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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25日星期一

第九章 质疑人本主义《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


《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

On Global Government──Global Integration Under the Central Kingdom Civilization

 

第二部  欧洲失控

Part II European Loss of Control

 

第九章 质疑人本主义

Chapter Nine  Questioning Humanism

 

一,人本主义五百年

1. Five Hundred Years of Humanism

 

二,人本主义是文明的季节

2.Humanism is a season of Civilization

 

三,人类中心思想

3. Human Centered Ideology

 

四,人性的第三次堕落

4. Third Fall of Human Nature

 

四,神话的还原十六条

4. Sixteen Points to Reconstruct Mythology

 

五,二十一世纪的寓言

5. A Parable of the 21st Century

 

 

如果说尼采是“欧洲的张载”,那么,欧洲人本主义社会所面临的劫难,显然已经不远了,因为张载之后不久,金、元的铁蹄就踏破了神州大地。欧洲什么时候沦为南宋?人本主义,这是一切近代世界一切祸乱的罪魁!人本主义为现代全球灾难火上添油,例如,哪里有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哪里就发生战争;哪里有了关于“社会正义”的宣传,哪里就建造集中营;哪里有了关于“人民解放”的许诺,哪里就充斥了阶级隔离的苦难……这都是因为,作为思想倾向的人道主义,逐渐变成了作为思想基础的人本主义;作为思想因素的人道主义,逐渐变成了作为思想指导的人本主义。人如果成为归宿,成为最高的东西,那么人间的缓冲地带就消失了。

 

 

**一,人本主义五百年***

1. Five Hundred Years of Humanism

 

从哥伦布殖民美洲〔1492年〕到苏联解体〔1991年〕,是近代人本主义蚕食一切古代文明〔包括基督教文明〕的五百年。《孟子》曾经说过,“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公孙丑下》〕,那么在近代人本主义的五百年已经终结的现在,新的纪年会如何呢?

 

世纪之交,早已死去的现代奇幻文学〔Fantasy Literature〕作家托尔金〔TolkienJohn Ronald Reuel18921973年〕的作品《魔戒》〔 Lord Of The Rings〕却大行其道,连续拍成大型影片,流行世界。尤其是反恐战争期间拍成的第三部完结篇《王者再临》〔The Return Of The King〕,在北美地区推出仅仅十一天便迅速突破两亿美元票房大关,比其第二部《双城奇谋》〔The Two Towers〕十二天才跨越两亿美元票房的纪录更上层楼。《魔戒》原著者托尔金是位殖民者,出生种族主义的南非,所以他虚构的世界“Arda”分为两块大陆,中间隔着大海,西方大陆叫“Valinor”,东方大陆则叫“中原”〔Middleearth〕。整个故事的中心地带就在中原。

 

在托尔金这位反基督的欧洲中心论者的设计里,西方大陆“Valinor”的一切事物都可以保持青春,而中原却是魔王索隆〔Sauron〕的地盘和血腥的战场。作者托尔金岂非重温五百年前的旧梦,透过西班牙海盗的眼镜,用幻想来满足殖民主义的最后遗愿?而就在2003年,《魔戒》在英国连锁书店业巨头〔Waterstone〕的读者票选中,竟然荣获“最能代表二十世纪的一百本书”中的第一名!欧洲文明的核心国家,其读者大众的趣味犹如回到了黑暗时代!

 

从全球范围看,影片《魔戒》的网站曾创下每日四百万人次浏览的记录,而其预告片每日也有一百七十万次的下载。这不禁让人感叹五百年时间,竟然让欧洲文明走向完全相反的路:从极力发掘历史真实的“文艺复兴文献学”,坠落到了极力营造子虚乌有的“奇幻文学构字术”!嗨,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嘲弄?《魔戒》现象仿佛总结了五百年来欧洲文明的反基督的倾向,例如其神话内容不仅是北欧神话的杂烩,也杂烩希腊神话、印度神话、波斯神话,难怪雅利安语族现代欧美人士及其文化学徒们会这样如痴如狂。

 

 

**二,人本主义是文明的季节***

2.Humanism is a season of Civilization

 

每个文明系统都曾经有过它自己的“人本主义时代”。例如在中国,春秋战国是人本主义的一个显例,隋唐两宋则是另一个显例。非道德化的现世精神──是这两个时代的精神特征。人本主义是这种意义的桥梁:既是隔断了但又连接着两个信仰时代。例如春秋战国隔断并连接着西周礼教和南北朝佛教,隋唐两宋隔断并连接着南北朝佛教和明清政教。

 

德国人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年〕,曾概括两个信仰时代的精神气候为“原始信仰”和“第二信仰”……在我们看来,如果两汉宗教是殷周宗教的第二信仰,明清政教则是儒佛道混合的第二信仰。原始信仰较多天然的本能,第二信仰则更为理智化。而联系着它们的人本精神和现实主义,本身也经历了一个自相矛盾和自我否定的跑道,这人本主义的跑道仿佛是园形的。例如,启蒙运动是对文艺复兴运动的深化,即把“贵族的东西”普及为“大众的东西”。当今欧洲人的折衷主义倾向〔尤其是文化上价值法则上的折衷倾向〕,表明了欧洲人的精神衰落。一个民族,一个文化体,当其强盛之际,总是满怀着对“异邦人”的蔑视。像先秦、秦汉或隋唐时代的中国人;古典时代的希腊人;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阿育王时代的印度人;莫不是如此。

 

在欧洲,直接的人类中心思想和赤裸裸的人本主义,它在审美方面的突出表现是肉体崇拜、人体崇拜。古希腊的和犍陀罗的艺术〔Gandhara Art,也称希腊式佛教艺术,公元前后成形于现今巴基斯坦北部、阿富汗南部和克什米尔一带的犍陀罗地区而得名〕就不去说了,就拿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来说,它先是假托圣灵圣母圣子以及众多圣徒的人形肉体;后来则移其全部的兴味于市民尤其是演员们或体育明星的肉体;最后它更要求直接接触甚至作贱人形肉体:不仅在审美意义上,而且在生活意义上……这一切,无非是为了那个欧洲雅利安肉体崇拜的习俗,这习俗也许是在草原上的放牧生活里养成的,所以雅利安人还酷爱和动物发生恋情……不仅古希腊人和古印度人这样,据说不少游牧民族都有这样的爱好。将裸体的人形与精神的至美,混为一谈,是性感而不是美感。虽然静态的裸体不如动态的那么色情,但裸体并非通往“美”的主要途径。如果说人在自己肉体部位如四肢、臀部、胴体中找到了“美”的源泉,而这种“发现”竟然与性感毫无关系,那不是欺人之谈吗?美术学院的教授为什么不能依据同样纯洁的道理,在牛羊骡马的身上揭示同样“深刻的美”呢?难道就因为人是“灵长类”?显然,这种文绉绉的狡辩,不能解释人肉崇拜者们的动机,更无力辩护,尽管这种解释把“教授”和“叫兽”区别了开来。应该公平地说,在这个领域里,印第安人和埃及人也比现代欧洲人更为高明:他们至少还懂得:崇奉石刻和木雕的神像,比崇拜肉做的人体,恶果还要少得多!

 

希腊的人本主义和现世精神毁灭了。问题不是出在马其顿的野蛮和罗马的残暴上,而是因为人不能完全依靠自己得救。谁说“心灵是无法奴役的”呢?统治现代人心灵的历史表明,“精神”也和肉体一样──处于某种形式的压抑和奴役之中,且常常比肉体更深更不自觉地落入陷阱,还认为这是什么“意志自由”的结果!文艺复兴以来日益露骨的人本主义,以前曾给欧洲人带来扩张的好处,但现在它正把整个世界和全球居民,推上悬崖,面对无底深渊。这悬崖就是“繁荣”、“发达”、“进步”,那深渊就是“环境破坏”、“生态危机”、“瘟疫蔓延”、“恐怖威胁”。相对的人类中心感觉──这是人的本能习惯;绝对的人类中心思想──这是人的意识迷误。现代世界疯狂追求权能的灾难动作表明:人类为自我中心的哲学已经付出了并将继续付出高昂的代价!认识论上的唯物主义,导致道德上的惟利是图;正如股票市场证明背叛与出卖是合理的。道德上的唯物主义也就是惟利是图,导致生活上的全面唯物主义化──这就是“无产阶级化”的真正含义!生活的全面无产阶级化,足以开辟一个残虐挂帅、物欲横流、肆无忌惮的暴力时代。

 

生活的全面无产阶级化,不仅在社会主义改造以后盛行于共产党国家;而且在西方生活中也具有压倒优势,所以欧洲人在许多正式场合不再穿礼服,而美国总统竟然以牛仔裤为正式服装!这意味着,全球意义的刘邦〔流氓皇帝〕,开始登上万众欢呼的戏子舞台。刘邦的成功,就是“做事没有底线”的范例;后来两千两百年的中国领袖,越没有底线的越容易成功。他们因为不受束缚而比较自如,更能发挥凶狠毒辣的力量。当然与此同时,他们也雇用一批理论家,大力鼓吹“做人要有底线”,甚至要“兴无灭资”、“斗私批修”。

 

 

**三,人类中心思想***

3. Human Centered Ideology

 

人本主义的三个要义:

 

1、怜悯人类也自我怜悯,这是各种高级宗教也同样推崇与鼓吹的。

 

2、努力促进人的现世的福利,把怜悯化为帮助。

 

3、以人类为目的,并崇拜人类自己。这方面走得较远的有尼采的“超人哲学”,但其实在尼采之前八百多年,“人而神化”的超人哲学在中国就诞生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字横渠,10201077]《四句偈》〕从本体论的角度看,《四句偈》极具人本主义的自我崇拜,张载这种外强中干的自我神化,紧接下来就是金元的入侵和明清两代五百年间一代比一代更为恶劣的黑暗政治,直到两个民国〔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战乱与革命。

 

如果说尼采是“欧洲的张载”,那么,欧洲人本主义社会所面临的劫难,显然已经不远了,因为张载之后不久,金、元的铁蹄就踏破了神州大地。欧洲什么时候沦为南宋?人本主义,这是一切近代世界一切祸乱的罪魁!人本主义为现代全球灾难火上添油,例如,哪里有了“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哪里就发生战争;哪里有了关于“社会正义”的宣传,哪里就建造集中营;哪里有了关于“人民解放”的许诺,哪里就充斥了阶级隔离的苦难……这都是因为,作为思想倾向的人道主义,逐渐变成了作为思想基础的人本主义;作为思想因素的人道主义,逐渐变成了作为思想指导的人本主义。人如果成为归宿,成为最高的东西,那么人间的缓冲地带就消失了。这种“成为”的实现,实际上无法通过“提高人类”、“完善人类”予以完成,而更为经常的是通过打击和消灭其他一部分人来予以完成。这是出自对于更高观念的否定、对更高事物的取消。一切高于人类和高于人生的〔如有启示的上帝或无启示的神明〕如果不再存在,人类和人生本身就会莫名其妙地失去保障。──这就是人本主义者最后将要面临的最冷酷事实之一。

 

上帝被诬为不实,天堂被打入地狱,来源于两种人本主义:一是暗藏的、羞答答的;一是露骨的、赤裸裸的。前一种人本主义由来已久,在多数人类的思潮中甚至包括宗教思潮中,起实际支配作用的正是这种隐身遁地的人本主义。这是由人的本能包括思维本能的性质所决定的,只有极少数的超凡之士,能在认识上摆脱这一点曲见,即使如此,在行动上也不能。所以保罗在《罗马书》里说,人只能向往灵魂的善,却不能行善,行出来的只是肉体的恶。后一种人本主义是明目张胆的人本主义,它妄自尊大,陷各民族于国际战争,陷各阶级于国内战争,灭绝性的人本主义,最终取消了人间一切高尚和尊贵的东西,代之以冰冷僵死的物质利益。这样一种人本主义,这样一种人类中心论,不仅罪恶,且是灾难性的。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病症就是:所有的人都自觉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所以,人们都力图转嫁危机,用损人利己或是损人并不利己的方式,实现自己心目中的“正义”。对于缺乏更高期待如信仰上帝或热爱民族的人们来说,损人本身就意味着间接地利了己,因为铲除了更优越的参照物!试想,既然人人“生而平等”,既然“我”又是世界上最不幸、且受最不公平待遇的人──那么,不论用什么手段和借口哪怕是用损人不利己的方式,只要能改善“我”〔有时也包括“我们”即略略放大了的“我”〕的处境:就堪称“正义”。

 

民族战争的宣传、阶级斗争的口号,都是在这种人本主义的背景下炮制出来的心理治疗。可是它们造成了什么?造成了世界大战和阶级斗争,阶级灭绝和种族灭绝的惨剧,我们都曾经经历。相形之下,调和与中庸,也许不是万世不易的良方,但至少能缓冲现代世界的道德唯物主义的恶劣倾向;能折中各个利益集团,小至家庭,大至种族;中间形态有政党、国家之类。这就使得自我至上的唯物主义行动,所产生的灾难性后果可以减轻。

 

 

**四,人性的第三次堕落***

4. Third Fall of Human Nature

 

文明的第一次堕落──人与自然的分裂,它的寓言表现在亚当与夏娃的叙事中。

 

人性的第二次堕落──人与人的分裂,它的寓言表现在建造巴比伦通天塔的传说中。

 

人性的第三次堕落──人格的自我分裂,它的寓言表现在浮士德故事中。浮士德的祖国,日耳曼的文化,并不像欧洲人想象的那样与希伯莱的叙事相互对立,而只是表现了同一个分裂进程的不同阶段罢了。伟大的中庸之道与协和万邦的秘诀在哪里?

 

百科全书派的自以为是和十九世纪欧洲的妄自尊大,表明欧洲人还有一点残存的原始生命力。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他们,只是一些烂熟而脆弱的苹果了。他们突然从伏尔泰〔Francois Marie Arouet de Voltaire16941778年〕式的幻梦中清醒过来,却发现了一个更为糟糕的世界,一个“真相大白”的世界,十九世纪欧洲中心论的梦境分崩离析了。但旧残余还在作崇,这在当前的中国比在当前的欧美表现得更为显著。在欧美人士已经学会放弃欧洲中心论的现在,中国仆人们还要抱残守缺。仅仅因为这里存放着他们的利禄官爵、身家性命?所以现代中国比欧美远远落后整整一个周期,就毫不奇怪了。如果说现代欧美的社会结构正在趋于涣散,那么现代中国简直还是没有整理好的一片瓦砾场,一片仅供洋马或洋杂种马,随意唐突的远东荒原!

 

要摆脱这种景况,中国第一步应学会现代欧洲的“多中心论”,以脱离过了时的欧洲中心论,不论这种欧洲中心论是社会主义模式还是资本主义模式,然后再明白无误地奠定自己的国本,建立新文明的价值体系。新文明的知识不是零敲碎打的营生,而要求某种系统性,某种明确但又抽象的神髓!新文明不称驳杂之物为丰富,而要求单纯和简洁。尽管我们这代人已被彻底败坏并可能殃及未来,失去了生命的喜悦,失去了恰到好处的省略,变得日益繁琐、枯燥……但我们毕竟知道,“人道主义”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已完全等同于“无道”了,因此现代人在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年〕、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年〕等人的调教下,视“道”为“压迫”的等义词。后者甚至号召消灭“社会性的压抑”,亦即实现彻头彻尾的“无道暴民”,以便对“无道昏君”的秩序报仇雪恨。然则,“道”是不可缺如的,离开了某种程度某种形式的“压抑”,还有人生吗?还有文明吗?还有一切值得珍视的高贵东西吗?

 

政治正确主义〔Politically Correctpolitical correctness〕对所谓“人道精神”其实存有极大误解,甚至是有意识的误解。他们把“人道精神”与“纵容”等同起来,好像根本忘了宗教、哲学乃至高级文化,才是真正“人道精神”的体现。它们既非“无道”,亦非兽道〔如精神分析企图把人分析成为兽〕,而是适度的人道,是人的精神饱满状态的体现,即使“神道”又何尝不是“人道”的侧面?例如,宗教的神道宣扬慈爱、宽恕、待人如己,难道不是“人道精神”的证据?所谓“中世纪的黑暗”是蛮族入侵造成的,不是宗教造成的。学者们杜撰了中世纪黑暗,但大规模屠杀和精神迫害却并不发生在“中世纪”,而是发生在科学昌盛的二十世纪,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讽刺。如果说“中世纪是黑暗时代”;那么二十世纪就是名符其实的地狱了。

 

在受到马克思主义深度感染的中国“学术界”,虽然认识到了科学与伦理的差别,但奇怪的是,在所谓“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辐射下,人们却把这种差别用虚幻的“科学方法”掩盖起来,例如直到1980年代,中国大陆还有些当时年轻的马克思主义者,企图用西方自然科学中老生常谈的“三论”〔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来解释中国历史〔见四川人民出版社走向未来丛书《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金观涛〕,好像这样就可以回避意识形态的批判,但是,这种把人的活动等同于“物质活动”〔例如用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来解释中国文明的停滞现象〕,难道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的一个拷贝?

 

再者,所谓“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其实是一种拙劣的“东方不变论”。汤因比在其《历史研究》中指出,“东方不变论”的错觉也是非常流行的,可是认真研究起来却毫无根据,因此研究它的起因也不能引起什么人的兴趣和重视。这种论点的来历也许是因为“东方”〔这里的所谓“东方”是包括从埃及到中国的全部地方〕曾一度比西方前进许多,而现在却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因此,当我们前进时,它却是不变的。尤其是我们应该记住,对于一般的西方人来说 ,他们所熟悉的唯一有关“东方”的古代历史就是《旧约全书》里面讲的那些故事。当近代的西方旅客们怀着又惊又喜的心情看见了阿拉伯沙漠边缘的外约旦的人民生活在今天同在《创世记》里所描写的族长们的生活一模一样的时候,这种所谓“东方不变论”就好像获得了铁证。但是这些旅客们所遇到的并不是什么“不变的东方”,而是不变的阿拉伯草原。在草原上,自然环境对于人类是一种非常残酷的监工,在这种条件之下人们适应的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它对于所有敢于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不分老幼,都严格地要求一种艰苦而很少改变的生活方式。拿这个现象来作为说明“东方不变论”的证据是无知的。譬如,在西方世界的阿尔卑斯山谷里,在有些旅客不到的地方,那里居民的生活就同在亚伯拉罕时代的他们祖先所过的生活一样。如果这样推理,岂不是也可以得出一个“西方不变论”来了。

 

事实上,“东方不变论”的实质,是欧洲中心论,而为了论证这一错误的结论,就不得不生搬硬套。例如,《兴盛与危机──论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书中所说的“封建社会”完全是拿欧洲历史模型来硬套中国社会,而书中描述的中国恰恰位于封建社会以后的统一帝国时代,书中大谈特谈的“封建王朝”如秦汉直到明清的政治实体,其主流恰恰不是封建的、更不是王朝的,而是统一的、帝国的,其制度也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而与先秦的、欧洲的、日本的封建制度,完全不同。盛行在这些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度之下的,不是世袭的贵族制度,而是考试的官僚制度,是土地可以自由买卖的“商品经济”!如果按照这种方式来谈论“超稳定结构”,那拜占廷帝国不也是超稳定结构了?埃及就更显然是超稳定结构了?殊不知,历史上的所有文明都命定进入其停止时期,然后死亡;但是,难道历史上所有的文明都是被“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所主宰的吗?若然,则此概念〔“中国封建社会的超稳定结构”〕何新之有?岂不等于什么内容都没有说?

 

自二十世纪以来,马列主义和其他的西方中心论已经受到扬弃,西方意识已经意识、承认“西方的衰落”,并预见到西方文明正在步入其它文明早已步入的停滞、死亡。但是人们可以称西方的浮士德文明因此变得像中国社会那样“超稳定”了吗?这种荒唐就是企图“把社会科学纳入自然科学轨道”所造成的。这就是企图“用科学来解释人文现象”所造成的荒唐。这就是科学社会主义在那些“表面上批判科学社会主义”却实际上随时查看官方脸色的“独立知识分子”身上的烙印。其实,人不是物质,人的活动无法用物质活动来类比。自然科学在帮助人类认识和洞察宇宙方面已经具有极大的局限性,何况是面对人类自身?自然科学是建立在人的感知能力和观察基础上的,而人自身在自我观察并基于自我观察去研究社会演进时,怎样做到尽量客观呢?因为自我保护的生命机制,肯定会要求人们的“理论为实践服务”,演变为“理论为利益服务”,这其实是许多“独立知识分子”谈论“社会责任”时的真正所指。

 

 

**五,神话的还原十六条***

5. Sixteen Points to Reconstruct Mythology

 

1──

 

我们需要一种适度的“人的本位观”,使得“人高于文化”,包括高于人道主义的文化。人的本位观,不是以“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为前提,因为那只能使世界沦为生态破坏的废墟。伏尔泰说:“语言的一个伟大用途就是隐瞒思想。”这是他难得诚实的自述。这表明,伏尔泰的著作到底有多大的真实性,值得怀疑。作者自己都不相信它。这样恶劣的作风,为现代人作了示范,于是在“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的借口与烟幕下,肆行纵欲与野兽主义。人道主义不就是人类范畴内的野兽主义吗?野兽主义的后果就是纵欲。

 

在希腊化的时代里,我们在斯多噶主义、犬儒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的哲学气氛中,已经闻到了日耳曼蛮族的战斗血腥了……同样,在基督教会与蛮族酋长们的联合统治下,被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年〕等人文主义者称为“黑暗时代”的,其实是文明的酝酿期、压抑期,所谓“中世纪”不正凝聚了以后数百年西方文明外在扩张的力量吗?

 

难道所谓的“人道主义”可能成为生命的归宿吗?难道纵欲以及随之而来的道德败坏,可能成为人的宿命吗?难道人尤其是有能力走向明天并将他们的精神基因与生物基因传之万代的人们,除了放纵自己、追求“解放”、“自由”、“幸福”、“遂欲”之外,就不能建立一些更积极、更难得追求的目标?难道人类就没有一点再远离一点动物世界的希望了?

 

“归宿”是什么?历史有“归宿”吗?

 

2──

 

欧洲奉持无神论的理性主义者们,本是希腊人的精神私生子,名义上则是从基督教会的经院哲学出来的,他们既然得不到教廷哲学的承认,被迫“揭笔而起”,彻底反传统……他们的创造性在,用人道主义的神话代替神道主义的人话,如教廷哲学对于《新旧约全书》的人性化阐释,新教徒对于耶稣的肤浅阐释,相似于和印度教徒对众神以及佛教徒对乔答摩的描写……难怪他们现在提倡“宗教的普世化”、“所有的神明都是一样的”。甚至用人体而且往往是裸体且以女性居多的崇拜取代了对神的崇拜。因此,神圣的“三位一体”到了他们手里就转换成世俗的“真”、“善”、“美”。圣父是真的,圣子是善的,圣灵是美的。当然不纯是名词的转换,还有从天上到人间的坠落〔“堕落”的道学气太浓〕进程。神道主义的人话虽然仍讲人话〔否则,就不能被人们接受〕,但还敢于承认神道的真实性和权威性;人道主义的神话却只能将速朽的人体列为混乱时代的偶像──人自己被假定为宇宙的主人和可能的再生者。危机出现了!人道主义除了以暴力为归宿即“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外,没有办法整合社会。因为人的欲望是控制不了人的欲望的,唯独暴力或犯罪〔包括“起义”──这是未成的窃国者反对已成窃国者的触犯刑律〕,可以较为有效地控制其他人的欲望。

 

真的源泉是什么?善的源泉是什么?美的源泉又是什么?惟有理性加上暴力的统治者,才通晓其答案,并列为科学的结论。尽管人民尤其那些啃书本的人──绝对不会明白它。

 

科学的力、道德的力、艺术的力,都是社会的力。而社会的力,最终还是支配人们行动、身体甚至思想和意志的力。“没有社会承认,就没有意义;何时取得社会承认,何时就取得意义。而社会承认,是握在那么一小部分人的手里。真、善、美的命运变迁,只是社会把握者们命运变迁的缩影?

 

 

3──

 

难道“人类”只是到了巴罗克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才具备了科学发现的天才?不是。人类其实早就具有这种“求真天才”了,甚至中国历史上这类证据也比比皆是,但只有等到决心承认科学发见并奖励科学发见的社会权力出现之后,科学求真的权力才成为事实,以至于变成一个似乎独立的权力。至于道德〔善〕和艺术〔美〕方面的浮沉荣辱,也和社会权力的容忍度密切相关。

 

 

4──

 

北欧人的精神──不是“种族特征”可以一言以蔽之的。否则,维金海盗的侵袭浪潮,为什么偏偏发生在耶稣纪元后一千年左右,而不是或迟或早呢?也许是“维金民族”〔Viking〕首先发现了“美洲”〔Vinland〕,但可惜没有后续,因而变得毫无意义。结果维金民族的影响主要施加在英、法、德、俄诸国身上;而不是在美洲;他们既不是一群无根基的海盗,也不是什么“斯堪的那维亚民族的战士集团”;他们本身就是一个由殖民者构成的“民族”,并和上述地区的欧洲土著结合成为新的民族。

 

相反,倒是地中海的拉丁人,“发现”了美洲并结出了一系列硕果:他们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当然少不了开近代风气之先的意大利人。这些拉丁的矮种人,其实也是北欧人的混血儿,虽然缺乏北欧人冷峻的心,但却保持了他们的海外冒险精神,从而开创了近代欧洲殖民主义文明。

 

关键不是生理方面如高矮等特征,而是精神方面的倾向和力度。通俗的说,这是一个“意志”问题。意志不仅起源于受逼迫的处境、萌芽于反抗的冲动,而且是个血统问题,具有遗传和基因的背景。北欧人僻处海隅,对明媚的南方怀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渴望。在过惯了安适日子的南方文弱民族看来,这种渴望既少根由,又是漫无边际的……这与蒙古人倒有几分相像。遭受蒙古之灾的东西两翼的文弱民族,对蒙古人的暴虐感到困惑不解,于是惊呼“上帝的鞭子”。其实,无论北欧海盗的疯狂,还是蒙古铁骑的残暴,都是基于深刻的渴望也就是“爱”。一种像海洋一样波澜壮阔、像草原一样茫无边际的贪婪和热望。只不过,这“爱”是以对邻人的杀戮和虐待为表现形式的。而那热望,终于化为搜寻、掠取和战争。这也是反抗:北欧人反抗斯堪的纳维亚的奇寒与贫瘠的山岩。这也是受逼迫:大戈壁的严酷无情铸造了蒙古人坚硬的心!

 

至于拉丁人,难道他们的扩张不是在反抗穆斯林的侵袭?正如俄国的扩张正是对蒙古征服的报复一样。似乎只有印度人例外,两千年来他们的命运几乎就是充任他人扩张的对象。中国人虽然不肖,还有过几次颇为像样的反击──朱元璋就是个例子。这方面的原由可能要到地缘政治方面去寻找。印度人扩张到印度支那与南洋诸岛,完全采用了和平的方式。而中国人向北扩张也受到了沙漠的阻隔。可见,一个民族的精神,与其地缘政治的格局,关系甚大。而一个民族的命运也多少取决于它生在怎样的地理环境中和有着怎样的邻人。若非包围着中国的沙漠和海洋,被欧洲人发明的新技术工具一笔勾销,中国至今岂不是依然沉睡在它自己的“天朝之梦”中……

 

 

5──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年〕的《神圣喜剧》神圣喜剧》〔the Divine Comedy,又译为《神曲》〕真是名不虚传。他从根本上充满了喜剧性质,尽管披上了“神圣”外衣。从内容上说,它是一部扩充了的《新生》。《新生》原是献给一个死去的女子的文字花圈。用中国人的观念说,是单位领导用来安慰自己的女性工作人员的。《新生》用极度的自我欣赏,歌咏了作者与一个光采夺人之女性亡灵的神交。当然作者在她生前是暗恋过她的。反观中国的女鬼传奇《聊斋志异》,也布遍大同小异的许多故事。非常美丽,十分动人,千百年来勾引着读者们的心,达到灵魂出窍的境界。但是说穿了,这只表现了文学上的“恋尸癖”。

 

作为一部幻想的、以心理体验的梦境为主导的新式《飨宴》,一场精神上的大吃大喝,一种以“禁欲”和“升华”为假面的冶游,一部心理纵欲史……《神曲》有三大特点:

 

一、古诗人维吉尔的鬼魂是炼狱的导游;

 

二、女亡灵俾德丽彩〔她的汉译名字倒挺好〕是天堂的导游;

 

三、“彼岸”被充分的人世化了,灵界变得触手可及。

 

不论给予这三大特点以何等评价,反正这三大特点都反映了虚伪不真实的妄想,这是拿上帝开玩笑,以天国作为人世的隐喻,结果使神圣的存在作了文学的道具。

 

犹太人卡尔马克思〔Karl Marx18181883年〕曾经说过,但丁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与新时代的第一人──这说明犹太人到底无法理解欧洲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个旧时代是个还有信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却是一个玩世不恭时代。而马克思所歌颂的,正是玩世不恭,难怪他的座右铭是“怀疑一切”。如此看来,《共产党宣言》〔The Communist Manifesto1848年〕不过是“十九世纪的嬉皮士宣言”。

 

《神曲》的多重虚伪性,是个抹不掉的事实:

 

A、维吉尔导游的虚伪性

 

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前70-前19年〕是个伟大的罗马诗人。但是,他是以希腊文化的闭幕者姿态,出现在罗马史上的。“罗马文化和罗马文学”──本来就是可耻的虚构和千年的迷信,因为罗马人只有法典,军团,工程技术,而没有自己的精神作品,在这一点上,罗马人可以说是比较其他两个同样照搬别人的国家──美国和日本,更为不堪。但也因为如此,罗马人在征服和政治领域的成就,也是日本人和美国人远远不能相提并论的。话说回来,把罗马人维吉尔视为古典文明的代表就是不对的,但丁先生不能因为自己是意大利人,就徇私舞弊,何况意大利人大体上已经不是罗马人的后代,而是各种奴隶、蛮族的混血产物,就像罗马尼亚人与罗马人何干?我们知道,有用拉丁语写作的“希腊化文学”以及拉丁名称的希腊神祇和希腊哲学……如果一定要说这就是“罗马文学”那也可以,但这决非经典货色,正如罗马的创造物是其法律和秩序、工程和兵团、组织和凝聚力,而非什么精神方面的玩物;所以,要提出精神代表,应该找希腊人才对,或者找波斯人也行,但决非邯郸学步的罗马人。维吉尔也不是新兴的罗马恺撒〔Caius Julius Caesar,前100[七月十三日]─前44[三月十四日]〕所缔造的元首国家的代言人,维吉尔表现的精神疲惫,是希腊文化的疲惫;他所流露的喜悦,是被希腊文化所征服的喜悦。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Aeneid〕,可以说是希腊史诗《伊利亚特》〔Iliad〕的续篇,正如《奥德赛》〔Odyssey〕一样。说维吉尔是“希腊化文学的学徒”也比说他是“罗马文学的代表”更加切合一点。但丁是基督教文化的集成者吗?是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年〕哲学的艺术图解者吗?不是。否则他就不会让一个异教徒诗人维吉尔,来充当他天路历程的第一导游了。否则,在他的作品中就不会有那么多哲学的折衷主义和灵魂生活的轻松化,使自己沦为“新时代”即玩世不恭的世俗化第一人。

 

但丁是“新文化”的第一人,但这同时也是玩世不恭的第一人,所以他尾随一个久死的古代幽灵,并且是异教的幽灵。从这幽灵吸取灵感?还是自己的创造性天生不足?整个近代欧洲文化的内部冲突,在但丁上已有披露──那就是在基督教的旗号下贩卖异教的货色,典型的宗教混合主义。从但丁到尼采再到嬉皮士,一代又一代的欧美文化人,再也没有从他们对希腊文化与欧洲文化之间关系的深刻误解中解脱出来,他们只看到了基督教的“祭坛”性质,未能看清“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文化,只是从一个祭坛〔基督教〕走向另一座祭坛〔希腊异教文化〕的历史。像奥林匹克的魔鬼祭坛所召集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竟然成为现代全球生活的重要内容!可笑!可见,世俗文人所谓的“基督教文明”者,其实指的是披着基督教外衣的异教文明,人本主义文明。异教徒不能进天堂?所以作为基督徒的但丁,终于克制了他对希腊文化的景仰,阿奎那似乎胜利了。但这是一种怎样的“胜利”啊?这是女权主义的胜利。是活的精神奉献于死的祭坛。

 

B、俾德丽彩导游的虚伪性

 

骑士风度,女权主义,那本是日耳曼人的脾性所致。半日耳曼化的法国人和北意大利人也感染了此风,但这与基督教全然无关。正如中国的鲜卑人也把此风传入了隋唐宫廷,导致武则天临朝称制。但丁心目中的“导游女”,也许不同于二十世纪的“导游女”,尽管如此,导游女在天路历程中的决定作用,还是预兆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物。但丁把精神恋爱的对象,置于整个《神曲》的中心位置。不仅在精神上如此而且形式上也这样。凡读过《神曲》的人都可以发现,“前六十三章”与后“三十六章”中间的那一章──正是“卑德丽彩”的幽灵开始出现的地方。这种把一位理想化的女子奉为生活中心的态度,原是骑士文学的特色和精髓。但丁的创造性在于:他还把这偶像抬到了天上,变她为一个天女散花的加百利。这与其说接近柏拉图的“精神恋爱”的范畴,毋宁说接近中国的“意淫”观念。因为前者是泛爱,后者局限于异性──如此可以说,但丁又是一个披着袈裟的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年〕,是一个十四世纪的女权主义者。现代家庭生活的全面瓦解、离婚率猛增、私生子遍地都是都是《神曲》的功劳?这部有趣的历史是否应上溯至但丁的“女神”呢?“进步”当然有,那是从精神到生活、从自由恋爱到自由交配的“历史性进步”。

 

C、文学彼岸的虚伪性

 

但丁对地狱、炼狱、天堂的描写,显得才华横溢、妙笔生花。里面有许多庞大的异象和空灵的仙境,但并不因为庞大和空灵就成了真实的──其不真实性,不是它的超现实性,而是它的伪现实性。但丁把好些他个人所厌恶的人物放在地狱里或炼狱里受苦,这太庸俗了,简直是阶级复仇,完全是政客宣传部长的论战手段──哪里有一点“神圣”的味道?泄私愤,对于胸怀雄图的政治家尚且是个致命伤,何况对于自命不凡的艺术大师或是神明的代言人?泄私愤,尤其是以如此神圣的刻毒形式来泄私愤──有损于艺术的完整性和纯粹〔而非“纯洁”〕性。这使人们对但丁所描绘的彼岸充满了疑虑──这真的是真的吗?如果但丁描绘的一切竟然是真的,哪怕就是象征性的意义上说──那但丁岂不成了最后审判的主持者?他不是。但他用神圣的迷雾,散布了触发怀疑主义的毒素。这些华而不实的泄愤──显然也是怀疑心情的流露。如果但丁是个坚定的信徒,根本就没有必要来冒充审判者, 而应听候审判。可是他大大越位了,自扮自演起来,他和他的艺术偶像、爱情偶像,竟然成了彼岸的主宰者和时髦的走运者。《神曲》的虚伪性在此暴露无遗:它打着神圣的幌子干着报复的勾当,宗教信仰成了人欲的道具。在这种意义上,但丁难道不是二百五十年以后洗劫美洲的那些西班牙海盗的先行者?那些人不是也打着布道的幌子,肆意劫夺印第安人的财宝吗?

 

马基雅维利就比但丁诚实些,他较少虚饰与乔装,赤裸裸坦白自己的思想,而因此被后来居上的野心家视为洪水猛兽,但丁却因为他的严肃表演而被目为“准圣人”,这就是“历史的公道”?

 

有的读者就指出马基雅维利的诚实,说他的书是其智慧的精华,一点骗人的伪饰都没有,事实虽然令人讨厌但还是诚实地说出,“有点像心理学类的书”。确实,我认为可能现代心理学的鼻祖不该仅仅追溯佛洛伊德,而应追溯到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的自况说:“关于我的忠诚老实,应该没有疑问,因为我一直保持忠诚老实,我现在不会改变它。像我一个四十三年来一向是忠诚老实和善良的人,是不能够改变他的性质的;而且我贫穷,就是我为人忠诚老实和善良的证据。”1512年,四十三岁的马基雅维利在对自己做人格鉴定时,写了上面的话。作为一个备受訾议的思想家,马基雅维利承受的恶名要多于赞扬,后世任何君主或最高统治者(overlord)无论于马基雅维利有多少“戚戚之心”,或是藏着掖着渴读揣摩《君主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爽快的承认:我是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马基雅维利主义,连同马基雅维利主义者,都成了邪恶的代名词。尽管仕途多有不顺,但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马基雅维利的公众认同度还是很高的。因为他揭露了政治往往利用宗教、道德、意识形态的外衣来统治人民。作为现实主义者,奉行权力政治,无论在当时的意大利,还是在现时代的国际社会,最基本的强者即公理的准则一直未改变。正如卡尔·爱德华(Carl Edwards)所说:“如果无视权力这一政治现象中的决定性因素,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思想。如果认为国际秩序可以建立在各国自愿联合的基础之上,也同样是乌托邦的幻想,因为每个国家都会竭力维护和加强自己的利益。要建立一个新的国际秩序,需要依靠一个权力单位。这个权利单位既要有足够的内聚力,也要有足够的实力,这样才会保持自己的上升地位,无需在弱小国家之间的斗争中被迫选择敌友。无论涉及的是什么样道德问题,都会存在无法归之于道德范畴的权力因素。”政治牵涉到的关键词不是道德,而是敌友,政治就是如何巧妙地划分敌友的问题。在这个层面上探讨政治与道德之间的关系,更加清晰。

 

 

6──

 

“庸俗的”功利主义如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年〕相信,人人都在追求快乐、避免痛苦,人类一切思想言行莫不受制此一趋乐避苦的自然欲望〔这可能是一个事实〕。但是,当他继续引申说,“凡能增加快乐减少痛苦的便是好的,就是善;反之则是恶”的时候,就是在做判断了,就不再是描述而是武断了。如果能够增加快乐的就是善,那么善恶问题早就解决了,而所有刑事罪犯的恶也都成了善,因为他们就是专门在追求快乐的。边沁的理论,其实只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的后身,所以若把二者对立起来,是出于肤浅的偏见。至于十九世纪以后的机械倾向和科学至上,也是文艺复兴时代“全面发展的人”那里发展过来的。甚至“英雄崇拜”也并非启始于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年〕,而是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14751564年〕和马基雅维利播种的。前者雕刻了大卫王,后者描写了恺撒波吉亚,作为“人道主义”的典型人物。罪不在跟班者,罪在始作俑者。卡莱尔认为,英雄精神的衰颓原因,在于缺乏宗教的虔敬感。这表明,他已感觉到文艺复兴以来宗教虔敬感的逐渐衰退,要对社会腐败现象的产生承担道义上的责任。但他还是犯下了一个人道主义的错误:他把宗教仅仅视作激发“英雄精神”的手段,目的仍是“人道”──说是“人欲”更为恰当些!

 

然而,为基督教以及一切革命性的宗教开辟道路的殉教者和牺牲品,决不是卡莱尔意义的“英雄”!而十字军将士也只是一些“半英雄”,因为十字军不是利用宗教作为激发英雄精神的手段,而是为了天国去死。卡莱尔式的英雄们没有信仰,是些杀人越货的机会主义者,战国时代的怪物:亚历山大〔Alexander the Great,前356323年〕庶几近之,恺撒好像合格;秦始皇是,项羽更是,刘邦则以一种最下贱的方式成了“伟大领袖”……至于战国四名君,当时声名显赫,如雷灌耳:齐国孟尝君田文〔?—前283年后〕,赵国平原君赵胜〔?─前251年〕,魏国信陵君魏无忌〔?─前243年〕,楚国春申君黄歇〔?─前238年〕 ,事后看来那不过尔尔。马基雅维利崇拜的恺撒波吉亚,在欧洲小邦意大利也算得英雄典型,但在中国历史上,这类人面兽心的“恺撒”多如牛“毛”,以至最后可以选出一个“主席”来。

 

 

7──

 

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年〕以自己的才智与“命运”终生搏战。但在他最为成熟的《第九交响乐》中,我们终于听到了和解的声音:“一切人类成兄弟”。也许,没有人比贝多芬更深地体验到,“由于爱人,才知道恨人……”,因为人是群居动物,因此他不得不爱人;但群居生活又使他伤痕累累,所以他不得不恨人。只有到他临死,群居生活即将结束,他不再需要爱人,也就不必再去恨人了。所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和解的时候来到了。这种深沉的和解之所以留着“欢乐”的尾巴,是出于无奈的苦笑。

 

贝多芬从他那躲藏在永恒黑暗中的“永久的恋人”那儿,吸取了自己的灵感。谢天谢地,这种灵感并非以直接的形式表现的,而是采取了迂回的、间接的,或说是扭曲的表现形式。这样,他的音乐充满了对生活、对命运、对神明的爱,从而不再受到性爱的束缚,得以步入忘我艺术的意境。这样的一生,是人本主义衰败凋零的标本。他身上人本精神一度辉煌,但大道的尽头依然矗立一块巨碑,上面透出这样的诗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宋代诗人范成大[11261193]有诗云:“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典出唐代诗僧王梵志[?─670]的两首打油诗,其一云:“世无百岁人,强作千年调。打铁作门槛,鬼见拍手笑。”其二云:“城外土馒头,馅食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后来被人们简化为:“城外多少土馒头,城中尽是馒头馅。”土馒头指坟头,馒头馅指城中的人将来都会进入坟墓。〕

 

 

8──

 

法朗西斯科·彼得拉克〔Francesco Petrarch13041374年〕,被公认为“第一位人文主义者”。因为他撕下了阿利吉里·但丁为保持残存的羞怯,而着意披上的“神圣”面纱。他爱好古代文献,他钻研“异教”文化,这确实值得钦佩,因为这是“向愚昧宣战”。但是他不理解历史,而且也像一切不理解历史的大学者们一样,强打精神、振振有词地做出一付很懂得历史的唬人姿态。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把“人的学问”与“神的学问”对立起来了。他怎么理解不了,神的学问实际上正是一种间接的、变相的人的学问呢?!

 

他怎么不理解:一切成熟了的“人的学问”,迟早要被归结到“神的学问”的名义下?!他是一只睁着一只眼睛的“人文主义者”。歌颂情妇、从而把爱情与家庭的分裂当作一种时髦来加以倡导,这不能不说是彼得拉克的大功绩。对劳拉的歌颂,用”月桂树“来作比,从而使世俗的、肉欲的爱情变成光荣的象征,这无疑对他的下一世纪以及后来几百年的欧洲史的艺术繁荣,起了感官刺激的作用,因为一般化市民化艺术的基础除了感官愉悦外没有别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更不必有所责难。但彼得拉克无疑还是要为后世色情文学的泛濫,分担一些责任。“人欲”如果是“好”的,那么试问:“正当的”界限应当定在哪儿?以不损害他人为界?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资源有限,势必争夺。尤其是对于不可多得的美妇人。劳拉的形象那么妖媚动人,她既不是骑士文学中高不可攀的偶像,也不是但丁笔下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式的哲学象征;而是一尾软玉温香、活蹦乱跳的尤物。

 

彼得拉克的“人文主义”──也是现代极端民族主义即法西斯主义的“初级阶段”。可惜欧美意义的近代帝国主义精神,又是远远不足以缔造一个全球秩序,因为缺乏文化基础,因为其基础是脆弱的国家利益和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惟有民族主义死去,全球秩序才得以诞生。由上述可见,人文主义精神,并不像学者们所理解的,与二十世纪的种种暴行根本相反。事实是,人文主义对古代的战国文化──从伯利克里斯的雅典到屋大维的罗马的迷惑,恰恰开创了一个疯狂兼并的战国时代。各个文明都有自己的战国时代,而一切战国时代的共同特征是:宗教的败坏和唯物主义的盛行;道德的崩解和功利主义的统治。

 

 

9──

 

透视法的发展与确立,是在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年〕手下复兴的,这并不单纯是绘画技巧的进展成果,它也是现世精神和人本主义的逻辑完成。例如早在两三万年以前的欧洲岩洞壁画中,透视法就有相当成熟的运用。相反在中国,宋元以后的绘画界,可说是经历了一个大致相反的历程:中国人从透视法的边缘滑了过去,越走越远,步入了写意画不分层次、不视距离、不重细节的抽象意境,形成所谓文人画的主流。看一看隋唐时代的壁画,尤其是它深受犍陀罗艺术影响的样子,就会明白我的这一说法多么有道理。现实生活的重要性,从中国画家、文人心境中的逐渐隐却,是和宋代人文精神的衰竭覆灭、元蒙铁骑的进逼以及明清的伪神权统治〔“非宗教的宗教”〕的稳定,一同来临的。与此同时,透视法或接近透视法的那种技法,作为表现生活场景的有力手段,也一同抛弃了。

 

“欧洲的宗教画,中国的山水画,本质上具有相似的文明史意义。”我的这一提法也许耸人听闻,但却是真实的,因为欧洲的宗教画和中国的山水画,都是超越现实主义的,都要求远离尘俗的生活,使心灵进入较为超脱的境地。随着文明史的重新逆转,对现世生活和尘俗生活的兴趣稳步增长以后,透视的原理再度得到重视,因为写意的需要让位给了写实的原则,象征性让位给了真实性,意境让位给了细节。所以我们看到,达·芬奇即使在技巧上,也是一位人本主义者:他热衷于战车的发明。这从更深刻的底层,披露了欧洲人本主义者们的精神状态:他们其实是手拿刀剑的骑士,而不是中国式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10──

 

“生活是美好的”,所以,“竭力去满足自己的欲望吧”。──这就是人道主义者、人文主义者、人本主义者们的信念。“世俗的欲望是正当的”,所以,“超世俗的精神不是伪善便是罪恶”。──一切“人道主义”者们都作如是想。所以,他们把“人的学问”与“神的学问”对立起来。他们的后代发现了这一错误,于是便修正说:“人的身上既有神性,也有魔质……”。但这种承认为时已晚。彼得拉克还是个假冒的“历史学家”。他的伪造史学的本领,甚至深深打动了记者出身的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18831945年〕。可惜这位现代的假恺撒墨索里尼却不是世界的主人,只是一个矮小的自视甚高的民族主义鼓吹手。而世界的主人,却须有等视一切民族、平等接纳各民族优秀分子的巨大容量。说“古罗马统治时代是意大利历史中的英雄时代”,这未免太夸张也太滑稽了。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是一只硕大的成果,并非一粒生机勃勃的种子。而现代意大利的英雄时代,应当到东哥特和伦巴底人那儿去找寻,到北欧海盗那里去寻找,而不是去罗马的废墟里去挖掘。罗马早就完结了,认为“恢复古代的传统”,就能重行鼓起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元气,这太荒谬,几乎绝伦。消失了的传统只能再生而不可恢复,只能再创造。而再创造的结果,肯定是新的,决非旧物。“光复旧物”是极蠢的思想,是“牛毛”主席的思想。

 

 

11──

 

“作为雇佣兵领袖的人道主义者”,这一提法也许使现代那些自命为人道主义者的风雅之徒和饱食之士大惑不解,甚至愤怒。“这是故意的曲解、恶意的诬蔑!”他们愤愤然了。然而先生们!这却是真实的。横行于意大利城邦间的雇佣兵领袖,就是这样一些人道主义者:他们不信来世,只贪图今生的快乐,不相信宗教的宽恕,只爱血腥冒险。他们视道德为陈腐,只要金灿灿的货 币,这些“新时代”的英雄,是人道主义的卫士,他们其实比二十世纪的商人的民主国家所控制的军队更为“资本主义化”,最懂得“人的价值”!“人的价值”是一个商业辞汇,是那些精通商人之道的哲学家们,最能心领神会的,以便用自己的“价值”压榨别人的价值。后来,下层社会出身的暴君也学会了这一手,他们收买或胁迫艺术家,来为他们进行廉价宣传,让那些懂得艺术但更懂得“人道”的工匠,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并把暴君的价值上升为普遍的主义,即“神一般的价值”。

 

“神的价值”的高尚处,在于超现实性,即理想主义的乌托邦,不过这玄虚的价值是用来骗人的,自己决不能真的相信。尽管在灵魂意义上,它是人的梦想与尝试的永久源泉,正因为它不现实、超现实──它才不会给一些人造成很大优势,给另些人带来无尽苦难。说到底,谁都可以利用“神的价值”去对抗压迫自己的那些“人的价值”。其实,普遍的“人的价值”也并非实存,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也一定接近“神的价值”。而具体的“人的价值”,永远都只是某些部分、某些类型、某些集团的“价值”,而不可能与“人类”发生什么瓜葛。至少就我们所见的历史而言,就是这么一回事。

 

从文明史的角度说,“神的价值”衰落破败后,“人的价值”才得以“像幼芽出于干地”。人的价值使大地湿润,重新有了生气。人的价值争妍斗奇、彼此劫夺。和平的春天就这样被夏日的战斗取代了,夏日的战斗复归于寂,结出秋天灿烂果实,这是一幅暮秋的景色,这就是新圣殿的基础,这重新开始了神的价值。神的价值不是扭头不顾人的价值,相反神的价值乃是形形色色人的价值的最高折衷,它包含始终如一的人的价值,且是“成熟形态的人的价值”。从另一方面说,对人的价值专注,反倒表明人的价值正日益丧失。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不就是一个越来越漠视人的价值的时代吗?人的价值对二十世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劳动力的价值、意味着炮灰的价值、意味着人民的选票人头或官方组织的群众游行的人数这样一些“价值”。“人的价值”,早就分裂为“民族的价值”、“政党的价值”、“派系的价值”了。这一历史性分裂是由“商人阶层”宣布的。商人阶层的利益并不是民族的利益,正如无产阶级的利益也不是民族的利益一样〔“工人没有祖国”〕,它们都是国际性的。当然从另一个极端说,它们都是个体化的。阶级利益,就具有这样极其矛盾的两重性。阶段斗争是人道主义行为的热化的表现。“阶段斗争”观念的诞生,标志着人本主义露出了本来面目,“温情脉脉”的面纱被彻底撕下。现在,人们可以为了“人的价值”、“人的尊严”、“人的权利”──而互相屠宰了,屠杀时一点罪恶感和“良心的责备”都没有──因为这合乎最高尚的人本主义──为了“争取自由”。人本精神,在雇佣兵首领的身上,得到了终极性的表现。虽说,他们的行为并不合乎有关“人本主义”的规范化定义。但这又什么大的妨碍呢?

 

二十世纪的战国世界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诸邦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虽然用全民性的“义务兵役制”取代了雇佣兵制度,从而节省了财政开支;但人本主义如社会达尔文主义却使用并不人道的行径来开创“人民的事业”,用“千百万人头”做成“多快好省”。“好省啊”,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人本主义的实践后果”。

 

 

12──

 

商人阶层本无道德之可言?赢利高于一切。而道德,意味着一种自觉或不自觉、自愿或不自愿的克己,这与商人阶层倡导的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实属南辕北辙。道德的克己性,主要有两种表现形式:

 

A、基于“良心”的克已。

 

B、基于“舆论”的收敛。

 

而“良心”又是什么?无非是个体化了的舆论,以极为巧妙的线路攻入并占领了主观世界的征服者。良心,是个比意志更专断、更隐蔽的独裁者,是它塑造并鼓动着后者,舆论的不同维度的折射──造成了良心的千形百态。

 

 

13──

 

A,自由是对道德的平衡甚至反抗。自由是意志的产物也是意志的渴望与理想。而道德,从根源上说,只能是对意志的遏制、缓冲、相对消解……提倡自由,无异是为道德的对立面树碑立传、寻找教理上的依据。“自由”,就是这样一头充满悲剧色彩的食尸兽,它毁灭并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道德之尸,但却无力于创造一种新道德。新道德的缔造者即使借着自由的名义发号施令,也不过代表着一种新型强制力量的曙光。尽管,它可以自下而上地发生;还可以由里及外地发展……

 

B,平等是对道德之虚幻本质的摩亵读。秩序奠基于等量差。而道德又奠基于秩序。任何意义上的道德,只有依赖某种意义的等级制度──才能成立并发挥作用。提倡平等,无异是对普遍承认的道德实行斧底抽薪。我们说“爱情导致平等”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道德,从本质上说,无异于一种“魔法”、“禁忌”与“咒语”。在古代神话中──“爱情”却有着破除“魔法”的奇效,其实,不是别的,正是“爱情”所包含的那种超级平等〔或说“对等”更为恰当〕精神──解除了许多禁忌。“三女成奸”的意思,是无组织的集体性平等,乃是大奸大恶的可靠前提。

 

C,博爱是对道德的否定道德的功用就是抑恶扬善,褒此贬彼──以此维持着某种平衡。而“博爱”,却否定了这一功效──从而令社会陷于某种程度的颠乱,所以博爱学说都流行于无药可救的混乱时代。通俗地讲这是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精神上的博爱,固然不失为精神净化的壮烈结晶,和一种神妙的俯视。但这只是少数伟大无我者的特权。与其说这是社会的凝聚剂,不如说是文化的玩赏品。一旦向人民群众展示这等秘不示人的珍品,就有使它堕落退化的巨大危险。博爱学说的流行〔尤其是实施〕──不难毁掉高级文化及其赖以滋生的距离感。这就最终为“博爱”准备了荒凉的坟墓。没有距离感〔以及对距离的表现上的愤怒情绪〕就不会有慈悲之精神的起源!道德,即使不意味着对个人权利的杀害,也意味着一种虐待。这决不是用“矫形”、“规范”一类的字眼就可轻轻带过的。个人幸福,即使不建立在反道德的基础上,起码也与道德的普遍要求暗自抵牾。这里永远都不会有由衷的、和颜悦色的“和解”;最多只能暂时的屈从与半带强制性的“调和”。

 

 

14──

 

凡是人造的东西,都可以由人来毁灭。古代的智慧在表述这道理时说:“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哉!”如此看来,只要毁灭的对象是人造的,毁灭行动本身就算不上不可饶恕的罪……因为这种破坏不必弥补,有时甚至起到了一种清道夫作用。可是,世间有多少东西不是人造的呢?“死亡本能”于是被抬到光明灿烂的众神殿里了。“破坏”也成了一种德行,甚至是更大的德行,超过重复制造的垃圾行为。从“认识论”〔本体论〕上的唯物主义,到道德论上的唯物主义──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和进度问题。从道德〔伦理〕上唯物、唯利倾向,到行为上的极端自利〔尽管打着“民族利益”、“国家利益”、“集团利益”、“阶级利益”、“党派利益”等眩目的亮丽旗号〕倾向──只有半步之差。

 

 

15──

 

“厮杀已经近了──你们必须卖命”,这就是二十世纪的圣人们向他们的羊群发出的战斗口号,世界大战和世界革命,就这样一触而发了。

 

人体崇拜和唯物主义──终究要被拖上“生命”的审判台!在那儿,“上帝使者”借助“人的良知”──对腐烂了的主义清仓查库。人体崇拜使人类中心思想绝对化了,它还表现为“我们这一代是历史枢纽和文化重心”的思想,从而为不负责任地“开发”即肆意糟蹋地球资源和伤风败俗的纵欲〔例如给牛羊吃动物尸骸〕大开绿灯。直捷了当并且面目可憎的唯物主义,已经危害到人的健康生存,例如疯牛病就是对“人类智慧”的一个绝妙讽刺。受到严重腐蚀的人类生存,基础已经破坏:生物圈岌岌可危,某种最低限度的世界秩序和国际和平要求我们:建立礼教的天下统治。这是一种和平的秩序,不是建立在各种国际势力均衡力敌的脆弱平衡上,而是建立在认同感和命运共同体的归宿上。可是,当代世界的居民们及其领袖人物,依然严重匮乏这些高级的心理建设,他们依然被人本精神的营养缺乏症摆布!这是唯物主义者和生理学家们,永远也解决不了的世纪难题。这不仅因为,他们自以为是,缺乏合理的怀疑和思想的回旋,这还是因为,他们崇拜自己的肉体和异性的肉体,妄图在肉体中永生,基因工程和复制人都是围绕着这些心理需要打转的。自认能够“认识一切”甚至“征服一切”的人本主义与科学主义的结盟,错误引导了现代人的方向,唆使人们崇尚暴力和作为暴力之化身的“知识”与“科学”;以为凭借这些带有魔力的东西,就可以“把人变做神”。

 

 

16──

 

莎士比亚在《暴风雪》〔The Tempest〕里借着剧中人米兰达的口说:“神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这时,欧洲人还懂得在赞美人类的同时把荣耀归给神明,但是几百年以后,欧洲人企图自己成为上帝了,欧洲文明怎能不衰败呢?神之为神,因为拥有永久的神格,而不仅由于超人的手段,尽管群众只知道崇拜神的手段〔神迹〕,但不能因此就否定神的位格。欧洲人自我崇拜已经构成某种文化精神的病症,这一病态应对现代世界的骚乱负直接责任。例如国际恐怖主义的浪潮──也是这些精神病症的反响。一方面,它本身是受到刺激而发──人体崇拜、无节制的唯物主义、堂而皇之的利己主义……

 

另方面,它反过来又加剧了这些病症。人体崇拜及其仪式如美容整容瘦身手术等等,不会由于自杀爆炸而消亡;消灭人本主义崇拜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震惊、生理上的恐惧,而不是单纯的身体恐怖,恐怖活动粉碎不了唯物主义和拜物教,相反,它只是再次强调并肯定了拜物教,且是出之以暴力形式。神的价值在二十世纪,已经开始复苏并通过一些极度个体化的人的价值,崭露头角。但愿它不要再成为世俗权势用来敛财和迫害的工具,现在不是,将来也不再是。

 

 

**六,二十一世纪的寓言***

6. A Parable of the 21st Century

 

茫茫的荒野中,天色微微发亮了。一切都仍不清晰,懵懵懂懂。

 

从山那边,跌跌撞撞走过来三个人。

 

他们结伴而行,并非始终如一。他们来历不同,去向各异。但他们现在却一起行走。

 

──“自由了!”他们激动地欢呼。

 

他们刚刚从一座巍峨的哥特式大教堂里逃了出来。那座圣殿久已衰颓,几乎倾倒。漫长的居留也使他们厌烦,继续呆下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们决计出逃。

 

他们不愿被人看做忘恩负义之徒,那教堂在他们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们。他们也不愿被当作逃兵,因为他们毕竟在那儿生活过、希望过。于是,他们便在出逃时分,炸悼那座摇摇晃晃的庞然大物。看庞大的教堂隆然倒下,他们心里有些懊丧,但旋即又被疯狂充满。从冒烟的废墟旁走掉,心中洋溢着未来的懂惯:这场冒险,是多大的人生乐事!

 

阴郁的往日,往日的罪恶,象是随这庞然人物的倾倒而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们坐下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们热烈争论,有时强辩,甚至互相咆哮,龇牙咧嘴,但最后达成了一顶协议:

 

“我们犯了破坏罪,炸掉千万群众心中的偶像。我们成了世界的罪人,十恶不赦。现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成为世界法庭甚至群众私刑的猎物!

 

为了自救,因此,我们必须:

 

1,宣传我们的主义;

 

2,说服群众并鼓动群众效仿我们;

 

3,唤醒人民的兽性,让他们在陶醉中忘掉我们的罪恶。这样,我们就将从破坏的罪人,变为创造历史的圣人。

 

听说,在大地的另头,有许多无首的龙群。我们要去征服它、统领它、催促它们开辟一个新世界、新纪元。时间紧急,我们不能再等待!只争朝夕,现在就出发!”

 

他们三人在晨曦迷茫中,消失远方……

 

这三个人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没有姓氏,谁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但热爱他们的后人,为他们编了一大段传奇,为他们取了名字,一个叫“人本主义”,一个叫“启蒙主义”,一个叫“科学主义”。

 

“人本主义”性情和顺,面色腼腆,常有不忍之心,对一切人和人造物,都怀有怜悯、同情。他认为,他的职责就是给人带来“幸福”。

 

“启蒙主义”,性情沉静,但急功近利。他尊崇人类,在他眼中,人是次神;甚至简直就是神!“一切神不都是人造的吗?”他想,“人在实际上,还高于一切神呢!”他认为,宇宙应以人为中心,万物应为人民服务,人是一切的标尺──而人本主义的职责,就是给人以至高无上的“荣誉”。

 

“科学主义”温文儒雅,好古博今,常有奇思异想,对一切都怀抱强烈的好奇心、求知欲。他视人类为万物之灵,相信天造地之钟秀。他认为,他的最高职责就是赋予人生以“权力”。

 

天色大亮了。现在他们都能彼此看清楚了。他们贪婪地彼此打量着,带着好奇、仰慕,夹杂着疑虑和信心……他们互相估量,静默无言地盘算……

 

科学主义第一个开口:“我们应当结成一个团体,这样才有力量。”

 

“是的,我们应当结成一个团体,这样多么荣耀。”启蒙主义应道。

 

“我们结成了一个团体!这样幸福!”人本主义说。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成为一个新人,一个三头六臂的新人,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我们平等,我们互爱,我们自由。”

 

他们急切兴奋地发誓。

 

一个新的三位一体诞生了。不是印度教的三位一体〔梵天、毗纽、湿婆〕,

 

而是新人的三位一体。

 

“我是圣父。”  人本主义说。

 

“我是圣灵。”  启蒙主义说。

 

“我是圣子。”  科学主义说。

 

“我是梵天。”  人本主义说。

 

“我是毗纽。”  启蒙主义说。

 

“我是湿婆。”  科学主义说。

 

“我们一同前进,死不分离。”他们赌咒发誓。

 

彼此彼此的命运使他们齐头并进。他们之间不再龇牙咧嘴互相咆哮。

 

他们共同感到互相依存的急迫。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是荣誉的保障。”

 

“团结永远指示幸福的方向。”

 

“团结!团结!!团结!!!”他们说。

 

他们经过了许多险阻。其中有胜利,也有失败。有勇往直前,也有怯阵规避。他们横越整片整片的大陆。他们从一个星球奔向另一个星球……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龙的大地,只找到一些蟒蛇。

 

渐渐,他们疲累了,而征程似乎无休无止,险阻越来越多。困难、劳累,使他们暴躁,于是他们干了许多残忍的事。他们想用残忍来克服自己、击败世界、征服宇宙。

 

有一天,人本主义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说,“我们没有找到幸福。我们肯定找不到‘幸福’了。我们离‘幸福’越来越远。为了找到它,我们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现在还不行,我受不了!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找到越来越多的痛苦,无穷无尽的苦痛。”

 

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急切地说服他:“我们还可以找到权力!我们还可以找到光荣!”

 

“那有什么用?要是没有‘人的幸福’──一切权力和光荣都是空洞的!”人本主义反驳道。

 

于是他们坐下来,商量怎么办。最后,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议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开除人本主义在“三位一体”里的平等权利,并立即驱逐。过后,他们觉得这样还不安全,于是,他们宣布判处人本主义以死刑──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

 

这样,人本主义被赶了出去,杀死了,遗弃在路旁。

 

剩下来的两个人又前进了,谁知,他们遇到的阻力却越来越大;或是他们越来越衰弱了!尽管他们又干了许多更为残忍的勾当,犯下许多更为骇人听闻的罪行,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们干出更多更卑鄙的事来,卑鄙得令人作呕,连他们自己也暗皱眉头。

 

有一天,启蒙主义终于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说,“我们没有找到‘光荣’。我们找不到‘光荣’了。我们离‘光荣’越来越远。现在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创造更多的卑劣、无穷的下贱!”

 

“你怕什么,我们还可以找到‘权力’呢!难道‘权力’不比‘光荣’好吗?没有权力,就没有光荣,有了权力,就能俘虏一切光荣!”科学主义宽慰他。

 

“有了‘权力’就有了‘光荣’?牺牲人格的‘权力’我不要!”

 

启蒙主义激烈地抗辩。

 

“那我就要开除你!”科学主义说。

 

“你无权!我和你都平等。一对一不能开除。”

 

“一对一怎么不能开除呢?还能判决呢!真理只有一个,科学有终审的权力。”科学主义说完,再也等不及对方同意,就把他一枪打死,扔在荒野里了。他觉得这十分过瘾开心,尤其合乎“科学至上”的精神。

 

现在,科学主义一个人勇敢地前进。他坚信自己就是神的继承人。他坚信这个世界有一张为他铺好的红色地毯,等待他兴高采烈地跳跃、践踏……

 

他不怕残忍,他不惜卑鄙,他只要权力。

 

他带着已有的权力,向新的权力驰骋。他运用自如,一度有希望扭转乾坤。然而渐渐地,他感到中气不足,慢慢不支了。在朦胧中他似乎感到,“幸福”和“光荣”也是一种“权力”啊……如果没有幸福与光荣,现实的权力显得那么空洞,那么不充实。

 

他好像有点后悔自己杀死了两个同伙的暴行。尽管那经过了“合法的、必要的审判程序”。然而,死者怎能复生?所以他不能再同情那位向往幸福的人本主义,也不能再怜悯那争取光荣的启蒙主义,他仅仅是为自己的权力而犹疑……

 

他精疲力竭地爬着,爬着……

 

天色渐渐沉暗下来……

 

他还在下意识地向前爬着。靠着习惯和惯性,机械地爬着。靠着对于权力的无限信念,他继续前进。

 

四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满意了。“我的权力征服了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属于我也仅仅属于我的人类──服务的,因为承认我有至上权威的人类,才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主宰。”

 

……那是什么?

 

他大吃一惊!

 

困惑中到处张望,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眼花缭乱吗?不是,分明不是!

 

──在他前面静静躺卧着,他和同志们曾经齐心协力炸掉的那个旧教堂的废墟……原来,远征了多年,他又转回来了,围绕地球一圈──他被卷入全球化的时代,好像一个被诱骗而回头的浪子。他骇然了。他痴呆了。他麻木了。──这就是英雄远征的结果?

 

渐渐他苏醒过来。开始嘤嘤哭泣,就像一只绝望的小鸟。权力感消失殆尽,哎,那些永劫不复的回忆。空虚。太空虚了。

 

“人类在哪里?我又在哪里?同志们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他嚎叫者。一百个天问,百问不得其解。

 

他暗暗察觉出,那片废墟对他已有全然不同的意义。教堂,不再是死一般的奴役,在那寂灭无声中,似乎隐藏一丝捕捉不到的生机……这样,他的情绪由蔑视转成畏惧,在嫌恶中化出虔诚。

 

“我就这样没落了?”他如是自问,并暗自承认。但他死死不愿丢弃权力,不愿放弃“人类中心的科学思想”。他明白,这是他的本能,是人的源泉力量。

 

但现在,他对自己实现这一本能的方式,确实产生了怀疑,很深很强的怀疑。他觉得,那教堂也许是对的。他觉得,即使在那教堂深处的祭坛上,也渗透着很强很强的人本主义的灵魂。

 

他还有一点点力量。他多想重建那亲手炸掉了的建筑。但不要旧的,而要一个新的。一个散发着活力的教堂,一个拒绝远征,只要肃穆的新圣殿。这圣殿洋溢独特的风格,蕴藏无理的魅力──它以肃穆为远征。

 

但科学主义已经没有能力来行动了。他剩下一点心力,仅够思虑。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已悄然逼近。新圣殿,要留待新一代了。他们,是真正的建筑师。他们,是创造者,不是跋涉者。他们,有余暇回味自己的丰功伟绩,并把这余暇作为最美的幸福,最高的荣耀,最大的权力。

 

新内容,要留待新形式。旧形式已经式微、破裂。旧的精神也已死去,伴随着它的骨骸……

 

他停止了哀哭和希冀,归复古老的宁静、无边的肃穆……

 

茫茫的荒野中,天色有些微微发亮了。一切仍不清晰,懵懵懂懂的……

 

“天啊!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二十一世纪!”科学主义的遗嘱如此说。

 

然而,他呼唤的是哪个“天”呢?

 

第十章 超人的破相《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


《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

On Global Government──Global Integration Under the Central Kingdom Civilization

 

第二部  欧洲失控

Part II European Loss of Control

 

第十章 超人的破相

Chapter Ten Bankruptcy of the Superman

 

一,双重道德的历史性曙光

1. Historical Dawn of Dualistic Morality

 

二,疯狂的天才不能指导人类的命运

2. Inability of Crazy Genius in Guiding Human Fate

 

三,病人的精神分析

3. Psycho-analysis of a Patient

 

四,对极端人本主义学说的反诘

4. Rebuttal of Ultra-humanism

 

五,超人的生死

5. Life and Death of the Superman

 

六,《查拉图斯特拉》的摘录与评论

6. Excerpts and Commentary of Zarathustra

 

七,超人的没落与轮回思想

7. The Fading Away of the Superman and the Thought of Reincarnation

 

八,全球意识的发展线索

8. The Developmental Trajectory of Global

Consciousness

 

 

“超人”仍是人,正如先锋队还是无产阶级;二、“超人”以人作为标准正如先锋队以无产阶级为标准;三、超人只是人本主义的极端状态,正如先锋队摆脱不了无产阶级的粗鄙状态。四、反对人本主义必须反对“超人”,否则,就无法完全打开通往明天的门;在这一点上甚至连列宁主义都比尼采主义高明,因为列宁主义是经过修正的尼采主义,它至少在理论上承认,无产阶级包括其先锋队最终要消亡,并让位给新的历史阶段。难怪列宁主义者斯大林能在战场上击败尼采主义者希特勒,使苏联多活了半个世纪。这样看来,尼采的迷误造成了十分惨痛的后果。

 

 

**一,双重道德的历史性曙光***

1. Historical Dawn of Dualistic Morality

 

我称他为“未来学学者”:德国的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18441900年〕。因为他曾经提出“多余的人”这一命题,作为“超人哲学”的铺垫。不过这也在相当程度上显示了他的狭隘:没有“多余的人”──“哪能显出历史创造者、种族更新者的大德大能”?没有“夷”,哪有“华”,故“多余者”并非多余,而是创造者不可或缺的对立面与基础。例如,气功和瑜珈乃是起源于“神经衰弱患者的绝望自救”。

 

上述的“生命机理”说明什么?说明宣传的东西〔如尼采的“多余的人”和列宁的“剥削阶级”〕往往只是相反的东西,是为了更小心翼翼地掩盖着“事物真相”:例如,“超人”和“无产阶级先锋队”等特殊材料作成的东西,乃是通过与“多余人”和“剥削阶级”的区别和斗争,来实现自己的。为此,他们需要更谨慎地施展某种谋略如世界革命的战略战术,并设计出来的一批心理烟幕和文化工作的障眼法。在这种意义上,列宁的“无产阶级战斗文学”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功能上是同类的道具,只是更为大众化罢了,因为它是说给冲锋队员听的,而不是说给大学生听的。

 

“多余的人”并不多余。由历史还不是由神视之,没有任何一人是多余的:即使临刑待绞的死囚,亦有存在的价值。乞丐、妓女、罪犯也都是形成一个健康社会所不可缺少的要素:非彼无此,非此无比;超越者是因为堕落者的刺激而产生的,高级是从低级而来的。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大量的失业者及人口过剩下粗制滥造的残渣余孽,也不是多余的,即使他们被“相灭”那也会达到“相生”,来为历史服务。因而历史的推动者不是制造灭绝营,而是使人民各安其序、各守其位,从而实现礼制的天下统治。〔否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友。〕

 

作为新文明的开创者不可忘记以下默示:

 

1、“超人”仍是人,正如先锋队还是无产阶级;

 

2、“超人”以人作标准正如先锋队以无产阶级作标准;

 

3、超人只是人本主义的极端状态,正如先锋队摆脱不了无产阶级的粗鄙状态。

 

4、反对人本主义必须反对“超人”,否则,就无法完全打开通往明天的门;在这一点上甚至连列宁主义都比尼采主义高明,因为列宁主义是经过修正的尼采主义,它至少在理论上承认,无产阶级包括其先锋队最终要消亡,并让位给新的历史阶段……难怪列宁主义者斯大林能在战场上击败尼采主义者希特勒。这样看来,尼采的迷误所造成惨痛后果,使苏联多活了半个世纪。

 

当然,苏维埃政权的苟延残喘也和英美的战略失误有关。有人曾经统计过,从1941年到1945 ,以美国为主的西方世界向苏联这个专制堡垒提供的援助物资有:四十二万七千辆摩托车辆、一万三千辆装甲战斗车包括一万辆坦克、三万五千辆摩托车、近一万九千架飞机、一千九百台机车、一万一千辆货车、九十艘货船、一百零五艘猎潜艇、一百九十七艘鱼雷艇、四百五十万吨粮食、石油二百六十万吨和大批原料,甚至苏军士兵的鞋子都来自美国的援助。 战争结束时,苏联的军用车辆有三分之二来自美国,生产航空汽油所用的高辛烷燃料几乎全部来自美英的援助,19411942年苏联使用的先进战斗机来自美英的援助,某些苏军坦克师甚至以美制谢尔曼坦克为主力。这些东西对苏联迅速崛起为一个“超级大国”,起了关键作用。

 

1943年下半年,德国在东线的兵力只有二百八十万人,在西线留守的兵力倒有二百四十四万。1944年,德国百分之六十五的空军都部署在西线。

 

尽管莫斯科怀着贬意把进口的二百六十万吨的石油产品与它自己的年产三千万吨的产品相比较,但是对于这些输入品是有含有混合剂与能生产航空汽油的高辛烷燃料〔苏联尚未拥有〕一事,却绝口不提。除了援助的大批完整的炼油厂外,轮胎厂、发电站、机床、爆破材料和各种各样的原料也在援助之列。向苏联武装部队提供的粮食中〔据估计,在整个战争期间,每日可向六百万人提供一磅的压缩口粮〕,美国和加拿大占很大的比重,苏军的大量衣服和鞋子则来自美国和大不列颠。可以肯定地说,没有美国提供的车辆和铁路设备,苏军不可能赢得1943年和1944年在白俄罗斯与乌克兰地许多战役的重大胜利。

 

19416月,德国约有百分之四十的空军配置在西线或保卫着本土,可是由于英国和美国进攻性空中力量的迅速崛起,1944年德国不得不把百分之六十五的空军力量配置在西线,对付英美两国。1941年和1942年,德军用于保卫地中海和西欧的野战师占总数的百分之二十至二十五,在临近开辟第二战场时,则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二的高峰。如果美国和英国在苏德战争期间严守中立的话,毫无后顾之忧的德国军队将会让苏联提前五十年解散。

 

 

**二,疯狂的天才不能指导人类的命运***

2. Inability of Crazy Genius in Guiding Human Fate

 

听信尼采的希特勒失败了。比列宁主义还要落伍的超人哲学,如何能指引全球化的方向?这多少因为,尼采主义本是病人的告白:“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足足二百多天陷在纯粹的痛苦之中……” ──弗里德里希·尼采如是说。

 

尼采首倡“追求权力的意志”说,鼓吹“超人哲学”,被目为现代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先驱,对精神分析学科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他多才多艺,一度梦想成为钢琴家,还写下不少乐曲,他的诗和散文在德国文学史上有重要地位。 然而,对他的评价历来纷坛,有说他是邪恶的魔鬼,毒害了整整一个世纪的人类。有说他持身严谨,有如圣徒。其实,他是麻痹症患者,一个可能被感染过梅毒的先锋派人士。他的病和由此产生的变态心理对其哲学的形成,可能起过直接的作用。

 

尼采认为,“一个人洞察自己和时代的深度,与自身所受痛苦的强度是成正比的。”这种论点,正来自他的自身遭遇。他自幼多病,敏感脆弱,五岁上死了做牧师的父亲,从此长于妇人之手,性格内向、忧郁。1867年,他二十三岁,本当风华正茂之年,在接受军事训练时却不慎从马上摔下,致使胸骨重伤,一生都未完全康复。1870年普法战争爆发,他因身残和眼疾,体检落选,不能从军,只能充当一名救护人员。这个脆弱的书生,一看见伤员的鲜血竟致晕了过去,如此过敏,终于惊恐成疾,被遣送回家。这在当时军国主义气氛浓厚的德国,当然并不显得光彩。他后来的著作中充斥军事化的比喻和爱好战争、渴望冒险的渲染,实际上正是对这一内心缺憾的某种“弥补”。

 

战后,他继续在瑞士巴塞尔大学充任古典语言学教授,过着单调的书斋生活,总算风平浪静。但命运女神并没有向他粲然微笑,刚到三十四岁,他就因日益严重的神经麻痹症被迫退休,又加上眼疾的折磨几乎失明。有研究者认为,这一切不幸都起源于尼采的梅毒,如果不是他的牧师父亲遗传给他的,就是他自己不慎从妓女那里感染的。他怕见光亮,只好终日躲在小屋里用写作来打发时间。尼采的信徒、日本留学生、肺结核患者鲁讯诗云:“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冬秋”,多少也是受此悲剧人生的感召。除了几次暂短的好转,他的病情日渐恶化。

 

这是多么恐怖!像慢性绞杀似的,他渐渐失去了生活的快乐,不得不从自己的痛苦去透视、思考人生和世界,并以此为自己生活的基本方式。他把对生活的不满和对自身健康的绝望,发泄到文字上,用他的话说这是一种“痉挛”,凝炼成为震聋发聩的“极端人文主义”。所以他极力抨击宗教,并以神明自居,可惜他不是神明,只是一个病人。

 

初读尼采著作的人也许很奇怪,为什么他的著作都由短小精悍的警句、格言构成。其实,这种著述形式也与他的眼疾有关,由于不能长时间使用目力,他只能写下段段 “语录”,然后连缀成文。无怪有的评论家说,除了处女作《悲剧的起源》而外,尼采的著作都是“未完成”的。读尼采的书,不宜视之为“定论”,而应视之为他思想变化的轨迹,这些变化和他疾病的反反复复不无关联。但对于这位哲学家来说,如此病态的生活也只维持了十年。 18891月,他突然爬上旅居中的顶楼,写了几封语无伦次的信件,等到几个好友闻讯赶来,只见他正在一片狂乱中,用臂肘奋力弹压锅琴,高唱亢奋的歌曲──一代未来学的天才,终于在生活的重压下,精神错乱了!又过十年,他就死了。他死后经他妹妹伊丽莎白编辑出版的《追求权力的意志》一书,为二十世纪的集权主义如列宁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纳粹主义提供了感召力。尽管据说尼采的妹在整理这部书稿时,作了不少改动,甚至引伸、强化了许多极端思想,但尼采本人也确有类似的倾向,是不容抹煞的,否则,他妹妹是捏造不出如此内容广泛的一部书的。

 

这位疯狂的天才提出了问题,但解决的不好,因为他的疾苦使他不去做冷静的思考和批判的自省。例如他鼓吹通过战争去培养具有超常能力的超人,对现代战争的性能和后果,完全缺乏预见。因此他的极端人本主义显然不能解决全球面临的问题。全球化需要的是:彻底扭转欧洲文明五百年以来的人本主义方向,而不是按照“超人”的路线继续这一方向。

 

 

**三,病人的精神分析***

3. Psychoanalysis of a Patient

 

前面说过,尼采对精神分析这一学科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

 

“精神分析”包含一个内在矛盾:要对精神进行分析。这类矛盾可以说是古今一切战国时代的文化特色。例如在两千多前的中国战国时代,没落的贵族韩非,写出了他著名的矛盾论;而近代的欧洲犹太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年〕,则在更大规模上创造了矛盾论体系,这就是《精神分析引论》〔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一书。

 

精神分析所得出的种种结果,不是精神本身,甚至不是精神本身的点点滴滴;而是对精神的一些解释和解释精神所以形成的过程。这当然是奇特的也是矛盾的,因为精神分析无论在实施者的自我感觉中,还是在群众的向心运动中,都日益与精神本身分离起来,结果“精神分析”甚至代替了“精神过程”。这还不够矛盾吗?经过分析的精神,就不再是精神了,如果说,精神分析是精神试图对自身作出剖析的话,那么这种有意识的活动,其实只能占到精神本身的极小一部分,而无法如此喧宾夺主。可是在分析语言的专断过程中,在社会角色的模式化里,这一要点小心翼翼地遮蔽起来,其结果是精神分析被等于精神本身。

 

面对这种困惑,在《精神分析引论》第一章中,弗洛伊德说:“只有在精神中,早期阶段和最后阶段形态才有可能并存。”但他接着又说:“我们不可能形象地描述这种现象。”是的,不可能形象地描述精神现象,而只能用分析的语言去描述!所以,最后得出的那个拼板游戏的结果,并非精神现象,而是一种语言现象!精神现象,消失在语言现象的窑洞里。精神分析试图研究人类精神活动的基本规律和心理存在的基本形态〔“结构之类”〕,但是,弗洛伊德对有关“永恒”问题的感觉丧失〔严格地说,不是丧失,而是从来没有过〕,却是令人震惊的。

 

当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8661944年〕在弗洛伊德所写的一本题名为《幻想的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的书出版之后,于1927125日给弗洛伊德的一封信中指出弗洛伊德“没有真正认识到宗教感情的真正根源”,罗曼·罗兰认为,这种根源存在于一种十分奇特的感情中,例如他本人就一贯拥有这种感觉。此外他发现许多其他人也是如此。他认为这种感觉无边无际,有如“海洋般的洪渺”,这种感觉不是来自外在的信条和社会的教化,而完全产自内在,各个宗教派别和信仰的体系,不过是利用了它,把它引入自己的特定轨道而已。但各种宗教和信仰的形式,并不能创造这种感觉。

 

弗洛伊德非常重视来自罗曼·罗兰的信息,对罗曼·罗兰的这一质疑的回答,实际上也就构成了《文明及其不满》〔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一书的起源。开篇明义,弗氏正是从有关“永恒”的感觉入手,去展开自己的论理。他承认罗兰的观点,使他受到了很大的挑战,因为,“我在我身上体验不到这种海洋般浩渺的感觉,因此很难科学地研究这种感觉……结果只能求助于某种观念性的东西,因为它很容易与这种感觉发生联系。”这里具体引证的困惑,不仅属于弗洛伊德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精神分析运动。这就是说,精神分析只能以分析家的自身体验或者根据他们搜集来的病例报告案例来研究,而任何一位精神分析学家,都不可能是人类精神现象的集大成者。

 

换言之,他无法体验到人所能体验到的各种感觉,所以当他研究的现象和他所体验的感觉之间出现某种断裂时,他就会“求助于某种观念性的东西”。这种观念性的东西,以此成了精神分析方法论的关键点。正是凭借它,精神分析学家才在精神现象和精神分析之间建立起了桥梁,精神分析家们才可能大肆谈论自己体验不到的东西,例如弗洛伊德所体验不到“海洋般的感觉”。但是他却要谈论研究这种感觉,所以他说,“海洋般的浩渺感觉是一种慰藉……从我自己的经验来讲,我不能让自己信服我具有这种慰藉性质的感觉,但是我不否认它确实存在于其他人身上。问题的关键在于是否正确的解释了它,是否应该把它看作是宗教全部需要的根源。”

 

在此,弗洛伊德颇为武断地把这种永恒的感觉和“慰藉”强行拉扯到一起,他为什么这样做?理由仅仅是他本人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而他又要把自己看作一个“强有力的人”,所以他便需要把拥有这种感觉的人打上“弱者”的标记,称之为“慰藉性质的感觉”。大量的实证研究表明,弗洛伊德对永恒感所强加的“观念性的东西”这一定义很荒唐,其错误在于这一结论过于武断,主观性太强。弗洛伊德肯定自己个人的价值,这不奇怪,但他却把这种肯定建立在否认并篡改他人感觉的论证基础上,从而由大胆的臆测,走向了不顾事实的专断。我们知道有关永恒的感觉,绝不仅只是“慰藉”这一项功能,事实上,永恒的感觉是依每个感觉者自身的形态而定的,其丰富程度一如人类精神现象的其它方面。可以说,有什么样的人格,就会有什么样的有关永恒的感觉,而不同的经历,也会使这种感觉发生变化,因此在这里,在对永恒感进行定性的时刻,精神分析专家再一次暴露了其学术的特点──用精神分析,去代替精神现象。

 

在很大程度上,此种感觉有时并非“慰藉性的”,而是“恐吓性”的,它触发你的危机感,这是一种无名的威胁,它向你揭示“我”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我所涉足的各种生活”是何等的脆弱,通过向你显示一种比“我”更强大的存在,给你一种无法驱赶的感觉,这种感觉即使对某些人来说带有慰籍的性质,但却不是对一切人都是如此。对我来说,倒更倾向于沉浸在希腊式的纯粹现在中,而把永恒的感觉放逐到意识的彼岸。因为这么一来,反倒把“我”、“我所涉足的各种生活”都给悄悄地永久化了。而这对于人的本能来说,才是一种最根本的慰藉。但我无从如此无忧无虑,我被那星空,被那无限绵延的时空之途牢牢攫住。致使我的全部感觉,在许多个“一瞬那间”,陷于黑洞之中。这不是慰藉,这是危机。

 

精神分析术为了论证其关于“性的本能高于一切”的论断,就得让各种事实及精神现象变形、变质,以便从理论的模型分析,请看这段自白:“我认为宗教的需要无疑是从婴儿的无能为力和由此引起的对父亲的渴望中衍生出来的,尤其因为这种感觉不仅仅是超出了童年时代,而且由于恐惧命运的至上权力,它被永久地保存了下来,我认为童年时代没有任何需要能超过要求父亲保护的需要,因此力图恢复无限自恋的海洋般的浩渺感觉所引起的作用,被从显要的位置上驱逐了。宗教态度的根源,可以很清楚的追溯到婴儿无能为力的感觉,也许在他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但是目前还没有研究清楚──可以想象,海洋般的浩渺感觉后来与宗教发生了联系。‘与宇宙同一’构成了宗教的观念内容,把宗教当成慰藉的第一个尝试,就像它是消除自我感到的、来自外界的对他构成威胁的另一种方法。我再一次承认我很难研究这些感知的因素。”

 

在这里弗氏承认有关永恒的感觉“后来与宗教发生了联系”,而不承认宗教正是发源于这种感觉,但这毕竟还是积极的。因为他等于否定了自己前面的武断,认定有关永恒的感觉等于一种具有慰藉性质的感觉,而不承认这种感觉实际上非常接近“自我感到的来自外界对他构成的威胁”。因此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有关此种感觉的探讨完全是依据他的精神分析的游戏规则而转移的,为了不同的论证,他可以,给同一种感觉以不同的性质,尽管他刚刚武断地否认。而精神分析术论证其性的本能高于一切的论断,其实是得之于尼采的权力意志说,这在阿德勒〔Alfred Adler18701937年〕那里被揭示得比较充分,因为他虽然也是犹太人,但因为残疾而更能理解尼采的病态思想。

 

信仰,以及不可以归结为信仰形式的精神习性,是许多民族赖以生存的精神洞窟,因此这其中的种种壮丽之象,对于失去了故乡的欧洲犹太人来说,是陌生的。尤其是被深隔在中欧洲夹缝里的犹太人弗洛伊德,正是由此抨击那种不属于自己的精神洞窟,并斥之为病态:“宗教这个充满教条与诺言的体系,一方面以无可匹敌的方针向人们解释了世界之谜,另一方面又向人们保证细心的上帝会照管他们的生活,并为了他们在现世所受的挫折,在来世补偿他们……这整个想象显然都是幼稚的,与现实毫不相关的,因此,任何一个对人类持友善态度的人想到大多数人永远不能战胜这种人生观时,都会感到痛苦的。”这里有一对矛盾着的关系:一个是“与现实相关的”,一个是“对人类持友善态度的”。只有对失去自己民族地位和精神洞窟的中欧犹太思想家来说,才特别容易接受身为波兰─德国混血儿的尼采,并产生一种把这矛盾的两造粘合在一起的冲动,因为在现实中,不存在“对人类持友善态度的普遍行为”,因为“人类”并不作为一个现实的实体和任何个人发生现实联系,这种联系只能是假想的,是为了要使大多数人跟随犹太思想家一起瓦解他们自己无法拥有的人生时,即兴创作出来的。

 

有两种极端相反的犹太思想家,一种是传统主义者,另种是无神论者,后者极其狂热地反对一切宗教信仰,如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爱因斯坦,但是,这极端两翼的思想家,却被一根红线贯穿起来了:这就是狂热性、排他性、独断性。因此,人们经常发现,同为无神论者也就是现代意义的“非信仰者”,犹太思想家和非犹思想家实际上表达的意义并不一致。因为对于自己民族的现实洞窟和精神洞窟尚末分离的非犹太思想家来说,无神论可说是个性对群体的反思;而对于自己民族的现实洞窟和精神洞窟已被分离的犹太思想家来说,对丧失了民族独立且从民族家园被放逐并离散四方的犹太人性格来说,无神论就不再是个解放的结果,相反他是用一种集体性〔犹太性〕去反对另一些集体性〔各民族的传统信仰形式和精神习性〕。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犹太人所倡导的无神论,实际上是对其他民族的解构,是犹太文化的集体反抗而不是个别灵魂的自觉行动。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犹太式的无神论,对其他民族尤其是他所寄居的那些民族的精神洞窟进行侵蚀,就远远强于对犹太传统主义的侵蚀作用,因为犹太传统主义和犹太无神论是从同一母体中分离出来的孪生子,他们彼此已具适应能力和互相免疫力。正是在这两种强大力量的平衡中,犹太的民族精神才取得了活力,可是对其他民族来说,犹太的无神论却是一种更彻底的破坏性力量,因为在背后支持他的,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犹太集体性的压力。

 

弗洛伊德认为,“显而易见,决定生活目标的只是快乐原则。这个原则从一开始就控制了精神器官的活动……无节制地满足一切需要,是最动人心魄的生活方式,但是这意味着把享乐置于谨慎之前,这样做很快就会带来恶果,其他以避免不快为主要目的方式,由于他们所关注的不快的根源不同,而有所差异……而对可怕的外部世界,如果你想单枪匹马的保护自己,你就只能开躲它,事实上,还有一个更好的途径即成为人类集团的一分子……”只要对这段话略作思考,就不难发现,这几乎是对犹太民族不幸处境的一种自我解释。它表明犹太人很少平等对待其他民族,同时他也很少被其他民族平等对待,不论在精神上还是在社会上,因此,彼此蔑视的人类集团,互相交往时与其说是依靠文化的精神,还不如说是依靠那些甚至流通于整个动物世界内部的那种身体原则,而精神分析术,恰恰就是基于对这些动物原则所作出的分析。而所有这些,又都是得自尼采──这位波兰混血儿和基督教的背叛者的理论启发。其中包括虚张声势的权力意志说和盛气凌人的超人说。

 

 

**四,对极端人本主义学说的反诘***

4. Rebuttal of Ultrahumanism

 

超人哲学是极端的人本主义学说,而不是人本主义的悔改。而我们已经知道,不放弃人本主义就无法平稳进入全球化时代,无法创造更为健康的文明。

 

1,真理不是为人生服务的任何东西,为人民服务的真理从来都只是伪真理。真理是超越人生的,是与太极合一的天命:宇宙真相。真相意义的天命,不应被理解为一种意见甚至宣传,而是一个事实。当罗马总督彼拉多讽刺地询问耶稣“真理是什么”是时候,耶稣用自己的鲜血回答了他。

 

2,权力意志不是人的最高冲动。人的存在状态有上智、下愚、中庸等三类:下愚是“求生存的欲望”,中庸是“求权力的意志”;上智是“求解脱的情操”。上智〔“求解脱的情操”〕是在自我实现之后所达到的自我放弃的更高境界。在上智的解脱中,又可以分为两个典范:一是佛的自我放弃,一是耶稣的与神合一,而中国的“天人合一”、“与造物者游”,则属于两者的混合形态。与动物相比,人的特点是具有自我意识;与下愚相比,上智的特点是解除自我意识;只有上智与下愚之间的中庸状态如“权力意志”说,才极力张扬自我意识。在下愚和中庸之上,强有力的人能够克服生存的欲望、解除自我的意识,从而实现了自觉、自信、自律的顺从,他的戏剧性表现是耶稣在喀西马尼园的祷告。解除自我意识,是最高的情操,能够克服生存欲望,一如能够克服权力意志。

 

3,任何将权力意志置于最高等级的企图都是出于无知,而将其绝对化的倾向,更是可笑,追求权力的意志取代不了追求解脱的情操,正如超人取代不了上帝──自我放弃才是自我意识的完成和圆满。正如自我克制是实现权力意志的超然道路。

 

4,超人不应与群众对立,因为光靠超人无法组织社会,没有社会,文明就无从产生,超人又何从说起呢?如果超人把群众消灭,全由自己来组织社会,结果还是会在其中兴起“超级超人”,即新人类中的超人,他还是不能把新的群众消灭!这是生物界的规律。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各安其位、各守其序。列宁主义就比较进化,所以先锋队必须建立专政,来利用群众而不是消灭群众。

 

5,“目标是超人,不是人类”吗?不。目标既不是人类,也不是超人,这两者都只是条件,目标是新的文明,实现天人合一即生态平衡的理想。超人之所以可贵,不在其自身,而在更好地维持生态平衡──超人也是一种要被超越的东西,一种用超等超人的眼光看来卑鄙不堪的蠕虫!超人只是神秘世界的仆人及工具。虽然他所超越的现存群众只是更低的材料及渣滓。而惟有不可预测的天命才是实际到达的目标,达到这一目标可谓超人的至福。超人不可只为自己而生存,否则其生存仍旧不脱动物世界的轮迴和人本主义的窠臼!

 

6,超人对群众、强者对弱者、智者对愚者,应该保护而不该欺凌。克服与淘汰诚然是净化与提高的过程,可这是永恒持续的吗?不是永恒的,只是周期的,所以这两组过程在历史上不断交叉重演的。而并非永恒的、不间断的、不断革命的。

 

7,中国古老智慧说:“天下以逆取,以顺守!”如果说,超人是人本主义的夕阳,那么天子才是天命的乾元。

 

8,查拉图斯特拉〔Zarathustra〕说:“不给我们,我们就去夺取:夺取最清澄的天空,最伟大的思想,最丰盛的食物,最美丽的女人”:这种“胡言”〔不是“谬悖之说”,而是“西方语言”即人本主义语言〕,实在是“乱语”〔不是“信口雌黄”,而是“革命语言”〕:是集中概括了两种古代“异教文明”的根本精神:北欧的〔向往清空〕、希腊的〔绝对理念〕;以及两种现代“异教思想”:经济领域的阶级斗争说和生物领域的性欲宣泄说……

 

9,“新鲜的空气”并不是“新的空气”,这似乎印证《传道书》“太阳下没有新东西”是对的。但说:“太阳下没有新鲜的东西”,就错了。所以人的使命不是提供新的东西,而是提供新鲜的东西:新鲜的晨风、新鲜的水和食物、新鲜的花草和新鲜的人、新鲜的思想和泪水……而提供新东西的权柄,其实是握在上帝的手中,也就是握在“偶然性”和“深不可测的命运”之手。

 

10,尼采说他是为未来写作的,他的超人是为未来预备的。他的未来是欧洲的未来,他的超人是为欧洲的未来预备的,但他完全没有预见到一个“有色人种的欧洲”。而我们却知道,“人类的未来”是由某部分人的未来预示的甚至代表的,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未来并非均等的,任何共同体都是由秩序──礼来造就的。对一部分人意味着自由,对另部分人可能意味不那么自由,你把情给了一个人,就不能再均等地给予另外一个人──这就是“礼”的精义所在,没有礼,就无法形成有效的结构,无论社会的还是文化的。

 

超人概念源于欧洲背景,从希腊到日耳曼,而排除了基督教对于欧洲心灵所形成的“假晶现象”。随着全球化的进程,超人的大文化背景已经溃灭,超人已成为丧失了根基的“永恒的犹太人”,离开了自己的土壤而开始轮回的飘流。也许预感了这一命运,尼采的超人也开始附和印度的轮回说。尼采以“未来立法者”自居,其豪迈言语,激励了集中营、劳改营的建立者予以效法,然而我们忍不住反诘一句:未来的人们究竟与今日的人们有何不同?如果没有遗传基因上的革命性改造,生存状态上的根本变局可能出现吗?我怀疑。如此,则那变化充其量不过是文化革命,文化革命真是太无聊了,永远都是人性的陈腐翻新。按照同样的道理,全球化如果不能引申到外太空间的探险,其意义依然限于勾心斗角、彼此欺凌残害。

 

至于未来,人们之所以接受新的空间探险,可能也并不表明他们较今日的人们“进化了”,而只是由于,他们之所以接受“新”,一如今日的人们之接受那些已被我们 目为陈词滥调的“旧”!那时人们还会借助钟馗去击打新的灵魂,因为大众永远是水性杨花的,即使“超人”的种族也罢。复数的大众永远期待着单数的创造者塑造她。所以单数的超人〔superman〕是高贵的,而复数的超人〔supermen〕则卑贱。至于单数的立法者,则并不期待人们的诵读,也不企盼人们的纪念,他是为神明也就是为“人本主义的彼岸”而写作的。

 

当我在学院读研究生时,导师在三年之间给我的唯一教言便是:“谢选骏,文章写出来是让别人看的。”这深刻吗?这很通俗。但我一生没有学会。我一贯以为文章写出来是给神明看的,也是留给自己的一份心灵记录。当然也包括那些自己觉得懂得神明意思的人们。可惜啊,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学会研究院导师在一分钟之内教给我的“全部研究生课程”。事实上,我还是有很小一部分文字是“写给别人看的”,而那些作品又恰巧是最令我赧颜的!

 

“为自己的感动而不为世界的赏赐而写作,你的写作才可能真,才能够成为你生存状态的补品。于是你的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药,首先救助你自身,而后才可能救助了人们。”这是我想要告诉后人的肺腑之言。

 

 

**五,超人的生死***

5. Life and Death of the Superman

 

超人思想有合理性吗?有。但那是受到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的欧洲文化和欧洲社会的严格规约的。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超人思想本身的弊端,随着时势的演易而日渐暴露出来,例如,在独裁国家的领袖崇拜中,显示了超人哲学的潜在影响……那么

 

1,什么是超人?或曰,“往哪个方向超越”?

 

2,难道更健康,更快乐,更坚强,更灵巧,更聪颖,更富于创造力的人性指标,就足以构成超人的要素?

 

3,超人到底是个生物学概念还仅是生理学或是社会学概念?抑或是上述诸项的综合?

 

4,人怎麽可以为自己的完善性制定统一制式呢?人可以培养出理想的猪,牛,马,羊,犬,鸡,鹅,鸭之类,却无法培养出一个“全面发展的理想人”,因为世间的各种理想标准其实在冲突,形不成一个统一认可的准则,还因为,即使理想统一了,按照这种理想发育完成了的人也只能满足一时一地的社会需要,而无法满足往后时空的全部需要。其道理很简单:人之要求于家畜家禽的改良任务极为简略:多产肉、蛋、奶而已。但人对自身和他人的要求却极为复杂,且一般而言这些要求还相互冲突。这些苛求在“完善人”的同时,还进一步“异化人”,直到把他变成怪物,活活撕碎他的身心,使他变成非人。

 

5,如此看来,以反抗异化为宗旨的极端人本主义〔超人哲学〕,正以其逻辑的力量滑向更深的异化深渊,最后导向人本主义的反面。──这也正是许多当代阐释家声言尼采是“最后一位杰出的人道主义者”的依据所在?正如“以保持人的身心健美为宗旨”的体育活动,正在奥林匹克运动的竞争原则下变成摧残人们身心的最大元凶。金牌,迫使体育事业已经完全背离了体育精神〔正如人走向了非人的超人一样〕,其结果把人沦为运动机器,把运动员变成伤痕累累的残废。这种悲剧不是可以用轻松的“商业化倾向”、“拜金主义”解释掉的,实际上体育事业的悲剧恰恰躲藏在体育精神的最深刻处:争奇斗妍的赌徒心态。

 

6,超人若有固定形象则难免僵化,若没有固定形象则流为概念游戏,所以尼采说,“我真遗憾自己仍不得是一个诗人!”诗人怎能定出一个持久的座标呢?

 

7,超人思想的最大愚昧,在于它是进化论之子!进化论是描述动物的还是描述人的?什么?连动物带人一起描述的?这个算是什么东西?算是科学主义的东西?可是好的、高贵的存在,永远是自足的、无目的性的、决不朝着任何方向乞求延伸的。

 

8,“超人”只是人的扩大,是一种理想的、无所不能的人。但他仍具有人的本性,犹如人脱不了猴的本性一般。超人又如何圆满完成人类不能企望的事?超人如果比人类做的更好,更合理想,付出的代价也必更高,就像比动物更高的人类,让文明破坏了地球环境。这样的“超人”学说只是欧洲文明关于“人类万能”信念的极端夸张,“人可以与上帝比美”──这类错谬并充满了纵欲气息的概念,不就是“超人”的本意吗?

 

9,“超人”观念的迷妄在于:“超人”不是一位,而是一群。这种族的群众的理想,各种古代神话里都有体现,而在现代生物学的实践中,也是以追求种族进化为基本概念的。然而从神话到进化论的整个复数系列都是荒诞的,完全不适于整合全球的需要,因为全球的复杂多样性,使得形成秩序的张力变大,而秩序的内在一致性才能确保成功,尤其在其形成初期。反观时而悲惨阴郁时而腐化堕落的二十世纪,被各个霸权中心所分裂,而每个霸权中心为了对外扩张,就对内鼓吹国家至上、阶级至上、种族至上的谬说,以“团结民众”。在这诡计战略下,复数的超人,即所谓种姓神话被再度提了出来。这是导致社会失败的例子〔印度模式〕,而完全不能和礼制的方式如科举制度的成功〔中国模式〕相提并论。

 

10,随着全球时代的逼近,超人已经死了。因为产生超人的欧洲中心的文化土壤已经破坏无遗,这空前严重的灾异愈来愈清楚地显示现代世界的一切病症,已经不是现有的文明模式可以解决。只有抛弃人文主义的自我安慰所编造的幻念,重新学会尊重生灵和神灵,给自然以适当的保留地,把人类的精力引向更为健康的方向。二十一世纪的“超人”将不再现形为十九世纪艺术家、思想家,不再现形为二十世纪的革命家、政治家,而是现形为科学家、骇客和恐怖专家!他们不再活在洋洋的春光中或沸腾的夏日里,而是沉浸在秋天的肃穆和冬季的冷酷中……这就是二十一世纪的生存的大背景,谁也摆脱不掉这致命的阴影,直到全球一体的日子。

 

 

**六,《查拉图斯特拉》的摘录与评论**

6. Excerpts and Commentary of Zarathustra

 

1,《市场之蝇》

 

孤独并不是用来治疗昏惑与针伤的手段,因为孤独不是要使受伤的人复原,不是要使中人以下者“上升”为中人,孤独乃是要让健全而又精力过剩者攀升、飞腾,是一座心灵之天梯,它的指向不是中人,而是人上之人。如果说,森林与岩石只是为了陪伴受伤的人而设,那么,这样的慰藉与点缀又有什么终极价值呢?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如果说,森林与岩石只是为了陪伴受伤的人而设,那么,这样的慰藉与点缀又有什么价值呢?是“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

 

2,《日出之前》

 

宇宙充满了渣滓与废物,像人间一样,或比人间更甚,只是由于距离,尤其由于强光之眩惑,黑暗之宇宙,常常被人们忽略。而“纯净的天穹”,其实只是观者心中的“神圣的希望”──宇宙间原无净土,只有更适宜不同的你-我-他所生存的角落,不同的角落。灵魂没有苦涩,正如灵魂里亦无狂妄。灵魂只是一面镜子,看自己,审视错综复杂的联系。灵魂又是没有朋友的,上帝当初造出灵魂来不是让他们结成任何同盟,因为一个灵魂就是一个世界,而各个世界“在本质上”是无从沟通的。“朋友”只是世俗的事,因为朋友只能共存一个世界中,跨世界的友人无从认识,不论是用语言还是微波。

 

3,《旧榜与新榜》

 

A、写了一半的新榜“最好”,因为它激发起巨大的期待;“未完成的作品”最有魅力,因为它的所指近乎无限。他的下降和他的毁灭是指向旧榜和旧人类的,他以写了一半的遗言去呼唤未的人,召唤生生不已的教化,新的教化。

 

B、讲坛可以被暴力推翻,但它传布的声音,却并不一定随着野蛮的塌毁声而停息,因为通灵的讲坛,就是人的灵魂所渴求的“超级奢侈品”,如果没有更佳的选择足以代替它,人又如何去闭目塞聪?爱真理的人,一定不要迷信暴力、迷信暴力:暴力在战争时期或许是一项聪颖,但在和平时期却是十足的蠢行!铁蹄可以踏破书籍,孔庙常被用来饮马,但要征服心灵,毕竟要用心灵懂得的语言,而不是专政工具。

 

C、伟大的墓道巨陵纪念堂到底和死尸有什么干系呢?牵强附会的纪念,名实睽违的艺术陈列!除非,你认为“伟大光荣正确”的形容词是指代僵尸而不是指代活生生的业绩!死亡使伟人干缩,化为尘土,变得渺小可笑,就像死在高压电下的人,瞬间就短缩、黑枯。对尘世的舆论而言,伟人留下的不过是心灵的阴影或余辉,一种反响,一种夸大的回声,一种变形的记忆。惟有在明智者那里,伟人不因死亡而更形拉近、伟大,也不因为死亡而变得遥远、渺小:时间的和空间的距离虽然改变了视觉,但不能丝毫干扰遥感能力所获得的认识。在历史领域中,遥感者的利器就是“体验”,体验使他获得历史的甚至宇宙的通感,和宇宙同呼吸共命运。

 

D、“诸神的裸舞”极美──它使世界生成,使世界旋转,使世界充满心旌神摇的魅力。遮蔽如此之美的衣饰,若不是伪善,当就是“可耻”。然而这只是雅安人的动物性癖好,化装的查斯图斯特拉是否想过:善于模仿凡人,就是善于模仿一切行为中最下等的水流 ,且就“下流”这词的最原始意义而言:走最小抵抗力的道路。“诸神的裸舞”于是演化成大众的裸舞,诸神的风韵演化为大众的淫乱,诸神的自由返朴归真,大众的自由却走向沉沦。对模仿的大众而言,自由流为生命的敌人而非生命的造福。大众的最大的玩具就是人类自己的身体:异体的身体,同性的身体,以致自己的身体。而更为摩登和更为原始〔两者本为一事〕的游戏,还依据动物的身体,这在嗜好宠物的家庭特别显著。说到底,若不经过人自己的身体,人的一切玩乐都无从谈起,人体以外的一切玩具,若不经过自己身体的传达和过滤,也都无法达到至境,甚至无从感知。且我发现,人所创造的各种玩具,本质上都是模拟人体的,所以陀罗在民间俗语中被称“李逵”,而各种交通工具的模型都是人的肢体的夸大,各种武器是人手臂的延伸,各种“洋娃娃”更属人体模拟之确凿无疑,甚至各种动物玩具,也是人体的变形变相。那么各种电子游艺机呢?它们显然也无一例外地追逐人体,哪怕是童话式的追逐,也是朝向追逐人体的战争:其目标是“动物”“超人”或“神”。即使是几何形态的“变形金刚”也不离人体之宗。……由此可见,人体之外,人根本就不关心其他。而人的兴趣,终究无法脱却人体,裸体画的动力盖源于此。至于说到裸体画对技能的训练作用,那也是源于人对人体的迷恋、敏感及痴绝!人体啊人体,“艺术家”何能独外?

 

E、搅扰了昏睡的人反会被人认为可恶的,正如要警醒所有人的布道家最是浅薄。“众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才子的浮浅正在其不知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精神之乡昏睡,无力警醒以对阵无穷,甚至许多一度苏醒的天才,最终也由于无力承载精神的重负,倦极长眠。创造者建立善与恶,不是创造者就无法知道并建立善与恶?多么令人厌倦的绝对论!庸众的善与恶,是老去的创造者教给的,因此,他们必定反对新的创造者。但即使他们的顽冥,不也是老去的创造者的余泽吗?只是新的创造者也将老去,新的不必比老的更优越──唯其时义有别而已。查斯图斯特拉,你是欧洲没落的小邦精神的遗粹,哪有波斯帝国的宇宙气概?那“粗犷的智慧”,本似庄生的“逍遥游”,距“大宗师”、“应帝王”的终极目标,尚有千里之遥。

 

F、真实,是很难的境界。而对自己真实则更难。所以,中国哲学曾把“慎独”作为人之至境加以表彰。寻求、锻炼、真实到“恶”的地步──都可以是做给别人看的,是表演性质的;惟慎独需要诚的绝境,并超越真实与坏恶之间的逻辑因果关系。勇敢的冒险、持久的怀疑、残忍的否定,不被断为“坏恶”,你就解放了“旧榜”的奴隶。在内心深处,尼采极端重视舆论。他热爱群众一如她热爱女人,所以他热衷诅咒令他失望的庸众,他的情思萦于闺房,所以他号召提着鞭子到女人那里去,“我的兄弟们哟,如是宣讲遍及一切的大街小巷吧!”这种街头演说家身上,哪有一点容克贵族的土著气息?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太多“人性的,太人性了”的高加索人一样的狐臭,所以我认为,倒是后来由他人编辑的那本《权力意志》,更多中国式的智慧,尽管只是半成品,体现了“礼制的不完整的世界秩序”。而《查拉图斯特拉》不过是一座“由此及彼的浮桥”罢了。只有这样溯本穷源,方能劈开查拉图斯特拉的骨髓,以揭开其难以理喻的反复无常的喋喋不休。──“直到理解了你自己是一个不可理解的怪物为止!”

 

G、《在新榜与旧榜》之中,这位德国和波兰杂交的查拉图斯特拉写下了一段十足的斯巴达幽灵的复活,这真是对二十世纪极权国家的“预言”:他抨击了神圣的“死亡教言”,但他表扬的却是,国家、民族和主义、真理的名号,国家至上是资产阶级的民主,民族至上是法西斯主义的独裁,阶级至上则是无产阶级的专政。沐猴而冠的强盗,口说反对贱氓与暴君,要把“高贵”塑在新榜上,结果还是让纳粹主义的群众专政通行无阻。尼采断言“凡是贱氓,他的记忆是返于自己的祖先”──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代表了同种未来主义的前后时代精神。纳粹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学生,尽管是批判性的学生,像亚里士多德之于柏拉图;纳粹主义虽然把阶级斗争变成了种族斗争,但同样鼓吹暴力革命,要与传统实行最彻底的决裂。那“狡狯的怪物”除了僭主与暴君,还能是什么?他的各种化身,左的,右的,极左的,极右的,在二十世纪强奸历史,生下“影射史学”这样的怪胎。“他以慈悲和敌意捩转和扭动一切过去;直到它成为他的一座桥梁,一种先兆和传令使,和雄鸡之晨鸣”──如果结合上意来释读,当令人知道“毛泽东号召工农兵占领大学”,竟然来自尼采思想。这个毛骨耸然的发现,这与当年的绿林军掘发汉陵,掘出刘邦太太的僵尸予以强暴的“转捩”与“扭曲”,何其相似!但这不能结出果实,只能通向死亡。试比较《新榜与旧榜》之二十里面的“你们不教他飞腾,我请你教他更快地坠落”──与马克思主义者伯恩施坦的名言“目的是没有的,运动就是一切”如出一辙。杂交的查拉图斯特拉,一会儿摆出革命无赖的架式,一会儿又像个传统书呆子!一会儿自称未来主义者,一会儿皈依贵族的风韵……说什么“你们当为你们的仇敌而骄傲”,则把耶稣的宽容,变成彼拉多的把戏,鼓励优秀人物互相残杀。现代全球社会,不再是欧洲小邦之间的选种育种的种马种猪的实验场所,何须如此煽情。陈旧的“路线斗争”应该让位给“生活方式的竞争”,而生活方式内在优化,需要取代种路线内部的势力均衡!全球化的斗争提出了相反的要求,它不追杀优秀的同侪,而是如《权力意志》所供称的“向群众宣战”,不是为了国家、阶级、种族等群体的割据而斗争,而是为了全球化的秩序,召唤优秀人物,集中优秀人物。不是为了争权夺利,而是为了整合权力,所以它并不选择斗争的对象,也不拔高斗争的对象。

 

H.《新愈者》之二:“有着言语的地方,即有着如同花园一样的世界。”“在最相似的之间,错觉说着最巧妙的谎,最小的罅隙却最难度过。”──这里对语言的性质说得多好!然而,“别忽视了他们在怨诉和控诉之中的纵欲”一语,恰巧也是全部尼采学说的自供。语言是身体的写照,若以不同的方言和国语去译制同一部外国影片,你竟会对其中的“同一个人物”产生全然不同的感觉!例如,在多数国家里,说国语的人物通常较为高雅而说方言的人物通常较为粗鄙,试想,国语和方言的效果尚且如此不同,那么不同的语言所造成的人格差异,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这样说:除了语言,人不理解别的;语言的世界,构成了文明的全部洞府!

 

 

**七,超人的没落与轮回思想***

7. The Fading Away of the Superman and the Thought of Reincarnation

 

有不少学者曾经指出,流行于中国的大乘佛教,其实是波斯太阳神教──罗马密特拉崇拜的佛教化形式,正如天主教也受到波斯太阳神教──罗马密特拉崇拜的滲透。那么,像轮回这样一个古老的佛教观念,是否也是密特拉教〔Mithraism〕的产物?

 

自古以来,就不乏轮回〔Reincarnation〕的信仰者。但他们的出发基点并不一致,而解释、发挥及其导致的世界景观也全然相异。古代印度人关于轮回观念〔Samsara〕的解释与发挥,采取了动物故事和人兽互相变形的故事形式。著名的有《五卷书》〔Panchatantra〕和《佛本生故事》〔The Jataka or Stories of the Buddha's Former Births〕,这些,基本上可以算入神话领域。印度人不但欣赏这些故事,且对其认识论上而非美学上的真实性,大体上并不怀疑。罗马诗人奥维德〔Publius Ovidius Naso,前43─后18年〕的《变形记》〔Metamorphosis〕所记载的神话故事,则采取了埃及人式的轮回观念,具体体现在对于死人复活的信仰。法老的金字塔,就是为复活作准备的,与其说它是一座坟墓,不如视作迎接复活的巨大祭坛,所以那里面竟然有船只,准备航行太阳神的国度。后来,马其顿人在埃及建立的托勒密王朝的创立者,接受了这一信仰,并把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遗体,作为王国之基般地保存、崇拜,开二十世纪僭主列宁与孙、毛“暴尸街头”的先河。

 

这一尸体保存癖好后来被“列宁同志”和“毛泽东同志”的继承人们学到了,无怪有人批评毛的徒子徒孙们是在“以夷变夏”,学习西方传统中最坏的东西。确实,作为西方和俄国的学徒,不这样又能怎样?有人指出毛的继任者宫廷政变上台,二十多年来始终尴尬面对天安门广场南面的干尸纪念堂。1990年代中期市场经济带动中国改革开放的原动力消逝,权力寻租和腐败开始盛行,国民利益受损,言论窒锢依旧,社会公正与平等的呼声不得不借助于当朝老公猩猩的名义,从言论锁链的缝隙中发出,后改革时代的“毛泽东热”从民间蔓延。把一个虚伪公平的福尔马林毛,制成新世纪社会公正的代言干尸,政治封闭、言论钳制,在扭曲国民性格、制造社会蒙昧过程中,是如此的卓有成效。“干尸迷信”死无对证,任何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释死者,而那死人却不能复生,去跟活人理论。毛当政时,就成功用“干尸迷信” 的方式,把马克思当理论工具、把孙中山当统战工具,通过扼杀言论自由,完成了统治的自我合法性过程。这是学习蒋介石和斯大林,借助于“干尸迷信”,推崇孙中山和列宁,以接班人姿态夺取了政权。〔贾悲文《毛泽东现象:“干尸迷信”好过“活人崇拜”?》,《亚洲时报》200713日〕

 

就现存资料看,东汉以前的古代中国人,并无明确的轮回观念,中国人接受轮回观念如目莲救母故事所显示的,是汉魏六朝佛教输入以后的事。而到了明代的《西游记》中,变形故事不仅阐释轮回观念,也在宣扬佛法无边的思想。就中国的具体情况言,近似轮回观念的是儒家关于“圣人之德”的信仰。

 

儒学的正统信仰认为,社会乃至于整个宇宙的秩序,莫不仰靠圣人的道德或其堂堂正气维系着。孟子关于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断言,尽管披上了儒家合理主义的外衣,仍然近似轮回的信仰。而且,为了论证他的这一信仰,从古代传说〔如关于舜的历史神话〕中摭取了不少材料,以资作论。这种不自觉的神话历史化,其动因是合理化作用,这一现实态度使他的天命观念附着于人的品德和努力。所以,他必得从社会原因中为那种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古老信仰寻求解释。孟子的“浩气”,类乎圣人的“德”:它充塞天地之间,不绝如缕,永远轮回。但儒家的正气没有采取印度故事的神格化、人格化、动物故事化的解释,而采取了历史化的、社会化的解释。文天祥在其狱中名作《正气歌》中,以自己的亲身经验,再次支持了这种学说。文天祥的正气有时现形在这人身上,有时现形在那人身上,周流六虚、变化不居。这样的正气周流,不是很接近灵魂的轮回吗?如果文天祥写一部小说描写自己“化做啼鹃带血归”灵魂历程,这部故事岂不很像英雄史诗或历史神话?

 

在近代西方人那样,轮回观念并没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消失。相反,它从新的事实中为自己找到了新的解释,并据以作出了新的发挥。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轮回是宇宙的基本现象。而轮回所采用的形式,不是神格化的人物形象或动物故事的神奇变形;而是人的主观意志所造成的表象世界。叔本华的追随者尼采,则力图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轮回,他认为轮回基本导因不是人的意志,而是由于无尽量的时间,加上有限的元素组合,终会导致结构相同的现象发生,这就构成了一个轮回的发生,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系列的、全面的轮回。如此,则那位查拉图斯特拉即宣扬超人哲学和永远轮回思想,一手执蛇〔象征轮回〕、一手执鹰〔象征超人〕的古代传说人物,就成为新神话的核心了。

 

而当代的遗传工程理论家,甚至可以把结构近似的个体重复出现,视为证实轮回观念的一个根据。如果以遗传工程或外太空的科幻小说形式,来敷衍一段神格故事,这算不算科学神话呢?尽管不同宗教对“什么是罪”有不同的看法,但在有罪然后被罚这一点上却是相当一致的。处罚形式在许多宗教里都以下地狱为重,据说这是从波斯宗教里向四周民族扩散开来的。耶教与释教在罚之观念的具体方面还是有差异的:前者不承认罪业可以由人来代赎,而后者则不但承认且鼓励用善行来抵偿恶行。所以前者的宿命论意味更强,如新教加尔文派特别强调人的罪孽无法用善行来挽回。而佛教禅宗在另一极端宣扬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的思想。当然,耶教与释教中并非没有相近之派别及相近之观念,只是二教大体上看起来具有以上差异。而加尔文派的预定论及禅宗的意志论就是两个极端例子,佛教中缺乏类似加尔文派的预定观念,耶教中亦无禅宗的意志决定论。而佛教修炼所强调的唯意志论,在一个绝望的时代是天生宠儿,但佛教的慈悲在一个革命的时代却是赘物,因为革命时代是以重大的斗争与牺牲换取转型的时代。

 

受尼采感召的德国史学家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所进行的历史研究,完全排除了神的干预,而把神理解为人的精神,他因此对这两种人格进行说明:把主张舍弃的人,称为“僧侣式”的;把主张扩张的人,称为“贵族式”的。而在我们看来,僧侣中的扩张分子实在不少,许多人根本就是为了生计而“委身事奉”的,这不仅在法国小说家司汤达〔Stendhal[Henri Beyle]17831842年〕的长篇小说《红与黑》里,描写得栩栩如生,在我们身边也司空见惯,混食于各种宗教中的僧侣以及“神汉”“巫婆”,其实不该称为“人生的舍弃者”。而具有雄健之力的人,才能克制自己甚至牺牲自己,不是“扩张者才有勇气”。真能舍弃自我的,需要另一种力量的支持,因为这不仅违背人类的自然性格,也乖离了动物的本性。所以它特别要求一种超常的力量,在绝望中生存下去的力量,甚至“如何自主地与宇宙结成关系”。

 

 

**八,全球意识的发展线索***

8. The Developmental Trajectory of Global Consciousness

 

全球意识的思想发展,出现在中国,这毫不足怪。因为:

 

1,我们生活在现代中国的一片混乱中,这些混乱迫使我们思考。

 

2,我们在社会封闭的状态下偷偷思索,避免了信息时代所特有的大量当下信息的涌入所造成的意识阻塞。

 

3,这样,从最原始的思维到最现代的学理,我们都均等地一一涉足过,这就避免了文化偏食和思想狭隘症,而这种精神病痛是现代的欧美人士普遍患有的。

 

4,在这种状态下,全球主要文明的历史和现状在我们的思想中,得以重演和过滤。在这重演和过滤的基础上,新的全球意识形成了。

 

5,全球意识的形成,是全球化时代的“合乎逻辑”的思想结果,是一个“自然的”或“必然的”行动指南。无论它是苦是甜,人类共同文明既然已经出现,那么完成重要的自我转型的时刻也就到了。“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变”,因为不变比之主动地变化更接近死亡。

 

稍安勿躁。过激的反应使得许多先行者都惹过“祸”,但缺乏适当的反应则连得祸的机会都没有了。要避免巨大的恶果,不在于不变,而在于审时度势。

 

我们知道,极端人本主义是极端民族主义的伴生物,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这一科学模式的文化解说,在这一点上,尼采和马克思一样,既是科学家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年〕的学生,又是解构者弗洛伊德的先师。极端人本主义尼采的出现是西方精神急剧衰颓的典型征兆。在他的身上,欧洲的人本主义沉沦下去,全球化太阳正在升起,他倾心于印度的轮回说和波斯的拯救论,并从达尔文的立场予以理解,也许他和他的欧洲信徒没有意识到,求权意志如此执拗的超人,其实正是“浮士德精神”的回光返照。德国神话中的英雄“齐格夫里德”和半基督教化的“浮士德”,与极端人本主义的超人:实际上是一个观念的三段化身。这三段化身都由感染希腊精神〔古典〕和拉丁精神〔中世纪〕最少,并且身处欧洲中心的日耳曼人来表达,似乎上顺理成章。然则,即使在日耳曼这样一个“最后的西方民族”的身上,非西欧的精神还是占了上风。这就是打开极端人本主义〔尼采〕学说中最深刻的内在矛盾如超人与永恒轮回的钥匙:最后的残阳〔超人学说所显示的西方人本主义〕和最初的朝阳〔永恒轮回所显示的东方神秘主义〕的奇妙交织。于是,紧接这哲学预兆,欧洲的权能在二十世纪进入了全面没落期。即使美苏竞争的结果也是欧洲失败、美洲胜利,尽管苏联集团只是欧洲的东翼,不算正宗;而美国的胜利却是欧洲中心时代的明确结束,和“太平洋时代”开始的标志。而极端人本主义则在政治上未脱幼稚病,例如其梦想在欧洲中心时代就诞生一个欧洲合众国。其实,欧洲和一切文明发源地一样,不充分边缘化,就无法统一,如希腊各邦、中原各国,即此例也。

 

历史上未有一群彼此争斗的蕞尔小国能够捐弃前嫌和宿怨,而携手共建一个规模巨大的世界帝国。苏美尔城邦、玛雅城邦、希腊城邦、中原各国,在这方面都是典型的失败的例子。欧洲诸国难道能够例外?让我们拭目以待欧盟的奇迹吧。由于文明的后遗症,这群古老的小国锐气早经磨尽,创造精神也已惰怠,只能成为某个新兴的边区霸权的刀下之鬼,而具有原始背景的新兴霸权,会用各种方法迫使这些蕞尔小国成为自己的俎下肉,留给它们的只有一种可能:成为物质化的、广袤的、机械性帝国的一块领地。像希腊化各国对于罗马帝国,像战国各雄对于秦,像苏美尔诸邦对于巴比伦帝国和波斯帝国。尼采看不到这一点,还由于他只是一个“真正的欧洲人”,虽然他因为拥有混血身份,眼界优于某一国的沙文主义者,可是他又怎能“彻底摆脱欧洲人共同的区域眼界”呢?那种欧洲眼界,在十九世纪的欧洲真算伟大的上乘,但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却是极为落伍的末流了。尼采预感到欧洲的没落衰颓,但却只知道挽救它而不知道放弃它,更不能摆脱人文主义的局限,不知全球化将要吞没欧洲──不是停留在欧洲的一体化,而是进军于全球的一体化。

 

欧洲的一切将在全球化里面终结。正如太阳在西方落下后还会从东方升起,刺眼,迷人,神奇。绝望的尼采学说,诚然是迷妄的,因为它还根植在欧洲文明的土壤中;同时它也有不朽之处,即根植于西方却看到了东方,并转向了东方,成为欧洲衰落的见证者。对当今的世界来说,一个颇为重要的工作便是: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扬弃极端人本主义的思想,并对极端人本主义虽然提出但却无法解决的形而上学问题,给予一个“文化上的答案”,这要求思考者从尼采的《权力意志》即所谓《八十年代遗稿》出发而不是停止,从他“欧洲合众国”的思想出发而不是停止,从区域政治走向全球政治,以再接再厉,开辟全球合众国,即礼制的天下统治。这当然需要以批判的眼光而不是信徒的眼光来阅读那本探索性、并不成熟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毕竟,波斯宗教只能提供起点而不是终点!当我们彻底肃清了极端人本主义学说中的陈腐,赐给它真正的教益,“天解决”的号角就吹响在这个脆弱的星球上。

 

文明史的四季以及“天子”学说,是对“永恒轮回”的一个说明和一幅完善的图解。“人的力量”无法满足人的需要、解释人的处境,在柳暗花明的时刻创造了生机的,是“神的力量”。如果说超人学说是欧洲人本主义的终结,那么天子学说则为历史教的全球流行打开了闸门?

 

 

谢选骏:作为第四权的新闻行业其实就是皮条客

《Politico:美国新闻业,正一步步走向衰亡》(旺报 2024-05-07)报道: 美国新闻业正走向衰亡,记者与编辑失去了昔日的自信和狂妄,过去美国新闻业向来以昂首阔步(swagger)著称,无视权威和习俗,完整地讲述真实的故事,但现在这种风格已被边缘化,从前文化的力量也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