,要跨越那个社会,“真理部”带来的知识和精神的禁锢不是容易的事情。我的这些知识和谈兴都是十几年来阅读、思索、反省,以及三教九流的朋友们交往积累下来的。现在想来,不是李湘鲁智力差,而是他那个群体太因循平庸了。一个从来不曾觉得被真理部禁锢和封闭的群体,一个不为此感到痛苦,不知道如何改变自己,拓宽自己知识结构,只想着沿着梯子往上爬,弄潮的群体,如何能够知道天外有天!而这个特点就是到了今天,在那些回忆何维凌的文字中,以及此前那些回忆陈子明等的文字中都依然如故地再次显现出来。

就是在那次见面,李湘鲁对我说,他正在准备出国进修,现在基本上不再多管事情。那个时侯,在见李湘鲁之前,八七年秋天,我其实已经听说赵紫阳失势了,他正在把他身边的人安排到平安的地方。但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李湘鲁已经是在准备出国。我见他的时候,他在钓鱼台国宾馆对面的南沙沟家中正收拾东西。所以后来八九年春季到夏季的事件发生后,说党内斗争的各派力图利用学生运动,以及之后赵紫阳的下台,我都没有感到奇怪。也正为此,我在评价八九学生运动的时候,始终对封从德们拒绝把学生运动作为党内斗争的工具,坚持自己的诉求表示赞赏。

在那次见面后,介绍我去的朋友告诉我,李湘鲁对她说,在你那位朋友眼里,我们都是三脚猫。这次出去我要好好潜下心来学习,以后免得老是被他看作是三脚猫。能如此心平气和说出这样话的人,让我感到,他的确有过人之处。以李湘鲁和何维凌相比,李湘鲁有更扎实、认真的感觉与处事能力,而何维凌却是华而不实,且那个“华”也是走味儿的。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或许李湘鲁真的是出类拔萃的。

狂妄的何维凌对陈一谘的推崇当时给我的印象更深。以前我从不同渠道听说过陈一谘,但是并不认识他,也没感到他有哪些过人的特点,所以听何维凌如是说,自然感到好奇。

何维凌主动提到陈一谘是因为他知道我对他们那个群体的老大学生都评价不高,为此他说,你对金观涛等人的评价是对的,这个群体里面有能力的是陈一谘。这个人,有抱负、有想法、有组织能力、有担当。这四个评价,对一个人,一起从何维凌嘴里出来的确不多见。为此,这有点让我吃惊。他并且说,陈一谘堪称是这些人的首领,是宋江式的人物,别人无法和他比。

对于陈一谘,在与何维凌谈到他之前我知道,他七十年代初期在山西徒步旅游,寻天下能人的时候,曾经到过我们清华附中插队的山西太谷县的西吾大队,与我的好友高王凌有过深谈,并且是高王凌送他过太行山口返回河南的。在那次山西行中,陈一谘在清华附中插队的地方虽然没有受到其他人的热情相待,只是结识了高王凌并成为了好朋友,但是在那之前,在雁北他却认识了落难的邓力群的儿子邓英淘,并且成为好友。这应该是决定了后来他一生的事情。他回到河南就设法把邓英淘从山西的穷壤中调到河南他那里教书,为此,在七十年代中期他又拜访认识了被整肃的邓力群。为此七十年代末期,邓力群复职后就找关系把陈一谘调回到了北京中国社科院,并在此后靠近了共产党的权力阶层。

熟识陈一谘的高王凌并没有如何维凌那样对我多说过陈一谘如何,所以何维凌的评价让我好奇。但是也只是好奇而已,因为我已经成了成见,那就是有能力的人一定会看清共产党根本不可救药,不会到那个车上去浪费自己的生命。只有半瓶醋:或者是个人野心家,或者是傻二青年才会去趟那个浑水。这就是何维凌周围的那帮人还在共产党内混的原因。所以无论他怎么推崇他,只要在问题上,也就是在思想上没有显示出有过人的地方,我都是听听而已,并不往心里去,没有任何欲望要去结交这样的人。

后来八九后,我在海外多个场合见到过陈一谘。他的讲话好像大队干部,站在那里,身上毫无书卷气,只有共产党土官僚气。所以我更没有欲望要认识结交这样的人了。九四年到台北开中山思想研讨会的时候,人不多,二三十人都住在圆山饭店,所以这一次我和他有了较为接近的过往。我们来开会的其他人都是住单间,他是套间,足见台湾方面对他的重视。他的发言依然如大队干部训话,但是已经换成了国民党语言。来开会的有一位来自加拿大的经济学博士徐滇庆,据说跟陈一谘交往很深。听陈一谘在台上发言,我小声对他说,怎么连给国民党拍马屁都不会拍,这么陈腐!你们难道没有告诉过他,到了海外应该如何说话,不要再那么党话连天了吗?他笑了,说没用。但是又对我说,你知道吗,陈一谘每来一次台湾,总会带回去至少二十万美元的资助,这才是他的本事。

我没有兴趣和陈一谘去谈思想与文化,只是在聊天的时候谈了点民运问题。那时民运在九二年华盛顿会议后进入四分五裂。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在谈到万润南与八九后的他们得到的捐款,以及为何民运组织大分裂的时候,陈一谘的反应非常强烈。我为万润南说了几句话,说问题不会那么严重吧?他知道我和万润南熟识,就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万润南经手的钱是天文数字,他绝对不能够让民运组织正常合并运行,因为那就必须交账、查账,为此他就全暴露了。所以他一定要打烂它,现在的结果就是如此,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了。万润南的经济问题远过于你的想象。

那天在座的还有买下巴黎驶出的民主女神号广播船的台湾商人吴孟武,听到此,他也对我说,万润南的问题我清楚极了,他根本不敢正面对我。华盛顿会议的时候,我就在会场外,街对面的旅馆,那次会议我告诉反对万润南的人,一定要拿下万润南,需要什么帮助,我会给你做。

现在再回到八十年代中期的何维凌。我那时专心读书,更加上身体不好,所以对共产党社会的各类活动都是局外人,尽量不参加任何活动。对何维凌,就现在回想,他对这几个人的不同评价应该与他的努力取向有关。我推测,他进入共产党社会的途径,除了他岳母秦德君的关系,再就是大学时的同学,文革时的圈子,包括邓朴方、王彦、陈一谘、胡定国等人。而第三个通道就是通过陈一谘与邓力群之子邓英淘的交往,这让何维凌感到如虎添翼。所以陈一谘是何维凌推崇、仰仗的人物,而我想,陈一谘也的确对得起何维凌。至于李湘鲁,他是赵紫阳的秘书,是最近权力的人,当然是何维凌结交的对象。所以何维凌的推崇与结交实在是以权势为核心,在这个意义上他真的不是文人,也不是知识人。任何一个知识人都不会和他有过多、过深的交往。


6.


在繁忙的读书和思考工作中,因为有很多依然非常值得去学习,借鉴和进一步思索的问题,所以我始终没有时间来写这类回忆性的文字。但是由于这本何维凌文集的出版带来的对三十年前的那段历史的描述,以及涉及的问题实在是很根本的问题——它不仅是历史,而且甚至影响到时下中国的形势及对未来的展望,及对下两代人依然急迫的对真理部对精神及社会的禁锢的认识及粉碎问题,因此我决定先停下其它工作,花费些时间来写这篇回忆性的文字。

本来在正常的知识环境中,在写下上面的历史以及对比之后是不需要我做更多的解释,因为在正常社会中,有一般的价值、审美、学术和做文人、做知识分子的标准,人们自可以自己去想、去判断。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一个从《一九八四》后又继续下滑了三十多年的社会,一个特殊的被彻底扭曲了精神的中国人的社会,因此很多问题必须说的牙白口清,一些时候你甚至还必须点名对号入座,否则人们根本不会理解这些问题的本来意义。而时下对何维凌的回忆和定位,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指鹿为马、黑白混淆即是因此而生。


6.1. 九层地狱第八圈,幼年失学少养教,何来繁星布满天——无法自圆其说的历史图像

写何维凌回忆的人钩织了一个八十年代星光灿烂,一片光明的图像?单就这个图像来说就是经不得任何历史辨析的昏话,就只能说明那些如是说的人对什么是知识、人才和历史的看法出了问题。这其实同时也让我们看到,我们一直奇怪的中国没有如东欧社会那样走出共产党黑暗统治,其原因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扭曲的思想,彻底占据了知识生活的垄断地位。

反观一百年来的中国历史,文化图像实际上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十分简单的线条,我把它简略如下,称为九层地狱:


1.五四后基督教式的世俗教派及其思想进入中国

——2.二一年在欧洲人的支持下成立共产党组织

——3.世界性的战乱,抗战彻底摧毁中国社会秩序

——4.四九年极端化西方世俗教团共产党掌握政权

——5.连续的运动从各方面摧毁传统中国社会及文化

——6.反右派运动决定性地彻底清算各类知识精英

——7.“文化大革命”彻底毁灭所有异质文化

——8.八十年代群星灿烂(?!)

                                ——9.最近二十年,社会及文化坟场的彻底腐烂


在这样一张,中国文化传统逐渐坠入九层地狱的历史表格中,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果说当代中国最黑暗的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几乎可说是彻底地黑暗,精神世界和知识世界遭到了最根本,甚至可说是最彻底的破坏和摧毁,那么其后,地狱第八圈——七六年到八九年怎么可能是群星灿烂?如此,你立即就会发现这个说法不合情理,会立即感到这肯定是一种自欺欺人!

“你用什么灿烂,你用什么能立即修复这个断代,这个封闭,这个十年只有鬼叫的坟场?”

如果你不能立即发现这个说法的不合情理,感到这肯定是一种自欺欺人,你不觉得你的知识框架一定出了问题了吗?

显然在群星灿烂这一栏,你只有填上,“毁灭的继续发展和泛滥”,或者“真理部彻底统治时期”,才能够自圆其说这个九层地狱的历史过程。因为在反右运动二十年后,如果没有彻底的“否定”和“翻转性”的变化,它的表现就一定是真理部实现彻底统治后的继续和展开,至多是一种不同方式的表现。

现在的年轻人看不到这点,是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因为占据话语权的不仅是八十年代、七十年代真理部培养的一代人,而且甚至更多的是最堕落时期,在真理部第二代的熏陶下的第三代人。

海外的华人看不到这点在某些方面是因为,这个异化和变态是超出正常社会的人的想象能力的。即如奥威尔在写到共产党专制的时候所说,英国人在经历了二三百年的民主宪政社会后,无法想象共产党竟然会坏到这个地步。其实就连那些早期投入共产党,后来不慎遭到整肃的章伯钧们不也是说,没想到共产党掌权后会坏到如此地步。这样的现象及认识当然不只是在政治上在文化知识领域也是如此。

北京人话: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这道理是谁也不可能违背的。

我从七十年代初期看到自己被误导的弯路,从九十年代看到自己被彻底耽误了的青春,认识到这样的幼学根基根本难堪大任,而一路感到痛苦和痛心,直到今天我还是在不断地补充各种缺欠,无论数学、物理、古文、外文、音乐、戏曲……总算亡羊补牢,补回了一些。

我常说,这个时代除非是天才,会成大师,可我必须要说的是,我们可能等来了天才,可等来的最多的是天才的混子。只有各类无操守、缺乏学养却机智过人,并且带有无赖性质的混世魔王才能够在这个社会中如鱼得水。只有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这个时期——大家都承认,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堕落的历史时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侏儒当道、宵小猖獗……。如此,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八十年代群星灿烂说就是典型的瓦釜雷鸣!那些个吹捧并且与最残暴的当政者拉拉扯扯的就是典型的宵小猖獗!


6.2.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与何维凌栖身的群体


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一个荒芜变态的时代,这本不是一个很难看到的问题。这个时代自四九年起,一方面彻底把社会封闭成一个铁罐,另外一方面把这个罐子中的一切异类消灭掉,第三,则是在这个罐子里形成一个自己的机制,培养只能与罐子共生的生物。

事实上,无论看到还是理解这个社会都不难,因为奥威尔甚至在一九四九年就把这个社会几乎是编年史般地描述出来。尤其是第三点,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根本就是复制了奥威尔《一九八四》中所描述的“真理部”的工作。这个真理部就是共产党执政后,至今在中国大陆还存在的宣传部、文化部和教育部。

这个真理部的工作是在两个方向上,一方面在思想方法上,以一种彻底意识形态化,一切为政治服务的彻底观念化来代替一切;另外一方面在这个过程中创造出一套新的,意识形态语言,奥威尔谓之以“新话”。在这个罐子中使用的“新话”,一方面它创造了新的非黑即白的简单二分说法的语言和思维,另一方面的功能是使得所有曾经存在的一切的语言失去了原来的含义,当人们再听到和看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它在传统及一般社会中使用时的意义。使用“新话”和“新思想”的作用在于让你的感觉、思想,以及表达自己的手段——语言越来越少,越狭窄。最后围绕着党,集中在最简单的二分法上,即拥护还是反对党的领导。为此,你不仅完全失去了求知欲的本来内容,而且完全失去了你的私人空间和感知能力。即便是基本的食欲、性欲,党也要改变它,使它们失去可能导致你个性化,个体解放的可能,让它完全彻底地唯物主义化,即物质化,说白了就是感官化!

在如此两个抽象的认识论和方法论的基础上,对整个社会和每个人施行的彻底意识形态化的过程中,真理部的一切工作又都是围绕“历史”和“未来”问题。因为这两个问题和人们已经具有的意识和文化、知识和思维有密切关系。忘记本来的多元的历史,以及考察历史的方法,才能够使这个罐子中的人按照真理部规定的方式生活,为此,共产党深切地认识到,谁掌握历史,谁掌握未来。为此,在这个“反对传统”的基础上,如何“重新解释历史”,如何“走向未来”,“走向”什么“未来”就成为真理部规定这个社会的另外一项重要工作。

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中竟然十分精准地描述出了中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以及到一九八四年时的情况,到二零五零年时的情况。八十年代中国的所谓知识精英,竟然完全是如奥威尔预言的,主动围绕在真理部的周围,在真理部的领导帮助下,用真理部的语言,新话重新解释西方经典,重新编排过去的历史,走向未来!这不仅让人为奥威尔拍案叫绝,而且让人对于这批真理部的子弟的创造力感到可怜。不仅是八四年,而且至今都没有逃出六十多年前的奥威尔的掌心,但是却竟然如此狂妄、自大!

在《一九八四》中奥威尔说:

上一代人绝大多数都在五六十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消灭了,幸存下来的极少数被吓破了胆,思想上已经完全投降。如果还有哪个活着的人能向你讲述本世纪早期的情况,那只可能是群众中的一员。(参见:《一九八四》,孙仲旭译,南京,2010,70页。以下页码均请参见此书)

到一九八四几乎找不到一本印刷于一九六零年前的书。……人们知道的只是,资本主义的几个世纪被认为未能够产生任何有价值的东西。(78页)

(这就是金观涛的超稳定结构的历史观鼻祖:中国传统社会被认为没有能够产生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温斯顿记得,五十年代后期他上学的时候,党只声称直升飞机是他们发明的,过了十几年,茱莉亚上学时,党已经声称飞机是他们发明的,而对于下一代人,党就会声称蒸汽机是他们发明的了。(119页)

茱莉亚是在革命后长大的,年轻得记不得五六十年代时(!)发生过意识形态之战,她无法想象会有这种独立的政治运动,再说党无往而不胜,是千秋万代永恒不变的。(118页)

此事要从六十年代中期(!)说起,大清洗时,革命时期党的首批领导人被永远清除掉了。到一九七零年时,除了老大哥自己,其他领导人一个不剩,都被当做叛国者和反革命分子揭露出来,戈斯坦因逃掉了,藏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最后的三个人,他们被捕的时间肯定是在一九六五年。跟经常发生的一样,他们消失了一年多以后,被亮相坦白自己的罪行。(62页)

到二零五零年,可能还会更早一些所有“旧话”中真正的知识都将消失,过去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将被消灭,他们的作品只会以新话的版本存在,不只是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而实际上变成了跟以前意义相反的东西。甚至党的文献也会改变。连标语都会变。在自由的概念已经被取消后,怎么会有“自由及奴役”这种标语。照现在看来,实际上将不再有思想了。正统意味着不去想,不需要去想。正统就是无意识。(47页)


为此,人们可以准确地看到,一九八四年出版《走向未来丛书》的时候,所有的情况都如同奥威尔所描述的。

1.一九八四年的时候,这一代人已经完全不知道革命前,四九年前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曾经做过的探求、讨论。

2.他们已经从生下来就和世界其它地区和文化隔绝,那套以论带史,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的思想根本不可能重新把握前人以及当代其它思想和文化作品。

3.它的表现就是金观涛们既无阅读能力,也无研究能力。他们的知识来源基本上只是那些用新话翻译的西方古典的和现代的著述,用新思想介绍的西方著述。他们以为有了新思想,不读历史本来文献,以论带史就可以继续重新塑造历史。

4.为此他们依然把自己的前途完全依附于培养控制他们的权力及社会,继续前半个世纪的反传统、反历史,继续发挥、发展各种“新话”和“新思想”,及党话和党的意识形态。

5.所以一九八四年后他们出版的《走向未来丛书》等各类丛书,不仅使用的是新话,而且继续是在“谁掌握历史,谁就掌握未来”的指导下,继续彻底否定传统。《走向未来丛书》是极权主义社会完全意识形态化的产物,也是一种适应新形势,即在斯大林、毛泽东后共产党社会如何适应国内和国际形势的新的话语,新的意识形态。


所以,一个有思想的人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何维凌以及《走向未来丛书》等之所以能够在历史上最极端的专制制度下存在,且如鱼得水,绝对不是因为极权主义统治者麻痹了,专制机器瘫痪了,而是因为他们依然如故地如此,“如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可怕的。……他们被系统化改造成了无法管教的小野人。但是却又不会在他们身上产生对党的纪律的反抗倾向。恰恰相反,他们崇拜党以及与党有关的一切。”(28页)

他们能够在当时享有所谓思想自由空间, “他们之所以被允许享受思想的自由,是因为他们没有思想。”(157页)

所以一部八十年代的所谓思想史,不过是一部真理部领导下的话语和新思想,即意识形态的修正、展开,一部极权主义彻底意识形态化的继续和发展史。如果说繁星满天,那就是马克思主义教科书教条思想的百花齐放,真理部的第二代精英,所谓小野人繁星满天。在这种意义下,无论所谓超稳定结构,还是后来的《河殇》都是典型的意识形态宣传物。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试图缓解矛盾,改善极权主义专制的存在,让他们重新变得稳定。

当然我的这个评价也完全适用于何维凌的作为。从来没有进行过经济学的学习和训练,从来没有对马克思主义教科书语言及思想方法感到厌恶的何维凌,在八十年代的所谓编著和写作,都不仅是意识形态读物,而且可以说是新话、新思想,即用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继续改造一切学术思想的产物。它提供的是一个极权主义社会把学术完全意识形态化的活生生的案例。

任何一个有感觉、有思想、有才气的知识人都不会像何维凌及金观涛们如此浪费自己的精力和生命!

对此,对于八十年代,对于后来人我还要加上一句,凡是读八十年代《走向未来丛书》等丛书的人,根本不可能真正从中了解、理解那些原著的思想,那些原来的思想家。因为那些编译者完全是用“新话”,用马列主义教科书的意识形态术语来“改写”原著,在这个过程中它真正起到的作用就是《一九八四》中所说的,让人们忘记西方思想家、传统思想家原来的意义。这方面最典型的案例除了这套丛书中的金观涛对于中国历史的所谓理论与研究外,就是被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刘述先质疑的甘阳对卡西尔的理解和解释,以及八十年代以来对于启蒙、自由主义的理解等。对这个时期,八十年代用新话,党的意识形态化的语言及思想改写各类中西著作问题的研究,以后肯定将是一篇重要的博士论文题目,或者说一本彻底解析极权主义文化问题的研究著述的题目。

所以本节再次说明,八十年代非但不是群星灿烂时期,而且可说是承上启下最糟糕的一个时期,因为在这批自以为精英,进行了反省改革的人手中,在经历了如此黑暗的文化大革命后,竟然没有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反思和改变。这批既无传统学养,又过了求知和学习年龄,还不知道痛苦和反省的人,这批真理部的后代,是两千年中国历史上最糟糕的一代人。


7.


7.1.起自六九的反叛与不同的追求

我对何维凌,以及八十年代的看法不仅不是事后诸葛亮,而且这种对于文化精神、知识以及社会认识的不同,这种分歧源远流长。由于这一分歧涉及的是根本的对人生的态度,因此几乎在我们这代人步入人生时,青少年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我们都是在真理部的铁罐子中长大的一代人,最初的觉悟者的混沌初开起自于六十年代末期。

大约在六七年夏季后,那时我们所有的人依然是真理部的子孙,依然都满怀革命豪情。当时由于正在走向成人,因此能做的就是模仿所谓革命前辈,或者是毛泽东的青年时代,或者是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如共产学会,如新民学会。在大学是清华四一四们,韩爱晶、蒯大富们,何维凌们,在中学是四三派、四四派,以及外地如湖南的“省无联”们。大家都在开始探讨国家的未来,党的未来,自己的未来。那时反动的如地质学院的朱成昭、叶剑英的女儿叶向真们,也不过是怀疑毛泽东的独裁,并没有到怀疑共产党的专制,并且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知识框架和文化精神的偏狭和变态。这个时期的遇罗克可谓是独一无二,超越了时代。可遇罗克的超越是因为他的反抗精神,而不是他的知识结构和思想。

在六七、六八年,除了夏季出现的四三派宣言、四一四宣言,秋末出现的何维凌们的文章等照猫画虎的马列理论宣传文字外,韩爱晶、蒯大富邀请过四三派的积极分子和他们一起座谈过几次未来会如何。师大女附中的以干部子弟为主的老红卫兵郑中伟等在师大女附中也组织过几次中学生各派的对话。六八年春季开始,四三派的一零一中的任功伟邀集了几个学校的所谓有抱负的人,到香山、八大处等各处联谊、聚会,交谈读书心得等。它除了包括一零一中的鲍国路(后来的作家柯云路)们外,还有师大女附中的戎雪兰、潘青萍和史保嘉,三十五中的华友群,我们学校的甘铁生、陈淮子、张欣和张力思等。这个群体由于各类人都有,但是最多却是任功伟、鲍国路一类的缺乏性格和思想的“革命青年”,所以被我称为二流社。

早期的中学生和大学生在思想倾向上还分不开,且是中学生跟着大学生跑。但是早期老兵,干部子弟和造反派,即平民子弟的对立却是明显的。尽管如此,却都以为自己是革命的接班人,自己是忠于党和毛泽东的。此后大学生们被分配到天涯海角,中学生们被排放到了乡下。大学生们拿着微薄的工资,但是却是社会中的人,在继续沿着社会,党给他们的道路走。因为如果不是这样,他就会丢掉这个铁饭碗。中学生们则到了乡下,挣工分,甚至挣不够口粮,因此没有了饭碗,只有自己为自己设计现实及未来。社会暂时注意不到中学生,中学生中的一部分也暂时告别了那个社会的轨道。于是产生了反叛,用各种方法发泄自己的生命和热情。

可以说,从六九年底的冬季返城探亲开始,老中学生中的一部分人就走向了另外一条路,精神、思想,乃至生活方式的反叛的道路。四三派和老红卫兵继续辩论,平民子弟和干部子弟继续往不同方向滑。在这个过程中,提问题的方式开始改变,对社会的看法开始改变。看了托洛斯基《被背叛的革命》和德热拉斯《新阶级》书的部分中学生,已经开始彻底厌恶共产党,所以七零年后四三派的任功伟参与组织的在紫竹院等地和干部子弟张木生的辩论的性质已经变了,超越了六七、六八年萌发的那些冲动。

文革前到内蒙古落户的干部子弟张木生为了巩固和稳定共产党社会,根据底层的情况提出了农民问题,以及私有化和三自一包等问题,他们以为自己已经大逆不道,破格了。可那时,殊不知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过时的、十分可笑的努力。因为在看过德热拉斯的《新阶级》后,德热拉斯的话已经渗入到了我们的血液:共产党是历史上最贪婪,最残暴的一个群体,只有推翻它。凡是继续沿着以前的思路,试图改良这个社会的,在我们看来都不过是揪着自己的头发试图离开地球,愚不可及。只有没有思想的人,才会在经过了那么多的灾难后,尤其是经过了文化大革命后,还对改良共产党抱有希望。这些看法在七十年代初期,在我们那群人中已经成为公认的思想。所以,我们那个群体那时候,不仅没有人认真对待张木生的思想,而且认为任功伟等那些文革中活跃人士也早已经落伍出局。而这其实也是直接导致七六年,我们这个群体的人没有人去天安门参与悼念周恩来的活动的原因。

六九年底后的中学生们,反叛的无所归依的文人气的圈子中的核心人物应该是三十五中的孙康和三十一中的张鲁生,因为他们常年在北京,而且干部子弟张鲁生住在西单,居然自己有一间屋子。我说他们是核心,是因为几乎所有的流通的书籍都经过他们,经过西单张鲁生的屋子。

和与张木生的辩论不同的是在文学和思想领域,两种倾向的对立却不单纯是在平民子弟和干部子弟之间,而更多地是在中学生和大学生之间,它的表现是反叛和堕落为特点的反社会的小说、诗歌作品,及生活方式,和沿着社会规定的轨道的作品,及生活态度的对立。在前者,大家传阅毕如协的《九级浪》,甘铁生的《第二次慰问》、《野玫瑰》等,以及各种放肆地发泄的诗歌,在后者则是金观涛们的“公开的情书“,”写在芙蓉花开的时候“等。在前者的群体里有很多人是干部子弟,如毕如协、张寥寥、鲁燕生,亦有游走于两边的多多、李胜平,自然最多的是知识分子、平民子弟。在后者则都是因循的,编外体制内的青年。而那个时侯的张承志、高行健们则甚至根本就是编内青年。这个分歧一直持续到七六年毛泽东死后的另外一个政治时期。共产党社会重新走向秩序和稳定使得编内和编外的党的青年先天地占据了社会的有利发展位置。而这个秩序的重建也让那个反社会的群体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很多人开始靠向社会秩序边缘,试图沿着缝隙进入社会的有利位置。

回顾这个历史我们就会发现,积极参与七六年在邓小平的发动下的天安门悼念周恩来运动的几乎都是那些对那个社会没有进行过思索和不曾反叛的人;而对七六年后开始的所谓思想解放运动感到雀跃的更是那些在思想上不曾有过任何根本性的反思和强烈的批判精神的人。所以七十年代末期后的社会,只是给那些“真理部”培养的后代准备的。因为七六年前在北京的青年知识群体中精神思想问题发酵的结果是,一批人在政治上由于受到德热拉斯以及其他西方思想影响,彻底对一党专制绝望,在文化思想上已经彻底地“反社会”,不会再觉得自己是这个共产党社会的人。而这就决定了从七十年代中期后,这批人绝对不会希望,和有兴趣再进入共产党社会。因为他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这是一条死路,一条根本没有希望的路!在那时候,他们就认为,对共产党抱有希望,只有弱智的人才会如此!

但是人生的确不是那么简单,这不仅是一个既存的社会,而且是一个任何以往传统社会不同的极权主义社会,反叛的人,拒绝它的人根本找不到任何扎根落脚的地方,甚至逃逸的地方,而这就更决定了,能够在极权主义社会,极权主义制度的鸟巢上找到位置的则一定是稻草和鸟毛。如是而已……!


7.2.在最广阔的背景上显示出的不同:永远存在的两类知识人的问题以及为什么如今会遭到忽视

导致我对何维凌做出前述评价的当然不仅是对于极权主义的认识,及奥威尔的启示,不仅是对于二十世纪历史的反省,和自由主义传统的影响,而且还有我在六十年代中期后就已经开始觉醒和存在的中国文人的气质,以及骨子里对于中国文化的认同。这其实也是一切社会中的知识人的秉性。就是这两点决定了我不可能步入如此的人生、社会,进入一个“党”,怯懦地跟在一个团伙,一个只凭权力,而没有任何才气和道德的集团后面。

事实上这个问题涉及的是一般化的问题,永远的人生问题。那就是人生下来就伴随的才智、门第问题所导致的,在其后成长进入社会后所遭遇到的平民与权贵、知识与权势、才能与平庸、追求独立与趋炎附势问题上存在着的永恒的对立和冲突。而究其根本,古往今来很多思想和艺术绚烂的火花正是在这种碰撞中产生的。

这种在人生中、社会中的矛盾和冲突,永远会存在,只不过在不同社会中表现的形式不同。为此它当然在共产党社会中也存在。任何一个对精神世界和社会现实的关系有所感觉和认识的人都一定会感觉到、看到。事实上,何维凌恰恰在这几点上都处于一个造成戏剧性的冲突的位置。他门第低微,聪明过人。这个最好的组合,造成了古往今来的多少深刻的悲剧情节,人最丰富的感受和创作。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无论是何维凌本人经历所显示出来的故事,还是那些回忆何维凌的煽情语言中,人们竟然看不到这个冲突,看不到这个冲突在当代所揭示的内涵。这不能不让我们对于这个群体的感知能力,感情及思想产生怀疑。

杜甫诗云,“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何维凌应该有比杜甫更为痛苦的经历和感受才是,因为在一般社会追随马屁后面、拾遗灰尘,并没有文化与语言,一般感觉问题的变异。这就是说,你的文化和语言和你追随的那个马上人还是同性的。但是在一个一党专制底下,却更有一个你是否认同党文化,彻底意识形态化的精神和生活问题。因为具有正常感觉的人根本不会认同马上的那个人的语言系统、精神系统。你不仅在社会的等级上和他不一样,而且在文化精神上你根本已经和他不同类。如果何维凌,以及回忆他的人也竟然没有感到这点,那么也可以肯定地说他的人格与基本的做人的感觉是出了问题的。

与此平行的是,今人,一九六零年去世的前朝著名历史学家邓之诚曾经针对陈垣们的表现感慨地写下的感受:“晨间,适翻阅《翁山文外》一过,知古今文人不出两类:一为达而在上者,称颂功德,鼓吹修明者是也;一为穷而在下者,憔悴忧伤,即物寓慨者是也。以翁山与徐乾学、高士奇、张英相较,此义自明。今日非无翁山其人,无此才笔耳。”

邓之诚先生揭示的这样两类人的问题,在我看来又是在共产党社会比传统社会来得更为尖锐和根本。因为在传统社会,达尔在上者,虽然庸俗可鄙,可还是有其合法性、合理性,在那样一个社会就是皇帝也要遵守社会存在的形而上学前提,即那个社会的伦理道德——“天道”,所以在传统社会“革命”二字具有合法的内容。那些可鄙的势利小人在基本的做人底线上也还是不敢蔑视一般准则,还要假冒岸然。但是在共产党社会,共产党把自己等同于社会存在的形而上学前提,即一党专制把自己作为社会的存在前提,而这个党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物质主义的团伙(注:Materialism,尽管共产党把它也翻译成唯物主义,可它的本意就是物质主义)。

把一个物质主义的团伙作为社会存在的绝对前提,这就是使得共产党社会从根本上失去了在人类社会存在的合法性、合理性。所以时下在德国经过了多年的辩论,基本上对此已经有了结论,共产党社会是个非法社会。为此在这点上,无论冯友兰、陈垣、周一良、季羡林等前辈文人,还是李希凡、姚文元、戚本禹这些后来者,亦或是何维凌、金观涛、陈子明等这些扒车者,都比传统社会中的那些阿谀逢迎的文人更为劣质。因为它涉及的不仅是趋炎附势,而根本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作为一代文人,依附在一个唯物主义的,以一党专制为自己灵魂的团伙上,无异于依附在一个粪堆上,散发出的一定是臭气。


8.


8.1.再谈对何维凌们的评价

我在上面描述出了四条线索,它可以让人们在从历史上,学术上,个性和社会存在上,以及这一代人的经历上来让后代和历史评述定位我们这代人的各类人在最近四十年来的位置和工作。

我想,当我们看到,何维凌和我们当初那个中学生反叛的群体的交往并不是在他的生活的主旋律中,对此的答案也就应该有了。当然,如果我们更为具体地研究他在《走向未来丛书》中的所谓著述,再看现在出版的他的这本文集,就会更清楚。因为那是最典型的真理部的文风,对待知识的方法的产物。所以,综上所述,何维凌不过是一个在根本上气味不完全属于共产党氛围,大洋国版本的高级于连。一个混迹于共产党内的高级小政客。因为第一,他在知识范围内显示的,无论对西方还是对中国传统的看法和修养,他不过是一个熟练的意识形态教条主义者。第二,这点,显现在经验事实上就更为清楚。尽管他信誓旦旦地表示,他主了政,就让他们那种灵活的机会主义代替共产党气,可到死为止,可见的事实让我们看到的是,他趋炎附势,从来没有过自我,当然更无从谈起“自我”实现。而他所曾经显示出的“自我”,在八十年代的现实社会生活中,也不过是动物庄园中的自我,基本的饮食男女及对权势的顺从,充其量不过是一种高级市侩。

与此同时,与上述评价平行,在评价何维凌的时候我也看到,他虽然没有反叛过,可他骨子里的政客俗气决定了他也不属于共产党,当然更不属于任何一门纯正的思想和学术领域中的探索者。而这其实大约也就是在那个年代他能够和我们这些反叛的少年来往的原因。在我们这批人和共产党,大洋国的真理部的文化及其子弟们的对立之外,有一个灰色地带,而何维凌就是这个灰色地带的人。事实上方励之也属于这个灰色地带的人,不过是另外一个类型,从思想和气质上他比何维凌还要接近正统共产党。可他和共产党的那个权贵核心的距离却比何维凌要远。

大洋国政界及真理部属下的知识界不可能接受我及我的朋友们,因为他们一下子就能感到我们是异类,我在自然辩证法那个圈子中的遭遇即是为此。可他们能够接受何维凌和方励之,而这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

说到最后,对何维凌的重新思索忽然让我明白,北大技术物理系出身的何维凌和北大物理系出身的方励之一样,都不过是智商高于大洋国知识精英们,寄生在共产党文化中的长虫。如此而已。

在政治领域的社会影响上,在另外一个方向方励之比何维凌走的更远,因为他以为吃准了国际社会对共产党国家的看法,吃准了共产党集团的底线,也就是如何玩弄擦边球,为此在外行看来有风险的地方,他自以为找到了实实在在的安全地带。而何维凌在共产党权力阶层中玩弄思想文化则比方励之走得更深,他居然自以为已经能够深入了决策阶层、权力阶层,能够潜伏在那里发展。此中的冷暖苦痛他应该深深有感,而如果无感而如鱼得水,那就更严重了。

为此,人生诡异的是,这两位北大物理专业的人才,没有在自然科学领域,而居然在人生中,人文领域提供了最好的研究人的案例。它不仅展示了“假作真来真亦假”,而且最后的结果也都是自欺欺人。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也罢,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也罢,其结果都是叫人如何不唏嘘!

我们的时代,我们这四十年的延误,全被这些小智小慧,小玩闹耽误了。这么大的国家,任何小智小慧一定误国误民。而这是因为我们这两代人中没有有才能的人吗?不是,因为时代和社会,也因为这些人,凡是稍微有些才能的人,不仅受到政治,也受到这些人的打压和封锁。他们自己不反叛,也痛恨你的反叛。这层层的罗网,等你冲破的时候,已经老了,已经筋疲力尽,好在还是能够为未来和下代积累一些教训,让下代人有一个好的起点。构筑这个起点,可能是我这代人唯一可能做的真的有用的事情。

无论如何,这个时代我以为给我们最确实的经验就是,要想成大才,必须反叛,而反叛需要勇气和才气,生在这样一个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谁不能在这点上做出货真价实的牺牲和努力,谁就一定是自欺欺人,就如何维凌,就如方励之,一定会经不住历史的涤荡。无论你在黑暗的专制年代,在专制的天穹吹起多少泡沫,最终一定会水落石出。历史会不断地为这个欺骗人生与历史的人加上注脚,加上更多的案例。


8.2.再谈我们及我们这代人

诚如本文开头所说,我和何维凌曾经是好朋友,如果他活着,我们还会有交织,我相信还是会有往来,因为他的不拘一格,聪明之气和交友的江湖之气。但是促使我写下这些回忆文字的却全因为根本性的思想问题和气质问题,根本性的对于二十世纪历史,对于这百年的的中国历史的看法和评价问题。在所有这些问题上,做人、知识追求及对思想历史问题的看法,我和何维凌都有分歧。我们走的道路太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悖。

我不相信,如果何维凌、陈一谘们今天居于王岐山的位置会有什么和王岐山,甚至可以说与习近平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当初他们在京城中是属于同一个群体,操着一样的语言,一样的思想方法,沿循的是同一性质的社会阶梯。这个阶梯导致他们的眼界及作为是一种极为狭隘,彻底的意识形态化,或者说是一种彻底世俗教派化。甚至可以说,今天的王岐山的存在就是对那些对何维凌未来可能如何的推测的一个最好的说明。他逃不出这个窠臼,甚至在稍微有要离开这个窠臼的可能的时候就一定会被做掉、清洗掉。

为此,这就让我们进一步看到,我们的这个分歧,如我上面描述,实际上更深地涉及到如何认识百年来,这个世界所发生的巨大的灾难。

这一百年来发生的各类灾难,二次大战,各类大清洗,文化大革命,以及公然用枪炮坦克在电视镜头下屠杀民众和学生,几百万犹太人丧生,上亿的阶级敌人、党的敌人被迫害致死,都是人类历史上所没有的,我们有幸活到今天,如何能不对这些问题深思和用我们的勇气和智慧面对。


8.3写下这篇回忆,还因为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如今,文革五十年后回忆何维凌和我们那代人的时候,在重新面对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就曾经面对的那些问题的时候,我们那代人所提供的回忆、思想及反思,却居然还不如七十年代初期。我为我们那代人,以及我对面的那批人感到惭愧。五十年来,我们那代人步入社会、步入人生面对的问题,居然一切都还停留在原地,唯一不同的是反叛的人的声音,由于极权社会返回了正常道路,也由于这代人被风雨的消磨、侵蚀,似乎远不如七十年代初期那样成气了。

自由主义思想家阿隆在谈到共产党人的时候说,

 “任何一个严肃的人,一个学者都不会对已经变成马列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感兴趣。在什么样情况下,一个人才能既是马列主义者,又拥有才智和为人正直呢?用我的朋友乔恩·埃尔斯特的话说,一个人可能成为马列主义者,并且拥有才智,但是他不会是正直的。也有不缺乏真诚正直的马列主义者,然而这类人却都缺乏才智。”(笔者根据英文本,468页,德文本,483页,订正了中文本,922页的译文)

阿隆的评断用于对我们这代人评价也再合适不过。

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如此黑暗残暴的时期,如此荒诞的文化气氛之后,既没有对自己、对支配社会的信仰,也没有对自己、对垄断社会各个角落的思想方法进行怀疑和反弹,这本身就说明智力和性格品质的欠缺,而五十年后还沾沾自喜于此,就更是情何以堪。

我也曾经在六九年到七零年苦读了将近两年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以及围绕他们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普列汉诺夫、考茨基、伯恩斯坦,乃至几乎所有中文能够找到的黑格尔、费尔巴哈等人的著作。但是现在回忆起这段读书生涯,我感到的是痛心和羞耻,因为那时我居然无知地以为这些是人类最高的学问和学术,最好的思想及历史著作。而为此,在人生最宝贵的年华,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却受到排斥,被占据了时间。我真的是感到痛心。这个苦读,实际上有很深,很明显的无知和愚昧的烙印。但是居然这一代人至今有人还在津津乐道地炫耀当初读《资本论》,及那个深陷意识形态的泥潭的时期的可悲经历,居然还有人在晒那荒诞时代的,被禁锢、被限制出版的极为可怜数量及范围的书单!那不是光荣,而是表明我们这代人无知的耻辱。

走过七十年代,在我回首,痛心之外,我也常常感到幸运和后怕,因为我居然没有深陷在里面,而在一年多后,七零年就彻底走了出来,其后亦步亦趋地重复了波普、阿隆及弗格林的那种彻底认清了马克思主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的路。我居然走出了那个社会及其文化。

而这个追求又让我深切地体会到,在这将近五十年的历程中,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最困难的应该是中间那二十年,也就是何维凌们发达的时期。那时你是彻底地孤独,既看不到山顶——未来是如何,也看不清你中途转向步入的这条路,它的过去——你不曾走过的来路,以及它对于未来所蕴含的意义和可能面对的问题。在这些困难和迷雾中,不仅你面临的打击、封锁、桎梏一直企图窒息你,而且这个极权社会带给你的,你首先必须采取的政治反抗行为,更是会轻易地把你引入无休止的,充满各种诱惑的政治“事业”的泥坑,深陷其中而永远远离思想和学术。

在这二十年里,我们那一代人绝大多数人像一条内陆河,消失在不同方向……就这样,几乎烟消云散。但是现在我自己感到幸运的是,六十年代末期,七十年代初期展示的那个反叛方向,它所代表的未来,可能的未来,我还是坚持把它展开了。而这个展开使我回到正常的人生,以及精神思想道路。我不再觉得我们的时代只是个特殊的时期,而是看到在所有问题上,我们都有着前人的追求,人类的追求,人类历史的通性,我已经走在陈寅恪、邓之诚、杜甫、李白、庾信、司马迁、屈原……历代文人走过的路上。

这个时代有着更加尖锐的文人与官僚、自由与专制、才智与平庸、傲骨与阿谀、等级与门阀问题,有着更为深刻的文化问题、社会问题、历史问题。


8.4.在结束这篇回忆,这篇对我的半生,对我们这一代人半生的总结的时候,我要说的是,最近三、四十年西方思想界一直在讨论,是否应该把共产党和希特勒纳粹相提并论。我认为从根本上,这两个派别、党团是一种文化的两种世俗化结果,是相同的本质不同方式的反映。

这两个为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群体,是基督教社会政教分离以后的世俗结果。它们都是用人的世俗化观念和群体来取代基督教教义及上帝的结果,都是“教派”纷争,互相征伐在一个没了基督教的世俗社会中的结果。这就是说,这两个群体存在的观念基础都是世俗化的宗教征伐及灭绝,都是建立在族群灭绝的基础上的。

基督教世俗化带来的族群灭绝是造成二十世纪所有大的灾难的基础。为此,这就决定了共产党和希特勒纳粹的同质性。为此,共产党从过去宣布的阶级消灭,到现在的一党专制,凡是有异于这个党都毫不留情、丧心病狂地予以镇压消灭,也就决定了它最后一定会如希特勒那样被国际法庭审判。东欧共产党、柬埔寨波尔布特集团都已经步入这个被审判席。这个在二次大战后才被人们警觉到的反人类罪,一定会被越来越普遍化,直至被国际社会彻底接受。

一党专制的基础就是族群灭绝,就是反人类罪,就为此,历史已经注定,最近一百多年产生的共产党,无论思想还是罪行都是在被审判台上。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以纳粹德国发生过的历史为鉴,那些凡是想在这样一个舞台上表演的人,都一定会留下比任何社会更为丑陋的东西。

法国已故自由主义思想家阿隆说,“我认为,现代社会中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一党专制体制,也就是极权主义。”(210页)“某些人说我一贯反对共产党,我问心无愧地坚持这一立场。因为我认为,共产党令人憎恶的程度绝不亚于纳粹。”(雷蒙·阿隆-1982,回忆录,928页)

我们离这个时代越远,就会越清楚地看到这一切。我写下这些字,也是希望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记忆。我们那代的人不是只有红卫兵、造反派,真理部的后代,也曾有过明确地、彻底地,毫不妥协地拒斥极权主义——共产党社会的追求者。


谢选骏指出:法国已故自由主义思想家阿隆说,“我认为,现代社会中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一党专制体制,也就是极权主义。……某些人说我一贯反对共产党,我问心无愧地坚持这一立场。因为我认为,共产党令人憎恶的程度绝不亚于纳粹。”(雷蒙·阿隆-1982,回忆录)

我看这个雷蒙·阿隆说如此说法,不过因为他是个法国人,而纳粹却是德国人——这俩八国联军互相厮杀敌对,所以积怨颇深。

所以他这段话应该这样解读——

“(法国的)共产党令(法国)人憎恶的程度绝不亚于(德国的)纳粹。”

这是因为共产党主要杀害本国尤其是本族人,纳粹党主要杀害外国人尤其是外族人。

因此,从本国人本族人的角度看,共产党比纳粹更令人憎恶。


谢选骏: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精神病理学的标本

网文《精神现象学》(Phanomenologie des Geistes)报道:


《精神现象学》是德国哲学家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创作的哲学著作,首次出版于1807年。 

全书以客观唯心主义立场,叙述了意识从自发到自觉的各个发展阶段,即“意识”、“自我意识”、“理性”、“伦理精神”、“宗教”、“绝对知识”,并把这些阶段说成是人类意识在历史中所经历的发展阶段的缩影。该书有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并猜测到了逻辑和历史的统一,但始终把“绝对精神”作为自己哲学的最基本的概念,让逻辑和历史统一于“绝对精神”。该书初步建立了黑格尔哲学体系的基本轮廓和基本概念。

《精神现象学》是19世纪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阐述自己哲学观点和方法论原则的第一部纲领性巨著。《精神现象学》总结了黑格尔以前的哲学家们的哲学研究成果,宣告了未来哲学的大纲。它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和F·W·J·谢林在哲学上的彻底决裂。

内容简介

《精神现象学》一书包括序言、导论和正文。在在长篇序言中,黑格尔表明了其哲学的主要原则。导论阐明作为意识发展史的“精神现象学”的根据和方法。正文共八章,分为三大部分,论述意识发展的三个阶段。第一部分包括第一至第五章,论述个体意识;第二部分为第六章,论述群体意识:第三部分包括第七和第八章,论述绝对本质意识。

创作背景

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一个新事物不断出现的转折时期,其中法国大革命是黑格尔哲学赖以产生的主要时代背景。在法国大革命中,各个政治派别先后快速的轮替,表现了现代性所表达的那种过渡性和暂时性的特征。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以“现代”概念将古希腊罗马世界与日耳曼世界区分开来,体现了黑格尔对于社会世界的不断变化而产生的一种时间上的体验与历史观念,并且将这种体验自觉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

另一方面,当时的黑格尔因为德国各邦的散漫,他认为“德国不能够真正被称为一个国家”,需要在政治、军事、财政方面建立一个有领导、有权力的统一的君主政府。他赞赏法国大革命,拥护拿破仑所代表的新时代的精神,认为法国大革命唤醒了法兰西的民族意识,将个人从旧制度旧礼俗中解放出来;拿破仑破旧立新的做法也将原本既定的规则不断破坏,使世界呈现出一种颠倒的现象。对于如何通过确立规范从而重建社会秩序,让德国真正成为一个国家,他把知识当作唯一救星,认为出路在于认识支配历史发展的“世界精神”。而写作《精神现象学》,就是为了分析考察人类意识发展史,描述意识如何从个体的感性知识逐渐上升到最高的哲学知识,把人类意识追求真理的历程展现为一个体系。

写作出版

1802年,在德国耶拿大学任职讲师的黑格尔开始酝酿进行思辨哲学体系著作的编写,在与友人的信件中提及打算在1805年秋天出版。在他原本的规划中,是预计围绕思辨哲学体系的四个组成结构进行编写,即精神现象学、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精神现象学为这个体系的第一部,而以逻辑学和两门具体的哲学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为第二部。故而,在1807年初版的《精神现象学》封面上印有“科学的体系,第一部,精神现象学”等字样。由于他的《逻辑学》(即《大逻辑》)后来写成时,部头很大,独立成书,而1817年在海德堡大学任教期间他才刊行他的《哲学全书》,包含逻辑学(即《小逻辑》)、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大部分,这才完成了他当时计划要完成的体系。

1805年,黑格尔升任耶拿大学副教授后,于同年冬季开始编写,至1806年10月13日耶拿大战前夕的深夜完稿。书的长序则是在1807年1月写成。黑格尔出版《精神现象学》时,年37岁。在黑格尔生前没有出过第二版。当他于1831年开始修订这书,仅订正了三十多页时,他就因感染霍乱病去世,到1832年才出第二版。

作品思想 基本原理

“实体即主体”是《精神现象学》的基本原理。黑格尔是客观唯心主义者,他把精神看作不依赖于个人主观意识的、绝对的宇宙实体,宇宙万物的本质和基础,支配历史发展的规律,认识的绝对真理。他认为,这种精神实体不是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的东西,而是“活的实体”,能够自己运动的、积极追求和实现一定目的的东西,即“主体”。它不是直接现成真理,而是-种运动,在运动中展示它的本性,表现它的内容,实现它的绝对真理。人类的意识对它的认识,实际上就是它自己认识自己的过程。所以,意识发展史、“精神现象学”,就是这个精神实体积极能动地展现自己的历程。

推动原则

异化是这个体系的推动原则。黑格尔把人类意识的发展,理解为精神的“自我创造”过程。他所谓的创造,是指作为“实体——主体”的精神,从自身之内产生出对立的因素,把自己变成外在于自身、与自己对抗的东西。这就是“异化”。精神的异化、是把自己转变成自然,转变成认识的对象。异化是对自己的否定。精神进一步发展,又克服了这种否定,认识到在对象中所发现的本质不过是它自己的本性,于是重新回到自身。这就是异化的“扬弃”。通过异化和异化的扬弃,精神展现出它自身所包含的丰富内容,对自己的认识也从抽象贫乏变为具体充实。整个意识发展过程就是异化和克服异化、产生矛盾和克服矛盾的过程,从低级到高级,从片面到全面,从相对到绝对,直到最终达到克服一切异化,结束一切发展的绝对真理。

真理问题

黑格尔认为真理是一个过程,包含三方面内容:

1.真理不是孤立和静止不变的东西,是存在于概念和事物发展之中的有机统一体;

2.真理不是作为直接知识而存在的,真理是绝对的;

3.真理与错误是相辅相成的。

意识 个体意识

黑格尔认为,意识是指“主观精神之内的意识”,是主体对客观对象的认识。意识的最基本形式有感觉、知觉和知性三种形式,它们被称为“感性确定性”阶段。“感性确定性”阶段是人的认识中的被动因素,所认识的真理还缺乏意识的自为存在,人和外界的关系中,决定的一方还是外界,而不是人。继而,作者论述了自我意识,认为“自我意识就是欲望”,欲望是真正属于人本身的能动因素。人一出现在世界上,就带有社会性,因为人的欲望只有通过他人才能得到满足。随后,作者论述了理性,认为,在自我意识的阶段,主体虽然是向往自由的,但是却不能达到自由,因此,意识必须向最高的理性发展。在理性的阶段,意识已经返回到自身,并认识到自身。黑格尔指出“理性就是意识确知它自己既是一切实在这个确定性”,这个确定性所包含的真理是:“我即是我,我的对象和本质就是我。”

社会意识

黑格尔认为个体意识达到了理性的阶段后,只能说是个体初步达到了主体和客体的统一。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统一。个体要让自己达到真正的主体与客体统一,应去接受社会意识检验。社会意识是一种客观的精神,为此,他考证了欧洲三个时期的意识形式。第一个时期是古代伦理世界,意识是真实的精神。黑格尔认为,那时人与神两条规律支配着古代世界,国家和家庭、人的规律和神的规律相互排斥,这种冲突构成了古代世界的悲剧性。第二个时期是近代世界,意识是自身异化的精神。在这里,自身异化了的精神达到了自己对立的顶峰,引致自由主体性的觉醒,精神恢复了元气,振奋了活力,产生了道德精神。第三个时期是以德国道德哲学为特征的时代,意识是对自身具有确定性精神。在这种精神中,绝对的自由从现实的王国过渡到了精神的王国。

绝对本质的意识

由于人的意识、自我意识、理性以及社会意识范围都是很有限的,而宗教和绝对知识这两种意识形态范围才是无限的,可以使主观和客观达到最终和谐统一,因此是绝对意识。宗教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自然宗教,精神就是自然物本身:第二个阶段是艺术宗教,精神表现在人的艺术作品中:第三个阶段是天启宗教,耶稣就是绝对的精神。绝对知识也是绝对意识的一种,其主体是人,特点是用概念来把握概念,与宗教有着区别和联系。作为科学的绝对知识就是精神在时间中形成的“关于它自身的真知识”。随着意识达到科学的阶段,整个现象学的辩证运动也达到了最后进程。

后世影响

《精神现象学》论证了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的基本原则,展现出成熟的辩证思维方法,为黑格尔后来创立包罗万象的哲学体系奠定了基石,因此它被马克思认为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在著作中,黑格尔除了对劳动本质、异化在历史进步中的作用、资本主义社会利己主义等方面进行了解释,对西方哲学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尤其是书中对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的批判,为后世人本主义哲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其辩证法思想也被马克思所吸收,成为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品评价

德国哲学家卡尔·马克思:《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起源和秘密。

德国哲学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精神现象学》也可以叫作同精神胚胎学和精神古生物学类似的学问,是对个人意识各个发展阶段的阐述,这些阶段可以看作人的意识在历史上所经过的各个阶段的缩影。

中国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赵敦华:《精神现象学》体现了逻辑、认识论和历史三者的统一。

作者简介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年~1831年),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他是对西方法律思想史有异常深远影响的思想家。他出生在斯图加特一个高级官员家庭之中。1788年~1793年在图宾根大学读哲学和神学。1793年~1801年在瑞士和法兰克福等地做家庭教师。1801年到耶拿大学当讲师。1808年~1816年任纽伦堡文科中学校长。1816年~1817年任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1818年他应普鲁士政府聘请任柏林大学教授,主持哲学讲座,开始形成自己的学派,1830年任柏林大学校长。

谢选骏指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类似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属于幼稚的心理学著作,但是它的出版毕竟晚了二十多年,因此从心理学发展的角度看,更为成熟与细致,从一般心理学转向了特殊心理学——也就是精神病理学。由于喜欢黑格尔哲学的马克思、恩格斯大都是精神病理学的家族成员,所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堪称是“精神病理学的标本”了。


再过半个世纪,到了1879年,德国生理学家威廉·冯特终于在莱比锡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实验室,标志着现代心理学的开端。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的“现象学”有什么异同?》(2022-03-19)报道:


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的“现象学”与胡塞尔“现象学”的本质区别在于。黑格尔把“现象”视作精神在“自我认识”时被“中介”出来的“过程”。而胡塞尔把“现象”视作“无可还原”的“原初直观”。

但他们相同之处在于,他们只是分别企图改造康德哲学的“概念”与“直观”两个概念,打破康德为“内在形上学”划下的界限,成就“遍历一切可能经验”的“绝对知识”。从而消解“物自体”的存在。

精神现象学不是现象学。黑格尔在《小逻辑》一书中就说过:“在我的《精神现象学》一书里,我是采取这样的进程,从最初、最简单的精神现象,直接意识开始,进而从直接意识的辩证进展逐步发展以达到哲学的观点。”黑格尔在这本书里从感性确定性的辩证过程“进展到感性确定性里的真的东西,并且通过这种过程造成它的经验。也就是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和经验有关的。

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和经验无关的,胡塞尔自己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一书中就明确的指出:“与此相反,纯粹的或先验的现象学将不是作为事实的科学,而是作为本质的科学被确立。”“经验的科学是关于‘事实’的科学。”所以最大的区别就是胡塞尔的现象学是与经验科学无关的现象学。

有一次课间我在哲学系楼里,碰见之前上过的现象学导论课的老师,他听说我当时在上《精神现象学》,就略带狡黠地问了我这个问题,如他所料当时的我没能答上来,并如他所愿我一直记住了这个问题。后来才知道,胡塞尔本人也被人问过这个问题,然而当时他也没答上来。当然这并非因为胡塞尔的水平和我一样,而是因为他压根没读过黑格尔。

将胡塞尔从数学引上哲学道路上的挚友马萨里克和导师布伦塔诺二人都极度敌视德国唯心论而欣赏英国经验主义,难怪胡塞尔早年并不是很重视康德(但其实旁听过)而是有比较强的经验主义和心理主义的感觉。所以这个比较的问题本身可以说就是比较奇怪的,按道理来说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是不应该被放在一起比较的。

这里要提到另一个哲学家——海德格尔。我们都知道他是胡塞尔的学生,现象学家,但却又深入到西方哲学传统理路中并且精通德国理念论(我个人认为这个翻译要比“德国观念论”更好)。在写作《存在与时间》之后,他在弗赖堡大学讲授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后来讲课内容被整理为《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这个小册子。在这个小册子的导言中,他集中探讨了黑格尔科学体系的结构和《精神现象学》在整个科学体系中的内在任务,并隐约中对比了胡塞尔的现象学(没有明示的内容我会试着补充并标注)。因此,不如借这个问题的机会整理一下海德尔格尔对此的一些思考,我想这对于哲学的学习者一定是大有裨益的。

黑格尔的「科学体系」

海德格尔认为,必须将《精神现象学》置于黑格尔科学(哲学)体系中来理解。黑格尔的科学体系经历了从现象学体系(《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到后来的哲学全书体系(《小逻辑》-《自然哲学》-《精神哲学》)的发展。在后者中,归属于精神现象学的内容相对于《精神现象学》一书已经被大大阉割了,乃至“精神”这一部分已经被划出了《精神哲学》中精神现象学的范畴。但现象学体系里对何为“科学”的思想精髓仍然被继承了下来(而且在海氏看来,黑格尔科学体系的发展恰恰体现了这一精神)。因而对精神现象学的理解,也将我们引向对黑格尔哲学体系核心问题意识的进一步追索——即如何建构一个作为“科学体系”的哲学。

在这里海德格尔回到了科学与哲学在思想史上的关系问题。海氏批判了当时一些流行的哲学(新康德主义,Neo-Kantianism)对哲学以及科学-哲学关系的理解。自笛卡尔以来,自然科学的兴起引发了哲学对其使命的迷惘,哲学逐渐将自己视为“科学之科学”。在海氏看来这个称谓并不具有什么赞赏的意义,不过意味着承认哲学剩下的唯一任务就是为自然科学知识作最后的辩护。通俗地说,这意味着哲学真正沦为了科学的婢女。

海德格尔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运动标着西方哲学对新康主义思潮的首次积极回应,而黑格尔则早就从西方哲学的传统理路中开辟了一条完全不同于当时有关哲学的流俗意见的对于哲学的思考道路。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对哲学的重要理解——西方哲学的主导问题就是要追问:“存在者是什么?”,而对于“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这一问题,则必须要通过“逻格斯(理性)作为逻格斯”来把握。胡塞尔和黑格尔,正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试图回应这一西方哲学共同的问题。海氏说,“哲学是不是科学或一般科学,不是由随便某种知识理想所决定的,而只能由事实内容及其首要的或最终的问题,关于存在的问题之内在必然性所决定”。

对哲学之本质的理解在胡塞尔那里获得了一种独立而根本的形态,海德格尔引用胡塞尔的话,“我要恢复哲学最原初的概念,自从最初由柏拉图确定了其表述以来,我们欧洲的哲学和科学就都以之为基础,并给它赋予了一种永恒的使命”(《一种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而对于德国理念论而言,尤其是对于黑格尔而言,哲学仍然要作为科学则意味着哲学应该以获取无限知识的方式去克服有限知识,黑格尔写道“真理存在于其中的真实形态,只可能是真理的科学的体系。我给自己提出的目标就是,使哲学接近科学的形式——能够抛掉爱智慧的名声并成为现实的知识。”(《精神现象学》序言)。在海德格尔的哲学谱系中,这正是二者精神的最为接近之处。

对黑格尔来说,真正的科学只能是与体系相关的,是“最高的学问之整体”,这一思路最早源自费希特的知识学。海德格尔在此提供了一组概念——「相对知识」与「绝对知识」。对于黑格尔而言,「相对知识」既不意味着知识的量的局限性,也不意味着一种“关于…的知识”的相对性(海德格尔在这里似乎在暗示现象学中的意向性关系),而是意味着“在知的活动中停留在所知那里”,“在知的活动中融于所知的东西”。即便这样的知识知道了一切可知的存在者但仍是“相对的”,黑格尔把这种固执于其所知的知识叫做「意识」(Bewu?tsein)。而融于诸物的意识一旦以某种方式从诸物那里挣脱出来,并对自己有所知,那么它就在知的活动中成为了「自我意识」(Selbstbewutsein)。

海德格尔在此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这样的「自我意识」是不是也是一种「意识」,也就是仍然停留于这样一种所知之中?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对于黑格尔来说,「自我意识」的解脱正是「意识」在认知过程中的一种“自行脱离”,这种「否定性」才意味着「扬弃」,也就是在较高阶段中对较低阶段的否定性的保存。「自我意识」并不是强加于「意识」之上的一种知识,二者的否定性关联具有一种内在必然性。而正是对于二者之必然性的认识,使得「自我意识」发展为了「理性」。海德格尔这样总结「意识」、「自我意识」和「理性」这三者的含义:“1.知识的每一种形式;2.与诸物相关,不把自己本身认作知识;3.自我意识意义上的意识”。(被庸俗化为了正反合)

因而可以看出,在黑格尔的科学体系中,所有被限制的事物都正是与绝对无限的事物相关联的被限制的事物,在这里,“自由的理性与其活动是一回事”。科学体系的为真性并不借助自明的逻辑形式或被给予的意识经验而得到证明,而是通过科学体系根据其内在必然性的自我发展得到证明(这个结论我兴许给的过早了些,读者诸君请阅读完后文后再来琢磨品评)。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导言结尾处说:

它(「意识」)将以趋向真正存在的方式达到一个点,在这个点上,它将摆脱其假象,不再与异样的,只是对于它或作为他物而存在的东西纠缠在一起;或者说,在这个点上,“现象同时成为本质”;意识的展现恰恰就在这个点上与真正的精神科学同时发生;而最后,当意识把握了它自己的这种本质的时候,它就将标明绝对知识本身的本性。

胡塞尔和黑格尔的「意识经验」

海德格尔在这本书里提到的另一个重要问题是「意识经验」,这个问题更直接地与胡塞尔现象学和黑格尔现象学的区别相关。黑格尔现象学的第一个标题的原文是“意识经验的科学”,这里的「科学」如前文所述则意味着「绝对知识」。那么「意识经验」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了与黑格尔作对比,海氏最先提到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他认为这本书探讨的核心问题就是经验是如何可能的,“经验在这里意味着现成存在者(自然)的理论知识之整体”,其哲学则在经验之上、超出经验而建立起来。对于意识来说,经验是外在自然的被给予物,(以下不是海德格尔的想法 ,大多来自我的现象学课,x1-x2)(x1) 这一观点是通过笛卡尔的哲学革命被确立为近代哲学基点的,并得到了英国经验主义者的发挥。无疑,胡塞尔早期的意向性概念和现象学还原,继承了笛卡尔的衣钵。当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时期)进入到与被给予事物的直接相关关系,将纯粹内在性的意识经验作为研究对象,而不顾及事物的实体性质时,其所圈定的场域似乎是一个典型的「我思」的变体。但是要注意到,对胡塞尔而言,经验内容的被给予性(giveness)在另一个侧面必然伴随着意识的意向性活动(intentional acts)对其显现的参与,这意味着心理现象(Psyche Phenomenon)也绝不能够像休谟那样被把握为纯粹的内时间之流,以至于混淆了「essence」与「facts」的本质差异。

弗雷格曾经批评过胡塞尔早期的研究方法为「心理主义」,这一定程度上误解了胡塞尔,但也促进了胡塞尔的方法论自觉和理论转向。在这之后,胡塞尔系统反思并批判了「心理主义」,他认为这一研究范式要么预设了心灵和物理概念的本体论统一而走向「行为主义」,要么也将心理活动变成了「偶然性的经验」,这也意味着知识的为真性条件依赖于「心理知觉」。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的第五研究中修改了「intentional consciousness」的理论位置,将现象学的为真性基础界定为「自我奠基」。这意味着胡塞尔宣称现象学不依赖于任何预设的本体论前提,而是依赖于「ideal language」这类在意义意向中被充实的、在与意识的「corelaiton」(意味着在在意识的参与下形成)关系中被给予的逻辑法则而进行「自我奠基」。胡塞尔彻底告别了其早期摇摆于「心理主义」和「逻辑主义」之间的状况,在那时,真理要么依赖于「知觉」要么依赖于逻辑的「自在真理」的明见性。

胡塞尔在晚年著作《欧洲科学危机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中曾说,“当自我从自己能动的发生中把自己构造为那些持续着的自我特性的同一基底时,它就进一步地把自己构造为那些持续着的自我特性的同一基底时,它也就进一步地把自己构造了一种固定的和持续的人格的自我”,类似的论述也可以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找到。「人格的自我」和「同一的基底」,意味着胡塞尔在其早年通过本质还原悬隔经验自我的基础上向另一个方向挖掘,试图在先验层面上发现意识通过主动构造形成的主体性结构,同时将历史因素引入现象学之中(这也成为后来现象学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基点)(x2)。

让我们回到海德格尔对黑格尔的讨论:黑格尔的经验概念不同于“当今的现象学的经验概念,其(黑相比于胡——笔者注)基调并没有定在通过直观来证实这样的意义特征”。《精神现象学》的第一个副标题“经验的科学”既不意味着生物学、历史学之类的经验科学,也不意味着现象学对于经验的理解,而是“形成对某物的经验,以至于这个某物得到证实或经验,就是说,它不是最初看起来的那样,而事实上变成了其他东西”。在这里,意识不是待观察的经验客体,毋宁说它是一个造成经验的主体,反过来它又在经验本身中被把握,意识作为主体形成的经验无非就是作为它自己本身的经验。意识一旦从「相对知识」中解脱,意识到「对象」是一种「为意识存在」的事物,这种被意识到的存在就成为了「知识」。在这里,意识的经验本身发生了变化,它从在对象上形成经验,到后来变为其他的东西,形成一种“新的真实的对象”。海德格尔用一句话概括道,“经验就是意识的经验,只有当意识是经验之主体的时候,经验才是可能的”,正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中说:

而经验恰好就被称为这种运动,在其中直接的东西,无经验的东西,即抽象的东西(相对的东西),无论是感性的存在还是仅仅被思维的简单东西,都自行异化,然后通过这种异化返回到自己,而以此方才表现出其现实性和真理、也才成为意识的财产。

经验的运动就是「精神」的“绝对的不安”,因而对黑格尔来说现象学,也就是现象性的存在、显现所意味的“出场”,只能是以「精神」的方式,“精神的现象学”不可以被理解为针对精神的现象学研究,这里的“的”必须被理解为主语属格而非宾语属格。与两种知识的否定性关系一样,海德格尔认为这里的「显现」也是双重的:一种是“自行显示的出场”,另一种则是“在自行显现中对着(拉开距离的否定性)已显现的,并这样作为假象而现实的东西的出场”。在这二者之间,现象性存在的显现发生着分裂,「非」与「是」又结成「同一」,在这种矛盾的经验中某物得到自我证明,意识由此被证实为作为精神的存在。

总结

《精神现象学》与当今意义上的意识现象学,即胡塞尔的现象学——无论在主题上还是在处理方式上,尤其在基本问题的提出和意图上——毫无关系;如果这种意识现象学不仅为一切想得到的科学之普遍科学性提供证据和证明(如新康德主义一般,笔者注),而且先验意识现象学还肩负按照意识的方式考察和论证普遍意义上的人类文化结构之使命的话,那么,《精神现象学》就更与之毫无关系。

——海德格尔《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导言第四节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并不是一部关于各种意识形态或世界观的类型学或形态学的无聊汇总,而是“意识”作为“精神”根据其内在必然性进行运动(这必然导致了从结局回到起点,或起点包含着终局,海德格尔认为这恰恰不是黑格尔科学体系的弊病),在这个运动中建构一个科学体系、根据主体经验的构造运动得到自我证明。显然,在写作这部著作时,海德格尔带有着对早期胡塞尔及其理论源头的批评态度,在引用胡塞尔后期的观点时,他试图将现象学对哲学的解释重新引回到他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西方哲学的“存在者之问”的主题,而《精神现象学》则成为了这一主题最好的例证。即便如此,海德格尔并没有阉割黑格尔的哲学,他把黑格尔现象学的精髓和科学体系的整体样貌用不长的文字初步地呈现给了我们:通过「相对知识」与「绝对知识」的概念,以及对「意识经验」概念(也就是整个哲学的基础架构)在不同哲学体系下的探究(康德/胡塞尔-黑格尔的对比视野下),我们得以初步窥探黑格尔哲学的根基。有趣的是,齐泽克在《延迟的否定——康德、黑格尔与意识形态批判》中的一段话似乎也表明他同意海德格尔对康德与黑格尔之间关系的这一判断:

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不过就是将康德的“批判”(《纯批》中对主体先验统觉的揭示,笔者注)推向极端,其结果是:“不存在元语言”;我们永远不可能不偏不倚地(无论是外在客观性,如心理主义的行为主义;抑或依赖于内在自明性,如逻辑主义和知觉主义,笔者注)测量出知识的表象与知识自身之间的距离。……由此确认了观念与现实之间存在的张力,每一个观念与这一观念所显现的不可还原的他者之间的关系(「相对知识」及其自我逃离,笔者注),在感性的、外在观念的经验中的遭遇已经是一种内在观念的张力(意识经验不是被给予的客体,而是造成经验的主体,笔者注),也就是说已经包含着对这种“他者”最低限度的观念的确定性(意识主动构造对某物的经验,以至于这个经验通过否定性与断裂得到内在的证实,笔者注)。

——《延迟的否定》p.p.22

编辑于 2022-03-20 06:11


从思维方式上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用的是辩证逻辑做思考。

胡塞尔的现象学归根结蒂仍然是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

而且我觉得,胡塞尔的现象学非常注重感觉材料,也就是经验(当然是还原后的经验),经验与其本质相辅相成,互相成就,同等重要。黑格尔则不是很看中经验,它的哲学更加注重的是抽象概念的运动,相比之下个别偶然的经验不过是精神的外化,是次一级的层次。

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实体”的演化历程;胡赛尔的现象学是前概念、前语言、前反思的“当下化”、“在场化”的观照。即“从其本身的原初给予”,也类似于古人的思维方式,如中医看人的“精气神”,而西医则是概念化的一些数据指标。


谢选骏指出:海德格尔没有注意到,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前心理学的”,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心理学中的”;因为,在我看来,海德格尔本人也是一个精神病理学的标本。


《为什么<精神现象学>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的作品?》(广西师大出版社社科分社  2022-09-28)报道:


《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从籍籍无名走向誉满天下的这段理智历程的第一步,它在1807年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成熟”哲学的开始,也被作为黑格尔思想发展的分水岭。

今天的文章来自斯特恩的哲学经典导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文章中介绍了《精神现象学》一书在黑格尔生平和作品中的位置。作者认为,《精神现象学》之所以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的作品,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精神现象学》在黑格尔生平和作品中的位置


文 | 罗伯特·斯特恩


《精神现象学》在1807年的出版标志着黑格尔“成熟”哲学的开始:他此前书写和出版的一切东西都被归为其早期或预备作品。《精神现象学》被作为黑格尔思想发展的分水岭,其理由有三。

第一,一般认为,黑格尔是通过这部作品而开始作为一位后康德德国理念论的独特人物崭露头角的,他在该著中开始偏离了这个时期的其他哲学家。

在他早于《精神现象学》发表的那些作品中,黑格尔似乎满足于追随他更早熟的朋友和导师谢林(1775—1854)的指引。

黑格尔与谢林的交往始于他们的学生时代,那时,他们二人以及荷尔德林(1770—1843)都就读于图宾根大学的天主教神学院,荷尔德林在很久以后最终被认为是德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在这个时期也影响了黑格尔。

黑格尔不动声色的优点使他在图宾根的同学中间赢得了“老人家”的绰号,他的名声建立得也很慢,相比之下,谢林的崛起则要迅速得多:他的《先验理念论体系》(1800) 很快就被视为超越了费希特(1762—1814)的后批判哲学,谢林推进费希特哲学的方式与费希特推进康德批判哲学的方式同样激进。

谢林和黑格尔在离开图宾根之后都命途暗淡,先后(黑格尔是在1793年,谢林是在1795年)都做了有钱人家的私人教师;不过,谢林在1798年23岁的时候就被任命为耶拿大学教授,并作为《先验理念论体系》以及其他一些作品的作者而成为知名人士;黑格尔则做私人教师一直到1801年,这一年,他父亲去世留下了一笔遗产,使他能够在谢林的邀请下追随后者去往耶拿。

在那里,他以一篇关于自然哲学的论文获得了私人讲师(Privatdozent,大学无薪教师)的资格,这篇论文讨论的主题与谢林关注的话题关系密切;黑格尔在获得了执教许可证之后,开始与谢林一起开课。

黑格尔以真名发表的第一个作品就写于那一年,该作品的标题“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异”纯粹是描述性的,显得有点笨重。

在1802年,黑格尔与谢林携手编辑了一本哲学期刊,名为《哲学批判杂志》,在这本刊物上,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二篇主要作品《信仰与知识》,他也为该刊第一卷撰写了一个长篇导论,题为“论一般哲学批判的本质,尤其是它与当前哲学状况的关系”。

在这些论文里,黑格尔似乎把他自己定位为谢林的一个追随者,他把这位朋友的立场推崇为后康德哲学的最大希望。

这一时期出现在《哲学批判杂志》的其他作品还有《怀疑论与哲学的关系》(1802)、《论处理自然法的科学方式》(1802—1803),它们的主题和论证都没有特别明显的谢林色彩,但它们自身也没有特别独特的地方。

谢林在1803年离开了耶拿,先是去了维尔茨堡(Würzburg),后又在1806年去了慕尼黑;随着谢林的离开,黑格尔开始更加公开地批评他的这位朋友的立场,最终与它渐行渐远(关于这个问题的具体研究,请见Lukács1975:423–48)。

不管怎样,黑格尔在这个时期的名气还相当小,这使得他无法像谢林那样离开耶拿另谋高就,最终,在1807年3月,他被迫完全地离开了学术圈,做了班堡(Bamberg)一份报纸的编辑。

就在这一年,他出版了《精神现象学》,他希望这本书可以确立起他本人作为一位思想家的地位,从而使他恢复学术生涯。(然而,正如平卡德[2000a:403]指出的,较长的时间之后,人们才明确地认识到《精神现象学》的原创性,“在它出版了十年之后……【黑格尔】还在努力说服公众,他的哲学推进了谢林的哲学,而不只是后者的另一个版本”。关于《精神现象学》最初是如何被接受的说明,请见平卡德该著第256—265页。)

然而,《精神现象学》代表了一个分水岭,这不仅因为,在黑格尔发表的作品中,我们在这部作品里边首次明确地辨识出了黑格尔与谢林之间的一些关键性区别;还因为,黑格尔正是在这部作品里才对他的前辈们关心的那些问题最终(在37岁的时候)开始自己独特的探究,才开始采取一种被辨识为“黑格尔式的”观点。

因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边针对各种问题所提出的观点是他在成熟时期出版的作品里始终捍卫的,而在《精神现象学》之前的作品中提出的那些观点则依然是不断变化的。

因此,在这部作品与其后的那些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相当大程度的思想连续性:第一部作品是《逻辑学》,它分为三卷,分别出版于1812年、1813年和1816年。

黑格尔在1808年离开班堡,去往纽伦堡担任一个高级中学的校长,这部作品就是在此期间写就的。

第二部作品是《哲学科学百科全书》,黑格尔于1817年被任命为海德堡大学教授之后出版了该著的一卷本第一版,而到1830年第三版的时候它已经被增订为三卷本了。

第三部作品是黑格尔在1818年离开海德堡,担任柏林大学教授三年之后的1821年出版的《法哲学原理》。

最后是黑格尔关于美学、宗教哲学、历史哲学以及哲学史的讲演录,它们是在黑格尔1831年去世之后,由他的学生们编辑出版的作品。

而无论是他在1793—1801年的前耶拿时期作品(它们更加关注伦理和宗教问题,以及时政问题),还是他在1801—1806年的耶拿时期的发表作品(它们关注于对其他思想家的批评),都只可能被视为在《精神现象学》及其后的那些作品中得到了完全发展的哲学立场的萌芽。

黑格尔在耶拿和班堡的早期职业生涯中还在苦苦拼搏以求名望,而到最后在柏林的岁月里则已功成名就,那里的人们街谈巷议时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黑格尔会怎么看?”(请见Pinkard 2000 a:612),而《精神现象学》正是黑格尔从无籍籍名走向誉满天下的这段理智历程的第一步。

《精神现象学》之所以被视为黑格尔第一部成熟时期作品的第三个原因是,它在黑格尔思想中被赋予了一个体系性的地位,他的早期作品中基本上是没有这种体系性的。

黑格尔非常坚持体系建构的必要性,他宣称,“哲学的真理若离开了它们的相互支撑和有机统一,就是没有价值的,因而必须被视为没有根据的假设或个人的确信”(EL:§14,p.20)。

黑格尔哲学体系作为一个整体,包含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Geist)哲学这三个部分,它的第一个出版的版本是1817年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早前出版的《逻辑学》是对该体系第一部分的具体阐述,后来出版的《法哲学原理》则具体阐述了该体系第三部分中题为“客观精神”的这一篇所处理的一些伦理和政治话题。

但是,黑格尔在1801年到了耶拿之后,就已经开始尝试阐述一种严格缜密的哲学体系,因此,尽管该研究计划在这个时期并没有最终完成(他的思想在《哲学全书》的各个版本之间也还有不断的发展),但到开始写作《精神现象学》的时候,黑格尔已经在以一种体系性的方式来思考。

因此,尽管《精神现象学》的发表要比《哲学全书》的出现早一些年头,但黑格尔在写作它的时候正致力于它之前的那些思考,因而它也受到了同样的关切和基本思想的塑造。(黑格尔在耶拿时期的讲座材料和未发表笔记中做出了一些早期的尝试,力图提出一种令人满意的哲学体系,今天我们可以在Jenaer Systementwürfe[《耶拿体系草稿》]中看到它们,它们分别是1803—1804年、1804—1805年以及1805—1806年的三个体系,请参见JS I,JS II以及JS III。)

此外,《精神现象学》揭示了黑格尔的体系关切,这不仅因为,他在耶拿的时候已经以这种方式来思考;还因为,他在这个时期也感觉到了,无论他要完成的是什么体系,它都需要某种导论,而《精神现象学》就旨在充任这个角色。

黑格尔最初计划的是,在1806年的复活节出版一个篇幅150页左右的体系导论,同时出版该体系第一部分“逻辑学”的单卷本;但这个出版计划永远都没有实现,相反,他迅速地完成了《精神现象学》,它成了一部篇幅大得多的独立作品。

他最初给这部作品起的题目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它是为早前的计划[篇幅较小的体系导论]设想的题目),但在校样阶段,他把它改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题目。


然而,该书第一版的出版商觉得把两个题目都印出来要更加合适,因此,该版的题目就成了“科学体系第一部分:精神现象学”,而在“序言”和“导论”之间还插了一个副标题,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则是“精神现象学的科学”,这也是黑格尔的犹豫不决给出版商造成的混乱。

黑格尔除了试图在该书的题目中标示出它在他的体系中的地位之外,在“序言”中也凸显了《精神现象学》作为一部必要的导论作品的角色,如果我们要以黑格尔得到了完全发展的哲学科学所要求的那种方式看待事物,我们就需要了解这部作品:

科学从它那个方面要求,自我意识应该把自己提升到这个以太,以能够—以及(现实地)—与科学一起生活,在科学之内生活。反过来,个体也有权要求,科学应该至少给他提供能够抵达这一立场的梯子,科学应该在他自身之内向他显明这一立场……当自然的意识把自己直接托付给科学的时候,它是在被它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驱使着尝试,这次它试着用头来走路;意识被期望运用的那种迫使它采取这个异乎寻常的姿势来在它里边活动的强力,是一种它完全没有为之做好准备的、看起来完全没有必要的力量。不管科学就其自身而言是什么,当它与一个直接的自我意识发生关系时,它就把自己呈现为一种颠倒的姿态;或者说,由于这个自我意识在它自己的确定性中拥有其现实实存的原则,因而,科学对它就显得不是现实的,因为自我意识自己本身实存于科学之外……这部《精神现象学》所描述的就是科学本身或知识的这一生成过程。

《精神现象学》建构了一个“梯子”,它可以用来把我们带向黑格尔在耶拿时期所致力的那种哲学体系的立场,可以用来把我们带向在后来的《哲学全书》中得到了阐述的那种哲学体系的立场,因此,这部作品有权利被视为对我们恰切地理解黑格尔成熟的体系性作品来说至关重要的一部作品,而他此前发表的作品都不具有这个地位。

然而,尽管所有人都承认,《精神现象学》就其原创性、深度和复杂性及其体系意义来说,都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个转折点,但黑格尔自己的有些评论使得一些人警告说,我们不应该指望把《精神现象学》毫无保留地置入他的最终哲学图景(有些人继而主张,黑格尔最后的哲学图景引入了一些糟糕的元素,早前的《精神现象学》里边幸好没有它们;另一些人则继而把《精神现象学》贬低为对黑格尔最终立场的一个误导人的指南)。

出现这种争议的原因有几个。第一,尽管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以及它的各种标题和副标题里都明确地强调了该书的体系重要性,但他后来在介绍这个体系的时候,似乎对该书的角色做了低调处理(例如,他在评论自己计划中的,然而至死都没有完成的《精神现象学》第二版时说,它不会再被称为科学体系的“第一部分”。请参见SL:29)。

第二,《哲学全书》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学》包含了很长的一个部分,在其中《精神现象学》开头几个部分(“意识”三章、“自我意识”章以及“理性”章的一部分)的内容差不多以同样的形式再次出现了,这或许表明,《精神现象学》现在或许已经失去了它作为一部自足的、独立的作品的地位。

第三,令有些评论者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如果黑格尔是打算用《精神现象学》作为《哲学全书》的导论的话,那他本该用《逻辑学》§§26-78节的“绪论”来充当这个角色。

在这些学术问题(它们很难得到确凿的回答,请参见Forster 1998:547-55, Stewart 2008 )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更深的、更有意义的关切,这就是,《精神现象学》的写作非常仓促,这使它不可避免地具有了一种考虑不周、未加统一的性质(特别是围绕着书名页、“序言”和目录的那些令人困惑的地方),该性质使得此书失去了作为对黑格尔立场的稳固陈述的地位。

在这方面,《精神现象学》的创作故事乃是一个哲学的传奇。

黑格尔被迫非常仓促地完成了这本书,因为他的朋友弗里德里希·伊曼努尔·尼特哈默尔已经做了担保,如果他到1806年10月18日还不能够完成手稿的话,尼特哈默尔就得补偿出版商的损失。

而就在黑格尔全力以赴达成这个承诺的时候,拿破仑的军队也包围了耶拿,黑格尔把一部分手稿交给一个邮差,这个人穿越了法国人的战线才赶到班堡的出版商那里。

黑格尔虽然在耶拿战争的前夜完成了手稿(除了“序言”),但他没敢寄出最后一部分文稿,因而也就错过了约定的截止日期(尽管耽搁的责任不在于他,而在于那场战争)。

考虑到写作这部作品时非同寻常的情形,如下这个问题就很自然地浮现出来:这部作品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看作是为我们提供了对黑格尔立场的一个连贯的、规划恰当的说明?

黑格尔自己似乎至少承认了,《精神现象学》需要进行修订,因此他已经计划了该书的第二版,就在去世之前,他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这个工作——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依然觉得有必要出版《精神现象学》的第二版,这个事实本身或许就暗示了,对他来说,《精神现象学》从来都没有丧失它作为在其体系中扮演了独一无二角色的一部重要作品的地位。

黑格尔在1807年1月16日写给尼特哈默尔的一封信里表达了他对这部作品的不满意,这封信是他在通读了清样之后写的:“我常常衷心希望自己可以清除船上到处都是的碎石,使这艘船更加迅捷。在很快就将到来的第二版里边——如果上帝保佑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好。”(HL: 119-20)

考虑到黑格尔自己显而易见的不安,如下观点(它以不同程度的复杂性和学术上的精微性得到了表述)总是可以得到某种支持:《精神现象学》不能被视为一个统一的、组织恰切的作品,因此,它也不该被视为对黑格尔最终观点的一个可信的陈述。(请参见Haym 1857: 243 里边的著名评论,“《精神现象学》是一部由历史学带来了困扰和错乱的心理学作品,也是一部由心理学带来了毁灭的历史学作品”。关于对这个话题很有帮助的简要讨论,以及当前学界的更多参考文献,请见Pippin 1993: 53-56。)

毫无疑问,对于任何一种对《精神现象学》的解读来说,最大的挑战或许就是要显明,如何能够把它理解为一部连贯的、组织良好的作品,如何能够把其中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论题整合进一个令人满意的、统一的哲学构想。

我承认,《精神现象学》不是完美无瑕的(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黑格尔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但我还是主张,它在目标和方法上依然具有一种潜在的统一性,一旦我们澄清了它的整体性进路,就可以揭示出这种统一性。

我希望,随着我们遍历全书,一旦我们把握了黑格尔如何把《精神现象学》理解为他体系的导论,把握了他期望那个体系作为一个整体所要达成的东西,这种统一性可以变得更加清楚。

谢选骏指出:人说——黑格尔迅速地完成了《精神现象学》,它成了一部篇幅大得多的独立作品。他最初给这部作品起的题目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它是为早前的计划[篇幅较小的体系导论]设想的题目),但在校样阶段,他把它改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题目。然而,该书第一版的出版商觉得把两个题目都印出来要更加合适,因此,该版的题目就成了“科学体系第一部分:精神现象学”,而在“序言”和“导论”之间还插了一个副标题,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是“意识的经验的科学”,有些印本上的副标题则是“精神现象学的科学”,这也是黑格尔的犹豫不决给出版商造成的混乱。

——我看不仅黑格尔,而且所谓“德国的理念论哲学或观念论哲学”,在我看来都是在心理学门外不得其门而入时刻的苦苦挣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是这种精神病理学的标本。

人说——“《精神现象学》是一部由历史学带来了困扰和错乱的心理学作品,也是一部由心理学带来了毁灭的历史学作品。”

我看——上述说法有点入门了,但还是不够,还必须承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是精神病理学的标本,黑格尔本人就是那个《精神现象学》背后的精神病理学的标本。他毒害了整整一代人,让共产主义的幽灵笼罩了欧洲!

附录一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一本幼稚的心理学著作


网文《纯粹理性批判》报道:


《纯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是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年4月22日—1804年2月12日)创作的哲学著作,该书首次出版于1781年,是康德的哲学巨著三部曲中的第一部,第二部是1788年出版的《实践理性批判》,第三部是1790年出版的《判断力批判》。

全书除了一个“序言”和一个“导言”之外,主要包括两大部分,前一部分主要阐述“先验原理论”,后一部分主要阐述“先验方法论”。贯穿全文的内容是,人们通过对理性的本身,即人类先天认知能力的批判考察,确定其中一些先天的、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要素,以及这些要素的本源、作用、条件和界定等,并用以探讨它能认识哪些和不能认识哪些,在这个基础之上对形而上学的发展和归宿做出明确判定。

该书是欧洲哲学史上一部具有转折意义的重要著作。2015年11月,该书被英国“学术图书周”评为最具影响力的20本学术书。 

内容简介

《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大体可分三个部分。

首先,书中论述了进行理性批判的原因。作者认为,理性批判本身就是一种科学,且含有能使形而上学成为科学的一套完整而有据的方案。

其次,书中指出了纯粹理性批判的定义、对象、出发点以及批判的范畴。

最后,书中又提到了理性批判应该遵循的原理及其意义。康德不仅在书中论述了数学、自然科学是怎样成为科学的,而且提出哲学也应该模仿自然科学走上科学之路的观点。 

创作背景

以1770年为界限,康德的思想可分为“前批判时期”和“后批判时期”。在1770年之后,康德潜心研究他的批判哲学。1781年,他发表了《纯粹理性批判》。该书在1787年第二版时做了较大的修改。

作品思想

康德的观点是,纯粹理性教导人们人类知识是以经验为基础的,但实践理性认识到在心灵中还存在一个先验的观念,不受经验的支配,它假设了人类自由、上帝和不朽这些观念——因此,他一边区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不同,一边又试图找到两者之间结合的纽带。

“纯粹理性”是指独立于一切经验的理性,“批判”是指对纯粹理性进行考察。康德为该书冠以这一名称,是为了弄清人类认识的来源、范围及其界限。

虽然康德使用的是批判哲学,但却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哲学理论。在康德所处的时代,欧洲哲学思想主要有两种重要理论:由洛克、休谟等人发展出来的经验主义,以及笛卡儿等人的理性主义。经验主义者认为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与知识来源于人的经验,而理性主义者则认为人类的知识来自于人自身的理性。而康德则在一定程度上接合了两者的观点,他本人自称发动了一场哲学领域内的哥白尼革命。康德认为知识是人类同时透过感官与理性得到的,经验对知识的产生是必要的,但不是唯一的要素。把经验转换为知识,就需要理性(康德与亚里士多德一样,将这种理性称为“范畴”),而理性则是天赋的。人类通过范畴的框架来获得外界的经验,没有范畴就无法感知世界。因此范畴与经验一样,是获得知识的必要条件。但人类的范畴中也有一些可以改变人类对世界的观念的因素,他意识到,事物本身与人所看到的事物是不同的,人永远无法确知事物的真正面貌。

而时间和空间在康德看来是两个先天特殊的概念。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康德指出,没有人可以想像一个存在于没有时间与空间的世界中的物体,因此他强调没有时间与空间,经验就是不可能的,这两者先于一切经验。此外康德也认为经验必需来自于心灵以外。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感知、理解他周围的世界,但永远无法感知、理解自己本身,因为知识的产生需要时间、空间与范畴三个要件。在宗教问题上,康德承认无论是经验还是理性都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他认为,为了维护道德的缘故,人们必须假设上帝与灵魂的存在。他把这些信仰称为“实践的设准”,即一个无法证明的假设,但为了实践的缘故该假设必须成立。

后世影响

《纯粹理性批判》推翻了旧形而上学的统治,是哲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这部书常被称作康德的“第一批判”,并与其后的《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并称为康德的“三大批判”。

书中对人类理性固有矛盾的揭示,为思辨辩证法的产生提供了前提条件。另外,该书从先验逻辑的层面对独断论形而上学的批判,触动了传统形而上学的要害。《纯粹理性批判》是一部篇幅巨大、艰深难懂而又具创造性的哲学名著,为近代哲学家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哲学思路,对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等人的思想产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响。

中文译本出版信息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出版

蓝公武

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出版,1960年以后改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牟宗三

题为《康德纯粹理性之批判》,分为上、下两册,台北学生书局1983年出版

韦卓民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初版,2000年校订版

邓晓芒

杨祖陶先生校阅,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2月)

李秋零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4月)

作者简介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年),德国哲学家、思想家,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他是对现代欧洲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也是启蒙运动的最后一位主要哲学家。他的主要著作有《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未来形而上学导论》《道德形而上学基础》等。


谢选骏指出:上文讲了半天,却没有讲到该如何阅读《纯粹理性批判》。这是因为它没有明确,《纯粹理性批判》首先是一本心理学著作。其次,按照现代的标准看,《纯粹理性批判》还是一本幼稚的心理学著作。在我看来,《纯粹理性批判》整个本书都是围绕着柏拉图的一句话所进行的注解——“我的朋友,你看见了,这门学问看来确是我们所不可或缺的呢,既然它明摆着能迫使灵魂使用纯粹理性(或“理性本身”)通向真理本身。”(《理想国》卷七)在这句话之前,柏拉图还接着苏格拉底的口,说了另外一句话——“因此,格劳孔,算学这个学问看来有资格被用法律规定下来;我们应当劝说那些将来要在城邦里身居要津的人学习算术,而且要他们不是马马虎虎地学,是深入下去学,直到用自己的纯粹理性看到了数的本质,要他们学习算术不是为了做买卖,仿佛在准备做商人或小贩似的,而是为了用于战争以及便于将灵魂从变化世界转向真理和实在。”(《理想国》卷七)

很明显,柏拉图和康德一样不懂心理学,所以只能借着数学做做文章;柏拉图甚至比康德离开心理学更远,毕竟中间隔着两千多年的知识发展——否则康德岂不“连柏拉图都不如了”。

心理学有着悠久的历史。早期一直是属于哲学的范畴,直到1879年德国生理学家威廉·冯特在莱比锡大学建立了第一个心理实验室,标志着现代心理学的开端。

康德以后将近百年,十九世纪心理学逐步成熟起来了,经过二十世纪的实验心理学,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基因工程的阶段。这一切发展,都是康德、柏拉图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吧。

纯粹理性就是心理学之体,实践理性就是心理学之用——纯粹理性和实践理性,接近“体用之学”。而《纯粹理性批判》的晦涩曲折,正是一种幼稚的体现,却被人误以为是优质的体现了。

《谢选骏全集284卷·理想国与十字架》


谢选骏:来自中国的社交平台TikTok已经整合世界


《TikTok美国面临下架 它是否对西方国家构成真正威胁?》(乔·提迪(Joe Tidy)BBC网络事务记者 2024年3月20日)报道:


中国就美国国会通过的一项法案进行了反击,该法案最终可能导致TikTok在美国被禁。


相关法案也是美国多年以来对于中国公司开发的应用程序TikTok安全问题担忧的最新举措。


此前,许多西方国家的官员和政客都已被禁止在他们工作的手机上下载和安装TikTok。所以,TikTok引发的最主要的网络安全担忧是什么?该公司又是如何回应的呢?


1.TikTok收集了“过量”的数据

TikTok表示该应用程序收集的数据“符合行业惯例”。


批评人士经常引用澳大利亚网络公司Internet 2.0的研究人员于2022年7月发布的一份网络安全报告作为证据,来批评TikTok收集了过多的数据。


该公司的研究员研究了TikTok的源代码并报告称其“收集了过量的数据”。分析人士表示,TikTok会收集位置、正在使用的具体设备以及上面有哪些其它应用程序等细节。


然而,Citizen Lab类似的测试则认为,“TikTok会收集与其它热门的社交媒体平台相似的数据,以追踪用户行为。”


同样,佐治亚理工学院去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关键的事实是,其他大多数社交媒体以及手机软件在做相同的事情(指收集用户数据)。”


2.TikTok可能被中国政府利用来监视用户

TikTok表示,公司完全独立且“从未向中国政府提供过用户数据。即使被要求也不会”。


即使隐私专家对此感到不满,但是大多数人都接受,提供大量隐私数据是我们与社交媒体之间达成的协议。


作为免费提供服务的交换条件,它们收集我们的信息,并利用这些信息在它们的平台上销售广告,或者将我们的数据卖给试图在其他网络平台上向我们推送广告的公司。


批评人士与TikTok之间的问题在于,TikTok是美国主流软件中最独特的,因为它由总部位于北京的科技巨头字节跳动拥有。Facebook,Instagram,Snapchat和Youtube这些平台收集相似的用户数据,但是它们都是由美国本土公司掌握的。


字节跳动拥有TikTok和它的姐妹应用抖音。


多年来,美国立法者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一样,一直认为这些平台收集的数据不会被用于可能危及国家安全的负面用途。


特朗普在2020年发布的行政命令中称,TikTok的数据收集可能会让中国“追踪联邦雇员和承包商的位置,建立用于勒索的个人信息档案,并进行商业间谍活动”。


到目前为止,已有证据只能表明这是一种理论上的风险——但2017年中国通过的一项模棱两可的法条加剧了人们的担忧。


中国国家情报法第七条显示,任何组织和公民都应当依法“支持、协助和配合”国家情报工作。


这条法律经常被怀疑者引用,不只针对于TikTok,也针对于其它中国公司。


然而,佐治亚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认为这句话是断章取义的,并指出该法律还包括保护用户和私营公司权利的条款。


自2020年起,TikTok高层一再试图让人们放心,保证中国员工无法接触到非中国用户的数据。


但在2022年,字节跳动承认,其驻北京的几名员工确实访问了至少两名位于美国和英国的记者的数据,以跟踪他们的位置,并检查他们是否与涉嫌向媒体泄露信息的TikTok员工会面。


TikTok的发言人表示访问了这些数据的员工已经被公司解雇。该公司坚称,用户数据从未存储在中国。公司正在德克萨斯和欧洲建造数据中心用以储存美国及欧盟公民的数据。


在欧盟,TikTok远比其它社交媒体公司做的更多。它建立了独立数据安全中心用以监管他们欧洲站点的所有用户数据。TikTok表示,“欧洲用户的数据在一个特别设计的环境中得到保护,只有经过严格独立监督和核查的批准员工才能访问。”


3.TikTok可能被用作“洗脑”工具

TikTok对此援引其社区准则辩称,“禁止可能对我们的社区或更广泛的公众造成伤害的错误信息,包括参与协同性造假行为。”


2022年11月,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Christopher Wray)告诉美国立法者:“中国政府可以……控制推荐算法,进而影响(软件)运行。”这种说法被重复了许多次。


TikTok的姐妹应用抖音(仅在中国可用)受到严格审查,据报道,它的设计目的是鼓励教育和有益身心健康的内容在年轻用户群中传播。这一事实进一步加剧了这些担忧。


在中国,所有社交网络都受到严格审查,大批网络警察会删除批评政府或引发政治动荡的内容。


TikTok和抖音使用相同的格式和基础代码。


在TikTok崛起之初,这款应用出现了一些备受瞩目的审查案例:一名美国用户的账户因讨论北京对待新疆穆斯林的方式而被封号。在公众强烈反对后,TikTok道歉并恢复了该账户。


从那以后,除了所有平台都必须应对的那种有争议的审核决定外,几乎没有审查的案例。


Citizen Lab的研究人员曾进行过一组TikTok的比较实验。结果表明,TikTok并没有实施与抖音相同的政治审查。


研究人员在2021年表示:“该平台没有实施明显的审查。”


佐治亚理工学院的分析人员也搜索过台湾独立和有关中国主席习近平的笑话,并得出结论:“所有这些类别的视频都可以很容易地在TikTok上找到。它们很多都很受欢迎,并被广泛分享。”


理论风险


那么,总体上看,这是一种理论上的恐惧和风险。


批评人士认为,TikTok是一个“特洛伊木马”——尽管它看起来无害,但在冲突时期,它可能被证明是一个强大的武器。


该应用已经在2020年被印度禁止。同年,印度对数十个中国软件颁布禁令。


但美国对TikTok的禁令可能会对该平台产生巨大影响,因为美国的盟友通常会跟从此类决定。


这一点在美国成功地领导并阻止中国通讯巨头华为部署5G基础设施的呼吁时表现得十分明显——同样是基于理论风险。


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风险是单向的。中国不必担心美国的应用程序,因为中国公民多年来一直被封锁。


谢选骏指出:人问“TikTok美国面临下架——它是否对西方国家构成真正威胁?”我看“来自中国的社交平台TikTok已经整合世界”——因为,不仅美国被其“渗透”,整个世界都是如此。这是在《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2004年)发表20年之际。

人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风险是单向的。中国不必担心美国的应用程序,因为中国公民多年来一直被封锁。”——我看这是美国允许目前控制中国大陆的中囶改写国际规则的一个典型事例,就像允许穆斯林单方面向西方传播回教,却禁止基督徒向回教世界传播福音。这是西方社会从文艺复兴和殖民主义以来,一直奉行的魔鬼路线。

你奈它何?因为是这个“自由民主阵营”放它那个“专制独裁”出笼的——但是不要忘记,上帝是公平的,“民主世界”乱吃人血馒头,终究还是要付超高代价的。


2024年4月7日星期日

谢选骏:性侵女童的13岁男孩属于红几代

 《13岁男孩性侵女童警方不立案 官方回应依法办事》(ZAKER 于 2024-03-20)报道:


针对3月19日网络有关阳山县一名13岁男孩性侵一名8岁女孩警方经查依法不予立案的信息,阳山县迅速成立联合工作组开展调查处理。


经查,2024年2月26日18时08分,110接报阳山小江镇发生一起警情。接报后公安机关立即组织警力开展调查。当日20时48分许,在阳山县岭背镇将犯罪嫌疑人陈某(男,13岁)抓获。经审查,陈某对其涉嫌强奸他人的事实供认不讳。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等法律规定,因陈某作案时不满十四周岁,不予刑事处罚,县公安机关依法对嫌疑人监护人发出《训诫书》。目前,陈某被依法送至专门学校进行训诫教育,相关部门已对受害女孩及其家属进行抚慰。后续处理工作仍在进行中。


阳山县联合工作组,2024年3月20日


此前报道


13岁男孩被指性侵8岁女童,警方经审查不予立案


近日,广东清远市阳山县的陈女士向澎湃新闻反映称,2月26日下午,其8岁的侄女陈果(化名)在公园的厕所内被一名13岁的男孩陈某某性侵。事发当天,陈果的父母报警。


陈果的家属说,3月18日,派出所民警告知,由于陈某某不满14周岁,无法追究其刑责,故对此案不予立案。阳山县公安局作出的《不予立案通知书》显示,陈果的家属提出控告陈果被强奸一案,阳山县公安局经审查认为符合其他依法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形,故决定不予立案。


陈女士称,家属已经向多部门投诉反映此事。3月19日上午,澎湃新闻先后联系当地镇政府和派出所,截至发稿前,未获得回应。


3月19日,澎湃新闻从知情人处获悉,事发后,陈某某被停课,现在又回校上课了。在未有上级通知前,老师也没有权力不让陈某某回校上课。


家属称8岁女孩公园厕所内被性侵


据陈女士介绍,陈果8岁多,未满9周岁,读小学二年级,其父母在镇上做小生意。今年2月26日下午五六点左右,放学后,陈果和读五年级的姐姐一起去附近的公园玩,姐妹俩有拌嘴,于是姐姐先回家了,陈果随后遭到一名男孩的侵犯。


陈女士称,事发地点位于公园的厕所内,性侵陈果的男孩名叫陈某某,读初二,两人并不认识。家属了解到,陈某某于2010年5月出生,还差几个月就满14周岁了。事发后,见下体有血迹,陈果被吓到了,哭着回家,跟父母说了此事。之后,陈果的父母报警,并带其去医院检查。


阳山县妇幼保健院于2月26日19时30分作出的诊断结果显示,陈果的处女膜破裂,“见少量血迹,左大腿内侧见两处淤黑”。


陈女士向澎湃新闻表示,之后陈某某没有回家,跑到了五六公里外的同学家,当晚被警方找到。但很快,陈某某就被放了出来。


陈女士提供的聊天记录显示,陈某某的一位任课老师表示,陈某某是一个“问题学生”,有喝酒、抽烟、旷课、欺凌等行为,“七年级的时候就全校有名了”,平时班上有同学投诉他,老师也拿他没办法,上个学期老师还劝过其家长带孩子去封闭管理的学校读书。事发后,老师让陈某某回家了。


据陈女士介绍,事发后,陈果父母和陈某某的父母在派出所见过一次,当时对方称没钱赔偿,提出给2万元和解,并要求出具谅解书,陈果的父母很气愤,拒绝了对方的和解方案。


涉性侵者未满14周岁,警方不予立刑案


陈女士称,3月18日,陈果的父母到当地派出所,被告知由于陈某某不满14周岁,无法追究刑责,故不予立案。陈果的父母无法接受这个处理结果。


陈女士提供的《不予立案通知书》显示,陈果的家属提出控告陈果被强奸一案,阳山县公安局经审查认为符合其他依法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情形,故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二条之规定,决定不予立案。


陈女士称,事发后,家属第一时间报警,但至今没有报警回执。3月18日,在接收《不予立案通知书》签字时,民警要求家属把签字的时间写为3月1日,而不是当天。事后家属觉得不妥,提出反对,遂又重新签了一次,时间写为3月18日。


3月19日上午,澎湃新闻联系当地派出所,未获得回应。


3月19日,澎湃新闻从知情人处获悉,事发后,陈某某被停课,现在又回校上课了。在未有上级通知前,老师也没有权力不让陈某某回校上课。


陈女士表示,事发后,陈果遭受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又哭又闹,此前已经做过心理辅导,目前已返校上学。家属认为,这么恶劣的事件发生了,作案的人应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不能当作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任何处理结果”。目前,家属已经向当地教育局、12345等多部门投诉反映情况。


澎湃新闻了解到,目前,当地镇政府已经介入,正在和陈果的父母沟通。3月19日上午,澎湃新闻联系当地镇政府,截至发稿前,未获得回应。


澎湃新闻注意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二条之规定,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或者公安机关对于报案、控告、举报和自首的材料,应当按照管辖范围,迅速进行审查,认为有犯罪事实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时候,应当立案;认为没有犯罪事实,或者犯罪事实显著轻微,不需要追究刑事责任的时候,不予立案,并且将不立案的原因通知控告人。控告人如果不服,可以申请复议。


若不追究刑责,有哪些矫治措施?


我国刑法规定,已满十二周岁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情节恶劣,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因不满十六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责令其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时候,依法进行专门矫治教育。


广州市法学会刑事辩护研究会副会长、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陈亮律师认为,由于男孩不满14周岁,涉嫌性侵,不存在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等情形,警方作出不予立案决定,也是依据相关法律规定作出的。此案中,涉及未成年人犯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五条的规定,未成年人实施刑法规定的行为、因不满法定刑事责任年龄不予刑事处罚的,经专门教育指导委员会评估同意,教育行政部门会同公安机关可以决定对其进行专门矫治教育。省级人民政府应当结合本地的实际情况,至少确定一所专门学校按照分校区、分班级等方式设置专门场所,对前款规定的未成年人进行专门矫治教育。


同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一条规定,对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公安机关可以根据具体情况,采取以下矫治教育措施:予以训诫;责令赔礼道歉、赔偿损失;责令具结悔过;责令定期报告活动情况;责令遵守特定的行为规范,不得实施特定行为、接触特定人员或者进入特定场所;责令接受心理辅导、行为矫治;责令参加社会服务活动;责令接受社会观护,由社会组织、有关机构在适当场所对未成年人进行教育、监督和管束;其他适当的矫治教育措施。


陈亮说,在民事责任部分,性侵是严重的侵权行为,导致被害人身体遭受严重伤害,根据民法典相关规定,这种侵权行为应当由加害人来承担全部的赔偿责任,其中包括被害人的医药费、住院费、精神损害抚慰金等,如果导致被害人伤残,还需承担相应的残疾赔偿金。由于此案中的加害人是未成年人,自身无赔偿能力,相关赔偿责任应由其监护人承担。


网民嚎叫:


wumiao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9:32:45

未成年保护法,基本是“保护坏未成年法”。

临时发言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9:07:00

这确实是一个公理和法理的难题。于公理,这个男生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但法律就是法律。中国可以考虑用这些案件修改法律,但这个案件也只能按当前法律来判。

土拨鼠拨土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8:36:35

FollowNature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3:33:00

以前大陆有少年管教所,对犯罪的未成年人管教。好像现在没有了。应该考虑恢复。不然的话,对受害者是二度伤害。

土拨鼠拨土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8:34:32

两会代表提出的那些狗屁提案还不如改改未成年法。对这些罪大恶极的未成年人不能姑息。

俺是农民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8:33:11

女童的爹如果阉了他,会判几年?或者杀了他,应该不会判死吧?

gameon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8:05:14

什么狗皮官方回应!这不是官方鼓励性侵要趁早吗?

小毛er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7:17:25

中国不是有少管所的吗?犯罪的青少年可以关起来训诫纠正。

笑天下大事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6:40:29

在国外即使未成年免责那民事赔偿也罚死了,中国什么狗屁法律,这不是鼓励未成年人犯罪吗。

luren_1970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5:56:07

现在小孩营养好,早熟。13岁看起来跟我们当初改革开放之初16,7岁的青年差不多大。

拾麦客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5:50:20

这人应该关起来直到18岁。因为在成年之前危害社会且很难矫正,又自知犯罪不需负责。

henry008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5:28:03

按照这个JB案例,14岁以下的男性尽管去强奸,鸟事没有。如果导致女方怀孕,还应该表扬和奖励,因为那男的为提高人口出生率作了大的贡献。

lbrobertca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3:59:03

死不足惜,还应让加害家庭赔得倾家荡产。这是女孩一辈子的阴影。

老歌好听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3:44:00

中国强奸猥亵太普遍,追究起来会搅动乾坤。

FollowNature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3:33:00

以前大陆有少年管教所,对犯罪的未成年人管教。好像现在没有了。应该考虑恢复。不然的话,对受害者是二度伤害。

beixuanlv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2:55:00

小畜生早晚会进去,搞不好会被枪毙的。

搦战 发表评论于 2024-03-20 01:34:42

这个法律的危害太大了。13岁正是对性好奇的时候,如果发现性侵竟然不需要负责,那全国此类案件恐怕会频发。


谢选骏指出:人说“13岁男孩性侵女童警方不立案,官方回应依法办事”——我看不然,性侵女童的13岁男孩应该属于红几代,因为性侵女童的13岁男孩如果不是属于红几代,相反,被他性侵的女童属于红几代,那么肯定,这个男孩早已在监狱里拷打致死或“自杀上吊”了。

谢选骏:历史有时候也是由失败者写的


《追寻思想、追寻独立思考的八十年代》(波士頓書評 2024 MAR 20)报道:


编者按:1984年,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的一群青年学者创办的《青年论坛》,以其敢于触及敏感政治问题的思想锋芒、清新活泼的爽利文风在理论界刮起一阵旋风,与上海的《世界经济导报》并称为”一报一刊”。将近四十年之后,当年的主编李明华根据亲身经历和记录,访谈了当年的多位同事、作者和相关人士,撰写了这本书《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青年论坛纪事》,并于2023年11月由壹嘉出版出版。


本书概述8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宏观舞台,梳理80年代中国思潮的发展脉络,对80年代思潮进行了深入分析和理论反思,在此背景下以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详细记叙了《青年论坛》的创办、发展、被整肃和最后停刊的经历,突出介绍80年代的众多知名的思想文化精英及其对《青年论坛》的支持,表现了80年代青年锐利的思想锋芒,激扬质朴的理想主义激情,和关切现实、改变现实的勇气与担当,同时还记录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对待《青年论坛》的复杂心态和表现。


1985年11月,《青年论坛》创刊周年纪念会代表


2024年2月24日,壹嘉出版主办的《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青年论坛纪事》的新书首发讨论会在网络zoom举行,壹嘉出版的总编辑刘雁主持讨论会;原《青年论坛》北京记者站记者高伐林特约主持,


斯坦福大学中国经济与制度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吴国光、学者徐友渔、作者胡平、学者罗慰年、学者柳红、德国媒体人AdrianGeiges、作家傅志彬、自由撰稿人莫莱斯,评论家张劲帆等十几位学者参加了讨论会。《波士顿书评》精选讨论会部分发言,未经许可,禁止转发。




壹嘉出版的总编辑刘雁:各位嘉宾老师,各位参会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参加《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青年论坛纪事》的新书首发讨论会。


我是今天这场活动的主办方壹嘉出版的总编辑刘雁,也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首先我要感谢各位朋友抽出宝贵的周末休息时间,来参加这场读书活动。能把这么多嘉宾老师和读者朋友在今天聚到一起的是什么?当然,首先是一本关于一份杂志的书,一份像流星一般灿烂,也如流星一般短暂的杂志。其次,这也是一本关于80年代的书。从书的正书名就能看出,八十年代在这本书中所占的分量。作者,也是青年论坛的主编,李明华老师,是将杂志在八十年代的大背景之下来考察的。甚至可以说,八十年代在这本书里,已经不是背景,而是与青年论坛一样,都是书的主角。我们很多人怀念八十年代,怀念当年的理想、激情和纯净,这本书里不缺这一切,我作为编辑,也是第一读者,读稿时读到热血贲张。但这本书里又不止这一切。李老师在书中还对八十年代的思潮和政治风云变幻进行了仔细的梳理和反思,在我个人看来,这一部分,以及书中所写的八十年代与《青年论坛》杂志之间的关系与互动,才是这本书最特别的地方。


高伐林80年代在武大校园


高伐林:我是高伐林。谢谢壹嘉出版社刘雁女士和《青年论坛纪事》这本书的作者李明华先生的信任,委托我来共同主持今天这个研讨座谈会。很荣幸与众多的旧雨新知在这个虚拟会议厅重逢,一起来回忆、讨论四十年前我们有幸参与的《青年论坛》的事业。


今天的嘉宾,刚才刘雁简单地说了一下,我感觉大体上是分两类:一类是当年曾经参与过《青年论坛》工作或者类似的工作,他们读李明华的回忆,也就是在重温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想必是感到很亲切。另一类年纪较轻,成长期已经是在《青年论坛》1987年被迫停刊之后,他们无缘接触《青年论坛》,是通过阅读李明华的回忆录来了解那段史实的。参加今天这个研讨会的观众、听众,我想一类就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参与者、知情人,另外一类就是没有赶上那段岁月的更年轻的朋友。


在所有的与会者当中,恐怕我是最早认识李明华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们都是武汉大学的学生,我在中文系,李明华先生他当时在哲学系,但是我们都是校方办的学生刊物《大学生园地》的编辑,这也就是为什么李明华王一鸣他们几个人筹备时,来到北京先找到陈东升、找到我,再去联络其他人,建立北京记者站,毕竟熟人就有基本的信任。不过当时我们有一个态度很明确:不要搞成武大帮,《青年论坛》并不是武大校友小圈子、同人刊物,应该搞五湖四海,应该去联系、去结识、去交往、去请教更多的有志于争取自由、有志于改革开放、有志于繁荣学术的青年朋友。看看我们今天研讨会的嘉宾们,我很高兴,除了蔡崇国与我是来自武汉大学,其他的嘉宾都来自其他的大学。


有人曾经形容八十年代的年轻人患上了“集体青春迷狂症”。我读过诗人北岛的文章,当年他在北京办《今天》,每天人来人往,来了就干活,开饭时间一到,煮一大锅炸酱面,每人一碗。北岛说如果你问每个人,我相信都会告诉你,那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期。《青年论坛》的同仁们都有同样感受。我们今天的很多嘉宾——像徐友渔先生曾经是“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的一员,他一定也有类似的感受。人的一生都有所谓的“高光时刻”,风云际会,参与《青年论坛》的时刻,大概就可以算我的高光时刻,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


“跨世纪的中国”学术讨论会代表在东湖


徐友渔:很高兴能参加今天这个座谈会。书寄给我以后,我花了一些时间细细看,心情非常激动,感到自己回到了上世纪80年代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有下面几点感想,简单地谈一谈。


这本书最基本的价值是,它详细地记录了《青年论坛》从生到死的全过程,详细、全面、准确地把事情表达出来了。整个叙事是非常完整、连贯的,各个方面都表述得非常好。相当于软件方面的事,比如确定办刊方针,招聘编辑、校对、发行,硬件方面,从大到怎么得到办公室,小到怎么找到办公桌,都谈得非常具体,对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得相当周详。看完这本书后对整个事件从头到尾有个非常详细、全面、准确的了解。这一点显然与作者的身份与经历有关系,他作为《青年论坛》的主编,方方面面的事,从指导思想、办刊方针,到组稿、审稿、出版,一直到争取复刊,每个方面都说得非常清晰,完整地还原了历史的真相。


《青年论坛》的发行是上世纪80年代一个很重要的社会事件和社会现象,在谈这一点的时候,作者显示出了既作为学者也作为当事人的深厚的功力和优势,因为要谈《青年论坛》在八十年代诞生的原因、社会氛围,所起的作用,就需要谈八十年代的整个气氛和社会思潮。作者花了很大的篇幅、用了很大的力气来做这件事,做得很好。他谈八十年代文化氛围和社会思想的时候,面临着一些难题,即如何来准确地理解和解读八十年代的各种思潮,这对一个人的学术修养的要求是很高的,要完整地表达这一点是很困难的。但是李明华表述得很好,他把八十年代的文化氛围和社会思潮分成了五条线索:一,以李泽厚为代表的主体性哲学,二,以王若水为代表的关于异化和人道主义思想的研究和讨论;三,当时最活跃的三个民间学术团体:《走向未来》丛书编委会,《中国:文化与世界》编委会,《中国文化书院》所掀起的“文化热”;四,以刘晓波、《河殇》为代表的激烈地反传统的激进思潮;五,新儒家的文化情怀,以及一批主张复兴中华文化的学者倡导新儒家的势头。我专门研究过八十年代社会思潮,我觉得他总结得比较深刻和全面,这是很不容易的,这有助于读者理解《青年论坛》产生的社会思想背景。


这不是一般的文化人和书生写的回忆录,他谈到自己的活动经历、谈到八十年代的文化现象时,是联系了党内高层的路线斗争、路线分歧与社会思潮的互相影响、互动的关系,这一点表现出作者有相当的政治素养。比如,书中谈到,当邓小平提倡政治体制改革的时候,社会上民主和言论自由的说法就多起来了,大家讨论得很热闹;一旦提出“清除精神污染”,谈异化、谈人道主义的声音就消沉下去了;朱厚泽主持谈“三宽”(宽厚、宽容、宽松)的时候,谈论自由主义、东西方文化比较这些问题又热闹起来。这一点实际上说明,他办杂志不只是单纯办杂志、搞文化,而是密切关注当时的社会风潮、政治动向、党内高层的路线斗争和权力斗争,他把这两个方面,也就是社会思潮、社会文化氛围与党内高层的路线斗争和权力斗争之间的互动关系写得很到位很准确。这是很困难的事情,体现出了作者的思想高度和政治水平。


本书表达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这是我非常赞赏的:作者认为,从《青年论坛》的产生到发展到消亡的整个过程说明了一点:在中国,启蒙还是一件尚未完成的事业,启蒙思想的努力还是非常必要的。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我在这一点上很有感想,稍微多说几句。我认为,这本书不只是记录了《青年论坛》的历程,不只是具有历史记录的意义,而且对未来还有另一种意义。我想强调一下:既然启蒙在中国是一项未完成的事业,终有一天,启蒙在中国思想文化界还会重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从这一方面说,这本书其实不只起到了承前的作用,还将起到启后的作用。在中国有一个很突出的现象,就是中国的思想发展是往往要中断,比方在谈到宪政民主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胡适当初起了多大的作用,不知道张君劢、萧公权这些人做了很多努力,不知道张佛权有些什么样的精辟见解。我们的启蒙经常是从头开始、另起炉灶,没有传承的。我们看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实际上,中国的学者、知识分子、文化人做了非常多的认真努力、非常有成效的努力,但是后面的人往往不知道,每一次运动都是从头再来。这是中国一个非常触目惊心、值得重视的现象。以后早晚有一天,启蒙还会提到中国思想文化的议事日程上来,那时候,如果再一次从头做起,再从文艺复兴谈起,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谈起,我觉得就太不合算了,我们至少可以从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从文化热谈起,谈到《青年论坛》的作用,它最后被扼杀,其中的经验教训是什么。我认为在这方面,它为未来的启蒙运动的重新发动提供了基础和出发点。我觉得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这本书不只使后人了解到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是怎样发生发展的,而且使人了解《青年论坛》的思想学术成果是什么,当年人们的思想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留下了那些可供继承的遗产,我们在这基础上再来发展,再来从事启蒙运动,就事半而功倍了。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最后一点,这本书还展现出了作者的胸怀和眼光:他不但谈到了八十年代思想文化界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且谈到了八十年代整个社会思潮有哪些不足;他对八十年代思潮做了比较深刻的反思,不但对《青年论坛》杂志的功绩、贡献、社会影响、社会作用做了周到的陈述、分析,而且对其不足也作了反省。我们现在谈八十年代,除了那些思想比较左、比较保守的人以外,有些人把八十年代当作一个值得追忆的美梦,有些歌颂过头了,他们没有看到八十年代严峻的形势,充满了各种阻力和张力的情况。对此,李明华先生在这本书里写道,“整个八十年代,思想领域并不是像一些思想史家所书写的那样,充满了阳光明媚、诗意盎然,也不仅仅是启蒙思想各个流派的此消彼长,这十年可以说是风云变幻,乍暖还寒,时而海阔天空,诸峰群起,时而整肃森严,众声寂静。”他对八十年代整个社会氛围、整个社会力量之间的对比,做了这样一分为二的分析,就是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反对进步力量的一面,并不只是春光明媚的一面。这是他的反思的第一点,就是整个八十年代不只是阳光明媚的,暗流和反动潮流也在起作用。反思的第二点,是对八十年代的思潮进行了深入的梳理和分析,指出了那些思想是多么宝贵,它们在哪些方面进行了突破,同时也指出八十年代主要思潮中,还有很多不足之处,留下的缺陷、问题、教训值得我们继续思考。比如他提到,八十年代的思想主流虽然是激情澎湃的,但是缺乏冷静的学理建树。知识界充满了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但缺乏对现实的冷静、客观、理性、科学的分析。反思的第三点是,他谈到了《青年论坛》对社会思潮的前进做出了哪些贡献,取得了哪些成就,但是他同时也提到了《青年论坛》本身的不足,比如学养不够,分析不全面,还有好些东西都没有看到。在写这种值得大书特书,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的时候,他不但进行正面的颂扬,而且对其不足提出了冷静的批判,这都是很好的。


“跨世纪的中国”学术讨论会,戴晴在会上与读者交流(省统计局)


胡平:谢谢,谢谢高伐林先生,谢谢刘雁女士。刚才友渔已经对这本书做了一个非常完整的概述。李明华这本书是我所读到的迄今为止关于八十年代思想史方面最好的一部论著,它不但对我们这一代人,我想尤其是对年轻的一代,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特别向年轻一代大力推荐这本书。


李明华写这本书下了很大的功夫啊,至少十几年前他就开始写作这本书,从那个时候我们就有一些信件交往,我就看到过他有一些相关的一些片段。这本书的篇幅非常厚重,描述的方面也非常广泛,大到整个时代的那种背景、中南海上层的一些所谓路线斗争,小到他们编辑部的一些日常的运作,从找房子一直到最后,怎么样在当局已经禁止销售这本杂志的时候,怎么样去巧妙地躲过当局的这个控制,尽可能地让已经印出的《青年论坛》继续送到读者手中,很多细节的描述。那我们以前读到像这种回忆录性质的这种书呢,他常常就很少有这么完整从方方面面都谈到的。这个给人的印象特别深。所以他不是一个当事人,不是经过这么几十年的沉淀,当然再加上本人的深厚的功力,我想他写不出这样的书啊。


关于《青年论坛》的创办,尽管它存在的时间相当短暂,但是它在中国八十年代思想界乃至于在中国的整个出版史上的地位,我以为是相当的重要。随着时间的流逝,像现在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了,第一期是八四年出版的,今年2024年了,那今天我们读到这本书。我想我们当事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固然感到很亲切,但是我想对于后来的人,他们读到这本书也一定会受益良多。这也就充分显示了呃《青年论坛》本身在这个中国尤其是当代的思想史的重要地位。


我跟这本杂志的当然渊源很深,从最早《青年论坛》打算创办,在北京要成立记者站,我就和高华林先生、季思聪还有远志明、吴学灿、陈东升几位,我们就互相联系,就有了联系,然后后来蔡崇国又到了北京,当然其间李明华也来过北京,我们也见过面嗯。在整个这个杂志过程中,当然我给他写过几篇文章,一篇关于什么是在八四年的那一期出的,就是关于什么道德问题的一些随想录啦,后来当然主要就是我那篇《论言论自由》,记得我把言论自由那个手稿交给李明华的时候呃,李明华他当时就表示他一定要出,要把这个文章给发表出来。而且要全文发表。那说来真是不容易,《青年论坛》每一期的字数也就是十二三万,我那篇文章六万多字,它分成两期发表,那你占了非常大的篇幅。而且就在86年7月号九月号发表之后,紧接着就由北京记者站在北京举行了一场首都各界的关于言论自由的座谈会,参加这个会议的人也很多,像包括北大的经济学教授厉以宁,中国政法大学的杜鲁吉教授,还有工人出版社的何家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李玲,他们都是交的书面发言。与会的当然更多的是我们同一代人的这么一些朋友,包括陈子明,王军涛,包括甘阳啊梁治平啊等等。可是就是在这一期,这是86年11月出的,那么紧接着没过多久,当局就反自由化,胡耀邦就下台那,么到了第二年87年1月,这个《青年论坛》就被迫就停刊。那个时候我已经到了美国,当得知《青年论坛》停刊的消息之后,当然心里也非常的难受。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收到过李明华的一封信,他信中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面对历史,我们问心无愧。


李明华跟人接触,我想恐怕在座很多人跟他接触都有这个印象,一看他就是好学生出身,从小大概就是当学生干部,说话做事都显得很稳重,很老成持重。但是他的思想之锐利,做事之果断,而且富于冒险精神,这真是你乍一看你根本看不出来的。但是他通过他自己的行为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点。《青年论坛》能够办得这么成功,我想跟作为主编的李明华在其中的贡献当然是不可磨灭。


当然《青年论坛》还有很多同事,我们也都是通过《青年论坛》就彼此成了朋友。《青年论坛》举行过很多大型学术活动,我自己参加过的就有85年3月在广州,和当时的华南师范学院共同举行的一个,就是中青年理论工作者座谈会;另外一次就是在八六年,大概也是秋天吧,在武汉举行的,是和黑龙江的什么与探索,《学习与探索》吧,跟那个杂志联合主办的一个“跨世纪中国”的研讨会,在武汉举行的。那次我们也去了。很多朋友。除了开座谈会之外、开研讨会之外,还在武汉很多大学做讲演等等,活动都非常成功。所以《青年论坛》在当时的年轻一代读者中间,在理论界、思想界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李明华在书里也提到过,一般的那个时候,每个省市都有社科院啊这一类的机构,都有自己的学术刊物,一般他们的订户不就是两三千左右,而《青年论坛》可以达到四五万,光是邮发量,通过邮寄的发行量就达五万之多,这还不包括零售。那么可见在当时的影响也就是非常大。


当然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八十年代确实是我们充分地表达自己,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的这么一个时代。现在回想起来刚才伐林也提到了什么“高光时代”,好像是个高光时代,不过你现在回想起来感到非常遗憾:怎么高光时代就停在那儿呢?那就算高光时代了呢?本来应该,我们当时也期待着,中国的形势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中国能够真正的迎接一个有言论自由时代,一个有宪政民主的时代,可是今天,在四十年过去之后,今天中国面临这么一种情况,这是我们当时都很难预见到的。所以想到今天这个状况,就感到特别心酸,感到特别的沉重。


当然这本书它本身很有价值,《青年论坛》本身很有价值,但这本来只应该是在我们向前前进的时候的一个阶梯,我们本来应该走得更远、做得更成功,可是呢结果我们遭受了很严重的挫折。所以想到这一点,我心情就感到特别的沉重,也感到很有几分忧伤。我们现在都已经都进入了所谓老年人的阶段了,但是我们当年追求的理想,现在比起当时还距离得更遥远。所以接下来我想,我们只要一息尚存,还应该为我们的理想继续去奋斗,我想这也是作为当年《青年论坛》的一个作者,多少也算是它的半个工作人员的一些感触。我就先讲这些,谢谢大家。


1985年11月,陈兵力在武汉市长吴官正(左)办公室


高伐林:谢谢胡平先生的发言。我想起一段往事,就是当年您这篇大作《论言论自由》连载的时候,我接到1986年的七月号杂志就捏了一把汗,我就觉得怎么分成两节连载呢?这有多冒险?你六万多字的文章,上篇是两万多字,还有四万多字没发表,我也不知道这个李明华是打算分两期还是分三期,但是我想如果这个上篇登出来之后就激怒了某一位检查官,下令停刊整顿等等,后面的就出不来了,出不来怎么办呢?所以我当时是认为李明华真是很冒险。但是幸亏没有,很顺利地,有惊无险地,下篇也就出来了。下一位发言的嘉宾,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吴国光教授。在李明华和同伴们正在为《青年论坛》的生存拼搏时,吴国光在《人民日报》评论部任职,后来升任主任编辑,他1986年8月30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正是胡平《论言论自由》出笼的日子。


吴国光:首先祝贺新书的出版!祝贺作者,也祝贺出版社。其次要澄清一下,刚才伐林说《人民日报》当年的评论员文章《政治问题是可以讨论的》是我写的,这个不是,当时我出差了,是另外一位同事写的。当时《人民日报》准备了一组讨论政治体制改革的文章,这篇之后其它都未能发出。当然我也写了其它的很多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文章,没有那么有名,这个不可以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我注意到维基百科的介绍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希望有朋友知道怎么操作的帮忙改一下。


今天非常高兴和这么多朋友在线上聚会,刚才听了两位兄长的发言也很受启发。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到这里来回忆八十年代呢?很明显,并不是一群八十年代的遗老遗少坐在这里“白首话玄宗”。不是因为单纯的怀旧,不是仅仅因为对我们自己青春年代的怀念。如果是怀旧,那往往会有很大的偏见。我们这里很多人可能在毛泽东的时代是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但你看中国出版的大批的知青回忆是充满着对当时那样一个困苦而且非常不自由的生活的非常热烈的怀念的,我感觉这样的怀旧是把对自己青春生命的怀念和对那个社会、那个时代的赞扬混为一谈,这显然不是我们这里要做的事情。刚才伐林兄讲到,八零年代是我们这里很多人的个人生涯中的高光时刻,我想显然也不是因为我们个人在那个时代有一定的作为,甚至少年得志等等。我认为,也不是因为八十年代是一个理想的状态。现在中国经济上当然比那时繁荣了很多,但政治上的高压状态显然也比1980年代严重得多,因此不免会有年轻人认为“八十年代原来那么好啊”。我经常讲,其实八十年代没有那么理想,并不是中国将来应该有的一种理想状态,不是中国最好就处在八零年代就可以了。那不过是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的一种历史进步的这么一个已经被推翻了的起点。


我的理解是:首先,八十年代是一个有思想的年代。出版社用“八十年代的一束思想之光”来命名这个座谈会,来赞扬这本书,我觉得用得很准确。那个年代,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赞扬人的最好的一句话,就是说“那个人有思想”。我是从山东乡下来到北京上大学的,我还记得,当暑假回到家乡和长辈聊起来,我说“那个人有思想”,一位长辈就说,你们这个形容词很奇怪,人都是有思想的嘛,什么叫“有思想”啊?我说,你说的这个“有思想”和我们讲的“有思想”可能不是一个意思,你说的“有思想”是说人的思维总是在活动状态的,你现在想吃一块肉,这也是有思想,对吧?我们讲的这个“有思想”,是指有独立思想的能力。我们知道,1960年代、1970年代是毛泽东思想统一全国人民思想的年代,我们从这样一个年代中走出来,我们首先追求的就是获得自己的思考能力。我还记得1970年代末《人民日报》还是哪里登过一篇杂文,好像是当时中央党校的教育长宋振庭写的,标题叫作《还我头来》,要求把我的脑袋还给我。1980年代,我们整个民族、首先是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首先就是要求还给我们自己的头脑,我们要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我们看到,1980年代在这样一个主流下,人们会追寻人生的意义。本来毛泽东思想也好共产主义也好,已经规定了你的人生意义,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为什么还要重新思考人生意义?1980年代对此有讨论,当然后来有一系列的各种讨论。《青年论坛》也是整个潮流中一个非常耀眼的有力量的浪潮。


那时的潮流就是追寻思想、追寻独立思考。可是,这样的历史已经在过去几十年中被大大地压制甚至完全地删去了。我们现在看到的1980年代的历史,基本上是被官方剪裁、扭曲甚至歪曲了的历史。因此,我觉得,关于《青年论坛》的回忆的这本书的出版,最大的贡献就是呈现出和官方历史不一样的、民间存在的这样的独立的思想活动。官方历史可能会讲到比如说安徽小岗村的农民自发要求包产到户,也可能会讲到大量的下乡知青要求回城要求有工作。经济的层面、社会的层面——当然这也是中国1980年代改革最重要的一个层面——,这样的历史中共还不能完全抹杀,虽然会用它的那种逻辑来解释。但是,追求独立思想的历史,官方就非常忌惮,但李明华这本书就呈现了这样一个东西。如果追循下去,可以看到,从1970年代末期地下刊物、民间刊物的出现,民间独立思考的浪潮一直是这样在那个年代延续下来的。这里在座的很多人,特别是四零年代出生的兄长,都是其中的参与者。这是我想讲的第一点看法。


第二点,我想讲,八十年代有思想,那是什么样的思想?我认为就是多元思想。我们从毛的思想中解放出来,从共产党的一元论中挣脱出来,追寻的不是某个唯一的真理,追寻的是多元的真理。实际上,我们看到,八零年代人们之所以有思想、有独立思想,就是因为每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认知来认识世界,回答社会、人生等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样一种多元思想的局面,我觉得是八零年代非常可贵的一个品质。当然,当局在不断地试图用一元继续压制多元,从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到1986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一系列的举动,都是要压制多元思想。但是,那个时代的多元思想在马列主义传统之外开始呈现并持续发展。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当然是不断地追寻多元思想,从存在主义到结构主义,从“老三论”到“新三论”等等,不断地有新思潮涌进。我记得那时候北京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说北京有青年女工要找对象,问对方“你都看什么书呢”?这个青年男工说,“我读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学术名著丛书”。这青年女工一下就被吸引了,说哎呀你了不起,那我就要求你送我一整套当时已经出版的汉译学术名著丛书当结婚彩礼。今天回头去看商务印书馆出的这套汉译学术名著丛书,如果是跨专业,可能很多青年学生不一定能看懂其中的很多论著,比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但是,那时候,青年女工青年男工也在追求这个东西,这是一种价值。在西方的多元思想进入中国的同时,即使是在马克思主义传统内部也生发了多元的解释。当年王若水先生用异化论、人道主义来解释马克思主义,苏绍智先生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论”来颠覆马克思之后的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等等。这一切都表明,那时从所谓体制内到体制外都开始呈现一种多元的思想景象。


我觉得,多元思想对于今天的我们尤其可贵。可贵在哪里呢?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所谓信息时代,本来可以有信息的多元,但是,由于中共当局在政治上的强力压制,加上试图突出物质层面的东西来建立它的所谓合法性,越来越使人们的思维趋于一元。我痛感,过去三十多年里,中国的整个思想状态的水准是越来越降低,思维的能力越来越差,思想的多元当然是越来越收缩了,今天就变成了两元对立。今天共产党想重新回到一元控制,这是非常难的,但是两元对立实际上也是一元论的复制,实际上就是两个一元,两个对立的一元。这也是为什么毛泽东喜欢讲“对立统一”。传统的老子思维强调,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是不能生万物的。说是两元的思维,实际上就是两极对立的一元思维:要么就是拥护共产党,要么就是反对共产党。其实反对共产党的人往往用共产党的思维来思考问题,用他的逻辑来讨论问题,这就使得我们突破共产党思想控制的努力变得更为艰难。大家都讲今天中国文革重现,我的看法是:习近平并没有要搞文革,习近平敢让大学生中学生自发组织红卫兵组织吗?习近平敢让你拿个油印机就印小报吗?他的文革只是一半的文革。那么,另一半的文革在哪里呢?就是在文革当中形成的那种一元的思维状态,唯我独革,唯我独左,一切都是用这个来表态、站队、划线,不讲道理,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讨论问题。可能越来越多的人会认识到中共体制的问题,但是不是也能挣脱共产党的思维方式?对此我们需要反省,反省怎样才能走出共产党的一元或两个一元相对立的那种思维方式。八零年代的思想潮流本来是可以走出这么一条道路的,但是1989年天安门镇压以来反而越走越窄,思想的多元状态越来越不存在了。


第三点,我想讲,在思想的领域也需要抗争。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如果不了解情况的话,总觉得1980年代很开明,不仅有邓小平很开明,还有胡耀邦、赵紫阳更加开明,所以我们才有那么一个时代。今天当习近平出现、大家不满意的时候,就会回头去怀念像江泽民那样一个也是相对比较宽松的时代。实际上,这本书所呈现的1980年代的思想图景是更为准确的,准确就准确在它讲出了思想上民间抗争的力量,也讲出了当时民间结合体制内力量抗争的历程。如果没有这种抗争,那个体制是不会给你任何思想的自由度的,也不可能让多元思想存在。所以,1980年代的思想自由、多元思潮,哪怕是有限的思想自由和多元,当然还有后来中国物质的、财富的发展,既不是邓小平赐予的,也不是胡德平赐予的,而是有胡平、高伐林这些人在那里做这个事情,他们可以利用胡德平的力量。胡德平有自由思想,他们当然就要结合他的力量,不能因为他是共产党员、是共产党领导人的儿子就排斥他。我觉得今天应该也还是采取这种态度,但是,也千万不要以为只有邓小平、胡德平们才能把中国的自由思想、多元思想推向前进,不要因此放弃了民间抗争。


最后还想讲一点:这本书还有一个非常可贵的特点,就是参与了历史事件的人原原本本地把历史呈现出来。我觉得,今天要还想开启多元思想的潮流,就要努力去打破共产党所书写的官方历史,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做法就是,每一个人把自己的历史写下来,而你这个历史应该是有独立思考的历史。你如果只是按照共产党的官方语言把自己的每日生活记述下来,我觉得这没什么价值。实际上,过去一些年里,特别是习近平上台之前那二十年中,中国有一个非常热的潮流,就是民间自己写回忆录、出版自己个人的历史。但是,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看了很多这样的回忆和历史,相当失望。还不要讲独立思考,就是真正忠实记述下个人的生活细节,没有被中共概念所污染的那种生活细节,这还是比较少的,可能占到百分之一二十就相当不错了。我想讲,我们每个人有兴趣有能力去写自己的历史的时候,首要是要记下自己独立的思考。独立思考什么呢?不一定是思考什么战争啊中美关系啊这样的大题目,而是首先忠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命,按照你自己的亲身经历来思考,而不是按照共产党给你塑造的那种形式去思考。当中国有越来越多的人忠实地面对自己的生活和内心时,我觉得就有可能打破共产党的思想控制,因此也一定会呈现出多元思想,因为我们每个人所面对的自己的生活和内心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抗争,是抗拒党国政权强加给你的那些所谓生命意义,抗拒那样一个党国政权所书写的一元化的历史。通过你对自己日常所作所为和生命意义的思考,来抗拒在个人生活当中是物欲横流、浑浑噩噩、蝇营狗苟,到公共生活当中就是欺瞒拐骗,充满了卑鄙,要么娱乐至死要么空话连篇,那样一种生命状态。这样书写你作为一个“个人”的历史,这样的历史才是一个“人”的历史。人是什么?我们常会引用一句名言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这就是说,你尽管脆弱如芦苇,但是作为人你会思想。如果你不能以独立的思想面对自己的生活呢?我不是说大家都要去思考某些宏大问题,你就思考你自己面对的这样一种平庸的生活就可以了:想想你遇到了什么,从中可以发掘出什么意义。白纸运动的起因,应该就是那些青年发现他们每日每时的生活是不可能不受到这个制度的迫害的;你不一定要求政治权利,但是你同样也会遇到这样的迫害。当你思考这些的时候,你不仅能够找到你自己生命的意义,你也会知道,就是今天中国的这样一套极权主义制度使我们每个人失去了做人的意义。



李锐题字送书给《青年论坛》(1986年1月)


高伐林:下面,请蔡崇国先生发言。现在常住法国的蔡崇国先生,当年是《青年论坛》杂志社副社长,还是第一副社长,担负了相当繁重的行政事务,这都属于幕后活动,一般读者并不知晓。当时《青年论坛》的读者知道“沉扬”这位作者,写出了《论一九五七年》《论一九六六年》,还有关于《毛泽东晚年与文化大革命》,等等。“沉扬”就是蔡崇国的笔名,他当年30岁。


蔡崇国:我刚才听了友渔说的,还有国光和胡平都讲得非常好。首先是觉得出这本书真是不容易,很棒。然后我就觉得刚才胡平评价李明华真的是非常准确,他看起来非常稳重,一副书生样,但是一到关键时刻,他的勇敢他的果断,而且那么多年之后他又写了这本书。他的这种勇敢这种顽强,真是叫人佩服。


友渔刚才提到了一些,就是《青年论坛》这些文章,他的局限、他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其实是很重要的。我前不久也回看了几期,其实除了胡平的《论言论自由》,还有几篇文章以外,大部分的文章其实也没有什么高的质量。所以我记得我们当年开会的时候,经常为约稿发愁,找谁?所以我们最后就要去建立记者站。


刚才高伐林、胡平讲了,陈东升(领导的北京记者站)那时是我们《青年论坛》在外最强有力的记者站,我们叫做第二编辑部,实际上它起的作用就相当于,就经常是比在武汉的总部起的作用更大。另外我要顺便提一下,我这个第一副社长其实当了没几天,湖北社会科学院不同意,因为我不是湖北社会科学院的人。但是我们是一起讨论,一起策划。从一开始……


我还没看李明华写的这篇文章,我不知道他说过《青年论坛》的创办过程。我要说的是第一个就是,不要夸张当时的各级领导的开放程度,《青年论坛》之所以能够存在两年多,而且很大胆,一方面是当时的各级领导,从上面的,我们其实跟胡耀邦完全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跟胡德平,就是我们那个时候跟朋友说的,他其实是很天真很淳朴的一个人,只要是改革他都支持,所以,我们在一次座谈会上遇见的,我当时有一个发言很大胆,我就是反对清理“三种人”,我就是说,现在是要改革开放,一些老革命他们思想很陈旧,恰恰需要这个新的社会阶层来推动改革开放,你搞清理“三种人”,又搞运动式的,这个挺不好。胡德平他非常感兴趣,然后我们又约了,我、李明华和王一鸣,当时社长,我们去了胡德平住的地方。胡德平住东湖宾馆,毛泽东每次到武汉来就住东湖宾馆,胡德平当时住的就是当年毛泽东住的那间房。我们就谈,胡德平说到,他要把我们《青年论坛》办成当年的《新青年》,那胆子比我们还大。而且,他就说他有一篇早已写好的《为自由鸣炮》这篇文章,他给我们在创刊上发表。其实胡德平这篇文章《为自由鸣炮》,它的内容很陈旧,基本上就是自由就是对必然的认识,但是他这个题目真是很轰动,它其实就为我们后来胡平发表《论言论自由》,以及后来再加上邓朴方发了发了一篇文章为人道主义张目,都为后来朱厚泽提的、还有胡启立提的创作自由,都打了一个基础。所以我们就把在创刊号上就把这篇文章发了。


那么,除了这个题目轰动以外他还造成了一个什么局面呢?就是湖北省委宣传部包括中宣部,他们都以为胡德平支持那就是胡耀邦支持,对吧?那么湖北省委和湖北省委宣传部、包括中宣部,他们就觉得没有责任了,是胡德平、胡耀邦在管。而这个胡德平他基本上是撒手让我们做的,所以我们《青年论坛》的这种勇敢、这种开放,实际上就和中宣部以及湖北省委,他们可以卸责,他们觉得这个是胡耀邦系统的直接干预,他们不好干预,所以我们是打了一个体制上的空缺,这是《青年论坛》很大胆的一个原因。还有就是李明华。具体到什么程度,就是我们当时要申请经费,当时的省委副书记钱运录批了五万块钱,我就是拿着钱运录批的五万块钱去了湖北省财政厅,把那个钱批下来的。我就看到钱运录的批文,是说《青年论坛》得到胡德平同志的支持,所以我们一定要支持。我还跟李明华开玩笑,我说胡德平当时只是中央整党委员会驻湖北联络站的一个副站长吧,这个省委书记怎么这么听他的话?所以钱运录他们很支持、包括湖北省委宣传部他们很支持,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思想开放,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追求什么新的东西,其实就是因为胡德平在那里支持,就是整个各级领导,在我们湖北,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包括湖北社科院。所以真的是不能够高估当时的基层干部的从上到下的那种开放程度。这一点我在写《论1957年》的时候特别体会到。我本来就是说不用笔名,用真名的,后来大家都建议说,今后的路还很艰难,我们起笔名,为了安全,对吧,那么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用了笔名)。邓力群特别不高兴这篇文章,其中一个我讲到,中国共产党它其实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党,然后去打仗是吧,所以农民和军队的思维来指导现代化,它其实就是五七年反右的一个根源之一。其实这个问题在八十年代的中国还是非常明显,那不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我们体会到的是,各级干部他们基本上还是一个一元化的军队干部搞运动的方式搞改革开放,这是共产党基本结构。所以说,从这点出发,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的基础是很弱的。我记得八六年,朱厚泽带着贾春旺,还有中宣部的几个副部长,专门来《青年论坛》来看我们,因为邓力群揪住我的几篇文章不放,然后邓力群和胡耀邦的矛盾似乎激化,所以中宣部专门到这个湖北武汉《青年论坛》的所在地来探望我们、支持我们,对我个人也表示支持。然后晚上,我们在武汉大学开了一个座谈会,朱厚泽,还有湖北的邓晓芒啊郭齐勇啊那些中青年社会科学工作者参加了座谈会,朱厚泽就问大家,就是我们改革开放有什么问题,应该怎么样解决,大家要献计献策。朱厚泽真是很棒。但是在座的人就开始跟朱厚泽谈康德啊谈黑格尔啊吧谈萨特啊,谈得非常抽象,就是说大家对中国社会有什么问题,他应该怎么样,应该怎么走,大家确实是一片空白。所以我们当时也开玩笑,我们都希望民主都希望参政,真的给我们机会参政,我们既对中国社会不了解,也对行政系统的运作也不了解,也对西方的各种政治和行政、社会治理的理论一无所知,给我们机会,我们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一个长期的这个专制制度统治下的知识分子和社会和政治运作的一种脱节,所以朱厚泽跟我们开座谈会的时候,真的要大家所谓献计献策的时候,大家无话可讲,这个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所以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的幼稚,在八十年代在理论上在政治上的天真、幼稚,确实是比现在,和现在比起来你不能说那个时候就更好。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当时第一次成为官方的东西,是一件大事。,我老记得那时官方的提法开始是陈云的那一套,即“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经过反复政论,80年代中期,陈云教条终于被“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我们非常开心。在李明华家里讨论,我们整天就在那里观望政治气候,担心青年论坛,担心我们的命运。但说实话,我们大家都知道,80年代没有今天这样多的私人企业,更没有这样一个企业家阶层,没有这样多的外资企业。其实九十年代到2000年以后,大量的西方的社会学政治学哲学著作都翻译到中国来了,而在八十年代就没有这样雄厚的知识基础,社会的多元化程度和今天比起来是远远不足的。那时从上到下,都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想象为一个完美的体制和理想社会,是接近天堂的玫瑰园;好像是我们替代共产主义空想、乌托邦的另一个乌托邦。大家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非常理想化。八十年代的人以为,中国只要走向市场经济,只要搞改革开放,一定会实现民主化,一定会繁荣,他根本没有预计到后来的种种问题,像社会的不公平,社会的不平等,腐败大家都多少意识到,对吧,然后国力强盛富裕了以后他要和西方叫板,要雪百年之耻,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民族主义,尤其是共产党,我刚才说的,他们整个思维方式,他们的干部组成结构,他们的历史他们的文化,使他们很难容忍言论自由,很难容忍党外独立的社会力量的存在。在八十年代各级干部们根本是,包括知识分子,根本没有预计到市场经济发展以后矛盾会更尖锐,社会力量的多元化以后,更和这个体制、和共产党的文化会形成尖锐的冲突,八十年代的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东西,所以他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追求类似于一种对空想的追求,这是八十年代我们的幼稚之处。所以说,我想的比较多的还是八十年代我们的天真。所以我那个时候确实是有预感,我在《论毛泽东》和《论文化大革命》里讲文化革命的起源的时候,就特别讲了这一点,就是我们现在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想化,以为那是走向天堂的一个玫瑰园,后来八九年呈现的历史比我们当时预想的还要更残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还是比八十年代现在要成熟得多了。



与《新观察》主编戈扬合影,左起:王一鸣,戈扬,李明华(1986年1月25日)


高伐林:张劲帆先生是来自澳大利亚的作家、文学评论家和华文教育工作者。刚才胡平先生也提到了、我也读过,就是张劲帆写了一部有关《青年论坛》的长篇报告文学,叫《艰难的甦醒》,这个长文我看的是网上的电子版,是李明华先生发给我的,而且我相信李明华先生在写《青年论坛纪事》这本书的时候也参考了这篇长篇报告文学。


张劲帆:很高兴有机会与这么多令我尊敬的学界大咖同台发言。首先祝贺李明华的新著出版!我还没有看到这部书,但是早就知道他在写,他尝试过在国内发表,却无法发表。我和李明华的以及《青年论坛》的缘分不浅。我们是同事和朋友,我在1989年完成了一部介绍青年论坛从创刊到停刊全过程的报告文学,我就谈一下我写这个长篇报告文学的经历吧。


我先后在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情报资料室、科研处和文学研究所工作,与李明华、王绍培等那些编辑都是同事,平常经常见面,关系挺不错的。我虽然没有介入到他们的工作中,但是对他们的整个办刊过程经常是可以耳闻目睹,看到他们很辛苦地在那里操劳工作,看到《青年论坛》一步步地成长起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举办的很多活动,我有机会也都参加了,像“跨世纪的中国研讨会”什么的。平常有时候在饭堂里碰到他们,或者在他们家里头聊聊天,这种事情是经常的,了解到很多情况,所以就觉得应该把他们这个事情记录下来,这段历史很有意义。《青年论坛》停刊以后,我就决心写一部反映他们全过程的报告文学,于是对很多人进行了采访,除了编辑部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一些作者,有一些是外地的,我利用外地出差的机会,访问过一些外地的作者和记者站站长。采访对象也包括湖北社科院的领导,像院长夏振坤,主要是夏振坤,还有秘书长李文澜,还有其他的一些,像哲学所的所长李步楼等等。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视角和说法。我都如实记录下来,保存下很多原始资料,在我的作品的每一章的最后部分都集中展示多人不同说法,可以比较立体地审视这个事件。我把这个作品写出来以后,当时投给好几个大型杂志询问发表意向。那时候国内报告文学还是比较火的,如果大家记得的话,那时候有过一个叫“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活动,全国多家杂志参与。


稿子投出去以后,江西省的《百花洲》杂志有一个编辑叫做钱宏,亲自直接赶到我们湖北社科院来找我,把这个稿直接拿过去了。他看过以后就说他们确定要登,我完稿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还不到520颁布戒严令。结果呢,拿过去不久戒严令就发布了,我就知道这个是肯定发不出来了。不久就发生了“六四”事件,我就通知他说这个就不要发了,因为我当时也正在办出国留学,如果发表出来我肯定出不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出国了。在这之前我曾经跟社科院院长夏重坤说过我要发这个东西,他没有看我的全文,我大致地跟他讲了一下,他就警告我说:你如果要发这个东西,我们就把你告上法庭。其实文中我对他还是采取了比较理解的态度,但是作为一个中共官员,如果发出这种东西肯定会对他不利。


我出国以后忙于生存、工作和学习,就没有机会把这个东西发表出来,而且我出国时不敢把这个稿子带出来,这个稿子很厚,十万字嘛,当时没有电子版本,都是手写稿,大概差不多有两寸厚吧。稿子就留在我家里。我1990年出国,一直到1995年我拿到了澳大利亚的永久居民身份以后才回国,这时候才把这个稿子带出来。带出来以后,在海外很难找到能发这么长作品的地方,我就把稿子缩写成差不多八千字的一篇文章,发表在1996年10月号香港《争鸣》杂志上。后来我问过李明华看到没有,他说他在国内从什么渠道也看到过这篇文章。再后来到2011年5月我把全文发在澳华文学网上(https://www.aucnln.com/article_3017.htm),这时候才有一些读者能读到全文。有朋友转告我说胡平先生也读到了并表示肯定。


我很快就将把它正式出版为纸质书,也有电子书,这个月就要出来了,出来以后我会告诉大家怎么去能够看到这本书、购买这个书。不容易,一个作品耽搁了三十多年,但是中国的情况仍然没有什么改观。我们澳大利亚的一个华人评论家叫做何与怀,在座的肯定有人知道这个人,他看过我的稿子后评论说:很多人忽视了张劲帆早在八十年代就写了这个长篇报告文学,这个报告文学有一个令人惊叹的高起点,今后当人们谈论中国的出版史的时候,我相信一定会提到这部作品,这个作品会在新闻出版史上留下一笔。


我这个作品,因为是报告文学,它有很多细节,不光是事件的描述,这中间有很多文学性的描写,结构上也是有穿插时空的写法,我希望出来以后能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我就说这么多,谢谢高伐林先生,我们过去有几面之缘,很高兴您也把我这个作品的摘要发在明镜网上,感谢!


高伐林:谢谢劲帆先生,我们也期待着读到您的纸质本的《艰难的苏醒》。还是用这个书名吗?


张劲帆:它收在我的一个非虚构文学作品集里面,这个作品集有二十多万字,书名就采用了这篇长篇报告文学的题目“艰难的苏醒”,副标题是“张劲帆非虚构文学作品集”,除了这篇,还有我的一些其他纪实文学作品,但这篇占了一半的篇幅。


谢选骏指出:人说“历史是由胜利者写的”,我看“历史有时候也是由失败者写的”——例如上面这篇就是如此。它们的失败,出于对中国文明的不解,在于秉承了“五四精神”,不知中国还有第三期文明的可能,以为中国可以彻底地西方化。谁知第一个“出卖中国”的,就是西方世界自己呢?因为西方文明是一个商业文明,只有开发之功,缺乏整理之力。请牢牢记住这一点。——这就像是希腊文明,只有开发之功,缺乏整理之力……最后不得不拱手让人,让野蛮的罗马人来收拾希腊化的残局。未来收拾西方化之残局者,究竟是谁?

目前这还是上帝的秘密。

我所知道的仅仅是——思想的主权确实存在——

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不正是思想主权的体现吗?


历史有时候也是由失败者写的,曲径通幽处,打开了未来世界的门径。


卡爾馬克思是條癩皮狗

 馬克思常去大英博物館嗎 是的,馬克思確實經常去大英博物館,尤其是它的「圓形閱覽室」,並在那裡完成了《資本論》的重要部分。 📖 詳細情況 時間背景 :馬克思在倫敦生活多年,經濟拮据,但仍堅持研究。他常常從住處步行到大英博物館,進入閱覽室查閱資料。 研究場所 :大英博物館的 圓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