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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0月1日星期日

谢选骏:英联邦民主开始自相残杀


《加拿大印度外交风波升级:特鲁多获得的全球声援为何如此之少》(霍莉·洪德里奇(Holly Honderich)BBC记者 发自华盛顿2023年9月24日早上8点49分)报道:


加拿大总理贾斯汀·特鲁多(Justin Trudeau,杜鲁多)上周在纽约聆听记者提问时,他一直以来的招牌微笑却开始褪去。


毫无意外的是,记者会上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涉及到印度,有关特鲁多在上周提出震惊各方的指控:加拿大有可信的证据表明印度政府参与了在加拿大境内,对一名加拿大公民的非法谋杀。死者是名锡克教活动家,生前被印度指控散播恐怖主义。


新德里方面否认与谋杀案有任何关联。


特鲁多回应记者询问时语调缓慢且谨慎,严谨地固守他的谈话要点:“我们不是要挑衅或制造问题,我们是在维护基于规则的秩序。”


但一些记者问道,加拿大的盟友在哪里?一名记者对特鲁多说:“迄今为止,您似乎孤立无援。”


至少在公众眼中,在与印度这个世界上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对峙时,特鲁多似乎被多数人忽略。而印度的人口是加拿大的35倍。


自从特鲁多做出爆炸性的宣布以来的几天里,五眼情报联盟中的盟友提供了读起来规规矩矩的公开声明,但远远未达给予加拿大全面的支持。


英国外交大臣詹姆斯·克莱弗利(James Cleverly,柯维立/祁湛明)表示,英国“非常严肃地对待加拿大的指控”。澳大利亚则用几乎相同的措辞表示对指控“深感担忧”。


但是,也许最令人不安的沉默是来自南边的邻居美国。这两个国家是亲密盟友,但美国并未为加拿大发声,表达愤怒。上周,在联合国发表演讲时,美国总统乔·拜登(Joe Biden)曾提到印度,但不是谴责,而是赞扬该国协助全球建立新的经济路径。


拜登的国家安全顾问杰克·苏利文(Jake Sullivan)后来否认美国与加拿大之间存在“隔阂”,他说与加拿大有着密切磋商。但美国其他的公开声明则很淡漠,更多地是对“深感担忧”的赞同点头,同时又肯定印度对西方世界日益重要。


有专家告诉BBC,对加拿大来说,问题在于加拿大目前的重要性,还有能给予的利益,相对于印度对全球的庞大战略重要性而言可说是相形见绌。


华府智库威尔逊中心(Wilson Center)加拿大研究所的研究员泽维尔·德尔加多(Xavier Delgado)便忧心地表示:“美国、英国和所有这些西方和印太区域(Indo-pacific)的盟友已经制定了一个主要关注印度的战略,以成为对抗中国的堡垒和平衡。这是他们无法舍弃的东西。”


“他们没有公开支持加拿大,这表明了地缘政治的现实。”


美国驻加拿大大使大卫·科恩(David Cohen)对加拿大媒体CTV表示,“五眼联盟”伙伴成员国已分享了有关此事的情报。但对于有报道称,这些盟友拒绝了加拿大公开谴责谋杀案的呼吁,他只是说“不习惯评论私人外交对话。”


此外,针对此事相对的寂静,事实上也可能反映了加拿大在全球舞台上的不足——它是可靠的西方盟友,但自己并不是一个全球大国。


加拿大研究所所长克里斯多福·桑德兹(Christopher Sands)向BBC分析称:“这是一个软弱的时刻。”


他指出:“现在,我们正在见证一个硬实力的时刻,这并非加拿大光环罩身的时候。全球关键性的事务都是与武力、权力和资本有关,而加拿大不具备这些东西。”


在印度以外,很少有人对特鲁多公开披露指控的决定提出异议,而且,如果指控属实,这将意味着一个民主国家在加拿大境内实施了政治暗杀。但涉及的道德指控可能不足以改变全球局势。


而对特鲁多来说,这个冷酷的地缘政治现实,意味着他度过了几乎孤立无缘的几天。另一方面,加拿大与印度的紧张关系不断升级——包括外交驱逐和旅行警示,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印度停止了为前往印度旅行的加拿大人提供所有的签证服务。


更令人沮丧的是,这个漫长的一周恰好在加拿大自由党领袖主政以来,一个“漫长的夏天”正要结束时发生。


在特鲁多对印度的指控事件发生之前,加拿大人正在通胀和高利率下苦苦挣扎,有关中国涉嫌干涉加拿大选举的消息传出,批评者称特鲁多及其内阁对此事已有所察觉,但未予以重视。


紧接着,还有加拿大最恶名昭彰的连环杀手保罗·贝尔纳多(Paul Bernardo)被转移到了中度安全级别监狱的消息,此事亦引起了全国的愤怒。特鲁多团队再次面临批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到了9月,特鲁多的支持率已降至他连任以来的最低点,有63%的加拿大人不支持他。他第一次赢得总理大位是在2015年。


加拿大无党派研究团体安格斯·里德研究所(Angus Reid Institute)所长沙奇·库尔(Shachi Kurl)向BBC分析:“在八年的时间内,他的支持率从未降到这么低。开始有一些非常直接的问题对着总理提出来了,比如说:您会继续留任吗?您会下台吗?”


对特鲁多来说,这是另一个冷酷的现实——他在总理办公室起步时只是一名全国小明星,拥有压倒性的多数席位。


加拿大《环球邮报》(Globe and Mail)首席政治主笔坎贝尔·克拉克(Campbell Clark)说,“特鲁多是加拿大前从未见过的这样一位政治明星,拥有全球广泛的支持。当他赢得大位后,声望开始飙升。”


但是,当了八年备受瞩目的总理之后,加拿大人可能已经受够了。克拉克向BBC表示,特鲁多的明星魅力似乎已然褪色,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


特鲁多在结束漫长的一周后,迎来了来自泽连斯基总统的友好访问。


然而,一些专家提醒说,尽管特鲁多似乎在国际舞台上孤立无援,但与印度的争端反而能为他的国内事务提供了一个亟需的支援。


克拉克说,“这事让他暂时摆脱了所有内政问题的纠缠”。


而且,当特鲁多结束了上周行程时,他站在另一位盟友,以及一位更出名的名人旁边——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身旁,这也不会对特鲁多造成政治损伤,因为,至少是在这么一天,他似乎是与好朋友站在一起。


谢选骏指出:印度和加拿大都是英联邦的民主国家,它们开始自相残杀,英联邦的其他成员国,无法选边站队,否则的话,整个英联邦都要开始全面的自相残杀了。

2023年9月30日星期六

谢选骏:柬埔寨是共产党殖民地还是难民地

《“一带一路”下的“中国租界”:柬埔寨七星海特区幕后的中国企业》(曼谷分社 BBC 2023年9月28日凌晨5点13分)报道:


柬埔寨七星海特区是“一带一路”的重点项目之一,被一些人称为“中国式殖民地”,反映了洪森政权与中国政府及企业千丝万缕的利益交织。BBC记者深入当地,发现随着中国经济出现危机和资金链断裂,该项目已经近乎停滞,但对当地居民和环境的影响难以逆转。


高速公路穿过森林,延伸到海边,通往全球最大的旅游项目之一。


位于柬埔寨南部的七星海(Dara Sakor)滨海旅游度假特区已签约15年,仍然进展甚微。


这是一家中国公司的宏伟规划,旨在建造自成一体的旅游城市。有人称之为“中国式殖民地”,开发企业称之为“盛宴和狂欢”的场所,配有国际机场、深海港口、发电站、医院、赌场和豪华别墅。


机场还在兴建,一座结合五星级酒店和公寓的赌场孤零零地坐落在海边,旁边是尚未完工的道路,周围是建筑工地。


作为旅游项目,这里才刚刚起步,但它已经破坏了自然环境,并影响成千上万的本地居民。


中国在柬埔寨的经济足迹令其他国家相形见绌,当地一半的直接投资和大部分的对外援助来自中国。


柬埔寨积极响应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该政策由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旨在把中国建设和投资的基础设施扩展到世界各地。这当中很多是有效益的,也有很多投资显得投机、仓促和规划不当。


与七星海隔海相望的西哈努克(Sihanoukville,又称西港)以前是宁静的海边小镇,在短短几年转型成规模庞大的建筑工地,以满足中国人对赌场的需求。


这助长了犯罪浪潮,博彩业在新冠疫情期间经济崩溃,镇上到处都是建了一半的空塔楼。七星海项目有充分理由会重蹈覆辙。


“这就像是没有面粉的烘焙。”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柬埔寨学者索法尔·亚尔(Sophal Ear)说。


“你不能依靠不可持续的做法去实现可持续发展。中国的房地产泡沫怎麽办?中国打喷嚏,柬埔寨就会感冒。”


洪森式发展


七星海是柬埔寨前首相洪森首肯的开发项目。


该项目规模庞大,但项目初期几乎完全保密。BBC发现,项目对居民或环境的影响评估极少。


参与项目的中国公司也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关于自己的信息,部分公司的记录令人生疑。该项目还让国际社会质疑中国在柬埔寨这个地区可能另有企图。


中国在援助和投资方面“无需解释”的态度吸引了洪森,洪森以强人自居,在上世纪90年代结束了柬埔寨长达30年的内战和革命后,他推动柬埔寨飞速发展,领导其赶上邻国。


但实现这种程度的经济增长很大程度是通过给予亲信和外国公司慷慨的优惠政策,特别是大片租地。


“柬埔寨没有制度规章,”《洪森领导下的柬埔寨》作者塞巴斯蒂安·斯特兰吉奥(Sebastian Strangio)说。“这个体制依靠的是保持让有权势的人满意。”


柬埔寨地图


七星海项目可追溯到2008年初,当时位于天津的民营企业优联集团(UDG)以100万美元押金获得99年租约,那是柬埔寨法律允许的最长租期。该公司取得最初36000公顷的开发权後,又追加了9000公顷。


UDG在十年内无需再支付任何费用,此后每年只需支付区区100万美元——对于占据柬埔寨整个海岸线五分之一的控制权而言,如此慷慨的安排让人讶异。


由于这块土地位于波东沙哥国家公园(Botum Sakor National Park)内,且大大超出了任何单个项目都不得超过一万公顷的法定限制,如果外界知悉此事肯定会引起很大争议。


但由于当时没有公布该笔交易的资料,柬埔寨媒体也没有对此进行讨论。


有12个村庄的居民因为七星海项目流离失所,包括索姆·缇的一家。


当地渔民索姆·缇(Som Thy)骑着摩托车带BBC记者穿过森林中的沙路,来到UDG占地内他以前居住的地方。大部分树木已砍伐殆尽,剩下几棵孤零零的巨树依然矗立,周围是荒芜的废墟。


非政府组织全球森林观察(Global Forest Watch)指出,自2008年以来,该国家公园已流失近两成的原始森林。千余个家庭被迫离开家园,索姆·缇的家庭就是其中之一。


“看到这里杂草丛生,我就很想哭。”他眺望着曾经的家园和稻田说。果园里还剩下几棵腰果树,那是他家过去用来帮补耕种和捕鱼收入的。


有12个村庄的居民因为七星海项目流离失所,和他们一样,索姆·缇也在2009年搬到了该公司在离海岸几公里处建造的一座小木屋。


最初几年曾发生多次抗议活动,如今,索姆·缇仍是拒绝接受企业赔偿方案的少数人之一。


他说,他们无法靠分到的小块土地谋生,该公司赔偿的金额只是他们原有土地实际价值的一小部分。


他有时会偷偷回到七星海区域开船出海捕鱼,他还曾赴泰国寻找工作机会。他抗议者的身份,让他无法像他弟弟那样在赌场周边的建筑工地找到工作。


UDG为投资者制作了华丽的宣传册,上面充满美好的画面,包括修剪整齐的高尔夫球场、整齐划一的别墅和享受海滨休闲的幸福家庭等。还有一些复杂的地图,将这个度假模范城的各个部分绘制在一起,包括科技教育新城片区、世贸城市中心和山林雅居片区。


波东沙哥国家公园自2008年开始流失了五分之一原始树林


这一切都与今天的景象相去甚远,我们看到的是荒芜的树林、流离失所的居民,以及还没建好的道路和建筑。


中国环保组织永续全球环境研究所(Global Environmental Institute, 简称GEI)曾在2016年发表关于七星海的报告,报告指出该公司未发布按照柬埔寨法律要求进行的环境影响评估。


该组织也找不到任何资料,说明受保护的森林区是如何被划定为开发区。GEI表示,它已向UDG表达了担忧。


“他们没有回应这些疑虑。”项目主任季琳告诉 BBC。


“他们还是坚称已遵守当地相关法律法规。他们还看不到问题所在。这种行事风格对中国的形象有很负面的影响,很多国家会认为中国公司只是来掠夺资源。中国企业在海外缺乏处理当地不满的意识和能力。在中国,这些不满地方政府都会帮忙处理掉,但在国外完全是两码事。对中国企业来说,这还是个学习的过程。”


追逐中国影响力


该项目的庞大规模也惊动了美国。


2020年,美国财政部宣布制裁UDG,理由不仅包括驱逐村民侵犯人权,也因为中国建造的新机场可能有军事用途。对于这个偏远旅游地点来说,新机场跑道远超小型客机所需的长度。


美国已对西哈努克附近的云壤海军基地表示担忧,该基地正由中国政府出资升级改造,华盛顿认为中国海军将来可能会使用该基地。


中国官宣柬埔寨云壤海军基地“升级改造” 时间线与战略意义


习近平在经济规划中强调“军民融合”,以及官方要求中国海外项目达到军用标准,都让美国对中国建造的基础设施越来越不安。


制裁声明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利用UDG在柬埔寨的项目推进其在全球展示实力的野心。”


UDG称制裁无理,指美国的行动是基于“部分势力捏造事实,散布造谣”,并称其“始终严格遵守柬埔寨相关法律法规及合同约定”。


该公司称,如此大规模地修建机场是为了使七星海成为“全球交通枢纽”。该公司还提出了一些雄心勃勃的目标,其官网称,到了2030年将拥有130万长期居民,每年有近 700万游客到访,并为100万人提供就业机会。


上述数字很惊人,目前柬埔寨全国的游客人数仍未恢复到2019年的600万人次的高峰。


UDG也很不满美国政府将其描述为国有企业,该公司强调自己是民营企业。


这可能是事实,但从项目的最初阶段开始,中国政府就给予大力支持。


作为中国最高经济规划机构的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发改委),甚至在交易签署前就已批准项目,并继续对其进行监督。时任天津市委书记张高丽也很早就参与其中,2008年底曾到柬埔寨出席签约仪式。


张高丽后来晋升为中国最高级别的领导人之一,2015年起负责“一带一路”倡议。虽然七星海项目比“一带一路”早了五年,但官方现在称它为“一带一路”倡议的重点项目。


UDG还与柬埔寨执政党高层建立了密切关系,它曾多次向洪森夫人文拉妮(Bun Rany)管理的柬埔寨红十字会捐赠大额款项,并出资一百万美元建造一座纪念洪森功绩的纪念碑。


该公司与柬埔寨前国防部长狄班(Tea Banh)关系尤为密切,他领导该国最有势力的政治派系之一。


UDG的公开财务资料非常少,外界很难评估其运营大型项目的能力。


在七星海为数不多的已知投资,是2017年由中国国家开发银行承销的债券发行。但那只是1500万美元,与UDG承诺投资的近40亿美元相比只是九牛一毛。


而现在,UDG的主导地位似乎已被另一家公司中国城市建设控股集团(中城建)取代。2014年,出于尚不清楚的原因,中城建介入了七星海项目,当时该公司在中国之外几乎无人知晓。


中城建高层目前在UDG担任领导角色,该集团表示,是中城建而不是UDG负责“该旅游特区规划和开发总体方案的设计”。


泡沫爆破


中国企业在柬埔寨西哈努克港大量兴建赌场,但这里也成为诈骗集团的犯罪天堂。


中城建是一家国有企业,也是一家问题企业。


该集团本来由中国住建部管辖,2016年突然宣布根据政府命令私有化,被知名度低的惠农投资基金接管。


这个消息在香港金融市场引起了动荡,让购买了数亿美元中城建“点心债”的投资者惊恐失措,点心债是为规避中国资本管制而在香港发行的债券。他们试图赎回债券,但中城建无法筹集足够的现金支付。


中城建财务状况持续恶化,信用评级受损,并被迫出售一些较有前景的业务。


另据披露,2016年接管中城建的基金公司惠农由财政部间接拥有,这使得中城建在严格意义上再次成为国有企业。这种不透明性让外界很难评估中城建的真实财务状况,而中城建很可能受到近期中国房地产市场崩盘的影响。


“在2014到2016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初,中国对外投资出现了一段狂潮。”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21世纪中国中心主任史宗瀚(Victor Shih)说。“但到了2016年,中国政府变得更加谨慎。他们不再在投资上一掷千金,或者在批准项目时干脆利落。”


七星海(Dara Sakor)的另一位投资者是中国企业家佘智江(She Zhijiang),他因在泰缅边境经营赌场而声名狼藉,当地曾发生大规模人口贩卖和诈骗罪案。他目前在泰国被囚,等待引渡回中国。


有来自泰国、台湾和菲律宾的受害者说,他们被强行关押在七星海项目园区的诈骗中心,需要救援。


柬埔寨的中国投资园区有诈骗中心的消息吓怕了中国游客,这让作为当地经济支柱的旅游业复苏缓慢。


但塞巴斯蒂安·斯特兰吉奥认为,柬埔寨新首相洪玛奈(Hun Manet)不太可能改变做法。他是洪森儿子,曾在西方接受教育。


“他将被这个体制绑架。他权力有限,即使他希望这样做,也无法控制其过度行为。”《洪森领导下的柬埔寨》作者塞巴斯蒂安·斯特兰吉奥说。


上周,洪玛奈在接替其父的首相职位仅一个月后就访问北京与习近平会面,并向他保证中柬关系坚如磐石。


事实上,七星海只是该地区几块大型土地特许经营权中的一块,当中大部分都给了与执政党关系密切的柬埔寨当地企业。


柬埔寨沿袭已久的掠夺式经济发展模式让既得利益集团拥有绝对力量,这同时也导致这种发展模式本身很难被改变


目前,这座国家公园八成的土地都在进行商业开发,环保人士一再警告却无人理睬,他们担忧柬埔寨即将失去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自然栖息地。


其中一位环保人士是一位20多岁的女性,她和BBC记者同行来到七星海。她2021年因企图组织抗议另一宗土地侵占案被判囚18个月,目前正在保释中。


她冒着很大风险和我们来到UDG租赁地。她看着荒芜的森林说:“我们别无他选。”


“我们必须冒着坐牢或更糟的风险,努力保护留给下一代的东西。”


谢选骏指出:柬埔寨与其说是共产党殖民地,还不如说是共产党难民地。


谢选骏:魏斐德到底是谁给喂肥的

谢选骏:魏斐德到底是谁给喂肥的


《魏斐德:地下室里长出来的历史学家》(单读 2017-12-12)报道:

   

魏斐德是研究中国历史的美国学者。他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在北京生活的时候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游逛。大多数人所习惯的历史叙述或许还停留在中学课本里枯燥而生硬的年表和解说,他却凭着自己的专注、热忱、以及史学家的想象力,在书写与讲述中传达历史的份量和魅力。今天是他诞辰八十周年,单读获魏斐德遗孀梁禾授权,刊发几年前《新史记》对她做的采访,纪念魏斐德为中国历史研究所作的贡献。


“魏斐德对我说,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到灯光昏暗的地下室、到空气闭塞的阁楼翻找档案了吧。没有扫描仪,没有复印机,全靠抄写。为什么坚持下来?就是这些档案所透露的历史奥秘吸引着我们啊!”——梁禾


魏斐德( Frederic Wakeman Jr.,1937 - 2006 )是伯克利加州大学哈斯讲座教授、东亚研究所所长。他不仅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曾任美国社会科学理事会主席、美国历史家协会主席;而且也是中美文化交流的奠基人之一,他的学术成就主要是研究中国史——从清朝开国历史,到戴笠和国民党特工。近年来,随着中国大陆出版魏斐德一部部专著,人们也慢慢熟悉了他晚年的伴侣、他的助手兼部分作品的中译者梁禾。


《新史记》记者通过电话专访居住在加州的梁禾博士。


梁禾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而后赴美留学获意大利文学博士,在美国诸大学执教十多年,并长期从事意大利文和英文经典著作的翻译和文学评论。魏斐德逝世后,她整理、翻译其遗著,是中英文版《讲述中国历史》和《红星照耀上海城》的主编。


与其说是对梁禾专访,不如说是听梁禾阐发。《新史记》记者提前准备了一个采访提纲,用电子邮件发给梁禾,但在电话交谈中,快人快语的梁禾无须记者提问来开啓思路,无数感受、颖悟与印象在她胸中积攒了太久,仿佛决堤洪水,滔滔奔涌。


原来历史可以这么叙述


首先我得说,我是文学人,却不是史学工作者,只是跟着先生,一点一点地懂了很多,对历史叙述也有了感觉。


叙述一个凭空想象的故事,与历史也就是“一线之隔”,这个“一线”,就是 possibility(可能性)。小说是写出一种可能性,历史就是可能性变成了现实。但是如何客观地将史实叙述出来,很需要功夫——一线之隔的小说那一边可以有充分的想象空间,历史这一边就有很多约束。


我本来对文学感兴趣,进入历史之后,历史书让我感到了份量和魅力。精彩的历史叙述让人们身临其境,可把遥远的故事带到我们今天的生活之中,而这个叙事本身应该能向人阐明为什么要了解、要关注那一段过去岁月。这是我跟着先生——包括在他身后——学到的一点心得:历史叙述的奥秘何在。


斐德非常有热忱,他认为热忱是人生的一种资源。但作为历史学家,光有热忱还不够,还得有想象力和判断力,置身于自己所研究的历史场景之中,才能在笔下展现久远的往昔。他讲述元朝入侵中原,他写康熙皇帝射箭膂力如何惊人,如何一定要出去骑马,详细描绘拉弓的力度,射箭的准确,马如何强壮,人如何勇猛……想象力的来源,就是他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兴趣。他喜欢中国历史,也喜欢中国人,体会到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溢于言表,谦卑的表象下很有深度,需要去挖掘——热忱和想象,是史学家的要素。


▲ 2001 年,深夜工作的魏斐德。


很多史学界人士说,跟着魏教授才明白:原来历史可以这么叙述!我读中学时老师一讲历史,我的脑子就不转了——不是皇帝就是朝代,春秋战国、焚书坑儒……跟我有什麽关系?记那些东西干嘛?历史对我来说,就是一堆僵死数据的罗列、或者博物馆的刻板解说。历史是我当时学得最差的一门课!


他忙他的历史,我读我的文学


我后来陶醉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绘画和音乐和论文里,那些论文都写得很美,对人性有很深洞察,绝不像中国那些八股。与斐德结婚之后,他忙他的历史,我读我的文学。后来跟他参加一些活动,在他引导下认识了一大批中国历史学者和西方研究中国的学者。他写了东西,会给我看,聊这些话题,一点一点将我吸引进去。


我与他认识,是在美国北卡一个国家人文中心(National Humanity Center),这个机构每年资助一些学者到这里交流和研究。1990 年时,我先生——那时还不是我的先生——受邀在那儿写出了“上海三部曲”的第一部《上海警察》。我那时在位于北卡的杜克大学和北卡大学两边同时当讲师,一边还在写博士论文,日程紧张得要命,个人生活压缩到零……那时美国东岸研究中国的学者不多,魏斐德从加州来到这边,中心让我也参加接待。我开头没同意,哪抽得出空儿啊。可他们不停打来电话坚持要我去,我只好去了。一进门,看见正坐在沙发上的斐德,一下就打动了我,可以说一见钟情吧,尽管那时我有归属,有很爱我的丈夫。


魏斐德与东岸学者很不同,那些教授等级森严,打着领带,裤缝笔挺,他穿着很随意,一看就是充满活力那种类型。我那时靠意大利语在学术圈生存,英文还在赶紧学,但他特别能理解我和另一个中国人的窘迫,也不管周围很多教授,马上就来照顾“弱势群体”,跟我们讲起中文——北京话。他的中文,先在美国的语言中心学了一点,然后到台湾待了四年,在那里做研究,领导斯坦福大学在台湾的语言中心,自己请了一位爱新觉罗家族的亲属、1949 年之后流落到台湾的孙老师给他上中文课。他的国语发音比你我还标准,字正腔圆,一见中国人开口是这么个味儿:“这位您怎么样啊?”他学了文言文,马上就用,到布店里就说:“吾欲买帛。”(笑)


▲ 九十年代初的魏斐德。


与邓小平握手说“酱油酱油”


他从哈佛毕业之后就到了法国政治学院拿到硕士。冷战时期中美是敌对的,斐德认为,政治上的敌对,很多情况之下都是因为不了解。究竟是不是敌人?如何化解敌意?第一步是要去了解,这是知识群体首要的责任。他说,对太平洋彼岸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家,敌对了半天,我们得先搞清楚啊。后来像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几次试图和解都失败,他也说,可惜到了晚年,要是还年轻,我就去学阿拉伯文,把穆斯林文化搞清楚。


当年中国不允许美国人进去,他就从历史开始:掌握他们的语言,看他们怎么叙述自己的故事?他在法国不觉得有挑战,他的法文说得跟法国人一样好;他觉得还是学中文好,更有挑战,更新鲜,别人也不会将他当中国人,长着一张西方面孔么。


他最大的洋相是那次接待邓小平,握手时想说“久仰久仰”,一不小心,说成“酱油酱油”了!邓小平看着他,他想,坏了,这两个词又搞混了,赶快说“久仰”,邓小平才释然。


七十年代初,他出版《中华帝国的衰落》,经久不衰,到现在还是美国和西方大学的教材,中文版最近又出了简、繁体版;关于中国当代,写过论文总有几百篇吧;五部书:“上海三部曲”,《间谍王——戴笠和国民党特工》,还写过《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他说,中国上个世纪经历过三次革命,建立三个政权:1911 年推翻满清之后袁世凯领导的共和国,1927 年蒋介石与中共决裂之后领导的民国,1949 年中共建立的新政权。他研究蒋介石政权南京十年的书,就是《上海警察》。斐德认为,政权的形成和解构、维持和崩溃,有很多方面值得探究,蒋介石的首都是在南京,但是经济基础是在国际性大都市上海。蒋管理统治的秘诀,体现在这里。推翻政权,夺取政权,相对来说还比较容易,但是要维持政权,是更大的考验。从这个意义上讲,警察的作用就很重要了。


《上海警察》叙述的是 1927 年到 1937 年;第二部《上海歹土》虽然短,写的是一个最复杂的汪精卫时期。“歹土”指的沪西一带,当初很荒凉混乱,有英租界,法租界,也有中国人地盘,这里有傀儡政府,李士群的“76号”,有国民党和中共地下党,政治暗杀十分血腥。警察如何在其中运作?


▲ “上海三部曲”:《红星照耀上海城》《上海歹土》《上海警察》,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


为汪精卫留下重新诠释的空间


有意思的是,他完成这部书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朝野对汪精卫有固定的看法:大汉奸,傀儡政府头儿。但斐德凭着历史学家的敏感,为汪精卫留下了一个重新定位和诠释的空间:假若历史资料全部公开,他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汉奸。这是斐德的睿智,他写到汪精卫,认为不那么简单,“汉奸”是打引号的。汪的特务头子李士群怎么会定期向潘汉年、向中共通报情况?每当日本人要到江苏一带清剿,李士群就会通知中共安全转移。这是一种有组织的合作,不是潘汉年的个人魅力、搞好私人关系能解释的。斐德有自己的解读,不过,除非寻找到史料来证实,他不会说。他对汪精卫政权与中共、与潘汉年的关系很感兴趣,可惜他没做完。


斐德不做 small talk,他关注宏大叙事,对比国民党和中共政权:国民党蒋介石那些人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留学外国,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理念的召唤,有精忠报国的精神,共产党与国民党是难兄难弟,连口号都一样,为什么几次国共合作,都崩了?他一直苦苦追寻答案。


魏斐德写上海的第三部《红星照耀上海城》时,发生了“911”,随后布什打响了伊拉克战争。美国军队很快打下了巴格达,但我们都看到了,真正的挑战是打下之后怎么办?中国的1949 年,是两个政治势力更复杂的博弈。上海市民虽然拥护共产党,但是这个城市毕竟在国民党手里管治了那么多年。政权交替基本顺利,斐德非常关注,怎么做到的?农村包围城市,最后怎么征服城市?他认为,不亚于农村包围城市重要性的,就是城市的地下工作。


多少政权在崩溃时,不甘心新政权来接管,就全炸了烧了,留下一片废墟。可上海没有这样。若中共没有打入警察内部,潜伏多少年,不断地了解内情、进行宣传、策反,做好铺垫,怎能在解放关头,一举接管全部警察?中共出奇制胜的一招,就是控制警察。到后来,对军警控制运用得非常专业化,成为维持政权的关键。斐德从这里看到的,正是政权的维持、巩固、崩坏的折射。


在写“上海三部曲”的过程当中,他写了戴笠和国民党特工。魏斐德的一位学生,也是后来的柏克利同事,来自台湾政治人物家庭,她为斐德打开了一些台湾的门窗,他可以去查阅到别人无法看到的台湾部分机要资料。辛亥百年,台湾当局公布了军统全部档案,人们发现,全世界写戴笠的书和文章那麽多,唯独魏斐德的这本经得起档案的验证。


▲ 2017 年新星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魏斐德著作:《大门口的陌生人》《间谍王——戴笠与中国特工》《洪业:清朝开国史》。


历史档案魅力何在?


魏斐德关注潘汉年是早年埋下的种籽。八十年代,他曾经被酝酿提名当美国驻华大使,后来因为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党派之争,他被左审右审弄得很累,最后觉得搞政治,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太严格,还是当学者吧。他在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筹建文化处,又被北大周培源校长亲自请去,成了北大第一个教中国历史的外国教授。他兴奋得很,骑着自行车在北京大街小巷游逛,天冷了,他跟北京老百姓一样,戴上大口罩,穿上厚厚几层棉毛裤……他了解到大量文化习俗的细节——历史是要靠细节来支撑的。


那时他的前妻在北京外国语学院做外籍专家,正写一部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传记。北外的助教小马来当翻译,小马的父亲是潘汉年的手下。小马跟斐德讲起家世,斐德觉得这很有挖头:他从小马的父亲一步一步追索到潘汉年……


他也从美国这方面找材料。当年的发小、同学,有的是美国苏联问题专家,斐德通过他们,获得了克格勃的潘汉年、陈云当年与共产国际联系的资料。后来我们还计划到莫斯科去查档案,但是叶利钦时代控制得很严,签证特别复杂。到了普京时代,才发现这些资料很值钱,也可以交换。他这时已经只能坐轮椅了,到那些古老城市并不方便。后来对方寄过来很多资料,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写完。


潘汉年三十年代中期绕道抵达莫斯科,共产国际方面并不认识他,谁知道是什么人派来的?要进行一系列 interview。看那份笔录,我难以描述内心激动:我 1956 年出生时,故乡的这位副市长就被抓走,谁也不知其下落,成为一个神秘甚至恐怖的疑团。突然我看到 20 多岁的潘汉年回答问题的笔迹!对方软硬兼施要查他的底细,他则想方设法赢得对方信任,又不能泄露自己党的机密。在回答中他体现了尊严和很高的素质。我心潮澎湃。斐德对我说,你明白我们史学家为什么要穷追不舍,到灯光昏暗的地下室、到空气闭塞的阁楼翻找档案了吧。没有扫描仪,没有复印机,全靠抄写、拍照。为什么我们坚持下来?就是这些档案所透露的历史奥秘吸引着我们啊!


▲ 2002 年,上海。


没有精神贵族,社会不会提升


斐德很大气,很贵族气——我说的不是装束,而是精神上。每个人跟他打交道,都感觉是跟一个不凡的人打交道。他的文字也有一种贵族气,中西方读者都能感觉到。这来源于他深广的知识底蕴,超越学院政治和各种利益的境界,还有精神上的大气与豪迈:既然站到这个领域,就定要保持这个领域的高度。他踏实治学,不拉拉扯扯,不趋炎附势,他认爲搞裙带呀、猫匿呀,专业质量就成了牺牲品。


所谓“贵族”,与“精英”概念还不一样。有一定知识,就可以说是精英;但是贵族,是精神上的,气质上的。斐德治学和做人紧密结合。他有理想,有做人原则,有责任感,有英雄主义。没有精神贵族,这个社会是不会提升的!


1963 年,他还在攻博士时,写了篇小论文《一个历史学家的肖像》,写的是法国马克·布劳克,布劳克对法国的深远影响,不仅源于他本人对法国历史的经典研究和培养了大批史学人才。1934 年当布劳克终获索邦大学经济史讲座教授席位,总算可以清静地沉浸在专业生涯了,却正如斐德告诉我们的:他作为荣誉军团的骑兵出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1939 年,他虽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却志愿上前线抵抗德国法西斯,又参加了法国地下抵抗运动,最后被捕,被害。布劳克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斐德,从青年到老年。真诚热爱史学的斐德坚定地认爲:史学家必须要有良知,而不能只将历史看成一个饭碗。


他认为,如果你有某种特别条件、渠道,能看到一些难得史料,披露出来,这只是一个工匠。谈得上大师,得有通过叙事阐释历史的功力。后现代派有人认为,哪有什么真实,真实都是人为的。但维柯在《新科学》中说,历史是能够探索真实的,因为历史是我们自己走过的路途。学术并非道德至上、道德唯一,但是不能没有道德的评判和坚守。


这种精神,在美国已经衰落,在中国就更匮乏了!


▲ 2002 年,上海。


罗曼蒂克的傻瓜


斐德是一个真诚、憨厚的孩子。我跟他说,要吵架一定要用中文吵,若用英文吵,他就占优势;一开口用中文吵呢,他字正腔圆,我们就再也吵不下去了!


后现代的今天是不注重爱的时代,中国更每况愈下,30 年改革之后,商品经济压挤下,爱变得越来越生疏、越稀缺。但他自称一辈子都是个罗曼蒂克的傻瓜,我跟他一样,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为了爱情可以放弃一切既得利益,所以最终能走到一起。


刚才说,我们是一见钟情,但我们当时各有羁绊,我的婚姻还没结束——我前一次婚姻很温馨,前夫非常优秀,对我非常好,他精通中英文,为我校译……但但我对他没有那种 chemistry,我老认为自己情商比较低,不会爱,可又没什么理由去打破婚姻。斐德虽已经离婚,是独身,但他这样有魅力的男人很招女人爱,也在很麻烦的、痛苦的、藕断丝连的关系中挣扎。他从小就跟着父母到处旅行,他是作为少年才子,进哈佛时才 16 岁。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十分完满,碰到我那会儿,爱情是他生活中唯一塌陷的角落,但他认命。我见到斐德,觉得冥冥中等待的人就在眼前,可我又觉得两人太悬殊了,他是学术大师,我连博士都还没拿到,在全世界势利的眼光看来,想必我看上的是他的权力、地位、名声……我很怕舆论!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斐德开刀出了医疗事故,左腿一条神经被切断了,他再也不能站立,只能坐轮椅。我为此焦虑痛苦,我的前夫看到就说:三个人痛苦不如两个人幸福,你去吧,我来处理善后。


很偶然地,斐德与前夫见面了,我做了介绍,他们谈了十分钟,分手之后,我坐上斐德的车,他沈默许久,对我说:你为我竟然放弃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真不敢相信!前夫给斐德的震撼远超我的想象。


因为斐德残疾,我们的生活当然受到限制;在心理上却是无边无际的。我真不知道我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这麽快乐,为他做所有的事我都愿意。别人也对他说:你失去一条腿,但是你找到了真的爱情。在一次学术年会上人们对斐德和我的新婚


聚会祝贺,要斐德致辞,本来他是见惯大场面,很会讲话的人,却泣不成声。我只好拿起话筒自我介绍:我不是学中文的,也不是他的学生,又拿自己开玩笑。没想到人们热烈鼓掌,排队来跟我拥抱祝福……


▲ 梁禾和魏斐德的合照。


斐德是个航海家,过去驾船的能力很强,他也有船,他不喜欢小港湾,喜欢到大海。他一条腿没了,我就要弥补,要让他恢复旅行能力。好在他是左腿坏了,右腿开车没问题。我们北到温哥华,南到墨西哥边境、圣地亚哥,在加州一号公路上,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茫茫大海和田园农舍……世界如此壮观,时光如此美丽!


那时我就预感到他的生命不会太长,他自己也知道。看到我教书跑去跑来,就问我:我们都不是很追求物质的人,如果你喜欢教书,那么就去干吧;但是你最喜欢做什么?我最喜欢写作,最喜欢跟他在一起。而教书评职称,就得忽略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我们的生活也受到很大限制,何苦呢!


与他在一起的时间不是很多了,一天必须要当 48 小时来珍惜,我毅然辞掉了教职。自由了!我们到了台湾、里斯本……许多人有爱的能力,但没机会开发。而我潜在的爱被开掘了,我非常感激。可它又这么短促!


谢选骏指出:魏斐德在北京……好像鼹鼠……钻地下室……它是谁给“喂肥的”?魏斐德,是谁给喂肥的?还要送上一个邓文迪式的女人,一个可能是负有特殊任务的……那么请问,魏斐德只可能是哪里给喂肥的?还不清楚吗。


《欧立德:追忆我的老师魏斐德》(葛畅 译 2018-05-06 澎湃新闻 》报道:

欧立德(Mark C. Elliot)耶鲁大学学士、硕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师从魏斐德,专攻清史。曾执教于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和密歇根大学。2003年起至今执教于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任中国与中亚史讲座教授,现任哈佛大学副校长,主管国际事务。


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杰出的现代中国历史学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亚洲研究名誉教授,于2006年9月14日因癌症逝于俄勒冈州奥斯维戈湖,享年68岁,离开了他的妻子梁禾,他的妹妹苏·法夸尔(Sue Farquhar),三个孩子:弗雷德里克三世、马修和莎拉,以及两个孙辈。


魏斐德被学界亲切地称为“斐德”(Fred),是几十年来美国汉学的领军人物之一。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研究者、完美的故事讲述人、循循善诱的导师,自1966年执教以来,培育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魏斐德在中国思想发展和社会制度发展方面,尤其在引导重建1970年和1980年代中美学者学术交流方面,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魏斐德于1986年当选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获古根海姆奖(Guggenheim fellowship)等许多其他享有盛名的奖项。他是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主席(1986—1989)和美国历史学会主席(1992),并在1990年到2001年间的11年间任伯克利大学东亚研究所主任。在他2006年5月退休之际,学校授予他伯克利最高奖章,作为他光荣的职业生涯的恰当总结。他广博的历史视野、深入分析的能力、清楚阐明复杂问题的天赋,以及他伟大的幽默感和个人魅力,使他永远是一个广受欢迎的作家、评论家、顾问和发言人。人人都意欲撷其才华之一叶,却又往往望其项背,不能与之比肩。


鲜衣怒马少年游


魏斐德1937年12月12日生于密苏里州的堪萨斯城(他后来注意到那一天正是日本侵略南京之日)。从他来自堪萨斯一个富裕家庭的母亲玛格丽特那里,他继承到了谦逊的品德和爱讲笑话的性格;从他父亲,由广告公司主管改行做小说家和编剧的老弗雷德里克那里,他获得了对文学、历史和电影的爱好,以及强烈的好胜心。


少年时期

10岁前,他在堪萨斯城和曼哈顿接受了相当传统的教育。在老弗雷德里克(作为海军飞行员在太平洋被击落并被送回美国疗养)出版的两本书《上岸许可》(Shore Leave)(1943)和《小贩》(The Hucksters)(1946)大获成功后,他们的家运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小贩》因大肆揭露了纽约广告行业内幕而成为畅销书,还被打造了明星演员克拉克·盖博的主流公司搬上了银幕。


这些突如其来的好运使他的父亲老弗雷德里克成为富人,并把家庭带入了一个新的轨迹,带领全家走出纽约,周游世界。从此,魏斐德开始了他在墨西哥、古巴、百慕大、法国和西班牙等不同地区非常规和高度国际化的教育,这段经历培育了他对冒险和未有尽头的旅行的强烈兴趣。直到61岁时因医疗事故而迫使他坐上轮椅(很难说他因此受到了限制),他一直在路上,始终是国际学术界中一个活跃的人物。他的外语极好,游学的少年时代也培养了他对外语的热爱。当他在劳德代尔堡预备学校完成学业时,魏斐德已经掌握了西班牙语、法语和德语,以及一些拉丁文、意大利语和葡萄牙语。在大学里他又学了俄语,当然,后来他还学了汉语和日语。


在他短暂的一生里,魏斐德是一位求知若渴的学者,但绝非一个书呆子。他游泳,玩竞技帆船,还是一位优秀的滑雪者,与孩子们和朋友们共享其乐。十几岁时,他也曾学过武术,记得他曾告诉我,那是因为20世纪40年代在哈瓦那参加军事训练的时候,作为一个外国佬,他时常需要自卫。


如上所言,魏斐德过着所谓的“自在生活”。魏斐德的少年时代最大冒险当然是同他父亲追溯哥伦布的路线在西印度群岛帆船航行了一年。1992年年底美国历史学会的年会上,在华盛顿特区一个拥挤的舞厅中,魏斐德对这段航程中涉及的航行地点娓娓道来。他荣任了美国历史学会的主席,这仅是第二次由汉学家当选这个职位。


虽不及那段远航那般传奇,他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撰写的回忆录中也透露了魏斐德的一些故事:斐德开着林肯大陆敞篷车,装点着劳德代尔堡阳光灿烂的林荫大道;也时常能看见他穿着一条褪色的Levis牛仔裤——那正是当时最时髦的打扮。他是学校最大的名人,然而他广受喜爱和钦佩的同时,也能平等、没有偏见地对待每个人,这一点即使是我们这些后来才认识他的人也深信不疑。


崭露锋芒


魏斐德带着国家奖学金被哈佛大学本科录取,并在1955年开始了学业。那时他已经决心要以学术为毕生志业,因为这可以使他稳定地从事他所挚爱的写作事业。2006年AAS在他即将退休之际为他举办的庆祝会上提到,在1955年哈佛大学的入学考试中魏斐德曾说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像我的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小说家,但我打算先拿到历史博士学位,这样我才能得到写作的学术背景。”


他的研究集中在他已经非常熟悉的欧洲历史和文学,他父亲经常强调其重要性,还会在餐桌上考他关于希罗多德、吉本和卡莱尔的问题。魏斐德本科时用笔名出版的《皇家棕榈大道17号》(17 Royal Palms Drive)(他自称卖得比他任何一部学术书籍都要好)中的一幕捕捉到了他父亲老弗雷德里克对他严格的智识期望的冰山一角:


我说,“爸, 嗯……我今晚可以开车送你到阿诺德,然后自己用一会儿车吗?”


“你明天晚上不是要出门吗?”


“是的,但是……”


“也许今晚你最好待在家里读一点柏拉图。”


即使在他后来的职业生涯还需承担管理责任,自律感也始终贯彻他的生活。他总是规律性地早起写作几小时,也经常工作直到深夜。


1959年以优异的成绩从哈佛大学毕业后,他拿着托尔奖学金前往巴黎索邦大学政治学院,计划在那里研究苏联政治。然而到了巴黎,他发现自己被法属印度支那研究所吸引,并通过那扇门,进入到了中国史研究的领域。大四时,偶然同毕业生保罗·科恩的一次谈话,点醒了他或有机会拜在费正清门下。于是魏斐德决定跟随费正清的最早的学生之一约瑟夫·列文森从事研究,而不是回到哈佛。列文森当时刚刚出版了他里程碑式的三部曲的第一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


1960年秋天他和他第一任妻子一起搬到了伯克利(他们1957 年上大三的时候结婚的)。天才的魏斐德在第五年就拿到了他的博士学位。在1965年初他写给他哈佛同学们的信函中,他自己总结那些年的事:


我于1962年初(在伯克利)取得了中国现代史的硕士学位并攻读博士,在这段时间里,我有了孩子,撰写并出版了小说,开始投资当地的房地产。1963年春天,我以不错的成绩通过博士考试,和我的家人搬到台北,在福特基金会资助下继续学习汉语并撰写我的论文。去年9月我们离开中国台湾开始探索世界之旅:日本、中国香港、东南亚、印度、欧洲,现在我在伦敦,今年6月要完成我的博士论文答辩。7月我们将回到伯克利,我将在那里担任历史系助理教授职务。


60年代在伯克利时期的魏斐德

那篇博士论文《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 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成为了魏斐德首部历史著作,1966年由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他说,这是在夏季的佛罗里达“充分构思完成的作品”,甚至也许具有小说性和电影特质。此书立即被誉为经典。


1965年魏斐德加入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历史系,并在此安家度过了余生。但他从不会长时间停止漂泊。从1967年到1968年,他和他的家人移居中国台湾,在那里的一年他在台湾大学接管了汉语言研究校际课程项目。他汉语说得本就不错,那段时间里他又提高了自己的现代汉语知识水平,并且在被称为“亲王”的刘毓鋆(爱新觉罗·毓鋆)的指导下,熟悉了很多经典文本。


从台湾回到伯克利后不久的1969年,魏斐德的老师列文森突发意外不幸溺水身亡,于是他便接管了系里的中国史研究项目。在工作上他得心应手,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有天赋又有旺盛的精力,再加上他系内系外的诸多长期合作的同事也是如虎添翼,尤其是艾伯华、弗朗茨·舒曼、罗伯特·斯卡拉宾诺和吉德炜,使得伯克利发展成为了美国汉学的中心,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天才的历史学家


魏斐德作为历史学家的视野和胆魄是惊人的。当然很少有人能预言,他将持续进行19世纪中叶地方社会分崩离析压力下思想史的研究工作。《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或许不是魏斐德最广为流传的著作,但它展示了其跨越欧洲和中国传统的视野宽度,勇敢地参与关于当代中国面临政治危机的思考与研究。


魏斐德的研究从20世纪跳回清朝时期,写作了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我个人最喜欢的作品之一仍然是《自治的代价》,它追踪被政治疏离的、曾经被视为全能的中国士大夫被不幸贬谪的历史,不难发现这篇于1972年发表在《代达罗斯》的文章反映了魏斐德及其他美国学者不得不面对的困境。1975年,他与卡洛琳·格兰特(他的第二任妻子,于1974年结婚)合编了一部具有影响力的论文集《中华帝制的冲突和控制》,选编ACLS会议中那些论述具有重大影响力的地方精英、社会秩序和国家的论文。大约在同一时间,他还完成了一本教科书《中华帝制的衰落》的写作,主要介绍清朝的历史。


魏斐德讲述,他写这本书是一个夏天和家人在希腊度假的时候,面临出版社的截稿期限,他全凭记忆而没有参考书的帮助完成了这本书。提到献辞“致小弗雷迪,驱赶寇拉的人”,他解释说,他的习惯是在户外写作,在阳台上,一天午饭后他发现他家养的山羊寇拉拿他放在桌上的打印稿当午餐吃。为防止这样的意外再次发生而影响计划安排,他指定他的儿子驱赶寇拉。


旅行还在继续。1976—1977年在剑桥大学基督圣体学院的一年,以及1980—1982年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两年,使他有机会推进这个10年前就开始业已着眼的项目:完整地叙述明清嬗代的过程。《洪业》于1985年出版,是一部1300页、需要分为两册专门盒装的大部头(为致敬马修·阿诺德,原题为《在黑暗的平原上》)。也许没有比本书能更好地证明魏斐德的叙事能力的作品了。这本书讲述了那场往返跨越长城的运动,记录了一系列非比寻常的历史人物(许多名字比如多尔衮,首次被引入到英语中),实至名归地获得了亚洲研究协会的列文森奖。《洪业》不仅开启了清早期历史一项新研究的大门,也在其值得瞩目的第一章,预示了中国向世界历史的融合。


他一直许诺要写一本关于18 世纪乾隆腐败统治的书,也于2001 年在哈佛大学就此方面发表过一篇论文。尽管他从未完全脱离清朝这一话题,但魏斐德余下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用于探索20 世纪早期中国的犯罪、间谍和腐败。在绝妙而精密的三部曲:《上海警察》、《上海歹土》和《红星照耀上海城》这组大作中,他重写了与《洪业》相同的主题:共产党在上海的现代化建设时期的政治斗争、对权力的渴求和个人的弱小。只要看过他这些领域的研究,没人会怀疑他对在华盛顿和上海发现秘密警察档案的钟爱。读者也油然信服,对于掌控中国政治和盘绕在对“乱”的恐惧的可怕力量,魏斐德拥有十足的把握。在他去世之前, 魏斐德完成了《红星照耀上海城》的草稿,这是一本讲述上海情报工作的故事,从国民党统治的最后几年讲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


魏斐德同史景迁和孔飞力并称美国汉学三杰,教学生涯遵循着大致相似的轨迹,他们的书籍和文章通过精雕细琢、仔细的研究、尖锐的争论,展现了强大力量和新颖格局,深刻影响了这部分历史的研究。例如对民国史研究,他的贡献是建设了一个独立于上一代的学术研究领域。听闻魏斐德去世的噩耗,耶鲁大学的史景迁写道:


一直以来,斐德于我而言是吟游诗人和秘密特工的美妙结合。正如同他真正想要成为的那一类小说家一样,他选择分裂成不同溯流的故事,然后领读者们进出于内容丰富的脚注之中,进入他独特的、将次要情节作为注解穿插在主要情节的写作风格当中。同时,他还是一位真正的浪漫主义史学家——他把悲怆的情绪视为过去生活的中心。20世纪早期的上海是最适合他的:劳动战争、犯罪集团、鸦片、美女和秘密谍报。但是他也热爱17世纪,所向无敌的清兵扫除一切对立方,当他们露营到汉人的城墙外时,无法逃脱命运的中国文人们只是轻抚着琵琶。在我看来,魏斐德无疑是近30年内最出色的中国近代史学家。


尽管魏斐徳的确有他浪漫的一面,但在论争中他也有相当激烈的一面。一些思考对他来说都十分重要,我们见证了90 年代初有关对尤尔根·哈贝马斯提出的“公共领域”这一概念在中国的应用。这一点在魏斐徳的职业生涯中的体现可以参照哈佛大学教授孔飞力的评价。他在1964年与魏斐徳相识,作为毕业生的他们发现了彼此对于19世纪的反叛与革命精神起源的共同兴趣。孔飞力评价道:


斐德是极少的坚持将晚期帝国和近代史这两个领域视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的学者之一。他拒绝局限在狭窄的路子里,并且鄙弃任何一个不能归属于一个更大范畴的个体问题。他广阔的视野和广博多样的知识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典范。他写或做的一切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是琐碎无意义的。


的确,魏斐徳似乎对他所研究的一切内容的政治指向都有一种直觉式的领悟力,而他自己的政治信仰却以一种非常耐人寻味的方式进行转变。年轻时,他想象自己正位于一场与共产党对立的战斗中(他深爱的古巴当时正位于卡斯特罗的控制之下),起码也动了加入中情局的念头。当他在伯克利修读学位时,校园论争与他在台湾的经历让他直接接触到了美国在越南战争中的军队调度,这致使他在冷战中转向了明确反对美国的政治干预的立场。1997年他曾对一位采访者说道:“尽管我是一名年轻的共和党,但我一生都在为民主党投票。”他的自由政治主张让他在中美关系中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幕后英雄。他也是1979 年吉米·卡特与邓小平签订成立的中美大学生交流互换项目的协调人之一。魏斐徳同时也在美国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担任数个领导职位,并作为对外关系和亚洲协会理事会的一名长期成员,频繁地在政府委员会之前对当代中国作出阐释。他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集体合作”者,而是希望做一个独立的公共知识分子,1970—1980年代他经常为《纽约书评》撰文就是一个证明。


良师益友 润物无声


他有很多头衔,对他来说最契合的一个就是老师。除了他无能效仿的天才的健谈力,魏斐德在这一点上最大的天赋是做一个热情细心的倾听者。无论本科生还是研究生,他对每个学生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都展现了真诚的尊重,并且有能力激发学生内在的自信。他依靠他和学生的共生关系来紧跟最新的学术研究趋势,享受他们的陪伴和来自他们的批评,并把他从学生那儿获取的东西认真地记录在自己的书上。在魏斐德身边,如果你停下来想想他是多么聪明、有多么惊人的记忆力,是很容易被吓倒的。但他并不因此而居高临下。对我自己来说,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能够如此保持富有人性和温暖才是非凡。一年一度的亚洲研究协会会议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举行,在招待会上魏斐德鲜明地展现了他这一品质:他主持星期六晚上的非正式会议,吸引了大量朋友们、学生们、崇拜者环绕在他身边。


他也是一个出色的通信者。也许是由于他有使用录音机来口述札记、备忘录和信件,然后被可信赖的助手记录下来的习惯,自然而然地和我一样,在这个领域里有很多人拥有了一大堆来自魏斐德的来信,从每封信中都仿佛可以听到他独特的声音,好像他本人就和你处在同一个房间里。


如此众多的学生将他看做导师,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中国史研究的“魏斐德派”是否存在。乍一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然而,看到非常众多的论文都曾由他指导,且进一步的调查表明,的确有一些因素在团结着魏斐德的学生:深究档案;对叙述非同寻常的尊重;挑战约定俗成说法的意愿。是魏斐德造就了我们,还是说我们因其所做的学问而迷上他,已经无从辨明了。不管怎样,作为我读的魏斐德的第一本书,《大门口的陌生人》以其引人入胜的内部视角审视英国帝国主义对广东乡村社会的影响,它处理历史渊源、谨慎组织的细节和宏观层面分析的精湛技巧,给人留下强有力的印象,为他带来了许多求学的门生,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魏斐德都展现了极高的学术水平。在很大程度上来说,西方的中国史和中国研究领域正因为他的高水准才取得了巨大的进展。特别是在过去20年里,他的许多书和文章的翻译也使他在中国学术界受到尊重,并被赋予了外国汉学家少有人企及的学术地位。他的早逝,带走了一位指路明灯式的人物。他走后,谁还能继续为我们讲故事呢?


本文摘录自《魏斐德——壮阔人生远航者》,梁禾 编,人民出版社2018年2月,现标题为编者所拟,原标题为《他走后,谁还能继续为我们讲故事呢》


谢选骏指出:魏斐德不仅吹捧毛泽东,还久仰邓小平——他不仅因此被“喂肥的”了,而且还培养了一大批“职业学生”渗透美国,营造了一个“白左世界”。魏斐德是谁给喂肥的?还不清楚吗?否则的话,人民出版社、澎湃新闻网,会为他卖力鼓吹吗?现在的问题仅仅是——魏斐德,到底是哪个部门给喂肥的?

导论二、《共产党宣言》的幽灵披上了皇帝的新衣


认同的重量:《想象的共同体》 [1] 导读


在这个世界中,我们公正地表现自我;我们尚未形成一致的思想境界,因为这种境界需要直言的批评、真实的创新以及真正的努力,而我们既未曾创造也未曾经历过这一切。 [2]

— — 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

同情弱小民族的“入戏的观众”

本尼迪克特·R.奥戈尔曼·安德森(Benedict R.O’Gorman Anderson)是一个与异乡和流浪有着深刻宿缘的人。某种流离失所的因子似乎早早就流淌在爱尔兰裔的安德森家的血液中了,而这样的流离失所又和大英帝国的盛衰始终相随。 [3] 他的祖父是大英帝国的高级军官,但祖母却来自一个活跃于爱尔兰民族运动的奥戈尔曼家族(the O’Gormans)。祖父在19世纪后期被派驻槟榔屿(Penang),他的父亲就出生于这个英属马来亚的殖民地上。在第一年剑桥大学的入学考试失败以后,他的父亲加入了在中国的帝国海关(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in China),此后在中国居住将近三十年,成为一个中文流利,事事好奇,十分热爱中国文化的人。1936年,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生于云南省昆明市。和大多数其他住在中国的爱尔兰家庭的小孩不同的是,本尼迪克特和他那位日后同享大名的兄弟 — — 被著名的左派文学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誉为“不列颠最杰出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的历史社会学家,《新左翼评论》(New Left Review )的主编佩里·安德森(Perry Anderson) [4] — — 从小就在一个充满中国风味的家庭环境里成长,而且他们的保姆还是一位越南女孩。

1941年,安德森家为躲避日益升级的中日战争而举家迁离中国,打算经由美国返回爱尔兰故乡。不料这个返乡之旅的计划却因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而受阻,安德森家只得暂居美国,等待战争结束。老安德森在英国驻美情报单位找到了一个中文翻译的职位,本尼迪克特就随着父亲的工作,在加州、丹佛等地开始了他最初的正式教育。日后,他曾这样深刻地描述这段早期的“流亡”经历的影响:“从那里开始了一连串的疏离(estrangements) — — 在美国学校里的英国口音,后来在爱尔兰学校里的美国口音,在英国学校里的爱尔兰腔 — — 而这一连串的疏离经历使得语言对我而言成为一种获益良多的机会(beneficially problematic)。” [5]

战争结束,安德森家终于回到爱尔兰,但本尼迪克特从1947年起就在英格兰受教育。1953年,他进入剑桥大学,主修西方古典研究(Classics Study)与英法文学,奠定了良好的西方语言基础。 [6] 尽管小他两岁的兄弟佩里在1956年进入牛津大学就读之后很快就成为英国20世纪50年代后期新左派运动的干将,但本尼迪克特在此时却仍旧只是一个“从未有过任何严肃的政治思想”的20岁青年而已。 [7] 1956年11月的一天,当安德森在剑桥的街道上闲逛时,目睹了一个正在演说批评英法等国入侵苏伊士运河的印度人被一群上流社会的英国学生攻击,而当他试图阻止这些学生的暴行时,却也和那个印度人同样遭到殴打,连眼镜都被打落了。这场攻击行动结束后,这群英国学生列队唱起了英国国歌《天佑吾皇》。日后安德森自述当时他“愤怒至头晕目眩”。这一事件成了安德森的政治启蒙 — — 一种对“帝国的政治”的启蒙,而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政治启蒙的仪式中,他和一个“被殖民者”站在一起接受了帝国的羞辱。 [8] 这个青年时期的经历,深深影响了他日后批判帝国主义,同情殖民地民族主义的认知与道德立场。

1957年,印尼发生内战,美国中央情报局介入其中。这个新闻事件,立即吸引了刚刚受到“帝国主义压迫”的政治启蒙的青年安德森的注意。好奇心与新生的政治关怀,促使他在1958年远赴美国的康乃尔大学,投入乔治·卡欣(George Kahin)门下专攻印尼研究。卡欣是美国印尼研究的先驱,“康乃尔现代印尼研究计划”(Cornell Modern Indonesia Project)的创始人。他聚集了一批顶尖的人才到康乃尔,使这所大学成为美国东南亚研究的重镇,至今仍声誉不衰。卡欣和其领导下的这批精英 — — 或许我们可以将之称为美国东南亚研究的“康乃尔学派” — — 将年轻的安德森引进了一个令人着迷的印尼研究的世界:除了卡欣对他在东南亚民族主义政治的启蒙之外,第一本印尼文 — 英文辞典的编纂者、语言学家约翰·埃科尔斯(John Echols)向他开启了印尼文学之门,而印尼语言文化学者克莱尔·霍尔特(Claire Holt)则带领他认识了独立前的印尼、爪哇文化,以及荷兰的殖民研究。 [9]

然而对安德森而言,卡欣不但是经师,也是导师(mentor)。作为一个古典意义下的知识分子,卡欣长期批评战后美国的霸权外交政策,因此,在20世纪50年代曾一度被国务院没收护照。60年代越战加剧,他不但参与反战示威,也将研究重点从印尼扩大到印度支那。这种驱策知识追求的强烈道德关怀,以及对自己国家恨铁不成钢的爱国主义(patriotism),深深感动了正在成长期的青年安德森。他不仅从他的老师身上“学到了政治与学术的不可分离” [10] ,也强烈体会到爱国主义的高贵、可敬与合理。日后他在《想象的共同体》当中所透露的对民族主义相对较积极的态度,除了源于对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同情之外,也来自康乃尔师门的道德熏陶。

从1961年到1964年间,安德森在雅加达进行博士论文的田野研究。这段时间,恰好是苏加诺(Sukarno)总统的威权民粹政权开始衰落前的全盛时期,安德森因此见证到了一个高度政治化、混乱而充满活力,而且相当自由的印尼的社会与政治。苏加诺那种极具魅力的民粹作风与充满煽动力的反西方民族主义,使他印象特别深刻。1963年,当苏加诺总统对英国建立马来西亚联邦大发雷霆之际,一群暴民烧毁了吉隆坡的英国大使馆。当时已经有点“本土化”的安德森刚好住在事发现场附近,他“穿着T恤和纱笼裙,靠在篱笆上”,以一种“爱尔兰人的幸灾乐祸”(Irish Schadenfreude),冷眼旁观这栋烈焰中的建筑。当一位他认识的暴民领袖特地过来要他不必惊慌时,安德森惊觉原来他根本就不以为自己身在险境。 [11] 也许,在安德森的眼中,印尼人以怒火焚烧帝国领事馆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和他在剑桥经历过的那幕小小的“反帝”行动重叠在一起了吧。

然而安德森绝不只是一个观众而已 — — 他是一个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一般具有强烈现实关怀的“入戏的观众”(spectateur engage)。 [12] 1964年,安德森返回美国,当时林登·约翰逊刚连任总统,而美国国内已逐步走入反对越战的动荡之中。1965年,美国开始大规模轰炸越南,安德森跟随恩师卡欣投入到反战运动之中。当年9月,印尼军人翁东(Untung)将军发动政变失败,苏哈托(Suharto)将军趁势而起,捏造说翁东为印尼共产党所指使,并大肆屠杀左翼人士。此后苏哈托逐渐架空苏加诺,掌握印尼实权。1966年1月,安德森与其他两位印尼研究同僚合作完成了一篇分析此次政变的论文。这篇后来被称为“康乃尔文件”(Cornell Paper)的论文最初只在印尼研究的小圈子内流通,但当年春天却意外流入媒体,引起轩然大波。由于该文指出翁东将军的流产政变根本与共产党无关,这个论点使苏哈托屠杀左派的行动完全失去正当性,也同时直接挑战了因此政变而崛起的苏哈托政权的合法性,因此成为安德森在日后(从1972年到1999年)长达27年被印尼当局禁止入境的主要原因。

1967年,安德森完成其博士论文《革命时期的爪哇》(Java in a Time of Revolution )。 [13] 从1967年到1972年被驱逐出境为止,他还曾三度回到印尼。在这段时间,由祖国爱尔兰独立斗争的斑斑血史所产生的同情心,使安德森开始留意越南,并且将越南和印尼这两个同样历经血腥的民族解放斗争才获独立的东南亚国家联系起来。他极端厌恶华府谈论亚非地区的“低度开发国家”时那种傲慢的口气,也十分同情苏加诺在面临国家经济危机时,因不满美国的高傲态度而怒喊“Go to hell with your aid!”(去你的援助!)拒绝美援的处境。安德森日后自述,也许是出于一种“逆转的东方主义”(inverted Orientalism),他和当时大多数东南亚研究专家都相当同情该地区的民族主义。从一开始,他就认定胡志明与美国的对抗,其根源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民族主义,而苏加诺虽然远不及胡志明,但他被一个由美国撑腰的残酷军事政权推翻,却使他轻易地“获得了犹如(匈牙利的)柯许特(Kossuth)般的(民族英雄的)悲怆”。 [14]

1972年后,由于不能再进入印尼,安德森逐渐将目光转向其他东南亚国家。1973年,泰国知识分子开展了一场反军事政权的运动,安德森的数位泰国友人也卷入这场运动之中。于是他在1974年来到泰国,开始学习泰国的语言,研究当地的文化与政治,并且见证这段激动人心的“曼谷之春”。1979年,美国国会邀请他为印尼占领下的东帝汶情势作证,由于已被印尼政府“流放”,安德森得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以此次国会作证为契机,他又开始和流亡的东帝汶独立运动人士[他称之为东帝汶的“爱国者们”(patriots)]交往,并因此涉入全球性的支援东帝汶的运动网络之中。延续当年写“康乃尔文件”那种以知识介入现实的师门精神,安德森在涉及泰国与东帝汶事务之时,也针对性地写出了一些极具现实性的深刻分析的文字。 [15]

1986年,菲律宾的科拉松·阿基诺那激动的“人民革命”浪潮再次将安德森这个“入戏的观众”卷到这个群岛之国。继泰国研究之后,他又开始学习塔加洛语和西班牙语,投入菲律宾研究的领域之中。然而此时他已经不再只是一个热情的区域研究专家 — — 如今他是已成当代民族主义研究经典的《想象的共同体》(1983)这本书的作者了。

“流放”的果实

直接促成他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原因是1978–1979年间爆发的中国、越南和柬埔寨之间的三角冲突。这个历史事件令他提出了这个质问:为何民族主义的力量会强大到让三个“国际主义”的社会主义国家不惜兵戎相见?然而为他完成写作的思想准备的是,1972年被苏哈托“流放”之后他长时间在知识上的尝试、转变与酝酿。

根据安德森的自述,苏哈托政权对他的“流放”虽然使他无法一如既往地深入印尼社会进行田野研究,却也给他带来几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首先,印尼研究的暂时中止使他有机会将目光转移到另一个东南亚国家 — — 泰国,而泰国这个未经殖民的君主立宪国几乎在每一方面都和经过长期殖民才独立的共和制国家印尼形成强烈的对比。这两个“个案”(cases)的出现,使原本只埋首于印尼的安德森被迫开始作比较性的思考,而这样的比较性思考,逐渐使他觉得有必要发展一个架构来理解个案之间的异同。其次,由于已经无法从事田野的印尼研究,安德森被迫将注意力转移到文字资料,尤其是印尼文学之上。通过研读印尼文学,特别是伟大的印尼小说家普拉莫底亚·阿南达·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的作品,他开始注意到文学如何可能和“政治的想象”(political imagination)发生关联,以及这个关联中蕴涵的丰富的理论可能。 [16] 就某种意义而言,苏哈托在1972年粗暴地将安德森驱逐出境,反而将他从单一个案的、深陷于具体细节的“微观式”研究中解放出来,使他得以发展出一个比较的、理论性的以及较宏观的视野。

伟大的知识成就当然绝不会只得之于独裁者的愚昧而已。在1972年以后这段从田野被“放逐”回学院的时期中,另一个事件更深刻地在安德森的思想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使“比较史”(comparative history)坚定不移地纳入他的视野当中,这就是来自他的弟弟佩里·安德森及其周边的新左评论集团知识分子对他的影响。佩里在1974年出版了他的历史社会学杰作两部曲:《从古代通往封建主义之路》(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 )和《绝对主义国家的系谱》(Lineages of the Absolutist States )。这两部作品就时间而言上下涵盖近两千年,就空间而言同时处理欧洲与欧洲以外地区不同社会的变迁,因此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称之为“严谨、细致的比较历史研究的模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佩里这两部书展现的比较史视野与社会学理论深度对本尼迪克特有巨大的冲击。佩里这种理论的、比较的和全球性的视野当然也主导了他所主编的《新左评论》的风格。他所聚集的一批英国的杰出左翼知识分子,如汤姆·奈伦(Tom Nairn)、安东尼·巴纳特(Anthony Barnett)、朱迪思·赫林(Judith Herrin)等,所写的一篇篇探讨不同国家地区的论文在评论上并列,创造出一种鲜明的、广阔的国际性视野。与这批博学之士长久相处之余,连严格来说并不那么左的本尼迪克特也受到鼓舞,希望经由一个“大体上为马克思主义的视角,使我的印尼能够加入世界”。 [17]

融比较史、历史社会学、文本分析与人类学于一炉,安德森最终果然经由《想象的共同体》,把“他的印尼”送进了“世界”。

《想象的共同体》的论证

到底民族(nation)和民族主义(nationalism)是什么?它们的本质是什么?它们在历史上是怎样出现的,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为何它们能够在今天掌握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在安德森眼中,“民族与民族主义”的问题构成了支配20世纪的两个重要思潮 — — 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 — — 理论的共同缺陷。想要有效解答这难以捉摸的“民族之谜”,必须扬弃旧教条,以哥白尼精神寻找新的理论典范。安德森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目的,就是要提出一个解释上述这些关于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的新理论典范。

安德森的研究起点是将民族、民族属性与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他在一开头就以简洁的文字勾勒出本书的论点:

这些人造物之所以在18世纪末被创造出来,其实是从种种各自独立的历史力量复杂的“交汇”过程中自发地萃取提炼出来的一个结果;然而,一旦被创造出来,它们就会变得“模式化”,在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

在这凝练的文字背后,隐藏着一个非常复杂而细致的论证,以及一幅纵横古今、繁复巨大的历史图像。

在正式进入论证之前,安德森先为“民族”这个斯芬克斯(sphinx)式的概念提出了一个充满创意的定义:“它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 — — 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是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这个主观主义的定义聪明地回避了寻找民族的“客观特征”的障碍,直指集体认同的“认知”(cognitive)面向 — — “想象”不是“捏造”,而是形成任何群体认同所不可或缺的认知过程(cognitive process),因此“想象的共同体”这个名称指涉的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产物,而是一种社会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le fait social)。这个主观/认知主义的定义界定了安德森以后整个论证的基调,也就是要探究“民族”这种特殊的政治想象(认知)成为可能的条件与历史过程。

安德森认为“民族”本质上是一种现代的(modern)想象形式 — — 它源于人类意识在步入现代性(modernity)过程当中的一次深刻变化。使这种想象成为可能的是两个重要的历史条件。首先是认识论上的先决条件(epistemological precondition),亦即中世纪以来“人们理解世界的方式”所发生的“根本的变化”。这种人类意识的变化表现在世界性宗教共同体、王朝以及神谕式的时间观念的没落。只有这三者构成的“神圣的、层级的、与时间终始的同时性”旧世界观在人类心灵中丧失了霸权地位,人们才有可能开始想象“民族”这种“世俗的、水平的、横向的”共同体。安德森借用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同质的、空洞的时间”(homogenous,empty time)概念来描述新的时间观,并指出18世纪初兴起的两种想象形式 — — 小说与报纸 — — “为‘重现’(re-presenting)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因为它们的叙述结构呈现出“一个社会学的有机体遵循时历规定之节奏,穿越同质而空洞的时间的想法”,而这恰好是民族这个“被设想成在历史之中稳定地向下(或向上)运动的坚实的共同体”的准确类比。换言之,对安德森而言,“民族”这个“想象的共同体”最初而且最主要是通过文字(阅读)来想象的。但与过去在认识论上的决裂本身不足以说明在诸多可能类型的“水平 — 世俗”共同体中,为何“民族”会脱颖而出。要“想象民族”,还需要另一个社会结构上的先决条件,也就是“资本主义、印刷科技与人类语言宿命的多样性这三者的重合”。这三个因素之间“半偶然的,但却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促成了拉丁文的没落与方言性的“印刷语言”的兴起,而以个别的印刷方言为基础形成的特殊主义的方言 — 世俗语言共同体,就是后来“民族”的原型。

认识论与社会结构上的条件,酝酿了民族共同体的原型,也为现代民族搭好了舞台。以这两个共同的基本先决条件为论证出发点,安德森接着一步一步地建构了一个关于民族主义如何从美洲最先发生,再一波一波向欧洲、亚非等地逐步扩散的历史过程的扩散式论证(diffusionist argument) — — 一种前后关联,但每一波都必须另作独立解释的复杂论证。

西方主流学界向来以西欧为民族主义的发源地,安德森却讥之为“地方主义”之见,主张18世纪末、19世纪初在南北美洲的殖民地独立运动才是“第一波”的民族主义。安德森认为,美洲的殖民母国(英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对美洲殖民地移民的制度性歧视,使当地欧裔移民(creoles)的社会与政治流动被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围之内。他引用人类学家维克多·特纳(Victor Turner)的理论,指出这种歧视与殖民地边界的重合,为殖民地的欧裔移民创造了一种“受到束缚的朝圣之旅”(cramped pilgrimage)的共同经验 — — 被限定在个别殖民地的共同领域内体验这种被母国歧视的“旅伴”们于是开始将殖民地想象成他们的祖国,将殖民地住民想象成他们的“民族”。

“第一波”所创造的“美洲模式”,是一种不以语言为要素的民族主义;然而受到“美洲模式”感染与启发而在1820年以后出现于欧洲的“第二波”民族主义,却是一种群众性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对此提出了一个“多重因素汇聚”(conjunctural)的解释。一方面,美洲(和法国)革命将民族独立与共和革命的模型扩散到全欧各地。另一方面,16世纪欧洲向全球扩张与“地理大发现”促成了文化多元论在欧洲兴起,而这又促成了拉丁文之类的古老神圣语言的继续没落。在这场历史运动中,以方言为基础的民族印刷语言和民族语言的出版业随着(民族)语言学革命趁势而起,而“阅读阶级”则适时出现,成为民族语言出版品的消费者。由此,民族独立、共和革命与民族语言理念的结合在19世纪前半叶的欧洲孕育了一波民粹主义性格强烈的语言民族主义。安德森特别提出了“盗版”(piration) — — 自觉的模仿 — — 的概念来衔接先后出现的民族主义:作为“第二波”,19世纪欧洲的群众性民族主义因为已有先前美洲与法国的独立民族国家的模型可供“盗版”,因此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比“第一波”要更有自觉意识。

“第二波”民族主义在欧洲掀起的滔天巨浪,撞击统治阶级古堡高耸的石墙后所反弹涌现的,就是“第三波”的民族主义 — — 也就是19世纪中叶以降在欧洲内部出现的所谓“官方民族主义”(official nationalism)。安德森指出,“官方民族主义”其实是欧洲各王室对第二波群众性民族主义的反动 — — 无力抵挡高涨的民族主义浪潮的旧统治阶级为了避免被群众力量颠覆,于是干脆收编民族主义原则,并使之与旧的“王朝”原则结合的一种马基雅维利式的先期(anticipatory)策略。原本只有横向联姻,缺乏明确民族属性的欧洲各王室竞相“归化”民族,并由此掌握对“民族想象”的诠释权,然后通过由上而下的同化工程,控制群众效忠,巩固王朝权位。“官方民族主义”的原型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时代所推行的“俄罗斯化政策”(Russification),而反动的马札尔乡绅在1848年革命后推行的马札尔化政策也是一例。另一方面,这些同时也是帝国的王朝又将这个统治策略应用到海外异民族的殖民地,使被殖民者效忠。最典型的例子是大英帝国殖民官僚马考莱(Macaulay)在印度推行的英国化政策。这个政策被带入非欧洲地区后,又被幸免于直接征服的少数区域的统治阶级模仿,如日本明治维新的对内的“官方民族主义”与对殖民地的日本化政策,以及泰国的拉玛六世的排华民族主义等。

如果“第三波”的“官方民族主义”是对第二波的群众民族主义的反动与模仿,那么“最后一波”,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亚非殖民地民族主义,则是对“官方民族主义”的另一面 — — 帝国主义 — — 的反应,以及对先前百年间先后出现的三波民族主义经验的模仿与“盗版”。安德森从他最熟悉的印尼历史抽绎出一个“殖民地民族主义”(colonial nationalism)发生的一般性论证。首先,帝国主义的殖民政府利用殖民地的“俄罗斯化”政策培养了一批通晓双语的殖民地精英。通过共同殖民教育,这些来自不同族群背景的人拥有了共通的语言,并且有机会接触到欧洲的历史,包括百年来的民族主义的思想、语汇和行动模式。这些双语精英就是潜在的最初的殖民地民族主义者。另一方面,歧视性的殖民地行政体系与教育体系同时将殖民地民众的社会政治流动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围之内。这个和早期美洲经验类似的“受到束缚的朝圣之旅”,为被殖民者创造了想象民族的领土基础 — — 和18世纪美洲的欧裔移民一样,在20世纪的亚洲和非洲被殖民者的眼中,殖民地的边界也终于成为“民族”的边界。安德森同时也分析了因条件不足而未能产生“民族想象”的法属西非和印度支那这两个殖民地,作为反面的比较个案。然而他也提醒我们“最后一波”民族主义的特征相当复杂,因为它们出现于世界史之中……人们能够以较此前要更复杂得多的方式来“模塑”民族的时期 — — 它们不仅同时继承了多元的思想与行动可能,也同时继承了前人的进步与反动。

如此,安德森完成了他关于民族主义起源和散布的复杂论证:民族主义以一种和资本主义发展过程类似的“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uneven and combined development)方式 [18] ,从美洲到欧洲再到亚非,一波接着一波先后涌现;它们既属同一场历史巨浪,又相互激荡,各擅胜场。然而为何“民族”竟会在人们心中激发如此强烈的依恋之情,促使他们前仆后继为之献身呢?安德森认为这是因为“民族”的想象能在人们心中召唤出一种强烈的历史宿命感。从一开始,“民族”的想象就和种种个人无可选择的事物,如出生地、肤色等密不可分。更有甚者,想象“民族”最重要的媒介是语言,而语言往往因其起源不易考证,更容易使这种想象产生一种古老而“自然”的力量。无可选择、生来如此的“宿命”,使人们在“民族”的形象之中感受到一种真正无私的大我与群体生命的存在。“民族”在人们心中所诱发的感情,主要是一种无私而尊贵的自我牺牲。因此,安德森极力区分爱国主义与种族主义 — — 对他而言,种族主义的根源不是“民族”的理念,而是“阶级”的意识形态。

在1991年出版的修订版《想象的共同体》当中,安德森在第一版的基础上又收录了两章具有附录性质的论文。他在“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一章中提出了一个布迪厄式(Bourdieuian)论证 [19] ,试图补充修正第七章(“最后一波”)关于殖民地民族主义的解释。他指出,殖民地官方民族主义的源头并非19世纪欧洲王朝国家,而是殖民地政府对殖民地的想象。他举出三种制度(人口调查、地图与博物馆)说明殖民地政府如何通过制度化(institutionalization)和符码化(codification)的过程将自身对殖民地的想象转移到殖民地人民身上,并塑造了他们的自我想象。在“记忆与遗忘”一章中,他则探究了历史学与民族主义的密切关系,指出民族历史的“叙述”(narrative)是建构民族想象不可或缺的一环。

连接现代与后现代研究的桥梁

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和已故的英国社会人类学家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所写的《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这两本同样在1983年出版的著作如今已是民族主义研究最重要的两本经典之作了。盖尔纳在《民族与民族主义》中提出的那个标准社会学式的结构功能论论证,无疑已为侧重实证主义的主流社会科学开出了一条建构民族主义的一般性理论之道。 [20] 那么,我们这本《想象的共同体》在知识上的贡献又如何呢?

虽然不能在此详细探讨《想象的共同体》,但我们还是愿意提出几点初步的看法。首先,通过复杂而细致的比较史和历史社会学方法,安德森在相对简短的篇幅内就建构出关于民族主义的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一般性历史论证。 [21] 历史社会学和比较方法是研究民族主义最不可或缺的途径之一,因为几乎所有民族主义的现象都同时涉及了历史纵深(如特定认同形成过程)以及跨国因素(如帝国主义扩张)。然而这个研究途径的“操作”非常困难 — — 研究者必须有能力在历史的精确性(accuracy)与理论的简约性(parsimony)之间取得平衡,并且要有非常杰出的叙事(narrative)技巧,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像盖尔纳一样,掉进削(历史之)足适(理论之)履的陷阱之中,或者会变成像另一位多产的当代民族主义理论名家安东尼·史密斯(Anthony Smith)的纯历史途径那种见树不见林的、琐碎的“民族分类学”。 [22] 安德森则避开了这两个陷阱。他和兄弟佩里一样擅长运用既有历史研究的成果,并将之与理论性概念结合,然后以惊人的叙事能力,编织成一个同时观照古今东西的“历史类型”或“因果论证”的文本 — — 谁说社会科学家不需要文学素养和文字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个人百科全书式的欧洲史素养与当代东南亚研究权威的背景,以及对东西方多种语言的掌握能力,使他得以避免包括盖尔纳、史密斯以及霍布斯鲍姆在内的大多数西方民族主义理论家所犯的那种欧洲中心主义的毛病。安德森的个案提醒我们,“扩散式论证”这种极度困难的论证方式固然不在话下,即使是最根本的“比较研究”都需要具备相当的知识和语言的条件。

第二,安德森超越一般将民族主义当作一种单纯的政治现象的表层观点,将它与人类深层的意识与世界观的变化结合起来。他将民族主义放在比政治史或政治思想史更广阔的“文化史”和“社会史”的脉络当中来理解 — — 民族主义因此不再只是一种意识形态或政治运动,而是一种更复杂深刻的文化现象(或者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种“文化的人造物”)。这种颇具人类学精神 — — 或者有点接近法国年鉴学派(Annales)史学所谓“心态史”(histoire des mentalites)、“历史心理学”(psychologie historique)、“理念的社会史”(histoire sociale desidees)或“社会 — 文化史”(histoire socio-culturelle) [23] — — 的途径将我们对民族主义的认识从“社会基础”或“政治动员”的层面扩展到对它的“文化根源”的探求之上。安德森不但没有像一般社会科学家那样以实证主义式的傲慢(hubris)忽视人类追求“归属感”的需求(因为“不够科学”,或者因为那是“虚假意识”或“病态”),反而直接面对这个真实而深刻的存在性问题,并在他的架构中为之赋予适当的诠释与意义。正因如此,他对民族主义的解释就更能掌握到人类行动的深层动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个途径间接肯定了德国哲学家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所说“乡愁是最高贵的痛苦”的箴言。 [24]

第三,《想象的共同体》的论证结合了多重的研究途径,同时兼顾文化与政治、意识与结构,开创了丰富的研究可能性,因此被北欧学者斯坦·东尼生(Stein Tonnesson)和汉斯·安德洛夫(Hams Antlov)称为“连接现代与后现代研究途径的桥梁” [25] 。就传统比较政治学与历史社会学的角度而言,这本书最重要的贡献可能是它关于民族主义的各种“历史类型”以及“民族主义兴起的结构与制度条件”的论证。安德森的“历史的”(historical)解释和盖尔纳所建构的“非历史的”(a-historical)结构功能论解释恰好成为当代民族主义理论的两个重要而对立的典范。不过,相对于盖尔纳在主流政治学与政治社会学方面的巨大影响,《想象的共同体》可能对以文化与“意识”(consciousness)为研究对象的社会、人文学科的影响更大。安德森对宗教、象征(symbol)与意义之诠释(interpretation of meanings)的强烈兴趣,以及“以本地人观点”(from the native point of view)的倾向清晰地显露了这本书的“人类学精神”。他从现代小说的结构与叙事技巧以及诗歌的语言中,探讨文学作品如何“重现”(represent)人类对民族共同体的想象的“前卫”尝试,对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兴起于英美文学界的,用解构主义理论、后殖民研究(postcolonial studies)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对文学与民族主义关系进行批判性研究的风潮有相当的影响。 [26] 而与文学理论密切相关的是,安德森运用后现代主义历史哲学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的理论来解析“民族认同建构”与“历史叙述”的关系,以及他对殖民地政府(colonial state)角色的观察也在当代后现代主义或后殖民主义史学中留下了印痕。 [27] 最后,安德森所提出的“想象的共同体”的这个主观主义/认知的定义对民族主义的社会心理学研究途径也有不少启发作用。 [28]

当然,像《想象的共同体》这样深具野心的著作势必难逃知识界的检视与争议。例如,安德森视民族为一种“现代”的想象以及政治与文化建构的产物,这使他在当代西方学界关于民族主义性质与起源时间的“现代(建构)派对原初派”(modernist/constructivist vs.primordialist)论战中和盖尔纳同被归入“现代派”,而受到“原初派”的批评。 [29] 而印度裔的美籍中国史专家,芝加哥大学的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教授也以中国史为证提出一个与此论战相关的经验批评。杜赞奇认为,早在现代西方民族主义传入中国之前,中国人早就有类似于“民族”的想象了;对中国而言,崭新的事物不是“民族”这个概念,而是西方的民族国家体系。 [30] 另外,后殖民研究的先驱理论家夏特吉(Chatterjee)在他那本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名著《民族主义思想和殖民地世界 — — 一个衍生性的议论》(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 中则对《想象的共同体》提出了另一种批判:尽管安德森认识到“民族”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建构,但他竟然完全忽略了民族主义如何建构“民族”意识形态的具体政治过程。 [31]

思想、记忆与认同

最后,对于为何在本书中舍近年来在台湾颇为流行的、“解构”味十足的“国族”一词不用,而将nation依传统用语译为“民族”,笔者想稍作说明。首先,尽管在经验上nation的形成与“国家”(state)关系极为密切,但nation一词最初是作为一种理念、政治想象(political vision)或意识形态而出现的,因此本来就带有很明显的价值意味 — — 从18世纪后半叶开始,经由启蒙时代的思想家和法国大革命的宣传家的如椽大笔,nation一词事实上是和“人民”(peuple,Volk)和“公民”(citoyen)这类字眼一起携手走入现代西方政治语汇之中的。 [32] 换言之,nation指涉的是一种理想化的“人民全体”或“公民全体”的概念。在此意义上,它和“国家”是非常不同的东西:nation是(理想化的)人民群体,而“国家”是这个人民群体自我实现的目标或工具。如果译为“国族”将丧失这个概念中的核心内涵,也就是尊崇“人民”的意识形态。安德森之所以将nation定义为“想象的共同体”,正是因为这个定义充分掌握到nation作为一种心理的、主观的“远景”(又是一个“本土”的流行词汇!)的意义。

第二,以服务当权者利益为目的的“国族主义”毕竟只是民族主义复杂历史经验当中的一种类型 — — 所谓的“官方民族主义” — — 或者一个可能的组成成分而已,“国族主义”一词不仅遗漏了群众性民族主义这个重要的范畴,同时也无力描述兼具官方与民粹特征的更复杂的类型。主要基于上述两个理由,笔者决定在本书采用这两个较能表现出“人民”意识形态这个关键要素的传统词汇。

“民族主义的两面性”的这个评价表明了安德森“介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的政治立场。 [33] 安德森虽然认为“民族”是一种现代的“文化的人造物”,但他并不认为这个“人造物”是“虚假意识”的产物。“想象的共同体”不是虚构的共同体,不是政客操纵人民的幻影,而是一种与历史文化变迁相关,根植于人类深层意识的心理的建构。他同情并尊敬一切反帝、反压迫的民众的民族主义的奋斗,但也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些运动随时有堕落成反动的“官方民族主义”或者侵略扩张的帝国主义的危险。他写作《想象的共同体》的目的并不是解构民族认同。正如同他在本书正文前所引用的沃尔特·本雅明的警句“他认为他的职责在于逆其惯常之理以爬梳历史”所提示的,安德森所关切的“职责”是如何使民族认同“历史化”(historicize)与相对化:民族和民族主义问题的核心不是“真实与虚构”,而是认识与理解。对他而言,一切既存或曾经出现的民族认同都是历史的产物,唯有通过客观理解每一个独特的民族认同(包括自我的认同与“他者”的认同)形成的历史过程与机制,才可能真正摆脱傲慢偏执的民族中心主义,从而寻求共存之道,寻求不同的“想象的共同体”之间的和平共存之道。

“共同体的追寻” — — 寻找认同与故乡 — — 是“人类的境况”(human condition)本然的一部分,但就像所有人类对理想社会的追求一样,这条道路上也遍布着荆棘和引人失足的陷阱。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在情感与理性之间、同情与戒慎之间以及行动与认识之间寻求平衡。不管在这“一切都被允许”的虚无主义年代里,人类的理性能力受到多么激烈的质疑,理性毕竟是卑微、善变和激情的人类最后的凭借。安德森的这本《想象的共同体》 — — 这本体现了汉娜·阿伦特所谓海德格尔式的“热情的思考”(passionate thinking)的著作,就是试图在犬儒与狂热之外寻找认同之路的理性的辛勤劳作。

吴叡人

1999年4月7日午夜于密歇根湖畔斗室

注释:

[1] 本书是根据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Revised Edition(London,New York:Verso,1991)的英文原文翻译而成的。翻译过程中,译者也参考了该书1983年出版(初版)的日译本,(べネデクトアンダ一ソン著白石隆,白石さヤ译“想像の共同体一ナショナリズムの起源と流行”,东京:リブロポ一ト ,1987)。

[2] Edward Said,The Politics of Dispossesion:The Struggle for Palestinian Self-Determination 1969–1994,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4,p.334.

[3] 本文中关于安德森个人背景的叙述,主要取材于他的两篇带有自述风格的导论文章:他的《语言与权力》(Language and Power,1990)一书的导论,以及他最近一本著作《比较的幽灵》(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1998) 的导论。

[4] 佩里·安德森于1938年 — — 也就是本尼迪克特出生后两年 — — 生于伦敦,但出生后不久就被姨妈带到中国。请参见Gregory Elliot,Perry Anderson:The Merciless Laboratory of History ,Minneapolis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9。艾略特的这本书是第一本对佩里·安德森的思想与实践作全面性研究的著作。

[5]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2.

[6] 主修西方古典研究意味着必须通晓古希腊文与拉丁文。在西方语言之中,除了希腊文与拉丁文这两种古典语言以及母语英文之外,安德森至少还精通法文和德文。当他日后投身东南亚研究之后,他至少又先后学会了印尼文、泰文、菲律宾的塔加洛文以及西班牙文。

[7]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1.关于佩里·安德森的政治实践,特别是他和英国新左派运动的关系,以及他的历史社会学理论的讨论,除了前述艾略特的近著《佩里·安德森》(1999)可供参考之外,也可见于Mary Fulbrook and Theda Skocpol,“Destined Pathways:The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Perry Anderson,”in Theda Skocpol,ed.,Vision and Method in Historical Sociology ,Cambridge:Cambridge UP,1984,pp.170–210。

[8]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p.1–3.

[9] Ibid.,p.3.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 ,p.19.

[10] Benedict Anderson,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 ,pp.18–19.

[11]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4.

[12] 笔者在此借用了一本精彩的雷蒙·阿隆访谈录的书名来描述安德森的“实践的观察者”的倾向。请参见James and Marie McIntosh,Raymond Aron,The Committed Observer(Le Spectateur Engage):Interviews with Jean-Louis Missika and Dominique Wolton ,Chicago:Regnery Gateway,1983。

[13] 这篇论文在1972年以原题出版。请参见Benedict R.Anderson,Java in a Time of Revolution:Occupation and Resistance ,1944–1946,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4]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7.关于柯许特的事迹,请参见本书第六章。

[15] 参见安德森的《比较的幽灵》内第二部所收诸文。

[16] Benedict Anderson,Language and Power ,pp.9–10.

[17] Ibid.,p.10.

[18] 虽然安德森和另外两个重要的英国民族主义理论家欧内斯特·盖尔纳(Ernest Gellner)和汤姆·奈伦(Tom Nairn)都在他们的民族主义理论中使用“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这个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来理解资本主义的历史扩张模式的概念,不过他的用法和后两者有很大的不同:后两位理论家直接以“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论来解释民族主义(资本主义化或工业化后进地区对来自先进地区剥削的一种反应),但安德森主要是借用“不平均与合并的发展”来描述民族主义的历史扩张的模式。关于盖尔纳的理论,请参见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关于汤姆·奈伦的理论,请参见Tom Nairn,The Break-Up of Britain:Crisis and Neo-Nationalism ,London:NLB,1977。

[19] 所谓布迪厄式论证指的是法国社会学家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关于社会实践(social practice)如何产生“实体化”(reification)效果的理论。关于这个理论在民族主义研究中的运用,请参见Rogers Brubaker,Nationalism Reframed:Nationhood and the National Question in the New Europ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安德森并未引用布迪厄的理论,但他的论点与布迪厄的论证精神颇为接近,故笔者借用布迪厄之名。

[20] Ernest Gellner,Nations and Nationalism ,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3.这本书和《想象的共同体》竟然是在同一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的!康乃尔大学出版社之中显然潜藏胸有丘壑之士。关于盖尔纳的民族主义在西方社会科学界的讨论,请参见John A.Hall,ed.,The State of the Nation:Ernest Gellner and the Theory of Nationalis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

[21] 汉斯·科恩(Hans Kohn)的民族主义研究早期经典《民族主义的理念》(The Idea of Nationalism )只写到18世纪末的欧洲就用了七百多页!请参见Hans Kohn,The Idea of Nationalism:A Study in Its Origins and Background ,Toronto:Collier Books,1944。另一个有类似计划的作品用了四百多页,但基本上只完成民族主义的分类,无力建构一个系统性的解释。请参见John Breuilly,Nationalism and the Stat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霍布斯鲍姆的《1780年后的民族与民族主义》(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 )虽然也十分简洁,但该书以历史叙述为主,并未真正提出一个理论性的解释,同时该书还是一本典型的“欧洲中心”观点的作品。请参见E.J.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Programme,Myth,Real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22] 安东尼·史密斯非常多产,但比较重要的作品包括《民族主义理论》(Theories of Nationalism, London:Duckworth,1971);《民族的族群起源》(The Ethnic Origin of Nations, Oxford:Basil Blackwell,1986);以及扼要总结他对民族主义观点的小书《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 Reno:University of Nevada Press,1991)等。

[23] 关于年鉴学派的研究途径,请参见Roger Chartier,Intellectual History or Sociocultural History?The French Trajectories ,in D.La Capa & S.L.Kaplan,eds.,Modern European Intellectual History:Reappraisals and New Perspectives, Ithaca and London: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p.13–46。细心的读者可在《想象的共同体》当中看到安德森向年鉴学派致意的痕迹。

[24] 无独有偶的是,安德森所敬重的“新左评论”友人,民族主义研究的前辈,苏格兰的马克思主义者汤姆·奈伦在他最近一本新书中也同样抨击唯物论和盖尔纳的社会学现代化论都无法解释民族主义这种极度复杂的现象 — — 他甚至提出要回归“人性”(human nature),从人类心理和生理出发,重新理解民族主义!请参见《民族主义的面相 — — 重新审视贾纳斯》(Faces of Nationalism:Janus Revisited, London:Verso,1997)一书之导论(“On Studying Nationalism”)。

[25] Stein Tonnesson and Hams Antlov,“Asia in Theories of Nationalism and National Identity,”in Stein T?nnesson and Hans Antlov,eds.,Asian Forms of the Nation,Curzon, 1996,p.14.

[26] 关于这方面较早期的研究成果,请参见Homi K.Bhabha,ed.,Nation and Narration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0,特别是编者洪米·巴巴所写的“导论”和“散播民族 — — 时间、叙事、与现代民族边缘”(Dissemi Nation:Time,Narrative,and the Margins of the Modern Nation)。这两篇文章是后殖民文学研究关于民族主义的重要论文。

[27] 当代后殖民研究重镇,孟加拉的巴特·夏特吉(Partha Chatterjee)关于殖民地民族主义的名著《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衍生论述》(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da Press,1986)和著名的印度裔中国史专家,芝加哥大学的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教授的近作《护史退族:现代中国的问题叙事》(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都可以说是在和《想象的共同体》的对话。

[28] Michael Billig,“Rhetorical Psychology,Ideological Thinking,and Imagining Nationhood,”in Hank Johnston and Bert Klandermans,eds.,Social Movements and Culture,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5,pp.64–78.

[29] 其实这场论战早在1982年就因阿姆斯特朗(J.A.Armstrong)的原初主义论著《民族主义形成之前的民族》(Nations before Nationalism )的出版而被引发了。不过安德森似乎并未直接参与辩论。后来持续参与论战的主要角色是现代派的盖尔纳和站在折中立场,不过较偏原初派的安东尼·史密斯。关于这两方意见的一个简明而针锋相对的交换,请参见“The Warwick Debate:The Nation:Real or Imagined”,in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2(3),1996,pp.357–370。

[30] Prasenjit Duara,Rescur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apter 2.

[31] Partha Chatterjee,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 ,pp.21–22.

[32] 最重要的两位思想家是法国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和德国的赫德(Johann Gottfried von Herder),请参见F.M.Barnard,Self-Direction and Political Legitimacy:Rousseau and Herder, Oxford:Clarendon Press,1988。而将卢梭式的公民民族理念应用到法国大革命的最著名的例子,是谢伊斯(Emmanuel-Joseph Sieves)所写的小册子《何谓第三阶级?》(Qu’est-ce que le Tiers etat ),请参见William H.Sewell,Jr.,A Rhetoric of Bourgeois Revolution:the Abbe Sieyes and What is the Third Estate? 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4。

[33] 爱尔兰人安德森的这个立场和另一个对后殖民研究有深刻影响的杰出理论家巴勒斯坦人爱德华·萨义德有相近之处。这是一个颇值得台湾人玩味的政治和知识社会学上的问题。

谢选骏指出:上面这篇“午夜书评”,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日本的一套悬疑惊悚电影《午夜凶铃》(日文:リング)——它们似乎都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某种幽灵!那是什么幽灵?


《对话|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我的基本理论是马克思的观点》(澎湃新闻2015-12-13 17:30)报道:

世界著名政治学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于12月12日晚在印尼东部城市玛琅病逝,享年79岁。安德森教授于2014年3月17日到访北京半个月,与中国学者进行过一次对话。

编者按

据CNN消息,美国学者,世界著名政治学家、东南亚地区研究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于12月12日晚在印尼东部城市玛琅病逝,享年79岁。安德森1936年8月26日生于中国昆明,曾为康乃尔大学荣休教授,代表性著作《想象的共同体》。


应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之邀,安德森教授于2014年3月17日到访北京半个月。2014年4月2日,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副教授王炎曾与安德森在北京有过一次对话,本文原载《读书》2015年第一期,由王炎授权澎湃新闻转载,有删节。


(一)


王炎:安德森教授,你到访之前,中国学界已很熟悉你的著作,尤其是《想象的共同体》,一经翻译到中国大陆,立刻引起反响。。我注意到新著《比较的幽灵》(The Spectre of Comparisons)有这样的表述:一旦反殖民的民族主义(the anti-colonial nationalism)与国家“联姻”,便可能转化而具有潜在的危险性。但事实上反殖民的民族主义不可避免地以缔造国家为结果。你如何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安德森:你说的是西方思维中的民族主义吗?


王炎:我想应该是指第三世界反殖民的民族主义吧。比如一九五〇年代埃及总统纳赛尔鼓吹泛阿拉伯主义,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殖民的民族主义运动,成立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叙利亚、伊拉克、约旦都积极响应,有力回击了西方殖民主义,阿拉伯民族主义意识空前高涨。但悖论是,这场民族运动后来倒向苏联阵营。苏联支持阿拉伯国家,美国支持以色列。在中东战争中,民族主义沦为两个超级大国博弈的利器,这显然与纳赛尔的初衷背道而驰。因此,在第三世界无法想象民族主义与国家分离,国家是民族主义的保护伞,可一旦联姻,民族主义便被边缘化了,由国家意志取代。


安德森:我想直到一九二〇年代之前,大多数中东国家仍被帝国、君主国统治,比如波斯帝国,还不能算被殖民。阿拉伯内部分裂,似乎很难建立起一个统一的帝国。


从二十年代中期到四十年代中期,英国希望保持中东君主国状态,因为它很善于与阿拉伯国王、酋长打交道,这与其他殖民地的经验不尽相同。纳赛尔当然不愿接受这样的格局,中东地区以军事实力决天下的传统,可以追溯到奥斯曼帝国时代。


我提“联姻”一词,其实是个隐喻。国家比作一个大宫殿,老主人离开时,把所有电灯关掉。新上台的人又进入宫殿,再把电灯打开,国家成了可以转手的财产。你想想十月革命一胜利,列宁就搬进莫斯科宏伟的克林姆林宫,在皇宫内领导革命政府。辛亥革命胜利后,政府本可有很多地点办公,却偏偏也搬进了皇宫,恰似拧开满清留下的电灯。激进的革命领袖何必与王权共用一间寝室?这是“联姻”寓意之所在,我就不信蒋介石一定比大清皇帝干得好。


欧洲历史著作每谈及民族主义,总以为自上而下形成,所以才说法兰西民族形成于公元十二世纪,这并不正确。民族往往发轫于无名状态,但史家不喜欢这样的历史观。毋庸置疑,恰恰因为印刷术的出现,大众可能识字,人们才渐渐产生归属感,民族意识逐渐自下而上地推动,并冲击着顶层的权力。因此,民族主义在萌芽状态时与国家对抗,所有南美民族主义,在产生时都排斥国家。不过一旦有机会,民族主义总会与国家联姻。大量民族主义著述都无意识地采用欧洲中心模式。


王炎:似乎任何一场民族运动,只要成为主导力量,必然将权力体制化,形成政府、国家。


安德森:这就是南美洲革命的历史经验。但这几十年的确发生了重大变化,军事独裁时代在南美洲终于结束了,这一变化非常重要。


王炎: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一九六〇年代欧洲激进的左翼运动,当时国际共运走向低潮,从六八学生运动到七十年代已越来越激进化,出现意大利红色旅、德国红军派,还有日本赤军。这些激进组织表达两种诉求:一方面反对国内资本主义政府,另一方面抗议美帝国主义占领,攻击美军基地,袭击北约军事人员。他们既反资本主义,又有民族主义情绪;既覆国内资本主义政府,又争取帝国主义占领的国家解放。这确实是例外的民族运动,自始至终与政府保持距离,既主张国际主义,又坚持独立自主。但最后还是以悲剧告终。


安德森:确实。有些事大家不愿回忆,如“二战”后西方国家到底做了些什么。他们虽然将一些重要战犯绳之以法,但也利用另一些声名狼藉的极右战犯,参与到针对苏联和华约国家的“冷战”中。人人知道他们任过希特勒军队的高官或财政大员,却逍遥法外,进入北约政府机构位高权重。在日本也如此,美国先处决几个高级战犯,然后请回一些三十年代的极右分子,镇压日本左翼力量。所以,左翼运动并非抽象地反对美国殖民主义,看看那些人战争期间犯下的令人发指的暴行,良心如何过得去,这样西方内部才有焦虑,起来制止美国的政策。在“二战”期间,多少日本左翼人士被杀害,绝不能让历史重演。


(二)


王炎:这次中国之行,几次闲聊中你谈及台湾和亚洲电影。有朋友问:安德森教授对电影如此钟爱,与民族主义研究有何关系?


安德森: 我关注电影纯粹出于兴趣,倒从没想过写什么民族主义电影史。大概到一九二〇年代,电影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西方和其他国家民族主义高涨之时,也正是电影方兴未艾之际。


对于我来说,原本就喜欢电影,但美国影片太差。欧洲有些非常优秀的导演,但不是很多,早年中国影片还很少见,而日本电影一直非常精彩。我上大学时,只要一听说放映日本电影,便第一时间跑过去看。


从日本电影中,我才看到心仪的作品。美国电影技巧一般是用悬疑、线性叙事,节奏越来越快。而日本导演如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娓娓道来,节奏舒缓,大量日常细节展示,其实悬疑没多大意思。


王炎:从《想象的共同体》中,能看出你对小说和故事的偏爱,常引用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等文学理论家的观点。在方法上,很难仅用人类学或社会学来概括你的研究。特别引我注意的,是你文学功底的深厚,如何将文学与民族主义研究结合起来的?


安德森:从四岁起,母亲让我学钢琴,但后来放弃了。因为她对音乐的偏爱,我接触到早期浪漫主义音乐,带有很强的民族性。当时许多国家、包括英国都让学生了解民族歌舞,很早我就熟悉挪威民歌,一听旋律便知哪个是希腊、捷克、日耳曼、匈牙利或俄罗斯作曲家的作品,音乐有民族属性。


小说的世界却完全不同,没有哪个国家可以独占鳌头。你可以说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最经典,但德国、法国、意大利文学也一样优秀。从世界史的角度,除了俄国、中国地缘隔绝、幅员辽阔,相对较独立外,西方并非一个整体,欧洲国家多少世纪纷争不断,彼此征战屠戮。既相互敌视,又接触频繁,文学翻译从未间断过。欧洲各国虽然有自己的母语,但又不属于任何国家,因为古代欧洲语言才是各语种共同的根基。父亲死了,儿女们才争执起来闹分家。


直到二十一岁,我的兴趣全在文学上。大学期间看了很多外国电影,上本科时心思全用在文学上面。本科考试一过,才琢磨起考什么研究方向更容易些。


王炎:和中国学生的考研逻辑也一样。


安德森:文学从未离我而去,我曾背过很多诗歌,有些至今依然记得。后来去了美国,那里可没人读小说、看日本电影。这时候,新的学术兴趣才浮出水面,发现自己对东南亚区域政治感兴趣,就深入下去。你看我受的是混合式教育。同学常笑我总看外国电影,还需要翻译,花这个精力不值得,与政治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很享受。美国文化对族裔多样性一直有好奇心,特别在东西海岸的大城市。不同时期,美国西岸涌入大量亚洲移民,我对台湾移民渐渐发生兴趣,后来还去过台湾。当时蒋介石还活着能看出民众对当局不满。


(三)


王炎:能否说恰是文学经验让你对民族主义产生兴趣?


安德森:很难说,不过我确实思考过自己做民族主义研究的思想根源。我曾开玩笑说:《想象的共同体》其实不是我写的,是别人的著作,当然人家不信。


有一点可以肯定,我的基本理论是马克思的观点,虽然马克思并没有直接研究民族主义问题。我坚持认为,资本主义是一种滑稽的民族主义,这两者并非水米无干。不懂马克思为何不深究民族问题。


然后,有人给我一本奥尔巴赫的《摹仿论》,我立刻被吸引住了。这本书的内容跨度达三千年,材料全是文学文本,它让我思考时间与时代的关联性,文学作品是如何表现时间与时代的。如果你读一下《摹仿论》的第一章,会发现很多事件由时间勾连起来,倒未必是横向的彼此连接。时间削平了高高在上的贵族与卑微的平民之间的落差,在文学作品中呈现出整体的意义。


如果没有这种“同时性”(simultaneity),你无从想象五千万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会与你同样作息,也去吃早饭或出去工作。在一个大时间框架里,两个相隔百年的人却思考同一个问题:为人类的解放而革命。我一下意识到问题的核心是时间,我一直冥思苦想的也正是时间,《摹仿论》对此做出精妙的阐释。找到时间线索,却忽略了地理维度,后来《想象的共同体》再版时,我又加上两章讨论地理。在一个紧张的夏天,各种材料让我越来越明晰起来,一个人可以同时叙述发生在不同时空里的两件事,看似简单,如何能做到呢?你写作时也同时思考,读者对两个彼此陌生的人物之间的关系洞若观火,怎么可能如此呢?时间是朝一个方向前后相继地行进的呀。


王炎:《想象的共同体》围绕着时间,展开民族主义起源的讨论。有读者就问,你引用本雅明“弥赛亚时间”有何深意。实际上,你也援引了奥尔巴赫《摹仿论》第一章的观点,即在《圣经》故事的语境里展开弥赛亚时间,亚伯拉罕祭子,时间叙事不以自然时间为参照,而是伦理性的,表达宗教意义。然后你转向现代小说,比较叙事与旧约的时间性的关系…。


安德森:实际上这些都是奥尔巴赫的观点。


王炎:的确,不过你书中确曾提到本雅明的弥赛亚时间。我读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留下的印象,他与卢卡奇的《小说理论》一样探讨时间为小说的结构性因素,最终是反思生命的意义。小说给出全知叙事,主人公的生涯成为整体意义的写照。他提到福楼拜《情感教育》的结尾,人物从希望到幻灭,揭示意义不过是生活之杯中的残渣,长篇小说失却了传统故事的教诲功能。


安德森:本雅明还说,讲故事的人可以教诲帮助别人,而写小说的人不给他人任何教诲,甚至连自己也帮不了,写得太优美了!所以《想象的共同体》出第一版时,我想不好《导言》该写什么,编辑说:就写对你影响最大的人吧。这下容易了,没有马克思、奥尔巴赫、本雅明,就不可能完成这部著作。这三位德国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也许我也从其它国家的思想里学到不少东西,但绝对无法与这三位德国人相提并论。


王炎:在写《比较的幽灵》时,你的方法不完全是实证的。虽然书中也提到在东南亚的田野调查,但书写方式终究与人类学方法不尽相同。似乎通过提供一些事实,你给出不同的视角,让读者从中阐释新意。


安德森:如果你是一位严肃的人类学家,先要设计研究项目,然后做好田野调查,并了解当地语言等准备性工作。从一开始有人就告诉我:好的人类学家需睁大眼睛、悉心聆听,敏锐观察所有细节。我做的观察一部分在乡村,但主要在城市。倾听人们说什么、为什么说、对谁说。我是个业余生手,并非那种用数据说话的严肃社会学家。但我只想这么写,更有意思些。


王炎:写这本书时,你脑子里出现过罗兰?巴特吗?我觉得叙述上与他的《神话学》似有神交。


安德森:对。我非常喜欢这本书,像福柯的著作一样,是世上最优秀的作品。我记不太清楚什么时候读的《神话学》,好像在六十年代,反正还很年轻。写得非常美,很幽默。巴特认为,观察文化现象时要掌握当地语言,这是研究的新开端,即使花大量时间,再辛苦也值得,然后才是观察、聆听。而美国教育的最大失败是对外语不够重视,只学些实用口语,怎么叫出租车、如何去邮局之类表面文章,不肯下功夫深入掌握文献。文化的精髓在文献里,要了解一个地方长时段的历史和文化,必须掌握它的语言。全美也就一两所大学开设东南亚文学系,如今美国学生只重眼前有用的东西,这是很大的失误。


(四)


王炎:《比较的幽灵》的序言里,你提到六十年代印尼总统苏加诺有一次到大学演讲。那时你还很年轻,给一位欧洲资深外交官做口译。苏加诺谈兴大发,说希特勒是德国民族英雄,很有智慧之类,而不是大屠杀的刽子手。欧洲外交官不敢相信你的翻译,等核实确为印尼总统的讲话时,冲冲大怒,拂袖而去。读到这一段,震动之余,又感困惑,你能否展开一下你的想法?


安德森:苏加诺自认是左派,而且经历过希特勒兴亡的历史,你不能不问个为什么,但答案我却不知道。这是我年轻时代的经历。小时候,姨妈给我一架单筒望远镜。透过望远镜看月亮是那么大,但倒转过来一看,月亮又那么小。一块小小的镜片,怎能让物的大小变化如此剧烈?听着印尼总统的讲话,我仿佛回到儿时。也许苏加诺看欧洲历史,也拿倒了望远镜,一切变得那么遥远、微不足道。如果他能把望远镜倒回来,才难能可贵。上历史课时,历史老师讲古代、中世纪的宗教战争、屠杀、无休止的征服、酷刑、残暴和黑暗,但一切都那么遥远,无关宏旨。不管你感受如何,对老师来说就是知识。所以,纳粹对苏加诺也许很遥远,但他只需比较一下日本人在印尼犯下的暴行,还会那么轻松吗?别忘了,两桩惨剧几乎同时发生。其实,他讲话也属无心,下意识的,并非成心奇谈怪论。或比方说,有人告诉你,成吉思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建立如此辽阔的大帝国,我们该纪念他。而你说他手上沾染了数百万人的鲜血……嗯,你觉得中国历史上哪个朝代最血腥?


王炎:中国历史上一般认为秦始皇最残暴,焚书坑儒是第一罪状。中国人的历史记忆中,残暴不仅是屠杀人数,更有焚毁经典,活埋读书人的惨剧。说起成吉思汗,观点有分歧,有人指责他征战屠戮,也有赞美他功绩卓著,给中国带来前所未有的辉煌,疆域西扩至欧洲。有意思的是,还有人说他是蒙古的征服者,并非中华文明的骄傲。一方面羡慕成吉思汗的功业,另一方面又遗憾广袤的帝国不归属中华文明主流。


说到族群问题,我参加美国亚洲研究的会议,有学者提交论文,研究清末民初汉人迫害满人的历史,以影射当下中国的少数民族政策。我觉得这位美国学者从倒转的望远镜里看中国史。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是,一九一一年之前满人统治中国,汉人在政治、经济、社会各层面备受歧视,导致清末“驱逐鞑虏”的民族革命。如今美国学界翻出民初迫害满人的旧账,历史逻辑倒错,这种表述与历史记忆有“视差”(parallax vision),你不能从汉文化主导的现状,反推百年前的历史,罔顾历史语境。


安德森:但历史讽刺的是,我听说满语濒临消亡。才一个世纪过去,满族语言、文化就快消失了?其他少数民族知道吗,他们作何感想?


王炎:这恰暴露出民族主义的两面性,一方面它具有破坏性的潜能,另一方面,又要呵护处于弱势的民族主义。


安德森:就像保护濒危的大熊猫,把他们圈起来有利于延续物种。但每次看到可怜兮兮的大熊猫,我都觉得反胃。


王炎:所以你才反复强调民族主义不是意识形态,没有普遍性的内核。每当涉及民族主义议题时,需先置入具体语境之中。当一个民族的情绪膨胀到具有侵略性时,我们需得警惕。当一民族沦为弱势群体时,又得换个角度看待他们的民族情绪。对吗?


安德森:我确实这样看。有三种不同类型的民族国家,第一种是一个族群占国民的90%,比如汉族是中国绝对的主流,大部分事务由主流决定,汉语是通用语言,少数民族虽可保留自己的语言文化,但国民教育以汉文化为主。


第二种类型最要命,一个国家有两大力量几乎相等的族群,这样国家往往分裂,内战频仍。像斯里兰卡,几大族群间饱受纷争之苦。


第三种是印尼这样的国家,很幸运,有十二个相对比较大族群,没有绝对的主流,即使一族群人口较多(爪哇族),影响力也不是最大。无论谁统治这个国家,都必须与其他族群联盟。印尼有官方语言,但不属于任何族群,而几乎所有人会说。这种情况在印度无法想象,印度的少数民族无数,也没有主流,常年为确立官方语言争论不休。这三个类型概括了民族与国家之间的张力。


(五)


王炎:你关于离散的民族主义(Diaspora nationalism)研究也很有意思。比如海外华人的民族情结显然与本土不同。这是否可以称为“远距离民族主义”(long-distance nationalism)呢?


安德森:我认为有两大类型。一类最好的例子是意大利人,十九世纪国内战乱,很多意大利人弃家离土,逃到美国、阿根廷等国,为保全性命。这些人有无政府倾向,总希望一旦国内情况好转,将来总会回去。不仅意大利人,还有犹太人逃离大屠杀、早期中国人去北美、南洲等,都属这一类型,从世界的“中心”地带流向“边缘”。


另一类型则相反,当今的状况是从外部涌向“世界的中心”,往往是中产阶级现象。现在人们争相去美国,为孩子受更好的教育,自己有更多的休闲时间。他们对祖国不再留恋,也许时不时回国探亲访友,但肯定在美国扎根了。他们的问题是,很多人有负疚感。这与十九世纪的移民不同,那时候没有负疚感,因为他们还想回国。如今移民没有这个愿望,在美国生活舒适,收入高,孩子教育好,比起国内同胞来生活改善了,心里的负疚感会带来一种特殊的民族主义。


王炎:确实如此,一种身份意识的纠结。但据我观察,中国的新移民未必会有负疚心理。他们常来往于中美之间,访亲探友,常故意表现出与本土亲友的区分意识,因有机会接触西方文化而产生一种优越感。


安德森:真会如此?难到他们会炫耀?而不是表达歉意吗?


王炎:我觉得是炫耀。因为生活在国际化环境中,便觉得自己有开阔的国际视野,心理上优于本土的狭隘见识。


安德森:那么亲友们会不会说:回你们美国去吧!


王炎:往往不会,相反盛情款待。在饭桌上请教出国之道,如何签证、如何赴美发财,网罗赴美关系。但是,华人移民回到美国后,常常换上另一副面孔。参加聚会时,他们会夸张地打扮得很中国,穿旗袍、梳传统中国发型,凸显中国身份,然后对美国人说:你们不了解中国,中国有灿烂伟大的文明,西方人无知、有太多的偏见。这是移民的两副面具。


安德森:他们要在中美两边占尽优势。


王炎:在美未必能占得优势,但至少追求身份的特殊。别像对待其他新移民那样待我,博大精深的儒家文明是我的后盾。


安德森:既然你们国家那么好,怎么不回去呢?


王炎:我确实听到过美国人私下议论:你的国家那么美好,跑到这来干什么?回老家去!但不敢当面说,别忘了这算“种族仇视罪”(hate crime),太冒犯了。


安德森:我就想冒犯他们。你说的这些人都是唐人街的福建人吧,哈哈!


王炎:恰恰相反,住在唐人街的老一代福建、广东移民,反倒不自吹自擂。比如在纽约的老唐人街(Canal St),华人大多是老一代劳工的后代,很朴实。一九八〇年代之后的新移民,很多聚居在皇后区的法拉盛(Flushing),所谓新唐人街,或散居各处。他们多受过高等教育,既要代表中国文化,又扮演政治受迫害者,所以身份意识最纠结。


安德森:其实这种情况在其他移民族群也存在,我有个泰国好友说:有些人看似很有文化,其实最没文化。

谢选骏指出:我说是什么幽灵?!原来是“马恩二匪”《共产党宣言》的幽灵!现在通过黄白二人的“尾尾道来”,披上了皇帝的新衣。


《谢选骏全集第250卷》

导论、变色龙汪晖推崇兜售《想象的共同体》等于是在批判挖苦“人类命运共同体”

 【导论、汪晖推崇兜售《想象的共同体》等于是在批判挖苦“人类命运共同体”】


《民族主义研究中的老问题与新困惑— — 关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研究》(汪晖)报道:


命运

2015年12月13日,朋友传来消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教授当日在印度尼西亚辞世。一位在雅加达大学作研究的年轻人写信说,他前一日还在学校听他演讲,精神矍铄,不能相信他的离去。安德森年届79岁高龄,虽然事发突然,但并不完全突兀。2013年9月,清华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邀请他来清华讲学,他在第一时间回信表示感谢:“能够被您和您在北京的同事们邀请,是我的荣幸。我觉得3月很合适,那个月中适合您的任何时间都可以。在那个月,我没有承诺其他的旅行安排,而且那是泰国最热的一个月!您的来信让我想起上次在中国的时间已经是1941年!!!唯一需要警告您的是,77岁的我已经有些脆弱,经常会感到疲惫……”虽然安德森提及了身体的脆弱和疲惫,但三个惊叹号却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即将重访中国的兴奋之情。

2014年春天,他如约访问北京,虽然常需坐轮椅,但始终兴味盎然,时时冒着雾霾,穿行于街市之间。除了安排他的演讲之外,我也陪他去国家博物馆等处参观。安德森1936年8月26日出生于中国境内毗邻东南亚地区的大城市昆明,学术事业起始于他在1967年完成的博士论文《革命时代的爪哇》。1972年,因与同事合作完成的关于苏哈托政变的研究(撰写于1966年)公开发表,他被拒绝进入印度尼西亚,时间长达27年(1972–1999年)之久。在此之后,他重新回到祖父、父亲和自己均曾生活过的地区作研究,最终殁于与自己的国家相隔遥远却又与其人生道路纠缠始终的国度。安德森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出生于中国,在日本军队轰炸昆明的危险时分离开,终于在73年之后再度回到出生的国度,并在这里留下了他的思考和足迹。冥冥之中,这两个开端与结束交叉重叠,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在他来访前夕,我们通过邮件商讨两次演讲的题目。我的建议是:首先,从1983年《想象的共同体》问世至今,在三十余年的时间里,这部书一直是人们讨论和引用的对象,能否请他就三十多年来针对该书的种种挑战,在清华的讲台上作一个回应?其次,他近年常常住在东南亚地区,观察那里的起伏变化,能否向中国的听众介绍他的最新研究成果?安德森很快作出回应,并拟定了两个题目,一个是《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另一个是《东南亚华人的认同悖论:以泰国为例》。

想象

安德森所说的“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其实是对《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基本论点的延伸性论述。《想象的共同体》最著名的观点是:民族是一个想象出来的政治意义上的共同体,即它不是许多客观社会现实的集合,而是一种被想象的创造物。在民族主义研究中,将民族理解为某种想象物并不是安德森的发明,早于他的研究,厄内斯特·盖尔纳就曾建议“从意愿和文化与政治单位结合的角度来给民族下定义”,即民族主义造就了民族,而不是相反,从而民族主义热情包含了“文化上富于创造性的、空想的、积极创造的一面”。 [1] 他们两人也都指出这种想象的、创造性的方面并不等同于说民族主义是一种虚假的、人为的产物,而是一种新的、被创造的社会事实。这些观点明显受到20世纪60年代以降社会理论、心理分析学说和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拉康的现实的、想象的和象征的三界说、科里利厄斯·卡斯托里亚迪斯(Cornelius Castoriadis)在拉康影响下提出的“社会的想象机制”(imaginary institution of societies),以及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都为此后社会理论中各种各样的“想象”论提供了灵感。但对于安德森而言,作为政治共同体之民族的诞生是与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密切相关的,后者整合各种方言,为小于作为帝国语言(拉丁语)的新的权力语言的形成提供了可能。较之盖尔纳的解释,安德森的分析更加清晰地突破了民族主义解释中的社会要素决定论,强化了其形成的能动方面。至于这种能动的解释在多大程度上脱离了社会学决定论,我们稍后再谈。

安德森对民族主义的研究远远超出了欧洲的语境,也不再将民族主义的历史讲述为一个从欧洲向世界扩散的故事。但我们并不难发现:他的叙述与更早的有关欧洲民族主义的叙述存在某些重合。例如,根据他的叙述,在欧洲,新教与印刷资本主义的结合促成了取代宗教团体和王朝体系的政治共同体的出现;印刷资本主义为民族语言的整合与形成提供了条件。这些要素在一些批评者的眼中也正是欧洲中心主义的变体。这里要强调的是:正是基于这一“在理解世界的方式上”发生了的“根本变化”,安德森对民族主义现象进行了重新叙述,即有关民族主义的三重分类。不同于那些认为民族主义是从欧洲漫延至世界其他地区的传统观点,他认为民族主义的第一波是发生在北美殖民地的“克里奥尔民族主义”,或称远程民族主义。这一民族主义综合了殖民地各阶层的诉求,反抗宗主国的压迫和不平等对待,但在价值上同时汲取了欧洲启蒙思想。这种对于新的政治共同体的想象是那些去往宗主国的“克里奥尔”官员和当地“克里奥尔”印刷工的创造物。南北美洲在19世纪兴起的新一波大众性民族主义正是对于这一民族主义版本的回应。第二种民族主义模式,也是被其他地区民族主义最常复制的模式,是欧洲的语言民族主义,正是通过这语言民族主义的创造,一种取代帝国的、奴隶制和封建等级制的,即主权的政治共同体诞生了。第三种民族主义即官方民族主义,即由国家由上至下推进的文化统一与政治统一的进程,通过在交流工具(印刷术)、普及教育和内政构造等各方面的强制推行,上层统治最终促使包含多样性的和地方性的文化趋于同质化。俄国、晚清中国的改革都可以算作这一官方民族主义的典范。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形成的民族解放运动的浪潮是民族主义的“最后一波”,它既是对于官方民族主义的殖民地形式 — — 帝国主义 — — 的反应,也是对先前两波民族主义浪潮中的大众民族主义(北美与欧洲)的模仿。由此,安德森以民族主义多种形态为介质,描述了一个不同于从欧洲扩散至其他地区的单线论的多重扩散的全球进程。

《想象的共同体》对民族主义研究的贡献或许可以被归纳为如下几点:首先,它不是用族群、宗教、语言等社会要素解释民族形成,也不是用工业化或一般意义的资本主义说明民族主义的兴起,而是别有新意地提出印刷资本主义与新的政治共同体形成之间的伴生关系。这为民族形成是一种现代创造过程或想象过程的论点提供了前提,也为颠倒传统观念中民族与民族主义的衍生关系铺平了道路,即不是民族产生了民族主义,而是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其次,历来的民族主义研究都将法国大革命的政治原则和欧洲民族国家的诞生视为一种向全球扩展的体系,并以此为主要视角分析非西方地区的民族主义,而安德森却倒置了民族主义的历史,即民族主义并不是一种欧洲的产物,恰恰相反,最早的民族主义是发生在北美的“克里奥尔”民族主义,即一种远程的民族主义。或者说,最早的民族主义是殖民主义全球关系的产物。这一论点或许源自他在印度尼西亚作研究时所受到的触动,亦即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及其政治进程与欧洲民族主义之间不可能只是一种由中心区域扩展至其他地区的等级性衍生关系。在有关民族主义和民族 — 国家的后现代论述所创造的氛围中,安德森对于殖民地与宗主国、殖民地民族主义(反帝的民族主义)与官方民族主义的区分,为重新审视20世纪民族运动的历史留下了一个缺口。

困惑

《想象的共同体》可能是三十年来有关民族主义的研究中 — — 也是全部社会科学理论中 — — 被征引和讨论最多的文本之一。在安德森抵达北京后的闲谈中,我问及他对有关《想象的共同体》的质疑和批评的看法,即哪些观点和商榷是他认为最重要的和值得回应的。他用一种幽默的但显然也是有些骄傲的态度回答说:绝大部分质疑都是用各自的历史经验对他的理论论述进行修订,至于到底有哪些质疑真正触动了他的理论预设,他没有举出任何一例。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不难想象,他在清华大学所谈的“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与其说是对批评和质疑的回应,毋宁说是对他早期研究的补充和完善。的确,这两场演讲从不同的方向对《想象的共同体》有关民族和民族主义的定义、历史脉络作了理论的与历史的再阐释。

这个基本定义就是民族是一个想象出来的政治意义上的共同体,一个被想象的、有限的、享有主权的共同体。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解释了为什么这个共同体不是许多客观社会现实的集合,而是一种被想象的创造物。而在清华的演讲中,他改变了论述的重心,侧重阐述了两个有关这一“想象的共同体”的问题:第一,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民族与其他共同体(宗教共同体、族群共同体、家庭等等)相比,究竟有哪些不同的特征?如何辨识民族主义的情感方式与其他情感方式的联系与区别?第二,《想象的共同体》所涉及的远程民族主义主要产生于西半球(海地、北美等),那么,在东半球的东南亚和中国,移民群体与民族认同的关系如何?

他的第一场演讲《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主要回答第一个问题,而第二场演讲《东南亚华人的认同悖论:以泰国为例》则尝试探索第二个问题。在我看来,他所提出的问题很可能不是民族主义研究中的“新困惑”,而是民族主义研究中尚未展开的老问题。安德森首先不是从定义出发来解释这个问题,而是用某种人类学的观察来辨识民族主义的认同和情感特征。但是,正如他的印刷资本主义概念很难脱离欧洲民族语言的形成的历史模型,他对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民族的独特性的解说也很难脱离欧洲宗教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比较。用他的话说,资本主义、印刷技术和人类语言多样性之间的重合是与一种世俗的政治共同体的到来同步的。

事实上,他的第一场演讲的真正意义在于揭示了他(其实也包括绝大多数西方理论家)对政治共同体的认识是从政治/宗教的联系与区别中展开的,宗教、宗教共同体是思考政治、政治共同体的基本参照。这是欧洲启蒙运动的遗产。这也让我们更为清楚地了解为什么他在《想象的共同体》中用一种对于非西方读者难以理解的方式讨论弥赛亚时间与民族主义的空洞、均质的时间之间的关系。如果说《想象的共同体》对时间的讨论最为抽象和难解,那么,他在清华的演讲却以极为浅显的方式再度通过宗教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展开对民族共同体特征的描述:民族共同体和宗教共同体都涉及信念和情感,但两者的区别是什么?人们像认同宗教一样相信自己的国家是好的,却不会像宗教信徒相信上帝绝对正确那样相信国家的完美。民族主义的情感表述是:即便我的国家会犯错,但在情感上,不论国家对错,她依旧是我的国家。这与宗教共同体的信念产生了区别:民族和民族领袖可能犯错,而宗教 — — 如同大多数欧美理论家们一样,安德森的宗教论述基本上是在一神教的范围内 — — 不会承认信仰和上帝会犯错。这种信念形态的区分其实也可以被描述为一种世俗信仰与超越信仰之间的区分,即国家 — — 以及他的贤明的或犯错的先人 — — 始终与我们同在,他们既不上天堂也不下地域,是现世的或历史性的存在(故而可以犯错),而上帝却在天堂里,他永远正确。正如民族主义运动或民族主义领袖一再诉诸家庭、家族、宗族等等血缘共同体以表明民族共同体的本质纽带,安德森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了民族认同与亲缘纽带在情感特征方面的联系和区别。他比较孩子对母亲行为的羞耻感与民族感情中对于民族行为或状态的羞耻感,不但说明了民族认同对亲缘关系的模拟,而且也以此论证民族认同与宗教认同的区别。但他的分析集中于某种心理现象的描述,未能从神学与政治、信仰与意识形态的关系中展开两者的区别和联系,明显地限制了其理论深度。

听到安德森对于羞耻感的讨论,我禁不住联想起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有关原罪与羞耻的讨论,即西方基督教文明是一种罪感的文化,而日本或东亚是耻感的文化,前者源自超越的视角,是真正个人主义的,而后者却是在他者注视下的情感方式,是共同体伦理的产物。[20世纪80年代,中国还曾出现过模拟本尼迪克特论述的所谓罪感(欧洲)、耻感(日本)、乐感(中国)的文化模式论。]本尼迪克特早年研究印第安部落,1927年完成了《文化模式》一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对罗马尼亚、荷兰、德国、泰国等国进行民族性或国民性的研究,他的名作《菊与刀》也是在战争期间由美国军方支持的研究项目。在这一日后名声大噪的作品中,日本民族性的二重性同样是在“文化模式”的框架下展开的。与本尼迪克特不同,安德森的论述并未将羞耻感定义为某种独特的文化模式的产物。在他看来,羞耻感是一种现世的共同体关系(民族的、家族的、家庭的……)的普遍的情感特征 — — 既然民族/国家可以犯错,人们对民族/国家的情感方式中就必然包含着羞耻的意识,由此,羞耻感成为民族共同体区别于宗教共同体的一种情感特征。近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美国反越战运动对于美国军事犯罪的声讨、知识分子痛斥所置身的体制的姿态和唯我独醒的暗示、启蒙者对于未来(尚未出世的孩子们)的展望均可以从民族主义情感方式的角度加以观察。但是,本尼迪克特与安德森都没有将羞耻感历史化,即有意或无意地遮盖了羞耻感总是在某个他者的注视之下才能发生,羞耻感是历史性权力关系的产物。在欧美之外的地区,除了西方或内在化了的“西方”,还有谁能够拥有让人羞耻的目光呢?如果从摆脱羞耻感的角度去观察亚非地区的民族革命,除了让那个目光感到满意之外,我们该从哪里去发现其创造性和自主性?

安德森在演讲中特别提及民族主义哲学与泛灵论的关系或相似性,实际上是在暗示民族主义与宗教的关系有些类似于泛灵论与一神教的关系。19世纪欧洲的著作家们 — — 如黑格尔 — — 一再论证:泛灵论是一种与宗教(一神教)有所重叠但性质不同的东西,东方的佛教、印度教和许多民间信仰都带有泛灵论的特点;如今安德森在民族主义及其哲学中也看到了类似的东西。正如泛灵论一样,民族主义赋予事物以灵性,但这种灵性不在超验的世界里,而就在我们的身边,在日常生活的世界内。一个有待回答的问题是:泛灵论与民族主义究竟存在怎样的思维、情感或历史的关系?如果“东方”是一个泛灵论的世界,那么,东方民族主义在这个世界的诞生会与一神教世界的民族主义有所区别吗?

政治共同体与亲缘共同体在情感特征和信仰方式上的相似性(俗世的、总是包含羞耻感的、泛灵论的等等)并不能作为两者相互同一或趋同的证明,恰恰相反,这种情感关联只有在某种状况下才能转化为政治共同体的形成条件。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对于印刷资本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关系的分析侧重于政治共同体形成条件的探索,而在清华演讲中,他集中分析了远程民族主义形成的历史条件。远程民族主义主要是对移民群体的民族主义及其与宗主国关系的研究,在《想象的共同体》中,这一概念用于对于18–19世纪美洲民族主义的探讨,其形成的基础条件包括:移民群体、远离母国、与母国的亲缘关系、殖民地与宗主国的政治关系(认同与反抗)、大规模移民得以可能的航运技术和印刷资本主义的诞生,以及由这些基础条件而产生出的情感特征。如果说前三项是所有移民群体共同具备的条件,那么,后三项却因时、因地而发生差异。这也是为什么有些移民群体会转化为新的民族,而另一些移民群体 — — 即便在没有完全同化于当地社群的条件下 — — 却逐渐疏离于对母国的认同,其族裔认同始终不会上升为独立的民族认同。在《民族主义研究的新困惑》的末尾,安德森简略地提及了美国《独立宣言》中的修辞,实际上是将殖民地移民群体对宗主国的反抗和模仿,以及这种反抗和模仿中所包含的屈辱感,作为远程民族主义的政治特征。

正是从这里,安德森转向了对于远程民族主义的新变化以及东半球移民群体的观察。较之18–19世纪,当代移民的图景更加复杂,除了从中心地区向边缘区域的移民之外,20世纪移民活动的特征之一是从边缘区域向中心区域的转移,其民族主义也增加了一些新的特色。安德森举出了在美国的印度锡克教后裔通过网络参与母国的激进民族主义政治及其心理特征等例子,可惜没有就此展开论述。他聚焦的是东南亚华人、尤其是泰国华人的认同和情感特征。安德森对于泰国的研究起始于他被禁止进入印度尼西亚之后,1974年他首度进入泰国学习泰语,并与一些卷入反对泰国军事政权的知识分子交往。因此,他的第二次演讲也可以说是他长期观察的果实。在演讲展开之前,安德森首先声明对于中国的了解不够,有关东南亚华人的讨论并不是成熟的或完成的作品,但他还是从泰国政治的动荡、尤其是红衫军与黄衫军的斗争及其认同政治出发,展开其分析。我们可以将他的历史叙述简略地归纳如下:泰国拥有从不同历史时期移居该地的“华人”,他们分属客家人(红衫军、他信)、福建人(阿披实、黄衫军)、海南人(素帖及其反政府群体)、潮州人(国王)等等;华人群体由于地域背景、移民时间、阶级或阶层关系等等而发生各种分化组合。在当前的政治运动中,华人的政治认同与其祖先在母国的出生地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他们之间能否构成一种“华人认同”甚或能否被称为“华人”都是大有疑问的。换句话说,移民及移民群体的形成并不必然产生远程民族主义,若无其他政治条件,族裔认同或地方认同将无法上升为民族认同,族裔或地方性共同体也因此不可能上升为政治共同体,亦即民族。这也从相反的方向,说明了民族主义与民族的关系,即如果没有一种有力的民族主义,即便存在语言、宗教(文化)和族群等社会要素,民族也不可能形成。

在演讲中,安德森主要根据一些片段的笔记展开分析,并未形成完整的论述,但这篇演讲显然提示了他的思考新方向。在研究东南亚地区的民族主义问题时,安德森一再遭遇海外华人问题。例如,在写作《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一书中有关菲律宾的章节时,他专门研究了“第一个菲律宾人”何塞·黎刹。他在说明黎刹的身份时,先说他是诗人、小说家、眼科专家、历史学家、医生、好辩的随笔作家、道德家和政治幻想家,随即提及他的血统,即“1861年他出生于一个混合了华人、日本人、西班牙人和他加禄人血统的富有之家”。但是,菲律宾民族主义并不是一种类似北美的远程民族主义。实际上,安德森对于菲律宾的研究深受科拉松·阿基诺的“人民革命”的激励,而科拉松·阿基诺也有着华人血统。在安德森撰写这一节时,他的弟弟、杰出的左翼历史学家佩里·安德森给我写信,请我帮他的哥哥查找一下有无黎刹著名绝命诗的中文译本。我先前知道鲁迅曾经提及过黎刹及其绝命诗,但经过反复查核,竟然发现该诗有17种中文译文(大多并不完整),其中最早的、也是不完整的译文的译者是梁启超。我至今不知道梁启超是从哪种语言将这首诗歌翻译为中文的。没有证据表明梁启超懂西班牙语,他或许是通过日语翻译,但对比日本译文,梁启超的译笔似乎更加准确。或许,梁启超与菲律宾华侨有关系?这些被称为“东南亚华人”的人并不是一个作为政治共同体的东南亚华人群体的成员,毋宁说是华人移民分布于各地的后裔,他们的血缘、地缘关系与北美独立运动迥然有别,并没有出现通过对母国的反抗而产生的政治民族主义。菲律宾华人后裔的民族主义是在抵抗西班牙殖民主义的过程中形成的,它既不是通过认同母国也不是通过反抗母国而产生的政治认同。与此略相类似,泰国华人的认同也并未构成远程民族主义的案例。这些例子似乎从另一方面重复了《想象的共同体》的基本论点:民族 — 国家不是由宗教、语言、族群等社会要素决定的,恰恰相反,它是想象的产物。

问题

那么,安德森对于民族主义研究新困惑的解说是否完满地或恰当地回应了三十年来围绕或未必围绕他的早期著作的争议和质疑呢?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或许可以简略地分析对于《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主要质疑是否构成了真正的质疑。由于讨论纷杂,这里只能检讨两种在我看来较为重要的论点。第一种质疑可以帕尔塔·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为代表。查特吉承认“在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的看法上,安德森的主要贡献是他强调在研究民族运动时,应将意识形态对民族的创造作为中心问题。在这方面他还强调了现代语言团体对民族的社会创造过程”。但他接着批评说:“安德森不再用这一过程中所固有的各种各样自相矛盾的政治可能性,而是用社会学决定论来结束他的理论。”就像盖尔纳用“工业社会”的要求论述民族的起源,安德森用印刷资本主义这一更为精巧的范畴描述民族形成的动态过程。他们都看出了“第三世界民族主义中深刻的‘模式’特征” [2] 。在安德森的叙述中,尽管民族主义的第一波源自北美,但其模式却来自欧洲 — — 民族语言共同体、法国大革命提供的政治价值、与工业革命相互适应的政治模式等等。在查特吉看来,“亚洲和非洲民族主义想象的最有力也最具创造性的部分不是对于西方推销的民族共同体模式的认同,而是对于与这一‘模式’的差异的探求。我们怎么可能忽略这种对于另类模式的寻求而免于将反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化约为一种滑稽的模仿?” [3] 查特吉认为抵抗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包含了两个不同的方面,即物质的方面和精神的方面。事实上,对于殖民主义的抵抗早在民族运动对于帝国的抵抗之前就已经开始,它对于西方物质方面的模仿(如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所表明的)是与其在精神上寻求自主、独立、区别于西方模式相互一致的。对于西方的物质模仿越成功,越需要在精神上获取主权性,因此,精神的领域也是主权的领域,而后者的目标就是确立一个非西方的领域。也只有从这种反殖民民族主义对于差异的寻求出发,才能发现殖民地民族主义文化(包括文学)的创造性,而不致将这种具有独特性的文学和文化实践化约为一般的印刷资本主义,即一种在非西方地区进行复制的欧洲模式。

对于安德森的理论的第二种质疑也可以包含对于查特吉的“物质/精神”二分论的修订。在查特吉所讨论的“物质的”或“外在的”领域,如国家机器、科学技术等等方面,是否也存在寻求差异的运动呢?安德森讨论过中国与苏联的“官方的民族主义”,他甚至也将1979年中越冲突的爆发归结为同一范畴,而拒绝讨论中国革命曾经提供的既不同于西方路径也并非对苏联模式的简单复制的道路。在具有长久统一的国家传统、以农业为主又同时拥有久远的独特城市经验、丰富的内外关系模式和半殖民条件的社会里,所有对于外来概念和模式的运用都内在地包含了差异和独特性。例如,在人民战争条件下,阶级、政党、苏维埃、军队、民族等等范畴不断被使用和复制,但其内涵和相互关系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间、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关系既包含了民族国家间关系的内容,又不可避免地呈现出传统的和不同于欧洲民族主义的关系及其内容,如政党关系的内容。这种变化并不只是由于历史条件的差异而自然发生的,而是革命和改良力量根据具体条件进行转化和创造的结果。这一过程甚至对后革命时代的政治共同体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影响力。如果将中国、印度和其他亚非国家的民族运动置于全球民族主义运动和新的区域/跨区域关系的图谱中,民族主义研究中的欧洲模式在多大程度上将被修订甚至彻底改观?

《想象的共同体》将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民族视为一种晚近的现象,而非宗教、语言、种族等等社会要素的产物,从而松动了19世纪族裔民族主义所建立起来的民族主义知识,但这一松动同时也被政治分离主义者用于对分离型民族主义的正当性论证 — —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种摆脱种族、语言、宗教、文化的共同性而“想象”民族的理论。2001年5–6月间,安德森在《新左翼评论》(New Left Review )发表了题为《西方民族主义与东方民族主义》(Western Nationalism and East Nationalism)一文,“从台湾的角度反思亚欧地区克里奥尔式的官方的、语言的与远程的民族主义,以及它们对于中国的含义。这里是否存在东方与西方之间的重大差别?” [4] 这篇文章很可能是在他前一年的台湾演讲的基础上改定的。在广阔的世界范围内,安德森重新描述各种不同的民族主义,并将“台湾民族主义”解释为最初形态的民族主义的当代版本,即海外定居群体从帝制母国分离出去的运动。换句话说,他将台湾的分离运动与《想象的共同体》中描述的18世纪的美国独立运动和19世纪初期拉丁美洲的民族运动放在同一脉络和类型下观察。在他的远程民族主义描述中,共同的族群、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文化都不再是政治共同体的理由,地理的和政治的分离本身已经为新的民族提供了依据。2000–2001年正值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和首轮政党轮替,分离主义认同政治成为笼罩台湾政治、形成大众动员的主导氛围。这篇文章对于海外华人、台湾以及主要由华人创建的、区别于中国的政治共同体新加坡的认同政治的分析,连同《想象的共同体》一书的建构主义之民族观,为台湾分离主义知识分子提供了理论“灵感”。安德森将许多精力花在用各种细节解构民族与族裔之间的同构关系,以致他的一些有心的或无心的读者 — — 甚至其本人 — — 在分析当代民族主义现象时忘却了他的民族主义分类的政治出发点,即对抵抗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民族主义与官方民族主义的政治区分。从方法论的角度看,这很可能与他侧重于民族主义的类型分析,而忽略深入的历史脉络的探索有关,其结果是他的颇具新意的远程民族主义概念无法用于对不同的民族主义或分离主义的政治分析。正如他的弟弟佩里·安德森所说,台湾与大陆的分离始终源于帝国主义的行动,而非针对帝国的反抗。 [5] 50年的日本殖民历史、战后至今未脱的美国被保护地地位、冷战时代西方势力遏制社会主义中国的桥头堡、后冷战时代保障美国霸权地位、遏制中国大陆的新阵地,所有这一切才是台湾分离主义的想象政治的物质基础和先决条件。这是霸权构造下的分离主义政治,而非抵抗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独立运动。

安德森将意识形态对民族的创造作为中心问题,这一洞见对我们理解当代民族主义和民族分离主义仍然具有重要的启发。正是意识形态促成相同族群、语言和文化的社会走向分离主义,也正是意识形态危机成为新型民族主义的动力及契机。然而,相较于社会革命的视角,安德森显然更乐意从民族主义的视角去观察现代历史。这是他的研究课题决定的,但也是他在两者之间进行辨析的过程中产生的方法。在他的眼中,胡志明及其领导的越南革命主要是一场民族运动,而非社会革命运动。越南 — 柬埔寨战争、中国 — 越南冲突更是社会主义国家深陷民族主义政治的范例。但是,离开社会革命的视野,亚非地区反帝反殖运动的具体内涵、政治逻辑和不同命运都难以得到说明。查特吉批评安德森的民族主义理论将殖民地民族主义视为纯粹衍生性的话语或对西方民族模式的复制,从而忽略了抵抗性民族主义所包含的创造性,这一点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他对中国革命及其创造性的忽略。此外,安德森对于作为政治共同体之民族的界定是通过与非政治共同体的宗教和家族等区别而产生的,那么,如何解释那些并不依赖宗教或至少一神教立国的大型政治共同体与民族的关系?如何解释王朝制时间与直线时间之间的关系?如何解释现代中国对于长久的郡县制国家及其文化/政治传统的“复制”(也是再造)?在包括《想象的共同体》在内的民族主义研究中,王朝制国家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差异正是第三世界民族主义“衍生性”的证明,即公民权和人民主权都是对法国革命提供的政治价值和制度模式的借鉴和模仿,但上述历史差异很可能需要另一种理论框架,以便将民族主义置于新的世界历史的视野之中给予解释。在中国历史中,那种既内在于王朝又超越于具体王朝的“中国”认同远早于近代民族运动,由这一政治共同体及其相互关系所塑造的区域秩序是否意味着需要找到新的解释起点?走笔至此,我忽而想到:如果再度将这些问题向安德森提出,他会如何回答呢?我的猜想是:他依旧会回答说这些问题仍然是“经验性的”,但同时迫不及待地回到东南亚甚至中国的经验中再度提出他的“新困惑”。

得到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过世的消息后,我致信佩里·安德森表示哀悼和慰问。我在信中告诉佩里,中国的报刊对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过世和他的生平道路、学术理论有很多报道,这也一定会激发许多研究者重读其著作的愿望。如今,他的主要著作均有了中文本,或许纪念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在重新阅读中激发新的讨论。佩里回信说:是的,对于他的兄长而言,这是最好的纪念。果不其然,上海人民出版社决定重版《想象的共同体》,潘丹榕编辑嘱咐我为新版写点文字,我因此建议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清华的两次演讲作为附录同时刊出,因为这是他对民族主义研究中新困惑的最后解说。我的这篇短文说不上是对他的理论的全面分析,权作对他73年后重回出生地的纪念吧。

2016年5月11日星期三

注释:

[1] [英]厄内斯特·盖尔纳:《民族与民族主义》,韩红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页。

[2] [印度]帕尔塔·查特吉:《民族主义思想与殖民地世界:一种衍生的话语?》,范慕尤、杨曦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32页。

[3] Partha Chatterjee,“Whose Imagined Communities?”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p.216.

[4] Benedict Anderson:“Western Nationalism and Eastern Nationalism”,New Left Review 9,May-June 2001,31–42.

[5] Perry Anderson:“Stand-Off in Taiwan,”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26,Number 11,3 June 2004,12–17.

谢选骏指出:上文又臭又长,但却言不及义……这是为何呢?——这可能是因为,这里具有复杂的政治背景——


网文《人类命运共同体》报道:


人类命运共同体或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的理论和实践。在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倡导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于2017年10月中共十九大写入《中国共产党章程》,并于2018年修宪时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序言。官方表述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种价值观,也是中国把握世界潮流、人类命运走向上的智慧体现[1]。同时,中国也强调了中国不求全球霸权,中国的目标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2][3]。


在2017年12月的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表述:“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


历史

最早提出共同体概念的是法国思想家让-雅克·卢梭。他从社会契约论角度出发,认为社会契约一旦缔结,“就意味着每个人把自己的全部权利都转让给由人民结合成的集体,因此个人服从集体的‘公意’,也就是服从自己,人民则是这个政治共同体的主权者。”[4]


2002年8月5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战略问题研究中心教授张文木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多元一体的民族共同体(nation),他认为国家(state)却是一旦自愿加入并得到国际社会承认就不能随便退出的民族命运共同体。[5]


2006年2月,东方早报曾经批评,时任中华民国总统陈水扁终止国家统一委员会运作,无法割裂两岸命运共同体。[6]此外,中共中央台湾工作办公室、国务院台湾事务办公室负责人也提出,经由十几年来两岸关系的发展,两岸同胞已经结成实实在在的“命运共同体”。[7]


中国大陆使用该术语最早可追溯到2011年,时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访问东日本大震灾灾区时提出的“在自然灾害面前,人类是命运共同体”[8][9],在后来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报告被明确表述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然而后来的表述其实并不固定,有时也会被表述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10]、“XX命运共同体”[11]、“命运共同体意识”[12]、以及“利益与共、安危相系的利益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13]。


2015年9月28日,习近平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举行的纪念联合国成立70周年大会上发表题为《携手构建合作共赢新伙伴 同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讲话,“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受到广泛关注后,“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表述才逐渐固定下来[14]。


2017年2月10日,联合国社会发展委员会第55届会议协商一致通过“非洲发展新伙伴关系的社会层面”决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被首次写入联合国决议[15]。


2017年10月,“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写入中国共产党党章[16]。同年,人类命运共同体写入联合国的“不首先在外空部署武器”决议[17]。


2018年3月11日,“人类命运共同体”写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序言[18]。


官方定位和内涵

前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任职还多次提到过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相类似的概念,譬如“地球村”“大家庭”一类概念;其中“大家庭”被亚太经合组织第十五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采用,峰会主题定为“加强大家庭建设,共创可持续未来”[8];而“人类命运共同体”最终为十八大报告所采用,这一概念一经提出就受到了多种解读,并与例如“中国梦”在内的许多概念和战略相对接。


中共定位“人类命运共同体”为针对经济全球化后果和难题的全球治理方案,这一方案旨在解决单一国家无法解决的问题,强调合作共赢[19]。而中国道路和中国文化对这一共同体的提出起到了主要作用[19]。这一论述也是对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的中国声音和中国答案[20],包含了“发展共同体”和“构建持久稳定的国际秩序”两方面的解决方案[19]。


人类命运共同体还包括了多方面的内涵,主要有政治、安全、经济、文化、生态五方面[1][21],对应则是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和清洁美丽的五大目标[20]。作为中国提出的国家关系新理念,其指导着诸如一带一路、孔子学院、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等计划方案的实施[22]。


对接的官方战略

“中国梦”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中国梦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基本一致[23]”“中国梦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出发点,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实现的中国梦的路径[24]”“在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伟大征程中,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25]”等论述都表明了中国梦或者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关系。可以说,中共表述的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也是实现“中国梦”或者“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一种路径或者方案,或者说“(实现中国梦)这本身就是对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贡献[23]”。


外交政策

承接新时期的大国外交,“人类命运共同体”被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的一个新方向:这一方向旨在为世界提供“中国方案”、“中国智慧”,为人类作出更大贡献,也“纠正和超越了近代以来西方现代化道路、理论、制度”[26]。这一思想也被认为继承和发展了新中国不同时期重大外交思想和主张,并指导例如积极参与国际治理、一带一路、和平发展道路的多方面工作[27]。“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论述中,还明确否定了以传统的西方权力概念来塑造国际体系的方案[28]。


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指导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外交场合也更经常地把自己定位为和平建设者、发展贡献者、和秩序维护者[29],甚至在西方世界“混乱”背景下的“稳定之锚”和“增长之源”[25],更加积极在经济和气候变化等领域推广中国方案,推动全球治理体系改革[25];这种外交被称为“习式外交”[29]。习近平不仅对国家是如此定位,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他对中国共产党还有“(中国共产党)也是为人类进步事业而奋斗的政党”这样的相似定位[30]。


2021年12月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发表《美国民主情况》,结语表述:“各国应该超越不同制度分歧,摒弃零和博弈思维,践行真正的多边主义,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相互尊重、求同存异、合作共赢,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31]


构建新型国际关系

在中共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明确表述:“中国特色大国外交,要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在中国的推动下,“呼吁构建新型国际关系、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内容也被写入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决议[32]。中国称要以中国特色大国外交推动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新型国际关系和人类命运共同体也被一并当作中国特色大国外交的两个方面[33],同时也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34]。


国家和国际安全

基于“人类只有一个地球, 各国共处一个世界”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中国的新国家安全观关注各国面临的问题,旨在贡献解决矛盾的最佳方案[35]。习近平先在2014年5月21日的亚信会第四次峰会上提出了包含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亚洲新安全观[35]以及“普遍安全世界”的概念,强调对话解决、发展安全并重的思路[36]。又在2017年乌镇互联网大会提出了“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37],在互联网治理上强调各国尊重网络主权、促进安全治理合作,要求“促进公平正义”。此外,习近平还提出了“安全共同体”,反对强权政治、霸权主义、单边主义、穷兵黩武及所谓的“绝对安全”,反对零和博弈、冷战思维,要求共同应对传统和非传统威胁[21]。


2017年10月30日,第72届联合国大会第一委员会通过了“关于防止外层空间军备竞赛”的两份决议,两份决议都写入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38]。


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

中国首家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中国传媒大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于2019年11月29日在北京举行揭牌仪式[39]。这是全国首家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也是中国传媒大学立足自身学科优势、积极回应国家需求的战略决策[40]。2021年5月28日,中国传媒大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研究院主办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智库论坛(2021)”在中国传媒大学召开[41][42]。


“一带一路”倡

“一带一路”倡议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显著实践之一[43]。而在2017年3月17日,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关于阿富汗问题第2344号决议,决议同时写入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和通过“一带一路”建设等加强区域经济合作的内容[44]。而官方媒体则称一带一路是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路径,而一带一路的终极目标就是实现人类命运共同体[45]。而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则认为一带一路助建人类命运共同体[46]。


政党

中国共产党表述:在政党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力量;政党间的交流有利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要求政党发挥更大作用[47]。但党总书记习近平强调:“中国共产党不“输入”外国模式,也不“输出”中国模式,不要求别国“复制”中国的做法。”[47]但中共强调政党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主要是为应对20世纪“过度”的新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潮,以及思潮带来的上一代人占用了下一代人资源、发展不平衡等问题[48]。


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权问题

人权保障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国务委员兼外交部长王毅认为:主权平等、和平安全等对是促进和保护人权的重要性;而中国在保障本国人权,推动国际人权事业发展方面有著不错的成绩;中国的人权梦就是实现国家富强、人民幸福之梦也是实现世界发展之梦[49]。


而在2018年3月,日内瓦联合国人权理事会表决通过了中国提出的《在人权领域促进合作共赢》,其内容也包括了“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只有美国反对决议[50]。而在北京举行的首届南南人权论坛上中国阐述中方人权观,强调安全是最大的人权,反对某些国家用人权来“整人”[51]。


生态保护

在生态领域,追求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共同利益、维护自然生态系统的完好性、以及追求人类各世代间的代际公平;反对工业化带来的只追求个体及群体的经济利益却不关注人类整体的“共同体利益”的问题[52]。习近平在日内瓦“共商共筑人类命运共同体”高级别会议、巴黎气候峰会、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都提到了生态保护问题[53]。


推广和响应

自201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外交官们开始在世界各地宣传“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与美国[54]、巴西[55]、巴拿马[56]、韩国等国的民间和外交场合都明确提及“人类命运共同体”。2011年,中国发布了《中国的和平崛起》白皮书,其中就有“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的表述[10],这也是回应外界中国威胁论的一种行动。此后许多中国大使和中共官方媒体曾多次引用“人类命运共同体”来驳斥中国威胁论[57][58][59][60]。


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推介不仅是在外交领域,而且还在教育和学术领域:


孔子学院也充当了“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力量”[61],而第十二届全球孔子学院大会正是以“合作与创新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主题[62]。儒学界也有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理论支持[63]。学术界还有以推广“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出版业联盟[64]。全球科技界也在努力提升世界公众的科学素质,以期共同应对人类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实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在减贫合作等领域,中国积极推广“人类命运共同体”[65]。有许多海外学者赞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论述[66][67]。


在国际合作方面,中国还提出了“中非命运共同体”[68]、“澜湄国家命运共同体”[69]、“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11]、“中国-拉美命运共同体”[70]、“亚洲命运共同体”[71]以及“网络领域命运共同体”[72]等概念,积极推动区域和国际合作。许多国家的政府、政要以及国际组织都明确赞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议[73][74][75][76]。


跟风模仿

有部分企业和下级部门跟风模仿“XX命运共同体”,例如:


云南省烟草专卖局文山州局积极构建“工商零命运共同体”[77]

山东青岛港构建“命运共同体、事业共同体和价值共同体”[78]


争议

美国之音曾经刊文《“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版权争议》称“人类命运共同体”一词最早的书面表达出现于异议人士李陨石的《大同宣言》[79]。《大同宣言》初稿写于2000年3月,全文33节,定稿于2004年11月,2006年3月公开发表。李陨石后来移居阿根廷[80]。然而“人类命运共同体”一词早在1989年就出现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济南陆军学院杨运忠教授撰写的《论当前国际关系的新特征》中[81]。


各方评价

人民日报评论员分析,无论哪国人民,都怀着过上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潮流势不可挡,因此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必由之路。[82]


德国外长西格马·加布里尔认为:中国正通过一带一路建立不是基于自由、民主、人权的一个与西方截然不同的综合体系,而这个新世界秩序的核心正是习近平所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83]


BBC中文引述分析:中国虽然表明上宣扬“人类命运共同体”,积极反对贸易保护主义,实际上也是实行贸易保护主义的国家之一,只接受对自己有利的自由贸易和开放市场;属于说一套做一套[84]。


外交家杂志的一篇文章作者Jin Kai认为:这是中国渐入新时代的标志,标志着中国不断增长的信心,但就中国和各国之间关系而言,除了一些共同面临的挑战外,中国将很难在历史和社会结构上找到共同点,“人类命运共同体”将可能会因为缺乏集体认同感和统一规范而行之不远[85]。


法国国际问题专家高大伟表示,“中国自古就有追求天下大同的理想,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是21世纪对‘大同’的重新诠释”,必将对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


肯尼亚智库非洲民主与领导力研究院执行主任丹尼斯·科迪表示,中国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表达了中国追求和平发展的愿望,体现了中国愿与各国合作共赢的理念。”


印度尼西亚东盟南洋基金会主席班邦·苏尔约诺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将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有利于维护发展中国家权益。”[86]


俄中友好协会副主席萨纳科耶夫认为,长期以来,西方国家的单边主义“是对其他国家、其他文明的不尊重,也是对其他国家人民利益的侵害”,而中国倡导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对人类共同利益的维护。 哈萨克斯坦—德国大学国际问题专家伊戈里·伊万诺夫表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多次被写入联合国文件,表明这一理念反映全人类的普遍愿望和共同心声。[87]


参考文献(省略)

 


谢选骏指出:共产党说要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而汪晖却推崇兜售《想象的共同体》,这是在拆台还是在补台?如果说汪晖推崇兜售《想象的共同体》在先,共产党说要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后……那么共产党炮制“人类共同体”是在开自己的玩笑吗?尤其考虑到,这个1989年参加过北京天安门抗议的汪晖,竟然在2013—2018年变为北京的“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18年又变为“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这里的水似乎太深了——如此变色的汪晖龙,到底是低级红,还是高级黑?


谢选骏: 真实世界的黄粱一梦

《TikTok网络狂热:BBC调查揭数字空间演算法如何让真实世界鸡犬不宁》(玛丽安娜·斯普灵(Marianna Spring)BBC虚假信息与社交媒体事务记者 2023年9月23日)报道:


充满杂音的TikTok


BBC电视三台(BBC Three)一项调查发现,抖音国际版TikTok在网络上掀起的一些狂热现象助长了现实世界中的反社会行为。


一些前雇员表示,因这家社交媒体应用企业惧怕业务增长放慢,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BBC透过采访前员工、应用程序用户,配合分析更广泛的社交媒体数据,印证了此类狂热现象的存在——TikTok对某些话题的参与度过高。这些狂热现象继而导致日常生活中的混乱和无序。


BBC调查发现,TikTok的演算法与设计,意味着用户会收看到平常他们不会被推荐的视频,而这些视频通常会激励他们在制作自己的视频发布到平台上时,做出一些异常行为。


TikTok此前会与一些无序事件划清界线——例如上月有人威胁洗劫伦敦牛津街(Oxford Street, London)一事。政客将事件归咎于这款用户数以十亿计的应用程序之上。


然而,BBC找出了四例发生在最近几个月,TikTok上的过度参与与有害行为有关的事件:


1、美国爱达荷州(Idaho)一起谋杀案在网上受到热烈追捧,而最终导致无辜人员被诬告

2、英国兰开夏郡(Lancashire)警察调查女子尼古拉·布勒(Nicola Bulley)失踪案件时遭到干预

3、涉及破坏他人财产的校园抗议在英国扩散

4、给法国骚乱煽风点火,事态以不寻常强度扩散,并波及出乎意料的地点

一些TikTok前雇员将这种狂热比喻为“野火”,形容它们“危险”,尤其是当这款应用的受众很可能是易受影响的年轻人。


一名TikTok发言人告诉BBC,其演算法“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将不同社群聚集起来”。该公司称其透过推荐不同类型内容来阻断重复的模式,移除“有害的错误信息”,并拉低含有未经核实信息视频的覆盖率。


2022年11月——美国爱达荷谋杀案

直到去年11月为止,爱达荷州莫斯科(Moscow, Idaho)这地方我闻所未闻。当时我的TikTok信息流开始被四名学生被杀的细节洗版——四人在睡房遇害,两名生还室友还在熟睡——当时媒体还没广泛报道案件。


关于谁是杀人凶手的揣测在TikTok上流传,且毫无证据支持。TikTok用户对此如痴如醉。我能找到关于这起案件的视频,从2022年11月到今年8月间,累计收看次数高达20亿。相比之下,YouTube上只有8万人次浏览。


一些前员工表示,这是TikTok设计的产品之一。用户多数透过其“给您推荐”(For You)页面来收看内容,那是由演算法挑选的短视频信息流,旨在吸引用户。


有关美国爱达荷四名学生遭杀害的视频吸引超过20亿人次收看,传遍世界各地。


当你在TikTok上发表视频,TikTok认为谁会对这有兴趣,便会出现在那些用户的信息流中,而不像别的社交媒体网络般只会向你的友人或关注者推送。


视乎用户如何与该视频互动,演算法或会决定向额外数百万用户推送,其速度与规模似乎大于其他社媒平台。这些前雇员还说,当大多数社媒用户倾向于只消费内容时,TikTok用户更有可能制作并发表自己的视频。


据《Tiktok热潮》(TikTok Boom: China's Dynamite App and the Superpower Race for Social Media)一书作者克里斯·斯托克尔—沃克(Chris Stokel-Walker)在书中披露的一份2021年内部文件所显示,用户参与程度是TikTok的“头号任务”。他告诉BBC,该公司想要用户“积极投入”到应用程序中去。


但对于像杰克·肖沃尔特(Jack Showalter)一样的人来说,这可能很可怕。他被一些TikTok制片人(TikTokkers)称为“连帽衫客”(hoodie guy),并遭诬陷与爱达荷谋杀案有关。他的姊妹谴责其家人所遭受的恐吓与骚扰。她说:“网络侦探(internet sleuth)视频制造出许许多多的受害者。”


TikTokker奥利维亚(Olivia)不光被这千里之外的戏码深深吸引,她甚至还坐了六个小时的飞机到现场拍摄了一个星期。至少一条她所制作的视频获得2000万人次收看。


奥利维亚对我说:“我觉得到很有必要去现场,挖掘答案,看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爱达荷谋杀案成为热话之际,TikTokker奥利维亚(Olivia)花六个小时飞往当地拍片一个星期。


作为一位已经发表过多条跟真实罪案有关的视频,已有相当经验的内容创作者,奥利维亚也承认,当她到案发现场时,TikTok上的内容“效果更好”。


奥利维亚没有明确对任何人提出不实指控,但她称自己有别于传统新闻媒体,能发表未经证实的争议性指控。她说:“我就有这样做的能力。”


奥利维亚说,TikTok上像爱达荷谋杀案这样的话题有着很高水平的参与度,这鼓励用户去创作视频。“TikTok上一条视频可以被播放几百万次,相比之下,要是我发同一条视频到Instagram上,它最多会有200人收看。这都拜TikTok的演算法所赐。”


12月,布莱恩·科伯格(Bryan Kohberger)——一位从未被任何网络侦探所点名的人物——被警察拘捕,随后被起诉谋杀罪名。


2023年1月——英国尼古拉·布勒失踪案

奥利维亚尚且是一位经验老到的社媒视频创作者,但网络狂潮还会把一些似乎从未发表此类内容的人牵扯进来——他们会收获庞大的浏览量。


当45岁的尼古拉·布勒(Nicola Bulley)在兰开夏郡的小村庄怀尔河畔圣迈克尔(St Michael's on Wyre, Lancashire)失踪时,谜团彻底占据了TikTok,让许多人着迷,希瑟(Heather)便是其一。


警察不满社媒对尼古拉·布勒(Nicola Bulley)失踪案排山倒海的关注妨碍搜索工作。


希瑟告诉我:“当你看完一条又一条视频,同样的内容同样的话题,你很容易会想:我也能掺合进去吧。多我一个不多。”


她发表了一条视频,当中错误地暗示尼古拉的闺蜜艾玛·怀特(Emma White)曾经装扮成这位失踪的好友。据希瑟所称,视频在72小时内收获了360万观看人次。


在失踪的首三个星期内,我发现带有尼古拉·布勒名字标签的视频在TikTok上被收看了2.7亿次。相比之下,我能在其他主要社媒平台上找到的视频,其收看数字远低于此。


主流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也被诟病,但在TikTok上,越是指名道姓的错误信息传播得越快。


BBC记者读过希瑟从TikTok收到的电邮,当中鼓励她在自己的猜测被疯传之后继续发布,并表扬她的帖文很成功。


她说这样的关注让她有“被赋能”和“被赋予资格”的感觉,而这足以改变人的行为。


TikTok用户希瑟(Heather)称后悔掺和TikTok上有关尼古拉·布勒失踪的网络狂潮。如今她说后悔参与了这场狂潮,且已经把视频全数删除。


希瑟从未到过失踪事件现场,但有别的TikTokkers到过。警察曾批评公众拍摄社媒视频干预了调查,后来更颁布了解散令,授权警员从现场驱散人群,以防范反社会行为。


尼古拉·布勒的遗体在2月17日在距离她失踪位置不远处的河流中被发现,死因调查裁定她死于意外遇溺。


一名TikTok发言人对BBC称,用户“很自然地”更关注“全国性话题时刻,而24小时新闻报道加剧了这种情况”。他们还指出BBC也在TikTok上发表了许多此类新闻。


2003年2月与6月——示威与骚乱


发生在英国学校与法国街头的多起事件展示了TikTok能如何让暴力事件升级,并从一处地方蔓延到另一处地方。


2023年2月,一场有关英格兰默西赛德郡(Merseyside)雷恩福德高中(Rainford High School)检查女生裙子长度的抗议被放上TikTok。三天之内,超过60家学校的学生也举行抗议并拍摄视频,一星期后,超过100家学校的学生牵涉其中。


当中不乏情况失控的例子:窗户被砸,树木被纵火焚烧,教师被殴打。


一些视频显示,部分发生在英国学校的抗议事件需召唤警察到场处理。


前TikTok管理员(moderator)杰思敏(Jasmine)说:“我感觉TikTok如今让人做的是,把一家学校里爆红的一件事情拿出来,传到比方说整个地区,然后让它变成一场比赛,看谁能超越其他学校,把事情弄得更极端。”


据TikTok所称,多数视频展示学生参加和平抗议——但我所接触到的老师和学生对所有视频的积累效应忧心不已。


学校抗议期间,我决定要利用卧底账户来看看TikTok的演算法都会推荐哪些类型的内容。我假装户主是一位15岁男孩,他的嗜好很典型,比方说,足球。


在给推荐了一些关于足球和电玩的视频后,系统向我展示的第四段视频来自25岁网红阿德里安·马尔科瓦克(Adrian Markovac)。在宣扬自我改进之余,他还有一些视频鼓励反叛校规,诸如校服、功课和问准上厕所,还有给老师们起冒犯性外号。


在视频下留言的包括一些英国青少年,他们说在跟从马尔科瓦克的建议之后,遭学校停学,甚至被驱逐出校。


马尔科瓦克在接受BBC采访时说,他鼓励年青人“反叛荒谬的规则”,但他又说不能让他替一小撮观众的差劲决定负责。


学校抗议浪潮发生几个月后,17岁少年纳赫勒·M(Nahel M)之死引发的骚乱,从巴黎扩散至法国各地。他被警员枪杀,而警员其后被起诉杀人罪。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将骚动同时归咎于TikTok和Snapchat。


在巴黎市郊維里—沙蒂永镇(Viry-Châtillon),市民拍下了骚乱与破坏的情况。


然而,这到底是TikTok网络狂潮再次作祟,还是法国总统在推卸责任?


纳赫勒之死所带来的不公不义情绪,意味着骚乱的开端不存在社媒的影响。


但我从TikTok上看到这起事件所受的关注程度远远高于其他平台。我所看到在Snapchat上提及纳赫勒的公开视频共有16.77万人次收看(这并不包括那些可能在私人聊天室内流传的视频);在TikTok上,用上此标签的公开视频累计有8.5亿人次收看。


在其中一处市镇——位于巴黎外围的維里—沙蒂永(Viry-Châtillon)——一些视频可见一辆巴士在焚烧,报摊遭抢掠。镇长让—马里·维兰(Jean-Marie Vilain)说,这座城镇甚少有人抗议。


但让他觉得“难以置信和戏剧性”的是,骚乱扩散至“各省、各市、各与世无争的小镇”——远至普罗旺斯(Provence)和瓜德罗普岛(Guadeloupe;位于加勒比海的海外省)。


維里—沙蒂永镇镇长让—马里·维兰(Jean-Marie Vilain)认为,TikTok让骚乱升级,并扩散至从未遭乱事波及的地方。


维兰镇长对我说:“很不幸,骚乱爆发后,TikTok成为了一件工具,用来显示:看这里,我能干成这样,你能干得更出彩吗?”他的说法得到我从TikTok上所找到的视频的支持。随着骚乱持续,视频内容越趋极端。


维兰还说,透过跟示威者交谈所得悉,对于某些人来说,在TikTok上看到破坏行为被广传“已成常态”。我给分享这项内容的TikTok用户发信息,他们也有同样的说法。


“它扩充得太快了”


数名美国和英国的TikTok前雇员告诉BBC,对于这家社媒企业来说,限制这类有害内容狂潮并非其首要任务,因为这可能拖慢应用程序的快速增长。


其中一位——我们姑且称为卢卡斯(Lucas)——曾在该公司数据战略与分析部门工作。他说TikTok这应用并未准备好,去超越只有舞蹈热潮的应用程序。


他说:“它扩充得太快了,他们不可能跟上或者猜测这款应用的每一步发展方向。”


“但在危险内容方面,起码我没听说过他们尝试主动防范内容发酵。整体而言,他们不想这样做。他们不想挡住让娱乐内容在平台上迅速增长的路。”


TikTok告诉BBC,他们有超过4万名“安全专业人员”,利用科技来管理内容,而“绝大多数”含有有害虚假信息的视频从未有人收看。


发言人称:“安全至上不仅是正确的做法,也具有商业意义。”


该公司还称,它与学术界、执法单位和其他专家合作,以改善其流程。


谢选骏指出:BBC调查揭数字空间演算法,却说这让真实世界鸡犬不宁——它却不懂,所谓“真实世界”也是黄粱一梦! 真实世界既是黄粱一梦,那么数字空间的欺诈,也就应运而生了。


《短视频“带货”:TikTok网红为何那么擅长说服你买东西?》(梅里迪丝·图里茨(Meredith Turits)BBC工作与生活网(BBC Worklife)编辑2023年8月21日)报道:


TikTok(抖音国际版版)平台有强大的力量驱动消费者花钱购买内容制造者推荐的产品,这当中的魔力何在?


TikTok或许不是寻找清洁用品的首选地方,但是,像#cleantok(家居清洁)、#dogtok(宠物狗)、#beautytok(美妆)等等话题标签却是非常活跃。越来越多的消费者转向社交媒体来发现产品,并在高知名度的网红和非正式创作者的推荐下花钱购买。


例如,在#booktok这个标签上,创作者分享他们的书评和推荐。数据显示,使用这个标签推广某些书籍的用户带动了这些书籍的销量。#booktok标签的流行也激发了一些跨国图书大零售商的专门展示;改变了封面设计师和营销人员对待新书的方式;今年夏天,它甚至令TikTok母公司字节跳动(ByteDance)推出新的出版品牌。


然而,专家表示,激发购买欲的还有用户好评之外的因素。用户与屏幕上的面孔以及TikTok的潜在运作机制有着微妙的心理关系,这在驱动用户购买他们看到的内容方面发挥着重大作用。


来源的可信度


“像TikTok和Instagram这样的视频平台极大地改变了我们消费者做出购买决策的方式,”美国北伊利诺伊大学(Northen Illinois University)市场营销助理教授瓦莱丽娅·佩蒂宁(Valeria Penttinen)说。关键是,这些平台向用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产品和服务曝光度,因为他们会在短时间内消费大量内容。


专家指,有几个因素带动用户采纳创作者的推荐。他们表示,在这当中的核心是“信息来源的可信度”。


如果用户认为创作者熟练可靠,他们就可能会决定购买屏幕上的产品。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克莱姆大学鲍尔斯商学院(Wilbur O and Ann Powers College of Business, Clemson University)市场营销副教授安杰琳·辛鲍姆(Angeline Scheinbaum)表示,用户希望创作者“与产品或服务搭调”,这代表着真实性。


社交媒体上的产品推荐,常常带有用家自主介绍并示范的元素。


凯特·林赛(Kate Lindsay)是一位报道互联网文化的记者,她举了一个关于家庭主妇使用清洁产品的例子。“她们会圈到一批想法类似的粉丝。当一个看起来和你很像的人说她们是妈妈,她们很累,而这种清洁方法在这一天帮助了她……这就形成某一种连结和信任,你会说:‘你看起来像我,而对你有帮助,所以它对我也有帮助。’”


当创作者是自主推荐而非付费代言的时候,她们的来源可信度就会大大提升。“自主的网红要真实得多……他们的动机是真诚地分享生活中带给他们带来快乐或便利的产品或服务,”辛鲍姆说,“他们真心想与他人分享。”


这种真实性对于推动细分小众类别的购买尤其有效,因为创作者通常都非常热情,而且他们往往是在其他人很少涉足的领域具有特定的专业知识。“对于这些小网红来说,消费者更有信心自己是在购买某人真的在使用的产品……他们之间有更多一点的情感联系,”辛鲍姆说。


比起静态图文,视频帖子往往也更具可信度。佩蒂宁说,视频创造了一种特定的“自我表露”环境,这会吸引用户:即使是像看到创作者的脸、手,或者听到他们说话的方式,都能令用户觉得他们更值得信赖。确实,研究表明,YouTube网红在产品评价中植入个人信息,来使自己显得更像亲密好友或者家人——观众感觉自己对创作者的“了解”越多,就越信任他们。


辛鲍姆还表示,同时伴有动作和口头提示的帖子——特别是在TikTok视频中的演示和转变,几乎像是30至60秒的微广告——这能够产生“特别有效的说服力”。


“准社会”效应


触发消费者购买的最大因素之一是与这些创作者之间的情感联系。


这种现象被称为准社会关系(parasocial relationship),它令观众相信自己与某位名人有着紧密联系,甚至是友谊,而这种关系实际上是单向的——很多时候,内容创作者甚至可能不知道观众的存在。这种非交互的关系在社交媒体上很常见,特别是在网红和明星身上,而且尤其是在更多用户接触到他们的内容时。


这种现象也影响着消费者行为。“准社会式关系强到人们会被带动去购买东西,”辛鲍姆说,无论是网红推销赞助商产品,还是自主创作者分享他们最喜欢的个人物品。


佩蒂宁解释说,随着消费者开始了解一个创作者的偏好和价值观,并看到他们披露个人信息,他们就开始像对待自己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一样对待他们的推荐。她补充说,这种准社会关系常常会驱使用户进行重复购买,尤其是在TikTok上;该平台的算法经常向用户推送同一帐户的内容,重复接触可以加强这种单向关系。


她补充说,TikTok上的准社会关系还可能引发对错失的恐惧,从而刺激购买行为:“当你对这些人越来越着迷时,会引发对不好好利用这种关系的恐惧,或者表现出对这种关系的奉献。”


完美包装


林赛表示,TikTok以产品为中心的内容,还具有一种令用户觉得特别有吸引力的特质。


“TikTok有办法令购物变得在某种程度上像一个游戏,因为一切最后都被包装成了美学的一部分,”她说,“你不仅是在买一个产品,你是在追求一种更高大上的生活方式。”这可以使用户想要成为这些潮流当中的一分子,或者加入互动,其中可能包括试用一个产品。


她补充说,TikTok某些特定类型的内容也可能极有号召力:她举例提到像“你不知道你需要的东西”、“圣杯产品”或者“这些东西拯救了我的……”。“你浏览的时候,看到你之前不知道你需要或者不知道它存在的东西时,会忽然产生有一种惊喜。”


#booktok是极受TikTok用户欢迎的标签,不仅带动销售,而且还改变了出版商的营销策略


关键是,她说,TikTok视频的短暂亲密性令这些推荐感觉更加自然,也为用户打开了对创作者产生信任的路径。她认为,与Instagram上亮丽的网红相比,内容越简单粗糙,消费者就越感觉是自己在依据推荐来做出购买决策——“在自己的大脑中去拆解它”。


买家要当心


然而,作为《社交媒体黑暗面:消费者心理学视角》(The Dark Side of Social Media: A Consumer Psychology Perspective)一书的作者,辛鲍姆说,消费者可能常常会陷入这些冲动购物而不能自拔。


她说,在某些情况下,社交媒体唤起的准社会效应和随之而来的亲密感可能非常强烈,以至于用户不会停下来去“侦查”这些推荐是不是得到了赞助。


尤其是年轻用户或者不太懂行的消费者,可能不知道广告和自主推荐之间的区别。她说,多急于下单的用户也可能容易上当。林赛认为,TikTok视频短平快的特性也可能使得广告植入更难以被察觉出来。


此外,佩蒂宁说,驱动购买行为的这种情感依恋可能导致人们过度消费。在TikTok上,很多用户谈论的产品并不昂贵,这可能令购买显得风险不大。她指出,这可能成为一个问题,因为一个创作者认为对他们有好处的某个产品,对用户来说可能并不合适——毕竟,那本在#booktok上被吹得无处不在的小说,你不一定喜欢。


消费者不应该觉得需要仔细审查自己在TikTok上的每一单购买,但是专家表示,了解平台激发用户花钱的机制非常重要——特别是在你点击“结算”之前。


谢选骏指出:俗话说“羊毛出在羊身上”——网红赚到的钱,就是粉丝亏掉的钱,外加雇佣网红的企业暴利。所以我看,粉丝生来就是被人吃的,否则简直天理不容了。网红网红,这也是真实世界的黄粱一梦。

谢选骏:人类很难超过恐龙的记录

《Garumbatitan:伊比利亚半岛下白垩统的一种新的巨型恐龙》(化石网 2023年9月29日)报道:


在提取一个Garumbatitan标本时,可以看到Sant Antoni de la Vespa矿床的全景。


据里斯本大学:一项新的研究描述了一种新的蜥脚类恐龙,它生活在1.22亿年前的伊比利亚半岛。这种新的恐龙物种Garumbatitan morellensis是根据在莫雷拉(西班牙卡斯特洛)发现的遗骸描述的,它使得扩大欧洲早白垩世最佳化石记录之一中已知的恐龙多样性成为可能。


在西班牙的埃尔斯·波特斯·德·莫雷拉地区出现的沉积物包含了大量白垩纪早期的恐龙记录,大约有1.22亿年的历史。特别是,在西班牙发现的一些首批恐龙遗骸是在莫雷拉地区发现的。近年来,在该地点附近发现了许多中生代脊椎动物化石,其中一些化石非常相关,包括一批重要的鸟脚类恐龙,包括Morelladon beltrani和蜥脚类恐龙。


葡萄牙和西班牙古生物学家团队的这一发现,在著名的《林奈学会动物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有所描述。这种新的恐龙物种被称为Garumbatitan morellensis,属于蜥脚类恐龙,由四足食草恐龙组成,长脖子和尾巴可以达到巨大的尺寸。


这种新恐龙的遗骸是2005年和2008年在Morella地区的Sant Antoni de la Vespa化石遗址的沉积物中发现并挖掘出来的。在这个沉积物中,发现了欧洲早白垩世最大的蜥脚类恐龙遗骸集中地之一,其中至少有四个个体的元素被确定,其中三个属于这个新物种。圣安东尼德拉维斯帕因此成为这一时期西班牙研究恐龙动物群的主要地点之一。


在提取一个Garumbatitan标本时,可以看到Sant Antoni de la Vespa矿床的全景。信用:GBE-UNED


“我们发现的一个个体因其巨大的体型而引人注目,椎骨超过一米宽,股骨长度可达两米。我们在这个沉积物中发现了两个几乎完整且有关节的脚,这在地质记录中特别罕见,”这项研究的领导者佩德罗·莫乔说,他是里斯本大学(葡萄牙)科学院多姆·路易斯研究所的古生物学家。


现在发表的文章详细描述了在Sant Antoni de la Vespa发现的化石遗骸,确定了一系列不同于其他蜥脚类恐龙的解剖特征。Garumbatitan的特点是股骨(腿的上骨)和形成足部的元素的独特形态。股骨的形态类似于白垩纪晚期更现代的蜥脚类动物的股骨。


这项研究还分析了Garumbatitan morellensis和伊比利亚半岛早白垩世其他蜥脚类恐龙的亲缘关系。Garumbatitan是一群被称为Somphospondyli的蜥脚类动物中最原始的成员之一,Somphospondyli对应于白垩纪期间最多样和丰富的群体之一,并在中生代末期灭绝。


最后,这项研究强调了欧洲白垩纪(特别是伊比利亚半岛)蜥脚类动物进化史的巨大复杂性,这些蜥脚类动物的物种与亚洲和北美的血统有关,还有一些群体与非洲大陆的形式有关。这些结果表明,这些大陆之间存在动物分散的时期。


未来对该矿床中发现的所有化石材料的修复将为理解中生代最后一百万年期间统治恐龙动物群的蜥脚类动物的最初进化增加重要信息。


“我们的研究凸显了欧洲白垩纪蜥脚类动物进化史的巨大复杂性——特别是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蜥脚类动物,其物种与亚洲和北美的血统有关,还有一些群体与非洲大陆的形式有关。我们的结果表明,这些大陆之间存在动物分散的时期,”佩德罗·莫乔解释说。


Garumbatitan morellensis与一些最相关的蜥脚类动物和Garumbatitan morellensis的骨骼遗骸的亲缘关系。


“未来对这个矿床中发现的所有化石材料的恢复将为理解中生代最后100万年期间主宰恐龙动物群的蜥脚类动物的初始进化提供重要信息,”这项研究的合著者、西班牙UNED国立远程教育大学的Grupo de Biología Evolutiva补充道。


新物种的名字,Garumbatitan morellensis,包含了双重引用。一方面,Garumbatitan的意思是“Garumba的巨人”,因为这个标本是在Mola de la Garumba的底部发现的,这是Els Ports地区最高的浮雕之一。另一方面,特定名称morellensis指的是矿床所在的位置,Morella。


Garumbatitan morellensis的化石遗骸是最大的伊比利亚中生代脊椎动物化石收藏的一部分,存放在莫雷拉的Temps恐龙博物馆,是巴伦西亚社区博物馆网络的一部分。


谢选骏指出:恐龙在1.22亿年前就如此昌盛,即使截止到六千万年前“非鸟恐龙”的灭绝,也有足足六千万年的风光——我看人类,恐怕很难超过恐龙的这个记录。


谢选骏:川普四年能否摧毁美国移民传统

《美国各地移民准备应对特朗普的打击行动》(MIRIAM JORDAN 2024年11月25日)報道: 候任总统唐纳德·J·特朗普誓言要在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削减移民——包括合法和非法移民——并加大驱逐力度。 移民们正争先恐后地要在打压开始之前行动起来。 外国出生的居民已经打爆了移民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