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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5日星期一

谢遐龄论中国思想垄断的鼻祖


《绝地天通,被隔断的上帝》(萧瀚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2年12月1日)报道:
正在全球热映的李安电影,改编自加拿大作家Yann Martel的2002年度布克奖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小说中有个情节,派(Pi)想同时信奉印度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结果被他哥哥拉维嘲笑说:
“照你这个速度,如果你星期四去寺庙,星期五去清真寺,星期六去犹太教会堂,星期天去基督教堂,那么你只需要再皈依三个宗教,下半辈子就可以天天放假了。”
也许拉维没想过,对于派(Pi)来说,信奉七种宗教并非天方夜谭,当然不是为了过周末,而是说派(Pi)会认为值得信奉的宗教内核都一样,就是崇拜真神,所以他动辄提及那位杂糅各宗教的“甘地老爹”。
连派(Pi)这样的小朋友都意识到宗教虽有多种,但上帝(或叫做神也无妨)却只有一个,虽然他有很多名字。问题在于,世界史上各民族迄今尚未终结用杀人武器进行神学辩论的传统,参与者无一例外地认为唯有自己信仰的神才是唯一真神,双方并非为了信仰而战,而是借信仰之名,为了主宰对方的生活、剥夺对方的自由,为奴役而战。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嘲讽过这种战争:“为了达到普遍一致的崇拜,他们用刀剑互相残杀。他们创造上帝,互相挑战:‘丢掉你们的上帝,过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立刻要你们和你们上帝的命!’”
人和人之间为了向各自的上帝争宠,妄图踩着他人的尸骨走向信仰,这种争疯吃醋式的幼稚嫉妒发展出来的狂妄与不忍,仿佛是在巴别塔时代被上帝制止了联合激发了相残。这到底是因为上帝要惩罚人类,阻止其交流,还是要试探人类信仰的虔诚度?正如智慧果事件到底是上帝对人类自作聪明的惩罚,还是上帝对人类自由意志的鼓励,让人类在艰苦卓绝中接过他赐予的最宝贵礼物——自由?按一神教教义,上帝全知全能全善,那么他将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只是为了他们及其后代人类从艰难生活的比较中了解并向往伊甸园之美好,不出伊甸园,身在福中难以知福;搅乱巴别塔建塔者的言语,也是希望人类更多能从内心深处寻求相互的理解与沟通,而不是有了点表面合作就狂妄到想一步登天。
也许上帝确然不可测度——这种测度在约伯那儿几乎已被穷尽,上述猜想在整个神学史上只算得黄口小儿的咿呀自语,然而,无论来自宗教或神话的隐喻性夸张,还是历史缝隙里的漏光,无论是因上帝掷骰子设局,还是人类自甘堕落,人神之隔并继而人际之隔一直是人类的基本事实。
20世纪中国史学界、神话学界以及天文学史界有个共同的显赫主题,就是关于“绝地天通”的研究。这个著名的故事最早记载于《尚书·吕刑》,《山海经·大荒西经》、《吕氏春秋》、《国语·楚语下》也有详略不一、大同小异的记载,说是黄帝时民神杂糅,神可以自由来到地上,人可以通过天梯昆仑山上天,蚩尤作乱殃及万民,以至于强欺弱、众凌寡,刑滥而屠戮无已。帝喾颛顼继位后,欲整秩序明法度,命其孙“重”以双手奋力托天上举,令其孙“黎”按地下压,天地于是远隔幽渺,昆仑天梯因此失效,天地间通道被隔断,天地间神人不经“重”“黎”许可,不得随便上天下地。“重”和“黎”并受命“掌天地四时,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絶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於天,明不相干。”(唐孔颖达语)即“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这是王夫之所谓“古之圣人,绝地天通以立经世之大法”的政教改革,开启了后世掌权者垄断祭天权、垄断神人一体的巫咸军政领袖地位、剥夺升斗小民信仰自由之先河,是李泽厚先生所谓中国巫史传统开启阶段的标志性事件。及至西周天子行郊祭大礼前三天,百姓即不得进城,可见信仰早早的就从中国古人生活中被悄悄拆除。这一限制甚至消灭人民信仰自由的政教合一之改,与西元前14世纪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阿肯纳顿(Akhenaten)的一神教改革正好内容相反,而重要性则一也。
军政强人隔断神人关系,强行代理他人信仰,这种现象不独中国特有(中世纪欧洲天主教会垄断神权,政教合一带来千年晦暗),但中国文化史另有特性。
与绝地天通同时,军政教领袖并神道设教,即《易·观卦》所谓“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巽上坤下的“观”卦,有观象台之卦象含义,“观”卦意指圣人通天地之超凡本领,圣人即军政教领袖、也是巫咸,“巫”字字形便是通天地之男女,通天地者谓之“巫”,巫圣合一。“圣人”神其术申其教,以怪力乱神慑服被统治者,这种神道设教便是韦伯支配社会学里所谓卡里斯玛型的统治方式。中国古代先民没有像北非、中东那样经历过一神教改革,包括氏族血缘崇拜、万物有灵论、自然神论信仰以及无所不在的低等巫术崇拜在内涣散的民间信仰,难以挣脱军政教合一的强力奴役。一失误千古,数千年来,这片通过生育和被征服扩张疆域的土地上,信仰的土壤一再被摊薄到几近于无的状态。不独天生异相、天赋异能、均贫富、不纳粮这些古代神道,天父天兄、共产主义、共同富裕这些现代神道,也照样可以在没有信仰的群氓中肆意驰骋,如入无脑之境。
历史仿如滔滔江河,涓涓细流的源头看似不起眼,任其恣肆,必致汪洋,浩淼入海,河道无可更易,强为之改,则白浪盈天、卷畜吞人,终是浩劫,这可能便是现代新解的“望洋兴叹”吧。
军政教领袖以神人异域、渎神、秩序等各种理由为借口,绝地天通、剥夺信仰自由甚至生命,古今中外皆然。《圣经·出埃及记》里摩西(Moses)率众屠杀偶像崇拜者,开辟了一条宗教不宽容与宗教战争的血路。取缔宗教自由、屠戮异教徒成为后世诸多军政教合一者的惯常做法,欧洲天主教在200年间发动了九次十字军东征,阿拉伯帝国征讨印度及南亚而致11世纪印度的佛教徒几乎被屠杀殆尽,近代天主教对新教的迫害,现代纳粹对尤太人的大屠杀,苏共和中共对所有宗教信徒的迫害——包括十多年来对中国大陆法轮功信徒、家庭教会的迫害……这一切都是古代绝地天通的现代翻版、当代继续。
提及绝地天通的每一种中国古代典籍,都异口同声咒骂蚩尤或苗民作乱邪恶,伟大光荣正确的英明领袖帝喾颛顼,铁腕钢拳,雷霆整顿,“法轮功”于是败绩偃服,人民于是拍手称快。这是中国官修正史的经典写法,成王败寇无廉耻,除了掩盖罪恶、粉饰太平,还顺理成章地对那些被侮辱被损害者落井下石,在活埋他们的坟头上遍洒诽谤的粪水。这些恶臭的毒素并因此一代代侵入人们大脑,最终这个如此古老的族群在这巫史传统中只学会崇拜强权,从而丧失了正常的是非、黑白判断力,历史的耻辱柱本身成了历史的耻辱。
信仰,尤其宗教信仰是信仰自由的根本,而信仰自由是自由的根本。犹太神学家罗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曾用大卫星勾勒出世上最重要的三组关系:神、人、世界的信仰、爱、救赎关系,没有了神人之间的信仰与被爱关系,人际爱的关系、人与世界的救赎关系都将变得脆弱,充满诡谲的危险,甚至完全无法确立。黑格尔谈及中国历史时曾说:“中国很早就已经进展到了它今日的情状;但是因为它客观的存在和主观运动之间仍然缺少一种对峙,所以无从发生任何变化,一种终古如此的固定的东西代替了一种真正的历史的东西。”这不正是绝地天通之后中国神人、人际、人与世界关系的缩影吗?受罗森茨威格(Franz Rosenzweig)影响,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确立了更为简易的对话关系法则:“我与你”(I and Thou),用这样一对一方式确立的各种关系中,神人关系依然处于首要的基础地位,是其他关系得以确立的前提。
作为超越理性范畴的信仰本身,无法用理性讨论穷尽其根本,探讨甚或质疑宗教信仰的预设没有任何意义,如德尔图良(Tertullianus)说“因为荒谬,我才信仰”。宗教生活的本意,或许是如撒母耳.科亨(Samuel S. Cohon)所谓一种生活之道,它帮助人们提高生活的灵性,引导人们追求圣洁——虽然不可能真的达到圣洁,但没有这种向上的强烈愿望,人将直堕污秽。
“听了这个故事,你会相信上帝”,这是Yann Martel在Life of Pi中屡屡强调的。或许有些人会认为这句话源于派(Pi)和一只老虎一起海上漂流半年这样的奇迹;而对另外的人来说,上帝是人灵魂的唯一救赎,如果绝地天通,人将何为?
谢选骏指出:纽约时报名气很大,但对中国事务往往不甚了了。对于“绝地天通”,我在《神话与民族精神》(1986——2015年)中有两处提到了“怪物韩流的儿子颛顼大帝”——
(一)【现在,我们回到“韩流”神上来。他为什么消匿在历史化过程中?而他的神圣血缘线索的上端(黄帝、昌意)及下端(颛顼及其后代,详下)又何以能转换为古史“人物”?最大的可能是,韩流自身的某些特点不利于历史化运动对他的“改造”。故历史神话(古史传说)因难以容纳他而只好予以淘汰。我们认为,是韩流神过分鲜明的动物特征构成了这一阻力。请看他的“尊容”:长脖子、小耳朵、人脸猪嘴、麒麟身子却由两条骈生的猪脚支撑着……而那些顺利转换为古史人物的神,虽不乏有关他们动物神痕迹的种种报导,却很少有如此明确和集中的描述。如炎帝、黄帝、太昊、颛顼、尧、舜、禹等动物神就是如此被隐瞒了“出身不好”的真相。夔也许是个例外?他是进入古史传说系列并成为掌管音乐的官僚的最著名的动物神,即便进入之后,他身上的动物遗迹依然存在,即“夔一足”。但夔与韩流本质不同,他并非“帝系”这么高层次的“皇族干部”,只是一个早期的自然之神,作为区域性的雷神,他的特长仅仅“声闻五百里”而已。即使作为晚期的臣属,一只脚的夔也并非圣王史观的主干。
在原始宗教中,盛行动物崇拜,因而一个神的动物形体,象征着他超人的品质与能力,而并不是真正的出身不好。就像“解放以后”的政治贱民在“解放以前”其实多是社会精英。是革命造成了价值观的颠倒,因此关于韩流神的描述恰恰说明了他好得不同凡响而不是坏得不入流。在《山海经》中,对韩流神动物特征的这番描绘是“特殊照顾”,是为了突出他的儿子、帝颛顼的神圣性。颛顼为整顿宇宙秩序、确立天地分层的长久之计──“乃命重黎,绝地天通”,断阻神人自由交往,建立了以北斗为中枢的天体秩序:“日月星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颛顼充满神力,经常巡游自己的广袤领地:“乘龙而至四海。”这样的大神,有韩流那样的“神圣动物父亲”,才是合乎情理的。但在历史化的帝系中,颛顼的幸运,恰恰是韩流的不幸──韩流过度鲜明、集中的动物神特征,妨碍他顺理成章地化为古帝王。
韩流神在历史大转换中遇到的麻烦并不孤立,它广泛存在于先秦神界。其结果,使得大批动物特征显著的神,难以进入历史神话的庙堂,只得带着浓郁的原始气息,徘徊于荒郊野岭的洞穴,不再能够得到“政府的祭祀”。尤其是《山海经》中大量出现的自然之神,多被古史系列摒弃,就像欧洲基督教化以后,希腊北欧诸神都沦为孤魂野鬼。如主司昼夜与四季变化的大神烛龙,形象人面蛇身而赤,直目(竖眼)正乘(方眼框)。而号称“水伯”管理天下水国的大神天吴,则是“八首十面、虎身十尾”的模样。其他如时令神陆吾、玉神泰逢、沼泽神相柳、沙漠神长乘等等,莫不因动物性过强而被埋没、排挤于“怪力乱神”文化底层,被文明世界彻底地边缘化。
历史神话与宗教形式的脱离,造成了中国古代神话的“断裂”──断裂为历史神话与宗教神话。而不像希腊北欧神话中的诸神,出了极其个别“改造好的”,可以升格为圣徒或是天使以外,其余绝大部分被完全打入巫婆神汉的世界。中国的“帝系”即古史神话传说的核心,已是人化的“帝王”,它不像以宗教神话为主流的“神系”(希腊北欧)那样善于包容各种较原始的神,并通过神界范围内的重新序位,使众神一起进入大一统的“神系”。如,希腊神系对较古老的提坦巨人族和更古老的怪物神族,即是如此兼容并蓄的。但中国帝王的“人格”,却失去了天神神格的超自然性质。因而,如按一般神话学分类法,不得不把历史神话即“古史传说”,从“中国神话”中分离出去。这样一来,历史化的“底层”或“边缘”层次,作为中国现存神话的主体,就显得格外零散、模糊。在政治上,中国的理想伦理所要求的那种完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神,结果闹出了关帝爷、岳武穆这样的人而神化者。
就这样,中国宗教神话终于没有获得中国文化圈(如“希腊世界”)的大范围内的主流地位。这里的“共同体”,是指春秋之前的“诸夏”世界而言──它业已形成了类似希腊—罗马世界、苏美尔─巴比伦世界、雅利安世界(印度─波斯)、上下埃及世界那样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伟大与夸张的报应》)
(二)
【在体系神话的构造中,“神”与“人”之间的鸿沟,比原始神话更扩大了,“距离感”与日俱增。神性,作为人性的升华──在体系神话中体现着、奔腾着两种相反的运动:
(1)神日益脱离非人形态及原始神秘气质,一步步地“走向”人类、“皈依”人类,以致不断人形化、人性化。“人的要素”随着神性的开化而水涨船高。
(2)神又日益“远离人类”。在远古,人神之间自由往来,无有阻隔。世界各民族的“天梯”(a ladder heaven)神话无不传颂说:人类可以通过天梯攀援而上,直达众神的居所,那里是人可企及的乐园……如《圣经创世记》所载,“雅各(Jacob)出了别是巴(Beersheba),向哈兰(Haran)走去。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耶和华站在梯子以上,说,我是耶和华你祖亚伯拉罕(Abraham)的神,也是以撒(Isaac)的神。我要将你现在所躺卧之地赐给你和你的后裔。”
天梯的种类繁多:有山,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Olympus),中国神话中的昆仑山,印度神话中的喜玛拉雅山,印加神话中的安第斯山,希伯莱神话中的锡安(Zion)山等。有树木,如古代汉语典籍神话中位于“天地之中”、众神可以沿着它而上下往来的“建木”。有其他植物,如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神话中的“马桑树”。还有人造建筑,如“塔”。希伯莱《创世记》上所载的更早的(前希伯莱时代)“巴别塔”(Babel)神话说,人类在洪水过后,齐心协力筑造一座“通天之塔”,上帝认为这是僭妄,终于“变乱人们的语言”,使造塔的伟业付诸东流。巴别塔(Babel),即“人造天梯”。希罗多德也记载过巴别比塔。他在公元前460年游览巴比伦城时,曾见到已经荒废的通天塔。按他的描述,这是一座实心的主塔,高约二百米,共有八层,外面有螺旋形通道绕塔而上,直达塔顶。塔基每边约九十米,高度也是九十米左右。塔上还有一座神庙,里面有精致的大睡椅,和一张金桌子。
1899年,德国考古学家发掘巴比伦遗址,真的挖到了一座巨大塔基,造在一个凹地里,据测量,塔基每边长87.78米,塔与神庙总的高度也是87.78米,共有七层,第一层高32.19米,第二层高17.56米,第三、四、五、六各层均高5.85米。据测算,最上层的神庙高度14.63米,墙壁包有金箔,饰以淡蓝色的釉砖。该塔建造时共用五千八百万块砖,可以俯视周围全部地区。有人认为,这就是希罗多德笔下的巴别塔。
随着文明的步伐,童年的梦消逝了。文明与野蛮日趋扩延的鸿沟,终使人们突然发现“天梯”本属子虚!“天”与“地”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距离。距离感成为原始先民的基本感情之一。他们匍匐在地,不敢仰视,心中充满了虔诚的自罪感,充满了借助异物(偶像)使己升腾、净化的希望。
神及其神话的这种既“向人回归”、又“远离人类而去”的复杂运动,包含着一个逻辑上的矛盾,但却是真实的。它的真实性在于:记录了人类精神进化的双向性质,既有所“得”,又有所“失”。有了“牺牲”,才有“弥补”。神及神话的“向人回归”,并不是回归到实存的人、生物的人、自然的人,而是要回归到理想的人、灵魂的人、文化的人……。受平凡的人们崇拜的动物形态的古神们,并非降回到他们的崇拜者(平凡的人们)的生存状态,而是飞速越过这些“凡尘”──甚至连短暂的停留都没有──超升到明净而虚渺的苍穹,成为远远高于人类实际境况的理想化身。
神性(Divinity),是人性高度“蒸馏”后的纯净产物。它被赋予一尘不染、永恒长在的性质。一切神话中的“神性”,无不具有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蕴涵。它凝聚着人的理想,但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这是“天梯”断绝之后出现的新事物。文明不断分化,向四周的原始空间和野蛮地带辐射着它的淡淡光辉。神也不断高迁,向尘世的苦难和无告的受压迫者,举行一次次的告别仪式……凡人终于无法直面天神、更无法对等地交往。天与地永远地分开了。“天梯”,终于断绝了。
神,被升腾到苍穹里去的直接后果,是他不再属于全体凡人。在理论上他仍旧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不分畛域地普渡众生。但在实践上,他的性质已超升到常人智解的领域之外,成为只被神秘的直觉所信仰、被肃穆的礼仪所固守并祀拜的对象。他远离了人类,远离了大众,远离了世俗的情感。他越来越“孤僻”──只有“少数灵魂”能“理解他”,他则选择了寥寥无几的优秀分子做自己的传播物和扬声器。这时,沟通神人间的交往渠道,叙述玄妙曲折的“种的故事”就成为一项艰巨而又神圣的任务。
在实践上,这导致巫师(Wizard)的产生。巫师(Wizard)主持象征着神人交往的仪式(如降神或跳神等),而萨满教法师(Shaman)则是比较著名的和典型的。萨满教由东胡(通古斯)语族各部落的巫师名叫“萨满”而得名,萨满教现今在西伯利亚、美洲、南非和亚洲的某些地区仍然流行,在中国东北地区的达斡尔族、赫哲族、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中也有传统。萨满教认为宇宙万物、人世祸福皆由神鬼主宰,神灵赐福,鬼魔布祸;而氏族的萨满神为了保护族人,在氏族内选派自己的代理人叫做萨满(Shaman),萨满是调解人,他居间调解人与超自然的关系,他前往鬼神世界进行协商,从而修复被破坏的和谐,或解除魔法。萨满探寻各种意识紊乱状态,例如中邪、幻觉、精神恍惚等等。据说,当萨满进入鬼神附身状态时,他的灵魂就飘游于一个超自然的、住满了神话人物、动物、人或怪物的世界。他试图求得他们的帮助以驱邪治病,求雨抗旱,确保狩猎的成功等等。
萨满们服用某种能引起幻觉的麻醉品,在重复的鼓声、节奏的歌声、紊乱的感觉以及饥饿、寒冷、疼痛的作用下,进入幻觉状态的萨满渐渐离开现实世界。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成片的点、之字形曲线、网状线、曲线、直线,这有点像有人偏头痛发作时所见。信奉萨满教的北美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印第安人认为,那些“之字形”会变成“响尾蛇”,而哥伦比亚(Colombia)的印第安人则能从中看到银河。
所谓仪式,无不含有宗教的祈求的意味,并不限于严格意义的宗教仪式。仪式的这种祈求意味,一直到现代社会生活中都有深刻、隐藏的表现。在原始的宗教生活中,巫师表现着象征神能、魔力的神话,有语言的,有舞蹈的,有手势的还有绘画的形式。巫师通过神话去“代神行事”。
然而,人们并不满足于实践中的巫师,人们进一步向往趋于更高理想的“巫师”。但任何实践中的巫师都是人,是人,就得过人的生活;而过人的生活就必然受到人的弱点的局限,即使是再伟大的巫师,也不可能全然摆脱自己的个体因素去“代神行事”……但是生命意识强烈的人们却需要不受个体因素左右、超脱世俗生活的“灵媒”,一个神人之间纯然精神化的中介。
这种需要促使“上帝之子”诞生。上帝之子,实际上是“理念化了的巫师”,是神与人的中介中保。人们用理想中的上帝之子,去替换褪了色的实存的巫师;用动情的想象,去弥补乏味的生活。
各民族神话意识中的“上帝之子”,无一例外地体现了人的理想。尽管他披上了神化的时代装饰,内里却隐含着克服现实生活窒息状况、登达彼岸的深切希望。上帝之子,是被压迫者藉以超渡尘世的苦海、抵达“上帝乐园”的理念化的“方舟”──是人达到理想神性的精神天梯。
远古朴素的物质天梯崩溃了,上帝派下天神“绝地天通”,使“神人分列,不得杂糅”……(见《尚书·吕刑》篇)这实际上是人类的分化、社会的等级在神话里留下的踪迹。而勾联天地、神人的“天梯”,则是对社会混沌状况象征性的回忆。神人之间距离的扩展“神”意欲独占优越的地位,使“人”永远卑下。但人却不甘寂寞,他们渴望打破这种隔离,渴望和神交往,渴望消除自己身上的劣根性,使自己上升为神,或与神并驾齐驱……
理念的精神“天梯”──“上帝之子”应运而生了。不是实存,而是心灵的台阶──是神话意识中的理想人物。人们凭着他不断实现自我的升华,在精神的亢奋中几近于神。“上帝之子”虽然不能够通过物质的天梯(a ladder heaven)自由降临人间,却可以顺着精神的天梯下达到人类的心灵深处。他以此为受到“新秩序”剥削奴役的人们弥补那朴素天梯的毁灭所留下的一片空虚。神话意识的理想人物,是神话意识的归宿。也是临近文明的人类所创造的第一批“艺术形象”。】(《三种人格化的理想——1,天梯─巫师─上帝之子》)

另外,我在《天子七书》中这样触及了绝地天通——
(一)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想象太雄奇,于是他从模仿的境地升腾,现形为不知疲倦的造物主。
【注: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崇拜者。对于他,崇拜是一场演习、熏陶,一个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调侃,但并不是归宿。他果真坚强吗?他的坚强,源自忍无可忍的反抗。义无反顾的的铁骨铮铮,不足以追击他的顽冥。理性他于无碍!恐惧与他无缘!“脚立大地”与“头立大地”皆非所愿,只有“心立于地”,庶几近之。他把“绝地天通”(古代神明的分割天地、创始万物)的心,作为世界的始点与支点。】(二七章)
(二)
荒山之巅兀立一只枯鹰,他似乎已经石化,历经一个又一个冰川的刻蚀,一波又一波春潮的奔袭……他依然兀立。满寒空的乌云迷雾,掩映他,陪伴他渡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分。他用冷漠而迟钝的心,抵御侵扰;因为他另有一颗热烈而敏锐的心,知道时间是不会石化的。千年的古松,枯了又荣了,万代的流水,满了又干了;一个个物势崛起又陨灭了,一面面世界之镜破碎又重圆了……只有他依然兀立。
【注:他何时再度飞腾?展开那蔽日的翅翼,再去撕食生机勃勃的被猎物。落寞的盘踞,是天穹与人世的中枢。孤寂的绝顶,使他知道落落大方的合义和无动于衷的底气。因为从此不再有什么能伤害他;正如不再有什么能帮助他。他已经超然,在痛苦与幸福的彼岸。孤傲的意韵,充斥他的胸襟;孤清的气场,攫获了他的心灵:距离感使他年轻,虎虎生气沸腾在天地之间……这无形的气,乃是重神与黎神的本原:重与黎,分离天地(“绝地天通”),在混沌的窒息中,激起无比的活力。他也是如此仿佛在情境与心肠中转移,多么神速!他跳跃、奔腾,生命不再是负累,而是鼓之舞之的欢快泉!心灵的舞蹈,精神的乐曲,把一切派生物,还原为奴性的质地!淋漓尽致的舞蹈,直到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泼洒自如的乐曲,直到阴阳互易:从硬的变成软的,从冷的变成热的──赞美你,全身全心的乾元。】(三九章)
最近,吾兄谢遐龄给我信说——
選駿:顓頊絕地天通吾有一新解。我認為這是禁止民眾祭天。祭祖一事,蓋舊石器時代已興。後不知何時祭祖時並祭天。《孝經》贊周公曰: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莫大於配天。則周公其人也。【此語現有學者解釋為周公行宗教革命】祭祖並祭天,大孝。然而唯有受命天子可行。何時禁民人行此?吾斷以顓頊。故曰:絕地天通,說成宗教革命未必妥當,實乃收祭天之權,從而國家誕生焉。此後方可用宗教一詞。國家、宗教同時出現。宗教革命一語,須有宗教之後方可用。故曰:顓頊絕地天通為宗教革命,不通。絕地天通是國家誕生、出現的分界線。淺見與汝共享。請教!兄遐
谢选骏指出:谢遐龄研究“中国国家宗教”等系列问题,甚为深入,创意迭出。我认为他有关“顓頊絕地天通,這是禁止民眾祭天”的明确论述,确实未见于前人和今人。这就突出了“怪物韩流的儿子颛顼大帝”作为“中国思想垄断的鼻祖”的历史地位,这就超过了曾经有人把“颛顼”谐音解读为“专政”的解读——
《颛顼和欧西里斯》(方哲 博文2015-02-17)报道:
颛顼(音专虚),是中国上古时代五帝之一。现在绝大多数的国人都不知道怎么读他的名字,因为颛顼这两个字已经很少使用。古人使用的词语“颛政”、“颛权”现在也己经被写成了“专政”、“专权”。多数普通人也不知道颛顼作为统治者有什么政绩。也许这些流传下来的词语可以给我们一点暗示。
在历代的书籍里记载人死而复生的事例少之又少。颛顼即是其中之一。《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鱼偏枯 名曰鱼妇 颛顼死即复苏”。我所知道的类似情形,也只有基督教的耶稣和在古埃及的Osiris(欧西里斯)。
本文试图把中国的颛顼和和古埃及的Osiris做一些对比。下图左上角给出了颛顼两个字的古老的写法,分别是篆体和金文。这两个字里都有一只鸟。除了一只鸟之外,颛字的左边像一个人站立在那里,顼字的左边是王—表示颛顼作为王者的地位。下图的左下角是颛字的左边和Osiris站立的图像。按现在的写法,颛字左边是上“山”下“而”。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在篆体中这个“山”是倾斜的。无独有偶,图中Osiris的王冠也是倾斜的。在古埃及最常见的王冠有上埃及的白冠、下埃及的红冠、和上下埃及统一后的双冠。Osiris所戴的王冠叫Atef。这种王冠是Osiris的标志。它有三部分组成:中间的白冠和旁边的两根羽毛(见下图右上角)。颛字里倾斜的“山”也有三条部分指向斜上方的直线。那么颛字是不是在表示一个站立的人戴着由三个部分组成的斜向上的帽子呢?
另外,Osiris在古埃及被认为是冥神,掌管地狱。在《礼记.月令》中有句子说“其帝颛顼,其神玄冥”。这把颛顼和“玄冥”联系在一起。在中文里“冥”的意思之一就是指地狱。还有,上图中Osiris拿的手仗,被认为是为牧羊之用。Osiris也被称为牧羊之神。颛顼则被称作高阳氏。网上也有人认为高阳最初的写法是高羊。
上图的右下角据认为是Osiris和他妻子Isis的雕像。他们有一个孩子叫Horus(荷鲁斯),是古埃及大名鼎鼎的太阳神(见下图下部)— 把统治者比喻成太阳是自古至今各个国家乐此不疲的做法。Horus通常以鸟的形象出现,也是古埃及历朝历代王廷的保护神。以至于各代法老都有一个荷鲁斯名字。在中国古代帝王的名字里,鸟也频频出现,如颛顼二字里就各有一只鸟。《山海经》中有多处关于颛顼之子的记载。《竹书纪年》中也记有“颛顼产伯鲧,是维若阳,居天穆之阳”。“是维若阳”的意思很难理解。“若阳”的意思可以认为是“像太阳”。下图上部给出了“是维若阳”的金文写法。 中文的“阳”字里也有一只鸟,古代称为金乌(金色的乌鸦)。“是维”的意思不确定,仅从字面上,可以认作“叫维”。而“维”字里也有一只鸟。另外还有两个圈和一个十字—它只比古埃及最著名的生命之符Ankh(见下图)多一个圈而已。“维”字和荷鲁斯的形象也有相似之处。由此可见,我们可以初步确定颛顼的儿子和Osiris的儿子都被认作“像太阳”(即“若阳”)。
中国的颛顼和古埃及的Osiris,颇有一些共通之处:他们都死而复生,其形象都是站立戴着倾斜的帽子的人,都和“冥”有联系,他们的儿子都“像太阳”。从概率学上讲,他们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同一个故事在不同文化里的传说。
谢选骏指出:上文虽说了【古人使用的词语“颛政”、“颛权”现在也己经被写成了“专政”、“专权”】;但是,“禁止民眾祭天”显然超出了“专政”的范围,而达到了“思想垄断”的领域。所以称颛顼为“中国思想垄断的鼻祖”,良有以也。这是我对谢遐龄的解读。
【1975年我着手写《老子注》的时候,受到其中“君主论”的影响,很想写一篇《理想的颛顼》用来表现阐释“功成弗居”、“功成身退”的理想。在我看来,“理想的颛顼”体现了“君主的美德”,区别于毛泽东的“全面专政”。具有美德的君主,不仅受到习惯与法律的约束,而且受到宗教与哲学的约束。1975年那时,我刚二十出头,少不更事,但已经懂得列出以下提纲:《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世界统治》、《君主的兴起》、《君主的理想》、《君主的信仰》、《君主的信誉》、《君主的热诚》、《君主的性格》、《君主的风度》、《君主的美德》、《君主的教养》、《君主的克己》、《君主的倡导》、《君主的关怀》、《君主的利益》、《君主的施政》、《君主的守法》、《君主的权谋》、《君主的勇敢》、《君主的率军》、《君主的手段》、《君主的家人》、《君主的助手》、《君主的兴趣》、《君主的娱乐》、《君主的隐退》、《君主的号召》、《君主的责罚》。(新王国——我在第三期中国文明 New Kingdom——The Third Phase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Which I Exist,2015年)】
显然,我1975年对颛顼的解读是基于“现代化的理想”,谢遐龄2020年对颛顼的解释是基于“古宗教的分析”。综合起来看,也许正因为“顓頊絕地天通,這是禁止民眾祭天”,所以“怪物韩流的儿子”,才能顺利转型为“颛顼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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