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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3日星期日

天子·全球之光(全集第18卷)


天子·全球之光

Tianzi(The Son of Heaven)——Light of the Universe


谢选骏


2002年电子版(上卷)

2016年印刷版(上下卷)



内容简介

《天子·全球之光》是谢选骏先生1979年—1991年间的作品。根据1994年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利通图书有限公司发行的《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改编而成。《天子·中国精神形式》是为便于读者进一步了解“天子观念”,而在2002年和《天子·经注集》同期完成的,当时也一同发行了电子版。现在2015年予以再版印刷。


Synopsis

The book (右斜体)Tianzi(the Son of Heaven)——Light of the Universe(左斜体) is a collection of works written by Mr. Xie Xuanjun between 1979 and 1991, and is a revised version of the book (右斜体) A Memorial to the Throne about Tianzi(the Son of Heaven)or Conqueror of the World (左斜体), published in 1994 by Hong Kong Publishing House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Art and circulated by the Litong Books Company, Ltd. The purpose of the book was to help the reader to understand better the notion of Tianzi (the Son of Heaven) and was,after its completion, published in 2002 in an electronic version together with  (右斜体)A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bout Tianzi(the Son of Heaven)with Annotations (左斜体). And now, in 2015, what you see is a reprint.


(另起一页)

梦之心

1977年6月


(一)


我看见天子向我走来

满身披着刺目的光彩。

天子俨然是一团烈火

末世的疲惫彻底活埋。


中国的一颗心

一颗心。

永远是一颗心。

一颗心。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纯洁的一颗心

跳跃的一颗心

五色斑斓的一颗心

包容万有的一颗心

一颗心一颗心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忽闪在冬夜的黎明

有人把它唤做长庚

有人满怀希望的泪

叫它的名字是启明

升起在无人的情境

孤寂、默默、秘密

观照、面对万有

世界的易化

唯此唯大

唯此唯微

唯此唯精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二)


一颗心

在宇宙的大爆炸中

破碎了?沉没了

黑渺阴沉的冥冥

突然浮上无数小星

无数,无数的小星

小星,小到比太阳还大

但比太阳更加眩目光明

到处肆虐着欢乐的暴行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飘零在早春的冰原

胭红胭红的血

在洁白的冷酷中

悄然地飞飞渲渲

倏然间无数的腊梅

抖落掉冬日的慵倦

用多情无情的根爪

抓碎了冰霜的玉颜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这是夏日里的流萤

以它微弱的希望

激起中国的激情

让深仇大恨化作英雄泪

注入那地壳断层的北海

在中国的腮上闪出晶晶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一颗心──

流萤──离情──晶晶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融在深山秘处的大音

回旋破败古刹的晓风

折断一盘散沙的脊梁

点缀中国的春雨蒙蒙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不是火山地震,海啸地震

只是那斥责苍天的火箭

卷起烟尘,制造了长虹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悬在中国命运的边缘

下临二十世纪的深渊

上面有世界奔赴的无底洞

周遭是不知死活的黄毛戎

只有他还在跳跳,还在跳

发出不以为然的冷笑

嚣张的世界在此休闲

断烂的历史在此绵延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三)


一颗心

在死亡列车的激流里

对冲起击天的白沫

张扬着中流砥柱

礁石专心地游戏

行尸走肉的全部指责

应该完全彻底地忘记

它使中国纵情折腾

毫无顾忌地冲起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一颗心

直扑他的宿命

兑现他的光明

他的动力源远流长

拒绝结束百年旅行

要把蔑视的余烬

播种新世纪的密林

还要烧开铁石,看

神通的符咒独自刻铭

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另起一页)


目录


幻想天子1


绪论5


上卷·本文

(2002年电子版)


第一部

礼制的天下统治(时篇)11

礼制的天下统治(日篇)23


第二部

直逼众妙之门的光45


第三部

全球规模的封禅纪元71


第四部

新的花期在普遍的毁灭中酝酿着107


第五部

集中力量、一以贯之137


第六部

为敌人举行盛大的葬礼167


第七部

一位天子退隐苍穹197


大多数人的意见223


援引书目225


下卷·附录九章

(2016年印刷版)


第一篇

天子简说及附注及释义229


第二篇

“天子万年”的科学依据239


第三篇

《月令》中的天子神农248


第四篇

天子无妻258


第五篇

天子观念是中国文明的特征264


第六篇

生物学意义的天子272


第七篇

天子兼有宗教职能与军事职能274


第八篇

孔子缺乏天子观念的灵性化280


第九篇

孟子无君无父论忤逆武王周公283


第十篇

炎黄子孙与天子后人293


第十一篇

皇帝制度是一种僭主制度298


第十二篇

天子升级为天皇——“日本天皇”的乱伦307


第十三篇

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光311


《天子书》的幕后316


(另起一单页)


幻想天子

1979年8月2日


(1979年我到了万县对岸的陈家坝,就是母亲梦见龙死的地方。我发现陈家坝是一个码头,有小路蜿蜒上山,陈家坝镇就在山上。那条小路的形状,非常像一条龙,而陈家坝码头就像龙头在“饮马长江”……船离开万县,我就开始写《天子》。


“天子论”的第一篇就是在离开万县的轮船上写的。那艘轮船凌晨起航,所以大姨妈他们找到熟人晚上送我上船,我一人在船上过了一夜,写下了“幻想天子”——“天子论”的第一篇。10月初回到北京后,连续写了半年多,结成了《天子》的主要部分。)


(一)


天子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的纷扰。不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不论是环境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用流六虚、变动不居,唯道是从,唯天是遵”。这就是天子伟大而不同凡响命运的真实写照。

他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在这茫茫的现世,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产生长长的眷恋并使他为之深深沉醉。只有那凡人不可感测的天命,才能常常吸引他渴慕的灵魂;并且也只有被他的睿哲文明揭示出来。

一种深沉的感动击中了我:天子不是人,而是人与天之间的灵媒,他的国不在人间,而在天人之际!天子被人们视为怪异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的行为实非人的行为,而是体现天命的救赎:对人群实行救赎的行为。这种行为是无私的,它不要求回报与利益,因为它本身就是最大的回报与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回报是对天命宠爱的回报;最大的利益是对人群实行救赎。他对人群实行救赎并非出于对人群的爱,而是由于天命纯粹的崇仰、对宇宙生机的无限缅怀。


(二)


任何囿于集团、民族、种族甚或人类的“爱”,都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扩大,自我中心主义的人情兽性不足为法,因为它会损害天命浩荡的真诰汪洋,使真道蒙染烟尘。彻底弃绝“有所囿”、“有所蔽”的人情兽性,天子达到了无我无私睿哲文明,格于上下的伟大圣境:无私就是排除了一切程度和一切形式的自我中心主义,即使是以利他主义为表现形式的自我中心主义。

天子无情。但有一股深沉的思虑永远纠缠着他;但这不是一种人情兽性浪潮的左右摇摆。天子也许未能断绝七情六欲,但他只将七情六欲化为“顺遂易道”的冲动。这样,七情六欲不再消极了,甚至成为积极的了。


(三)


“孤云飘泊复何依”、“身世浮沉雨打萍”就是衰世中等待着天子的命运。天子是身不由已的,天子是不属于他自己的。然则,天子也同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真命天子乃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所共同享有的。所以天子的孤独、他的飘泊、他的无依、他的浮沉以及一切世俗意义上的苦难都只是现象而非本质——天子的本质不是孤独,而是集万物之乾元的易道、天命在人间的伟大映象;天子的本质不是飘泊,而是像磐石一般地立于伟大使命的召唤上;天子的本质既非无依更无浮沉,而是终始不渝惟精惟一地去体现他自己的本性,这一自我体现我们不妨将之视为易化——历史在人间的体现。

我们应该说,天子的孤独成全了他的奄有四海:“奄有四海”不是表层的“全部占有”,而是具有创造深度的“全部占领”,所以是“为而不有”式的填充。

天子的飘泊成全了他对世界的填充:天子游漾在易化之中,天子的浮沉成全了他对宇宙的吞吐,天子的无依成全了他的“普济苍生”。

面对天子,我们不可用常人的尺度:天子无从窥测、无法妄评。天子沟通天地人,兼三才而用之,这伟大明王也是天之明命的创造者与实践者。“乾元资始”,发育万物;是伟大创造者。“坤元作成,厚载万物”,是伟大行动者。

孤独、高洁、清爽,超凡入圣、无牵无挂、与天合一,称为“雪巅上的意境”、“俯视万类的心机”……


(四)


寻常的事物不足使天子为之动容,天子的情感思虑不为现象而浪费,他有更重大更紧迫的用途。寻常的道德善恶、寻常的毁誉得失,寻常的一切理,不足准绳天子的行动。“超一切理”——就是天子的人格,就是颠扑不破的证据。

天子的超一切理就是“创造”,是“乾元的化身”——一切理都是他的伸张、他的支派、他的附庸。一切理都像光芒一样,出于天子,出于永不沉沦的光源……

宇宙冲动的最高象征。

太极的无极。

圣德。


(另起一单页)


绪论


【1】


空气已经凝固

星辰正在颤抖

神庙渐渐崩裂

大地纷纷陷落

立锥之地开始飘移……

对天子的深刻自觉,乃是基于中国文明实体(而不仅是“中国文化观念”)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所陷入的“一连串无以自拔的灾难”。以此为基点,才开始一场“对中国五千年命运的反思”,反思不足,才上溯天庭,深入生物圈,从而在粉碎了的废墟周边,发现了颠扑不破的文化精魂、宇宙本原──天子。如此,世界历史的影子,以及人的命运所包括的一切可能、一切因缘,始被囊入这横亘两百年、涉及十亿人的思想运动。对“天子”的自觉,不仅是“个人的学说”,而且是“种族的体验”,是十亿人众在两百年苦难体验的浩渺烟尘中,注定要升起的一座旷世孤屿。

这体验的绵长,甚至不以两百年为限。它是五千年传统的自然延伸?所以,它的意义超越现代和现代的苦难。它的经历既非现代文明所涵盖,所以,它不能成为“民主政治”的符咒,也不能成为“专制制度”的辩护。两个阵营的宣传对它都是异质的,“解放”与“暴政”,在它视之如一。任何“主义”在它视之,皆为非理的宇宙冲动之矫饰。既然如此,曷不率直以“超理的表达”以诉说“超理的宇宙体验”?如此,则任何以矫饰为务的现代权势(或为商业的,或为政治的,或为两毒俱全的),欲攫取反权势的旗号,则必须明言和宇宙的精魂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对天子的五千年体验,在现代条件下,伸延为寻求天子的两百年运动。这运动表现为一系列渐进的学说,完成于天子崇拜的臣服。新的臣服,将是新的困境业以征服的社会性明证。


【2】


神不害自然。回顾其源头,早在三千年前,当人们首次意识到“天子”时,也正是中国历经史无前例大变局之际。昌平之囚!这里有多少隐微难显的宇宙之情?

昌平。这有深意的名字!昌,是周文王的名字。“昌平”即“文王平安”。谁能被囚禁在昌平,谁就有福了。“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不为那末代王者的消愁解闷,而是观象知天之作。他将以文王式的彝宪,震惊世界。

囚禁中,对死亡的体验、生命的意义,获得精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一个民族将死之际?是的,人届临死亡,思绪反倒不可思议地高涨起来……因为“善”并不是生命健旺的标记!但愿我们在弥留之际,再回归这样的孱弱!但愿我们死到临头还要嘲笑现世界,颂扬真天子。

是我们的言,化为天子的风?

是天子的风,化作我们的言?

这两者源于一?宇宙力量的循环。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杀汤于夏台,使至此。”(司马迁,前一四五至前九〇年:《史记·夏本纪》)

夏桀与商汤之间如此一张一弛的故事,岂是偶然!

商汤革命如此,周文的受命亦如此,这已是殷周勃兴的契机。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圣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无名氏:《易·系辞·下》)

由此可见,易道也是倾覆之道,是天子的颠覆轮替之道:易道也转危为安,以惧而兴,归于无咎。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才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百姓怨望而诸侯有叛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蕴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司马迁《史记·殷本纪》)

纵观夏、商、周三代先王的“罪人记录”,和秦汉以后两千年皇帝的“圣明履历”,形成特别鲜明的对比。被囚状态下悟出的天子,岂不已经成为中国历史的思想精华?

为了天子,我们不再蔽于眼前的事物;为了精神,我们憔悴枯槁,甚至为世所弃……也许只有宇宙的主宰知道,这样的忧思不会白费。名、利、誉、位,酒、色、财、气,并不在这样超然的视野中。是天子的感召,使我们义无反顾,这体现为无法自拔的冲力。

只是今天,当中国在生活的各个领域统统惨遭败北,中国人被迫转入“种族和文明的反思”时,天子这一简单明了的事实再度受到认识:中国的一切失败都是由于未能变通“有关天子的思想”,中国的失序、疲弱,皆因在变通文化形式之际放弃了文化的精魂!现在,确已到了重新收拾残局的时候,为此,不仅需要在精神文化史和社会发展中,重新给天子以尊位,而且还需把这一事实投射到整个生命界,以作成强固的信仰,使衰颓的种族得以振奋、没落的文明得以更新。

由此看来,能不能接受天子,以及能够接受天子到什么程度,已经成为中国作为一个活体能否苏醒的关键所在。


【3】


怎样度过今日危难?怎样走向明天的艰辛?

小小的伎俩已不足恃。迷魂的妖术只能使得堕落者更加沉沦。唯有大处着眼的图画,方能成全小处着手的机敏。一场大战过后的历史,尽是蝇群乱舞的极境,但还是把宽容与谅解,奉送其人──因为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们的敏捷,随着劫运,被上天降下的骤风暴雨,逐出世界的心脏地带。旭日东升,刷掉这一悲剧。

“天子”!

这引起联想、唤醒亲切感的名字。

他给备受摧残的生命添入意义,他对亘古未有的劫难作出解释,他实现久遭背叛的诺言,他冷落苍蝇蜂拥的豪门。是天子,使业已飘逝的历史,在记忆中化为乌有;令一切眩惑人心的机关,还原为蝇营狗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以及一切思想幻觉的昆仑神山,在他的麾下化为顺帝之则的原野:

存在都还原,目的都天演,斡旋一切的轴,颠倒臣服的神魂。万有如液体,万象似空气,渗进心灵的宝殿。毒害四海的腐败,靠什么消除?天子。制度的、人事的、意念的、生态系统的乱麻,靠什么斩除?天子。

是中国五千年的浑厚杀机,是贯穿全球的混乱气候,恰到好处的苦难经历,汇流为“天子的映像”。新颖而不失根基,奇异而充满活力,这样的天子,早己注入本能世界,且支配历史过程,所以套用文献上的范畴,岂足以表达他的观念?

只是在文献以外的田野上,在一个寂寥的时代,“天子的微笑”打破了最沉浊的腐朽,而听懂这微笑的消息,就成为下一时代的先驱。尽管他的谶语是癫狂的,以一堆不知所云的废话,怒气冲天。寻常事务尚须付出血汗,何况为了通天感应?如果死去,就是殉道。天道的寂寥,使殉道成为“以道殉身”,飘忽不定的尘世,把“身”这个种子种下,作为万物的尺度,作为新的道母……


(另起一单页)

第一部

礼制的天下统治

(时篇)


【01】


天子,巨大无匹的“超新星爆炸”。一切星云、星系、星座、星体以及一切星辰(“地球”只是其最小最小的小妹妹)中所囊括的千奇百怪,都是由你而生的!爆炸是“无”,是“非实在”,但却是真实的。作为非物质但却支配物质并重塑物质的“运动”,爆炸是一切“实在之有”的基础、前提。这种现象,是“经验”甚至“理性”无从释然的。三千年来的“认识论”、“本体论”,正是围绕爆炸之轴而旋转的,却迄今转不出自己设置的“非爆炸的逻辑”这一迷魂阵中!

当人不幸而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时,一切种族、文明乃至人类的真实处境不言而喻。“世界虚无吗”这令人窒息的意念,再次潜入我们的心!这时,人们多么希望有一位人形人性的父式上帝,来到面前,抚摩惊悸的心灵,给绝望灌注希望。这时,多么希望被唯物主义所痛斥的古典信仰,再度成为真实的感情!

宇宙有“冥冥之主”吗?

人生能获得“肯定性的归宿”吗?


【02】


在宇宙的湍流中,在火焰的泡沫里,在黑色的希望和透明的绝望中,激起了一个绝妙的巨灵!这就是我们的天子,那造化无穷的永恒者,他踞傲而哭,沉思而笑。太上之无情,此之谓乎!

天子是怎样诞生的?这是一个谜。一个无所终穷的谜:全部人类文化,都是在追踪这个谜;所有活的精神,都在诠释“有关天子的一切悬念”。

“万物之精,上为列星。”(许慎:《说文解字》)

永恒者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尽管天子在其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永远只以单数的、独一的面容显现。他是阳,也是阴;他是生,也是死;他是开始,也是终结;他是爱,也是恨;他是刚毅,也是温和;他是伤害者,也是慰藉者。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和粉黛的文化,正如他拒绝一切没有思想和艺术的武功。他以分崩的战国投入整合地球的运动,正如他敢于欣赏幻灭时分的绝望。他的意志,不仅是律法,且是种族本能、自然回声,他以此把自己的意志做成纯净的祭品:

“帝尧即政,景星出翼。”(无名氏纬书:《尚书中侯》)


【03】


现代物理学曾以“反物质”的发现,来对自己亵渎神明的物质崇拜,做了意义深远的忏悔;并以此,作为对“乾元─宇宙天子”的认同与归顺仪式。反物质的存在显示,唯物主义不仅是知识的错误,而且是道德的堕落,还势必带来精神的奴役、社会的涂炭。新的历史回合,将从此认识开始,它所宣告的将是一个亘古长存的道理:谁种下的恶果,将由谁的子孙来收获……普遍的压抑与物质,无处不在的反压抑和反物质,已经构成“我们所思所见的宇宙史的主题”。能见的“物质”、“世界”、“生命”、“人种”以及“文化”……都不过是其勃起挤出的泡沫。反抗压抑,构成了人类命运的基调;反抗物质,构成历史潮汐的基调:不以此刀解牛,人生历史,将是无边的谜。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至高无上,一切所归的宿命,无可控御的裁决。谁闭眼不看?他包藏反物质的内核(琐屑的人称之为“包藏祸心”),来恢复自然的形态。


【04】


宇宙间普遍存在的天子,是易化的推助者。他的勃兴,来自昨日的衰落,他的轮回永不重复。这超出人形的天子,是永恒的反抗因,他抵御衰老,做成宇宙青春的关键。他的休息是勃兴的序曲,他的来临是其自身的节律,但却赋予人间的衰颓以再生的激励。他粉碎一切对于“宇宙趋势”的逆料和推算,他的革命是对既定秩序的发动出击,必然性成为他的奴仆,偶然性是其育种器。

绝多的事物从诞生伊始,就开始其定向、僵化、越走越窄的“宿命”,同时也开始了反抗这一历史的“运动”。所以《周易·乾卦》描述的“见龙在田”(九二爻)、“或跃在渊”(九四爻)、“飞能在天”(九五爻),即是象征了这一运动的矛盾。“田──渊──天”的场所转移,对应龙的“出现──退隐──复出”的运动三部曲,而田、渊、天的名目,则点破了,龙由潜藏在底的多元性,飞向巅峰的一元性的“越走越窄”的宿命。反之,故“在天”之后,不旋踵即是“亢龙有悔”。

中国思想把这宿命叫做“阴”。而对抗宿命的运动叫做“阳”。阴是物质,阳是反物质;阴阳混生,功能相克、趋向相异,所以《乾卦彖》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一个有魔力的源泉由此遭到确认,他集约,善与恶,于一身: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汩汩,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刘安[死于前一二二年]:《淮南子·原道训》)


【05】


天子,物理世界的事实。这时,他体现为特殊的星象,并以我们尚不完全理解的方式,参与宇宙的更新、创造。特殊星象尘埃,溅落地球,化为生物之祖先,此后,持续的溅落促使生物的突变。生命之祖先不凝滞于物,终于激起文明之光,这就构成了“变化”即历史的核心要素。

这样的事实哪会因为我们人类的陈腐堕落就自行消失?

除非宇宙的变化、世界的发展均已止息,这样的事实哪里会宣告终止?

多体味一点天子,就多一层对宇宙的观察、对人自身的理解;多观察宇宙、多理解人自身,就多一层对天子的体味。因为“天子”是宇宙和人的中介,活的宇宙、永恒的人。这正如王弼所说,“故自统而寻之,物虽众,则知可以执一御也;由本以观之,义虽博,则知可以一名举也。故处璇玑以观大运,则天地之动未足怪也;据会要以观方来,则六合辐凑未足多也。”(《周易略例·明彖》)──贯穿各种生命现象的天子,独成一个特殊的品类。他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是其他形体的。关于这一点,无数的古代神话曾以共同的种族记忆(如对各种图腾精灵的崇敬)留下证据。每一个生物物种,都产生过自己的天子,并藉此实现了时空的超渡。

没有“一个天子的种族”(尼采的“超人”观念所寓言的“比人类更高的新的生物品种”,是不成熟的)。相反,只有各物种、各种族、各文明自己的天子!他是它们命运的见证和导体。所以,连植物的世界和无机的世界也有它们的天子(否则,星系乃至动植物是怎样诞生的?)。所以天子绝对不可能属于某个种族,相反每个种族都是属于天子的。

天子是一个核,分布游走在全宇宙;天子是一尊神,膨缩跳宕在全历史。作为种族命运的“太极”,他以“无极”为其核心。正因为他无极,方能无所不在;正因为他无极,方能建中立极,济世之失。他无形,但却是种族链的关键:哪里有裂缝,就有他;哪里有变形,就有他,迅雷不及掩耳,或如中兴之主弥合裂痕,或以革命之势蜿蜒向前,越低谷,凌山川,生命之炬,超度不息。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庄周:《庄子·寓言》)

这时,一股岩浆正在地表以下泊动。它迟早会冲决地平线的奴役,形成蔚为壮观的革命。这个时间问题与其迟早、力度、烈度,具有正比。正因为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测算的,所以,你既不必挂念它何以姗姗来迟,也不必抱怨它何以那么暴烈,经久不息,卷起的尘埃足以遮蔽受人朝拜的夕阳(夕阳就是红太阳: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接近死亡)。

一个天子,就是一个民族已死、一个民族将生之际的纪念。

他站在文明的废墟上放歌。他在两座相距甚远的文明之间的空旷处,悯视苍生。一座文明已经倾倒,另座文明刚刚奠基,这时,世界多么荒凉!这时,投射到我们心中的,便是这“天子的时代”。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后汉书·张角列传》中太平道关于世界革命的预言)

死生之际的天使!他具有如此的天才:分解国家民族,为种族基质与文化灰尘。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无名氏:《易·系辞》)

超越民族的特异功能!唯有如此,方能糅合种族与文明,使成新的国家民族。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易·系辞》)

宇宙代表!宇宙意义的“代表”,不是物的占有者和欲的享受者,而是“我”的榨取者和“宇宙过程”的体现者。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


【06】


普遍的天子,是宇宙能量的汇聚。

生物的天子,是种族本能的指向。

人形的天子,是文明生生不息的火种。

强大、深刻、变化无端的种族本能!

他悄无声息地支配生命与文明,主导命运、注定兴衰,他身兼道德的良知、良能,天赋中包括了绝对判断、超级才智。他的性质自然等级而不是社会等级,使他在向往光明的同时也向往黑暗;在向往喧嚣的同时也向往宁静;在朝会毫无瑕疵的纯粹之子时,也朝会罪孽斑驳的纯粹之父;投入创生一如投入撕裂与屠杀,他同时作为前奏与终曲,开辟场地也清理场地。

“天由道而生,地出道而成,物由道而形,人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则异矣,其于道一也。……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其目无所不观矣;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其耳无所不听矣;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邵雍[一〇一一/一〇七七年]:《观物内篇》)

汇聚─指向─火种,是物理活动;领悟─观念─明鉴,则是心灵活动。

心灵的思索和梦想,展现了物理世界的全过程。如此,天子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必定具有自相穿流的复杂特征。他的复杂,被心力麻痹者视为矛盾(他们已无力无暇领悟他的大德),他的单纯被不解其意者视为幼稚(他们缺乏透过外表的清彻心智)。

天子潜藏在每个人的本能深处,也注入每个人的染色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领会他。天子的精神是人的先验知识,教化的作用在于将之挑明、强化,培育成意识的皈依。这与浅薄的泛神论、庸俗的民主主义、强迫灌输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不可同日而语。坚韧的种族本能,潜藏每个个体的身上,但切入每个个体的地方和注入每个个体的份量却大不一样,其表现形式甚至经常互相冲突。在“与天子的关系”上,每个人的神志分属不同的自然等级,这与他从属的社会等级没有直接关系,而等到两者间差距过大以致不能调和时,就埋下各种骚动、暴乱、起义、世界革命的祸根。

中国精神的永恒心,不是“我”(“圣人”或感动上天的人),而是“帝”(贯通天地物我、超越世俗之礼的宇宙力量)。而这,恰恰是所谓儒、释、道等等三教一概缺乏的。


【07】


天子本来无名。所以,世俗之“天子”一词引起了多少误解及滥用!然而,这也是人间概念的悲喜剧所注定,甚至是逃脱不掉的思想献祭。舛错与死亡的挣扎,当为无名的天子所悦纳,他知道,困于网罟之中的灵魂,将因为追随他而醒悟过来。

理解如此矛盾的机能,当是精神人物的特权。然而,高贵的精神之追寻天子,更多凭藉信仰、崇拜的向心力,而非分析、研究的离心力……普遍的天子,无上的玄德,鼓舞一切精神的至贵。他“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先天的道,由他派生,后天的德,由他酿造;具体而微的物,由他显扬,神秘莫测的势,由他成全。他使存在超越,他使非存在得以存在,天经因他移易,地义因他旋转。一切文化以他为准,一切反文化受他启示。道之尊、德之贵,皆非自决,而是来自他的指令:“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它的轨迹渺渺,但却终是生命的道。


【08】


所谓“天子”乃是一种最怪诞的宇宙编码──未来的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胚胎,盖寓于此。历史的机制、观念的模型,盖寓于此。当此宇宙编码附着在某个人体,他就成为“历史的创造者”。

历史只是此人(这一宇宙编码)的图解!

自然的图解构成“自然史”,人文的图解构成“人文”,观念的图解构成“精神发展史”,而此人的图解则构成宇宙的命运!

世界及历史的差异,亦溯源于斯。例如,“天子”不是上帝,不是那世界混合主义、混杂堕落的现代游牧群的口头禅。天子的根基,不在群众膜拜的废墟所堆集起来的偶像丛中,而在每一个细胞的向心活力。天子不是阿蒙神,不是马尔都克神和那布神,不是奥林匹斯的至上神,不是梵天、昆纽天、湿婆天的三位一体,不是安拉神、不是玉皇大帝。佛、太上老君、穆罕默德佛,岂是他的同僚?所以,天子启示的文化,不同于那些宗教所表达的。天子的背景乃是神仙般的世界;也是领悟了全球精神的宇宙政治──这两者之一动一静,一刚一柔,要浸人的世界景观,将是空前的“人形的上帝”,是君临全球的非人性者(所以天子不会腐败)。

普遍的天子──星体世界的天子──生物世界的天子──文明世界的天子。

普遍的天子切入人体,则人形的天子宣告诞生;同样,星体与生物的压力,都是人形天子的佑护者。而人形天子的呼吁,则上召星体,下唤生物,并与普遍的宇宙能力云行雨施,发生共鸣。他责无旁贷地施法自然,他本身就是自然。

他的呼吸是自然的脉息,他的宝座得自天性。宇宙危机是生长之母,天子在危机时刻出现,他的冲击加剧了生长的速率。


【09】


我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

我看见动物厮扭的欲望。

我摸到人类思想的脉息。

我感到天子的力量无所不在。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禹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庄子·大宗师》)

这些洋洋洒洒、倏忽古今、似梦似真、仿佛癫狂的字句……表达的是什么?是对宇宙乾元的无限期望?谁说“中国文化缺乏超越性”?观此可以休矣。中国的问题在于,如何将此超越性化入社会,影响亿万人的衣食住行思。如此,超越性方能成为新种族的拣选者、新文明的奠基力:

“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陆九渊[一一三九/一一九三年]:《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天子的命运业已注定。他将永世生活在小人国里,不得超生。他将以这些小人为陪衬,渡过一生。他没有鹤立鸡群的幸运;只是作为矮人的啄食对象,受到围攻:不仅受到政治小人的钳制,而且受到动物小人的困扰:

“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外在的事业只是末,内在的精神才是本。人们逐末而舍本,只有他知本以审末。他不做不该他做的事,所以人们说他懒惰;他只干只有他才能干的事,所以人们说他冥顽。精神,不是意识、不是思想、不是情感、不是意志而是一种更原始而未经分化的浑沌:“道”。是那种恍兮惚兮,不可言状的绵延。它类似本能,又和本能对立顽颉。它渊于本能又抑制本能,并调解、并陶铸了本能的表现形式。你不叫它为“精神”又叫它什么?这精神原是中国哲人的理想、中国艺术的心灵。中国的思想,无非就是把这精神符号化,并通过艺术的表现来“唤醒”人心中固有的它:

“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10】


人的心情深处,有一团意志的集丛:它分划出方向不同、力度不等、色调迥异、服饰有差的个别的意志。这是寻求统一的意志,这是寻求认识的意志,这是统一认识的意志。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志,“生命的主体”在面对纷繁的对象世界时,就将不知所揩、意志涣散了。

“阳不能独立,必得阴而后立,故阳以阴为基。阴不能自见,必待阳而后见,故阴以阳为唱。”(邵雍:《观物外篇》)

千万年历史的持续性意义,是在为天子的登陆准备基地。通天之树的生长,需要岩浆般的土壤;列星的满布,需要看不见的力量的支持。仅仅为了一位天子的缘故,断烂的历史可以勾销;正是他的勾销,历史才得以成为持续不断的典册!历史的模型,是按天子的结构来塑造的,千万人口的死亡、百万神殿的溃灭,是因天子的此起彼伏,而成为“绝顶的好事”。

种族算什么?蛹体。

文明是什么?阶梯。

为了一位天子的诞生,一个种族的消亡并不算昂贵。为了一位天子的化育,一个文明的代谢并不算罪孽。在神毒的穿透下,人形的行尸走肉还原为“超生命的物质环境”。

呜呼!多少民族已经溃灭消亡!文明的解体、种族的灭绝──以其揭示命运本相的魔镜昭示我们,我们并不拥有自己,更何况拥有那些身外之物?如果说有些幸运的民族虽然灭亡却还被后人纪念,那是因为它们留下了一个不朽的传说,指点出自己曾经企及的高度:迦太基留下了汉尼拔,罗马留下了凯撒,中国留下了项羽和文天祥。一个种族和文明的实体之经久价值,系于它的传说所拥有的热度。如果它的传说不能独立,如何将种族之脉扎入地心?如何张扬文明于苍穹?

天子是人的发展的路标!从一个社会所承载的天子身上,能够最佳地透视这个社会的现实。天子无形的运化,使人的历史不再失范,避免陷入茫茫黑暗。越伟大的运化,所需的食量亦越庞大,以营养的名义,它甚至必须吞噬某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条!不是疯狂的饥饿所致,而是由于清湛的神性!为了获得生存的许可,任何残酷都会得到谅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的示范等于说:有必要集聚一切力量,以供奉一个出类拔萃的精神;有必要提取一堆不成体统的人,以推出波澜壮阔的百川之主。只要能使得种族在整体上发挥潜能,以达成化育文明的圣功,那么,任何现实的代价就都获得了理想的报偿。千万年的折磨,在刹那间呈现为和谐的布局,成了值得庆贺的锻炼。具有历史感的人,为反复无常的灾难而欢欣鼓舞:若非如此,人们竭诚以待的天子是不会降临的。


【12】


古老的符瑞,常新的潮水,无形的新大陆正在逼近……这时,如果无法说出,更无法写下,将是何等的焦虑。尤其因为,生命力正在离我们而去,而作为整体的宇宙(自然的、历史的、思想的宇宙,生命的、人类的、有灵的宇宙)正在离我们而去。

在这一时刻,只有书写能挽留这离去。不仅在空间上(如语言的祈祷和仪式的沟通),而且在时间上(“封禅”、“金泥泰山顶”,从而“遥接百代”),完成感觉(人)与实体(天)的合一(即“人与天的合一”);或是,天(灵感)与人(身体)的合一。只有合一,方能抵达种族与文明的大体:

“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一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荀卿:《荀子·天论》)

任何一种神话、艺术、技巧,都代表某种遗憾与无力。所谓“策略”、“权术”,其实也属于这个范畴,它之令人赞叹、眼花缭乱,其实由于语言的苦衷,盖因“力量不够”也。试想,如果力量充足到毫无止境的地步,谁还斤斤计较这类雕虫小技?谁不奋起其欲壑中埋藏的戕世巨斧,变成真正的暴君?没有遭受限制的痛苦,生物哪会懂得“节制”、“经济地运用力量”这样的美德!于是,生命的战略,就是充分地利用连续感、制造连续感;哪怕你根本不信连续性,也迫不得已要学会对于连续性的信仰。

创造行为及创造者本身其实并不是连续的现象。正如天子的突起带有革命性质,他强劲的本能也不信任连续性的支配及合法性。他创造神话是出自神道设教并不是自我迷信;他是突然闯入生活的天体,他的突入以改变整个生活的轴线为战略,所以,在被奉为“神明”之前,他将一直被贬为“逆流”。

作为“逆流”的象征,天子必然承受长期的、极大的压力,为避免破损,他也以连续性的代表及合法性的载体等等伪装作为掩护。反传统者因此成了传统者,他以逆流来撰写正楷,他以欲望来制定彝宪,他以偶然去铸造必然,然后随心所欲锤炼纪元:他把世界的革命,还原为世界的生长。



(另起一单页)

第一部

礼制的天下统治


(日篇)


谢选骏


【01】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就是像天子这样的宇宙因素,居然也可以被凡人的头脑所理解!尽管,这些理解或多或少囿于人们自己的身心机能。

不通宇宙脉息的寻常人,如何理解宇宙脉息的贯通者?

总的来说,对天子的领会和诉说,依赖人们自身的生命能力,也立于举一反三的悟性、联想、感受……因此表达这些,适用“象征性的方法”。在这方面,天良未泯的古人曾经积累了大量的范例,他们以纯粹诗化的“象征符号”折射了“我们心镜里的天子”。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爱之,暴之于民而民爱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爱之,是天爱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爱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孟子·万章·上》)

“使之主祭而百神爱之”,作为象征表述,说出了天人关系的极致:

(一)主持必要的仪式;

(二)负责保持文明(百事)与自然(百神)间的生态平衡。

诚如陆九渊所说,宇宙内事,是自己分内事;自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杂说》)这种主人态度,在八百年以来的亡国现实下已经凤毛麟角。这不是说,他克己奉公、一心为人,是个自觉自律的奴仆;而是因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所谓“天道日施,地道日化,人道日为”。(王符:《潜夫论·本训》)

这样,天子之“荐”便具有了双重功能:

(一)宇宙论与生物学层面的;

(二)文明史与政治学层面的。

“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这对中国思想也许是陌生的,但并不因此就是错误的。二元论者也并非人所理解的柔弱者、顺从者;而是人所不知的反抗者与破天机者。他生当暴君们灭绝种族的年代,又遭法利赛人的文化欺凌,于是他的反抗以间接的战争宣言,化成“登山训众”,使人铭感他的号角。那决不是什么和平的宣道或叫人驯服的泻药;那是对现存世界的彻底蔑视。他的登山,使刀光剑影遍布世界、笼罩万国。这是一种更高意义的“万国咸宁”。

“我不是来致太平,而是来动刀兵。”天子的命运如是说。他的刀兵,是切割世界历史的斧钺。他的刀兵,不仅教人谦恭、摒弃财富、迎接末日,而且教人叛离权威、背弃朝庭、进行暴力革命!由此看来,当我们仰望“真命天子”时,一定要透过他的背景去看,否则便会茫然不得其解。只有如此,对佛─阿育王、孔子─汉武帝、柏拉图─亚历山大、韩非─秦始皇、保罗─君士坦丁这些既有文化智慧、又有行动能力的联体儿,我们方能领会“历史的转折何以在他们身上实现”的问题,方能获解支配他们的那种宇宙力,所采用的种族躯壳、文明伪装。

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问题是“国家”问题,所以两千年来,一切思想焦点都围绕首“共和国──上帝的城──乌托邦”之轴而旋转。东方政治思想的焦点是“圣者”、“活佛”、“天子”……这是因为它终于理解:所谓国家,只是伟大灵肉的外壳,是那位导演种族与文明的巨型悲喜剧的苦行僧,为自己披上的社会化袈裟。注重形式的西方人,只是敬重“得道者”而不是“创道者”。而如今东西方合璧的日子,一位全球的天子就要作为世界的大保衡,君临天下。

在这种意义上,康有为注定做不了中国的孔门教主,因为这位西方形式的效颦者忘记了天子的真质,而只推崇天子的形骸。他的《大同书》,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对于非人形式的崇拜”;尽管这一崇拜采取了反国家的社会主义措辞。

很明显,强求一律的“制度”成了万恶之源,因为它总是给某些人的私欲留下空子,结果强凌弱、智诈愚、众暴寡之风,并不因任何社会制度而消亡。原始的残忍只是个人对个人的压迫;制度的残忍却是集体对个体、集体对集体的残忍,个人的私欲,披上了组织的衮衣,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而说到底,不论最少数寡头的最大幸福还是大多数民众的最大幸福,在终极价值上是完全一致的,都导致人欲绝对论,结果,是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破坏。

如此看来,“人民代表”的思想,有必要让渡给“宇宙代表”的事实!

这时,人类的苦难,不能移易天子的视线;罪犯的祈求,不能腐蚀他的心。他在世界之外,但没有一股力量能像他,如此深入世界的腑脏。他不是宗教许诺中的拯救者,他知道人类难以救药,另方面人类已经生活在可能拥有的天堂中。古来一切理想社会的高谈阔论,或者已经实现,或是与人的真实处境是格格不入的。天堂中的厌烦及重新的运动,已使天堂沦为地狱。在此,一了百了的拯救者失灵了,一个种族兴起了,一个文明熄灭了──这就是超渡,就是最根本的创造、最彻底的满足。

“我命中注定是来解开那死结,现在人的知识、理性的力量以及社会化的耐心已经全然失败。若不凭藉天启的知识、本能的力量、独往独来的意志,我怎能在人人失败的地方重新站起来?人解决的坠落,启开了天解决的大门。”


【02】


天子,无道之道。

“道在我心中”:即,“对天子的理解浸透了我的心灵”;即,天子的气息支配我们观世的眼光。正是这种“眼力”才勾出了一切“规律”。什么样的天子,塑造后代什么样的眼光和心灵,什么样的眼光和心灵,看见什么样的世界、提供什么样的道。

“只有当不愿意成为统治者的人统治时,这种统治才可能是善的。”罗马元首马克思·奥勒留的《沉思录》如此说。就此言,二十世纪以来的各种政体的全部竞选者或夺权者的闹剧舞台,可是从未记录过一位善良之辈。

这不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而是一个福祸相依的丛林。这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社会,而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陷阱。没有一种可供你选择的命运,只有一个无情审判你的恶霸。这里的幸福,只能立足于“随遇而安”,即立足一种无所不包的开放态度,一种对于祸福相依、随风飘移状态的彻底认可。

这样的福分,使人亲近世界的本原,即,亲近天子:

“天子……居如大神,动如天帝。”(《荀子·正论》)因此,“天子无道”并不奇怪,他对道的超越,惊世骇俗,无与伦比。


【03】


柏拉图的名言是:“肉眼迷蒙之后,心眼才开始敏锐。”所以,中国古代的预言家为了提高自己洞察天数的神力,往往刺瞎双眼,使心眼明亮,逼近自然。甚至,为了造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们也采取这种办法,如荷马史诗的作者和中国民间的许多盲诗人就是这样。

身体行走的时候,思想就相对停止。思想行走的时候,身体就相对停止。也许只有“散步”是一个例外,它似乎把身体的行走与思想的行走凝为一体。究其原因在于:身体的行走原是空间的运动,思想的行走则是时间的运动;散步作为“无目的行走”则失去了原有的空间功能,从而可以获得新的时间功能。

不仅身体与精神间的机能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人是社会的产物”:个人在社会结构中功能,尤如器官在人体结构中、细胞在器官结构中的功能。所以,消灭阶级,就消灭了社会本身;而消灭阶级的努力,却制造了可怕的阶级恐怖。社会器官的现实,决定了“有人喜欢”就必定“有人愁”,“有人遭难”就必定“有人收益”。文明使人所受的压力源,由“自然”变为“社会”,淘汰的机制从自然淘汰转为社会淘汰。甚至为了社会利益而控制自然淘汰,这体现为“同情心”、“人道主义”等等概念,并在不自觉中扩大了社会淘汰,这体现为“正义感”、“法律秩序”等等。

在政治类型上,可以有“臣民主义”与“公民主义”的区别;但在文化类型上,却永远只有一个普遍的“臣民社会”,而没有一个特殊的“公民社会”!

多少昏庸的老人,藉集体的名义发泄一己的私欲,放肆地歼灭青年的创意。这种毫无希望的状态,激起了另一种反动:有多少轻浮的浪人,藉着发扬自我的美名肆行非礼……专制与放纵就道样结成了神圣同盟,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无责任”。

无责任的政府到无责任的情人,无责任的老板到无责任的雇员……都在力图毁灭敢于负责的精华,都在蛀蚀天子的跑道。因为,他们是那样害怕天子的整合力量。天子,与一切“主义”所代表的既得利益、未遂欲望,是全然对立的。个人主义,集体主义,人本主义,神权主义,对他而言,都是敝屣,也就是破鞋。一切主义各有道理,各有荒唐,就像是所有的鞋子都曾经是新的,但穿的人多了,终必沦为破鞋。

天子不是任何“主义者”,因为他不是任何观念体系的奴隶,任何执一不变在他看来都是“对历史的犯罪”。任何主义,只是他一时所由的途径,而不能成为他终生奔赴的目标!天子对待主义的态度,就好像行者对待鞋子。

他不是君主主义者,不是共和主义者;不是专政派,不是民主派;不是民族主义者,不是世界主义者。他是熔炉。他是无事生非的抗体。他有一颗热爱暴动的心灵。


【04】


只有强烈抵制文化借贷的人,方能有效抗衡异体蛋白的“种族侵袭”甚至“种族灭绝”,如此,他也就成为那种族与文明的守护神。这自然之子厌恶做戏,只愿按本性生活。

他珍视独特的命运,哪怕那意味独特的受难。他知道自己乃是“千百年的天地钟会所化出的结晶;亿万年的星云璧合所注入的灵光”。谁泯灭这灵光?谁涂炭这结晶?他以人达天,独立不羁,映出自生自灭、独变形态的本体。

他的渊源在宇宙间穿巡徘徊,他的流裔在大地上伺机待发。光怪陆离,投影于我们的眼帘;方圆经纬,布列于我们的心境。美丽、丑陋;有机,无缘;冰冷,酷热;瓦的整齐、玉的碎散;方柄圆凿,黑的白的;稳定,淫荡,坚硬,柔软;超凡入魔,道在屎溺……但他始终如一。他是知一者,是反抗力量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极端。他的温和,不过是因为果子未熟。

唯其极端,故能开创,唯其开创,故不执一。哪里是难以忍耐的压抑,那里的绝望就能打动宇宙真宰的要害,横空出世的日子,逼近。王朝更迭、天加九锡。真宰不喜欢绝望,为此,他要加固一切陷阱,试试你的耐力!宇宙象征的圣德,如何言传?知一者,孤清中在天的陪伴下登上雪巅之境,俯察万类之情。那是一座黑色的雪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象征色是“黑”。黑象为水,水德为解。他的至上功德就是:“像水一样瓦解现存的世界”。

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独自欢欣,如鱼得水。这位“纵情者”不以人头筑成帖木耳式的胜利纪念塔,而是用文化的火山来高举素朴无华。那火山从不引人注目,也不触发人的激情,只在沉静中绵延出万千年的渐变;并吹出一个个新的种族、新的文明……沁服人心的德,不是公德,而是空前的私德,是天子无与伦比的个性化力量。


【05】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

殷周秦以来的神权政治观,出于祭天仪式的便利,把“天子”定格为“皇天上帝的元子”,如《周书·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有王虽小,元子哉”及《诗经·商颂》“古帝(即上帝)命武汤”、“帝立子生商”,即属此类。其意在说明周王之德足以“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然而,拘泥于如此定格,将使“天子”的内涵不能更多显露。

为什么秦以来的明君与昏君、贤主和愚主,在作为“贼”的意义上同一?因为他们辜负了主、君、王、帝、皇这些名号原有的精神性与宗教性、神圣性,而仅仅将其等同于强权的御玺、屠刀的宝符。以至于“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之极哉!”(《潜书·全学》)这样的悲剧本身,也许反倒不是这些人面兽心的家天下的皇帝们的首恶;因为,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存的血腥就难以豁免。但毁损生存本身的精神(宗教的神圣的超越性)一翼,以补益生存本身的物资(权能的世俗的实践性)一翼,却比单纯的屠戮,更为残忍,是不可原谅的流氓行径。

天子之尊,其贵恰恰在于他是天帝大神的化身。

圣王,即统权的人格化;诸侯,即治权的人格化;处士的横议,即针对圣王衰落、诸侯脱轨的统治权的合一(即“礼崩乐坏之后的专制”)而发。只可惜,“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钝、古人之大体”(《庄子·天下》),误把治权凌驾统权的权宜之计,奉为文明鼎盛的正经;遂使秦以来两千年的窃国大盗,得以安寝于天子的名号。

三代以上的“礼”(即习惯法或“约法”),沦为春秋秦汉以降的“刑鼎式法”(即成文律或“王法”──引者)。“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坏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为天下者也。”(黄宗羲[六一〇/一六九五年]《明夷待访录·原法》)

三代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分离的方国自治之法。后世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合一的郡县专制之法。此专制天下之法(“王法”),即“非法之法”。

三代以上之心,是文化民族的心,是体味天子之心。三代以下之情势,是费拉民族的情势,是天子观念的沦落史。我们的创举将是“夹缝中的求存”,在沦落中重见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06】


天子观念的历史表明,“天子”比之“仁义礼智信”甚至比“圣”等观念,起源更早。天子是介于原始信仰中的“上帝”与“人王”(“圣人”)之间的中介,正因如此,天子兼有“上帝”与“人王”二者之长,具有其他观念无法包容的内涵广延,所以,“天子”可随历史迁化而经历变形:

(一)先秦的地方自治或曰间接统治(即,“王道”)时代的宗教型观念,视天子为“上天之子、天人中介”。

(二)秦至于清的中央极权或曰直接统治(即,“霸道”)时代的政治型观念,视天子为社会的主人。

但“天子”的潜力,远非限于上述定义,他与时俱化的变革,不会中止。新的天子形象,将以生态观念而君临世界,天子作为“人化的自然”的一面,即将揭示。他揭开“地球文明的时代”,清洗古代的天子观念,使之生辉。因为即使最古老的天子观念,也还是来自“对生态环境”(如“天人之际”)的深刻悟性。

世界无天子,则不兴。不是中土兴天子,而是天子兴中土。作为无宗教者的脊柱,若是失了这超越性的期待,又将退化为文化的无脊椎动物!无论如何,必须制止这种名为进化实为颓废的堕落。政治的统治已经衰老,如果不能注入新鲜的生态力量,只会毒性日增。宗教的信条已失信任,如果不与生态的思想重新结盟,岂能把握往日雄风?

生态思想的复兴,是一张王牌:既能说服现代科学,又能接续古代精神,还能兼容中古政治的,形成人的最纤细的艺术神经的震颤。它,为自然的平衡,抑制过度的欲望,不该戴上“反人道”的恶名。

他是大自然的录音师。

由他嘴里吐露的真言,发于自然的肺腑。

“以前我雕刻人类的愿望,现在我录下自然的默示。”

这样的生灵,实与宇宙本体互为表里,只因宇宙大而复杂到人无以认识的地步,所以,人只是能通过“天子”去体察宇宙。天子这样的生灵,是自然本原的流溢,只因本原难被人的感官捕捉,所以,本原便在“他”身上投影,呈现一切善恶,一切吉凶。

人类中心思想退化为种族中心思想,一发不可收拾,摧毁了种族之间的生态平衡(如现代世界人种比例的破坏),最后,广大自然界的生态平衡遭到系统打乱。视人为物的精神病、视物为人的恋物癖,像艾滋病一样成为浪潮,席卷世界。在这人自己一手造成的夹击下,绿色和平运动兴起了,但绿色和平者毕竟还是人类中心的信徒,所以他们无法知道:要恢复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则必先恢复种族的与文明之间的适当比例──这恐怕是现代的西方人无力办到的。因为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完成一场包括宗教、科学、艺术、哲学、生活方式在内的文明转型,甚至种族转型,甚至塑造一个“相应的种族”。

天子,是原发的自然力,在人间的显现、发作。每隔一定周期,他要重回人间,洗涤文明。这洗涤有时体现为和平渐进的改造,但更多则演成“毁弃──重建”的浩劫。自然力对文明的这一反弹,常常不可遏阻,因为它不是从文明外部以强制力切入,而是从文明内部,以渗透的方式,生长、膨胀。这浩劫,常在杰出人物的心中萌生,以他们的思想为媒体,掀起狂风热浪的革命。这洗涤,是由文明自身的污垢激成的,在更深的层面上,是为补救种族的缺失而发。

唯有如此,天子能摆脱负累、断绝妄念,从一个星球,进入另一个星球。


【07】


“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庭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礼记·经解》)

如此圣德,不是文明之果,而是自然之实,是从宇宙诞生之初就注定要光大不已的宇宙密码。

至哉峻德。

他的声音充满神奇、魅力,尤如浩大智慧海的隆隆涛声:

“不是我要化育世界,是世界期待我的化育……不是我渴望世界,而是世界渴望我。”


【08】


魏·曹丕在《与吴质书》中感叹“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其实,人活着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负荷着全部动物祖先的基因,即使最伟大的天才,在其生平的大多时间里,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啊!如此层垒的众多“根性”,是人在整个命运中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它们不仅是“史前的”,且是“前人类的”;但正是这些兽禽鱼虫的性,构成了“人性”的基础!甚至是宗教、哲学、艺术、虚无主义以及科学之母……人的种族与文明之所以历百劫而继绝世,与其说得助于高级智慧,不如说得力于这些来自远祖的“低级本质”。它们像植物的根须,深入黑暗的地土,抓住洞府的岩壁,使生命立于古老的磐石──即使花蕾尽落,茎叶全凋,依然枯而不死。

每一个人都好像一个扇锤,而我们的全部祖先(包括那些“早期动物”)就像扇面一样放射状地展开……他们迄今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即使在一万种意义上,可能出现的“新人”也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根蒂意义的生命本质!既然如此,那新人之新又在哪裹呢?

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尽管披上了种族与文明的盛妆,却依然如此难被理性所信托,那么骄傲的人们,你们又该信托什么?


【09】


在这索然无味的世上,若是失去了天才的冲动,那“精神的玫瑰色”将荡然无存。刻板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势必露出阴沉可怕的本相。没有经历精神陶醉的心灵,当然可以凭借生物的本能活下去,因为动物生活的快感,倒也不失为他的补偿。但是,对于一颗已被开发启迪的心,由于他看到了快感后面的轮回和轮回后边的无限空虚,一切的一切尤如转瞬而逝的烟云……是的,他并不是在为烟云的消散而悲戚,他是从烟云的本相看到了人生的无意义性。他也不是在为命运的无常而哀伤,并因此在人群中感到孤独。于是,仅仅埋头于人的生活,岂不等于沉溺在阴霾里?

在幸福、美满中了此一生……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感觉中,缠绵于情绪是非的纠葛……这些动物生活的日课,究竟在哪里值得羡慕呢?净化的感情被压抑,明澈的灵台蒙尘垢……这究竟在哪里是可取的呢?

但现代文明,正以商业化的手段肆意鼓励这一倾向,它击溃精神的价值,逼迫每个人沦为商品的奴隶。一时取悦人而最终害死人的娼妓,成了人生的极致。无怪那位晦涩的犹太小说卡夫卡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小甲虫与人有什么区别?庄生与蝴蝶有什么不同?仅在丧失了思想的能力上同一(法国的笛卡尔和巴斯卡也曾这么推断)?现代的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多数人,正在以伪基督之名,对爱好思考的少数人,进行专政和洗脑。或以专制主义手段,或以民主主义方式,从各个方向上,把生命的精华聚而歼之。

天才,就是逃避这甲虫命运的人。迎接他们的是一种陌生的险恶。无名的悲哀,成了他的精神特权,成了他与人们保持距离的标记。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仅仅是因为他厌倦了平凡的生涯。日常的休息和欢乐不能使他轻松,而使他沉重。岁月忽忽,神秘的偶像也成为尘土,超凡的星空越来越远。关山千万重,何处是归程?

伟大的时辰只有片刻,而他的等待却毕其一生。草草一生,人们都嫌短促,他却感到过于漫长,他原来需要的只是瞬间,并不奢求年复一年。但命运仿佛遗忘了他……由于专注内心的世界,他观察外界、对待人生,完全是透过内心进行的。因此,他难以与环境的污染相安无事,难以与行尸走肉取得协调,他于是使自己处于“日常生活的不设防地位”,因而极易受到伤害,无怪乎人们说,天才是脆弱的、费解的。而对缺失这块宝地的常人,成群结队地苟活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们因此拥有更强更贱的日常适应力。

英雄的骨灰,只是在历史的旷野中,才散发奇异的馨香来!这不是生物的诱惑,而是观念的魔力……是“历史的化石”、“通神的金字塔”。社会并不懂得他的意义,而可能知晓其奥秘的王者,却极力扑灭英雄的生命,而后供奉他的骨殖。所以英雄的骨灰,比英雄的生命本身,有着更多的生命意义!对同时代人,英雄是危险的、捉摸不透的,要和他和睦相处是极难的。因此,排挤他、打击他就构成生活的当然部分。正是“天才─英雄”命运中的这种悖论,使得“超人”思想崛起。超人力图克服天才的脆弱、英雄的孤独。然而,“超人”太实在也太物质化了!他只能激起有限的即受到种族规定的想象力,所以只能变成一个无耻的群众运动。正如受人崇拜的“英雄”太多歧也太重嗜欲了!“超人”这种达尔文式的直线进化的结果,似乎还不懂得宇宙力量的癫狂的突发性。

普遍的天子是“本体”(假如我们的智能强到足以承认他的地步),也是本体与现象世界之间的沟通者。即,人是通过天子、透过天子之光,来认识他们能够认识的一切的。同时,也是天子把“本体”带给现象世界,从而把某些人自身从现象升格为本质。没有普遍的天子,便没有本体的显现,也无法激起人们关于不朽和转世的思想。

有怎样的天子,就有怎样的本体,就有对本体的怎样意识!

天子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个目标!而且,只有当我们把他作为终极目标,他才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救助的、超渡的工具性使命。这正是所谓“爱恋生命的反失去生命,舍弃生命以跟从我的,则必获得永生”的意义。不是工具的天子,却是种族本能的奇迹(在生物学意义上,“本能”正是一种“生存的工具”)……他是从种族的泥潭中,生出的一枝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带来尘世以外的清香和种族以外的气息。他说,只有告别这个种族,才凸现出这个种族。

他说,“人本主义不可能带来持久的净化,相反,人本主义像放大镜一样放大了实在的人而非抽象的灵,所以,逼迫年轻人犯下更多的罪恶!人的劣根性迫使神的出世,哪怕这仅仅是为了人的利益!”

纯净的青年比丰富的老年,更愿意接受天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沦为专家,没有踏上越走越窄的归途。


【10】


世上有两种天才。一种天才出自本能(如音乐家莫扎特)。一种天才出自绝望(如音乐家贝多芬)。

前者类似行动家;后者类似思想家。出自本能的天才行云流水,体魄强健,他的天才气概寓于身体的机能,乐天而达观。出自绝望的天才则是悲观主义者,他的达观仅仅源于自我的克服。本能力量的这一革命,使他藐视机能的自大……再强健的机能总会衰颓,并因其逝去的荣耀而格外屈辱。

“人们能移容忍儿童的天才。但是当这个儿童长大成人以后,他的天才就不能为人所容了,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嫉妒和金钱占据着支配地位。”(摘自《莫札特的故事》)而天子,就是要在成人世界之上,再置一个更公正的权威与监护者,以便成人也能像天才儿童一样受到宽容。天子在这种意义上,要化育一代不知嫉妒为何物的蛮人:不仅要野蛮其体魄;而且要野蛮其精神。尤其,为野蛮其体魄,必先野蛮其精神!天子要创造一种充满原野芬芳的清新,然后新的物种方能倘佯其间,昂首阔步。此时,也仅仅是在此时,生命该是高于一切。思想、艺术、甚至征服世界的壮举,都不过是广义的生命的附庸。附庸风雅,尚且遭人诟病,附庸腐臭呢,算是什么?衰弱的人,萎靡的人,创不出精辟的思想、奇异的艺术、辉煌的征服;甚至理解不了这些……因为人们的盛衰枯荣,说到底都是以自己的肉体机能为度量衡器的。

能做圣人的,在生理上必非常人(或由遗传禀赋得来,或因后天遭遇获致,或从自我修炼取得)。否则,他岂不会因为缺失精神革命的生理阶梯,而无从完毕精神的成熟,无从成全天道的往还。若非在生理上异乎常人,他又怎会热爱常人所畏惧的精神事业(而不是什么“文字工作”、“学术职业”、“教育行当”)?若非异于人,他要么装作热爱精神事业,那么,这时他是伪善的;要么受困于两端,那么,他不得不进退维谷。

“睿作圣。”(《书经·洪范》)圣,仅仅被定义为一种杰出的才智(睿)。

“大而化之谓之圣。圣而不可知之谓之神。”(《孟子·尽心·上》)就上述意义而言,天子是神而不是圣。天子的仆从因而取天子而弃圣人。为此,有时不得不借取民间信仰的风力,以播扬庙堂文化的谷糠。

如此,他无缘得见他的国度,他已无法等到自己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他不能亲自品尝辛劳的播种所得的收获,因为他是天子。他代表根本的转折与新奇的生成。在他的梦中,他的国熠熠发光,……若是他的国真的降临了,可能也不会有这般美丽的!他的思想比任何实在都更实在,因为他的思想带有强烈的、颠覆性、抗时间性、超现实性和预知功能。凡是他说了的,迟早总会来临;凡是他默示的,就一定成倍偿还!他留给世界的遗嘱,是一部无字的天书,需要无数智者去破译、解释。他的遗嘱不能在他的话语中寻章摘句,而要从他的全部生存状态去发现。

为一部巨著的诞生,有时,需要一个历史的事变。为一种思想的传播,有时,需要世界本身的摇撼。

他的心冰封如铁,他的书纯净似雪。他像一泓不可测度的水,闪烁着令人神迷心醉的奇辉。

他是偶然性的使徒,他是必然性的物主;他带来必然的谜,他树立偶然的帆。


【11】


伟大的人天生有冒险犯难的渴望。这渴望的强度,标示着他的生命力的充沛度。什么时候他渴望平安,宁静,无所事事,什么时候生命的张力就废弛了。火焰般的内驱力渐趋止息,生命的熔岩也就结成冰冷的真理,这样的堕落使得“真理”形成不变的尺度。

而在险象环生中,他不但面对一切惊涛,还要面对惊涛之下的暗礁,而后者的恐怖使得许多勇者闻风丧胆……他的冒险是自寻的危难,是需要释读的无字天书。在内驱力的威胁下,生命的潜能从深部激发上来,这时,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已开放!呼吸宇宙的灵气与之交流,并在交流中迸发惊世骇俗的能量。

建立垂范万古的表率,是他多重的道路。他仿佛建立天柱地维,随意的毁弃比之随意的创造,更难!但惟其如此,才和宇宙命脉一致。那“英雄业绩”不过人的外表罢了,他的内在创造却注定要带来巨大的毁灭。

斜行的雨线,不能规矩大地的绵延。玲珑晶莹的天图,不在诗人、哲学家的心中诞生。翩翩的风度,窈窕的气质,并非人道主义的证据。


【12】


天子,生于乱世。

他的全部背景,就是失序;他的主要功德:就是狂飙突进。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庶民受虐。他投影于苍茫凄苦的波涛之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生在将乱未乱、将治未治的年代,他或败而垫底历史,或成而变为碑记。千古之谜……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所以,间隔的四百年中,人们都沉沦在价值分裂中:或因社会需要而放弃历史责任,或因历史责任而抑制社会需要。多数人对社会价值有本能的直觉,对历史价值则置若罔闻。至于敢为历史价值而收缩社会价值者,则有极少数人。社会的价值,杀害为历史而生的人;历史的价值,则抹煞为社会而生的人。社会价值表上,人们名列正负两极;而在历史价值表上,则只有一个绝对值。

绝对值的代表如此坦诚自己的心:不为私利私欲牺牲一个他者。但是为了历史,却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每一个人。人,作为材料迟早是牺牲的,何不出之以“更隆重的仪式”?个人生活的理想境界是“得其所哉”。乐于讨饭的人若能终生乞食,该是多大的自我满足!甘心为盗的人,若是和基督一同钉死在十字架上,该是多大的荣耀!民族英雄如文天祥那样死在“城廓人民半已非”的北京,才是最大的欣慰!得其所,就是对空间的把握,就是胜利!不得其所,放弃空间的扩张,无目的地徘徊酸楚与尴尬,伴随终生。

他控制环境,主宰潮流演变的方向,如同巨树的根须抓住泥土,直到坚挺的磐石。他与环境协和无间、浑然一体?汲取世界的精华,转化它的光与德。生机注入新的图景,雄姿英发。他并不超然物外,岂容敌害悄然逼近。他不是哲学的理想、文明的乔饰,他不慕虚名而处实祸。哲学不是客观的认识,而是压倒对手的智能。甚至在欧洲人标榜为自然哲学、实证哲学、逻辑论或科学哲学的思想中,也充满角斗战士的荫蔽存在!“压倒”攸关生死;“认识”是其短剑,“论证”是其盾牌。他扎根在土壤里,他效法地表以下的根部,坚定、盲目、固执,但并不迷误。

地表以上的茎、干、枝、叶,虽然出尽风头,但只能任人采撷吞食和燃烧,有如驯顺的奴仆……他爱植物,不仅因其娴静、清新,还因植物能抓住土壤、改变土壤,在同化过程中,使自己也使得土壤变得崭新。然而,他也娴熟逃避的艺术,善于迅速变化行为的场所避开阻遏板结的旧场景。

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想象太雄奇,于是他从模仿的境地升腾,现形为不知疲倦的造物主。

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崇拜者。对于他,崇拜是一场演习、熏陶,一个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调侃,但并不是归宿。


【13】


以前的迷误使人以为,天子可用优生学的方法,甚至用后天的培养教育来精心制作。这无异于假定,还有某种高于天子的意志存在,可以被人们掌握,所以,可能藉由那意志所运用的种种方法,来制作天子。

这种迷误产生于如下错误的前提:把天子与“统治者”、“当权派”等同了起来,进而错误地认为,制作统治者的政治艺术,也可以适用于制造天子。

但我们在此却要宣告:尽管统治集团及其首领均能在先天选育,从后天培养(甚至连天子的仆从,即新的君子们也不妨藉助这种生物学的方法来批量生产,因为他们都是被创造者),但种族与文明的体现者本身,却完全不可能经由人为的手段予以培养,因为没有任何人可能把握其培养的定向符合人类的命运需求,因为人只能知道作物的“被需要的最好方式”却不知道自己被需要的最好方式。

天子是贯穿时间的象征,王则是沟通空间的象征;天子的公德为“阳”,王的社会功能为“阴”;天子主破坏,是自然的惊魂;王主建设,是文明的魁首;夭子反抗世界,王则庇护秩序。天子反物质,王则为物质主。天子具有恶的本性,王则具有善的能力。于是,人们认识王却不认识天子;于是,王总要转折天子的灵光来焚惑庶众。

帝与天子,既不代表人民,也不代表贵族,老人的附庸和新人的利器,与他无涉。他也不是国家的代表,他只代表自己,来审判统治阶级和他们的臣子。他是用非常国家,作为克行己意、渡过危机的棋局。

天子的诞生决非人力所能制定。甚至就连老的天子也不可能确知新的天子。所以世上无人通晓如何委任、训练下一代种族精力的载体──天子。


【14】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一个本能!到位的天子,是种族的一个命运!四季的天子,是文明的一个标志!当某个不该灭绝的群落,面对一场存在的危机时,他们的不该灭绝就使他们的天子崭露头角,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天子于是不再作为“救世的神使”,而是作为“真神的替身”,开物成务,逆转厄运。这时,“普遍的天子”成为“我们的天子”,成为起死回生的“集体本能的最高体现”。这时,潜在的天子就突然苏醒,激发不可思议的、惊天动地的群落能量,进击全球。这正如个人的潜能,在未受刺激时可以寂然不动,仿佛并不存在,而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却一跃而出,敏锐、灵巧、空前的爆发,决战决胜不可战胜的顽敌。这就是“我们的天子”,降生在全球化的普遍战栗中。

万能的种族本能,天子,并不像是传说的那样,引领群落的多数出困境、并赐生机的(如摩西之于以色列,成汤之于殷、周文之于周);而是注定要以牺牲多数的方式,来更新种族的基础(如大量屠杀埃及人,彻底灭绝迦南人,以及完全同化殷人和夏人)。非常时刻的种族本能,是替这业已腐朽的多数送葬的,一如上帝歼灭所多玛与蛾摩拉。而所剩无几的精华、残余的活力,将聚集在他的身上,沉静地扩散,闪耀地辉煌,并以剧烈的运动自我遗传。正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在迦太基人灭绝的前夜,达到他刺目成就的极点;希特勒也在德意志最后的闪耀中登上舞台。他们都不是商船队的灯塔,而是黄泉路的勾命牌、华美冷酷的墓志铭。谁在送旧迎新?在静态的革命、动态的死亡中,潜移一切,默化万有?嘿,他的密码扭转乾坤,他的指向颠倒历史,他的锋芒刺入种族。新的酿造于是得以开始,他的酵母注入文明,可怕的鏖战掀起,直到新的生长重新膨胀,与生命的受孕何其相似!

他的锋芒钝化,他的酵母中和,僵局成形,名目繁多的结构像是壁垒,横亘在光与生命之间,与生命的死亡何其相似!

天命和历史的新页,是通过这样的“个体”而不是通过集体出示的!此个体不是“多数的暴政”的掌勺者,也不是乌托邦的承包商。他身上的个性潜能要多于集体潜能,而且赐福后者。“大多数人的意志”,在他看来是自甘朽败者的托辞。只是在原始民族那里,在衰落、停滞的社会中,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魔咒才大行其道。在那里,人们甚至连表情与衣着都是一致的,呆滞的面容、机械的礼貌以及等级化的装饰……一个群落如非注定衰朽、沦丧,哪里会长期如此沉沦?相反,伟大的民族必将欢迎天子的周期振兴。

天子是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颠覆者!他的打击,基于对象(如种族与文明)的惰性。

只有当他的风声到了,我们才能想像;他不到,最迅速的思想火箭也只能坠落在蒙昧的深渊……如此看来,人民与天子的关系,无法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只能建立在焦灼的需要与宁静的崇拜中!

“只做你应该做的,哪怕这很难很难;不做你不该做的,哪怕那十分容易。”天子就是这样。要使宇宙在自己身上绵延下去,就必须成为百分之百的自然!他的扩张是宇宙的潮,不为复仇而动;他的收凝是宇宙的汐,善于自律。他的反应不同寻常,但他以这种方式而不以那种方式反应,是有定数的,否则他会坐立不安,如同自掘坟墓。宇宙赤子的真情,将一切人造的伪装剥去。


【15】


孔子的核心是“仁”,孟子的核心是“义”,墨子的核心是“天”,老子的核心是“道”,荀子的核心是“治”,韩非的核心是“法”,庄子的核心“真人”,邹衍的核心是“五德”……然而所有这些核心,都离不开天子的属性。正如后世之道教、佛教、理学的各式观念,也是源自对于天子形迹的感悟,是竭智殚虑的人们,用以追踪神明的语言及仪式罢了。

不理解那根本,怎能看清这些枝蔓?一切结构的构魂,一切精魂的精魂,一切结构和一切精魂,若不由此发育,必是先天不足。一切伟大的文化,即在于对比的自觉,并由此获得灵感与激励。琐碎的文化则缺乏这一视野,它的意识和理性,只能观照自己的猥亵。伟大的文化产生天子,琐碎的文化产生幽灵。幽灵不能消灭幽灵,故留待天子,聚而歼之。他不摒弃幽灵,而是化之为食料,他搓碎幽灵,投之于烈焰;他捕获幽灵,置之于宝塔。

厉兵秣马者,却是关心风骨的重建,并不在意时装的风骚。所以,文明的再造者、种族的清洗者,决不拒绝担当“反传统主义者”的恶名!他所追踪的,是神思神助;他所反对的,是人言事灰。各种古代的幽灵,不该阻滞他的步履;亡国奴的丧文明状态,不该反驳他的独立;舶来的偶像,怎能污染他的纯净?草野市井的混世魔王,无从置疑他的来历。

他是分水岭,是天(天堂)、地(地狱)、人(人间)的边界。作为永远绵延的联络者,他的一边是黎明,一边是黄昏;一边是新生的渴望,一边是死亡的呼唤……在他之前是穷乡僻壤,在他之后有文明的芳甸:时间出这里剖分,纪元从今而更始。


【16】


还没有亘古常春的礼制,没有对礼制天下的体会、理解和认可……因为全球的天子还没有君临,没有对他的崇拜、追随、矢志不移的效死。因为天子是以应变、制变为己命,不足以解此的人们,又岂能从灾异的启示中获解天道的珍奇?人们他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常春之力”(或将之与“动物本能”贬作一处),于是乞灵于“自说自话的乌托邦”(并尊之为观念之王)。如此越超,宛如醉汉。

能够开辟文明的,是能够埋葬文明的。能够埋葬历史的,是能够开辟历史的。

真的礼制,是宇宙精子的道路,我们称之为“全球之光”、“天子之制”。一个没有天子影响的礼制,是不能持久的。如果它真的出现了,那也将流于一轮虐政,从暴君的脚下,怎能化出普天同庆、全球共勉的世界秩序?“非天子不议礼”,这不仅是一个超越性的原则,也是可能性的限制。不如此,则天子、议礼者,两败俱伤。

非天子而议礼,是僭越,是天下的大罪。即使一介匹夫,也有义务向如此僭越,起而宣战!任何有德者,当然更不能容忍这种侵犯。凡天子未曾与闻的秩序,均非天秩,只是人伦,是注定要夭折的,不论其外表如何吸引迷途的众生,说到底都还是一堆缺乏组合的零件,最多是一架无人发动的机器。

“人民的公仆”不该由他来扮演,他不能堕落成某个国家、民族、阶级或权势集团的守护神。全球的天子,不能纵容喧宾夺主。过度的容忍是历史的病态,是优势力量从他身上开始移位的标志。这才是“天然的礼制”!

一种以颠覆为始的永恒秩序。

只有他能驾驭激烈的冲突,并在烈焰中获取自然的宝石。

他的好战精神,蕴藏生生不已的神明之德。

这就是“全球化的振荡”之后,形成“礼制的天下统治”。


(另起一单页)


第二部

直逼众妙之门的光


【01】


天子在种族与文明的春日里,横空出世,故曰,“帝,出乎震。”到了盛夏,天子把沟通天地人的盛德功业推向高峰──他的高峰,是天人之际的梯;他的高峰,是宇宙祭坛的仪。被隔离的万物,因他的春夏得而相见;光与热的生长,因他的春夏得以调治(而不仅仅是“统治”),故曰,“相见乎离。”秋季是天子的喜悦,种族和文明在此获得丰收和欢娱,万物之主则在短暂的满足之后,收敛万物,以度严冬,故曰,“悦言乎兑。”世界冬眠的时代,是他辛劳的日子,为长期的育种准备,为迎接转机,操持转机的方向,抓住新的生长机运……他不懈的工作,他,以水来汇归万物、消解万物;又像风暴那样勤勉,像冰崖那样坚挺。故曰,“劳乎坎。”四季天子,通过四个中转,达到自己的位置──

(一)春夏之交的巽,是他把生长的激素输送给世界的时代。种族与文明,据此获得净化、沐浴及一视同仁的机遇。净化、沐浴就是“洁”,机遇就是“齐”。

(二)夏秋之际的坤,是他把高峰上的功业降赐大地的时刻。种族与文明,据此获得养料、工作和充实感。“致养”只是消极的天人关系,而“致役”才是积极的天人关系。“致养”是“天子─人”的施,“致役”是“人─天子”的报。

(三)秋冬之会的乾,是“小阳春”,阳刚之气的最后闪耀。“阴阳相迫(簿)”的战斗,将以阴的胜利暂告结束,大地从此沦入漫漫冬季。

(四)冬春之合的艮,是冬去春来的象征。在春季的萌动(“震”)之前,先有自然的信息(“言”)预示。它宣告终与始的交合点,即在于斯。与之相匹,人世的经典也将“成言”,作为下一周期的指导,垂诸庙堂。“帝出乎震”的神秘,要摧毁上一周期的典范与神庙;然而,这一破毁携带巨大的原创力,也并非凭空降临,而是孕育在冬春之间的漫漫长夜理的劳作。


【02】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其源出于《五经》中号称“孔子手定”的《春秋》一书。而称史书为春秋,又出于殷人的古礼:分一年为春、秋两季。甚至直到西周前半叶,依然通用这分年为春秋两季的制度。验之于殷代甲骨文与西周前期金文,都是如此。甚至连“其言不雅驯”而少受“正经化”改篡的《山海经》,亦同此例。

《山海经》与殷契卜辞所载的具体名号,虽略有变异,但表达的观念却极近似。殷契中不仅有四方观念及四方风神,还说有对四方地神的祀礼。

殷代观念中不仅东─南─西─北俱有,而且方位的周流序列与迄今流行的“东南西北”顺序也已经完全一致。

四方观念原起于空间定位的需要(如前、后、左、右),这在古代各民族是一致的。而季节则出于对时间定位的需要(如对“年”的分割),这在古代各民族则并不一致:由于经纬度不同,由于宇宙模型观念不同,所以衍生的季节分割也不同。但不论如何,既然季节乃是宇宙循环的基本周期,则殷的两季制演为周的四季制,当然也是代表了意识形态的革命。例如,有春秋观念而无冬夏观念,则以“盛衰”两极而忽略了“兴亡”过程;而惟有春夏秋冬四季,才构成兴盛衰亡的全部。


【03】


先秦时代己分别产生了皇─帝与王─霸两组概念,皇─帝,是天神的古称;王─霸,则是人主的分别。帝先于皇,但是皇后来居上,故有“三皇五帝”之尊号。王先于霸,故王合乎西周道德之懿范,霸则写尽春秋战国之铁血。

秦汉以后,这皇帝─王霸这两组原不平行的概念,为适应大一统世界观计,而逐渐融合为统一的道德等级,其功能是为大一统秩序制作观念阶梯。


【04】


平心而论,皇─帝─王─霸的层级系统所品评的政治行为,其实并非汉儒如董仲舒等的造作,而在战国时期就蔚为大观了。

鸦片战争以来的“以夷变夏”者们,向西方寻求马克思列宁主义,以“唯物史观”造作新说,无端攻击邵雍以“循环史观”的帽子唯物史观的异议者头上(如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等),其实早在先秦《庄子》中,大年与大春大秋的周期就发现了: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逍遥游》)此印证《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历史预见绝非平空杜撰。“五百岁为春秋”(这时还显然没有夏、冬说的出现,可见春秋两季遗绪之深),很难断为“修辞手法”或“寓言故事”,而极可能是受到的古史观念的启迪。而近代以来的以夷变夏猾夏的伪学者们,无异于蔽不通此的知识朝菌、理论蟪蛄。

而那伟大的四季,也并非脱离人而自在的纯粹客体,而是因人因事而异的活性经纶(否则,“春秋”何必分为“春夏秋冬”,“年”又何必断为“春秋”)。基于上述认识,《礼记·孔子闲居》点出了四季说的穴位:

“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

它以此坦诚天候的四季其实脱胎于文明的四季。


【05】


天子的循环,在人类经验中可以表达为五行相生:木─火─金─水─土……

木,春天,东方,其色青。在浑茫大地中,生起并不规则但能创造规则的林莽。其完美形式是诗,赞美的诗(“颂”)与武士的诗(“史诗”)。

火,夏天,南方,其色赤。把生命的长期蕴积转化为熊熊愤发的能量会演。其完美形式是科学和知识,是智慧的条理化及智慧本身的燃烧。

金,秋天,西方,其色白。这是怀疑主义的精髓,兼容并蓄、政出多门是其特征。它崇尚力而贬斥善,其完美形式是对人体的感官崇拜。

水,冬天,北方,其色黑。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幻构永世长存的世界冰雕。其完美形式是神权国家,在底层的余温里,进行文明的育种。

木生火,通过燃烧;火生金,通过提炼;金生水,通过分解;水生土,通过沉淀。

土是万物的枢纽:土生于水又生于木。而木即生命,则是万物的始基。土,永恒的主题,其色无所不包,故有“五色土”之称。古人所谓“土色黄”一语,是拘于黄土高原的经验,而无视了世界之繁。

火能冶金,使金的形态变换,却不能变金为火。水则能溶金,使汪洋大海成为金的最大矿床;能容万金者,竟难塑造人。水与火,北与南,世界的两极。火的颜色是红,它代表残酷斗争的鲜血淋漓;它是生命力升高、张扬到无情阶段的标志。水的颜色是黑,它代表妥协和解的盖棺定论,它是生命力凝炼、铭刻到永恒阶段的标志。民主的时代秉行火德,专制的时代秉何水德,火德不能制水,水德不能制火。水火的单一主导,皆不利于伟大灵魂的化合。因为,不论民主还是专制,其要义均由多数群众对少数精华进行审判;两者的区别仅在,民主时代表面上是多数统治,专制时代表面上是少数统治,但在底里,少数寡头若离开了多数的默许、配合甚至层层加码,又何从施其暴虐?而伟大灵魂的萌生,虽然位于水火的变数;但其壮大、化合,却是通行于水火之间即,从民主而入专制的间隔,或从专制而入民主的过渡。此期的机缘,赋予精神(当只属少数精华之士)以特尊。

此刻,正是所谓“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班固《白虎通义·天地》)的千年佳会,于是,“文章”被列为宇宙的峰极。这也许只是是书生的偏见,但参照张载《正蒙·神化》所谓“天下之动,神鼓之也。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的评说,可以领悟,所谓“辞”与“文章”已在过渡时代的骚乱中,被列为“宇宙、天地的神符”即高无上矣的命运之兆、文化象征。


【06】


战国末年,礼大崩、乐大坏,新王朝即将代周,而执天下之牛耳,人们纷纷猜测这水德谁属。结果,“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黄)河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其要义可以提示我们,秦迄今两千二百年间各个“皇帝”朝廷之德,都是变相的水德。其中虽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中央与地方”的区别,但其色尚黑的大一统、无章法的随心所欲、令人窒息的杀气风格、无孔不入的文字狱……却极其相似,甚至绵延到了“前民国”与“后民国”,甚至比异族统治的满清还要变本加厉。其谶语是“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水终于战胜人,成为支配命运的力量。

无怪谭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年)在《仁学界说》中慨

然叹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谭氏之阙在于,没有再追问一句:为什么二千年来之政,皆是秦政、大盗?为什么二千年来之学,皆是荀学、乡愿?进而言之,又为什么只是在两千两百年的大一统飘逝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一点?难道,这里没有一种难以说明,更难以预言的“宿命”吗?


【07】


阴沉的迷雾笼罩世界:浑沌刚刚分化,万物尚未生出,这时,几颗寥落的星辰,开始以苍白的眼睛喷出泪水,无所期待,专心展望。

清晨的露水滴下,注入张开的花蕊。沁人的音乐,于无声处,敲击着世界的神经。那湿润而空荡的回响震开迷雾,倾诉未来先知的秘密,又像故意隐藏重大的消息,仿佛要把决定命运的咒符,留到决定命运的时刻……看不见、摸不到的阴霾,窒息宇宙。

正是阴霾的统治激发了希望之力,因为没有希望,生命便无法呼吸。一天天的阴霾,一点点的蚕食,酷毒剥尽的,不过是早该消逝的腐物,挺拔的真岩由此显现。麻木不仁的时代即将破碎,新的种族、新的文明舔舐酷毒、吞咽杀机,自我孕育、自我膨胀,新的季风开始吹拂、新的物候由之而兴,阴霾就要收敛、阳气就要升腾!云雾的统治,开始崩溃。

白融融的雾团,像是一位真诚的浪子,沿着青黑色的山麓,以其本色不停地涌溢、消长、翻滚、周折。

云雾已经消散,但永远不会死亡;所以,山寨才更加庄严与神奇,它以巅极的名义,请求保留云雾!它以阴霾的名义,请求保留山峰!

至诚者要把矛盾而丰富的宇宙消息,注入这逻辑而刻板的世界,使之兴奋,使之受孕。他多么需要在游戏中尽性,他在尽性中,完成对世界的爱。

……伟大的至诚者,乘旷野风飞来……

他从紫霄凌厉而下,又由黄泉腾空而起──百川的颤栗是其前兆,汪洋的狂暴是其伴侣:他不是犹太的幽灵在欧洲到处徘徊,而是天门的众妙凝聚在中央之国。他既是生命之宰,又优游生命之外,七日来复,反复生命之道。

至诚者在雾中隐现,有时踞于云端,像是盘膝而坐,超然无我,刺目休目的金光折射回来,柔和的爱意播撒过去,万顷云田听凭他的耕耘,浮动的金海响应他的召唤。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他突然潜入山谷之中,头上顶戴天、地、人,整个三界成为他的压迫者。他们联合起来企图辗碎他,逼使他屈服……而他却仅仅报以徽微的一笑。从这笑意的轻淡,可以测出压迫的沉重。他对越沉重的压迫,就报以越轻淡的笑意!

这放浪形骸的自由之子,像拘谨慎言的少女,令人惊奇的不协调,如此完美的协调一身,以致“矛盾”成为他的和谐的不可阙如的一部分。

“鲤鱼打挺般的转身离去”──是他的象征;“在山道上起伏顺延,所过之处,席卷一空”──是他的行迳。在这开拓人心的运动下,云雾确实在消退。一个事物的过激运动,正是他步入死境的初途。

现在,他位于一座峭壁的绝顶,极目四海,寂寞而安详,仿佛沉入涅盘之境……他的头上闪电雷鸣,他的脚下哀鸿遍野,银铮铮的巨臂,撕裂了厚重的乌云,永恒的苍弩也为之震栗。无情的呻吟折磨人们的耳鼓,永恒的精神为之变形……飘泼大雨倾泻,泥石山洪纵横,一切攻势,竟在摧折这落寞的绝顶──既无泥土覆盖,又无草木屏障;百万年的冰川,万万年的烈日,轮番凌迟,已使他绉摺满目、断残不堪!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这无非因为,那绝顶已经弃绝了求名的渴望、谋略的智慧、专断的行径、机巧的作为,从而“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从而达到了“亦虚而已”的无哀境界。


【08】


只有生命方能反抗生命的罪业!

生命原是不可代替的,因为,生命立于大量的死亡和惊人的浪费之上。正是在死亡的试验与浪费的弯路上,生命获得了不被一举击溃的雄厚基础,盘根错节的基础。所以,经常的,在危机关头拯救我们的并不是高尚的情操,而是最低贱的能力。

只有生命方能为生命提供最佳的服务!所以机器的服务是便宜的,而人的(尤其是“同等级的人”或是“更高等级的人”)服务,格外昂贵:生命的一项意义就在于,征服更高的等级(征服更高的等级的人,让他来为我们服务,也就是“为人民服务”。例如,所谓“爱情”就是征服更高等级的异性或是同性,让对方来为自己“服务”)。

只有新的生命方能继起旧的生命!他以空前的速率,顺应宇宙,并成就新的均势。何等浩大的远景正在召唤!他们没有滑动的感情,势如破竹的雄才,劫持了智慧,推动新的节律前进,就像他们的远祖,世界的神与英雄,再往前就是半人半兽,甚至是完全彻底的禽兽!这不仅合乎“进化论”,而且与神明的

谱系也是如出一辙!

谁愿意为这样一种新的生命而死,将作为最最前途无量的现代人,铸下大业:他的生命,汇入世界的电脑帐号,并滋长、发扬。一根无穷之链上的致命一环,是值得千百万注定要朽灭的人,为之献身的。那时,一种非生命的生命,即更高级的生命,或许继人而起,作为宇宙的代表,君临地球,保合太和。他们不知死为何物,他们不需整体的换代,只需局部的更新,他们更为高效、节能,致使睡眠和情欲都是累赘。他们把数十亿年间的进化过程中积存下来的大量不必要的基础给修改,省略。所以,他们无须性别,无需生殖;改良与复制,足以引导他们前进的方向。


【09】


运化者,你的通电为了什么?伟大情结的爆炸,形成铁石坚固的意志──正如花岗岩的冷酷,是由奔腾咆哮的熔岩而来。你就如此无情,无情释放自己的潜能,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是,不可究诘的宇宙本能。天子!你来自危机的信风,飘航而至,排扰解难的声音,宣告净化的宝剑,已经夜鸣。

你在茫茫大海上寻求什么?你是大海的主人,还是大海的奴仆,或是毫不相干的第三者?是在傲然巡视你的疆土,还是漠然做着必不可免的苦役,抑或优哉游哉地秉烛夜游?你的流浪是以食为天,还是仅仅陶醉于自由自在的翱翔本身?哪里是你的家?那悬崖上的裂壑?那满布蜂窝的巨岩?还是这风云际会、海天一色的无情潮涌?

昨天,你从透明的雪颠冰峰,飘然而下……在肃穆的喧嚣中,在庄严的恐怖中,凝神俯视片刻。今天,你在波涛汹涌的大河岸边,独自巡视,没有来历,却对去向异常清晰。漫天的黄尘卷起,遮蔽了万物的视线,却传导了你的精神。你的咒文写道:“生活会作为碎片,世界将裂为四季,一切现象都纳入更大的经典,作为青砖、作为基石。真正的咒文是不需要结构的,而只是需要片断的切入。春花、秋月、夏云、冬雪──并不构成一个整体,但却比任何整体,都要完美。”

在无边的撕裂中,在难耐的切割下,整体化的冲动方能平地而起,全球秩序方能纳入礼制的天下统治,然后对天大声疾呼!一种无声的交流,一顿精神的飨宴。大音的希声,决不因为人耳无闻而改弦更张。血的真挚、铁的凝聚,决不因人的畏怯而变成荒谬。比核子分裂所能释放的更大能量,并不因为运动本身而变得错误。巧夺天工的明鉴,并不因连续性的阙如而流于非法。上天以静默无语,解答高贵的问话。


【10】


这句话应该永远受到认真的思索:“现在,没有天子。”因为天子完全属于未来。是他的空无性,使之确立不拔。是他的实体化,使之走向颓废。已经过气的天子形骸,就不再是天子,而只是“药渣”。只有尚未俯就于某个人体的精神本身,才能推陈出新,为天下式。

在宇宙的渺渺处

涌聚破坏的风暴

暗暗泯灭又兴起

泛滥无声的咆哮

“迄今还没有过的全球天子”──我们观念之海所映照的伟大异象,尚未出现!天子,永远在历史中巡回:这是一个抹煞不掉的定律。每逢此时此刻,纯真的情感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汩动并逐渐扩散出一个高于自己的精神形式,可以实现自我净化的图标。这个图标使得我们的生存立足于,“向往永恒者。”天子,永远在那些尚未衰竭的种族与文明中巡迥!在大春、大夏、大秋、大冬的循环,所构成的大年中,历史的每一个节奏,都有永恒者的影子在摇曳,生命的每一次轮回,都因为天子的推动而完成。

春季的天子热烈而躁动,他侵入时间的深度(如神秘者),和空间的深度(如征服者)。他初次展现种族的资质与文明的风格。

夏季的天子洋洋洒洒,把宏观世界的革命,铸为微观世界的器用。他予文明以质感,他把种族的优劣暴露无遗。

秋季的天子慷慨激昂,仿佛复仇者。他捐弃理想,注重行动。他一面锲而不舍,一面出尔反尔,仿佛唯有出尔反尔者,才能“匹合宇宙之化,躬行报应之数”。

冬季的天子睿智圆通,他的风格沉穆渊深,过去对他是野蛮的,未来对他是文弱的,惟有现在才是峰极:他把现在与永恒凝为一体。所以,他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哲学:

“故曩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向秀:庄子注》)


【11】


宗教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祀拜者或布景者。

艺术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赞颂者或期待者。

思想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思索者或张扬者。

科学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发现者或注释者。

政治领袖,是天子的社会宣传者与功能的落实者。

革命者,则是天子精魂的变态所鼓舞的运动激情……

天子,社会运动的孕育者,社会革命的开山斧,也是精神运动与种族革命的曙光,如此圣者,岂能不在生活的一切领域,激起强烈的反响?故仅仅视天子为政治的领袖或社会的活动家,是远远不够的。

面对万马倥偬的征尘冲天,他就没有感到一阵刻骨的孤寂吗?

在万众欢腾,锣鼓震天的声色歌舞中,他就没有觉出一阵内在的悲凉吗?他的心田永远弥满着──无言,澹澹哀愁。外界的喧嚣,何以打消这不绝如缕的宇宙思绪?其实,不过为之托出不同的背景而已。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王弼:《难何晏》)诚哉斯言!天子又何尝不是这双重结构呢!生活只是一种出击前的准备,精神的旋律是“期待”和“继续期待”。

普遍的天子终究还是要在晦暗中熠熠生辉,像炸开一座颓废的古墓,他炸开了已经存在的一切:“在我前面来到的,都是强盗和恶狼。”这劳作不息的淘金者,以时光之箕,在荒漠中拣选出了沉甸甸的未来。


【12】


什么是花的良辰?含苞欲放时。什么是种族、文明的黄金期?天子将至未至时。隐忍俟兴的潜龙,具有最强的内力、最远的征途。

春夏秋冬的主宰,你是这样一座空寂的神殿,你无视、轻视乃至公然蔑视种族的成规与文明的先例,从而置身于历史风暴的中心!所以,你的象征乃是形色万端,周流六合的气。文化与反文化的事业,在你本是同一事物,同一心灵,所面对的不同敲击,所发出不同的乐音。

万类的塑造者,是在深刻的虚无与空彻的怀疑中……这使他不同于工具,哪怕是伟大的和不可替代的工具。这样的塑造者,他的自我否定岂不就是明天的希望?执意创造,刻意有为,是注定要粉碎的目标;假冒伪善的市侩,打扮入时的歌星,怎能阻滞他的思虑?为了取得呼吸的自由,他必须向整个世界挑战……


【13】


古今帝王,无右于阿育王者。是他,使高级文化的诸多门类在“佛”的名义下,有机汇聚,从而造成了较之其母体印度文化更有渗透性的新文明,博大精深的容量,演化成一种世界文化,其影响一度凌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佛教文化”的旗帜下,艺术是佛的艺术,科学是佛的科学,政治是佛的政治,教化、伦理……莫不是佛的。戏剧歌赋为弘扬佛法而吟唱铺写,为敦厚普天之民而播万里之遥……这是佛天、佛地、佛心、佛世界──内在之光与外部麟角的合一。

是谁促成这空前的盛况?不是释迦,不是他的亲传弟子,而是那位几百年后方才降生的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该王使这奇异的文化得以蔓延为光华灿烂的世界……此世界使这王远超一切王。无疑,他的伟迹是其圣德的一个外观。就这点而言,阿育王比之佛陀本人也许有着更充沛的天子性质。在与欧洲同类项的对比中,他要比君士坦丁大帝更伟大:后者不过出于政治需要在利用基督教而已。由于这种不虔诚的态度,他便不能化艺术为基督的艺术、化科学为基督的科学、化政治为基督的政治,以致需要圣·奥古斯丁那样的摩尼教徒来写下什么“上帝的城”,以致近一千年之后,欧洲的杜会文化才全面基督教化。就圣王的意义看,君士坦丁大帝,做阿育王的侍臣都不配。阿育王的伟大甚至超过中国的皇帝和西藏的活佛。我们不能因为佛教在印度本土的绝迹,而归咎阿育王的弘道。事实上,正是这一绝迹,才造成了佛教的世界化,所以,世界需要阿育王更甚于需要伟大的教主本身。然而,现代世界的阿育王还不见踪迹,因为现代世界的苦难还不够深重,现代世界的众生尚未疲极思治,物质文明的残垣断壁尚未清除,所以,当今世界的天子,仍是一匹忍受严冬酷寒的潜龙。

他必打破人际与人心的隔阂,他必打破生物与地理的隔阂,扫荡无序、弥合分裂。他使自由与效率、创新与博大、仁爱与秩序,合一。他必打破语言文化的隔阂,使宗教热忱与道德传统、科学发明与理性批判、艺术灵性与操作能力,恰巧结盟。纷歧无定的思绪,互相抵牾的科学,必在他的灵光中消解,还原为经久之力。

春天的宗教、夏天的艺术、秋天的科学、冬天的政治,是天子的四大形态,亦即人对天子可能拥有的四个理解。严格地说,这也是不该分割地予以逐个考察的。换言之,要知天子,就必须拥有一道射穿凡尘的透视眼──如,在春天的宗教天子身上,同样潜有艺术的冲动、科学的直觉、政治的本能。宗教形式只不过是那同一功能的现在时态罢了,正如其进行时态是政治形式,其未来时态是艺术,是神谕般的科学。

唯有天子,是历史季节的默示者、催化者。艺术的天子反抗宗教;科学的天子反抗艺术;政治的天子反抗科学;宗教的天子反抗政治。春天(宗教时代)的作品是“经”;夏天(艺术时代)的作品是“史”;秋天(科学时代)的作品是“子”;冬天(政治时代)的作品是“集”。史由经脱胎,千由史换骨,集由子革面,经由集洗心。“集”的末流是“注”,“注”的末流是“疏”,“疏”的末流是“证”,而后,一片化石的坟冢,一个漫长的冰川时代,横亘在新种族、新文明兴起的早春之前。


【14】


宗教的天子,炫耀在宗教时代的晨熹中。他的春潮持续扩张,突入苍穹,深入地表,推演出不可触及的神。是春天的物侯,使他成为无所不能者。文化精魂的塑造,奠于此刻,一切价值的厘定,示范于此,那扫荡世界的火眼金睛,在此雕镂。他的一,化为世界之最;他的无,切开世界的有。他的思虑,化出世界本身。

宗教的天子崛起于政治冰期的晚景中。他是世界帝国的克星,岂能碌碌于小国寡民的事业?他吞咽一切琐屑之事并作消化之物,他遭受现实世界的宰制,所以,他要无情地抵御这宰割。蚁巢世界对他的无视,使他在蔑视中增添了一种怜悯,一种基于生命意识的豢养欲,这并不出自他的占有欲,或对世界的兴趣;而是因为驾驭历史、“驰骋到无人之境”的渴望。要驾驭历史,必先摒弃社会;要达到神圣,必先克服世俗。超级隐士的隐居,不在林薮与朝市之间,他的圣所,是在仪式、教义与追随者之外的营垒。

他像作物的种子一样,以自己的躯体和遗传编码,对种族与文明的命运,发育、催化。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是最大的,冲破冻土的生长,令人惊诧不已。他在经籍图志、史乘传记的符号世界以外,支配实体世界的进程。缘此,对全球天子的崇拜(这对群众体现为一种符号崇拜),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是对育种过程的憧憬,是对宇宙精力的信赖。这样的天子,是有待其仆人去寻觅的,即,透过自身去体味宇宙的真情,超越部落国家以迎接全球之光!这不仅需要在生活的体验中去找寻,并矢忠于他;也需要在历史的符号中去找寻,并极力悟解。悟解,是崇拜的初步;崇拜,是悟解的完成。而学术意义的理解,不过是其注脚而已。

就创造(而非攀登)和规定(而非遵循)的意义言,张角比张天师具有更多的天子气;正如项羽对历史的影响要大于刘邦:“失败者”在历史中的综合力量,往往大于“胜利者”。历史原谅胜利者并为他辩护,但这并不等于他真的高尚。失败的英雄,玩耍“人民的要求”的能力,往往逊于胜利的奸雄,这是因为他更高贵,不屑于和矮人攀亲套近。但我们不会忘记,“失败者”旋风式的运动,却摧毁了旧时代的精神支柱,开启了一个“没有他就不是这样的时代”。


【15】

艺术的天子,在文明的夏季狂热地燃烧。这时,艺术的精神,渗透在种族与文明活动的一切领域。

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科学,为艺术而政治,为艺术而宗教:这时的艺术,膨胀为万物的张力。这时的艺术,拒绝闭塞灵性、分化为科学主义。因为夏天的气候,超越阀阅,包容万般的无私。

艺术的天子,不及宗教天子的神圣,不及科学天子的冷酷,不及政治天子的凝重,但却有挥洒自如的塑造力、空前

绝后的开拓力。这力量使他对宇宙的脉搏具有超乎寻常的直觉,超乎寻常的感悟,超乎寻常的把握,超乎寻常的表现。在他之前,是春季的混蒙;在他之后,是种族与文明的喧嚣──只有他沉默地贮立在分水岭上。每当治世,他仿佛遗世独立,索居在无人之境;每当乱世,他的影响悄然波及人间,嗣后,不可估量的科学、无法研究的政治,都从他的吐故纳新之中来……在他面前,一切估量的尺度趋于消解,在他面前,一切用以研究的立场与视角,变得可疑。

罗马的尼禄、中国的杨广──曾为了他们的艺术而死去。这是个人的罪恶?还是统治者的暴虐?还是种族与文明本身的临产阵痛或是报应?抑或发自一种更大范围的自然机理?那差遗他们如此胡来的能量,使他们成了最终意义的“殉道者”。这些不为自己准备殉葬品的艺术精灵,最终是以自己的尸体,作成孤独的永恒之旅的唯一慰藉。

他将把千万人马投入狂热的旋涡。他好像开办了一所极尽浪费之能事的人体实验室,他用“净化一切多余浮渣”的名义,肆行屠戮。他不屑去做一个奥古斯都式的伟大的演员,无论扮演喜剧角色还是扮演悲剧角色同样使他感到羞愧,更何况登台演出庸俗入时的闹剧?他唾弃任何表演,不论这有意的造作显得多么自然,以致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的艺术不为观众的娱乐,而是自发自娱的运动。掌声或者嘘声,不能移易他的作为;笑脸或者怒容,不能影响他的思虑;千百万人众能否得救,岂能与某个演唱会的走红相提并论?


【16】


科学的天子,并不是科学的大技师或顽冥不灵科学主义者(好像是预测未来的巫婆),而是科学时代(亦即文明的秋季)的开山坐标与主宰。“对天子的科学理解”,其实也是对天子的革命的理解,因为科学时代是大革命大综合的时代,基于此而对天子进行的“再发现活动”,即是对“革命性的天子”进行的描述。因为在这个时节,转型与革命,成为至高无上的伟业,所以人们也是这样看待神明。这时,由于列国竞争的压力,不仅推动了各国内部的开放与自由,也推动了国际间的交流与纵横捭阖。

“合纵连横”于是不仅是国际战略,也是文化实况所刺激的科技革命的特点。科学和技术的最大的进展(首先是理论科学,而后缠波及技术科学,反过来,技术科学的发展,亦将推进理论科学的革命),往往发生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下。国际秩序越混乱,人们越是普遍缺乏安全感,科学与技术就越像“善魔”般地飞速发展……这时,作为形而下的科学技术不再是玩物和猎奇的工具,而是人们生死攸关的存在基础。这表明,所谓科学(尤其是技术手段),只有当它被理解为“争取权力或反抗权力的有效手段”时,才与人的内在生命,相沟通。科学技术发展的原动力,因此只在极少的情况下才会改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般状态。这清楚地反映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技术发明,是军事冲突给推动的。而在大多情况下,日常生活中的科技应用,也不过是军事目的之副产品。

秋风萧萧,不仅扫灭败兴的落叶,也要击溃小阳春的菊花,最终,他也收获整个秋季自身。幽闭了春天的,是夏天的炎热而非冬日的严寒;击打了夏天的,是秋天的萧萧瑟非春天的温情。作为全球革命之父,天子动员了一切可能,召唤了一切灵性,所以,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在他身上互渗为一体。不同的季节,突出同一品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卦彖辞》)

天子是万物资始的乾元,他的品物流形,是种族命运的航标。请不要用“职业革命家”这样的乞丐称号来辱没他!因为他是无所不在的革命动力本身:不是出于利益的衡量,而是发自“万国咸宁”的品性。


【17】


政治的天子,他的形态与天性,曾在韩非子的著作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中有所素描。尽管他们的素描并不充分,但仍使生活在春、夏甚至秋季的人们,发生了歇斯底里的恐惧。这是因为,他们的对象原为冬季的主宰,他们的风格充满了冬季狂风的凛烈。可惜,他们并不生在冬季,他们的思想于是超前,变得不合时宜──马基雅维利是夏季之子,韩非则为秋季的产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韩非在中国历史上遭到的辱骂,比马基雅维利在欧洲历史上的遭遇略为和缓。然而,越是到后来,历史越接近冬季,他们的名声就越是大噪。马基雅维利在身后四百年的走红,类似于韩非身后对中国社会的两千年影响,皆缘于此。

至于政治天子,其言论具有强烈的传道性,他也许不“美”,但却“信”,并在信、诚之中咄咄逼人。他拒绝现代式的、毒化大众意识的广告性,而以史诗般的天道情感见长。这也是季节之赐。反观广告性,乃是科学时代的特产之一,是艺术婢女服务于销售战略之淫欲的一个见证。

春夏秋冬的主宰,不是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而是宗教膜拜的对象,艺术内在的美质,科学穷尽的真理,政治生殉的本体。春天的神话,夏天的韬略,秋天的缜密,冬天的铁腕,都在于他。

左手执规矩,右手破规矩,左为下,右为贵,两手之间,是超理的光轮。世界之主!全球之光!善良者的思想精华汇聚于此,颠扑不破的一缕光,贯透了。


【18】


宗教、艺术、科学、政治──这是从四个方向对同一的天子所行的体验,于是,天子在四季中的表现形式,就诞生在世界的心目中。这些形式最初是属于人的,但最终是属于神的。

宗教不是一个典范,艺术不是一个故事,科学不是一个装潢,政治不是一个变态──天子不是一个偶然的数。宇宙的节奏,生命的曲调,甚至在渺小的个人身上,也还反复重演,短暂的分分秒秒间,多少个细胞诞生,就有多少个星体陨灭。回眸之间,顾盼万里,无数的生灭、无数的明暗,闪过──毁灭与建树,细微到难以察觉。何况,在世界之主、全球之光!

他的宗教不是政治的工具;他的政治不是宗教的工具。他的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当其时,皆为本体;过其时,皆为尘土。宗教是春天的青木,自然生长,艺术是夏天的赤火,烈焰冲天,科学是秋天的白金,精奇怪巧,政治是冬天的玄水,凝重包容。季节的转变……显之于天道,推之于天子,无处不有天道、无处不有天子──从最小的到最大的,从最冷的到最热的,从部落国家到全球秩序。


【19】


文明史的四季,实由不同的德、不同的主流形式来支配:

四季  德   主流形式

春  元宗教 

夏  亨艺术 

秋  利科学 

冬  贞政治 

相因于四季之德,四季的住民亦有相应的风尚: 

夏天的住民崇尚强权、暴力,热爱自由,注重现实的革新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冬天的住民崇尚德化、正义,热爱传统,尊重秩序的守旧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秋天的住民内崇强权、暴力;外尚德化、正义。他们喜爱复古主义音的革新。 

春天的住民内崇德化、正义;外尚强权、暴力。他们喜爱未来主义者的恋旧。 

冬与夏是两个极端状态;秋与春则是过渡形态。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因为五百年的概数,大致构成“文明史的大年”的一个季节。

季节的转变,必由王者而显。对此,先秦的王霸论、邹衍的五德终始、董仲舒的三统观、邵雍的四会说,都从各自的角度作了说明。 历史由大年构成。一切民族的、文明的甚至种族的历史,莫不呈现出(春)兴、(夏)盛、(秋)衰、(冬)亡的节律。

而怀着平庸的当代感,去遥想那无法企及的一切,急迫与渴求就不免加倍地折磨了思者……可怕的焦虑,慌不择路地短期行为,成了我们时代的通病。

什么是“天子的潜能”?──他的本能形态,他的冲动方向:都吻合历史季节的形态、文明时令的方向。

他的铁腕匹配他的战略地位:他知道,现代世界在全球化的号令下已经进入深秋的气候。肃风已经数起,枯叶已经飘零,硕果早已成熟,急待有人摘取。若是他不来摘取,这硕果也只能落地为泥,横遭浪费。“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唐·杜秋娘:《金缕衣》)


【20】


时空异相的体验,早在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这导致,对更大的时间周期──大春、大夏、大秋、大冬──的发现、认定。如《庄子·逍遥游》对五百年为一季的描述即是。

在汉代的宗教献辞中,对时间的此种理解,更升华为敬畏、赞慕、回归: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汉·郊祀歌·第九章》,见《汉书·郊祀志》)

春天的太阳一旦萌动,植物将从根部发育,春季的天子一朝兴起,动物互相和解,人类殊途同归,号角催发花蕊,万年的隐士也来倾听。死去的世界开始复活,冰川裂开生命的元素。每一滴爱欲,都来吸取春之温馨;每一个细胞,都被注入天子的鼓励。雄浑的生命圈,受到护育;不同的声色,涌出共鸣的赞叹,东方之神,春季的天子!

南方之神——夏季的天子光焰万丈,他的热能注入亿万生灵。蔽塞由他打通,萎弱由他扫荡。他抚爱华美,也成全朴实,他的热焰融化名实界限,现象与本质合一。他的收获转达神灵,自然的祝福归还人间。他的功业不须仰赖古代的神庙或是现代的纪念碑,而是断然垂诸他所化育的种族、他所绽开的文明──他永远宽容自己的功业,无论是福是祸,无论永久还是瞬息。

夕阳泛起的白雾,西方之神——秋季的天子卷来肃杀之气,撷取宿命之果,一笔勾销那失去意义的过程。他的目光像闪电,打击人情之奸;他的气息如深渊,收敛文明之伪。一千座废墟、一万种荒原,都不顾路途遥远,来向他朝贺;一兆个渣滓,一亿种野兽,都忘记天生的野性,来向他臣服。万类仰慕他的纯德,不是敬畏他的权力;宾服者们的虔诚,是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北方之神——冬季天子的远古隐喻!令蛰虫安歇,使草木代谢,冷却腐败的,净化杂乱的。即将来到的就是正,已经逝去的就是邪,让分化过多的杂种返回本体,抖落雕饰,推重质地。取象名山的坚定不移,仿法自然的脉搏肌理,该收割的时候收割,该埋藏的时候埋藏,尊敬杀伐正如尊敬接生,勉励严冬的冷酷,正如鼓舞春日的柔情!

帝,就是天子。祭帝,就是迎接天子。


【21】


无形之翼,鼓动无名之风,驰向生前死后的神秘之地。科学的牛仔裤,如何包裹生命虚幻的裸体?瞬息而逝,使一切确定性变得可疑。

与精神形式(精魂、乾元、全球之光)相比,生命本身更像一个苍白的观念!原来生命,有待于全球之光照亮,有待精神形式的定义。没有语义学上的樊篱,也就无所谓生命,一个人虽被医学界定为“死了”,但他的肉体和精神活动实际上还可以维持若干时间的生命状态──那么,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到底要多大面积的局部存活,才算整体的生存?再如,人体的组织细胞已全部丧失生命活动,但他的基因却通过复制繁殖而保留下来;那么,他到底已经消灭,抑或是换了另一种方式而存在了下来?……由此可见,有关生命的问题,有待语义学上的证明!由此可知,生命其虚可知矣。

一个过程结束,一个过程开始;一扇门关上,一扇门打开。这个过程的意义,在那个过程中显示;如果你拒绝毫无意义的存在,那么,你就必须时刻准备着,进入另一个过程。既然如此,“如何处置现在”就成为一个纯技术问题。

全球之光孤零零来到这世间,默默无闻成为他荣耀的标志,在孤军奋战中,产生灵感,并在挑战世界时活活掐死了部落国家的诸神,结束了一个季节!──最后,这屠龙者,像来时一样,孤零零死去。

只有那个过程精神形式的“为而不有、长而不宰”者,才能在肉体形式的技术文明的死巷中,劈开新的原野──他调控种族的情绪,他塑造全球的生活,引导肉体形式通过朝拜精神形式,来进入生命的非主体境界,一切部落国家的蝇头微利,不再受到舍生忘死的崇拜。

全球之光不能做一个被人崇拜的偶像。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思想太雄奇,他总会从崇拜和模仿的被动中升起,露出不知疲倦的创世真容。

被人贡奉的地位之于他,是一个演习,一种薰陶,一场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逢场作戏。他岂能尸位于此,在一个不是归宿的归宿中找到归宿?

他果真坚强吗?他的坚强源于忍无可忍的反抗。所以他义无返顾,铁骨铮铮。在他的坚强之中,包含着生命的激励和超越了这种激励的“帝之悬观”。于是,他的激动常常表现为顽冥不灵;他的生命近乎无生命状态。

现在,他终于开启无形的金口,发出希声的大音:“理性于我无碍!恐惧与我无缘!我不是以脚立地,亦非以头立地,而是以心,作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点!”……这赤热、颤栗、滴血的精神形式,是整个全球化世界的出发点。


【22】


全球之光不来自统治集团;而来自统治阶级、文化阶层、广大庶民之间的“边缘地带”。否则,他如何打破社会隔阂、消弭社会分裂?他以此“怀柔百神”(部落国家诸神),所以“昊天其子之”。这座沟通历史的巨桥,不仅出身于社会的边缘地带,还必须独具慧眼、通古今之变。故广泛的阅历、透辟的理解、细腻的情感、无情的决断、残酷的好战,方能在他身上圆融无碍。

他与庞大的都市无缘,也不来自人口麇集的狭窄地带。他的本性配天,他的使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期待自然的原始、纯朴的浑厚,不畏暴民的狂乱、乱党的险恶。群众、舆论、日常生活、社会奴役……于此消解。文化的偏见,将被解散,人的灵性,将遭到康复。

他命定来自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毫不起眼的边鄙、尚未感染现代文明的静悄悄角落,是其温床。大的都会磨灭人的个性,繁华闹市仅只保留商业价值,上流社会除了助长妓女道德外,一无所长。天子拒绝了文明的诱惑,方能混一宇内──“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天之极、帝之命,拒绝扮演修身的典范、克己的楷模;他只听命自己的天性,那“超等级的标志”。他的高贵不是收藏家的珍品,而是昏聩者的醒剂。权宜的保护色,不过是其进攻的方略;对历史的宗教般的渴求,不过是其退隐的吟哦。脱颖而出的爆发,才是其真相。

他的爆发,区分阴阳两仪;他的退隐,收凝五德始终;他的权宜,演出天干地支的风情。

一切运化,都在自然的掌握中,即使上帝,也是多以自然律来管理宇宙的。如,自然并不在人身以外,就在我们的身上流过,直到把我们碾为粉末。就像健身球,在人的掌握中反复揉搓,在永动与永寂间循环。尽管在永动与永寂循环间,亡灵与神明的变化速度快于人;人的变化速度又快于天地日月;日的变化速于月,月的变化速于天地……但沧海桑田不也是常规?甚至大陆飘移的周期,也不会因为我们人类的战栗而停息。全球运化,均在配天者的胸臆间。


【23】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我们,是在现代中国的空前动乱中、在现代全球危机的剧烈冲突的严酷压力下──发现了作为历史本质的“春”、“夏”、“秋”、“冬”。

春、夏、秋、冬,混成于我们的心与境。心,一境也,境,一心也。心境交错,危机、冲突、压力,搅得人们六神无主、心魄不安……于是,历史之大年,便反倒于此豁然开朗了:

它的春、夏、秋、冬,是种族与文明的脉博,其中,每一季节,都包含了许多个自然的“太阳年”……人生的短暂,使人很难窥见大年的真相、留意大季的节律。只有在极远的企望和极高的俯瞰下,灵魂才能在惊愕与狂喜中,发现四季的宁谧和大年的圆满!

而变化四季的力量,是层出不穷的;他虽然是一,但变化出的形态却是多。他不仅构成精神的完美映像,也是种族的超渡者;不仅是万物之灵,也是宇宙之魂。宇宙能量的最大程度的凝集!是精神形式,是乾元,是天子,是全球之光,他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非人形;他无限,也可以受限;他不在场,但无所不在……

这就是“空间上的一元化,时间上的多元化”。从选择的观念看,群龙,要比一专有潜能。群龙的出现与更替,使世界的新颖,历史的活力、文化的争奇……成为可能。任何立于不败的一尊,无不经历了群龙的攘扰不安。

群龙出一尊,一尊出群龙:新的群龙,饕餐分食了一尊的遗体。他们来自宇宙汪洋的底层,迸发出摧毁世界的精力!多元乃是一元的补剂!一元只是过度动荡的平衡,它的作用是弥合与净化、整饬与过滤。没有多元季节的前提,一元时令则是不可思议的!

千万年的习惯,使天才的尸体堆积如山,历史的垃圾和历史的宝卷在此同理。婴儿在骸骨堆中啼哭,却不见接生者过来。所以,一切天才不能出生,只有铲平世界之山者,方能成为真正的天才!有一天清晨,天子飘然而至,全球之光洞澈,牢固的习惯终于裂开,生命的温泉开始喷涌。

他知道,现代世界的一切灾难,皆种因于国人忘记了数千年来一直引领人们前进的主宰(不是政治的主宰,不是生活的主宰,不是钻营的主宰;而是信念的主宰,艺术、生命和性灵之美的真宰)!愚蠢,我们以前竟然崇拜欧洲!崇拜他们的现状与历史?种族与文明?崇拜他们业已凋零的梦?崇拜他人是不会导致强大的,正如只在经济方面用力,是不足以使一个民族摆脱总体(所谓“综合国力”)上的贫贱的。

天子来了,他告诉我们,要重新唤醒自己身上沉睡着的本能!这本能,被铺天盖地的现代物欲及其病毒,给蛀蚀得羸弱不堪了。如果我们终于起而反抗,让那些无孔不入地毒害我们生活的所谓“来自西方的真理”(尽管那是由半开化的俄国人阴谋输入的)退出神坛,我们方能唱出自己的歌,即使这歌显得原始质朴,但毕竟只有它能唤醒我们身上沉睡千年的自信活力。这本能召唤着,要开辟一种文化,一种超越种族边际的强身剂。他要熔冶许多民族,铸为新时代的青铜鼎。他的风声,预先教会我们如此思索并知道。


【24】


天,没有正色,以天子之色为色;地,没有定形,以天子之形为形。人,没有完成,以天子的言行为范式。庄周笔下的鲲鹏曾以其不可匹及的高度与敏锐,发现了这一真谛。以天镜式的观照,穿透万有之虚幻、众生之琐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生命不能自视,要以生命的超越者而视。如神,如镜,如水。尘世之妖孽,在这炯炯目光逼视下,显其原形,羞赧、退隐;健全的体魄,仿佛获得无形的日光浴。

他有屠龙术,轻易不出世:凡人只见其用,不见其体;只知其有,莫明其无。他送终又启始,仲裁又拔除,筑造又焚烧──孰是目的,孰是手段?

伟大的哲学(即讨论“道”的哲学)称此矛盾的关节为“徼”。徼,是名的边际,物的分水。循此宇宙的肌理、万名万物之间的模糊地带,方得庖丁解牛的光,不伤锋芒而直逼众妙之门。


(另起一单页)


天子:全球之光

第三部

全球规模的封禅纪元


【01】


万物的创始者,命中注定要毁灭他的母腹的全部事业,以便在废墟上建筑。他在尸骨上生殖,他在陵墓上食息,就像一个欢欣于春日风光的孩子,快活地参加清明节的奠祭。山野间飘扬的香烟,比家居的炊烟透露了更多的人性!时辰未到之前,他过的是一种四处碰壁的生活;时辰到来之后,生活变得八面通达、左右逢源。他不为四处碰壁而悲伤,也不因此收敛;他不为八面通达而忘形,更不会肆无忌惮──他的盛德满溢,恰好体现在:失意、困厄时,不失放达的热忱;通达、顺利时,反而保持审慎的收敛。他把相反相成的玄理,化为出人意外的行动;仿佛天生具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盛德。

人间的极刑、地狱的苦杯,一起倾洒到他头上。他怎能昂然不屈地承受?因为,他是千古一帝的首创者。“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他相信气节与尊严,比之幸运和成功,更为重要。“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哉!”


【02】


现代社会的过激性,对人天性的毒化,无孔不入,以致人的机能病入膏肓。神经疾患成了这个时代的特征,成了人们安身立命的东西!因为正常的人已被大众斥责为愚钝、顽冥、不合群!不要斥责这类毒化,甚至把它作为历史现象仔细观赏……谁知道呢!也许,文明不经此瘟疫,就不能革新到一个新的状态?就无法再生巨大的压抑、严酷的淘汰?也许彻头彻尾的靡烂坠落所引起的重新分化,可被视为人在走向明天时不得不付的代价?

迄今为止,人们用于重新分配财富的精力,多于创造财富的精力;互相争夺的热情,超过团结友爱的诚挚……人们的创造,也是为了重新分配?人们的友爱团结,也是为了彼此劫掠?“夺取现成的”,被奉为人生的第一圭臬;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才暂时忍耐,“从事生产”。人们更愿意互设陷阱,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最喜爱的是军工生产;“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为的是结帮而行,奉“盗亦有道”、党性原则,高于国家民族和人类利益。

天子化解帮派的痞结,变破坏力为生长力。为此神明之德,他以风暴和闪电,摧枯拉朽,屠杀秋叶,他称这屠杀为“收获”,他称这收获为“归宿”,他重新分配财富,就像天道重新分配季节。过度拔高人、迫使人做力不能及之事的现代“文明”,将安乐地咽气。

知识并不是绝对的力量!“心理”,比“心”要简单浅显得多。“意志”,只是人的嘴对人的心的描述。而真正的力量,却不在人的掌握中,那是一种自然力!这力量之于人,尤如牵线之于傀儡。这力量,是一切人为努力之母,不论你服从还是反抗。所以,明确这个力量,乃是超越文化的大德;尊敬这个力量,乃是尊敬了文明的本源。根据这样的事实,一切斗争,作为旭升之化之向奄奄之文所发动的战争(文化战)──根本是一场“心的较量”!胜利者用最荫蔽的渠道即心灵的召唤(或称为“威胁利诱”),来瓦解对立的心,使之不战而溃,使之不死而亡,使他们化为奴仆与木头:夺其志而存其身,这是孙武的谋略,欧洲人闻所未闻。

文化战的宣言说:文明的嬗替,乃是是心的嬗替,如趣味、情感、爱好、时尚等等的嬗替,都是文化战的节奏。新文化之战,不外乎心的较量。文化战就是要决定世界未来的走向。

天子永远也没有安全感!因为他对宇宙发生的一切负责。他来,注定要向已然的世界宣战,合成一个前所未见的生力之邦、弹性之国。他的爱残酷无情。他的恨柔和似水。他的割弃在他的创造中,他的丰收在他的摧毁里。他视而不见,是因为专注;他明敏过人,是因为木讷。他反对炒热生活的造势恶棍们,因为他是世界的大保衡。


【03】


伟大者不屑于扼杀自己的天性以媚俗媚雅。他以天性为骄傲,他驾驭天性有如驾驭战车,他玩味天性有如玩味王冠。

知命尽情。伟大者不受剧场效应的规约,他的战略精华说:“最透彻的智慧就是无智慧;最果敢的行为就是尽天性。”尽天性,不仅是本能的放纵,也是本能的收凝。尽天性,不仅是恶之花,而且是善之叶。伟大者要在各方面达到极境,从而拓开凡人不能望其项背的时空。除了天子,没有“超越这个世界”的人。爱情不能,友谊也不能;高山不能,大海也不能;普渡众生的不能,杀人放火的也不能;献身事业的不能,生儿育女的也不能。只有天子能超越自己,他仿佛马鞭,永远激发高级的灵。这是一条并不爱惜自己的马鞭,他以自己的身体抽打世界。这是一匹决不吝惜自己的天马,他不吝惜体力,也不在乎财富,荣名和地盘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对智慧、健康、爱情,他也无所用心……因为他的遗传资禀中仿佛缺少这类编码。

正因为没有能够超越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宇宙乾元召唤天子,让他填补这个真空:“故聪明圣神,内视反听,言为明圣。内视反听,故独明圣者知其本心,皆在此耳。”(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风从龙,云从虎,百草皆偃风,万水概由云,新的社会力量,追随天子的自然,开始重组,对疲塌的人类物质,进行历史反击。他,不是一头优良的动物……因而不被社会目为“好人”。他,不是好情人、好干部、好父亲、好商人……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鼎沸着罕见的能量,不可替代宇宙编码、神明之德。

天子超越了心理意义(“酒、色、财、气”,突出说明了人的心理终极),所以得以支配心理意义和生理意义的人类物体(所谓“群”。顺便说一句,“畜类人”一语,并非十九世纪的变态哲学所发明,而是古老圣经的用语,如《诗篇》四十九、九十二、九十四,《以西结书》二十一。)。天子的心因此无法用心理学的常识来破译,科学的方法,永远只对“类”有效,而他远超规则之外,对于如此“特例”,一切科学束手无策。这时,“事物发展到宗教领域”,他使幽灵走出孤立和偶然,他使临界线被逾越……他是宇宙气候行将转折的征兆。在他以先,洪水滔滔;在他之后,异峰突起。


【04】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只有在生命形式及其造就的自我意识所限定框死的人(圣经所谓的“畜类人”)那里,才能得到充分的感受并被理解……如果从生命的狭隘境域脱开来,进入革命的境界,自我的平庸得到了净化、升华,这时,一种寥廓的俯视眼界产生了,再平庸的人也会发现,罪恶作为生命的属性及条件,原不可缺;甚至是一切道德、自制及牺牲精神的源头!至于生命的一次性及其必朽性,则是“不朽的理想”及“永生的艺术”的生理基础!而所谓“革命的痛苦”,则以其残酷性,针对“生命的罪恶”作出唯一有份量的回报。

革命不完全是变态,不完全是过激;革命是突变,而突变恰恰是生命集体赖以更始的种族机制。为了预备突变的潜力,千百万个体必须牺牲受死,接受生来的错误和苦难。而革命的痛苦,就是将生命从日常轨道造成的麻痹状态(其两个极端一为俯首帖耳的畜类人,一为吸毒所带来的兴奋、解放与陶醉)中唤醒:生命的革命,即生命的解毒。这样的人,洋溢向上的情操,必反对坐地分赃的安定团结。这样的人鞭策并同化异已,必反对年复一年的吐故纳新。在他看来,寻常的善恶,只是生命用以自卫的思想武器罢了,不是真善恶。对于一个这样的人,万般善恶均融于其无恃无待的游历中。

这样的人观看自己的罪恶(生命的分泌物)和痛苦(革命的分泌物),如同观看一个陌生人的罪恶和痛苦。荣辱毁誉,过眼烟云耳;得失利害,逢场作戏罢了。这样的人“对自己尚且如此”,何况对待他人?何况对待仇敌?这样的人不会由于达观而放弃斗争或善待仇敌,因为达观并不意味着放弃行动。放弃行动,就是放弃生命。他的生命不是超然物我、独善其身,而是以天命统率全局,在历史废墟上发号施今:“他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在脚踏天命之前,他当然需要超然物我、独善其身、锤炼潜能,也就是理解自然,即理解那位能够使得自我如此这般的“原因”。

“1,上帝无所不能,那么这样的上帝有能力毁灭自己吗?或说,‘上帝能使得自己陷入被毁灭状态吗?’请回答能还是不能。2上帝是惟一的创造者,那么这样的上帝也创造了‘恶’?或说‘上帝是宇宙罪恶的创造者?如果不是,那么就还有另一位创造者,他创造了恶?’”──所以,还是不要对着神秘,一味穷根究底,因为我们的脑子实在装不下宇宙的奥秘。

这样的人按照自己内在的冲动去做,“亦即按照上天差遣我的意思去做。”他天生嗜血?因此比嗜血的群众更能坚持自己的爱好,所以他才能领导群众。他欣赏古罗马的角斗、中世纪的斗牛、现代的拳击,他对不怎么流血的摔跤、相扑、剑法大赛,没有真正的兴致。因为正是他,“时刻准备以一种更高雅、更大规模、更能决定历史的方式,身体力行流血的革命。”仿佛,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别的热能,需要外泄,需要施舍,需要赐予饥渴者。然而他还是需要一些理由,需要自我说服,需要雪耻、复仇、正当防卫等一系列藉口,作为宣战行为的一面面盾牌。

他天生酷爱战斗,所以,他一定会拒绝接受长期的和平,于是他才起来宣布说:“伟大的命运正等待着我!”他相信,这命运将领他到一个极具魔力的秘密所在。这时,他就为一切自寻的危难,找到了良心上的避难所,从此他坦然承受不测之祸,并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他的心理阴暗!”于是,他真的看穿了这个世界的阴暗。他的生命注定要虚耗在这阴暗的世间,于是他知道抵抗是徒劳的,只是为了更加有力地消耗,他才储蓄;只是为了顺从命运,他才毅然反抗。

他的反抗,是对现存社会流行生活的破坏,然而,要是没有这种建设性的破坏,我们的全部生活,将是不可想像的荒芜。他的反抗,鼎立了新种族与新文明,他不进行最后审判,因为他本身就是审判!他使世界的支配者克服自己,以达自我否定的圣境。他使世界的支配者像世界本身一样,变幻莫测。

对此人格,我们除了称之为“神明之德”外,还能称为什么?他自有不可度量的气运,他自有不可揣摩的姿态,他宁可留给世界恐怖的回忆,也不能缩成众人的一团笑料。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有多少阴云需要焚烧!有多少害虫需要踩死!有多少顽石需要炸开!有多少情绪需要斩绝!常人也能做出非常之事,但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赋予非常之事以非常意义。为了凸现事务的北常意义,“妇人之仁”决不可取,正如“妇人之毒”同样妨害了非常的意义。妇人之仁弱化了事物,正如妇人之毒扭曲了事物。维持这个世界的事务,是需要妇人的参与的,但是,转变世界的事业则不容妇人的插足,否则,天下将为其所害。


【05】


伟大的艺术即在于,通过揭示那隐藏在“他人”、“外物”、“事业”后面的“我的爱”(即我的占有欲),以许诺、借贷、透支、分期付款、货物抵押等一系列欺诈方式,鼓动一种献身精神。

“怎么办?”这个不断困扰人的智性的循环式发问,在此凸现其急迫魅力。而当人力人智衰竭之际,就是自然的解决方式即天解决应验的时候。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挥剑斩开了两百年间众多王子的智虑所不解之结。这样横刀夺爱的暴力就是自然力量的示范。

天子可能来自乞丐王国,可能来自受到专政的阶级,可能来自山村深处甚至来自罪犯集团。他的世俗来历变化万端,只有一点不变:他是现存世界的敌人,反对派,一个不顾自身安危的抗暴者。豪杰亡秦,十八路反王围剿隋炀帝,天子则不惜冒着整个世界的敌意去行翻天的事情……他的冒险精神,像是宇宙的元气一样敢于挑战一切宝座。

他分离既成的系统,他厌恶安居乐业,他独立于文化模式之外,他不属于任何人类集团。然而,他却发挥着超强的社会功能,整合全球文明。他赞助创造力,他保护安居乐业,他是文化模式的始作俑者,他奠定人类集团的基因。他的心性与他的行径,仿佛拥有剪刀差:他裁剪世界的半径,他缝纫文明的能力,取决于剪刀差的幅度。

“天下不能器”成为天子的盛德。天子,不可规范的自由,不受约束的神风。可器的,对应的,才可以接受和谐,甚至变得和谐;不可器的,无对应的,又从何而和谐,又怎能接受和谐的毒药?旧的天下容不下天子,新的天下则从属于天子。天子始终是无对的。一切世界都是按照天子的原型来塑造的:这是一个无法颠覆的命题。天子,是历史的核心,是文明的染色体,是种族诞生的基因。例如,天子的反文化,演化出文化史的万千形态……

天子到来的时代,普遍的和谐业已崩溃,生活的维持无可修复。天子的到来,这事件本身就意味著扩张与革命。主权之动,不是寻求战争,便是寻求史诗……而且,是战争与史诗的统一,一部镂满了生命之符的亡灵书。他憎恨安宁,讨厌沉寂,一心向往熊熊的烈火。他以独特的变数续成历史的常典:他由变态而生,却为常态而牺牲。这不是“残酷”而是“回归”。一道道回归,一次次再生,一节节升腾。连天子都可以成为牺牲品,还有什么人或物竟能逃避这牺牲的义务?只有牺牲和谐,才能成全和谐!

天子,自然力量的典范,如何通天下之志?沟通一切心思、打破一切隔阂的,非变天不可。变天者,必能定天下之业,荡平阶层之间、山头之间的壁垒。变天者,必能断天下之疑,把人间的误解和犹疑,化为前进的动力。《周易·系辞》有关圣人的三段预言(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就要在一位现代圣人身上应验了……


【06】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恨恶静享清福,因为那和坐以待毙相去无几。其极致,无非是一只尽其天年的超级神龟而已。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在他奇特的一生中,有无穷的艰难险阻、无穷的风电雨雹,洪水暗暗涌起,世纪末的火山临近爆发,,他却把乘雾的幸运看作逃避。隔岸观火当然不会危及池鱼,但又怎能体验到烈火的真滋味?在火海中苦挣的灵魂,才是幸福的,并因此感觉到时间的拉长。因为火是猛烈的净化者,火使得世界再生,而温吞水却只能滋生败坏的细菌。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一生的外观,可能轰轰烈烈,也可能英年早逝(“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或在风暴、流血、坎坷崎岖的征途、大海的呜咽汹涌中度过……持久的凝视、飘忽的灵思、死寂的生活,都是他的炼狱。但是,不论他遭遇到什么,他的灵魂不会陷溺;不论留下何种印象记,他不会据此改造自己的毫厘。他的五光十色,是天人之际的虹桥,他的飘忽不定,是因为未来之兆:他是宇宙与人间的调停者、仲裁者。

势不可当的自然性,使天子拥有神性。不论天子如何像庄子或以赛亚预言的那样形容枯槁、貌不惊人,甚至一筹莫展、临到绝境,甚至怪诞不经、死气冲天……他的深处却像包藏祸心一样孕育着烧毁世界的熔岩!

自然的熔岩在暗中怂恿着人类对象,天子的熔岩则冲破滞重的文明地壳,他的与世隔绝,不使他就此消灭:天子永远寻求一个更恰当的出口。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

永不歇息的熔岩,是生命与艺术的祖师。这祖师面对文明的外壳,从不稍假颜色。他的冲动是规范之父,他的破坏是创生之母。他的名号是乾元。他不是物质的也不可用结构主义的方法而求得。客观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歹徒们都会对此深感失望的!现代科学对此的无能为力,何足为奇。科学,是从类的观察与分析中认识一万,但却漏掉了这关键的万一!这万分之一的省略,使世界失却根本的生机。科学的挂万漏一,有时比神学的挂一漏万,更为致命。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的名号具有象征性,其意义在于催眠易受暗示的大众。象征的巨力,于是辟开社会发展的阴翳,拓深想像力的空间,在孤立无援的星空中斡旋天机,成全无名的造物。他把自己的名号,作为不可代替的宇宙资源:所以《尧典》加冕新秩序的缔造者为“放勋”。

千万年的罪恶靠什么洗涤?疯狂的技术文明种下的癌肿靠什么消除?只是在无定性的辐射中,自然的选择开始微笑。

以宇宙为材料的艺术家!以生命为符号的思想浪人!他,开垦艺术的形式、吐露生物的真髓,揭示宇宙的编码。在文明尘埃中翻滚的现代人,以艺术家、艺术爱好者、艺术表演的啦啦队、艺术研究的专业蛀虫等等名目,肢解污损了艺术的本体。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的艺术无中生有、化丑为美,他令恶生善、祸生福。他使老妇拥有少女的明媚,又使少女获得老媪的狡诈,他能行我们瞠目结舌的奇事,使“不可能”成为“唯一的可能”。

他把一动一静,列为永动的范例。


【07】


放弃狂妄、忏悔狂妄,是愚昧包裹的怯懦,固执狂妄、发扬狂妄,却是智慧包裹的崇高。为了天意,这位“自由主义者”不惜踏上专制之路;为了实验,这位热爱生命的人不惜践踏生命。这时,人们对未知的命运怀有多么深刻的恐怖啊!这时,就像孤立在一道不可测度的渊潭面前,一切最危险的思想都被激发了起来……然而,若将一切危险预先展示给人们,那么,人们却不会因此高兴,因为预先展示也并不能消除灾难降临。在人性的深处,不灭的希望是不愿意被命定的灭亡给扑灭的!希望的玫瑰是乱世的真理,希望是为了奖励苦难历程而运用的道具!所谓希望,就是如此一再帮助暴君们统治着世界!在毫无出路的事物中找到救苦救难的通道,使不配超度的人在幻想中得到超度,这就是“希望”。难怪匈牙利抗俄诗人裴多菲要把希望叫做“可怕的妓女”!

恋旧、记情、渴望回报,是天子最大的危险之所在!他太仁爱,无法体会人间的险恶;他太宽宏,无法深入人性的幽僻。但立于不败之地者,必须懂得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甚至出卖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的重要性……不取攻势,也取守势,否则行动者迟早会面临绝路。

仁恩之性,使他不易忘情,但天启的责任感,却迫使他压制自己的感情。一切世俗的感情,必须服从这样的行动三一体:反抗(斗争)、超越(隐退)、主宰(复临)。他希望回报人间一点一滴的温馨;但实际上,他所欠下的,不该由他来偿还。

把过去丢开,让死去的传统安息吧!面向未来,是“针对亡灵的仁慈”!否则,活人的争端将搅得亡灵们也是死不瞑目。若然,天子又如何独立辟阖阴阳、收搅乾坤?若不抛弃过去的影子,他怎能实现充分的动员?怎能执笔那部超级史诗的起、承、转、合?

为了对付这个世界,创造者也需要像世界一样无情、贪婪、冷酷、变化无常?无论如何,他是被迫起而应战的。但他一旦发动攻势,将无止境。他的性命像火线贯彻,他不知道什么叫停止、妥协、适可而止、趋利避害,他是史无前例的发难者。取之于历史,用之于未来,他把所承受的,毫无保留地加倍投掷出来,为此,他乐于汇入汪洋,达到蔑视甚至无视自身存在的境地,他把牺牲精神当作最高的索取。“我多爱这世界,”他说,于是,他粉碎这世界。他的标枪刺入世界的腑脏,他用如此奇特的方法使世界恢复了锐气。取之于世界,用之于世界:“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乎!”他已经高级到这样的地步:失去了自我保护的本能。对他这位千百年只能孕育一次的特殊存在来说,生存的第一要义已不再是“活着”,而是“扫荡”。他以破坏来开始他的扫荡,以创造来完成他的扫荡,身怀屠龙的绝技,千百年偶或一试!他对正在瓦解的秩序,给予最后一击!他清洗文明的废墟,召唤生命的秩序,这举世无双的屠龙者,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对来处和去处的喜爱,远远胜却对于现在!他的玉石俱焚,是历史的报应。

天子以屠龙为乐,而不以屠龙为业。这位业余的屠夫,技艺精良,达到不为天下范式的无双之境。他活着,仅仅因为他要扫荡。他之所以没有死去,仅仅是因为他尚未完成。“大扫荡”,这个词令在天子身上,获得了深刻的宗教韵味!它的美感盖世无双,正是扫荡的活力,可以超渡世界的苦难!它对现存世界的威胁,在登峰造极之后的世纪性灾难,令沉浊让位给澄清,意志的潜移默化,将使沉没的大陆重新升起,驶向新的纪元。

龙就是他立足的大地,他既然已是“龙的一部分”,他又如何找到那龙,如何将之屠戮?这样,人所欠缺的已不是勇气或技能,这里所欠缺的,恰恰是一种屠龙的命运!天生的屠龙者,是屠龙之运的人形载体。这个永远漂流的精魂,是一种从不知道心疼自己的新型的“反物质”。他的使命是消解一切既成之物,所以,人间的一切准则,对他都如蚁巢中的法律,只适于蚁群的脾性;而面对更高的生命,那最多只是考古学资料而不是行动的指南更不是紧箍咒。当世之人在他面前,如同两个生物品类,所以,大众的评估等等,岂是他调整行为的标尺?

与异类的对话,并不是生活的必须。“非我族类”,如何“反馈”?他对天穹下的花草摇曳,大地上的百兽率舞,火山木石的风韵、行云流水的交响……虽然欣赏,但如何降格为鸟兽木石的对话者?如何成为禅宗的和尚?深远的明晰性,像夏日暴雨后的一道神光,从乌云中刺出!天命的载体说,天子本不神秘,只是人们迄今还缺乏一双眼、一对耳、一只嗅到高贵气质的鼻子和一颗追踪、摹想神格的心!所以人间的灾难频仍,而且得不到适当的救护。


【08】


独立、强健、韧性十足的人格,是影响历史的起码手段,必须先有特性溢出,然后才能为历史涂点什么……必须先有力量,然后才能让历史俯首称臣。有了特性与力量,为了造就、胜却流俗的嗤嗤,还得妥协、学会谈判、学会周旋即学会寻找攻击的机会,以免被吞没、错过以人格铸造历史的契机。

一切出现于历史的东西,不论为珍宝,为垃圾,都是种族与文明所需要的。也许我们厌恶它,也许我们爱恋它,但历史的压力,毕竟超越于人的好恶之外。凡是历史的东西,总会有人爱它,总会有人恨它,爱与恨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它来了,并且迫使人们爱它或恨它。而当它扩展为普遍风潮、持久运动时,谁能拒绝它呢。须知,恨与排斥,不也是一种逆向的接受吗?

作为新世纪的保民官,天遣的自由之使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对自己的命运与良心负责。他不执善于某一服色,拒绝趋奉时装而作即兴的演技。他鄙视皇帝,唾弃精神领袖,人生的禄位无异牢狱,而周流在炙热的天运中,发难(俗语称之为“伸张”)他的正义,派遣(俗语称之为“实现”)思想,放任(俗语称之为“驰骋”)想象,否则就会窒息而死。

命运与至德同一,至德与盛业同一,他的盛业是其人格的外延。没有盛业,无以显至德,没有至德,无以现天子,没有天子,无以成大业。天子的业,成了他命运的证明、人格的屏障。就社会的层面说,忠实于天子的事业,就是对他可能的理解、最好的效忠。对天子的深刻信念,将使社会(尤其是流氓国家)重获整合力,重获推动力,重获方向感,天子使整合与动力合一。


【09】


人之所以是什么,首先因为他不是什么。他不是什么的那些方面,成了他是什么的前提。例如,作为一个人,首先是因为他作为动物世界里自在的一员,是不完备、不甚成功的;其次是因为这样导致他的生存更敏感、更痛苦、更不成熟、更多灾难──总的说,人不是一个“优秀的动物”,所以他才能发展出文明,以克服他在动物界中的危险。如果他早就是一个优秀的动物,与自然界甚为相得,那么人与文明的前提也就无从产生了。人的这一“本质(即“是什么”)”决定了:自从人在生物物种的意义上独立以来,完全彻底的野蛮人就消失了。任何“史前的人类”与真正的野兽相比,也总是文明的,并或多或少地创造了文明。“文明”,实际上成了人的“处境危险”的隐喻。因此,对文明的探源完全可以追溯到数十万年前,追溯到火的初次使用。

这样看来,人若在天子身上求备,不仅是奢侈,而且是适得其反的妄想。天子在俗人眼中不可能是完人,尤如人在动物眼中不是优异的爬虫,而是畸形发展的无毛怪物!毛,是禽兽的特点;非毛化,才是人类的起点。不可思议的命运,使他成为逆向发展的圣者。他不是利用群众的弱点,而是消除群众的弱点。他在极端片面的发展中,寓藏世界的走向,矫枉过正的冲力,生成新的世界。在他极端片面的发展中,天运的倾向显露出来。他的倾向,是生命的永久活源,他无须逃避世俗的污染,但活泉却以涌溢不断清洗生命的污染……保罗式的原罪不能成立,撒都该人的拯救变得多余。惟有日新其德……使原罪化为原动力,使人性的流露,化为天神的辐射。

“睿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书经·舜典》)天子何来抗衡烈风雷雨?以其天生的编码所注定的动力倾向。他以深不可测的德,闻于天庭,直抵太极,在他的倾向中,施舍出世界的恩典。无穷的赏赐,在他的片面发展中,尤如针砭烤灸,治愈世纪的病痛。

人生来是不自由的!因此不断在渴望中幻想、在幻想中行动,以追逐自由──这就是人间一切苦难的根源。人生最愉快的经验不是自由,人生最痛楚的经验不是奴役;人生最愉快的经验是从奴役走向自由,人生最痛楚的经验是从自由走向奴役。这就是人。在自由社会中,人可以发表见解但却少有新的见解;在专政社会中,人不可以发表见解但却充满了见解。这就是人,这就是“自由的本质”。

天子的价值,是和舆论的价值背道而驰的。但他并不以反对舆论的价值为己任,他有时也以这些价值为其陪衬,因为他不希图改变宿命,也不希图根绝庸俗。他的生命之源,是在群众情绪的废墟上,兴起的锐气。而转祸为福、变悲为喜、由死入生的关键,还是要藉助群众的惰性去革新社会。

苍天已死,黄天未立,天子因此成为孤独者。在他怵目惊心的一生中,不知遭到多少次背叛。这是因为,他的倾向与世人的期待,格格不入。在天子与世界的决裂中,责任并不在他这一方。在这种联盟解体的过程中,他代表的乃是更高的力量。

他的神智无边,能洞悉人的隐衷。可是,他的宽宏大度使他不去拆穿世人的迷信……时间流逝,那些愚鲁的耳目终能发现,天子并不像他们所梦想的那样浅薄单纯,而是远远超过他们最大的想象。神明的鉴察已威胁到了他们渺小的生存,于是他们畏缩,震恐,终于离开天子而逃之夭夭。这怎能归罪于天子呢。天子始终如一,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世人的投机方式,他们以新的误解,检查旧的误解;与此同时,继续新的误解。这样,连天子也被他们一同抛弃了──这就是所谓双重的罪恶:愚蠢─不忠─新的愚蠢。愚蠢和不忠是互为因果的。

“乾元资始,乃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肩负化育的明王,德兼乾坤,才备天地。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类看来,他深不可测。谁攻击这样的天子,岂非侵犯了生命本身的尊严!“孤云飘泊复何依,身世浮沉雨打萍”,就是他在衰世中的命运。他身不由己,因为他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但他同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环境。天子:全球之光,乃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共同享有的。全球之光的一切苦难是现象而非本质,他的本质不是孤独,而是乾元,是天命在人间的映象。他的本质不是飘泊,而是像磐石(尽管磐石天体也在漂泊中),是宇宙精华对人世的注入。──他就是历史,他就是世界,他的飘泊使人们得以安身立命,他的孤独使人们得以更新自己。


【10】


天子横空出世,随后有个融合集团悄悄兴起,为其羽翼。作为一个重磅炸弹,他需要坚强的弹壳,作为一个氢弹式的新光源,他的来临需要爆炸对象,以便构成轩然大波!他的巨大冲击波,若无对象的惰性予以支持,从何谈起?没有一个精力充沛、恪守信义的融合集团为辅佐,天子的征服无法化蓝图为实体,化自然为文明。所以,天子现形在毫无热忱与活力的人民中,命运注定这些人民必因天子而觉醒,必由天子而开始融合。那些能为天子铺平道路的拓荒者,是值得庆贺的,尽管他们势单力薄,但必戮力建设新的民族。

他不信命运,因为他本身就是命运。他用在劫难逃的大火,招来众神的末日。他是无法预测的核暴,注定启动生命世界的变异。他把己所不欲的能量,引向己所不欲的方向,把己所不欲的形式,投向己所不欲的群落。他用微笑推开深不可测的命运之门,释放一切被压抑的能量,击落那些飞黄腾达但两眼空洞的风云人物。他推波助澜种族的扩张,倒行逆施种族的退化,凝聚精华于荒野,清洗沉渣于庙堂。许多推波助澜者湮没无闻了,许多倒行逆施者倒卧血泊中,世界的统一者尽皆老朽,革命的斗士一个个腐败……只有那抗拒腐败(尽管腐败是生物世界的规则)、驾驶时间(尽管时间是物理世界的规则)的不倒翁(他反对人生的定向),才能战胜历史。

他要做成的事,是无人知晓的。没有人知道它的价值,甚至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它那么重要,渗入一切,反而逃避了人的好奇。正如空气为人每秒所需,人们反倒不觉其存在,而水、食物、衣服,在人需求层面的重要性是递减的,但是人们反倒逆行地逐次推崇它们:每个人都是由自己出发去理解,遂不免产生纷纭的误会。许多愚昧的妄想,时时潜伏着危险,转化为抵抗天子的运动。纯洁的天子、历史的大能者,防患于未然。

击破沉重的惰性!粉碎腐败的王朝!瓦解群众和官方的病态联盟!为此艰巨的目的,他像古代的圣人,无所不用其极。(《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要拳打东亚病夫,脚踩世界弱国,缔造一个宝石般的新王国。发起“针对乞丐共和国的革命”!他要攻陷一切人情世故的壁垒,哪怕这使他面对更大的危机。他岂能信任那些心猿意马的阶级鸟人?若同流合污,无异把自己的良心交在群氓的手中,或是把奉天的权柄转让乞丐共和国。这是对历史的犯罪,由于这罪行,天子也会丧失其真实性的!

他要作成的工,是无人知晓的。“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周易乾卦)这是宏观。至于微观,让我们在天子的行径中一亲风采吧!为此,他必与世界为敌。不能与世界为敌者,不能作成世界;不能摧残世界者,不能唤出种族的生机。囿于集团、民族、种族甚或人类的任何“爱”,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情或兽性等等,不足为天下法。因为它们的互相冲突,会损害天命,使圆融的易道蒙尘。唯力戒“有所囿”、“有所蔽”者,能放达己任于天下,能无私甚至无我,排除一切形式的自我中心,即使以利他主义和理性主义为表现形式的自我中心!这是比无私无我更为纯粹的境界。“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书经·尧典》)从此,有一股深遽的思虑纠缠他,却无一丝人欲能支配他。他不断绝七情六欲,而是把情欲化为反抗情欲的冲动:他就这样控制了情欲,并提取了情欲的精华。

历史的丰碑!再不走回头路。像今历代先知的固守野店,甚至沉默,静观无与伦比的腐朽在凶残肆虐,把世界淹没在公然的盗窃和杀戮、淫乱中……天子要聚集回天的伟力,逼使末世人心在替天行道的热忱中,忘却自己,净化卑污。他是生命的凝聚,也是集中体现、最高代言。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炮火的人,是些恐惧生命的家伙,弱者的偏见刺瞎了他们的眼睛,低级本能主宰他们,他们把自由和放纵划上了等号,渴望人类与他们一起灭亡!而我们却知道,只有在黑暗掌权的时代,才能理解自由的真谛!因此,历史记载着:是奴隶主哺育了自由思想!而全然解放的时代,只剩下自由的消费和消费的自由罢了,最后只有衣服的解放,甚至内裤的解放,这构成所谓动物式的自由,是伪自由。真的自由不可以无代价。在解放(不只是那种解解裤子放放裙子的“解放”)的力量来到的时候,一定要记取这代价,一定要珍重这代价。新时代的解放将是,“要创造而不要消费!”创造不是重复的制造,而是“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卦)。

“要生命的炮火而不要死亡的自由!”“要热烈的复仇而不要冰冷的宽恕!”只是为了创造,才去消费;只是为了炮火,才行自由;只是为了复仇,才来宽恕。天子,要带着比复仇更可怕的“复爱的惩罚”来了!他的仆从仿佛武备精良的虎贲团、公正不阿的执法团、深谋远虑的智囊团,如云蔽日而来。他们热爱祭祀,因为他们视死如归,抛弃一切、以从天命者,悟透了万象流易不驻的命运。他们的死亡观,决非匹夫之勇所能形容,而是有一整套全副武装的生命本能,作为后盾。时候来到,整个整个民族、一批一批的国家和国家联盟,都像多米诺骨牌迅速匍匐在全球之光的脚下;成群结队的权势集团,争先恐后,前来舔舐他脚上的灰尘。他比始皇帝的傲慢、所罗门的智慧、阿育王的虔诚、哈里发的巧取豪夺、印加王的嗜血神话,要超过百倍。


【11】


当文明陷入僵局,天子所代表的那种超文明的自然力量,就发作了。他岂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君子?岂是那种稳健妥当的完人?他与其做个完美的类人,还不如做个破碎的神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不安定的元素,并不遵循中庸,不论怎样高尚如何奇妙的长生不老,也不能使他悄然动心。他不遵循任何道,因为他就是道。他的思想与行为的总和,就是世界的命运:“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陆象山语录)他以变数的形式出现、出奇制胜世界的腐败。

天子不是救世主而是造物主!他的拯救因此是一种杀死,一种再造。他不帮弱者,也不助沉沦;他培育能移成活的树木,而不是浇灌无底的树洞。他不为行将朽灭的东西打气,也不力挽狂澜来对抗自然的季节。他的使命,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水中捞月。

全球之光,不操细务。碌碌劳作,不如凝神静默。生命的循环,不如生命的阐扬。奇异的宝座,可以包容相反之象,如果碌碌劳作,那宝库势必支离,多个旁支破碎为不相联属的断片。如果他凝神静默,那宝库将被生命之光溢满,珍奇的浑融,得以呈现。他的本性,远离一切世俗享乐。他从事的日常活动,因为属他,也就有了新的意义。天命如此,孰能违之?天命是他的证件,如果他的言行违背天命,但愿立即改弦更张、加倍偿还。否则,天命的移易,就会像地震海啸一样袭来,全球之光迅速黯淡。

天子无常性,以天性为常性,与时推化,禀受天启。他向全部的感觉世界投掷匕首,他向全部理念世界伸出触角。时刻探索塑造新我的可能:“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如幻化,如实在,呈现另一面存在、另一套功能,鼓动天命的长风,激励沉沦的人类。那伟大的元宰,岂在寻常的事物上浪费他的情感?壮阔不可测的资格与魅力,分享他,比稀有金属更珍贵,比钻石的闪光更耀眼,是其变化莫测的品性。云行雨施,万民如饥渴。神明之德,怎能俯就闹市之象?希世之风,如何遍扫举世柴门?他的情感与思想,不为寻常的百姓日用而浪费。更重大、更紧迫的用途,在历史的转折处等待著作。寻常的优劣,寻常的善恶,寻常的讥誉,寻常的利害,不足以羁绊。他的象与本能,达到天衣无缝的胜境。


【12】


不凝滞于物者!

自我调节的无限力、自觉易化的无限德,他把物理动态的干戈,转化为静态的鼎足,尤如把革命的力量转为统治的力量。若无这一转化,干戈将徒然挥舞,革命将狰狞不断。若无这一悖论,一切良好动机的革命,都不能最后成功,达成良好的社会状态。因为一切成功的革命,其实都是革命状态的被迫消失!被迫消失,也就是事先已经消除了革命的肇因!他并不俘虏世界的心,而是倘佯在宇宙的极地,逍遥在生命的深海;他的倘佯使人震撼,他的逍遥失衡传统,摧残逆天者的抵抗意志。毫无设防的赤子之心,攻破末世人类的森严壁垒,众志成城的钢铁长城,被他坦荡无私的春风,攻城略地,不堪一击。布满栅栏和疑惧的中央国度,生出一望无际的绿草茵茵。

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不仅感召他人,也鞭笞自己,永久的动力,永久的青春,转形易位,不绝如苔衣,如青草,如龟蛇,如天河。此情此意,并非修养所造作,而是基因的造化,像神的密码一样催开时间之花。他在天子的胸臆间鼎沸,呈现了伟大预定的成见,在天演中易易不易的悖论,犹如一面反讽尘世的明镜。

众神之父!众神之母!他的伟业把宇宙的光,作成人类赴死的原动力,所谓真理和目标,其实就是诱导人们努力向前的那个谜底……谜底不能轻易揭破,否则,人生的趣味将荡然无存。不可破译的谜底,成为日新不已的天命,成为他难以捉摸的人格。他的人格瞬息万变,洞开永恒主权的道路。


【13】


有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他必能“通天下之志”!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一言以蔽之曰,流浪。他精神的全部功用,一言以蔽之曰,打破隔阂与门第。不论是人间的门第还是天人之际的隔阂……为此宇宙规模的事业,他流浪,不但身体流浪,而且心意流浪!流浪将支配他,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他永远有效的身份证。……

天子起而应战,搜寻他的本原,沉浸在寻根的颠簸之乐中!“我非常喜欢这种运动的感觉。”他说。无情义的流浪者!非传统的自大狂!他不眷恋过去,也不缅怀死灰,已经飘逝的一切,只是他心上的魔障:像古代的圣徒杀死旷世无敌的恶龙;全球之光就这样无畏(而不仅仅是“勇敢”)地面对,无边的未来、永久的虚空。

“以暴易暴”、“以恶抗恶”,就起源于这样的压制!深思一番,不难发现,和平主义的偏执狂,把非恶主义当作人生目标加以追求,是毫无道理的。除非,是作为一个策略性的宣传方法。须知,为了换来游戏的快意,没有什么人生代价是过高的!为了人生的“最高存在状态”(我们称之为“神”),当然可以放弃最低存在状态(蝇营狗苟)──这,正是支配英雄与先知们身体力行的哲学。被拣选为天子的过程并不是幸福的。如果说这并不幸福的日子还有什么报偿的话,那也是只供身为天子者独自体验的。它源于一种“被拣选者的孤独感”,因而是无人可以分享的。大自然赋予他一种本能:只爱不可分享的,人人巴望,人人颂扬的“荣华富贵”,对他仿佛只是一个侮辱。

天命,天子之命。在社会的阴霾下,他最大的创造力首先体现为一股破坏力。在历史的滞胀中,他最大的破坏性,就是带给人类的丰盛创造。破坏原不是创造,但他的破坏却是根本的创造。不仅破坏的方式充满奇思,而且破坏的后果是辟开新的空间。这样的毁灭,无异于“化干戈为玉帛”……屠戮原不是生养,但他的屠戮却不失为生养:“道生之,德育之,物形之,势成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悖,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五十一章)他是道、德的化身,物、势的宗主。

永恒者因此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这同样适于天子?他是偶尔来到世间,完成不可告人的神圣使命,因此要经常回去汲取他的能源与灵感。他与周围人的关系,只是一种“打招呼”。他不在人情世故的罗纲中陷得太深,以至于该拔的时候却拔不出。“我们永恒者”并不属于我们。他之所以“是我们的”,恰拾因为“我们是属于他的”。与此同时,天子一旦出世,其冲击力及爆炸性所具有的破坏性依次递增。“其出弥艰,其行弥远。”就经验层面说,阻力增强了革命的暴烈。

他的革命动力?他的革命器具?他的运动不是来自社会上层,而是来自社会下层;不是来自文化的正统,而是来自文化的异端:对父辈正统的反叛,造就了一场革命。他的支配,不是由上而下的权能,而是由下而上的引力。这样的命运,使他拒绝向统治者蜕化。权贵只知道物力的控制,天子却看重心力的刺激。他以心力的刺激来完成社会的“过电”,但并不要求支配的权力以为回报。他不以社会的主人自居,更不会愚昧到自认为“打下了江山”的地步。天下本在那里,谁能够“打下它”?难道在神创论需要一个屠夫来执行?难道在神创论已经失信的今天,人创论反倒时兴起来?

他像蔑视统治者一样重视统治者。他知道,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统治阶级,无一不是从人民中间兴起。所以,他厚爱被忽视的人民,轻视受尊敬的酋长。他的存在,势必打破统治阶级的安稳,然而直接继承他的,却并非新一代天子,而是新的统治阶级。一个天子,是无法被另一个天子直接继承的,圣德充盈的天子,只能凭空出现,新一代天子,需要新的革命为其前驱,担当新秩序的中介。天子对统治的特权阶层,有深深的隔阂。他来自种族,回归种族;他来自人民,回归人民。尽管他离开阴暗的文明底层,登上金泥的泰山极顶,但他拒绝停留在中等阶级的水准,也不缅怀底层与极顶之间的中庸之道:他对业已腐败的社会中坚,满怀深刻的轻蔑。


【14】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不论临到何种变局,这都不失为“天子的定义”。即使新的物种类型出现并开始代替现今人类,那时仍然需要“新物种基础上的天子”,引领该物种的前进方向!天子在优生学上高人一等,其身心较常人,能集中更强烈的辐射。他的反应方式,与自然之化的推移,同步,所以他的能量很难以数学的方程式计量出来。他的能力不是人智可以预测,他的诞生无法通过人工方法(如定向的交配遗传、社会的选择推举甚至战争的无情考验等等)。人对他的评判,多是基于事后的追认,他无法被人预见。但他总是反对常规,定向发展使他脱离任何一种规范。由于他独特,才能把生命力聚焦,完成不可企及的奇迹。他的定向发展,在自然之化下游刃有余,并以之为轴,以一切活动支持这持续发展。他把毫不相关的东西,变成资源;他令充满敌意的人们,投效麾下,他以此握住自然的脉络。

预先的举世公认,因此不是他的奋斗目标。得到理解、获得同情以及被正确评价等等,不在他的视界内。作为一尊神,他当然能理解人、同情人、论断人;但是反过来,人们却无法理解他、同情他、论断他。这是由宇宙漩涡的方向,预先注定了的:上游可以经历下游,下游怎能体味上游?所以,上游被下游认作高深莫测、幻化不定。长江的源头,因此成为孤独中的孤独,神秘中的神秘!但同时,那岂不也是生机中的生机、死亡中的死亡、光明中的光明、黑暗中的黑暗?天子的心与众人的心,如此不能双向交通,只能单向辐射。所以,既非隐士亦非明星、既非社会活动家亦非权力执掌者的全球之光,却要改变世道人心。若非神能,孰能为之?

在他抵达圣所之后,所面对的,只是人类物质、人类仆从;至于人类朋友,那只是接受教化意义上的,作为“两位天子时空对歌之余韵”。在必要时,他能践踏一切而无反顾吗?足以束缚强者的锁链,可以被他轻轻摆脱吗?他的笑声仿佛霹雳,可以使黄河突然决堤,他的风化胜于自然,可以纳海水入河床。突变,是他的进击;渐进,是他的归去。突变还是渐进,则视天气而定。

天子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他生于常规破毁之际,拾取废弃的断片,铸成新的圆规方矩。唯有非常者,才能继绝世;唯有不亲亲,才能举逸民。唯有反对黄河的人,才能整肃黄祸,还我们一个青天白日。

天子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

(一)他被人形所限,要在社会中生存,难免参加世俗的活动。

(二)天子不能豁免世俗感情的侵袭,但对生活的挫折,却怀抱宇宙游戏者特有的解嘲,他的禀赋轻而易举地解脱挫折与尘暴。

(三)一位极严肃的玩世者,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利己者,一位敢于负责的反社会分子……

(四)有比世界、时代这些世俗景观,更高更真的感觉?天子之“玩世”,不是堕落,而是为达到那更高更真的感觉,而由经的一个途径。

(五)生活的挫折对他有两大功用:

A,由此激起他身体脉搏中蕴藏的神明之德,克服人形产生的阻力,并引爆新生命的突变。

B,挫折造成的转向,推动他完成“行为场所的转移”,而世俗的挫折,恰恰帮助他退藏于秘,在超越常规的伟大航行中,切开并击溃这一联盟,破除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壁垒。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


【15】


非常规的危机之父,即《楚辞·天问》所谓“帝降夷羿,革兹夏民”的受命者。天子是金钥匙,解除危机、打通闭锁新天新地之城门。他以超人的颖悟力、不可思议的直觉──下了决心,不论什么事业,都像粘土在他手中塑造。他的神力,召唤自然、顺应天人。“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舜典》)这话语,决非溢美之辞。

群体永远怀着对天子的排斥、疑惧、憎恶,千方百计制造阻力、设置危险,迫使天遣的个体披上合俗的彩饰,例如生活方式、语言模型等等,这些根深蒂固的迫害,使天子成为最受压迫的人,也为社会结构装上了一枚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他将起爆,生命的火箭再度升腾,世界从阴霾走向明彻。他的起爆不是因为处境的险恶,而是因为生命的炽烈,他感觉历史就在自己身上流溢,世界的颠顶正在他的脚下颤抖。他要求实现梦想,他的梦想是历史的先兆,世界之峰上变幻无定的顽石就要开始滚动并引起山崩!生命感创造了世界的改变!

他变千年的魔瓶,为威震四海的定时炸弹……横空出世的刚健者,不尽泄晦气,怎能变成一位温良恭俭让的天使?他不在人生的缝隙中讨生活!不是寄生虫,不是亡国奴,怎能簇拥在太极殿前,排队等候分一杯羹?“灵魂堕入地狱”的风险不属于他。他的豁达无度,使世界成为一个笑柄。他不缩在群众的垃圾、药渣或残骸下,独恨生命的短促,他宁可形成充分的夜露,滋润荒芜的历史之晨。生命的腐蚀与麻痹,使他愤恨,为了宣告他的愤恨,他置生命于度外,拒绝闲暇的生活。

冲出人生之角,尤如朝日,冲破阴云。责无旁贷的精神导师,他对良心负责,他代表宇宙的主宰说话。如果宇宙没有主宰?那么,他就是代表无言的宇宙本身说话。他向宇宙的元宰献祭?他的祭品,就是那些违反自然的文明与人。所以《舜典》说:“肆类于上帝,礼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是在断定献祭的责任与祈福的权力,在于天子。“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这是全球之光向君王们发布上谕。危机之父,就这样克服了危机。


【16】


鹰问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十三年,而我只能活三年?”

乌鸦回答说:“因为我善于吃腐尸,而你却要喝鲜血。”

鹰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说,“好吧,我也来吃死尸。”

于是它和乌鸦一起飞到布满残骸的荒凉地方。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鹰只琢了一口,就开始呕吐。鹰说:“与其吃死尸活三十三年,不如喝鲜血活三年。”(摘自古老的寓言)

不可商榷的一大特征是,天子是社会运动的肇始者,他喝鲜血而不吃腐尸。一切足以引起种族变异、文明变革的运动,都是属于他的。不论其表现为宗教艺术、意识形态、技术文明、经济发展、征服铁蹄……他是伟大的独身者,却与社会运动结下不解之缘。他以恰到好处的内功,激发运动。他热爱运动,厌恶静止,只有在剧烈的运动中,他才能感受到深刻宁谧,甚至永恒,并找到心满意足的归宿。人们不认识这一点,所以在皈依天子的同时,背弃天子。

看!晶莹的泪从他的心田喷涌而出……胸中的块垒在梗阻,浩气向头部冲起,岩浆突破千年的冰川:他哭了。天子的哭泣却不是生命的风情,而是宇宙的晴雨计。他的微笑,不是陈述个人的苦难,而是预言世界的大劫。冷峻、坚硬、始终不渝到近乎残忍的地步?他的无情,又是世故的极限:以无情播撒万物之情,他萌发,他生成,他遮蔽:世界的生灭之情,像轮转,以他的无情为轴心。

“我是一切生命的结束,我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我在埋藏温情的同时又种下温情;正如我在生成中破毁,在破毁中生成。”……这一切“矛盾”,来自他主权的开阖。当主权阖时,他结束、被毁、埋葬;当主权开时,他开始、种下、生成。天生的革命者,表里如一的暴力化身!所有“自然力”都是“暴力”,包括“爱的力量”,因为爱就意味着殉情,就意味着毁灭。所以天子这宇宙至情不仅是人间的叛逆,而且是奉天承运的灵媒。他的使命是毁灭一切迄今为止的正统,并绝不立嗣。他的精力无处发泄,因为他的触角受到各方的抵制。到处碰壁的考验,不能使他的肉体失去平衡,剧烈的战斗,无法瓦解他的精神;他早已走到了生活的尽头:但绝望、愤慨、狂念,却不能进入他主权的领地。不假思索的反抗,是他赐给现存世界的最高赏品,不能在他的反抗中活下来,就将在他的反抗中死去。他在反抗一切的同时成全一切,不再是单纯的反抗者,而是勤勉的化育者。旧的遗骸完全石化,成为新神庙的柱石。

天子的敌人必须化为天子的仆从。妥协的不是天子,而是对象。他不代表某一群人的利益,不论对集团、民族、国家、联合国的论坛,他都是一言不发。他系心“天际”,宇宙使命成为他生存的目的。他在众所不知的神秘中生长,照亮世界历史的暗淡。

深深的悲郁,袭击骚动不安的现代灵魂!这时,无忧无虑的天子来了。他骑了名为“无形”的天马,吹了名为“自然”的天笛,来到这个充满膺品和焦虑的时代。他视人造之物为垃圾,因为他知道世间的高贵皆是自然之水,而非人造之酒。酒可以使人痴狂,却不能解人之渴;酒可以祭祀神灵,但出神入化者,依然非水莫属。

独一的良知说:“文明只是人的连环之一,而人只是生命的连环之一,生命又只是自然的连环之一!人所置身的连环,由那更大的连环看来,有如恒河之沙,其盛衰兴亡有如河中的泡沫……于是,人情、世故,兽性、魔障,相去几希。”“为了五十天盛大的节日,即使熬过二十年的监禁与流亡,不算昂贵。”(这是文王的命运在面临逮捕和刑讯的时刻,说过的一句肺腑之言。)“为了一场世界规模的试验,付出一千年生命的代价,极其值得。”(难道这话说得不合乎历史事实吗?)

天子,如此偏离世俗的常规,以致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之久,依然不被世界理会,还要召来众多的怨恨:人类的智能尚未强健到,“可以理解天子的程度”。谁能看清楚阳光到底是怎样的呢?全球之光的巨大神秘感、深刻威慑力,仿佛驯兽的力量:在文明的根基发生动摆、社会结构趋于崩解的时刻,纠结涣散的亿兆人心,使之归一。他使裂壑升为山峦,化本能的敌意为社会的崇拜。他如长风万里袭来,卷起郁积的云层,冲起积水的生机……他孤独,但他所鼓舞的万物,却如此丰盈。“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德大业至矣哉!”(《周易·系辞》)

这位宇宙梦游者,以极强的现实感、生物感,宰杀现实、条理生物,其手术基于宇宙命运的认同。稍纵即逝的生命啊,没有谁比天子更珍惜你,没有谁比天子更藐视你。他藐视你,是因为他珍惜你;他珍惜你,是因为他藐视你。他用悲歌来伴奏自己的残酷义务;他用义务来颂扬宇宙的无情命令。他看中生命,更看中死亡,对死的沉思和对生的注视,凝结坚韧的信念,催化盖世的神格。从此,他对死一笑置之,犹如面对生命的虚无。


【17】


美的仇视者,一切温柔事物的天敌,并不等于天子。他愿亲手播种,培育萌芽;而不愿坐享参天之树的余荫。他爱这世界,甚至愿为世界而死。全球之光不是魔鬼和野兽的混合体,而是一个升华的人格,一个神与人的奇妙合成,宇宙之核的缩微。然而,在一位头戴胜利之冠的天子的周遭,有多少不顾廉耻的恶人在为非作歹?他们败坏了他的声誉,给他的超越扣上“美的仇视者”的黑锅。但是,他并不以消灭美好的事物为己任,而要成全美好温柔,造就空前的青春状态。

在苦苦受难的伟大时辰,他仅以“历史的复仇”(或曰“复爱”)为生存的杠杆……因此,无论命运怎样阴沉黑暗,都无法使他心灰意冷。他的复仇不是无谓的流血,而是一次惊险万状的诞生。世界之秘,就此洞然开启;世界之最,由此奔涌不息。看!他登上了历史金字塔的颠极;听!他潜入了生命无底洞的深处。但没有一种遭遇能真正改变他,他只在倾听内心的呼唤!那是源于“自然的洪钟”。

对书籍最极端的消费方式,就是烧掉。对世界最极端的爱戴方式,就是忘掉。他那隐秘的动机、心思、行踪,都缘此而作。公开的生活束缚并役使他,但不能圈定他、同化他。他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无法享受公开的生活,不是由于勉强的克己,而是因为着实的无乐趣。他仅仅是为了隐秘的生活,而忍受它罢了;他仅仅是为了洞悉众情,而后赏罚罢了。因而,他永远不会真正进入角色,使自然之美成为角色压力的牺牲品。他的内心永远保持庄严的距离感,他的身体永远处在轻柔的悬浮中:仿佛一个旁观的客人。陷于生活囹圄、卷入生活的漩涡时,他并不自我粉饰,因为他还有勇力和信心再度拔出。他不惑于漩涡的摇撼,仅以一只慧眼反观,刻骨的目光,视生活中的自己,为忙碌的动物。他不屑与世界为伍。但为了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他与公开的生活打成一片。他渗入生活,为的是歼灭生活。他歼灭生活,为的是翻开生活。他像牌桌上的杀手,他的收牌令人心惊,他的出牌令人肉跳,他的摊牌那么轻松自如。他变生活为艺术,变艺术为生活,他的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

他的隐秘,正为恢复天品的纯一。正像耶稣拒绝了撒旦的诱惑和试探,他也拒绝功名利禄。“他们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因为人们害怕他的光焰。人们的内心,实在不愿意因为承认他,而失去鼹鼠黑暗的幸福。然而,他必是真正的“现世报”。他在深渊中叱咤,他在毁灭中幽默,他是现代尤其是后现代的“真主”。他对昏庸的人们(从群众到君王,从知识分子到商业奸雄),只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说话,那就是伐伐木者的声音!他的神性,永远无法让该死的人们进入永生。

这就是本相!这就是现代的现世报!最强生命的表现形式!他的报应势必惨重,他的折磨势必惊人,他的打击迅雷不及掩耳。在他的惩罚来到之前,他并不需要人们知道他,不愿意削弱他突袭的震撼。他孤处默默直至风云突变,他愿“奉行和平主义”到那“实力弥漫起爆的时刻”!他要以耐力拖跨敌人,以便以最少的代价进行最多的清算,以最短暂的革命完成最经久的功业。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气、没有粉黛色的文明”!因为他的文明尚未衰落到必须粉饰的程度!他要创造一个不苟习成、没有风俗的社会,因为他的社会尚未颓废到刻板化的地步!他要创造一部没有官场恶习的政治史,因为这部历史尚未软化到必须迎合大众脾胃的阶段!大众化的形式主义、深刻的社会腐化,作为文化生命衰竭的预兆,受到破坏!种族重振雄风、文明再鼓帆蓬的日子,就会来到……不要香水和粉黛!不要习惯和规律!不要官场恶习!不要一切使人疲惫、令人窒息的东西!礼貌要撕去、文雅要丢弃!如果它们不利于新风的吹拂、新绿的萌生!一切精湛的奸谋、恐龙的石蛋,仅仅属于即将逝去的骚乱时代。谁用它们的遗体,筑造太平盛世的桥梁?


【18】


最骇人听闻的恶毒,最触目惊心的残酷,离奇到无以复加的狂念……在天子那里。

世间最丰盛的和平,最为广大的慈悲、慷慨到令人眩晕的施予……在天子那里。

世界的两极,在天子那里。汇聚相反者,在天子的漩涡中相成。天子是世界的滤毒器,他包容万有及兆民的恶毒,成为赎罪之所,因此兼为万恶的汇集地、消解处。这不可言喻的大成至圣!无限的中和力,把他原本多重的人格催眠,使之浑一,他那平和的恶毒、残酷的慈悲、施予的狂念、是无坚不克的宇宙同化下的圆融之镜。天子不应物,而物无不应。

全球之光看起来仿佛一位超然物我的魔术师:他的梦境离他的现实多么遥远而陌生!他注定实现不了神界一样的梦境?但他的伟力,正是在于梦境般的努力:已经粉碎了,就不再是他的现实,已经开出了的,就是世界的新局。

天子,你的造山,就是在生命之海中,创造历史的岛屿,并在登峰造极的基础上设立文化纪念碑,获得专利。你的专利永远是开放给所有人类的,你也绝不采用署名的形式!你的沉默,令万千生民陶醉在魔术的兴奋中。我们以此认识人的命运,以此认识你天子。世界大战是远远不够的。星球大战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的是众神的末日!

天子的最大的危险,就是合俗!诱使他合俗的最大动因,就是追求权力的活动。因此:

(一)权力对天子,不作为目的来予以追求、加以享受,而作为遂行宇宙意志所必备的手段、方略。

(二)“权力”,在宇宙、生命、文化、科学中,无所不在。但只有天子的权力是整体性的,并是整体性的代表。“掌握政权梗掌握一切,丧失政权便丧失一切。”(林彪)这是儿童嘴里的皇帝新衣!但这对人性的披露依然告诉我们:若无权力的引导,世界的事务无一可成。正是权力的这种泛宇宙性、泛生物性、泛文明性,眩惑了现代疯子们的视听,使他们目权力为目的!其实,这种大谬不然念头,只是真相的截断即真相的碎片。权力其实是舟楫,而非彼岸。对人来说,不论他是谁,权力都只是达到对象并满足欲望的工具,而经常的,人们被舟楫给掀翻,沉入汪洋。

(三)他的第一要务,就是限制自己的人形人性所带来的麻烦。他的自胜,是泛宇宙牲、泛生命性、泛文明性的初次表现。

(四)对权力的无限渴求,不足以示天子。天子的标志在于对权力运用,在于是否为权力上面的天意而损益权力本身。权力并不是一切,而只是一切高贵事物的条件。权力并不是事物的结果,只是事物的前提。是遂行一己的私欲呢,还是作为乾元的化身而展开权力的十翼?这是伪天子与真天子的分际。所以,不论天子在争取权力时,显得多么残酷、强悍、狡狯、阴险……批评者都不能据此否定他的神格,而要看他运用这些权力是去干什么了。因为前者,仅是就其对手的特点而设计出来的,是他力图克服的人性残余,后者才是他的本相。“圣人达自然之至,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乱而牺牲自得之也。”(王弼《老子注·二十九章》)

天子的自然之性不同于俗物,所以,他不会运用权柄去干常人握此权柄时必然会干的坏事,他只是据此强权把神格中所寓藏的宇宙编码投射于世界。这样的天子,是天子崇拜不可动摇的基石。这样的天子,所言所行所显示的一切,无人能言能行能显示,我们因此崇拜他!


【19】


面对空前的荣耀,他不感欣慰与松弛,无法获取心心相印的丝毫快意;他在熙熙攘攘中,格外体验了彻骨的孤独!

他从未奢望世俗的成功,正如他从不追求世俗的快乐;他不把赌注押在那“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局”,他不为诱饵才去创造,他的幸福并不系于目标。什么时候,他衰颓了,他的创意停顿了;什么时候他的幸运也就消逝了,他的黑夜之幕最终降落下来。然而,在他命运中岂有真的“失败”呢!他蒙受世俗的失败和侮辱,但到头来,任何失败只是成全了他。不是他拒不承认失败,而是“即今他失败了,也还是成功了”!从中央国度的心脏地带,将涌现一个并不拒绝失败甚至“追求失败”的魔王,他将整合海岸线的支离破碎,把今日之败绩变成下一周期的成功之本!

这就是全球之光对历史的化合!一个真命天子!决不会由于自己目标的落空、破碎,而感到悲凉无比、彻底绝望的忘我者!如果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神性,他就能同时洞悉“自身的工具性质”。一切工具都是可有可无的,更何况那些做成工具的细微末节(如天子自己的目标)?这样的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宿命论者。他有通同天命的神秘性。他有生物意义的使命感。他来,不仅要振兴一种文化,而且要超度一个种族。

他有一个确定的目标,他穷尽毕生的精力一步步走去。他宣说天命,并使世人一天天加深信仰。他把自己看作天命的工具与历史的轨道,他在追逐自身目标的过程中,同时让天命完满。在危机时刻,他碾碎众神的头颅,用新鲜的骨粉,治疗时代的软骨症。


【20】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不是皇宫里的条幅,而是宇宙间的真情!他革除文化的高级偏见,一如剔除市井的巨额毛利。他不为博得可爱的名声,损折初衷。因为,“可变(者)非君”。生存的坚信,是其世界使命的桥。于此,《大禹谟》的预言即将兑现:“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他以超群的直觉、犀利的决断、无边际的思想、无底线的本能,负荷无人通晓的天文。

在老之将至前,勇毅过河,过河拔桥的独断,聚搅生命的余辉。他不以保养、锻炼、服食、气功的方术法宝,延续衰老;他让生命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以此化空间为时间,使相似的时间刻度,容纳更多的内容。历史因他的危机感,翻开了新页。“他的不甘寂寞,是世界历史前进的动力。”

天赋是一种命运,命运是一种天赋,只有他,把天赋与命运结为同心,化出不可抗阻的盛德,开山千年一度的大业。他无私,因为他的私,即是宇宙的公。他在自体的本能方向中,发现天命、发扬自然。他的空间引导世界的空间。他处在“众人之所恶”的流放地,但这迟早会逆转,流放地,将成为全球风暴的策源中心。倒退的,将前进;前进的,将倒退。万水汇聚的地下道,因他而崇高,成为普遍的宿命。这就是“几于道”的圣者所经历的坎坷。为便于百姓的理解,他需要杜撰辞令,以指示那不可描述的对象,以引导全球化的恐怖进程。

他像赤子,如婴孩。他反身此境:智慧多是智慧的赘疵、知识只是知识的写照。在他“婴孩式的无对象的微笑里”,一切文化,画蛇添足。“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老子》三十四章)飘流寰宇者,没有归宿,却决定世界的命运。无所不在的渗透力,强于一切屏障,侵入任何防卫体系。他的病毒杀害该杀的,他的基因生成该生的。他与万物,但并不立在一个天平上。他本身才是万物的天平,万物的运行,由他测度、由他判决、由他取舍。他圣明,不是因为他照亮了世界,而是因为他照亮了自己!“天垂象,圣人则之。”周易的预言如此说。

天子之强,不是认清了世界人心,而是认清自己的本原。他的内在世界,是由宇宙的丰盈予以充实。当晦暗混沌的天体突然透亮,天子就被征服了。“征服了天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神迹!但天子确须征服,否则,他又怎么征服世界呢?征服了天子的,不是人力的压迫,而是天道的感动。这征服,使“人”,成为“神”。

在世俗的标尺下,他的生命并不绵长,三十年,五十年……短暂的春秋,倏忽的飞光,过眼烟云……但世俗生命的短暂、微弱,却阻止不了这巨星横贯天宇,规约千万世纪的定数。这死而不亡者,存天命,归故里,永悬在创造之门。他的“基因结构”安坐在命定的精神极地,跃跃欲试回马之枪。

若不反社会,社会将从何续存以自新之?若不反文化,文化将从何发扬以光大之?黑夜里的萤萤鬼火,怎能成为指航的灯塔?立在刀枪上的权威,怎能指导社会的发展?天子是刀枪哲学、鬼火权威的反对者。在世俗权力看来,天子近乎废人,全然不具任何型号的螺丝钉功能。不是螺丝钉,却创造了让众螺钉安时处顺的规则,并使规则的统治高于人的统治──这就是天子!


【21】


历史的狂飙、社会的革命、英才的精选等原创活动,将以其新轨,闯入世人的眼帘,不论人们爱看还是不爱看。新的轨道,将以其扭捩之猛而令腐败的政权、自命不凡的文化蠹虫,完全脱轨、甩出生命的道路。新轨的设计师和操作师们,将要下降到深渊里去,他们的向下运动是精神意义的俯瞰、施予,不是社会意义的盘剥、宰割。

新轨将打乱各个既得利益的各种势力范围。新的轨道如此等视众生,以致各色人等在它面前达成了“起跑点的齐一”。以往的地位、身份,一笔勾销,新的机会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只要天命拣选了你,你就可以从乞丐变成国王。”

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的纷扰……天子是种族的精华,但常常并不被这种族所自觉。正如我们日常应用无数器具,有谁知道它们的发明者,有谁偿付它们的专利权呢?庞大的汉字系统五万有余,谁知道它们的具体作者?因为天子负有超过上述物件之总和的超度性使命,所以可能被人忘得更快。全球之光的使命,不是在爬满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而是革其面、洗其心,完成生理基础的撤换。他因此和主权国家时代的一切现实及观念,保持高贵的距离,他因而无所依附,但是并不拒绝一切锈迹斑斑的铁屑对他生命磁场的追随。

“只有候鸟倦鸟呆鸟死鸟才回到家乡,聪明的狐狸不会把自己的脑袋还给出生的丘陵作为自嘲的坟墓。”他如此反用屈原的绝命诗歌(“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九章》)。他知道,在全球时代,“衣锦还乡”的炫耀,必须让位给“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的依附,不论是环境的还是心情的依附,他都断然拒绝。

“块然独立,不思苟合,周流六虚,变动不居,唯道是从,天命是遵。”……这说出天子的雄奇、波澜四起、不同反响。这孤独的流浪者,在渺茫的现世没有什么能使他产生长久的眷恋,并使他深深沉醉!只有凡人不可感测的天命,才能持续吸引他焦渴的心灵,迫使他把自己的睿哲文明,投射给世界的极限,促成宇宙的新星。

一种深沉的感动击中了我们:天子不是生物学意义的人,而是天人之际的媒体之光。他的国不在人间闪闪发光,而在天人之际隐隐作响!他的存在被人们目为怪异,何足为奇?因为他的思想与行为,不是人的思想与行为所能局限的,而是天命对人心的启示。他的无私,不要求回报,因为他的价值远远大于他所服务的对象(人类、种族、文明的延续等等)。对人群的真正救赎,在本质上乃是一种超度,这不是出自对人群结构的爱恋,而是发自对宇宙生机的缅怀。这与“光复归物”的地主心理,完全不同。

天子的星辰,就这样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出现了。他命中注定要光耀四夷,把这不显现的角落,据为全球中心。尘埃已落定,天穹已清朗……看,天子的星辰像晴天霹雳轰击人类的思想,放射中央国度的光环……思想的演化与肉体的突变,将与社会的演化与种族的突变,一起来到我们中间。天子,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纷扰!

(一)由于光的超然,他被灰尘视同敌人。(二)主权国家的政治纠纷,不再能分散全球之光的注意。“封禅书的时代己经过去了。”不错。但我们正在全球规模上封禅一个新的纪元!


【22】


天之子为怀天之原。其胸臆之广,世界不足以容之。故溥天之下,在明王的心中等量齐观。他不以成见囿于一方,厚此薄彼;他以全球为己任,任何次级区域(如主权国家)内的事业,对他无可无不可,可以不拘一格地处置之。他的本行是“决不偏废的普世光照”,对任何片面,他永远只是“业余爱好者”,而其惊世骇俗的诞生方式,就是他一生的预兆。

旷古未有的大德,使他获得两种自然的权利:(一)精神领域的全球光照;(二)生活领域的天下共主。他从精神领域毫不妥协地向生活领域挺进,他的双重品格实际是一重:神格与人格的互为表里,交织一体。天子本身,是其神明之德的生物驱壳。他没有忽冷忽热的爱,因为他对庶民庶物的爱,仅仅取决于自然。

君子的效命、群众的悦服、武力的巧施、告成天地的仪式等等,是自然之化在社会领域取胜的必要点缀,而非造因。他受命于自然,而对历史负责,他的建中建极,是对自然极限的回应。所以他不计私仇、不报私怨。他是天子,神格之光使他高于一切,与人相近的人格并不能产生支配他人的自然权能。从自然的意义说,人都是一样的,故拿撒勒的耶稣也自称“人子”。只有奉天承运的力量,才拥有超越人的自然权力;但那并不是奉献给某一人体的祭品。天子的人格,虽与神格密不可分,但毕竟不是神格。所以在必要的时刻,他有义务向自己的人格宣战,如果他的人格与其他人格发生冲突,他的主权并不袒护其中一方。他一视同仁地嘲笑所有的人称,如果他把自己人格置于其他人格之上,那么他将置自己的主权于何地?在人格上争胜,并以人格观物,是他的大忌。唯有歼灭人格劣根性,他方能歼灭受到人格劣根牲支配的分庭抗礼者。不计私仇,不报私怨,还不是天子的真实。他的真实,是没有私仇、没有私怨。他的一切仇敌,于是只是天下的公害,他的真实则是无人格。

无我者负有真命。融化自己的人格,以供主权的养料!而不是以主权作幌子,以扩张人格:这是真天子与伪天子的区别。有一天,真天子指着一堆残骸,兴高采烈地宣布,“看哪,这就是我的人格!”这一天将作为新世界的元旦,而载入史册。让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而祈祷。

他击毁旧平衡,这平衡是腐败低效的;他树立新平衡,这平衡最少人为的干预。他连结阴(平衡与生长)阳(毁灭与重建),像彩虹,在阴阳互易中超渡生灵。历史的变数!一切正常秩序土崩瓦解之际,天子就昂然兴起,作为常数之父,莅临世界,以天子之变,复历史之性。历史之复归,世界之母腹,万物资始的乾元,万物资生的坤元:不仅创化,而且综合。

他与统治者不同:在他的躯体中,孕育着未来世界之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萌芽,宛如在原始胚胎中孕育着整个有机体。他的莫名其妙,就是未来之妙。当此神奇的时刻,宇宙中无所不在的调节力量,化为人形,来到我们中间,使变态的文明,重受自然的洗礼。他针砭人的躯体、灸烤人的精神。如此看来,若失去人形的天子,宇宙的乾元从何显现?

作为常数,他在历史中潜伏;作为变数,他在历史中显露。他不断改变自己的形式,他不断注视自己的目标。作为常数死去,作为变数诞生……他每一次来临,总是披上了某种时装,但他并不是为这个时代献身的,而且往往相反,是要这个时代为永恒献祭。正如一口不同的井,其实交流着共同的泉。

这矛盾的怪物!有能力调和不可调和的事物,他不弃初衷,不弃年轻时代的幻想;又坚决斩断恋旧之情,斩断过去的形式联系。世界是一片黑暗,但心中却有不绝如缕的光明,这光明使世界反光,这光明使世界现出黑暗的原形。世界一片黑暗,并将永远如此。无情、冰冷,像是永恒的夜。

这样的世界!不可避免在期待神格之辉:光明的瞬间!瞬间!!瞬间!!!

这光明宣布:伟大元宰的兴起,开始于腐朽生命的群体葬礼。即便寻常的生命循环,也得仰仗老朽的让位。何况更深一层?只有当腐朽群体的亡灵,在伟大元宰的摇篮曲中受到催眠,并被投入地府的九泉之下,新生代的啼哭,方能响彻寰宇。自然状态的还原,就是圣洁,天子甚至谴责自己身上的文明之尘。这时,他以怒其不争的忿恨,投落在自己身上,拒不宽容文明的罪恶。他之自我苛求,近乎自残:“既然我不能推翻文明的僵硬结构……那么,我的生存将失去意义。”所以,他宁恶,而不合俗。他把祭品的牺牲,化为朝阳的光芒。


(另起一页)

第四部

新的花期在普遍的毁灭中酝酿着


【01】


宇宙与人类之间的媒介,必具双重位格:神格与人格。神格与人格间的激荡,于是随其一生。这源于他永远矛盾的处境:

(一)从生物学和解剖学的意义说,他是人;

(二)从种族与文明的意义说,作为天命的立法者与执法者,精神立法与事实执法,并集一身,他是神。

由于这种矛盾,人格与神格的冲突贯穿他的平生。神格与人格这两者的间距越大,他的命运越是昌明,他的事业张力越强,他维系的世界越绵延不息……天子的双重品格并非应世的虚伪与矫饰。双重位格中的每一重,都是真实无伪的,尤如天然的清溪流过天然的石涧。水与涧,相映成趣,不是水掩涧,不是涧溢水。

以人眼观察,这两重位格并不协调,它们纠缠天子的心灵,有时甚至使他痛苦。真命者总能从这撕裂的背反中解脱,并凝成合力,驰骋漫天的朝霞。他的人格有慈母的爱意,他的神格有雷霆的震怒;诗人的敏感、沉思,武士的铁石心肠,并行不悖;阳春的明媚,肃秋的冷酷,光明磊落的气度,淋漓尽致的权变,雍容华贵的智慧,惟精惟一的意向,原囿一切的宽容,誓不两立的慷慨……错落为五色斑驳的众星!

通天(宇宙)通地(种族)通人(文明)的“乾元资始的王业”,方才展开在他的足下。作为一个人,他付出的代价和获得的荣耀同等:孤独与超凡的平分秋色。在他面前,哪有一万种宗教所告诉我们的“神”?浑沌不是神。太极不是神。道不是神。种族与文明的颠覆者也不是神。以往教义所描述的神,经常被贱民、弱智者、战争狂人、政治诈骗犯“看到”、“想到”,所以,各种受到崇拜的偶像,不过是疯狂梦幻的系列片!假设民众心目中的“神”真的存在,甚至拥有人性人形那么正当的结论有一个:神不在遥远的天边,而在咫尺的眼前──天子就是神。于是,衡量、判断是否天子降临,重要的就在于:他是否“像神那样”,在无限尊严中变化莫测,在变化莫测中不失尊严。他的神格,绝对而先验,他的人格相对而经验;他的人格,匹配绝对、等同神格,则须满足两个最低限度的需求:

(一)他必须逾越个人肉体的欲望,仅把它限制在生理、心理卫生的度数以内。

(二)他放弃个人的自由,仅仅让它在发育种族潜能所必须的领域内活动。

上述限制,使他不可能成为仅仅热衷攫取权力的统治者。统治者们,只顾扩张“我的自由”,而迷失方向,沦为权力的奴隶、自由的奴隶。被权力所害的人固然是奴隶,以权力害人的人又何尝不是奴隶?民主自由制度下的奴隶难道比专制独裁制度下的奴隶更为自由?如果一位统治者,不兼为社会运动的肇始者,就不配称为“伟大的”(如亚历山大、君士坦丁)。另方面,再伟大的统治者,也因其对权力和自由的滥用,而成为小丑。不是小丑的统治者,我们还从未见过;没有其小丑一面的社会指导者,才够得上天子的尊号,所以说中国两千年来的皇帝,皆贼也,无一够得上天子的称号。不放弃“我的自由”,不泯灭人的私欲,如何成为天子?我们崇拜那一个“代表宇宙的囚徒”,他的高贵在于自觉。天命的囚禁(被囚禁在天命之中),授予他无上的权力、威严、绝对的自由(而不是“我的自由”)!

这位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摆脱这种囚禁的自愿服役者,即使在梦与潜意识里,也狂热地投入这劳役,他是“不世出的超我者”,他亲手歼灭自身的“非天子成份”。他自愿为奴,所以是主宰。道德的自由,就这样产生了事实的能力。神格与人格,奴役与自由,在他合一。


【02】


机器的时代?若无天子,机器可能开动“理性的时代”?若无天子,理性会吞噬人的良知与天德。一切都会过去,惟有天子永存。天子,未来的象征。若无天子,人类如何渡过今日的瓶颈?

新的灵气,赋予机器以生命,但并不因此剥夺人的生命。他在从流水线上解放人,而拒绝像二十世纪那样,让人俯就机器。新的转折将善用戾气,把机器的统治辗成齑粉,在垃圾场上开辟一个新纪元。再造文明者,因此接受“无为”的教言。他不自命“垂衣裳而天下治”,而以应世的无所不用其极,使得“超越瓶颈”成为天下的通义。他用极端反自然的方法,伸张自然力量。他把巨灵投入历史漩涡,搅起冲天浪,他的精魂化合在人群,生杀予夺,尽在无言中。于是,新的大道洞开,“无为的清福”不再作为贬义,降临大地。他拯救人的适应力而非现存力。为了提升“抗时间的适应性”,他不惜舍弃“抗空间的现存性”。

他宣布:贫乏虚伪的价值,将被扫荡;骆驼的美德将被流放,观念之海(它淹没人的神性)和野心之炉(它锻炼人的兽性),将中和为生命的绿洲。阶级祭坛的恐怖、种族灭绝的热火、国家利益的至上,将成为过去。他最大的功德就是使人安命。安命的人在不安的人眼中,虽然近于傻瓜,但只有安定的人,才能渡过彷徨无定的全球化时代,不因为紧张过度而憔悴而狂放。

他成为自己不相信的那种教义的操作者?这种悖论终于浮现出一个无为而治的时代。他无风三尺浪,成无为之范。他的定数,成为人类的本命年。他说,“我不信天道之学,也不说教布道。我并不劝诱人人,而是任其自然,随着我的来到,世界的紧张会松弛,历史进入无为的季节。这时,最好的生活态度就是像追随自然一样追随我。我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我。”他的话语有股魔力,他的话语震聋发聩,把迷途的人们领出现代文明的灵魂沙漠。


【03】


二十世纪的最大梦想曾是,用某种人为的方法造出某种作为类的新人。现在,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方法创造新人类的道路已经中断;但是,以生命科学从事这类事业的思想行为,正在如火如荼地行进。甚至,以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创造某种“造福于人类的无机生命类型”(如超级电脑与超级机器人),已被提上议事日程。但是,无机物能实现有机物(例如,作为类的人)的“幸福”吗?新的“类人”(作为“类”的人)能克服以往类人的通病吗?“科技发达”的一个讽刺旁证就是:爱滋病的猖獗蔓延。新的类人,之所以不能填满老的类人未曾填满的字与宙的真空,是因为类人的毛病,主要就在于“寻求类”,“唯类是从”,而不在于“人的发现”。也就是说,哪怕人类成为超级人类(“超人”),他在骨子里也还依然是寒酸的!“类”败坏了一切“人”可能拥有的潜力和美质。类,使人退化为猿类甚至是海猿!“新人类”、“新新人类”只要是基于对“人类”的修订,他就不可能是“新”的!公共的统治,即便形成新文明的潮涌,也难以促成生物史的革命。

全球之光则不然,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他看见动物的昼思夜想,他把按文明的脉搏。他促成科学与艺术的盛大婚礼,他的圣德化为文明的典要,不可思议的黄金时代,重幸大地。人们称他是行者、拓荒人,独在旷野里呼唤星辰──其实,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他的喜悦,是宇宙进程即将搭救我们的标记;他的阴沉,是世界风暴行将兴起的警告。他的焦虑不安,是对社会癌征的死刑判决:既对病症,也对病体。这自然力量的胜利,是超级药方。宇宙气候巨变的晴雨表,当他行走在世上,“犹如生活在行尸走肉中”;冷酷的人心把他驱入一种梦幻感,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成了实践命运的准备条件──那时,改辕易辙的时刻来到了!“现存的世界”,土崩瓦解。


【04】


是的!对这个时代来说,“上帝还没有诞生……一切都处于仓惶未定的混沌中!”上帝还没有施展惊人的魔力,使我们充分意识到他无须讨论的存在,并使惶惑者镇定。上帝还没有诞生──使世界产生了对于主宰的极度渴望。尽管,在人的潜意识中,老是自觉与不朽的上帝站在一起,从而造成“上帝从来就没有隐退过”的事实。

真命天子,常常无声无息地来到──不作惊世骇俗的预告。他沉默地飘浮在欲念滔天的信息海上,静观多多凡夫俗子的毁灭,任本能之倘佯。他在进取心的尸骨上,凝炼内功,在支离破碎的海岸,架起新的栈桥……超度无数的人生、无数的亡灵!听,一片锺山仿佛在为他赞美,为他激起人心深处的共呜!他创作一部神圣喜剧,把反讽化作一条箴言:“忘掉不利于你的九十九句,记住有利于你的那一句。”──所以,信息之海的狂风恶浪,奈何于他。最大的胆量、最热的展望,簇拥着他,以一叶扁舟,横过无涯的大海。他的贵质,成为航行的战略,信念的、宗教的决战决胜之道。

只有把天子作为广阔无涯的背景──是本体而不是作为前台的傀儡──人的历史才可以理解,人的文明才不致等于荒诞。满是光彩的意义,透过天子的过滤,得以显明。他用自己的眼光照亮世界,即创造了世界。“生活里的人们”仿佛陷阱里的困兽,想从自己的智能突破围城之局。他们的努力淡有成效,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子,不知道终极的存在。他们的努力,不过是消磨时光与精力。《福音书》的作者因而诅咒他们,说这样的人不配得救。伟大的先知是负荷多么深重的人道精神,诅咒人类并力图改造人类。


【05】

从深深的悲哀中,升腾起深深的喜悦,惨烈的灾难,涌溢丰盈的安慰……暗淡的历史,被天外的烈焰照得洞亮……救世主受难的时代,就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时代,天子夺得普遍胜利的时刻,也就是他趋于没落的时刻。心灵的爆炸,世界风暴的骤起,将使天子弥漫天下……然而,当天下服膺于他的创化,他反倒变质了?他将被人类的阿谀奉承所喷出的唾液玷污、淹没,被人们肮脏的礼拜与颂扬所亵渎,人类虚伪狡猾的趋炎附势射击他,使他成为箭垛。他的伟业就这样衰落?

命运!你用重重险恶来围困天子,强大的压力抑制他的生长,阵阵有害的辐射,也来怒视他。地狱的寒气,炼狱的火焰,苦海之水,三危之石,交逼于此……对这一切,他何以对答?从他的伤痛中,分泌出世界的希望;他的跌倒,打开了宇宙的泉眼。


【06】


负责重建世界者,和现存的世界生而对立,世界因此特别需要这生命的元素。没有天子,世界便没有充满的力量,便因千篇一律而陷入困顿死寂。没有天子,生命变得无精打采,个人将凝固,作为类的人,完全颓废……于是,不甘沦丧的人们便渴念天子、吁求天子,即渴念、吁求人们阙如的生命元素,以革新生活、重振雄风。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天子若真的来到世间,本该欢迎他的人们就会立即反过来对付他。这是因为人们还不认识天子,把来到人间的真神视为尘世生活的一个竞争对手。对立的仇恨化为两种眼光,映出了“废物”与“毒素”这两种截然相反但同遭贬斥的形象!这就是他们欲置天子于死地的理由!为此,他们企图以暴虐的手段对待他们那么渴念吁求过的真神。但命运不会使他们得逞。于是,一场大得仿佛虚空、严肃得尤如祭祀的世界规模的厮杀,在天、地、人三界,全面揭开序幕。

天之战,世界观念之战;地之战,遗传资源之战;人之战,文化模式之战。这就是种族。这就是文明。这就是人类的宿命。历史无极。所以,徜徉在时空中的天子必定也要出尔反尔、成之毁之。规矩、法则、方向、命运,对他形同虚设。善恶可以颠倒,人妖可以混淆,阴阳可以错乱,黑白可以滥造──只要带着蓬勃的生机,朝向浩大的目标,仿佛在探索一切宇宙的奥妙,那么,时空循行而无极,故一切法一切天都可“以无处之”。否则,历史又该如何创造?

天子太极。所以,“建中建极”的王者之业,一定要以他的遗传资源,作为支点。他是宗教精神的太极。他是艺术样式的太极。他是科学规范的太极。他是政治事业的太极。──即使历史一南柯,黄粱一世界!


【07】


有各种各样的天子,但一切天子在根本上都是“革命的星辰”。他的伟业,是化干戈为鼎足,化鼎足为干戈。万物皆流,所以一切天子在根本上又都是功能近似的。作为革命的灵魂,他必在适当的时机遏煞革命,而不把手段变目的,把暂时的牺牲变为永久的供奉。作为元宰与象征,他又是革命本身──他呼吸,革命爆发;他屏息,革命终止:仿佛古代的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一个完整的天子,把发动革命与扑灭革命、进行扩张与中断扩张,集于一身,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同时,止于至善。他给千秋万代的历史打上自己的烙印,以天庭的力量扭转地府的朝向,用充沛的元气确立新的方位、开辟新的轨道。他拒绝乱党的思想,他看穿“不断革命”、“继续革命”的口号,只是极端利己主义者企图乱中夺权、趁火打劫、霸占民产、淫人妻女的招魂幡。

天子的趋避,以自然的脉息为归。而他的身体,即是一座生生不己的脉息场。这自然之子的主权,赤子之心的新奇,化合人心,何须伴随“思想斗争”的血腥。他消弭思想战争,达到人格沟通、天人交流。天子的来临,宣告“以思想为武器的时代”之结束。布施者与受施者之间的一以贯之,成为主流;对等的斗争,让位给主权的同化。

什么是“主权”?“天子的人格”就是主权。因为他的人格乃是他之外的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生命要质。神格!只有神格才能解开一切思想纷扰、平息一切思想斗争。天子的太平斧救苦救难,劈开燎原赤火,断绝地狱之门。这不是枪杆子,不是标语、口号、小册子;这是他的身体所发布的“真主意志”。他的神格空灵无物,深静如渊,除了自然脉息,无物滞留,对人类的催眠针砭无异天意的启迪。

伟大报应者,撕裂已故世界的规则。他制定周期,促成地震,导致道的死亡、道的再生。而报应的第一步,就是现存社会价值观念的完全崩溃……他给世界留下最深刻的创伤,像印象派大师;作为千年的复仇者(或是“复爱者”),发出奇迹的预言。他身上兑现一切荒诞和不可思议的演变,把他推上历史的巅极。他的公正不阿,就是远离一切利益集团的纷争,他不是代表人民而代表宇宙来施行报应,所以,这尊复仇复爱之神即便凶神恶煞也在脸上透出慈祥,而吉祥如意的时刻,却是他怒气的鸣响。

“真正的天子,是世界的灾变,他的一生,是一连串惊人的世界解体进程。”一颗庞大的慧星,就要横扫我们生存的世界了!他的扫帚,将首先落在地球上文化灰尘最雄厚的地方(如中国、两河流域、埃及等等)!──让兴奋的颤栗注视他的光临!让普遍的不安伴随更多的欣喜!当他悄无声息地爆炸时,请不要惊惧,这是“天命的物质化”!爱他的人,将得到心灵的宁静、无上的安慰。恨他的人,将在他的空袭下肝脑涂地。

他的话,不由舌头传播,而由事变转达──“这个世界是罪恶的,因为它竟然崇拜暴力;这个世界是腐朽的,因为我的意志正在碾碎它。”

世界的罪恶与腐败,不是通过道德学者的经卷展示的,而是从天子的行为得到论断。调和与妥协,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而且不失为有趣的智力游戏,但却不破他的使命所包括。他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来到世间,他面对被处死刑的种族、文明──手执未来世界的底片,抹掉千秋万代的涂鸦。这种无可匹敌的命运,授权他击毁他意欲击毁的一切,如果他愿意,宇宙的意志也必愿意。他的大开杀戒,就是扫荡罪恶;他的背弃祖训,就是创建文明。他凌辱权贵、践踏神明,是在振奋种族的神经。

他与整个世界的对抗,激起了巨大的爱。阴阳男女正是在类似的厮扭中,产生了强烈的羡慕。他把自己的精液,射入世界的腑脏,宛如把净化器,置入一个污水缸。于是,奇迹发生──水与垢,两相离;世界的无序消失,生命的分化重新开始;他的种子交配垂死的世界,生出新的众神、新的星空、新的海洋和新的大地、新的城市……

啊,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勾联者!你不知疲倦,不知老之将至,虽然不知衰歇的厄运也将临到你的头上……你以强健的风貌、年轻的心思、骄傲的自在,永远行进不息地运动!你没有“生活的目的”,尽管你毕生奋斗,却无法感到由衷的餍足。


【08】


“天命”的一个定义不失为“文化的精魂”。所以,一种文化的兴起,必基于某个天命。一种文化毁灭,必失去一个天命。从知识系统看,其天命基础或为种族生物上的,或为文明创造上的,或为地缘政治上的,或为国际关系上的,无此基础,文化将成沐猴而冠的模仿、先天不足的海市蜃楼,难以化育文化的结构。正因为如此,天命所归者,必不能仅仅依据外在的强制性暴力,登上历史的金顶,接受众山的朝贺。

所谓“暴行”,是以人为的力量打断自然的过程(如杀死一个健康的人或破坏一种还在生长的价值)。因此,暴行并不是指“杀死该死的人”或是“用好的意志去摧毁坏的意志”,而是指“倒行逆施”,是以滥用人力去干扰自然为其特征的。反过来,如顺应自然过程,使老有所归,少有所长,即便触犯了日常意义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准则,也断不能称作“暴行”。更深入一层,如果真的没有天子,那么,摧毁旧世界的革命,只是简单的暴行;任何重新整合社会的努力,沦为换汤不换药的暴力结构。但是有了天子,那么,一切必要的暴行将是超级的仁慈。

一个天人交感的感觉体,必有天人交感的使命,他以生养为务,他以屠戮为始。天,自他而清;地,自他而坚;他通晓“唯一的可能性”,他的愿望是世界的宿命;他的革命不为“满足人民的需要”,因此不是被迫的行为;他的革命是天性的辐射,是自然节奏的冲动。只不过由于命运的妙用,他的革命才披上了“人民的节日”这一戏装(漂亮的外衣),以便巧取豪夺“社会的合法性”。所以,他践踏“为人民服务”的虚伪说教,他来,是“为入民提供新的归宿”……因为人民本是上帝所造,谁能把人民变作动物庄园里的畜生?

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定期地归返自然,必便恢复充分的内力;而决不是相反,凭借文明的强制,脱离自然,另立门庭。信徒们!不能持之以恒的假面,应该摘下来。

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摒弃佛教的虚无、西方的原理、俄国的主义,就得拒绝使人成为手段(哪怕是“为了实现文明”这样美好的许诺);而把文明看作是“健全生命”的途径。更进一步,只要坚持人是优于其他的生命的,就难以拒绝承认还有比人更重要的存在(这一存在甚至可能还是人的根源)。对当下的人而言,这种认识就是“天命”(即“文化的精魂”),一旦作用于广漠的人群,就能开出惊天动地的结果。

天子,负荷的不是黄金般的荣名,而是地狱般的罪孽?(《以赛亚书》五十三章:“所传与我们的,有谁信呢?耶和华的膀臂向谁显露呢?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我们也不尊重他。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被神击打苦待了。哪知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他受欺压却自卑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因受欺压和审判他被夺去。至于他同世的人,谁想他受鞭打,从活人之地被剪除,是因我百姓的罪过呢?他虽然未行强暴,口中也没有诡诈,人还使他与恶人同埋。谁知死的时候与财主同葬。耶和华却喜悦将他压伤,使他受痛苦。他献本身为赎罪祭。他必看见后裔,并且延长年日,耶和华所喜悦的事,必在他手中亨通。他必看见自己劳苦的功效,便心满意足。有许多人,因认识我的义仆得称为义。并且他要担当他们的罪孽。所以我要使他与位大的同分,与强盛的均分掳物。因为他将命倾倒,以致于死。他也被列在罪犯之中。他却担当多人的罪,又为罪犯代求。”)他毫不介意的风度,倒使我们无限伤感!为了一个方向,为了兑现“我行我素”的金言──不惜承受垂死的世界所喷放的毒汁,以致被定为“天字第一号凶神恶煞”。看!他驾驶世界的全罪恶,向我们绽开微笑。人类的伤心落泪,证明了他的必要性。他视自己的落难,为宇宙的信托;他视自己的罪恶,为责无旁贷的“德充符”。又把恶贯满盈的声名,视为孤明之征。他的微笑,免除了人类的苦涩。


【09】


古代中国的哲学智慧和医学经验曾经指出:“以毒攻毒”是一种普遍有效的医疗方法。生理医学如此,文化医学亦然。以毒攻毒,实际上也是对“天子与种族、文明的关系的一种通俗表达”。变质种族、代谢文明的“天子因素”,无异攻击种族、文明之毒的一种剧毒,他的到来,是对现存结构的致命一击。当一个社会的中毒,已经导致病入膏育、不可救药时,这天然的解毒剂(天子因素)就沛然而兴,作为对付绝症的一个杀手──用剧毒的解毒以实现超度。

天子的剧毒源于种族的痛、文明的毒,天子的对症下药是革命,他的剧毒是范例。他的解毒过程不但消解异已的毒,也在过程中淡化自己的毒,达到典范的中和。于是,新的历史类型,在天子脚下开始出现……于是,一代代文化的死刑宣判书,由他签署……

“他献本身为赎罪祭。”(《以赛亚书》)他以超常的意态,干掉精魂的失效所淤积的危机。他的干劲顺应天力,拒绝自诩“回天之力”。他以内部的种族革命战胜外来的灭种危险,以内部的文明颠覆战胜外来的文明挑战。他蔑视人数之多寡,也不以惰性的强度衡量真理。他安慰“人民的希望”这虚无的依归,并不点破这依归除了纸面意义外,仅仅等于零。超象者却不为结构的胜利而微笑,正如不为结构的失败而苦恼。他甚至可以视毁灭为福,一如他祝贺诞生。“一切形式的反抗者”不能成为形式的囚徒,所以冲决天罗地网,成为他莫大的爱好。一锤定音的剧变,乃是天子播种的变天。在天子面前,“人民”作为一个实体,并不存在!“人民的希望”,于是成为飘浮不定、不知所措的代词。

谁能巧用天力在人心惶惶的地方,提供最后的解决,就可以证明他的主权。他的来临充满前兆,没有天命的呼吁,没有激发这呼吁的种族病态,他的圣光是无从发作的。他隐居在世界飓风的中心,他指责冒充神圣的流行病,并以“否决”作为内心的最高判决。他是“现在时态的否定者”,他的肯定永远针对进行时态和未来时态而发!他的功德,使实在的成为虚空的,使虚空的成为实在的,在这万化无常的进程中,天子肯定虚无也肯定实在。意大利人马济尼错误地说:“国家像人一样有生有死,但其文化永远存在……”但我们却从天子身上看到,文化也像人与国家一样溘然长逝,留下的不过是象征性的灰烬!当文化结构内的自生毒素,膨胀过了临界线,使它的宿主失却自身机能并丧失内外平衡后,结构的崩溃将推动新的文化精魂诞生。这时,天子就在这历史变局的严峻关头,溅落凡尘。他使世界痉挛。世界在垂死的希望和极乐的痉挛中,开始突变。


【10】


天下,你是天子的负累与寇仇,又是他一切活动之所归……这是两个半圆的整合。天下,你是天子的草木,你奉天子为万象所归的旋风。奇异、矛盾,不可获解的玄秘,集于一身。开启这宝藏的金钥匙在哪里?──在于他永远的拒绝,在于他不断的接纳。他的拒绝与接纳,使世界成为负累与寇仇。他的拒绝,使既定的一切动摇,使他的拒绝本身重新被自己所拒绝,再使否定的重成为肯定的……你能说这反复无常吗?在人的历史中,每隔一定的周期,本来以抗拒自然过程而自豪的文明体系,就得让自然过程再给支配一次,人称这种支配为“社会的衰落”、“文明的解体”等等……仿佛是在说,文明都有其局限,当它落人自己挖下的陷阱时,只有依靠“自然解决”来恢复元气,地轴逆转,大地陆沉,熔岩勃发,冰川倾泻,于是,“一切从零开始”。

神奇的信风,鼓舞衰老的世界,使未知的境界既是一种恐怖,也是一种吸引,仿佛印度教的火葬堆,既是生命的结束,也是生命的开始,死为生,创造了前提。所以,他只受内在节律的支配,他自我控制如同控制世界,而自我控制的极致,则是自我放任的同义语:“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受到赞美的日新其德,就是内在节律的自我调息。他收取各类宇宙消息,按自身的盈虚发出启示,完成世界的整合与更新。──这就是他的革命。在这自然而然的非程序的程序中,他在结束使命的同时,深深回顾那丰盈于世界的自我;他的基因具有强大的化合力,使空空如也、一片死寂的世界,也变得丰盈。

现代技术通过强迫规范,以非人的性质终于肢解了人;它诱使人们迎合利润挂帅的趋向,从而把各色人等,逐步纳入了一个个死不了的囚笼。集团成了恶魔或上帝,使为祀拜和献身的对象,不同种群之间的人,势同水火。绝对对立使人疲累,斗争促进了技术的悖论,从而迎来了相对主义的时代,为全球文明的一体化,铺设了轨道。于是就出现一种可能:生物意义的人类,将形成文明意义的“共同天命”。而一个具有全球代表性的天子,就会出现在全球规模的天人感应的共振中。

而这全球人类的重整者,显而易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为“药”,一为“桥”。作为药,融化自己以克服危机,超度传统规模的本土集团、主权国家;作为桥,立足全球规模的融合集团、中央国度,因此,桥比药,更迫切。他的共时性,将战胜爱乡土的历时性,形成地球文明的心脏。他撕毁既定的分界,他剁碎现成的构架,他分泌新型的酶体,他召集纷纭散漫的力量。桥的功能比药的成效,更为广阔,在超渡文明的同时,能掀起生态的革命者,唯有酶。所谓生物进化,不就是酶与基因的革命吗?而生命进化的层次,正是天子导入的神奇酵母。这不是局部的修补、调整、维持、改善,也不是“来一次复杂的大手术”;而是由内而外、由圣而王的革命──不是变形、而是易质!他是天子带给种族和文明的消息。通过品类繁多、结构复杂的分子,发布神明的消息。

世界上没有比“消息”更容易激起革命的了,所以,欲扑灭革命,必先扼杀消息;宇宙中,没有比“光”更容易激起变异的了,所以,欲迎接变异,必先迎接光的注入。关键不在于“质”(物质、对象或曰“人民”),也不在于“行为”、“动机”、“思想”,更不在于“目的感”、“意志力”(前三者是结果,后二者是形式),甚至不在“结构”的王冠和“框架”的特权──这一切都是“臣属”而非“宗主”。天子和上帝,是一种密码的宇宙消息和比酶更灵巧的“基因”,这命运的指令侵入每一个个体,迫使臣属涌现,让造化按照它的倾向,伸张、收缩,体现为不知疲倦的化育者。

哪有“普遍的天命”?人所意料、言谈的,无非“集团的天命”而已。那带来普遍天命的人──只是把最庞大的集团天命,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的人─未来的人─过去的人,融为一体,生死与共的利害关系,编织崇高的感情。活力集团的前景,指出“全人类的天子”。生物世界的天子,作为物种的始祖,必非凭空而降,而是沿革了另一种族的锁钥,突变而成新的关键。他源自的传统种族,已经衰老,无以自新;于是自然的指令就印到这密码的携带者身上,连成新的融合。作为个体的天子,因此消灭;作为种族本能的天子,因此显扬。他的基因是命中注定的讯息,流传世界。

那个带来普遍天命的人,是宇宙的定数,而不是偶然的遭遇、个性的特质。他仿佛是生在一条无穷锁链上的环节,而不是自我夸耀的造势者。作为时空的浑然一体,与易道天演秘密合一,他在物化之前知道趋势,默察天命的微旨:“一切现存的,都是腐败的。确立不移的偶像瞬息即逝,只有一位无冕之王、无形之神,以我们不知道的消息,组合我们不知道的能量,把将来的强加给现在,他关怀现实,解决难题,裁决、审判,仿佛埃及的奥西里斯神,依据自身的周期复活,带来超巨量的宇宙能力。到这一天,他把现存的、奉若神明的一切,抛入垃圾箱,并在世界末日的滔滔洪水、熊熊烈焰中,净化它们。”


【11】


天子看破了红尘妖魔。──生活是红尘,艺术也是红尘!声色犬马是红尘,宗教秘仪也是红尘!妖艳妇人固是红尘,纯粹理性也是红尘!且是更为凶残的红尘。他不因红尘而沮丧,他不因红尘而幻灭。他以红尘作成奋发有为之事,他赐红尘以永恒的安息。举世的毁谤、风雨的怨毒,反倒成了他据以起飞的核子反应堆──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翅翼般的生长力量,不是国家利益、阶级地位等二十世纪热门货,不是“种族领域的遗传”、“文明门下的民族”等二十一世纪的冷冻食品;它的翅翼,不是高卢公鸡的故步自封,而是中国鲲鹏的进取新境。国家、阶级这些热门货所代表的,是人间物欲的争夺。昨日的人们拜倒在国家的祭坛下,一如今日的人们拜倒在科学的石榴裙下。昨日的国家、今日的科技,是肉欲世界的霸主;人们匍匐在阶级的刀锤下,因为阶级已成为伪装私利的借口!口号隐瞒了血腥,使人的兽性膨胀到前所末有的高度。他的到来并不是要“建立”某种文化结构,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结构,他并非创造或代表某种天庭的精神,他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精神的细胞核──历史的细胞质:就是对他的化育功能的真切指代。他的言行肆无忌惮,他的生物特征不可归类;出人意表的举措,并非归宿,亦非起点,而是他带来的全部自然过程所涌起的惊涛。他的精神仿佛隆隆的雷声,在天边轰鸣,又像发自海沟的深部。

他用看不见的,造成看得见的。他用自然的,作成人间的。他的文明,是种族特性的张扬;他的种族,是自然过程的泡沫;只有他的精魂,来自太空,来自星系,不知衰竭,不知其名。


【12】


唯一的精魂,面对那些被商人尊为“文化”的玩物,深恶痛绝。因为他知道:“当你玩弄一物时,它也玩弄了你;正如当你占有一人时,她也占有了你。”他怎能只因玩赏这些物品,便丧尽自己的豪气、泯灭天赐的良心呢?因此,他无从喜欢那些自命为“文化人”的遗老遗少,尽管他承认他们具有肥田粉一样的价值。天子勤勉过人,使他厌恶蠹虫;他不能成为钻空子、讨生活的害虫,宇宙的明镜作成他的心地,他为之而生,为之而死。文化对于他,是代表宇宙来向俗物的沉沦宣战的,哪能为之乔装粉饰呢?

他爱读宇宙的脉搏通过韩非的手,所录下的《五蠢》,并被其中的诚挚、精粹的见地,深深打动了。他同意,文化蠹虫的涌现,是种族衰颓、病入膏肓的征兆。蠹虫们嘶嘘着,正在蛀蚀文化的金果,并诋毁天子不凝滞于物的生长。蠹虫的营造,使文化变酸、发苦;使种族的营养化为文明的毒素。他知道,为了捍卫生命的珍品,应向蠹虫发起攻击。为了控制虫害,即使击落一些无辜的果子也无可厚非?一颗未被污染的种子,比十颗蛀空变质的果实,更富价值。

没有尸骨垫脚,新的道路将满是泥泞,文明的花圃将沦为沼泽。所以,欲创造文化,必先反对文化、清理文明?种族性格与文明模式的变异,没有神格之光的参与,是不可思议的。缺乏神力的暴动,难以成功。推动变迁的神力,决不仅仅是象征、启示或里程碑。一切激动人心的隐喻必须以实力作为后盾。如,他是命定前来发育万物的,催化世界的本原,排除了或然的主宰,使精神崩溃的人们不得不接受他。于是,他就是民族,他就是国体,他就是家园。历史是他的遗嘱,文雅是他的外套,市井之辈珍视的一切,是他搅起的泡沫。他吃掉顽石,吐出生机。

他之为神,能为人所不能:他来到,使一切蜕化,尽管外观仅仅依稀,但使刍狗升为天地,天地沦为刍狗;腐朽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腐朽;陌路人成兄弟,兄弟成陌路人。一切一切的转型。他之为神,在于追认,许多既定之事,将被颠乱;今人惊恐的前景,给人无上的平安;罪恶变圣洁,圣洁变罪孽。一切意义、价值的转换。


【13】


任何文化系统的神奇大厦,实际是立在某位天子的尸骨上!他的遗烬,成为文化夜来香的最丰沃的催化剂。他为整整一大世纪奠基,他开化整整一个世界的野蛮人,他与野蛮的世纪互翼互动,他刷新一切不可能突破的世界纪录,并使满满一座地狱的罪人,无罪开释。对僭越者的敌视,对投诚者的怜悯,对旧统治的复仇复爱,使他像一个凡人。但他不是凡人。他仅仅是生存在人们中间罢了,所以必须按照人能接受的方式行事。而在宇宙脉息的意义上,他甚至能对动植物发号施令,连众神的世界也俯首称臣。他的能量,不以人间的道里计。新的秩序,容纳他的冲动,有生命的文化,视其谶语为超渡苦海的方舟。这位相对的恶魔是绝对的神,他以魔为相为用,他以神为本为体:他为自己作证。这白热化的精灵,熔冶神魔,使之归一。仿佛丹炉在烟腾雾漫中,提取世界精英。他分离一切中性之物,他同化一切极点之数,吞日吐月的壮观,被宇宙的笑声炸为粉末。他是一,他是一切,他是一与一切的总和。所以,他的反文化实是一种更高的文化。

在天性深处,他潜藏利剑,刺破世代相传的茧缚。他对腐朽的关系网竭尽破壤之能事。所以,只有垂死的腐朽势力,才惧之如恶魔。他的魔性正是他的神性,时辰未到,他自己也并不察觉,更遑论控制或激发?时辰一到,这魔性的发作,将被举世擎为神灯。他若不被目为恶魔,他如果不是怀有一万种白热的魔性,哪里会有充足的生气?他拒绝堕落成一个新的统治者,粉墨登场为江湖明星,不能看见他的项背。这位损人而不利己的创造者!──对他者刻薄,更对自己寡恩,只有在这严酷的磨难中,才可以获得充分的赎罪感,一种被宇宙精神彻底征服时分的深深感动。

世界背弃了他的宿愿。他为世界举行大丧礼。他使大丧礼,变成圆满的整合。所以,他对垂死之物的挽救,是神圣意义的失败;他受世俗之膜拜,正是精神遭受阉割的伊始。他在青史永垂,仿佛被无聊的笔墨吞没……他是宇宙分化的旌旗。在他的生长所带来的撕裂中,将不知道“无辜者”的概念。如果他被新世界遗弃并忘记,请不要为他感伤,历史就是这样,在无情和健忘中此起彼伏,在荒芜的恐怖中,齐唱赞美的诗篇,并把远古的墓地,犁为繁茂的花园!千里冰封的极地,再度移向喧闹的热带雨林。


【14】


要是没有天子之车──人所理解的“历史”将何以承载?要是没有天子之风──人所理解的“文明”将何以启航?人所理解的种族是什么?基于种族的价值又是什么?天子是“生命正在扩张”这一鲜艳事物的图象化。很难设想,要没有天子,生命将如何阐扬?扩张的潜力将何由喷薄?不能产生天子,社会则将沦为标本、化石。

历史是什么?传说兴废墟而已。在天子离去的地方,只有传说向神话演变,废墟在血色黄昏中肃立……它们等待新的主人以新的运势卷土重来?注入新活力!而吟着科学符咒的现代考古家们,似乎理解了,可以被称作历史的伟大变迁不过是人格的衍化物!他们梦想凭藉传说(或是符号与文献)和废墟(即他们称为“文物”的遗迹、遗体)去还原故态、复原历史,甚至探索原因!为此,他们在所谓科学视野中抹掉宇宙的活力,并把文明史的第一要素──人形的天子,排除在历史研究之外。这样的历史科学如何探听宇宙编码的延伸秘密?──那探险家,以腐朽生命的咽气为代价,博取新生命的啼哭。听不见啼哭的科学家,如何知道探险家呢?

天子的本性,不是被科学揭示,而是被艺术亲近!无休止的反体制活动,成为他探险的象征。任何一种世界规模的体制,都是由天子而起始,并由天子而结束的。依据“以天子为轴心的纪年法”,我们可以把历史断为“前天子的潜龙时代”(春),“天子出行的或跃在渊时代”(夏)、“天子横空的飞龙在天时代”(秋)以及“天子隐退的亢龙时代”(冬)。一切统治,在根本上都是消极的,统治也使天子耗其内力,进入亢龙有悔的阶段。这集合体的灵魂、一切历史的核,是以无所不用其极来达到中庸的:他把本能的冲动与客观需要,凝为一体,他的肆无忌惮,实现了天衣无缝的平衡。但统治的平稳要求,削弱他的动态,迫使他在静态中走向衰落,所以越是临近天子的时代,黎明前的黑暗就越深地笼罩世界。曙光在地平线以下徘徊,但是,死光已经不远,否则,命运怎么会以他的消息,灌注我们的心?──他的支配会失去,但他的化育却长存;他不是“给历史打上自己的烙印”,而是“把历史化为自己的影子”。


【15】


他从现代信息的迷津中步出,完成新的综合!古老的病毒被剿灭,现代的鸿沟被敉平。他对混乱挥刀,他对无序施暴,他把残酷与喋血当作文明的初步。谁能闯出平坦的大道,谁能扫除零碎的理想,谁能斩除罪恶的戒律、撕开黑暗的帷幕、抹去爱情的尘土……他就是人间的英主。在揶揄中大笑,用回声支起新颖的结构,这就是鼓舞世界的风:以动为静,以易为恒的神风。神风利剑,视无边无际的混沌为挚友知音。他是混沌的骄子,又是混沌的杀手,他的圣诞是对混沌的攻克,他的攻克就是成全。他表明,宇宙万物,是在混沌与天子间游戏,仿佛玩具;也是两者的战争,仿佛飞机大炮;是这二者的对话,仿佛千古文章……我们对命运的祈求仅仅是:当神剑终于劈下,请不要反为混沌叫苦,不要哀悼垃圾的消失!


他说,“为了世界的健康,难免牺牲世界的和平。把活力作为祭品的大同世界,最不可取。”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从此更始。也许,他并不通晓有关永恒的秘密,但他的作为,绝妙体现了“刹那的永恒”……


【16】


全球之光是种族的战略。他是种族的宗教。宗教,即战略的终极形态。对这个命题的理解,不可滞留在所谓“上帝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的语义,而应该是:“对天子的信仰,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这堡垒,不是上帝这“普遍的客体”,而是天子这“种族的主体”。这堡垒,集合起多少颓废的散兵游勇。他是在种族的险象环生中得到授权的。从这特命全权中,种族的防卫系统诞生了!一切帮助文明转型的非常手段,都称为“解毒剂”。他消解垂死的本能,他孵化新兴气质,他是破坏者,是建设者,还是自然潮汐的体现者,是命运圈回的人格化。种族战略的终极形态。自然之道如此下凡,是为种族文明寻求出路……在搏战之后,他使自己成为多余;他的毒素,化为万物生长的力量。


【17】


道家把自然的原则,应对个人的生活指南,使人在衰世得其所。天子把自然的法则,用于种族命运的转折关头,以宇宙的力量,补气文明的躯壳。这样,整个宇宙都成他的仓库,他的资源无穷尽,他的收获跨时节。他一反传统思想的趋势,拒绝宇宙的拟人化,拒绝使宇宙的心凝结为文明的辩护士──他的德音,是文明的再度自然化,使人类还原为健全的形态。

人们只知道金钱和权力,光明独白对世界似乎多余。他没有必要告诉驴耳,世界定数的全部秘密。“宁被误解,也不要陷于被动”:这便是他的诚意!他游刃有余的风度,以无言的雄辩说明了这一点。不为自己的英明所淹没,拒绝成为世界劣根性的俘虏,最高仲裁者,任何援救对他都是多余的,他的一切超过人力干预的范围。他对人世相视一笑,无系于心,同时,他却关注荒山之丛,关注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的生机,使荒山之丛凝聚着最原始最新鲜的力,在苍茫不觉的浑沌中,跳荡着天真与欢喜──不以夜郎自卑,不以夜郎自大,而以夜郎吸纳新的元气,庆贺自己的秘密诞辰!他不羞涩,没有时间的紧迫感,从容稳固自己的阵脚,蔓延自己的声威。

最珍贵的力量,不在高楼广厦,不在皇室帝宫,不在兵营战场,不在教育机构,更非娱乐的场所、戏子的床榻,工业的设施、电子一条街……最珍贵的力量就在荒原。是荒原,决定历史新潮的消长,筑起不可颠覆的法庭;唯独此地,还有敢于蔑视文明的力量。这表明一切新的活力,最初都表现为野蛮,然后表现为新的信仰,即写照尚未玷污的生存状态;而为已被玷污的生存状态,恢复颠乱了的天平。在浑然无知中建树!他的建树从不受到认可,他把专利留给窃名者,因为他是革命,是威胁,是清洗,是对旧平衡的彻底破坏。

有两种有关宇宙主宰的思想,将在历史中发生戏剧性的相遇,并较量。

“万物主人”的失败和“全球保衡”的胜利,是不难逆料的。环境保护的意识,绿色和平运动的兴起,岂不都是“大保衡之仁”的先驱,和对泛滥于二十世纪的“主人暴行”的谴责?只要现代文明的危机在加剧,人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就不该放弃这一较量:孰能执天下之牛耳,以驱牛于芳草之甸,诚为大仁大爱者。他为文明解毒,他是宇宙的代表。

他的欲望,就是自然的信号。

他的冲动,就是历史的报应。

他的征服,就是文明的再生。

如非如此,他那不可重复的欲望和冲动,又从何征服世界呢?

天子是自然力量的峰值!

让我们为人类保存──这最后一点的宇宙能力(干细胞)吧!他高贵而深刻,他不知疲倦地为世界洗净疮痍、恢复生机,他将人们逐出业己塌陷的老窝。


【18】


当天子运筹帷幄的时候,他的言语令人捉摸不透,但他的发号施令却不含糊……他并不把自己神秘化,所以他特别神秘。对深陷迷信而不可自拔的大众,他是明灯。对着破除明灯的智者,他是明灯后面的无边黑暗──人的弱点成为他点燃神圣的引信。他不为自己而战,他为世界的免于荒芜,而播种。浩荡的王风,以不可遏阻的灵性,驳斥世界的腐朽性。他与世界的对话,是一种谜语:只让可以知道的人意会,不可知道的人只得穿凿。

“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这就是他赐予(可以领悟神妙的)谛听者们的感受。他点燃人们的激情,他熄灭人们的热望;他似清水镇服人心,他似彩虹超凡入圣。他以启示的风格施令,以避免人们用日常语言的含义,剽剥天意。他就这样注精于世界的运转,使之润滑,使之受孕;他就这样着手当下的事务,以为历史的凭证。他对世界的征服,使宇宙的精英免遭贪婪的蛀空!反传统,逾规矩,他的亵渎是定数,他的冒犯是生长,他的忧郁照亮人心的晦暗。他代表底牌行动。他代表实在支配。他以自己身上自然资源──导引生民于继续绵延的坦途。


【19】


他是无忌的暴珍天物者,但总能奇迹般地免受报应,因为自然之运站在他一边,一切天物皆由于他的暴殄,他极端的爱,而得造化。这万物资始的世界之本,显像为暴殄的行为,是他内在循行必定经历的环节。他的循行令人寒心,他的日课使人晕眩。他对神经衰弱者是劫难,但世界的更新换代却不可缺此。万物出于斯,毁于斯,万物在他身上,完成自己的循环。

不论他出现在哪里,不论他以哪一个种族与文明的形式降临,功能总是殊途同归──世界性的风暴为其助威,全球性的混乱作其注解,自然的论证为其所言所行的一切,划上句号。一座宁静的海洋,是无法涌出千珍万异的,所以欲发现珍异,必先发起攻击。千珍万异的深渊,是最难受到搅扰、掀起波涛的。神谕的汪洋并不总是惊涛裂岸的,屑小的刺激岂能随便激起?只有当天子的劫数袭来,使这五色海开花,那时,一切蕴藏的珍异突然喷涌,拔山盖世的热忱萌动,内在的节律,成为外物的契机。

权威生,圣德死,剩下一个飘零暗淡的空壳。天子不愿生命在任何角落中滞留,为了这个缘故,也仅仅为了这个缘故,天子反对一切权威!他所需要的,是嘲弄一切权威,并使偶像倒地。“社会的承认”,不过是精英之士的内力衰退后,与社会之间的“妥协产物”。──“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二章)只有反对权威的权威,得以避免腐朽。他说,“宁强暴而不要柔弱!宁鲁莽而不要犹豫!宁可让人低声诅咒一千句该死,也不要被人轻蔑地斜上一眼。与其遭人同情扶助有如乞丐,不如令人惊诧震悚有如魔王。”


【20】


他与世界的关系,用科学的实证的方法,无从求解。惟有在致命的洞察中,作为文化危机救助者,才得以凸现。濒临绝境的文明,被文明弱化的种族,都要以它的野蛮,作为获救的桥梁。一万个草莽英雄,只有一个天子!到那时,整合的冲击波袭来,多数桥梁应声坍倒,惟有一座貌不惊人,奇迹般地挺住了。唯有真命之主,能承载压力。他使百代生辉,宇宙爆炸的余烬,在他手中变成众星。祭坛的流血,是临产的典礼,而非刑场的排泄;是新生的阵痛,而非弥留的遗憾。新的种族,获得了配天之德。


【21】


宇宙的辟阖力量,在最深的发祥地……涌出天籁的吹奏者。他说:“天籁不是放任、纵欲,如魏晋名士的亡国灭种。天籁是抹去环境的尘埃而复性。为此,他反对惠能那完善无瑕的虚无主义,惠能的美丽是在逻辑上无可挑剔,但在逻辑以外,却像佛教其他宗派一样不能生育,成为绝响。要摒弃一律、刻板、僵化,尽管现代类人把这僵化溢美为“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灵巧的弹性需要幸运,也需要力量,需要忘我,需要清新──敬请天下,免遭唯物主义的戕害。”

开刀的时机业已成熟。消弥人患者,以自己的天性,成全宇宙的使命。他欢迎解缚的茫茫乱世:狼烟滚滚,建树坠地,为流动的等级,打开封闭的闸门。


【22】


不论从生命史还是从文明史的角度看,天子都是受难者与牺牲品。转折之功,使他饱受磨难之力;开辟之运,使他经历锤炼之劫。他的伫立,使足下的泥土成为神庙。这千年不遇的范例,作为命运的旌旗和他自寻的归宿,在受难与牺牲上获得了同一:受苦是自愿,受难是宿命。他不断流血,他的“赔罪祭”,就是世界的兴奋剂;他的血样,是世界机能的证明。这自觉的牺牲,用自己的生命做成通往永恒的秘仪。

全球之光的内在世界,就是如此居于“绝对的少数”,为了“沿着一条阻力较少的自然之路”,更有效地达到预计的目标,他节约能量,给世人造成一种幻觉:他尊重当代的风俗、社会的守则、各行各业的规范。但实际上,他禀受星相的垂范,蔑视庶物的道义。他爱的座右铭,不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是“不能留芳百世,可以遗臭万年”。正是这呼吁所由兴起的力量星海,把宇宙的清新注入人间,震落文明的茅塞,使指鹿为马、认贼作父、逐臭不已的文明,化为烟尘。一万年的冲力,改变历史之船的航向,使颠覆的曲线之美,成为天下的宪法。

伟大的牺牲品,他的牺牲引起天长地久的震荡。他的牺牲是宇宙的纯粹祭品,是自然力的净化。他若不以征服者的面自向世人显现,就被视为一个弱者、病夫、可怜虫、残废之物。当他以征服者和叛道者的面目显灵,世界才开始承认他的定数。他的屠杀是肥田粉,他的屠杀是播种机,它的屠杀是园丁的爱,因为他的工作说到底是对文明和种族的披荆斩棘,是让自然喘息复原。他不是前来领受颂扬,而是为了偿还陈账。他作为冷酷的报应临头,所以他的本质不可能是“利他”的,但与“利己”的倾向,当然相距更远!风俗、道德、世故、人情,都是他危险的伴侣。


【23】


天野之草,万里飘零的孤蓬,无归宿的宇宙浪人,是由天命拣选,到处碰壁却无往不利:宇宙性的胜利是以事件性的失败为基础的!这就是他的人性命运。

“圣人无心,任世之自成。成之淳薄,皆非圣也。圣能任世之自得耳,岂能使世得圣哉!故皇王之迹与世俱迁,而圣人之道未始不全也。”(向秀[二二七/二七七年]:《庄子·缮性注》)天子追求什么?仿佛无所不求。天子没有一个外在的、可见的标准,然而他本身的机能,就是他唯一的标准!庄子的至乐,追求心里的恬静;杨朱的至乐,追求功能的享受;天子的至乐,宣泄身上的宇宙力量。不在于“怎样进行选择”,而在于“命运要我怎样”;没有什么是“最好的”,只有“唯一的”;所以天子的命运里根本就没有“假如”。

命运眷顾天子,为他保留一种气候,种子播下,让他形成革新世界的力量。他也许看不见自己的收获,甚至看不见作物的茁壮,但他已经下播了,终究会茁壮,终究会收获。天意垂青的迹象,主权辐射种族的四裔(就是古书的四夷),天子的气候,助成宇宙风云,预演人间。


【24】


易化的启示,只有配天者知道,要由配天者宣布,他以不和谐的音阶,奏鸣雄浑壮哉的和谐。在这宇宙运动中,生命融为整体:自然的冲突、人间的苦难,由于投身在更大的冲突、更剧烈的苦难,而变为平安的福祉。自立门户的孽障,因门户的崩溃而荡然无存──局部的痛苦,化成整体的艺术。配天者说:“分庭抗礼或不可免,甚至是发育生命所必需;然易化之流的转向,已推涌新的尺度,把地球上一切体系的竞争,置入一个强力的和平;型号间的践踏将结束,新型的关系将放弃霸者的积习,王道成为新的武器。”他不是以心以脑,而是以更深的本能,来弥合分裂的世界! 


【25】


他像宇宙黑洞一样会际在死生,出入于星体──所以,他的沟通,完成“王”的事业,一举贯通天地人三界,而能贯通实体者,必是虚无之君!是他,全球之光,使宇宙一体的梦想,得以在文明中实现。他不比佛家“众生乎等”的说教,但神道设教的时刻,却是“神道”与“人道”融合,是宇宙代表与人民代表的统一。神道精神,对文明作出正确的评估。哭泣,是万物之始;绝望,是万神之主。

天子!全球之光!种族与文明的黑洞!你怎能以优生学的方法、教育学的技巧,培养出来?又如何用社会择优的途径、竞争淘汰的机制,拣选出来?优生的方法,只能是较高种类对较低种类的处理,如一个热心的牧人对待其马、牛、羊、猎狗、飞鹰、信鸽的养育方式……怎能反其道以行之,让低级生灵去选择高级生灵?兵痞主宰朝政的笑话,外行领导内行的罪恶,该收场了。

开天辟地的神,曾与浑沌为伍,不可为人尽知,哪怕集中一切类人的智慧!即使通过人的技术和道路,也只能达到他的忤逆、颠乱、阴阳易位,不能明白他的真相。所以他宁肯居于空虚的星际殡宫,不要混迹充实的动物庄园。


【26】


他非善亦非恶;他只是力。他非生亦非死,非爱亦非恨;他只是力。这力是生命的力,生殖的力也是死亡的力,好像“无边龙王”所盘踞的自相矛盾的汪洋!他是高高的涨,亦是深深的落。他是绝后的潮,亦是空前的汐。外向创造,是内向弥满的结果……对世界,这是救方;对自己,这是补剂。

天子为什么显得无情?因为他有更高的寄托!他的心智,被一座绝顶的雪山牢牢攫住;他的情绪,被地心的漩涡一下子卷入;他的目光和天外的星,遥相辉映,他的听觉和地壳的迁移共呜。他的心,那样虔诚宁谧,可以感受宇宙最细微的颤栗。他的目光从琐屑短暂的事物上移开了,他的关注分配给一切时空的涡流。

宇宙代表的意念之海,秘藏着流转易形的善恶。他跌宕、折回、自我否定、万变不离宗。意念之海,是他嬉戏的唯一乐土。宇宙代表,一旦触发超新星爆炸,他本身的有与无,反倒不重要了。这时,他的瞬间,化为世界的永恒,他的质量在历史中不断搅拌,“以奴仆命风月”,他如此厚待自己的造物!“与花鸟共忧乐。”──在这意义上,死是生的伊始;热切的生之注视,直接促成勇毅地赴死。生的信念并非生活的风暴所激发,而是针对不可避免的灭顶之灾所发出的安慰。生命的脆弱,使生命变得雄伟起来;正是岁岁年年的流逝,仿佛层层剥笋,警告他:“这是最后的一班车!”于是悲剧的主角,终于登上了泰山的极顶。天子走后,历史再度沉寂下来。世界又将成为泄欲的场所,裂地惊雷也在阴云下,渐失在时空错乱的混杂中……


【27】


他的诚,是反抗天命的天命!矢忠于天命,有时正是反天命。其中奥义,他完完全全地通晓。天命不是由言语,而是由行为,宣诸世界。早在三千年前,周武王就这么干了!他的语言和他的行为相见之下,有如河伯之谒北海若。惟有随时而易,才能追踪天子的行迹。至诚者不仅动天,且能变天。至诚者,自己就是天,他感化许多顽石,并孵化整整一个世代的希望,凝集天涯海角的精华。

历史的结晶是天子而不是人民!历史的归宿是天子而不是人民!类人们所拥有的理想、希望、光荣、巅峰的骄傲、深渊的悲哀……不足以使我们引以为荣。天子!你不在天上,而是盘桓在我们的灵与肉的最细微处,并埋伏在我们彼此之间!──文化的创造,社会的繁荣,人民的福利,慑人的宗教,感人的艺术、惊人的科学、动人的政治……如果失去这位示范性的代表,岂不完全失去了神采,并且流于空洞的形式?徒有其表的虚无,将淹没文明!深入骨髓的疑虑,将窒息种族!

真的精魂是在自我折磨中,周而复始,层出不穷,远逸一切市井天才的目光之外。它忽左忽右,忽冷忽热,在沉稳中奔腾,在奔腾中沉稳……笔墨难以形诸。尽管,他有时也愿为形态与方法而死去,以此象征他的爱,象征他奔流到海不复回归的宇宙感情。


【28】


阴阳─四象……道德与艺术,宗教与科学,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汇集于社会,则为政治;体现于文明,则为历史。文明史,乃是混一者的游乐场;混一者,乃是文明史的仲裁人。他调解一切不可调解的,以剑,以火;他变化一切不该变化的,以性,以命。唯独如此,天马行空,人称天梯,他称凳脚。他的功德不在治也不在乱,而在治乱之间,由治而乱,由乱而治,是他的要义。

宇宙与世界、生命与种族、历史与文明的“和”。皆源于主导者的双重性(生育与毁亡,树立与击倒,升起与落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故有运动,故致和顺。反之,只有生生之德而无肃杀之刑,或只有阳刚之气而无阴柔之数,和将散,顺将背,宇宙与世界将停滞,生命与种族将退化,历史与文明将朽坏。我们以此建立新的世界观,并称为“历史神学”。

他说:“不错,一切价值都曾是自我意识的儿子,但现在,伟大的价值必须从自我意识的毁灭以入手,以弘扬更高的自己。”为了保值,就须改变保值的对象!所以,最伟大的画家,是在其死后,作品才价值连城。这不仅是“市场规律”使之然也;而是人性创造了市场规律!

复杂的人性如此偏爱生生灭灭的、爱彼恨此、远交近攻的圈回之势,所以,他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邻人甚至祖先,然后再尊敬他们。这革命性的突破,还常常表现为“高贵的自杀”(如“让贤”):造出自我意识的手,压倒甚至消灭自我意识来完成自己!而这一切圈回之美,并非休耕之前的直线努力所能一蹴而就的。植物必须高于地表,动物必须冲击环境,思想必须突破水土(也就是“原点”、“祖国”、“生你养你的地方”……)的压制……──突破水土的束缚,是为迎接更广大的时空。万物朝向宇宙之光,舒展,平心静气,获得最佳的生长,开发最大的潜能,企及最高的域值。如果他谨守祖国大地的规矩,他反倒悖逆了大地的本性!因为让万物超越自己,正是大地的美意!一个新的花期,就这样,在普遍的毁灭中,酝酿着。


(另起一单页)

第五部

集中力量、一以贯之


【01】


天子学说,实际上是在传统精神和现代力量之间取得的平衡。这种平衡,是在二者的对抗所造就的中国废墟中,兴起的。这片运动不断且绵延成灾的废墟,构成了心灵和社会的双重陷阱。正是在没顶之灾中,空前高昂的呼声方能升起,你能说,这呼声不是仁慈的?你能指责它,既不合古义又睽离了现代精神?

须知不论古人还是洋人,都未曾遭遇这般严酷、近乎疯狂的两军对垒与战线错乱!甚至罗马帝国的崩溃和中世纪的来临,也没有造成如此重大的人员伤亡!所以,不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无法达到“天子”这般纯净、近乎透明的思想液态。


【02】


二十世纪是破碎的、凋零的、残败的……时代。仿佛一片晚秋的气氛,一片肃杀的景象,也还加杂着寒暴前的几个小阳春,徒然唤起冬蝇欢舞……世纪的血腥腐臭靠什么消除?世界的分崩离析靠什么弥合?历史的残篇靠什么接续?

除了天子,一切的一切都已试过了,无效。惟有天子,引人绕过迷津、穿越沙漠,并在穿越中给人以热情,在绕过中赐人以安宁!他拒绝制度化的陷阱,尽管在他影响历史的社会化进程中,难免留下一座座制度化的墓碑,但他的心性却是与此相反的,所以他能俘获生民的心,并完成亡灵的安葬仪式。

他反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刻病症:生民流离失所,死人则端坐庙堂甚至发号施令。本该安歇的亡灵,在道具的支撑下移动、奔走;本该奋起的生命,却在春夏的艳阳下蛰居、冬眠。一切都如此荒诞,以至悖天逆情,失却自然,举世滔滔皆伪善。社会的持续病痛告诉我们:要使生命获得解放,就需要一个“比亡灵更有力的象征”,这就是现形为人又摒弃了人的弱点的天子:全球之光。天子,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心诚,就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到天子的踪迹!他的物化形式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今人惊心;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情人、同志、保护者一样,可敬可爱。

智慧海,是天子的别名。尽管“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也是需要刷新的。那种族、文明、历史的大本体,其宗教象征性、生命象征性,迄今为止还没有另一个锻炼得恰到好处的符号,可以取代“天子”以表达之……所以我们把永恒的智慧海,仍然称作天子。“天子─永恒者”的复式结构表明,我们现有的语言是依然贫乏。天子─永恒者,实际上是对一个“观念过程”的指代。此过程始于“天子”,终于“永恒者”,其时间跨度,囊括了由现代回溯古代的力量。

有关天子的思考,是立足于人类的文化废墟,故采用适用的残片来表达自己,以便塑就一座承先启后的殿。现代权威即将没落,倘若他们阻挡天子的驾到。外来权威都将没落,天子出现,朝阳升起,鬼火还不黯然失色?朝阳行将破晓,鬼火不再被奉为指路明灯。天子对现行权威具有不可思议的杀伤力,他们的眼睛只看见过去,他们的耳朵听不见未来;他们只知有纪念塔,不知有生命树;只知几何图形,不知大地的天然;热衷护卫旗帜,胜过争取人心……总之,权威们只知自己,不知天地人。如此的权威能不没落?

人形的天子,作为宇宙编码的载体,则是为某个特定事变而准备的。这事变潜伏在人们的生命中,在固定的生活之轨的近旁静待天机。天子,将作为这事变的肇事者、转折者和伟大的庖丁,来到人民中间。他是为这事变“被派来”并存在的,这事变也专门为他而发生。该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都与他特有的脉息款通;他的宇宙编码的微妙演化,都与这事变的波澜运化默契无间、互为表里……

天子将来到受苦受难的人间,用他的真诚与无私,祛除弥漫在人间的灰色情绪,打开一扇通向新世纪的门。天子以他的气息,给末世灌注生机。人类在他面前,如婴孩,奇迹般过滤往昔的油滑、腐败,退缩的人变为进取的人。在朝阳的照拂下,暮色一变为夜气,再变为晨光,三变为正午的荣华。


【03】


中国的最大发现是什么?是那些琐碎的出土文物?是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是那些古旧的字画书籍?是那些被反复曲解的历史?都不是。中国的最大发现,早在三千年前就出现在远东的晨雾中:“天子”的神圣信念。

天子超一切理。一切理性,是他的附庸、伸张、支派,并理所当然成为天子的仆从。一切理性像光芒,自他而出,所以随着人类目光的延伸,崇拜光芒(即崇拜理性)的时代,让位给崇拜光源(即崇拜天子)的时代。

天子崇拜,不是基于人本主义的个人崇拜,而是对宇宙能力的崇拜,是“扬弃人”以“驶入神”的无形之帆。

天子,表里相符的宇宙编码,不是活佛,不是教宗,不是哈里发,不是一切通过种族与文明的力量来推举、选择、淘汰、培养的蜂王一般的“精神领袖”;而是种族与文明的独往独来的开辟者。他像“不正确的思想”那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他是不可替代的种族本能,是天赐众生的礼物。尽管从形式说,“他来自人民之中”……但他禀受的天命,非由人意宣传制造,却如火(天子)由薪(人民)传。

宇宙编码。不仅古老,也是锐进精神的现代主宰……天子因此也是超现代的,因为天子永远驱遣驶向未来的精神……吞噬肥胖的统治阶级、捣毁溃疡的既得利益……

不该否认,中国古代周朝的史官文化奉成功的统治者为天子,有其社会政治方面的教化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它的一贯性、合理性、稳定感和安全感上,也许,这种传统的社会政治的天子观念,比原始的宗教哲学的天子观念,更有直接的应用价值也说不定。然而,也请允许我们反驳一句:社会政治的天子原从宗教哲学的天子派生,如果前者膨胀过度,以致完全壅蔽了后者,那么,后者的生命也就凋弊了,弃本逐末的结果,使得先秦王国时代的政治光荣,不仅在秦汉以后的帝国时代沦丧殆尽,且适得其反为现代化过程的文化负累、社会灾星……

悲哉!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淡忘了天子!他们甚至有意在思考过程和写作过程中,回避了天子!或者,仅仅把天子作为一个批判的政治角色来考虑!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知道,天子是如何创造人的物种和人的文明的,他们以自己的怯懦规避了这样一个事实:任何有活力的民族,其骨髓底里,无不鼓荡着天子的精魂!

为什么这些“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竟会忽略天子?从而忽略了曾经支配中国的根本精神?因为有人冒充天子,用他们的劣形恶迹,败坏了关于天子的神圣观念。这些混混们自称皇帝、执政、人民的公仆,却干着与强盗一般无二的勾当!这样可悲的现实,逼使中国思想家们避讳式地放弃了天子,从而自动放弃了中国的文化父母、精神堡垒!只是在现代文明的败落中,只是自此伊始的精神振颤中,当有关天子的神圣观念已被污染、天子的神位业已破灭、天子已为人所不齿的时候,我们在否极泰来的渊底,才重又发现了他!

这一精神的震颤,难道不是周文王以来的最大盛事?我们这一代人,要把天子观念从游民、无赖、痞子的死党所结成利害关系之网中,释放出来!天子神性的再临,也就是社会人性的复归。天子从学术市侩的文献中走出的日子,将是人民箪食壶浆、重新迎接天子的时刻!

如果以秦为界,区分中国政治史为“王国时代”(夏、商、周的“三代”封建社会)与“帝国时代”(自秦至清的“二十五史”长城时代的中央集权社会),当发现两者的天子观念有重大歧异。前者是本义,重宗教哲学;后者是衍义,重社会政治。现在,是到了复兴王国时代之古义的时候了。在业已开始的“全球时代”,如能确立立宪的自治社会,将显明天子以圣德。

后代的人们!不要忽视这两千多年的思想隐遁!是全球风暴,使天子观念再度鲜明起来。天子能鼓起新鲜的晨风,是因为他经历过漫长的黑夜。谢谢命运,施加全球时代的严酷压力,迫使我们反观自己,得以肃清这两千多年的历史健忘症。天子登临世界化育者的圣殿,打开封闭的城门。新的中国文化,从原始心灵中汲取的养料,要远多于儒、释、道。新的全球文明,从原始宗教里周转的能量,要胜过于学者的书斋。


【04】


一部最值得人们夸耀的中国史,多是关于天子的传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衍生物。

自然的选择是“不期而遇的奉天承运”──天子本身也许并非生而洞悉自己的神性,只是在艰难的历程中才领悟到这一天启。社会给他理智(理智正像语言、逻辑一样,是藉助于社会交往而产生并发展的),宇宙却命令他超越之。他身上凝集的自然力量使他超一切理,进入无所不见的达观──“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也,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形全精复,与天合一。”(《庄子·达生》)他岂能为了社会的整合要求,而破坏自然之形、支离自然之精?


【05】


天子崇拜作为天地之道,代表了沉沦中的现代人在智虑枯竭的困窘中,所进行的思想挣扎?从根本说,这当然无从圆满再现天子的本来形态。但不论如何,这已是最后的斗争了,因为,一切理性的、经验的、人的解决方式,现在全都失效了。

对天子的认识,是绝境中的醒悟,它不仅是学理的推导,也是心灵的祈祷,它将使情绪成为世界的开山斧钺,而谴责情绪化,反而使得世界的分裂倾向日甚一日。因为,弥合了世界的裂纹而为协和完美的整体的,终究是感情而不是理性。理性的分析虽然支解神圣,岂能再造天地之道?只有绝境中的反本之思,才能助人脱离绝境。何况纹理和裂纹的“纹”,也是文化和文明之“文”的借代和隐喻。

天子崇拜,是一道横跨政治纪元和宗教纪元的精神彩虹。天子崇拜得力于天子观念的双重性:政治性与宗教性、社会性与历史性、文化意义和生物意义的对偶……前者是他的人性表现,后者是他的神性证明。从这种双重性,当可以发现天子与“独裁者”的区别。后者只有政治性、社会性与文化意义,而缺乏历史价值、极少宗教价值、绝无生物意义。

相形之下,当代西方世界的“宗教复兴”则是一种飘渺的假象。西方人在一千年的苦难和压力下聚集起来的宗教精神,已在他们历时五百年的世界征服活动(1492──1991年)中消耗殆尽了。而真正的宗教精神,就其本质而言,乃是长期的、模式化的虐待狂的经验以及由此形成的被虐嗜好的产物?虐待狂或被虐狂,尽管这种变态心理由于升华的作用而获得了神圣高洁的表现,但不论怎么说,宗教精神意味着压抑的胜利;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陶醉于放纵的快乐中,岂有此理(宗教复兴之理)?宗教精神意味着“由被征服者走向征服者的历史凯旋”,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经历“由征服者沦为被征服者”的苦痛煎熬,经历反向殖民的过程,他们的宗教复兴,结果流于放纵期间的暂时喘息、沦落时代的暂时振作罢了。也许宗教的真正复兴不能不有待“某个几百年来处于被压迫状态的民族”了。

天子崇拜,不是命人安于现状的,而是教人打破现状的。天子崇拜,不是使人俯首贴耳世俗权威的,而是要人远离世俗权威的。天子崇拜,它不教人做他者的奴隶,而是教人做自己的主人。有关天子的灵感与启示,不是从天上宁谧明净的云色中来,而是从地上蜂拥污秽的蝇蚊声中来:它消解衰嚎,震碎乌云,欢呼暴雨,清洗文明,再生种族,使崇拜蝇蚊的大地得以摆脱蝇蚊的骚扰!新的云色、新的星系,从污染的视线下展现出来。

天子崇拜加在人们头上的,不是奴役,而是力量。天子,愿意成为坏心情的麻醉剂!他的刺杀不再引起痛楚。天子,有义务成为种族渣滓与文明废墟的清洁剂!凡崇拜天子者,必得安宁,凡皈依天子者,必得归宿。安宁与归宿不是主观感觉,而有待内在布局与外在平衡,天子崇拜,是其极境。


【06】


宇宙的关键是什么?是天子。这就是我们人类就此问题所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洞识。“既得其母,以如其子。”(《老子》五十二章)只有认识了天子,才认识由之派生的一切。但天子却难以为肉眼所全知,所以这个世界的真实是对人永远紧闭的。这是不可知论的一条佐证。而发现自己心中的天子,与之进行神异的交通,谨守他和他的王风而不复失去……对生就一付贱骨恶相的“作为类的人”来说,难能但是可贵。只因再大的智慧也摆脱不了生物界的宿命。若要从宿命解脱,他只能“塞其兑,闭其门”(同上《老子》),冥想天子……如果“开其兑,济其事”(同上《老子》),宿命重又潜返,对灵魂发动无情的袭击,切断智慧和本体间脆弱的交通线。

智慧和本体间脆弱的交通,是人之为人(而不是“作为类的人”)的要素。这交通线是“天下之至柔”(《老子》四十三章),但无所不在,随心闯入一切樊篱,任情逾越人间障碍。坚固的死角,万里的长城,无法阻拦,阻止的动作只是加强并赞助了天下的至柔。对人间利益,他无为;对天命诛求,他有益。他的不言之教指示崇高的净化,电、火、核子爆炸,在一片静默中无声无息的死亡……他以此垂训历史,教化天下,并启示来者。尽管这交通线,理所当然不在辩证法的概念游戏里。


【07】


两全之事对凡人是一个梦,对天子却极自然。他兼具破格的蛮力和守格的威仪,他深谋远虑,对人群却有原始的吸引力。

天子的仪表,合乎风俗,合乎他的风俗所表达的身份感,但绝不媚俗媚雅。他预示世界的潮流,在群众面前,不可思议,在仆从面前,充满魅力,这使人内心深处产生了敬畏。他思想敏捷、情绪万端,心怀一座城池……但给人无思无虑、顺帝之则的印象。为什么?他不隐藏内心的斗争,他的变化都是自然使之然,他的奋斗类似火山喷发的“非意志活动”。他以此砥砺人心,使人信赖。他的力量比他的名号,更深刻。在危难时代,惊涛骇浪的行驶,需要无惧的导航。他的内心充满创造的锐气,以优雅的风度吹入谦逊的气息,但隐藏着威严冷峻。他登上社会的战场,照亮被烟熏黑的文明世界。所以《尧典》预言说:“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这股“人化的自然力”,注入社会乱麻,使之迸裂,鞭击人的感官,生出新的机体。他的活动半径越大,他的功能越丰富,他的影响越奇妙……天子的外部表现,使他雄浑自然如宁静之风,化及四裔。他的意志行之有效在广大区域,尽情汲取精神养料,领地广大,养料丰盛,类似王浆的种族激素,激活了全部潜能,使他变得神圣。净化升腾,颠簸于历史高峰的无限优越,挺拔于宇宙之极的凝寂,宽洪大量的俯视,充满恩赏的注入……

他的外表素朴,满溢万籁俱静的活力,天成之质,成为世界征服者的催眠力量。他不浪费实质,他推动宇宙呼吸,他为引入宇宙活力而降生:“宁愿被杀于命定的位置,也不流落在利禄的途径。”不管他的位置被打上何种印记,标上何种利禄的价码,他总一心恪守着命运的祭坛。不论利禄的途径多么金碧辉煌、热闹非凡……他都始终如一地拒绝。这就是他最深处的尊贵!


【08】


如果承认善恶的区分乃是基于种族的或文明的需要,就可以认清善恶也应自天子而分别:违逆天子的即为恶,顺应天子的即为善;天子扶助的就是善,天子歼灭的就是恶,因为种族、文明之准,实为天地之准的延伸。种族与文明的准绳,并非日常意义的工具,实际上已经成为目的本身。自在、自为,然后自灭,他不为种族、文明而献身;相反,种族与文明实为他的见证。谁能使天地之准灭亡?他的内在包容了平庸的献身对象。

有些人把所有的“恶”归诸天子;有些人把所有的“善”归诸天子。其实天子非善非恶,超出类人的准则以外。而根据人的经验,则不妨把一切善行,一切恶事,一切仁爱,一切不义,一切功德,一切罪孽,一切正与一切反……都归于天子名下,方能说明天子于万一。他是万事万物之源,他也是温室,永动者,旧种族之子,新文明之父。

自然之天、无极之子,常常独自担当了不义,默默承受历史的咒语,他不觉得这是隐秘的报应,也不觉得这是现世的惩罚;他从这不同寻常的命运中获得快慰安详。满足了他的,是距离感的骄傲。他焚烧繁殖力特盛的杂草,他刈除潜入温室的败类。天子的仁慈,化尸骨为肥料,仿佛自然:化育、卫护新的物种,则是他生涯中的绿色。


【09】


现代唯物主义比古代唯物主义更严重地毒害了人民的纯朴信仰,从而使天子崇拜遭到了无情的放逐。但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消灭这个“比整个科学理性还更源远流长的内心憧憬”。恰恰相反,现代的放逐,给予天子崇拜以新的锻炼,使之有效排斥了自身在历史流程中混杂进来的污染(如皇权的污染、僭主的窃夺),从而恢复了生命的弹性。

新的天子崇拜不再固执于仪式与教义,而进入“没有边界的领域”。真命天子不被承认,他的生命力也不会枯竭,从多数人方面说,它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安慰;对少数人而言,它是新秩序的温床,这秩序是由天子的渴望、天子的方向感与节律,所铸造的。

若就不同的地方讲,天子不同于仙、佛。天子先天而成,不以后天的修炼而练就。天子是基因的产物,而不是教养的产物。天子是宿命,是定数,不以人力、人心而移易。对佛性的启迪也罢,对仙能的提炼也罢,可以造就凡夫俗子,但并不能造出一个天子来。佛性与仙能在生物的潜域上是可能存在的,现代人喋喋而言的“特异功能”即是对此的一个解释。但仙佛观念只是导向凡夫俗子的个体完善,天子则不然,他是先天如此,是先于必然的偶然,是先于社会的天命。所以,虽然每个人都有沟通天子的潜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天子”,就像“每个人都能成为仙佛”。尽管每个人的身心中,都有着天子性能的退化形式。

天子之光可以通过智者的思索而发现,但这神光却并非起源于“人的内心世界”,他是由宇宙能量从外部照射并透进的。独具慧眼的哲人不过是通过自我发现而对之进行了观照。人形的天子无需苦行,因为他的苦行不是为了提升境界,而是出于本能的快乐。他不是用坚忍的力量来充作神格的见证,而仅仅从中获得自身的满足。他的耕作不为收获,而是存在的方式,这一切“异常形态”,是在他诞生的刹那与偶然中,就决定了的。

正气……浩气……天地精神……天命……天子……当他作为斩钉截铁的权力形态,悬示在血肉横飞的人生角斗场,崛起在阴雨绵绵的历史泥沼: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

每个人,总是用一孔支离破碎的日常经验,去分析、消化、吸收天子的完美,结果呢,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丑陋。而当精神作为权力形态,把百孔千疮的日常世界炸得粉碎,人们就能在整体的交感中,摒弃割裂了的传达,直接亲近那完美!


【10】


类人是感官的动物,所以需要偶像,奉之如天旗,驰之如天马。即使这个偶像是死的、“泥塑的菩萨”,也比没有的好。宗教的组织力量(寺庙、教会或帮派、政党)于是藉此食言而肥、扩张自己;但世界却无法因此获得统一与活力并存的秩序。“欲令统一的活力以世界规模出现,舍我其谁?”这惟有天子的言语。如果失去天子,统一与活力不可能并存。所以,在天子离去的时代,不是僵硬的暴君,就是散乱的暴民。两暴相替,以暴易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因为暴君暴民都是首先顾及一己的私欲、集团的狂热。惟有天子弥合两暴的分裂,混一宇内,物我一体。天子是宇宙透入的光,全球之光!

伟人们常以无数细民的痛苦与牺牲,来作成他们的盛筵大菜、“满汉全席”。奇妙的是,痛苦的被牺牲者常常倒也像是乐此不疲。这种可怕的游戏美其名曰“社会试验”,甚至晋封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自由主义者指责说,“这多么残酷!难道伟人真有权力为自己的兴之所至,致千百万人于死地吗?”然而遗憾的是,如此疑问,却是出自历史的无知!他们身上对事物本象的摄取力是如此贫弱,以致根本不懂这个道理:伟人之所以掷地有声,且能肆无忌惮,只是迎合了历史的契机。“云从龙,风从虎,风云使龙虎生色”。一切伟人不过充当了历史事变的角色,伟人本身,还不是一个臭皮囊?他们的游戏及试验,不过是历史霓虹灯,一闪一烁……这样的家伙“必须没有隐私”,甚至他的日常起居也是公共生活不折不扣的一部分。古人云,“观民风,则知天下安危。”伟人面对历史和良心,没有隐私,这就是古代思想中“慎独”的精义。它批判贵族的贪婪、民众的自私,而昭示历史“那种启迪良心的懿行”。

天子没有私生活,并不否定类人的私生活。相反,天子之“无”是为保障类人之“有”。天子为了成全人性的丰富,而舍弃了自己的人性。这样伟大的保民者,仅从“观民风”中,获得最大的愉悦;就像牧人从牧羊中得到快乐。这是牧人的特殊禀赋使然,并非刻意追求。他审度一切,并从“克己复礼,万国咸宁”,得到内心的满足。

天子的苦修不是乡愿的懿德、曲士的穷酸。天子之己,只须光大,何须克制?他的要务是激励自己的人格,不是以世俗的规范来限制。发育不良的天子,岂能奉天承运,以新的星云弥满新的太空!在这种意义上,天子的自我放纵,是对世界的第一功德。他的苦修所克只是克服异己的力量,人性的残余、万物趋向于中庸的倾向……

异己力量,曾经伴随人形一起侵入他的精神境域,人类之毒,文明之害,就是被称颂为人性的那种东西;拥有天命的人,必须把人性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逐出去!这正是天子的圣功。对人类遗产的聚歼,并非心血来潮,亦非反叛教条,而是在最原始的生命智慧中就已拥有的:原始人在老一代亡故之后,即行焚烧他们的遗迹,然后迁居,以开辟清朗的新星!最澄澈的苍穹!不是复活古老的秩序,使黄金盛世得以复原;而是恢复自然平衡,为文明的进一步扩张,先退一步到原始的沃壤!他的礼,远离儒生之礼,几近达士之道。他知道,秩序本于自然,活力源于自然的迁异。其形虽异,其实则一。形异是时装的迁化;实一则为自然的本体。横征暴敛腐朽的人心,冲击既得利益的集团,践踏不成体统的锦囊败絮,扫荡其中的寄生虫,漠视温情的自然力!


【11】


偶像崇拜和圣德崇拜,分别通向死亡与再生。所以,生命之主反对偶像崇拜,反对以他自身为目标的思想射击!他知道,不论这些崇拜看起来如何严肃,终将通向精神的僵化与社会的麻痹。他知道,崇拜偶像即崇拜恶魔,而对人造物的这类献媚,难免不遭自然的报应。鄙俗的人格贡奉,可使一切活生生的调节能力化为乌有,使人异化为“丧失说话能力的工具”,一种比奴隶还要不如的怪物。

偶像崇拜是精神的毒瘤,天子若受到掣肘,难以剔除这一毒瘤,则不惜毁灭毒瘤的宿主、那些企图自利的拜物教徒。他清楚知道,一个有机体无力切除自身的毒瘤,等于宣告接近生命的尽头。不能结束这一进程,则不妨加速这一进程!这就是宇宙代表、自然之主的最大功德!他带来的剧烈毁灭,是对偶像崇拜论者、精神中风症、文化麻痹症以及社会症的报应。这报应并非出自疯狂的仇恨、炽烈的恶念,而是生命力量的反弹。

天子的生命辉映百代。周流六虚、川行不息的宇宙能量!天子来,不是要建立新兴的偶像以取代腐败的偶像,而是要击溃一切偶像,并为此克服人心的壁垒。他一脚踏着大地,一脚踏着庙宇,对世界宣布,一切曾经成功的创造,难免会把盲目的类人导向偶像崇拜的巅顶,那巅顶处的尽头是一条绝路,毁掉了多少文明。是沿着惰性的漏斗滑下?还是顺着自然的灵气上升?

自然的生命力,在他身上鼓荡不息,使他超凡脱俗,不为世人的毁誉所动,他像张献忠那样歼灭自己的阿谀者,又像多尔衮那样剪除自己的拥戴者,他不为一时的利钝而损益天命,因为他是一位更大的乱世之子。他的目光深远、看清凡眼不能穿透的隐秘,他承受凡人不能承受的重负。人间的毁谤赞誉,不能阻碍他的起落,只能显示他的弧度之美──天子,不可腐蚀的自然本身。他躬行自然的事业,如毁谤与赞誉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他宁愿进入方舟,也不愿顺应洪水、放弃生命。变本加厉的行动,等待谎言的不攻自破。他相信,被权能与暴力尊为“思想”、“主义”、“理论”的现代谎言,即便洪水滔天,也终会自然消退,重行显露谎言下面的生机勃勃的大地。为此,他坚守今日的阵地,眺望明日的胜利。

他的孤独是力量的孤明之征:不仅因为他忍受孤独,还因为他创造孤独!他的心,寂寞有如宁静的汪洋,蕴藏千珍万奇,没有一点波澜。有时,他无风而起千尺浪,那独一无二的颠顶,仿佛旭日,没有交流,惟有施予。他把一切苦海深处涌起的赞辞,看作支支背后射来的暗箭……发射者的意图不论善恶,实际的效果总是企图击中天子的软肋,麻痹他的易感,毒害他的纯净,使他沦为乞丐。渺小生灵的爱戴,比伟大仇敌的攻击,更为刻毒。他洞悉人的隐秘及其暗潮,他时刻警惕这种危险,渊深的人格理解一切,使得亲密的毒箭在他身上纷纷撞落。

由于礼仪,他无法对赞美者绳之以法,正如无法对批评者绳之以法。但私议天子者,无论出以赞辞或谤词,终将得到不好的报应:议论自己理解力以外的超象者,怎能不是拘于物象的私心?天子不以成而喜,不以败而忧。一切成败在他视之,不过是命运的波澜、自然的节奏,是天命的周转而己。这不是冷漠,而是以逸待劳……失利时不远遁,当敌人欢庆胜利时,他卷土重来、反戈一击……这不仅是高明的策略、致命的权术,也是他的内在的光。

天子,闪电王的性格,要求自由与效率,反对形象的要求、人格的压力。而对圣德的崇拜,基于无中生有的信念,这信念所崇拜的对象,是空盈的灵体,而非实在的物体,正因为它空盈,没有被毒化,才有更新的力量,才不致沦为实体的奴隶,因为盲从和依赖,而丧失活力。天子无视且厌恶自我炫耀,他强化阵地是执行天命判决,而动物崇拜和权力神化只会败坏这一判决的公正性和自然性,使其沦为类人私欲的藉口。

为判决的公正执行,天子有时不得不向人欲宣战。所以,对滔滔人欲而言,天子的存在是不可告人的,是天道循环给他的奥秘,他有义务不泄天机,即使是对他的生身父母。保合不可告人的赤子之心,人群中产生了神秘感,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收拢灵性的残余。


【12】


在原始的思想张力中,每个古老的图像标志,实际上都可以包容一个神话:自然神话,动植物神话,族源神话,英雄神话……无文字社会主要依赖语言传达文化,或靠图腾柱一类的造型予以记录,从而分头促进了语言神话和美术神话的发展。如中国神话叙事的欠发达,可能与中文(从甲骨文与金文开始)相对脱离语言的独立象征性有关。其要害不在“记录困难”,而在象征性文字所具有的传神力场,使逻辑性的语言表达成为多余。这些表象,在今天看来仅是一些符号,但在古人心目中却与其体验的世界,血肉相连。古人相信宇宙万物皆有灵魂,所以他们真诚地相信咒语的奇效,以为直接念诵即可达到目的。待此直接的咒语效应受到质疑,人们才开始乞灵间接的咒语──神话的仪典。神话的仪式虽然不能即刻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即刻证明其无效的危险也消除了。

如此看来,“咒语”里具有远古文字崇拜的证据;而“神话”则是中古文字崇拜的证据;至于近代文字崇拜,则被称为“意识形态”;当代的文字崇拜,被称为“信息”。而文字崇拜的方式(如咒语─神话─意识形态─信息),则依书写工具而迁化。书写工具─书写方式,对语言文化发展的制约乃至决定,无庸置疑。

诸子百家是写在竹简上的,其难易程度居于甲骨金文与纸文化的之间,故构成中国文化的常式。

至于古经(这构成诸子之前的《五经》的核心部份),始于甲骨金文,故其精妙简赅、万世难及。书写的方式越容易,写书的内容越驳杂;而早期的甲骨金文之主流,对今日的人们已不啻符咒、天书,故称为“文言文时代的文言”。其妙义,即在书写的因难度。

西方硬笔取代中国软笔(毛笔),则不仅葬送了中国的书法,而且推动了书面文体(“文言文”)的口语化。口语化,在毛笔时代、竹简时代尤其是金文、甲骨文时代,是不可思议的。而纸─笔文化较之竹简文化远为深刻的世俗大众化性格,促成小说大炽于魏晋,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是一个巨大变迁,不亚于印刷术的发明在欧洲所触发的世界革命。

据此,唐代古文运动倡导的“文必三代”所以成就有限,除去“模仿”的致命伤,更深的原因是没有重采古代的书写方式,如竹简、金文与甲骨文等。否则,他们的作品自会洗练,何须刻意求之?

而古代中国理想中,藏之名山、“金泥泰山顶”的著作,显然不可能是纸写的,更难以竹简保存──而必得凿之于金石类(这是对甲骨类材料的直接继承)材料,否则如何经得起大自然急风暴雨的摧折?

但书写方式的革命对社会的功利发展(而非小部分精英之士的崇高价值)而言,却是不可逆转的,例如,电脑的普及,很可能使我们成为“最后的一代书写者”。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也许是“中文世界的最后闪耀”。[以电脑写作,只能生产速食的应急之作,断难成就“含弘光大”的传世之言。──“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周易·坤卦》彖辞)


【13】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浮现起天子的殿堂。那里,矗立着一座神奇的牌坊;悬挂着一块宽阔的巨匾;飘扬着一些肃穆的条幅;墙壁上满布象征性的涂鸦之言;他的圣坛上供奉着一部书。它摒弃庙宇而代以牌坊,它摒弃圣像而代以巨匾,它摒弃使徒行迹而代以圣人条幅,它摒弃西方的壁画而代以东方的符咒,它虚化道场与弥撒,只余默默的祈祷:

新的世界公民放弃了牵强附会的爱好、借题发挥的恶习,他们仅仅解读本文。──这是“文字崇拜”的神圣洞天:在文字组构的汪洋中,游漾着天子的精灵!圣坛上的书是天书,是星座的贵人录下的天庭之音:这声音宣告天子的来临。

──透彻中国精髓的人,才理解天,才感受到天的消息盈虚……由此,他们成为天子的仆从。

有两种天子崇拜:一种是公开的;一种是秘密的。前者流行于广大群众;后者只为天子的仆从所持守。

公开的天子崇拜不需要创造者,任何人都可以在历史上的任何宗教那里找到其原型。公开的天子崇拜,其社会功用在于它的政治影响,它对争取世界统一尤为重要,这决不仅仅是政治的统一。作为世界“文化冬季”的仓库,其精神最终是反对熟透而趋霉朽的文化的。如此,它的“集大成”将构成下一轮“文明春季”的种子。

至于秘密的天子崇拜,却有推进历史的能量值得称道,它寄托了人数稀少但质量精良的人们的希望,他们蓬勃的活力,在这崇拜中倾注。它的内容是那小批人把自己金光闪闪的思想,铸成圣德崇拜的对象!秘密的天子崇拜是极少数精英之士小心珍藏的天品。他们为罕见的宇宙回声的形式,而激动;并为占有这秘密的信仰而喜悦、骄傲。一种无限的升腾和扩张,弥漫他们的心踪,陶醉他们的灾难!

秘密的天子崇拜是独创的。它的祭坛朴素无华,它的庙宇不过一间庄严幽静的密室,它不供奉偶像,在房间中央而不是靠着墙的台座上:搁着一部书,一部无字的书。因为它无字,所以它充满意符。这是一部真正的天书!它的体积普通,没有烫金的光彩,却打通了新天地的门。反观我们,迄今锁闭在局促的城内。而那书却告诉我们:只有走出城市,可以唤醒,被催眠的自然力。

“主位神幄”供奉着天子的牌位;“配位神幄”则纪念天子的仆从。这不是多神教;这是圣德崇拜与人格崇拜的高度粘合。圣德,宇宙之德;人格,自然天性;人格超凡即入圣德;圣德下降即为人格。在“中国宗教”中,我们发现了最显着的人格崇拜的典型事件,如对远古英雄、中古圣王、近古忠臣(关圣、诸葛武侯、岳穆)的祀拜;天子崇拜将一反“儒佛道宗教”分裂为出世入世两种行为方式的倾向,而仿效宇宙的圆融、自然的矛盾,在超脱出世的同时,积极入世,以孤独的精神,和同世界的生活。

圣德不是亡灵,不是光荣传统,不是时间的垃圾。圣德不是法老,不是皇帝,不是石化人,所以圣德崇拜不是亡灵崇拜。埃及人期待死人复活,结果是活人的日子变得和死人相似。中国人崇拜古人,结果自己退化为古人。播下了龙种,生出了跳蚤。

天子崇拜是圣德崇拜,圣德崇拜是春天的信仰;它反对冬天的宗教,它向亡灵崇拜宣战:“冲刺未来”压倒了“缅怀过去”。圣德崇拜尽管尊敬人形的天子,但决不堕落为人体崇拜,崇拜对象只能是宇宙代表的德。为此,让我们篆刻并诵读一种“信仰世纪的宪法文体”!

岁月匆匆、飞光冉冉、一切都不常驻;花岗岩也会朽烂,威武庄严的偶像,现出破损的征兆。新的精神宣告:凡不涉及天子的思想著作,不过是虚构的文学!


【14】


(一)新的天子崇拜必定不同于古代的中国国家宗教,因为它生长在一个全球的多国背景中。种族与文明的变化,不仅促成了新的民族土壤,而且也带来了对统一信仰的新压力。天子崇拜,不再是先秦两汉宗教观念的复活,如自然崇拜或原始道教;甚至不是儒、释、道的混成。天子崇拜,立足于世界史的冲突,既醉心于古代的沃壤、复巡视于现代的荒漠,而从流行于许多民族的观念与仪式里面,汲取自己的养料、寻觅自己的服饰。因此,它无国籍,它非种族,它超时代;尽管,它紧紧依凭于时代的呼吸,它替种族更新开路,它的根首先扎于某个国度,而后扩展全球。天子崇拜的观念具有创造功能,天子崇拜的仪式则要到各民族的传统和现实中寻找,以致再造,最终它与这些民族脱钩,完成自己独步古今的航行。

(二)对于中国,天子崇拜的社会基础将是类似民间道教的那种原始信仰与某种生态观念的高度结合。民间道教,尤其是其中的现世精神,可以分解为“对种族活力的追求”以及“奠定一种适合这活力发展的生活方式与文明模型”两个部分。而将为天子崇拜注入新生命的,将是区别于一般宗教的“现代化压力”,这个压力实际上将贯穿整个所谓“后现代社会”。同时,天子崇拜也将以其丰富的传统蕴藏,为革新思想打下坚实的群众基础。尽管这表现为“后现代社会的适应”。

(三)祭天祀地是古代中国国家宗教的官方仪式、表层部分;收凝返真则是其民间仪式、潜流部分。民间宗教的潜流,常常滋润官方的仪式。

(四)保合天人的哲王清醒地看到,欲复原并发扬种族与文明的元气,必先解除对社会与民气的压迫。而淳化社会公德、激励种族活性的第一步,是解除对民间宗教的政治禁令。


【15】


在他神秘的居处,将腾起七彩云霞,云彩的纹理映出几个符咒:“万物将自宾”。万物将自宾。万物将自动臣服!在神奇的引力下,万物向天子飞速接近,并巧妙合一:没有间距,不发怨声,水乳般交融……天子消融一切毒物,带来超量的幸福。在天子之光穿透下,一切界限仿佛彩虹,存在一变为非存在。

天子作为社会的无,可以这样得到理解:

(一)天子的无形与社会的有形,永远在磨擦中生电,这电就是历史的动力。天子是阳极,社会是阴极,阴阳相击而生成火,不断修订历史的方向。

(二)天子以无之虚境,永远在暗中反对、赞助并最终扭曲社会的实态──使之重获元气。

(三)天子是万古不息的革命,又是为一场具体的突变而准备的。他生息,他奉献,万变不离其宗。政治的革命,以及宇宙的革命,比“天地翻覆”更深刻、更宏大的“地球以外的自然变革”……都离不开他。天子─种族,天子─文明,天子─历史生活……他如此播种,孕育不可分离的一体。在此,愿我们只是个“伪装的二元论者”!

颠覆历史、扭断乾坤,毁弃纲常、逾越规律……这包含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埋藏多么持续的兴奋剂……人们争相传说,他是不可思议的破坏者。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服饰,他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执一不变的服饰了。

在这约定成俗的世上,谁能为他裁定衣裳?世俗的悲哀袭击着他的心智……在悲哀的尽头,空明透彻的大彻大悟却说出了天上的秘密:他生来就是赤条条的精灵!他的风度不修边幅,他的生平注定独往独来。正因为他“不适于任何一种表演形式”,所以成为天下精神的共主。天子不仅是“现在”,且是“未来的”和“永恒的”!这霸权为世界带来安息:安全、天性、正义……也带来它们的反面:自由、平等、博爱。生命的借口都在其中,他不以博爱的名义杀害正义,不以平等的名义戕害天性,不以自由的名义危害安全。他证明:没有正义就没有天性的申张,没有天性就没有人的意义。以安全─天性─正义为基石的自然权利,将一反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本主义骗局,为现代文明开辟两块“人类的最后保留地”:

一,前现代化的人类保留地(这方面最突出的事例有中国的内陆地区与非洲的内陆地区);二,后现代化的保留地;以便在世界各地实现工业化以后的绿色环保;这两者的组成,意味着“后现代化社会的来临”?


【16】


一道强烈的闪电,飞过现代人黑暗的心境;像一把金剑劈开远古的混沌──天子出现在“科学技术商业文明的精神荒野中”!这荒野正在吞噬地球。

这无边的阴霾,其实也是一个新民族的史前深渊──这个总体的无君世纪的深深创伤!也使得东方的天子,决不囿于东方,他必日渐浸透整个世界,完成那圣功──融合东西南北中为一体,造就一个全球意义的“中央国度”!

中国,就是文明的中心;文明的中心,就是中国。未来的中国,不必在今日中国的版图中;正如今天的中国,并不是三代中国的版图所能局限。中央国度的天子,也会冲破中国的牢笼,把他敏锐的触须伸向世界与历史的每一个旮旯。一切地方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国家主义的、种族主义的幽灵(“世界观”),不会比犹太人的幽灵更为长寿;所有的偏见要重新集合在这个空前规模的旗帜下:天子的向心力!

──这正是现代尤其是后现代的社会发展所指向的“超度”,超越所有区域信仰和时间记忆的全球纽带,即将形成。这样的“超度”,就是超越以往种族与以往文明的“极端与限度”。

有幸看见他的人们,称他为天子;在崇拜中五体投地,在景仰中丧失嫉妒与自我推崇的意识。“他们因他而得称为义。”天子医治时代的神经衰弱症。他融合个人、集团、阶层、族群乃至整个国家整个种族整个文明,并扫除普遍的精神萎靡。精神萎靡是由暴力阴影、无常状态造成的,而非“教化不力”之罪。滥用暴力,使社会神经衰弱。天子的征伐,将消除社会的失序、动乱与恐惧的根源──他似乎特为这样一个时代而来,他似乎特为这样一个时代而动。这长存万世的定数,在绝望的时代表现得格外鲜明;如果他被目为晦暗,那只是时代的晦暗所致。如果他被目为光明,那也是超越了时代的限制所致。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的成就。他的生长如宇宙的爆炸,像眼空无物的星云,不以世人印象而转易,不以社会舆论而更张。他从群众的顽固惰性中,赎取文化的精魂,再创一个原始状态。

“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这是古代史家对伟大的政治事业宿命的重要预言。是的,越伟大的事业就越难承继,而继往开来的天子之业,不等到下一个历史周期的降临,再不会崭露头角。随着一代天子的消失,他的事业汇入种族与文明,宛如精子闯入子宫,而不复独立存在──等待另一天子起来损益之、催化之,使之名实光复同兴,号令天涯海角。如此观之,天子的事业本身只是一个薄薄的蛋壳,他那永不衰颓的精魂才是蛋黄,这精魂要按照自然的启示,命中注定推出易化的蛋白,长为惊天动地的种族与文明。新的生命类型与生活方式的全部要点,预选、蕴藏在他之中!

不要在天子的遗迹前徘徊,更不要向他的坟墓朝拜!天子若是活着,应合天意,日新的火光冲天,他自己也并不会眷顾自己的造物,不会对自己的标记多看一眼!他心中汩动一团活火,跳荡不羁的烈焰,以其净化世界的自焚,清算旧我,以其目空一切,而冶炼一切。他的示范使我们不再瞻望过去。除非,瞻望过去时满怀厌恶,以便产生新的力量,面对那令人战栗的前景!这就是对所谓历史学的“非历史需求”:为今天输送攻坚的弹药、为明天奉献冲刺的狂勇!就这样,回望沼泽之路,强化了夺取坚实的决心。新的历史观,化悲剧为喜剧。一切过去时代的阴云、尘土,反衬了现在生命的光泽、圣德,光荣的召唤,灌注其中,使民心涌起喜悦的狂澜。历史观念如此寓藏在新的社会形式,不论其具象如何,其色彩如何,都给世界带来空前的振奋……这甚至也是“革命即是人民的节日”之本质。

唯独那兼三才(天地人)灵气的“宇宙代表”所具有的躯体密码,使他洞悉了天外消息。身体力行,使得他发育了一切被窒息的自然生机。发育万物是他的精魂,而人间威仪并不是他的必要条件。只有仆从才需要“汉官威仪”的“仿佛天人”,以震慑天下的群氓,而天子只须摄取仆从的内心就行了。威仪加深了仆从们的群众声望,却无法加强天子的能量。──这就是天子与原始英雄、中世君王、现代公仆的根本区别。


【17】


最高的法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佳的法典案例。他是自然法的化身,他是神法的注解。他的精神,是一切民法与刑律的活源,天子,不言之教、无字之经!

新的天子,决不仅仅是个“新的立法者”,即使“伟大光荣正确”又兼英明得无以复加也罢。新的天子,决不仅仅是个执法者,即使“公正廉洁严峻”、六亲不认也罢。新的天子,是法律精神的人格化形式:他超然,不是某一团夥的代言人、某一阶级的保护神,而是无偏无颇的“人类的保护者”。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条潜在的法律:历史对此一旦需要,即可自然呈现,自动生效,好像电脑的储存一样便捷,得心应手。

他是“文化运动的飓风眼”。正是基于他的自然状态,文化的功能才得以发生:作为历史发展的契机,慎乎言行,作为法器,他所言所行的,就是命运的见证,是人生存的启示。──让一切爱智者和有智者都学会体察:“天子为什么如此说并如此做”!也就是学会,体察天意和历史的征候。有了天子,法律即无用处;没有天子,法律才是有力工具,以便维系天子的遗产。好的法律,是天子的辐射;正如坏的法律,是天子的阴影。

有天法,有地法,有人法。天法即神法,地法即自然法,人法即刑法与民法的总和,天子是天法的化身,是地法的朋友,是人法的父亲。他的约法层面不在人间,而在自然;不在文明的协议,而在神圣的契约。此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精义。

如此观之,他的存在怎会与法律抵触呢?所以在可能的冲突面前,法律总是向他让步。法律是死的,天子是活的,死的适应活的,活的阐扬死的。新天子的颠覆,则是在天法的名义下,在地法的基础上发动,遭到改变的无非是人法而已。人法虽无永久意义,却是人民生活所本,是一切伟大事物的出发点。天子来,成为旧法的损益者和废弃者,新法的奠定音和宣诰者。他高明以至于神明,他的智慧蔓延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他放射的精神,保护人民渡过时代的险滩。他不废弃法律,他不逾越法律,他吸取法律精髓,藐视纵向压制而赞许横向秩序。他使人民自相制约,比用物的强力使人民屈服于强权,更合乎自然演化的轨迹。从这部分人如那些接受天子感召者,对另部分人如抗拒天子感召者的制衡中,分化出健康的社会中坚,新的、有活力的统治阶层的萌芽出现了。

这时,天子的使命宣告完成,立法者隐退于雾。他的使命还原自然之美,而当纷难消解之际,他将寂然不动,潜心于道。在闲散时分,他在静默中完成又一轮精神革命。他的期待是一场革命,他的革命是一次还愿,一万年史事毕集于他,他斩龙足、嚼龙肉,解开了古往今来的死结。号角惊天动地,他带着新的道路前来,在废墟和荒野间架设千年帝国;超越废墟,拓殖荒野:新的中原显现了。

新中原的开阖者,其德不是人人都可窥视的装饰,不是电视形象,不是大众趣味。寂然不动与日新其德是如此协调在他,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臻于日新至善。不以一己的私欲,敷衍世俗的故事,不因节外生枝,而使天命蒙尘。如果他“无故滋扰”,那也一定是“循天而动”;作为命运的使者,他开肇事端,带来天意:“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雨弗迷。”(《书经·舜典》)


【18】


天子的显影,常需五百年光阴。《孟子》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不仅是就天子问世的间歇而言,也是就其被社会舆论和历史之笔予以认可,所需要的时间跨度而言。“河出图,洛出书”,天子来,无人识;天子行,无人知。海已枯,石已烂,一切美丽化为灰烬,旧有的消息变得模糊,天子的传说才日渐明晰,以其可解性,闯入人心,并从此定居人的基因中。

天子无瑕。天子观念则不能尽善尽美。至于天子崇拜,更可能浸入世间的庸俗与不洁。对此,我们当有充足的精神准备。天子忠仆们,不因天子观念的不足,而对天子失望,不因天子崇拜可能产生的群众性、仪式性和组织性,而疏离甚至摒弃自己的真宰。从表面看,天子仿佛上帝派来救世的古英雄之翻版。其实不然。“天子”不仅是道成肉生的神人,而且是各个生命种类共有的一种宇宙力量的汇聚,一种生命结构的革命,一种“向前的步履”。因此,即便人类灭亡了,天子也还存在,在其他生命种类和各种物质形式中,发扬光大,生生不息。因此,当人类出生之前,天子就已活跃,并由自身的创造开辟了人类的道路。这永恒的期待,这难解的悬念,其实在苍天之上而不为高,在海沟之下而不为深,仿佛谜语。因为,他既不限于人类,人又怎能完全彻底地知道他?人又怎能知道人类属性以外的普遍天子呢?

惟有天子热爱瓦砾?他把瓦砾看作历史的贡奉。他像一位收藏成癖的考古学家:打开古室,拂去灰尘,让瓦砾成为博物学的展品!“一切规律都只是属于历史。”他说。让我们学习天之大将的风范吧!让我们对一切失利都无所谓!“无所谓”比“无所畏”需要更多的勇敢和更深的彻悟。

如果,你对整个生命都抱着可有可无的豁达,那热烈的崇拜足以溶解一切暂时的烦恼。永远以热烈的出击,去抵御宇宙空漠的广寒!这是出自一种深不可拔的生理需要!故,越是寒冷就越是崇拜。用固执的崇拜,扼杀追逐幸福的渴望。用恰到好处的迷信,建造一艘横渡此生的挪亚方舟──这就是我们的梦想!由此,我们列出了一条新的格言:“不要问‘为什么崇拜天子?’,而要问‘为什么不能崇拜天子?’”


【19】


他说,要吹响迎接宇宙之宗的号角、要奏起祭奉天地之正的圣乐;还要制作一套神人交通的阶梯,拟订一部重整乾纲的法典……被现代文明破碎了灵魂的千百万无业游民,将从内心深处感悟天子,从社会压力下领受天子,他们聚集在天子之门,以唯一的名义,放弃自己的一切随身之物、一切爱恋、一切思念。因为宇宙之宗、天地之正,将汇聚有志者们的最大财富、最大爱好、最大思念!志气未眠的被压迫者,在皈依天子的朝圣中,粉碎偶像的奴役!尽管偶像崇拜者把这奴役叫做“解放”。

他们在“反抗解放”的朝圣中,彻底解脱世界的捆绑;并使世界得以避免奴役与游离的双重变奏。那失去结构,肉欲冲天的无业游民,尽管被现代人称为“移民”,但因为几何级数的迅猛增长,不难成为摆布世界的力量!从此,无足轻重者将成为举足轻重者。他们的人数、流量所乘之积,拥有无比的破坏力。他们的破坏力,足以使二十世纪的职业革命家自愧弗如,汗颜而退。未来世界的移民大军,不仅粉碎国家机器,且要粉碎社会本身,让全球居民一概沦为无结构的人,仿佛古代的蛮族入侵!

危险中的危险、灾难中的灾难!若不赐之以信仰的纽带,则全球秩序何以为继?圣德崇拜,将是拯救后工业文明、后现代社会之生灵涂炭惨剧的“结构性要素”!当国破家亡之际,圣德将是唯一的基准、唯一的归宿。

圣德并非由外而内灌输,而是自内向外燃起。燃起一团焙制乾坤的圣火,圣火的烟尘熏黑遗骨并遮蔽一切英雄的纪念碑;圣火的热度足以替活人消毒并为自然解缚,有如森林大火。他说:“天子是自然启示的全部指归;天子是种族文明的全部指归。要想领悟自然、把握种族、创建文明,就请追随天子!要想对历史之谜、文化特性,取得透视的宏观,就请从认识天子着手。要抓住文化的最后生机,使失去结构的人们梨园惊梦,为社会找出失落于荒原中的方向,非此何由?”

受命于自然的天子,首先是位心性的塑造者!不然,他怎样“因情施教”,尤如自然“因土植物”?否则,他又如何分辨“该受保护的天性”与“该遭铲除的恶习”?这位哲王神农氏,熟知他的土地与作物。他探得地土的水源,因地制宜以耕耘,开发新一代的轮作,播下新种族与新文明。他手执神农的法器,理顺心与土的脉络,他推自然以逆人心,故遭怨愤却立于不败之地。


【20】


稳定的神能和灵巧的神性,从他的指缝涌溢而出……这是无法从“环境”的托辞中找到任何解释与注脚的。是他多次把世界从城市垃圾的淹没下解救出来,曾几何时,他以时来运转的狂风,改变周围世界的机缘,其中奥秘只有“差遣他来的”才知道。时间隧道,犹如一线天,永远不绝如空气、如阳光。

什么是新?追踪自然之化的就是新。否则“太阳之下没有新东西”。然而能追踪自然之化以变异自我的,应誉之以新。追踪自然之化的生活,堪称新生活。追踪自然之化的种族,堪称新种族。追踪自然之化的哲学,堪称新哲学。

客观主义的死巷,人类动物学的畸恋,造成大量的学术赝品,而拒绝衰歇、拒绝缓和、拒绝老去的易化天演,却热爱运动,给万象新意义、新意志。谁能用标准仪器对此易化天演,“进行定量定性的分析”?

天子,顺着时间的隧道,天马行空。他的思虑创造无思无虑的圣境,以向上的本能冲决人造樊篱,与天合拍,把人的良知推向无意识的高峰,把人的艰难认识变得像消化和血液循环那样简易,有如明镜辉映星空。


【21】


现代文明的发展已经走向全球时代即所谓后现代。后现代的特征是颓废的,丧失方向感的,于是,富于活力的精神将取决于:对“文明解构者”的期待程度。人道幸福将寄托于:对神道价值的信仰程度。

伟大的长垣不在边疆,而在我们心中。中央国度的成形、夷夏之防的确立,将补救长城的坍毁、挽回长江的淫荡。世界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将同时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不同事业,却共同仰仗于,彼此尊重甚至互相依存的程度。对“不须以理性和实验证明者”的超验信仰,将如是再成历史的机枢。

“夫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伯,尚言者也。尚行必入于义也,尚吉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如是耶!”(邵雍:《观物内篇》)自我意识,永远与尚言而不是与尚行紧密相连!自我意识的消解过程,先在天子自身突现,而后才波及他人。惟有新人才能更新世界,老人统治不过使世界老化而已。历史永远向年轻人致敬,把预兆透露给一颗尚未衰颓的心,以便解开昨天的魔障。他自新以新人,他新人以自新,拒绝那种执意鼓噪逆水行舟的“反潮流精神”,他“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各色人等冰冷的自我意识,将随他的春风而化解,一个新的侏罗纪宣告来到,冰川的阴影被推向遥远,冰川时代的意识形态,各种名目繁多的“主义”,随之瓦解。

春风既至,冰心怎不消融?“天子”不是一个意识形态,而是宇宙的基本事实!全球之光的致命吸引,将为“后工业文明的全球秩序”,提供一个社会的、心理的、文化模式的支柱。他的召唤,不是“最有指导能力的发展战略”,而是进抵万神之殿、肃清众多神像的行动──让空寂的神殿独对空明的澄宇。在这样的祭坛上流血,岂不等于写下了人生的荣耀。


【22】


我们以殷切之情,期待宇宙的最高主宰、第一动因、最后归宿,现身为人!来到这片多灾多难的地土,在这条“无论你怎样下降都不能到达底部的深渊”中,打救起游荡了五千年的心灵!

随着国家称霸史的改航,“天子本位”的思想核心,将取得世界规模的胜利。他以历史深度的凯旋,震击人心,动摇一切现代文明的基础──国家利维坦。国家利维坦,因为全球时代的来到而五马分尸!为了换取这辉煌战果,也许天子本位将易其形而藏其锋。而天子本位思想的胜利,并不是所谓思想观念的胜利;而是人的本能力量胜利!是人的高尚气质已经重新净化的证明、再度鼓舞的标志。天子本位的确立,意味着以天子观念阐释历史的开端,并以这阐释加强教化。天子本位观念的普遍性,与其巨大的力度相随。这力量注入现代世界的腐朽结构,会发生战争,会发生暴乱,而且会发生革命。

贝多芬曾歌咏,“仰望星空”。那是古典世界观的结果。现在,星空除了给人以荒凉、旷远有如生命坟场之感觉外,还能有什么呢!现在,在天文学已经废除了天堂神话的时候,人们除了“探索天子”的基因神秘之外,还能为生命找到什么依托?星空悬置在我们头上,天子则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本能中扎根。星空是抬头可见的,天子是需要寻觅的,寥廓、斑驳的夜空,大能者是否在此潜伏?沉静、肃穆的晚风,请鼓起世界征服者的帆篷!

对天子的普遍渴望,甚至对他的毁灭也感到欣慰、释然及热诚的欢迎,将成为下一时代的主流思潮!因为天子的现世报,是对一切腐朽势力的釜底抽薪。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克星,是冬日的狂潮中潜隐的一株冬青树:卓然独立,随时节的变化,散为漫山遍野的新春,并用绿色,弥补灰色的工业天空。

“阴,刑气也;阳,德气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伟大的运化,妙就妙在阴阳二者的互动及中和: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同上,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缘此圣德,天子拒绝逃避现实。为了明天的现实,他独自孕育今日。今天他不是天子?明天他登天游雾,向无极挑战,打破围困世界的洪水,尽行更新被错置的生命原子能。不是麻木,而是强烈的自我抑制:集中力量、一以贯之。


(另起一单页)


第六部

为敌人举行盛大的葬礼


【01】


天子的特性,使他永孤独──无论他的身体处于何种盛大场面的中心,他的精神都是孤寂的!他在暴风骤雨中心,却有一种深刻的宁寂追随着他;他待人亲和,但有距离感令人敬畏!他的生命绵延不息,无人能解他的指向,从而获得与他善始善终的幸运。他不断更替追随者,他不断吸附新的意志力、击大新的兴奋点,因为他以独特的眼力撇开万象的纷纭与暂时,而直射那真凿不变的底牌,他是为那底牌而来的,不是为了区区眼前的现象。

追随天子,就是结成新的民族,构成新文明的总体。就自身的生存状态而言,天子也是在热烈的奋斗中寻求人性的解脱;就使命的成就方式而言,他必定从自身的牺牲中寻求神性的归宿。他在自寻的危难中找到至乐,他的牺牲成了一项不可让渡的特权。他隐居在命运中,那无休止且自相矛盾的活动,就是他的不可器量。他在沉潜时分,也把心灵浸在巨浪冲刷下,不得片刻安宁;他在最激烈的战局中,心灵仍是超脱的,尤如一位旁观者看一场游戏,一场激烈然而有趣的博弈。他此时的所思,仅仅系于这场战争将怎样延伸?怎样描写?未来的历史家如何幻想这一战局?仿佛,那些倒比战局的当下胜负,更令他着迷……一切硝烟、火焰、飞石、断肢、烧焦的肉味、炸碎的堡垒……这个时代最令人慰藉、自豪和恐怖的集大成的大厦废墟,对他而言,是整幅名画上的一笔笔色彩、一道道线条……他的空前鉴赏力,融合了一切最怪诞的艺术。他说:“生活于我何有哉!悲惨的世界,何尝不是文明的一个峰值?”


【02】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八十一章)──天子的语言是不美的,除了他的门徒,没有人觉得娓娓动听。天子的语言来自地狱还是来自天堂?倾泻下来,摧枯拉朽,扫清天宇,荡平大地,焚尽浮渣,流溢真金。天子的言语不是令人昏昏入睡,萎靡不振;不像春日的暖风,令生物勃起、情欲大炽。天子的言语也许粗野,有如困兽的吼叫,野狼的嗥啼;也许冷风嗖嗖,有如祭坛上的汩汩流血;也许凄厉而沙哑,有如秋声回荡林海……不论形式如何,以及激起什么感受,他的要旨在于:掀起暴风,催化万有。

跟从天子的人们,请你们仿效他的无言之教!你们不是依据思考的逻辑,而是依据本能的倾向,成为天子的仆从。天子的仆从不凭其辩论,而靠咒语和武器,去撞开历史之门。即使一种思想,也是作为精神的利剑,负有这样的天命:劈开种族的死结、掀起文明的波涛,因为天子本身就意味着“本质的暴力”,尽管这暴力时常以慈爱的形式垂诸人间,但因为这位大力者是反物质的极点,他的门徒们出现在历史之中,又岂能不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阳刚之气对种族与文明的介入,又岂能不引起持续的震荡?

天子的仆从,面目也许和平,微笑也许宁静,言语也许温雅,行为并不反常……但只要是天子的仆从,就无法与这个世界相安无事。这种冲突即使不因他们的行为本身喷薄,也要因他们的行为后果而爆发,某种程度的暴力,不得不成为他们事业的有机构成。历史的新动力和文化的新模式,将在他们与社会的冲突中显现出来……颠覆性的创造力,将脱颖在种族与文明的危机时刻,大显神通。流血飘杵的斗争,带来天下更始的命运。


【03】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纵欲。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斗争。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唯物。这邪恶的三一体(纵欲的父,斗争的灵,唯物的子)像神圣的三位一体统治中世纪欧洲一样统治着现代全球。推动西方崛起的“哥伦布精神”,正在把世界推入生态毁灭。对这种毁灭性威胁的一个必要答复,就是某种自然状态的再临?也许,这就是“救主再来”的二十一世纪的隐喻。

“天子时代”,将成为这一再临的标志?它可以使类人有效退烧。而积极的退烧,却不以冰袋来降温,而是使高烧更高,高到足以烧死潜伏社会膏肓中的病灶。一种新的异端裁判所的理论将风行世界,带来最深刻意义的世界和平?因为这是使得世界安静下来的唯一方法,一个釜底抽薪那全球高烧的万妙灵丹。

一切生态灾难都源于“人口密度太大”这一陷阱。一切社会高烧的深渊,就在于人口密度和社会组织、技术发展、资源水平、环境状况之间,不能取得一个健全的平衡。但是现代类人好像彻底忘了这一点,而在这一点之外去寻求所谓解决办法,如发展基因工程,刺激农业和医学,结果可谓扬汤止沸。未来世界需要的是减法而不是加法──要使人口密度和社会组织、技术发展、资源水平、环境状况之间取得健全的平衡,须先产生这一“平衡的意志”,以减法而不是加法来实现内心的平衡!

──“我来到这个被称为现代的世界,我负荷一个被叫做神谕的使命,我思索这个现代的神谕,我思索这个神谕的时代。”这固然不乏痛苦和惊险,但又何尝不是难以替代的人生乐事?这不是人人都能企及的乐事。“我来到这个世界,曾经快乐并活过天年,只是为了说一句神谕。”这就是平衡的意志?这就是内心的平衡!他将助人,对文明进行自然式的清洗。

下一个时代的优秀人物,其任务就在于,藉天子的神威以祛除这五百年来的魔障!不论它幻化出如何迷人的形色或如何吓人的怪物,天子的仆从都会无动于衷地将之歼灭。迟疑不仅意味着怯懦,还意味坐失良机。天子善用巧劲。他肩负的光荣,化干戈为玉帛,令破坏为建设之前驱。他擅长“以破坏的手段达到建设的目的”,除了自己,他指望什么?除了激励世界,他并不需要强制的规定。

有许多人,生而拥有极大的能量,他们注定有所作为。如果建设的事业排拒他们,死神的势力就吸引他们。天子的艺术在于网罗这样的人,调教他们,训练他们,使他们得到光明的照耀,有所归属。个人如此,民族也是这样,天子长于笼络生机勃发的民族,使他们旺盛的精力归于一,并顺应自然之道。《书经·大禹谟》对此早有预告:“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因为四夷万邦,注定成为全球天子的仆从!

“天子的仆从”,这名号焕发着多少骄傲与喜悦!这是一个战士民族的尊荣,这是一个文化民族的前驱!天子的仆从,背起重负前进吧,愿你们彻底颠覆世俗的喜怒哀乐!“现在”永远不会回报你们,你们的价值只能投现于来者身上。你们的良知说,“天子领我们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圣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全球之光的主观意象,是自然之象的最高体现。他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去做,即按照‘最高的客观需要’去做。对此,人们务必‘知命’即必须相信,他的主观意象即命运为我们预先埋藏的秘密珍宝。谁脱离他的轨道,谁就是被宇宙运行甩了出去的琐屑之物,分崩离析,是其命运。”


【04】


在新的自然力量即被现文明定格了的自然力量的基础上,生长起一个新的“州牧集团”,正在会聚,并准备迎接类似“九大行星成一线”那样壮观严整的一刻!新的州牧,百姓良好而慈悲的牧人,他代表自然行事,他像日出日落那样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他的运行,给寄生在横断面上的人类,以如是映像。在这礼崩乐坏的情境中,惟有用破坏的方法催促生长?他以毒攻毒,在文明格式已经向前两步从而过度前进的时候,引领人类向自然力量退后一步,以此调整生之节律。这忠诚的大地守护神,把“人欲横流期”所释掉的大量能源,重新会聚,加以规范,为另一次创造的跃进,准备了条件。他调整横遭破坏的气候,一如调整紊乱的人体节律。

天子的标准还没有统治世界!或许,天子的标准再也没有机会管理我们了。但是,请替我们保持这最后一点希望吧!保持这最后一点优雅吧!保持这最后一点生命的蔚蓝色吧!


【05】


天子的标准还没有统治世界。或许,天子的标准永远也不会统治世界?天子的标准一旦统治了,就不禁受到类人的污染和庸俗化,并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不论政党的党猿、黑手党的成猿,还是公司的猿工、集体农庄的社猿,都是这样的类人。只有孤独的人是清醒的,一旦成了某员就成了某猿,哪怕是一个要员和要猿、委员和委猿。

“天子的标准”对峙于“类人的标准”,永远在关键处补充、变易着类人的标准。如果老一代标准彻底统治了世界,从而形成新的类人标准,那么,新一轮的天子标准又会应运而出,展开对老者的攻击和对少者的扶助。

类人说,“天子为人类作牺牲。”天子说,“人类为天命作苦役。”标准是如此悬殊。因此,若用人道主义的眼光来探望天子,则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如果天子竟然成了好人,将置他的主权、神性于何地!天子,只在“行云流水般催发万物”的意义上,才是必要者,因此是一个好人。天子也仅仅为了促成自然丰韵,才平易近人的。这时,他行进在“阻力最小的道路”上,征伐“阻力最大的目标”!他并不破坏自然的资源,所以他之伐人决不同于人之伐木,他是来再造而非破坏自然的秩序并矫正一切“过度的文明”。没有一种人为力量能挡住这自然力量的回潮,天子的仆从啊,你们为什么不追随这样的行军呢?

为什么要把“寻求自身的体验”列为一个生存目标呢?为什么又给“理解”以同样的尊敬?你们难道不知道“生有涯而知无涯”,人哪里可能以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穷的体验和可疑的理解中?

天子的仆从!你们是四季循环的行动者。纯粹的理解,对你们仅仅意味重复的罪恶及百无聊赖。这是文明还是愚蠢?如果这就是文明,你们愿向这文明宣战!你们愿把自然的力量即体现为你们首先领悟的天命,释放出来!让它尽情发泄!!并以健康清新的原始气魄,“从头再来一次”。力度感,这是对自身力量的亲身感受。它很难言传,一如它孤芳自赏。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更令人烦恼的了,所以,该用力度感,围剿烦恼及其根源──欲望。进而,再击溃人生这半睡半醒的状态!失败并不可耻──“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史记·项羽本纪》)丧失力度感才可耻,“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所以项羽发起最后的攻击,屠宰刘邦的小人,猛虎的技艺炉火纯青。

死亡可以消灭存在;不能洗掉丧失力度感的耻辱。充足的力度感,纯粹的力度感。这力度感并不是盲目地消耗,而是宇宙力度的象征,天子的仆从取法于此,成为人间力度的峰巅……如此看来,不妨认为,追求力度,也就是追踪天子。力度增强一分,也就在追踪天子的宇宙之级,上升了一个台阶。


【06】


生命短促且太脆弱──我们真该赶紧奔赴梦寐以求的目标!否则,恐把白骨抛洒在“已经望见绿洲的沙漠中”。

这就是罗马的凯撒在赫丘利神庙里马其顿的亚历山大雕像下,久久伫立并喟然长叹的原因?

当人的生活过于枯燥、万分寂寥时,深刻的孤独与幻灭、难遣的忧郁和焦虑袭来,心灰意懒、体魄衰颓,一切生活热情悄然退隐……每到此刻,即便十分愚钝的人,也会感到自我的脆弱与存在的局限……即便万分傲慢的人,也会思考“在我之上有无宇宙主宰”。

他从内心渴望并肯定“在我之上具有宇宙主宰”,甚至愿意力之效命!究其原委,是为了“充实自己”甚至“拯救自己”!

匆匆的过客!你将何以了结这一生?

放纵自己的感觉?阐扬自己的本性?无遮无拦地随风而往、冲天而起,然后再落地委泥、粉身碎骨?尽情地纵欲,出之以一切可能的形式:掠夺、赌博、厮杀、强暴、思想、歌诗、献祭、狂欢、探索人生的终极秘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一切欲望贴上可敬、可爱的标签!把一切被公理压迫着的隐私变成时代的公理;一切“被重新颠倒过来的东西”再颠倒过去,以便给后人留有再次颠倒颠倒的余地?

……凡此种种,就是二十世纪的变态心理!

但是且慢,天子的仆从来了,他们起而反驳《共产党宣言》登堂入室所造成的红水滔滔。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书·尧典》)

他们来了!来反抗这些蛮夷猾夏的“来自西方的真理”!

当此之际,谁能淋漓尽致,接近重临的自然状态──就是那再造沃壤、重播新种的明王。他的道德,基于不可违抗的自然律,因此是而圣洁的。他的能耐,基于天道往还,而无所不及,以致“野蛮的纵欲”竟成“天意的表达”、成为道德文章的极境。

在这无情无义的飓风之后,我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婴孩在尽情嬉戏!他不食人间烟火,狂飙于他无伤;迎接尖利的风,他顺势而长。他的生成打破一切常规,他的思想背弃各种传统,他任性的导引充满仁爱的救助:他是飓风的人格化,他是闪电的驾驭者。广采博纳、兼容并蓄的智慧,是其神韵,在他身上辐凑着强力的闯劲,推向历史的极限。他不仅是一架推土机,还是历史的建筑师,是宇宙蓝图的领悟者。


【07】


宁恶,不合俗!

冷酷无情比之优柔寡断,高出百倍;比之麻木不仁,高出千倍。肆无忌惮的风格,虽然没有必要,却还是要比卑躬屈膝、巧言令色,优越万倍!坚忍卓绝的过渡者们,如果命运嘉许一个天机,你们将不知什么叫做仁慈,除非把它作为一种荡平天下的手段!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和光同尘,除非把它列为化及宇宙的道路!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畏缩,除非把它作为保存力量的战略!

你们从神明之德,获得了天机,乾元的权能、智慧和忠诚,使你们的意志冲动不息,你们的信仰至死不渝,怀着不可理喻的赤子之心前往,直到物化的时刻。

你们是天子的仆从!圣洁的天命,使你们从满空阴翳中看到一线光明……最初的草木之音,使你们获悉了风暴时代的前兆。你们的兴起,使历史生辉;你们的毁灭,使世界再生。无坚不摧的冲击,预示了天命的航向。

你们将摘除精神的赘疣,你们将炮轰社会的壁垒,你们将发扬智慧的古道,你们将搭建文明的新屋。──在自觉中自律,在自律中自觉;与四季的推演,合若符节。最好的防卫莫如进攻,最好的保全莫如献身。天子的仆从,是天子的先驱。

为此,应该奉行双重标准:

天子该是十足的纵欲者;天子的仆从该是十足的禁欲主义者。

天子,肆无忌惮的精神暴君;门徒,踏踏实实的卫道者。

天子是神明之德的化身;天子的仆从,忠勇的模范良民。

这就是未来世界的缩影。二十世纪的动物说教和划一倾向,比下有余的堕落观念和大众道德,将被一扫而光。没有浑蛋的天,没有污染的地;而有泾渭分明、秩序井然的人。这里将不再有分裂社会的“阶级问题”,只有保合太和的“人格价值”。


【08】


生活是难以挽留的虚无,因此,献身给天子成为“新实在论”的基础。

宁做天子足下的小子;不做类人头上的老爷。宁受天子的愚弄,也不要骑在人民头上飞黄腾达。宁为天子的新光而死,也不做社会的灰尘。……这是未来世界的道德基础。

什么是最好的下场?战场与刑场。战死沙场,为天子而杀身成仁……没有比这更神奇,更能激动人心的场景了。战场与刑场,作为天子的正业,也是天子的忠仆们一生奋斗所进抵的真正家园!他们并不企求世人所倾慕的一切,反而热爱世人所恐惧所远离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独立人格之所在!正是这种对于自由的热爱,才使他们皈依了天子!正是这种“对主公的归顺”,使他们成为一群特殊的世界公民,一群四海为家者。忠实而万能的门徒,怎能抛弃主公不顾而另觅出路呢?

没有坐过监狱的人,不算真正拥抱过人生;没有面对刑场的人,又岂能成为人生的主人?新型的中国人,不得不在刑场上和战场上,而不是在舞场、球场和戏院里,寻得自己的青春偶像。你们要在刑场上,寻得文化的根脉?你们要在刑场与战场之间,寻得生存之道?“善终”,从此将被视作,人生最坏的死法!

你们的精神世界说,最好的归宿是刑场。受刑而死,可使精神化作碧血,发扬光大,为种族之器、文明之玉。其学说、其生平,被抹上一层耀眼的、刺目的光彩。

……死的神秘性,高于生的明晰性。愿我们通过对于死亡的重新认可,来抛弃我们漫长的病史中,形成的阿谀逢迎!请恢复王国时代仁人志士的健康本能!我们,有义务改变对于死亡样式的看法,重新学会厌恶善终、热爱殉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以殉难为美的世界上,获得种族的立锥之地!

战士的出征原是最好的祝福,与其希望他战败生还,不如希望他却敌死难。是的,却敌而死的战士有光荣,而那些归来的人,即便忝列在“胜利者”的行伍中,应得的荣誉应该是零。


【09】


你们的思想是什么?

你们的思想是灵魂的粪便。

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命题。如果用一个文雅而辞不达意的说法,思想也是“灵魂的排泄物”,即剥离了生命过程的游离物。

天子的仆从和凡夫俗子们对立,只要一息尚存,就拒绝同流合污,你们不会接受暴徒的殷勤!时代的混杂,只不过是把你们的精神驱入地下状态,思想被迫进入了自己的冬眠,可是心永远不死,以便准备下一个时代潮流。新的趋势,是在你们的足下成形的!你们并不执意扮演反潮流人物,但并不害怕被打成“反动人物”,因为所有的历史,都是由“反动人物”推进的!

你们的头脑一如海星,伸出刺目的观念:一个重获强盛的民族,要在反抗日臻标准化的同时,有必要消除民俗意义的小区文化,以实现自身的一体化。千奇百态不值得留恋,万紫千红都不够意思!只要天子保有生殖世界的力量,这些时装迟早会有人给重新裁缝出来。何必留恋它们?

音乐与哲学。音乐与战争。音乐与政治。音乐与爱情。这是“同一个母题”。其所以同一,在于音乐乃是不甘屈服的心声,所以古代的乐师都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闭目不看这个世界的沉重沉浊。

在后现代的全球世界,音乐伴随着谁的步履而震响?你们是天子的仆从!


【10】


有两股精神潮汐,在你们的内心交错鼓荡、相扑噬咬……一种产自东方文化的精魂,一种产自西方文化的精魂。前者给你们以静谧、直觉、智慧;后者带你们到激情的效忠、分析的天地、效率的世界……于是这构成更大规模的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弛一张,一伸一缩的交互。前者给你们以消闲,后者给你们以进取。这鼓荡、这消长,是风暴的反响,你们的心灵成为全球命运的缩影,全球命运,随着你们的心律如是张弛、浮沉、折转……你们知道,现代文明正经历最后的回光反照,东方文化的精魂正在悄然消融西方文化的精魂。这大势,使你们调整了生活,重塑了自己。那既不依傍东方,也不依傍西方,是“新中原”,“新的中央国度”美丽,迟早整合千疮百孔的世界。

而当此“中央国度诞生的黎明前”的困惑时刻,失去了方向感的动摇分子变得迷惘,精神上彻底解除了武装,惟有天子的仆从知道,“中央国度”的自信,岂能失落在天快亮的时刻。以颓唐、绝望来欢迎清晨,这多么可笑?虽然这是多数人的垂死的现实。然而,如果新的白昼竟然照出了一群旧的小丑,又岂是可笑而已!汉墓出土的老人统治,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天子的仆从,不但是革面的勇士,也是洗心的圣徒!你们一反伦理社会的劣根性,不以年齿为秩序,排斥虚伪的矫饰,苟且、贪小、自欺、卑鄙的亡国奴性……更该根除。你们以活力至上的准则,重建道德世界的新白昼;你们以活力持续的笔触,为崇拜偶像的技术文明,书写挽联。你们以毒攻毒,以生命的剧毒,消除生命的腐败。

天子的仆从,是以天子为最高的道德。违反活力的道德,违反道德的活力,均不在你们的视界中。你们追随天子,在行动中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证明中获得完美的行动。

你们反对工具人格,所以为了伟大的希望,不惜贸然前往,孤注一掷。为了赢得一种信念,你们以生命下注。为了维护信条,可以发动一场后果难测的战争!这是“基于对生命的挚爱”。面对这样的爱,腐朽贪婪的唯物主义,无论怎样辩证,也开不出一帖替代的良方。

这样的门徒面对天子,说,“一切为了天子。”因为失去天子就失去了方向感,而失去方向感,何等可怕!


【11】


天子的仆从,你被永远放逐了。没有祖国感,没有故乡感,没有家庭感。被社会忘掉、被朋友忘掉、被一切珍视的东西忘掉……这里弥漫着多少精神之苦,这里潜伏着多少诱发精神病的毒素?但是你依然健在!风暴无情袭来,意图毁灭你、压垮你,使你成为一个风暴即不稳定的暴政(“风”,不稳定;“暴”,暴政)下的无灵魂的顺民。你愿意吗?这时候,你甚至感到你并不属于这个地球,感到你并不属于“我自己”。自我的虚幻和飘渺突然向你宣战,“我”只是易化的浮渣、天演的泡沫,一切精神堤防在你脚下分崩……心理屏障先后沦陷……道路阻塞,原则瓦解……高于“我”的建筑无一例外地倒塌塌毁。而你的“我”呢,又如此不可信赖和难以依凭。怎么办?于是“我”转向了天子。

……

上述所云,是天子的仆从们内心的独白,简述了皈依天子的精神历程,实际发生的精神运动,也许比这复杂千倍,但毕竟,你们从自我走向了天子。你们人数稀少,但精粹绝伦;你们赤手空拳,但充满毅力。你们像原始的蒙古人那样向高度文明的中国、阿拉伯、印度和半开化的俄罗斯、欧洲发起攻击那样,进击没落的现代文明!天子的仆从向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烂透了的世界宣战,不难想见,最后的胜利属于谁。

你们的伟大,把牺牲视为无上的特权。你们的遗传资源,先天包含了如此奇特的快感。你们的精神特权,不是源于道德的克制,而是发自欲望的冲动。你们要创造一种不带香水气、不沾粉黛色的文化。尽管你们知道,这种文化历史上还没有成功地诞生过!此类卓绝的努力,无一不被人性的惰力给淘空。尽管你们比谁都更明晰,许多质朴刚健的文化终究要蜕化为香水与粉黛……但你们还是要创造一种排斥香水并抑制粉黛的文化!摒弃了虚荣与伪善的新文化,将为预支过度而终于疲沓的现代文明,提供强大的保护。

为实现这样的新文化,需要良心上的一场震撼,一种由群体的绝处逢生而引爆的内心悔悟!


【12】


历史需要两种恭顺的门徒,思想的门徒与行动的门徒,因为人是不可两全的怪物,人生是被难以两全的遗憾、顾此失彼的偏废所折磨。“不可兼得”,正是上天为了惩戒人的狂傲而抛下的一滴苦汁。自然的节律已经安排,真正的精神人物,是不能卷入现实之争而不能自拔的,参与的越多,精神的锋芒就越迟钝。同理,一个行动家也得排除过虑,太多的思想会扰乱行动的坚定、情绪的镇静。思虑过多,损毁身体。运动过多,抑制精神。中庸之道难矣哉。

在这种狼式冒险中,能有羊式安定的一席之地吗?不能。而在狼式的冒险开始之前的羊式安定中,人们寻到的不过是无聊与平庸。天子的仆从憎恶淡乎其寡味的偏食,因为动物园的日子,不能满足你们的饕餮。于是,你们便放弃安全而寻求卓越,如果,生活竟然提不出一件能吸引你们全部注意力的事件,这生活无异于监禁。为了全力以赴时才能感觉到的那种“极度纵欲般的受苦”,你们不惜以鲜血换得许可,登上世界历史的祭坛。

天子终究喜爱野兽而不喜爱家畜!即使家畜驯良地听命,野兽傲岸地寻求自由,但天子的内心深处却怎么也抹不掉对前者的偏爱和对后者的藐视,这几乎是一项发自本能的好恶。因为天子的仆从像天子而不是像奴才!天子的生活是一种创造,对这样的生存来说,他所渴求的不是家畜的皮毛与血肉,而是野兽的意志与力量。退一步讲,即使野兽的皮毛,又何尝不比家畜的皮毛更坚实、更富光泽、更有韧性因而也更珍贵?即使野兽的血肉,也比家畜的血肉更新鲜别致,更有生命的活性、含有更多的能量、更高的营养。况且,天子所寄希望于野兽的,终究不是其身体,而是其精神;不是其耐受力,而是其冲击力!不是家畜忍受奴役的能力,而是野兽酷爱自由的潜力:对前进中的人类社会,更有助益,因为,力量比驯服更美丽。

野兽出没的荒原……那里面才有伟大的希望之泉在奔涌!如果有一天,那荒原因为野兽的灭绝而被辟为文化的花甸,这大片荒原就在同时趋于衰落了。奔腾的生命力,从它变得温良的躯干上退缩,并泯灭了。

一个真理,一个在文明的都市人听来十分刺耳的真理是:野兽护卫着荒原,因此捍卫了纯净的泉水和空气!而大批的家畜,却只是玷污泉水、浑浊空气,荡然无存自然之美。野兽的清泉、危险的气氛,既有巨大无匹的威慑,又有妩媚无比的魅力。而驱逐了野兽,就无异于消灭了这些高贵的价值……人类或是类人也是如此!最佳的种族状态也是从野兽向家畜的过渡中!最佳的社会状态是从荒原向花甸的过渡中!专制社会固然黑暗,民主社会又何尝光明?最有活力的时刻,恰恰位于“从专制走向民主、从奴役走向自由的过渡中”!

我们知道,即将来临的那一代天子,必有仁、义、智、勇、严。他统帅一群见弃于现存社会的盲流、一批被习俗和成见判为野兽的生灵,前来创造“控制了野兽的野兽派文明”。


【13】


云游四方的行者!永远怀着飘逸的热忱!四海为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愿你们不是名利之徒,而是天子的使臣!但愿你们的辉光,驱散末世的闷闷!

踽踽独行的跛道人!郁郁寡欢的癞和尚!愿你们驱逐了佛教的虚无主义,也摒弃回教的迫害偏执以及派生的世俗化变种“原教旨主义”──即使它的前身是“苏维埃主义”。你们,做一个何思何虑的超级隐士!

天子的使臣,自愿成为金字塔的运石工。他们负重爬行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里,忍辱攀援在举世滔滔的偏见下。在烈日的炙烤中,大汗淋滩,皮肤黝黑。健盛的冲力,发达的筋肉,饱满的意志状态以及临阵前的遐思……是他们的标记。


【14】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人生的无常,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曾有剧烈的罪恶侵蚀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人性的弱点、要害。

曾有深刻的疾病禁锢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生命的脆弱、短促。

──来临吧,天子!你的门徒正整装待发,跟从你去填补世界历史的真空!他们看见群星闪耀的世界,广阔无涯,苍茫无际,跃动着并不确定的光,一柄没有锋芒的王者之剑!

天子的仆从,曾是彷徨者。他们终年不见天日,甚至丧失了方向感。但他们终于重建了自己的生存目标:寻到了天子,并以天子为身体的归宿和精神的靠山。

天子的仆从啊,请把你的目光投向天子的光影!只有在那里,你能找到“对生活持久而恒定的热忱之源”!你像游徙万里的候鸟,凭藉对星座的知识和对磁场的感觉:矢志不移地奔赴新的故乡!

你呢,天子的仆从,你怎样看待有关幸福的问题?

──在我看来,真正的幸福并不存于逝去的景象中,因为“时间美化了逝去的一切”,是记忆愚弄了人,使自己产生错觉;而不自欺者却寄望于未来,其“走向未来”的步伐,在于创建未来的工作中!

在即将到来的全球规模的巨大较量中,即便是复古主义击败了未来主义而执中国及天下之牛耳,那依然不能说明“走向过去”比“走向未来”更为强健──因为复古主义在“走向过去”的面纱下,正藏诸“走向未来”的真容。

天子的仆从说,“我们的使命是继绝世。弥纶两世纪,使之为一体。我们有过深切的伤口,我们有过比常人更加绝望的时候!我们要比平庸之辈,更加知道什么叫做心的绞痛,我们比类人尝过生活更多的悲苦……可是我们终于坚强了起来──就像挨了刀伤的树木,纠集起人称为‘情结’的巨大疤痕。我们不以此为丑陋,反把巨大的疤痕视作上天的恩赐,看作前进的能源!我们的现在,就活在关于未来的观念中!”


【15】


命运!你为何,赠给天子的仆从,如此深远的彻悟?命运!你何以在旷古未见的明晰之后,迟迟不给他们一展宏图的机运?是他们震撼世界的时辰,尚未来到?难道你永远要让他们引而不发,有如永远张弓待射的神箭?难道你不让他们扬眉吐气,前往击碎心灵的殖民统治?──他们为此而苦痛,且怀疑、期盼,怀疑主义像毒蛇一样咬啮着他们的心。

天子的仆从,你们的一生提供了最大的悬念!命运将如何发落人类的星斗?炽热的信仰折磨你们,永久的归宿感安慰你们,自由,就是实现了命运,自由意志,就是实现了命运的意志!这样一颗心灵绝对不适于和平的时代。他对一切安宁的、繁荣的,总之是一切好的生活,由衷厌恶,因为那是与合俗,紧密相连的。许多大战的爆发,和这由衷的厌恶密切相关,每一次历史的进步,都是这由衷的厌恶使之然。天子门徒的不安,因此成为“重大的历史征候”,并注定要在摧折文明的风暴中一吐为快!

是的,他们只要拱卫天子之光,以照耀文明的黄昏,燃烧自己以呼应天子。毁灭绝望以成全希望,毁灭琐屑以成全巨象,毁灭恶以成全德:这些无名之朴,回映着天子的光,这些无名的心,充盈着雄健的风!


【16】


天子的仆从是君子而不是贵族!

贵族重视现在,君子注目未来。贵族尚武,君子崇文。贵族以“独立人格”相标榜,君子则以“股肱之德”为圭臬。贵族是土地的主人,君子则是飘泊的使者。贵族是民众的领袖,君子是天子的忠臣。

“无事时,不可忘,‘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这“上帝”,莫非“现形为人的全知全能者”?

天子的使臣,他们的心中嚣腾着大大的愤恨,大大的不平,大大的抗议。这个世界对君子的压制,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这个世界以无视与迟钝来迫害君子,力图把他们变为小人。世界为什么压榨他?生活为什么折磨他?一如土地为什么压迫植株的萌芽,风尘为什么摧抑敢于出头的生命!因为他生而和这个世界对立。不能在对立中共存,就在对立中毁灭。他知道,他需要反抗,因为反抗是生存的方式,而奴役则为死亡的开端。而反抗的极致状态,就是同化就是“仁”。而反抗异化(即遭到同化)的人,就是仁者。

他的理学断非来自书本的寻胜;而是发于自然的体验。丰富的阅历、深刻的悟性,不过是这体验的注解而已。他的注解说,惟有施展同化功能的“仁学”,才是世间最高超最根本的学问。其余的学问,惟有当其粘附于仁学时,才显出自己的活力;要是失却了仁学的清彻之水,其余的学问、技艺都不免干涸枯萎、被人遗忘。事情很简单:一切事物的价值,仅仅在其对于人即“评价者”的影响力而已。而影响,就意味着影响力,就意味着同化力。同化的力量,就是“仁”的力量。

天子的仆从!你们身上潜藏着最大的仁力!你们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意念之波,都以满含活力而播扬千古,如此充沛!可使病弱者气镇神清,可使强健者顺帝之则。

天子的仆从!只有你们知道,文化最经久的魅力,正是来自仁的积极。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论述,正是仁的外延与物化。正因如此,它才像陈年老酒一样越久越醇,对“天下心同此心”的人们,具有经久的感召力。这是因为,在人的身心交合处,有一股成全仁并完善仁的力量永在:它渴望被更高贵、更有力、更雄大、更神秘的对象所同化,以便融汇其中。

反压抑力的可观形式,就是这样半遮半掩地表现自己。主动的同化说:“为了天下”;被动的同化说:“为了天子”;超然的同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当同化采取了群体的表象,就是仁。


【17】


天子的仆从斋戒静默。对于他们,斋戒静默不是纯粹的仪式,而是祛除的祈祷;不是瑜珈或气功,而是自省与内视。在祈祷中他们得以接近天子,在这内视里他们旁观自己。在他们的静默中,天子的神秘受到体验,在他们的体验中,天子的崇拜得以强固。他们的恬淡和克己,纳入天子的光环,震慑妖星。以此,他们通于天命,返复天性。

“天积众精以自刚,圣人积聚贤以自强,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禄以自明。”(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积精聚贤”的召唤,来自天子的光明。

天子的仆从,过着孤零零的生活,其身心承受了超出常人的压力,为不损及使命,斋戒静默并与天命交感,已成为必需的日课。他们追求的猎获物不是目标,亦不是为达到目的而受到珍视的手段、道路,他们看穿了目标的诱饵性与道路的体验性;他们不把道路奉为目标,正如不把目标奉为神圣。于是,他们成为一群不计成败的精怪!

要炼就一颗坚忍的心、明澈的心、难以愚弄的心,就需要参透万有,洞察目的本身的虚幻性。最高意义的献身,不为任何客观目的,只是为了献身这一行为本身的华美,才去寻求一个献身对象!如此才能真正义无返顾。所以耶稣基督说,“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路加福音》十四章二十六节),因为当你已经直接面对死亡,一切生时的目的都褪去意义,那时,你成为一个自愿的殉道者。换言之,惟有在献身中得到至乐与天堂报酬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此,他把奋斗牺牲,当作至高的生存状态本身,而不是降低为达到另一种生存状态的手段阶梯。


【18】


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的行驶!在冰雪迷漫中……在狂风热浪中……在万丈悬崖上,他不屈不挠地警醒着。这里体现了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多么空灵的距离感!他多么愿意即使死在这样一种孤旷之境。

天子的仆从!在你们的基因中已经包含了一种“逆境的美德”。倘若失去了逆境,则无异剥夺了你们显示这一美德的神坛,无异于让你们的生命萎缩,使你们的肌体崩溃。因为没有这生产美德的神坛,你们的意志也将晦暗失色……你们是为逆境而生的,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你们也因此而变得强健、变得坚韧。惟有在逆境与险情中,你们才优裕自如,否则倒仿佛无所措手足了。

你们是轻快的跳跃者。你们还没有被过重的行装压得喘不过气。你们以内在的智慧,去抵偿空匮的行囊,正如强健者以体魄,去抵偿食物的匮乏……你们有敏锐的触觉,是冲浪运动的爱好者。

天子!你在世所不知的潜伏之所,孕育了光耀百代的文明之核。愿你的创伤足够深刻,足以成为新王国的摇篮!让你的世俗情感碎为粉末,足以促成新中原的肥沃!你的戾气化为空前的毒素,改变全球的容颜。而对天子的仆从,天子的毒素则是至爱至美,冷峻里藏着无限的光明。


【19】


天子的仆从一意孤行,而非遗世独立、与世相忘。这些超级隐士并非真正隐居,而是以隐居的方式,完成灵魂的修炼、精力的凝聚、技能的预备。

他们要以特殊的形式,深入地扎根于环境,要在根本意义上狠狠抓住现实,把无形的触须伸向渴望中的全球。

人人都有“小圈子”?像细菌一样互相包庇,像病毒一样随机变异。但天子的仆从却只听命于唯一磁极的“场作用力”。他不断从企图破解神圣的世俗圈子中突围,以实现他的一贯,即“争取他的自由”,他的自由就是追寻宿命。

天子的仆从,宁在逍遥游中穷困而死,不在小圈子里欢快而终。稳定的圈子导致退化,为了天子,为了天子的罕见特质,天子的仆从拒绝向世界索取日用的物资。

卑微感是什么?是全球之光的前兆。天子的光,是医治卑微感等等精神疾患的神奇射线!这,就是剖析全球疾病之种种症结的新型病理学。

他们,以前也想要“写一部自传”,把自己的传奇生涯印在纸上……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多么可笑。他们怎能屈尊去干如此大路货的、卸任的美国总统和褪色的明星们常干的事呢?要知道,自传也好,回忆录也好,已经成了卫生纸,甚至更差,成了谎言的根源。但现代世界的痼疾并不在于个体太少,而在于自我太多。自我太多但自爱太少,自恋太多但自尊太少:世事纷争,人欲之河,龙舟竞渡。这是一个自我宣传自我推销的买卖社会。卢梭的忏悔已经逝去,而奥古斯丁的忏悔尚未到来,这两部著名的《忏悔录》作者,开辟了压制自我和张扬自我这两股思想的流向:卢梭并非终,奥古斯丁并非始。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视野中,此二者正在倒置!

天子的仆从也曾想倒叙自己的思想发展史,以揭示灵的生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自己也觉得好笑。现在,“采摘天子的预示”,仅此一项就太丰盛,所需的劳作也太过艰辛了。他们怎能像那个“日内瓦公民”,以不可靠的意识流去堆积思想的纪念塔?怎能像那个“普鲁士臣民”,从事“精神现象学”的职业?

天子的仆从!你们忘掉自己的时候,将变得更强大;你们不再思考的时候,世界将朝向你们。你们不追求客观的真理,你们并不摹绘发展的规律;因为天子的真理是对人宣示而非对物弹奏,天子的发展是如此高级,以致独特到只能借鉴而不能模仿的地步。能拂去旧时代的积尘,使常新的古镜光彩照人的,还是那一个性灵!


【20】


天子的仆从爱他们的主宰,仿佛如此之深,以致愿意为之牺牲自己,不仅牺牲一生的光阴、世俗的幸福,甚至牺牲一切思想与事业,甚至愿意牺牲荣誉乃至背上万古恶名。

只要这是“天子的需要”!“为天子而牺牲”,这是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的第一需要,因为这样的牺牲,正是尽情宣泄那蕴于己身的自然力量!这个机会,是每个贵人都不肯错过的“充满正义的扩张”!是“仁爱的征服”,是“罗马的和平”、“秦的统一”!

吹起历史风暴的人们!只有当你们以明智而不是狂热发现了天子,你们才更有效地把握了自己的方向。只有当你们成为天子的仆从,才获得了俯仰历史的合法性。这柔韧的合法性能抵挡最为恶劣的气候,渡过冰封的时代,迎接春意融融。这韧性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却支配了人间的命运!

天子的仆从,放弃自己的人格,以随天子之光的导引。如果放弃是有明确条件的,他就从真诚的门徒沦为假冒为善的商人了。如果这一放弃是为直接交换某种更昂贵的东西,他就既贬低了自己的人格又盗用了圣名来潜行私欲。要实现正义的感觉,天子的仆从在天性中就有放弃世界的倾向,正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被这世界无情地放逐,所以才不会腐化堕落。

天子的仆从!你们的深刻信念,不是任何学说能够涵盖的。人造的语言如何能传达自然的韵律?来世的佼佼者们,请千万记住,重要的并不在于谁说出天子的消息,而在于这些消息所暗示的自然本身的变化,以及宇宙的使者从中得到的感受。

文明的颓势使种族衰弱、沉沦;种族的没落激起了社会的决心;社会的压力唤醒了一批献身的人格,他们代表社会、种族、文明说话:“背弃天子而活着或忠于天子而死?我们取后而舍前!与其在没有天子的世界上苟延,步入那平和、繁荣、日渐腐败的中老年时代,不如死为鬼雄,做天子的铺路黄沙。我们反对‘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亡国奴性。我们愿意亲随天子,无论以何等形式”……这就是新人类的首要意义。

有了天子,就拥有一切,丧失天子,就丧失一切。有了天子,丑变为美,死可以生,罪恶成了功德,衰老回复青春。没有天子,现在一切都速朽,美也沦为丑,生也丧为死,功德与罪恶同畴,青春与衰老同葬。……

天子的仆从是天子的股肱。是他们,凸现了天子,用生命而不是用语言,传说了天子的意义。他们为天子的崛起而生存,他们的生存更新了世界。这是核爆式的连锁反应:揭示天子的圣德,歼灭股肱的俗气,驱使社会进入非功利的黄金时代,也就是使黄金变得无用的时代!在对世俗功利的斥责中,世界重新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依据。

《书经·益稷》中的《帝庸之歌》就这样揭破了这一连锁关系:“元首起哉,股肱喜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中国的出路,在于我们能否复活古风,并从古风而不是从奴性出发,进入硝烟弥漫的全球化过程!


【21】


(一)天子的仆从反对“文化齐一”这种形态的退化,反抗“物胜人”的灵魂死亡的异化浪潮。

(二)天子的仆从抵御“种族混杂”这种形态的退化,全力保存那种能够产生独立人格的生命遗传资源。

(三)天子的仆从反抗以众暴寡、以物害性的“多数人暴政”,他们在各种社会中都热爱“持不同政见者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这一身份。

(四)天子的仆从愿意在空前紧张的分庭抗礼中,保持一种结构的张力。

(五)天子的仆从热爱痛苦和磨难,要在布满原始情结、野蛮精神的境遇中奋斗不已。为了一轮新文明,他们推动种族精神的复活,并在新种族滋生、蔓延、扎根的运动中,推出生长、开花、结果的过程。

(六)天子的仆从执迷不悟。他们把不顾一切的拼命精神和一颗充满诗意的心,巧妙而完美地结合起来。“学能变化气质”(《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所以,他们并不拒绝学习,而是把学习视为自然发育的一个阶梯。

(七)他们的思想无须论证,只要一经宣布,即可获得天然的感召力与合法性。真命天子无须世俗成功来检验收购,一切世俗支撑、感官粉饰,并非其历史胜利的必要条件。

天子的仆从因此需要,内心的洒脱与外表的严谨。如果外表过于洒脱,敌人就会得寸进尺,友人就会敬而远之。如果内心过于严谨,人生则将不胜其负。此即所谓“内圣外王”之道。

天子的仆从一定要以沟通为己任。永远不能会心的人们,也将以沟通的神谕为契机,实现种族之间如狼与羊之间的生态平衡。人间也需要生态平衡!这将使人际关系,立足于古老的纽带上,它对大都市的弃子说:“你们并未走到绝路的尽头,看,天子的仆从,来与你们握手言欢,他们驾驶着未来的风火轮,前来搭救你们离开这个名叫‘现在’的垃圾筒了!”对立的力量,如是中和。


【22】


天子的仆从在其低级状态中,曾是手握“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之易化宝鉴的苦行者。这鉴,不是跛道人、癞和尚送给好色之徒以清理门户的风月宝鉴,而是好德者在其理性阶段遵循的道路。这路,对“拘于德”尤如“拘于色”的弱智者,同样足致死命。但高级状态的门徒们,将放弃苦行,而放达天性!他们的行为不守规矩,他们的言词不落俗套,他们的存在将是不可分析的谜。

天子的仆从信奉这样的格言:“真恶胜过伪善。”他们还没有完全彻底全部干净地丧失创造力,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这是堕落的开始,这是一万篇无聊故事的共同母题。做人其实就是做伪,随着做人的开端,接下去除了敷衍那些年复一年的老套,还能有什么呢?

天子的仆从!行进在考验他们本能意志的无边冷漠和彻底荒凉中……所以,他们是历史的拓荒者。他们以修理地球为己任,保障自然平衡、还原地球生机,是责无旁贷的。为此,他们需要铲除垃圾,多余的人和多余的文明,以减轻地球的负荷!他们是蔚蓝色星体的忠诚卫士。闭目不看这世界的污秽,充耳不闻这世界的邪恶,这世界的罪孽和卑污,是那么经常地出之以冠冕堂皇的面目和艳丽动人的颜色……但这假面舞会,在心坚似铁者面前,毫无魅力。

天子的仆从!动员无形的力量,舞动干戚,劈天盖地,凿开世界混沌,雕镂天启国度。要有一定程度的盲目性甚至亡命性,才能抵御动物性的畏怯、走出历史的迷津,掘出荒原天宝。以可靠的方向感,浮游生物和鸟类都有类似的本能,游刃习俗板块间的沟壑,分解旧物而不仅仅光复旧物以绽开恶魔的堡垒。他们的身上时时流露着稚气,“他都三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带着一股原始的芳香。这芳香可以为文明解毒,可以为野蛮赎过。他们为什么老不成熟?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自己成为产品,成为那种可以成千上万地予以复制的人。他们对商品社会和市场陷阱,因此怀有深刻的厌恶。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生活进入轨道,进入那种可以准确预测的幸福。他们对法治社会和电脑政治,因此不屑一顾。在他们的拒绝成熟里,包含着新文明的种子!

这是献给来者的三把剑:

(一)只有那些为自由的权力而非“享乐的权利”敢于舍弃一切的人们,才应被赋予统治的权力,这一统治权因此成

为不可让渡、不可腐蚀的。这一统治权对社会,永远像满弓那样张而不发……而不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去损耗长期积聚的生命内力。

(二)神明的意志、自然的规律,要使天子的仆从对尘世的一切诱惑感到绝望而不仅仅是“厌倦”之后,才把无边的世俗权柄交在他们手中,为的是以其内力来防止“权力的毒素”侵害他们健全的神经系统。

(三)鉴于权力的罪恶性和腐蚀性,清白的人、幸运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安于现状的人,都应远离它的诱惑。良民应丢开权力并远避它,犹如避开艾滋病一样。让天子的仆从去从事这些肮脏、费力而不讨好的差使吧!……以便保证人民能过上一种世俗的幸福生活,一种无梦的睡眠,一种无历史的宁静,是人民所需要的。


【23】


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规范。

在他们心目中,一切规范(包括道德规范)是非善非恶的利器;而非慈悲无限的归宿。让衰落者和寂灭者把道德规范作为避风港和墓地吧!

天子的仆从的性灵,就是以天子的本相为命运,这命运与群众的命运不是同类项,有不同的能不同的值。但是群体的道德规范,无时无刻不准备压灭天才的道德冲动。性灵的火花以反抗黑色的规范为自己的乐事,它出头拔尖,勇于烧毁受到颂扬的规范。他们对旧世界的藐视,基于最深的自律,陈腐的建筑因他而铲除,芜杂的道路,因他而清理。失灵的规范到头来,不过是激起这冲动的锋芒。……新与旧这一对死敌,是如此相依为命,相克相生,谁也缺不了谁!

为了未来的等待,天子的仆从们要给予自己一个特殊的训练:在难以忍受的条件下善自孤处,至少一年的独身生活。他们的独身不仅要与异性隔绝,也要与同龄人和母语隔绝。这彻底的独身在他们生活视野中排除各种人性的干扰。人性的弱点,使得极少有人能忍受这枯刻的生活,并长达一年以上。其间除了必要的食物和阳光外,什么多余之物都不给。除了送饭者与清洁夫外,什么人也接触不到。除了健康必需的运动外,禁止一切活动,不准读书、听音乐;甚至禁止点灯照明……凡是各种可以想象得出的“磨毁人类意志的法宝”都要一一用在他们身上……以便增强他们对于生活的免疫力,甚至与动物的结伴嬉戏,或是与花草的赏心悦目,也在禁止之列!

这是新世界的轴心!谨防“移情”的危害,以免改造世界的力量,反被世界的力量所软化。而这独身生活将是自发与强制的完美结合,以便完成必要的身心训练。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轴心的生存真是可怜:不期然之间,竟成为历史上第一批“自愿囚禁的文武之士”。他们的日子比起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生活”还要清苦!因为做天子的仆从,比做教皇的门徒,更难。

他们在完全的冷漠、彻底的遗忘、严格的与世隔绝以及深刻的绝望中,完成了训练。这种经历将使他们日后的征程获益匪浅,仿佛得到心理原子能。命运,请尽量虐待他们!只要不是严重地不可挽回地损害他们健康。以便他们更真切体验到生活的本来面目。你想给一个人怎样的世界观,就先给他怎样的遭遇!

除去集中的黑屋训练,天子的仆从们,将怎样打发他们的休息日?在禁闭室里阅读虔修。这是他们在紧张活动的间歇中,获得的唯一喘息,以防过度的身心紧张和无法调解的单调,终会损害他们的健康。在除去坚硬的床板外空无一物的石窟里,连续禅静十二个时辰……没有比这更好的休息!这不仅是身体的“气功”,也是精神的“自新”。世界上,哪有较此更强的恢复旺盛斗志的稀世秘方?当他们从石窟的禁闭中走出时,世界应为之发抖。

当他们从独身的古风中走出,社会的散沙将凝炼为完美的秩序。为此“出世─入世”的合二为一,他们的生活将仅仅是哑铃形的:禁闭室─社会;社会─禁闭室。

由于命运的垂青,他们已经成为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头脑、不需要推理的现代圣人。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复焘。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礼记》)天子的仆从能够理解:圣人的集群,在其前进道路上,只需要一个思想、一个头脑、一个推理。那就是天子。这样的圣人之道,必能弥纶天宇的神秘、威胁大地的罪恶、征服地下的黑暗。

现在,这圣人之道既已大备,所以他们的潜修并不为了酝酿有力的思想、新颖的形式;他们的受苦,只是为了熬炼势不可挡的锐气,强化企图半途而废的意志。为此,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规范。


【24】


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他们衣衫褴褛,但是满怀燃烧的热情。他们粗鄙顽冥,却有一颗细腻的心。

天子的仆从爱好以粗粝的食物,磨炼他们的胃肠、筋骨,他们从最原始的状态中吸取生命的元素!他们看待死亡尤如荣归故里,不是轻生,而是由于生命的挚爱。他们的举止不文雅,面貌不可人,对女人也没有魅力;但他们的心田却孕育不断生成的文明之灵魂。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紧张而危险;他们的情境却沸腾着活力,灵感飘逸着轻快的笑语。

谁能想到,在峥嵘冷峻的巨岩中,竟然深埋了如此温软的奇玉?他们的色泽悦目,他们的棱角分明,他们的实相年轻而活泼……但他们的神采却被幽蔽在令人却步的岩石中,他们的命运是守护那永闭的洞府!

啊,这“怀玉山上的蛮人”,只出现在天地剖分、历史叉流的零点时分!

在这个幽深的洞府……埋藏着关于天子的秘密。人们不知道这洞府的名字,在那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的奇境……永远有一位天子,在等待召唤、出世临众……


【25】


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没有世俗的安慰,没有常人可以依恋的退路、避难所、精神病院……他们的晚景在世人眼中将是凄凉的,甚至不忍卒睹,不忍细想。他们好像一堆被榨尽的药渣,在向残酷的命运女神贡奉了最动人的精华之后,终于成为一片被遗忘的废弃物。但他们厌恶养老,厌恶成为寄生虫。

天子的仆从!为了免除暮年的悔恨,我们应在盛年选择一个心理的墓地!我们应学习并转化中国的古老智慧,无论是帝王还是富者,都在生前营造陵墓,以便死后早享清福。我们应把这一智慧,化作一个牢固的信仰:不仅欢迎身体的安乐死,而且渴求精神的安乐死:在创造性枯竭之后,就毅然舍弃生存之道。


【26】


当他们放声哭泣,整个文化的构架嘎嘎动摇。这时,整个地球都静默无音,仿佛全体生命都在肃穆凝听……这是世界历史的服丧期。

有一天,真命天子会在风雷沉寂中来到我们身边,对文明社会内部的一切杂种、废品、渣滓甚至病毒……来一次总结性的聚而歼之!看哪,他以奇特的风格和简化的方式、快速的动作,把堆积如山、几达天庭的文化垃圾轰然付之一炬,即使这样会威胁至高天庭的安全也在所不惜!没有软弱、没有犹疑、没有近乎疯狂的勇气,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像是坚贞不渝的道人,尽情扫荡为害人间的鬼魅狐怪……他也对“越界者们”严惩不贷。他用现代技术甄别一切剔除一切焚烧一切,然后熬炼出一点新的来西来。新事物的诞生可真难!所以,在他仿佛冷酷之极的“科学战略和技术手段”的后边,我们发见一颗赤诚热烈、跳荡不已的艺术性灵。

在一代天子殒落前后,将有一个道德如鼎盛、秩序若金汤的世代,希腊人称此为“黄金时代”,中国人称此为“尧舜盛世”。这是天子播种所获得的殷实收成。他的非道德、他的超一切理,终于转换成令人敬畏的道德,和覆盖一切的理。

天子的仆从们,也将随者天子一同死去。这不是古代意义的殉葬,而是未来意义的永生,核心的离去要使附着物也星散,领袖的殒落崩殂,要以高贵生灵的灭绝,作为隆重葬礼的最高潮!作为《葬礼进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他们不是逐渐凋零于天子之后,而是为保卫天子而先行死去的殉道者。他们把参与天子的突变,视为人生的最大荣耀;把死于天子的突袭,视为超越性的凭据。

他要复活原始的浑一,消除一万年来的文弱。这时,我们的灵眼已经看见,千百万虎贲的行伍,像闪光的火烧云一样,鲜亮刺目,激越人心。在他们出征前的最后集结中,以虔敬的圣礼一齐匍匐在地。在庄严的交感中,他们的心颤抖在最甜蜜的颤抖中,他们的精神肃穆在最深刻的肃穆里。他们的征服是旧事物的死亡通知书。所以他们出征前的气氛,不是鲜花满簇,而是黑烟震地。

他们的誓师酷似偌大的丧礼,他们为埋葬曾经伟大光荣正确的不可一世者,为埋葬文化侵略者的天经地义,出发了。在葬礼般的肃穆中,他们的意念纯一冷峻,义胆无情……他们爱这样的祭坛,愿意为自己的所爱而流血……不是暴民而是王师,他们也为敌人举行盛大的葬礼,以礼节和君子风度,歼灭旧时代的残余。


(另起一单页)

第七部

一位天子退隐苍穹


【01】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寂寞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你必然会来”的信念,伴我们度过人生最阴暗的时刻;你必然会来的事实,不辜负我们扎根苦难的生存。你以力挽狂澜的大智大能,推波助澜;你以特立独行的仁爱,涂炭行尸。你一举结束纷乱的瓦解,以神格之辉,给现代荒芜注入新元素,古老的沃土由此重整。你拒绝表现,于是世界成为你下注的赌场。你拒绝许诺,历史于是成为你功德的见证。你寻求世界之无,只是当你不再寻求,世界才变得富有。若无你的下注,历史将寂寞;若无你的见证,文化将贫血……你的一切行迹皆发源于“报应的压力”,孰能对此深切认识,便能颂扬天的功德,而不指摘你的过恶。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涌泉……历史之父、万象之母!暴风骤雨,刻不容缓。你播种历史,雨师风伯,驱云闪电,揭示命运,众神肩负走卒的荣耀。来了,来了,来了。哪一个生灵不感到你的慈光正在逼近?你炙人心灵,百病全消,精神大爽。在你的光和下,沉迷者放弃嗜好,思想家放弃求索,学者和艺术家将亲手结束自己的技艺。一切新神将列队走向你,幽闭的城府对你洞开,逃逸者回归于本来──工人丢下工具,农民抛开庐舍,学生捣毁课堂,一切生活宣告终止,豪华的建筑沦为废品,庄严的神庙在你的慈光下,淡出破旧的背景。你以人们不可思议的事,自在自娱,时间之流倒转。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寂寞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


【02】


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扑灭你的惊雷也可能,但拒不承认你,却那样困难。掩盖你的雷声,也许算不了大恶,但当你来临之后还拒不服从,就不可赦免。即使拥有一切善德,也将立时变为罪恶。

先验知识的印证者!不论你被压在哪座五指山下,不论你的如来多么神通,你的霹雳终将摧毁一切人造的柱石与长城,你的崛起将剪除一切多余的王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淮南子》)如果时间真是圆的,这一天迟早会重新来临……

虐待是你的锻炼!杀害是你的运动!你从虐待中壮大,你因被害而沁入世界的心。从此,高贵、独特并充满刺人智慧的能力,成为你的门徒,成为历史筑造学的必备材料,你的基石,你的栋梁,你的飞檐,但却不是你的华表、你的牌坊、你的台榭!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见天子出现在人民中间……但唯其如此,我们才得以最动人的思虑:幻想天子……”──你的门徒如是说。


【03】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以其锐利的光芒刺破阴霾、泥泞。整个世界为之激动,为之呻吟,为之激动。他以咄咄逼人的寒光,紧盯视这突然开始仰望他的裸岩世界。千万年的严冰破裂,永久冻土带消融……但他的寒流却将扫荡春暖的南方,那一切繁杂生物尽情疯长的髑髅地。

北极星,你多么孤独!悬在高旷冷漠、无遮无栏的时空中,散播光明,毫无收益……难道几十亿光年以外的嗡嗡颂扬,竟能打动你、收买你?不是的。凡人尊仰你,以为至高,以你为速朽之物中不朽的坐标。但这一切与你何干?你不为对象而奔忙,你不为观众而调整,你只不过是创造了一种存在方式。只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知道天外有天,再伟大的星辰,也会殒灭,因此,你其实比众生更不幸福!如果你竟然还保留了有关幸福的尺度。

北极星!愿你永远保持不可笼络、不可腐蚀、不可软化的锋芒!尽管这锋芒是野的,因为它不受拘束、不受遮蔽。这锋芒是横的,因为他不迂回,无法误读。他以可贵的朝气,补益虚脱的世界。

北极星!愿你的讴歌者为你的野蛮、年轻而永远羡慕!愿你的门徒也如是野蛮、如是年轻、如是不可笼络。历史的真空,如是填充。

北极星!愿你不忘这个世界,愿你看顾这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民,愿你以有为无的胸襟,化出以无为有的热情。愿你的冷峻无情仅仅是一种坚毅!

北极星!愿你不要离弃这个世界及其苦苦挣扎的人民!尽管你在白昼隐没,遗忘在空无边际的荒场,但你终究要在黑夜返回,给寻求的眼睛以丰富的光……尽管他们一再背叛你,但终究被迫泪流满面朝向你,请你原谅。请你把希望,播给一个毫无希望的民族,即使这不得不以社会细胞作为交换。你已经拒绝了商人、拒绝了演员,但你不会拒绝勇敢的祭司?你已经淘汰了官僚、淘汰了弄臣,但你不会淘汰武士?“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而你,却无须拱卫。

北极星,你是多么孤独。你以炽热的光,驱除空虚。但空虚却驱除不掉,它进入你之中,甚至使光也变为虚无。人类多么羡慕你,他们喊道:“看!一颗明亮的星,坚定不移、永恒如一……”然而,你明亮吗?你坚定吗?是的!但你依然需要,广大的世界作你的背景。在你貌似封闭的体系中,潜隐着无须拱卫的“与世界的对流”。


【04】


严冬不远了。明敏者已能听到它低声的咆哮。狂想刮起,扫尽残留的污垢。死者的陈迹,将被纯白的雪原,轮换。壅塞的大门将打开,清新的空气将流通。长风卷起阴沉的乌云,这乌云将送来旧世界的摧毁者、新世界的造物主!阴沉的乌云,连接阴沉的大海和阴沉的天穹。是谁照亮乌云,也闪耀大海?是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节气之主:把换季的德音带到生命的死角!

“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天子。你把清澄的天,重又奉还给人。肃穆的冬,使这纵欲败德的世界镇定;那困过度繁荣而虚脱的季节,得以休生养息。是的,在欧洲人所谓世界的“东方”,中国人所谓世界的“中央”,开始兴起一种绝望的思想!它的绝望,不是其去处,而是其来处:闭绝的死巷,是它的襁褓。然而待它凌越八达岭的荒凉,世界又怎能不因此而惊慌?因为绝望,已经成为现代人类的通病!绝望者激发了,毁灭世界的电火,并为下一轮春夏秋冬,埋下沃土。


【05】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我们以心灵朝向命运之星,并以生命的全部激情祈祷:尽早给我们机会,哪怕仅仅一个……以行盛德大业的奠基礼。内心有个不知名的东西,它使我们昼夜不宁。只有你的脉息可以扫荡它的戾气,只有你的笑意可以平息它的恣肆。于是让我们托庇于你,天意之子,全球之光。 

在我们的周遭,有死寂般的宁静;在天子的世界里,喧腾着威力之泉。无言……期待……即使我们的一生,只是一篇无言的祈祷,一场无谓的期待。我们的光泽来自你的闪耀……如果我们离开你的洪流,将干涸。不仅干枯,还失去特性,唯我者反而丧我。那样,整个世界沦为支离破碎的荒芜!在无动于衷的历史上,曾有多少这样的荒芜?


【06】


人可以有多少尘世的苦难向你倾诉……但还是免了!天子的仆从藐视并健忘这些千篇一律的节目,他们仅仅倾心于以你为准的生活!帝王们去了……贵族们没落了……类人也一再背弃你,所以人们只配生活在既无自由又无保障的国度中。

“我们是多余的”……所以命运,尽管放手,牺牲我们!我们把自己交付刽子手,在无形祭坛上为延迟世界的末日而流血,以致于死。让人们忘却我们,这一切反正是那样琐屑,毫不重要。在这平淡无奇的世上,唯一重要的消息只是:我们曾经舍弃过自己。

一个对象,一个核心,一面镜,一条鞭,我们渴望你的光!

天子!你无处不在、无所不有。为什么?因为,你不属这世界,且事与现成的一切作对。你在鼠目寸光的生活中形同虚设,但正是你,使生活得以更新,免于一元性的衰朽!你终将来到。让我们耐心等待你的到来。在你降临前,一切社会病症、精神痛苦,都无从根除;在你降临后,一切纷难不解自开,你的快刀斩断乱麻,你的急药消除病体,你的功效,使一切重要的,成为不重要;使一切不重要的,成为至要。你不为尘世的需要而来,但你的来临本身正好击中了尘世的要害。


【07】


我们的悔悟说:自我中心是我们的第一大罪。……

我们的悔悟说,见风转舵是我们的第二大罪。……

我们的悔悟说,分裂物我,是我们的第三大罪。……

我们的悔悟说,轻易承认失败,是我们的第四大罪。……

我们的惰性阻滞自新,这是我们的第五大罪。……

我们的第六大罪是,面对全球之光,一再视而不见,见而不信。……

天子!为了你的降临,必须准备一条新的社会跑道?为了你的化育,必须准备一片新的人类土壤?为此,旧有的社会必须改组,旧有的人类必须代谢。一个岩穴之士,正在隐居的孤寂中接通隔绝的层垒,不见天日的沃野,浪费雨露阳光的岩石,终被打破。他在两个世界的接缝处,在世界的荒凉中,布下意念的良种,种的膨胀、穴的迸裂,使岩层与沃野化合,野草再度蔓延,零落的虫嘶鸟鸣,丝雨绵绵,以悄无声息的活力,肢解轰轰烈烈的死亡。

信仰不是尘世的赌博,而是天上的银行:活力的集散地、生机的交换台!坚不可摧的信仰者,代表大力;真正的宗教,乃是死而复生、生殖过程的隐喻!耐久的信仰者比激烈的行动家,需要更纯粹的生命!对于他,信仰是一种行为,信仰本身要比一切信仰的形式,便接近天条。信仰是行为,信仰形式只是服装,信仰者的献身并非送死,而是极度的过瘾与凯旋……


【08】


千万年的青史,记载了太多的灰色病历,谁来改写?谁来改轨?谁能输入全新意符?只有你,天子。如果听凭生存本身的摆布,这病历只会肆无忌惮地延长,并塞满难以辨认的医生鬼符。天子的到来,使灰飞,使烟灭,该死的死了,该生的才生。只有把市场的鸡毛蒜皮扫出殿堂,真理与人格才能振作年轻。天子的意义不在人间。人与人之间即便富于意义,也瞬息万变。而各种坚持不懈的意义,实际上都是全球之光的隐喻!朽木们自别于万物,奉自己为偶像,梦想征服宇宙,朽木们忘了,人只是生命的一个支流,而生命的主流却发源于你!


【09】


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而一切不愿接受的,终有一天变成热切寻求的。你的时辰逼近,千百万忘恩负义的人仿佛孤儿寻求母亲,在恐怖与绝望中向你呼喊。你消解自我意识,把个性化为海边的珍珠。在你的光环下,整个空间时间融为一体……分阴阳、调节候的造化,在你足下展开……你是统一者。你的光超强聚合,使得定形支离破碎,一轮轮瓦解的世界,揭发语无伦次、重重撒谎的国家机器!你挥毫统一的观念,落墨分化的事实,然后再粉碎这事实、这观念,化出一轮轮生机、一重重活力,无限的分化与生育,来自你无限的矛盾。你不知什么是独立,什么是权利,什么是界限,你视“止于至善”的劝诫,为古老的不知所云。你把取消一切,视为化育一切的前提;把还原,列为重新起跑的准备。

高耸的分水岭!见到你的真容,寻到你的声音之前死去,那么一生岂不白费?愿我们的精神以射电般的速度离开肉体,却通过符号的载体在另一时空再现。我们的愿望,不会与我们的骨灰一起飘散!血写的符咒将赢得如此殊荣:和你在历史中相遇!是的。一切思想与符号的终极价值,无非表达了对于你的终极爱。你使苍白变为红润,你使荒诞成为常识;你使不真实的,成为认识世界的更好途径!历史之定数,全球的光,你使旧世界的语言,变为清晨的烛光闪烁,你使绝路也展现出绝路的美,你使世界的残骸,成为生命的见证,你使生活的碎片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生生不息。

凝固的血液,开辟生命的纪元,压弯的脊梁,炫耀文明的内涵。迷惘的眼睛、阻塞的气孔、模糊的面目、迸裂的脑桨,是思想的父……秋天的枯叶落地为泥,残破的心溃灭,归于清和之气,没有任何遗迹。谁的心灵比躯体更为残破?他将播下冬季的种子。我知道,你的冷眼是明天的太阳,你的鄙视是今日的希望,你拒不接受这个世界的献礼,你注视甜蜜裹藏的毒药,以正直的暴怒,撒下生长的激素……

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让我们衷心接受你,与世悖反的一切!


【10】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正在二十世纪的夕阳中响起:人在对象中发现的东西,并为之激动的世界隐秘,早在最原初的时刻,就已蛰伏在自己心灵的底里。

二十一世纪的新星,正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中升起!这灾异之兆不仅记过,还要惩恶。他打破的旧秩序,不仅施笞人类,还司上帝之言动,一切古老的偶像,因他洗尽尘蒙,盛德大业至矣哉。天子,让我们为你的光而沉思,因为你的光是我们的闪亮。请允许我们祈祷,因为祈祷是心灵的维生素!不是祈祷你降福世界,而是祈祷你推波助澜,即使这意味我们的死亡!即使这等于世界的浩劫!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下,如此响起。


【11】


一切历史,对我们都已那么遥远!我们回顾生命,有如一场巨大的儿戏,我们思念历史,有如面对真切的梦境。昨天的哲学思潮,对我们都已那么陌生!悲哉,智者,悲哉,殚尽心力的苦行僧。你们的言锋而今何在?你们的争雄闹剧,仿佛烟尘开阖的幻海,好一片虚无的林莽!只有那植根千万年本能的史前状态,牢不可破;只有那远离唇枪舌剑的前逻辑、前意识形态,将入主虚无。

虚空中升起不二的主宰。现代世界的风暴,将和最原始的心灵,发生共振。一个洋溢纯净光彩、包涵最大智慧、恪守最高道德、怀抱充实感情的精粹种族,将起来为天子之前驱,他的名字叫做“中央国度”。新的“中央国度”,可能由任何种族与文明构成。如此“中国”的要义是“CENTRAL STATE”或是“CENTRAL CITY”──全球的种族中心、文明中枢、信息总机。

新的“中国”,踏平现代的不义!确立新的爱、认可、献身!他们尊奉全球之光的锁链,为我们所勾勒历史的轮廓。生命力旺盛者,把自己的效忠对象变成“历史”,或“决定历史的力量”。生命力越是萎缩,效忠对象也越是萎缩,从全球以致家国,以致社区,以致家族,以致返身。历史就是这样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如果不以“认识天子”去透视历史,感受全球之光的气息,我们就会迷失方向。只有以天子为基准,我们才确实无疑,“现在”只是无尽长河中的某时、某位、某所。只有以你为归宿,我们才明白,此时此地,最好的是什么。

天子,你从宇宙的深处汲取灵感与动力,你的形体可以毁灭,你的精神可以消蚀,但你却超越时空,人们除了奉你为神秘,无法认识你。凡是不归属你的,就是被自然律处以极刑的。你的丰盈,从世界得不到补偿,你只是向世界输送能量,以保持万物的活力,以打破越收越紧的死亡。惰性的奴役、压抑的暴戾、残忍的扼杀,由你解除,你为世界涤荡耻辱,把宇宙的激素注入奄奄待毙的种族肌体。

一切历史,对我们已经那么遥远!惟有你,天子,近在咫尺。

让我们闭目仰望,你融化一切的光。


【12】


只有你,被人遗忘者,桎梏使你轻松,井底为你屏障,阴云是你伴侣,监狱替你抚伤。你在普遍的窒息中苏醒,你因世界的颠乱获得生机,你让沉滞的激荡,造就新的方向。

你不诅咒该死的,你不祝福新生的;你鼓励亡国的人们,拒绝沦为异族的养料……你宣布,现代的悼念者,将身兼复仇与宽恕的双重使命。不忠,无以实现恕;不恕,无以实现忠。人类的存在方式,取决于你的一念。在这真金被腐蚀、信仰锈烂的年代,只有你没有消解掉。你从饕餮的黑洞中诞生,升腾的新星是你的基座。你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你不是名,你不是实,而是宇宙的化身。你清除混合的金属,观赏银河的溃散。

你鞭挞,治愈世界的疯狂,你的鞭打是对世界的慈善行为。痛苦和爱抚,从来没有如此完美地融合,枯萎的现代人,从未得到如此周全的滋润。猥亵琐屑的啼叫,化为庄严光明的诵经。除此之外,愿你充耳不闻世界的声音。你补充世界的匮乏,你结束黄金哀歌。


【13】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这是一个与时推移的真情。而当你应运华诞的盛代,则时光凝止,万物屏息,只有你的无穷力,不断冲刷时间的渣滓。一切肥胖症不治自愈,一切失色而憔悴的,焕然一新。

你为现代出殡。面对命运的一贯,你被动而驳杂,仿佛被决定的生灵;面对人类的彷徨,你主动并且纯粹。你手操秘密的咒语,带来无法抗拒的潮汐;你的一切都是宿命。世界是宿命的天地,在万种形色的交织中,齐一者乃是宿命的主人。在一切光怪陆离中,万变不离其宗的阴影,仿佛太阳。在你的影响下,一切都被必然困锁;一切预谋的、既定的人为安排,则被粉碎。我们的生活,不过是来展示你的实质;我们的行为,不过是为满足你的意图。万有的整个存在,不过提供你真确无误的又些证据。人类在你面前还原为风筝的本相。

配天者是光,应运而起,粉碎一切现代!你要回答暴行,“一切现代的腐败,作为革命的对象,才有意义。”只在激励英雄行为的意义上,这腐败才可取;只在断送自身的功能上,腐败才是开路先锋!人生的创造过程,系于你对现代的否定!历史的生成意义,在于准备你的道路!宇宙的全部价值,全都微缩于展现你:傲岸不羁的一张一弛,扫尽文明与腐败,鼓起种族的生机。


【14】


你的思想吹开宇宙的裂壑,你的态度铲平劫灰的山丘;洞察宇宙,揭穿完美外表之下的腐烂,扫尽劫灰,推移万众崇仰之上的陵墓。你知道,刻写在陵墓上的经典、筑建在裂壑上的神殿,是无聊的虚文、无益的乔饰。腐烂集团要用这虚文乔饰真相,制造虚假的归宿、乔装的幸福。他们称虚文为真理,目乔饰为实在……他们自称“无神论者”,其实是“实事求是教徒”。你知道,撕破虚文多么艰难,你知道,无数的荆棘在保卫乔饰,以形成生存利益的死结:他们美化荆棘,使之合法化,同时恐怖化。这唯物主义的盟会,企图让宇宙精神停滞不前,兵痞运动的党派,向世界的希望发射毒箭,击落在伟大行程的半途。窥视的眼睛,一心一意要把天子拽回到“类人”的其实类人猿的水平。

你的生长多么艰难!你的成长过程,是歼灭那些越来越成为问题的“人性残余”。你不断和幼年的软弱、过去的邻人一一告别,你把生活看作一连串的“遗体告别式”,唯有斩断你曾经珍视的各种联系,命运的真谛才日益显露:朝圣路上的孤独,担保了圣山的洁净!

你的生长多么艰难!不仅抵抗出身环境的限制,还要舒展广大宇宙的消息;不仅预防统治者的迫害,还要注意被治者的干扰。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聊的虚文!只有你,撕掉了万人尊崇的弥天大谎。


【15】


你久久伫立在现实的边缘上,唱冬眠的悲歌。这幽幽的声波,激起动摇世界的风暴。是你,站在边缘上,不被旋涡吞没,你的明智也不会脱水,干渴而死……你必须立足的地方,是一切渴望的汇集之处……你不以歌声而自娱,不以歌声而娱人,你的歌声,是风暴起于青萍之末时。

你的歌坛就是你的祭坛,你的歌声奉祀于天。你的祭坛并不设在可见的空间,而统治无形的时间,你的边缘地带,是随着时光之轮而不断转移迁化的!永远立于你的边缘,灵气如泉涌。你的要义,通过训练不可企及。

你的歌,写出宇宙之图。你以人类作画,不在纸、布、板……以及一切非人质料上作画,不为观众或戏子涂脂抹粉,而为种族与文明开道,历史形态,种族花色,文明趣味,人生情调……都是你的遗迹。你的一生,不准备光荣的退场,因为你回到的地方充满荣耀,比你被迫羁留的地方更美。不是意识造就了你,而是意识看见了你!


【16】


天子,当你卷入生活的旋风,并不像那两位粤湘乡下的私塾先生,一味羡慕皇宫里的奢侈淫荡,一心一意取而代之,自立为王;而是以“超越人形的眼光”摆脱自己,从第三者的视点公平地看待冲突的双方。这公平的超越,削弱不了你行动时刻的迅雷不及掩耳!

你的挺进,仿佛是从世俗事务的逃亡!你的逃亡,预示神奇的天机,已经不远。你的逃亡,推出卷土重来的杀机。你的逃亡,是复兴的正义。你的进攻,指出你的天地与成败不在“这里”,而在“那里”,你必须为“那里”而舍弃“这里”……

你的心境,为何像是忧郁而肃穆的海洋,从海底发出海面无法瞧见的神秘光……这光穿透海洋,穿透世界阴霾,却透露不了你的隐秘。在这整体透亮却并不闪烁的光海之静默中,在这无法自我欣赏的闭塞中,你的深深苦恼被沉沉地陶醉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人民的欲望,而是对这光海的沉思!”


【17】


无边的智慧海!乌云和距离,剥夺了你的太阳,不可获解的忧郁攫住了你……你需要太阳吗?如果你需要,为什么一再拒绝它深入你隐秘的腹地?一再斥其金光于你傲慢幽深的府邸?如果你不需要,你又为什么忧愁于它的背离?

你用狂涛热浪排遣寂寞。你以黑色悼亡洗刷堤岸。永恒潮汐代替太阳升沉,成为能源。你把解体与休息相提并论,你是再生宇宙的“破坏者”!

海空一色。你,盘桓于空无的猎鹰,寂寞。在周始无际的生死场上,无伴。没有同志,只有清泠长风对你耳语……你广采世界精华,临死前却并不眷恋故土,甚至连回头一望的兴致也不再有,一切蜂窝都使你厌烦,只有心灵的归宿才使你沉思片刻……旷野的草丛,暮秋的残香,星雨的寒气,是命运的信使,你孤零零抛下宿主,远去。无边的智慧海!空前的耐力与空前的急切,在你的动静中,凝为一体。


【18】


透彻的冰棱垂了下来!横马苍穹的无色明镜,辉映世界的五光十色。水晶宫的原型!阵阵奇寒袭人,它传话自然之子,你的时辰已经不远。

你注定要击碎世界,以便新的地球生长;你功成弗居,拒绝取而代之……你是彻底的自我扬弃者、根本的自我毁灭者……只有人看见你的胜利,没有人听见你的哭泣。只有人听见你的鼓声,没有人看见你的孤独。你的泪水浇灌岩石,不是产生鲜花,而是育出妖魔!不仅是自然之音,不仅是人文之乐,而是旷古未有的宇宙交流。

你是宇宙的感情,但宇宙是无法目睹的,你因此孤独。你是宇宙的良心,但宇宙是没有同情的,你因此孤独。你还是宇宙的生殖力,但宇宙是没有子嗣的,你因此孤独。你,不可名状的超级隐士。


【19】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过来,在你的笛声中,涌出五色循回的历史,流出自新不朽的精神。

你来了!你的神笛逼近了……死亡的呼唤和青春的映像,如此奇妙地交织,死亡有了不可遏止的再生,青春受到肆无忌惮的屠宰!你的神笛在眼花缭乱中,揭开未来之门。你的“音乐暴力”令人沸腾,任何障碍不能拦阻你!

你的笛声,洋溢四海,气吞八荒,夷狄蛮貊,百兽率舞。你以宇宙游客的风度谈笑自如,不是作为占有享受者前去掠夺侵略,而是作为造化的使者来吞噬往世。你的饥渴使空气燃烧,你的食谱令宝库暗淡……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你以巨大的胃口与非常的饥渴,表达对世界的爱。你既不呻吟期待的痛苦,也不哀叹餍足的折磨,你只张开、静待……非常危险的欲望!


【20】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的光彩难以计量。谁说生命舔舐宇宙的余热?你的试金石弃绝私欲。你不负阴抱阳,而与宇宙周旋嬉戏,你就是阴,你就是阳,你的纯朴与信任仿佛初生者不知畏惧,令末世的老朽震惊、倒毙。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黯然生悲的,不是命定导引的动物与类人,而是你自己也不得不现形为生命!你不得不成为一个人,这严酷的命运就连你也摆脱不了?于是,你在孤寂中数着自己的岁月,计量要挨过多少动物与类人的磨砺,才能斡旋乾坤。

你,把自我牺牲变为特权,把自愿服役变为愉悦;你视人形的五体投地为宇宙力量的伸缩……在生命奔涌的泪水中,闪耀星体的终极秘密。我们只能说,天子!凡你所行的一切,皆为善;凡你摒弃的一切,皆为恶。你又把类人从善恶彼岸的迷茫中拽回,把抽象的理念变为具体的生命。我们都是私欲的俘虏,但追求卑鄙的人,竟不惜以生命殉葬卑鄙,正如钱串子作为唯物主义者死去。唯有一切私欲的主人,才有抑制、斩断私欲的能力,你使强大的动物潜力,归一更强大的宇宙号令。你以人的私欲,来饲养天的裂壑,你还以私欲抵消私欲,促成天神的战略。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的八谷怡养万方!


【21】


当你诞生的时候,不知节律为何物;当你奋起的时候,不顾规则之有无。你茫然自失于世俗的必然,因为你是命运的巅峰。

当你诞生的时候,“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你不仅像原始神话所絮叨的,从天上遣来人间,相反,你也是从地下、从被压迫的深渊中,像是岩浆一样崛起的!

炼狱是生命的活泉;而天堂的圣乐,反倒类似葬礼进行曲……天子,你是迁化的宝典,“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是人格的宝典:“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你是反对宝典的宝典:“西施病心而膑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膑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膑美,而不知膑所以美。”(《庄子.天运》)“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孟子.公孙丑上》)“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柏已夫?”(《庄子.天道》)

当你诞生的时候,你对世界的颠覆已经预定。


【22】


你是宇宙的文王,又是自然之子,沿反复其道的无形,尽情游弋。你把“反”作为治世的圭臬,生一切,反一切。反击一切既定方针,不论这些偶像被人冠以如何激进的真善美名,被人饰以如何客观的法则规律。你知道,只有反之,方能生之、长之、育之。你弗届、不恃、不辞,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但不像阴谋或是阳谋的学者所解释,全然仅是权术之用,以达私欲的方略。不,这不是你的商业表演,是你天性的正直流露!

你空虚,你蒙昧,你被目为无用、无能、难以捉摸、不可依靠……你在坊间的法号,被贬为生活用具,世俗的华美与你无缘,不经掩饰的苦难,才是你安身立命的磐石。你也被形骸拘役,无为、无事、无味,为免除市井之为、之事、之味的圈套,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于是,你把“无意义的行为”、“非功利的事业”、“无快乐的趣味”,当作卧薪尝胆的针毡。

你,宇宙的文王。


【23】


你虚怀若谷,明鉴万物。你的虚怀像锐利的斧凿,你的明鉴像冷峻的愤怒。你以愤怒的斧凿世界,刨去多余,留下完美。你的天机使身体轻盈,有如无所不在的灵。造灵,是你无尘可染的心境。你嘲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你也嘲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木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知道,“身是菩提树,明镜却非台,纵然不拂拭,尘埃亦不来。”因为明镜乃是菩提的雕镂者!因为你,绝尘者,你的尘埃,正是宇宙的明镜!你拒绝佛教的虚无和绝育,使得创世成为可能。

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行易化,执天演……你的德,和世界风暴的涡眼,奇妙对立,奇妙契合。有此德,才能处风暴的中心;居涡眼,才能心若悬河,尘土创世:你永恒的居处,万象晴彻如异境!


【24】


愿你,不让人的情感攫住!愿你,以超凡入神为日常起居!愿你,藐视既成的一切,投爱于方生方成。你的非人圣德,使我们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们爱你的圣德,你包容一切的美质!你刺破青天,特立独拔,一反常态;在你的孤独旅程中,拒绝温情:然而,“你是我们的生命,我们爱你。”你以天命兴起,驱动世界之轴。对话传统,如莲花出污泥。纯洁者,在被历史的污浊包围前,请接受一杯清泉的赞美!你在围困中,请接受一块匾额的追记,但愿永远不让人的情感攫住你!

你引导正确的方向,并不嫌弃污秽的人,哪怕人们已遭虐杀。最残酷的待遇,只要出自你手,就是仁慈的。恶梦般的决定,只要本于尊意,就是圣明。你来挽救我们破碎的生存?尽管我们毫无价值,甚至负债累累,但你的盛德却通过我们而显现,你洗净世界的屈辱,不是以泪,而是以血。并使我们舍弃异端的信仰!归向你!


【25】


你的兴起使世界诞生,你的死亡使世界成长,你的中和使世界复归于无。虚无主义的帷幕,语言的魔力可以破除,美丽晶莹的流毒,闪烁死亡之辉,只有时间方能反制。你的朽灭,吐出人的躯壳,你的永存,咽下神的灵魂。你吹拂千秋万代的历史,如同怕羊走失的牧人,在家畜身上打下烙印。你使定局化为乌有,又使负数成为万人的景仰。你真是空虚的吗?

带电的肉体为你颤抖,遥远的霓虹为你呻吟,无字的古碑为你咆哮,脚底的惊雷为你沉眠。你真是空虚的吗?你使创造的艺术与实证的科学,联姻。不仅形式的婚礼,更是实质的交媾!不仅是当下的婚事,更是化及无穷的生育!不生育的婚事受你唾弃,正如定向的培育遭你质疑,愚民的仪式不受你的尊敬,

欺人的香火怎能博取你的信服?你不过革除了该革除的,你不过完成了该完成的。你真是空虚的吗?只有你,能鉴别艺术的果实而不阻碍艺术的成熟,能发扬科学的精义而不受缚科学的规范:你是命运施诸人类的法,以不可预知的方式,布下不可逆转的婚媾、完成不可测度的生养。你真是空虚的吗?


【26】


你不凝滞于物。你的反抗是一道射向黑夜的闪电,一颗刺向太空的流星,你应物而不应于物──你与物,保持高度的距离。你不拘框架,且游离形式,违反规则,拒绝顺从自己的仆役。你把自由自在的出袭,视为最终的道德与法律。

世界之脊,血光冲天,生力丰盈,鲜血混着泥土创造了人,以五马分尸开辟文明,牺牲赢得了艰辛的转机。不抱希望得到什么,就没有失去什么的畏惧,这并非欺人之教,亦非四大皆空的酸葡萄,它立足于深入的心理透视,不论人得到什么,都必失去另些。这些“失去的”,是作为“得到的代价”,著称于世。代价,被视为“得到的不可豁免的条件”:“没有白吃的午餐,世上的乌鸦一般黑。”


【27】


你是种族的放电,自然之化的主流,潜于其中。你的全身被不可思议的能力所支配,充沛的思想库!超理的行动狂!你的言语是种族的灵魂,文明命脉的关键一搏,人和物质一经充电,即弥满新的生力、诗的激情,酷烈的电击,使忠贞不渝,长成时代的精神。你的行动是文明的火,像是类星能源的导索,充电与放电,再造毁弃的,仅仅凭藉一个新的意义。宏伟的殿堂,包罗万象,这肃穆,这广大,没有偶像和珍宝,没有供物和祭司,只有一团星光运化,导出没有系统的圣水……死者的灵魂受到祝福,生者的鲜血得到保护。

你是种族的放电,品尝不该逃避的苦杯,欣赏四周的劫难痛楚,你的快乐慷慨解囊,孤独承受命运的压力。你倾慕自己的苦杯,欣然于受难的仪典。你如此厚爱痛苦和折磨,以致这不幸的遭遇,透现孤独至高的美色。你如此深恶平庸、痛绝无聊,把虚度一生视为严厉的天罚,宁在痛苦中死去,也不在类人中打混,你不喜白昼的座谈会,而爱黑夜的思虑,你对飞腾宇宙的需要,压倒了充实大地的诛求,哪怕这揭穿了世界的虚无。

你来到世上,主持受难仪式,向惊心动魄的典礼一再献祭,你的秘仪万古长春,你的一颦一笑,无不透露雪巅的意境……

让知人蔽天的群小,同声哀悼!你静下一分钟,谛听这幽思,然后振作,手提开山巨斧,推行毁灭的创造,释放未竟的潜能。你锁住闪电,促进创造性的毁灭,回荡群山的浩唱。


【28】


你是闪电王,像闪电一样行动,却不像闪电瞬息即逝。急速、猛烈、无情、耀眼、炙热的光芒、惊心动魄的巨响、荒诞峥嵘的消息……对你却是可有可无。因为你的要义,是以最不规则的形态、在最出人意外的时刻,完成突袭。

你像闪电一样不规则,你像闪电一样创造规则,一切神话,皆由你的余波形成,正如一切规则起源于对你的归纳。你刺人眼目,夺人心魄,灼热白耀有如巨大星体互击而碎,万千片断沸沸扬扬,无从分析,也无从留下细细观察。我们曾经希望宇宙目的之存在,并希望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哪怕微不足道。然而这毕竟是希望,而且飘渺,没有论据。现在,我们终于在身内的主观,而不是在身外的客观,发现了你!发现你的普遍,就在我们自己的脉搏间!你与我,实为一!

你的元旦,是云日朦胧的时刻。清晨的太阳崭露头角,把刺目的触须伸向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因你的鞭击,激越不已;魔法中解放出一切灵与肉,以欢欣的泪,迎接你。母体中涌出的生命苦泪,只能等待你的排解;而你的抑郁、苦楚,反倒唤醒我们远眺世界的雄图……多云多雾,与太阳一同升起,遮覆与衬托的使命!娇柔的美、温存的爱,刺人的光、神秘的色,交相融。


【29】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好的想象外。你所行的一切,恍兮惚兮,根本无从逆料、更难以预言。以前,我们由自己而揣度你;以后,我们能从你去观测历史!“天子本位”的思想,将消解一切人本主义与自我中心的尘嚣:你是普遍的神明之德,而不是某一个人体。你说:“历史不由英雄创造,历史不由人民创造,历史自然发生,因而是宿命的。”

精神的黎明起始于此,生平中第一次痛感,以往的生活无异彻底的虚空,乃至虚无。因为,我们未能摆脱凡人生活的枷锁。所以,我们的理想最终不过是动物欲念的表达。这样忏悔的裂壑,深深切开了我们顽石般的心,痛苦中醒悟到迄今的一生,全是虚度!

任何一种凯旋,都始于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社会布下天罗地网,人的本能踌躇不决……殊不知,生命反正是要损耗的!“牛栓在桩子上,也会老的。”而挑战自我、严批自己,也并不会使人活得更惨,死得更快!为什么“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而“别人的一切都有问题”?仅仅因为无法证明的自我肯定,就不该逃避一切价值的拷问?到处泛滥的东西(如各种时髦的意识形态),怎么可能是“好”的?!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野的想象外!所以,市井里的苍蝇把这佳肴视为苦药。


【30】


你被世界剥削、侵蚀,恶毒的逼凌,成了你必须面对的生活本身。我看见你仿佛体无完肤,甚至骸骨棱棱。你像黄山紫砂壶样的奇峰,又似贵州的荒野中绵延陡起的怪石山……你被小人的蚕食所风化,有如层层剥笋,露出鲜美的真质。然而,你的心却圆满、完全:你的损失成就你的圆满,你的放弃通向你的完全。

你,不可思议的被剥夺者!你,至高无上的被剥夺者。你,鼓励我们挣扎下去,并在挣扎中获得生机、转辙!在这意义上,又是你把我们差遣到世上来,饱经忧患,多历磨难。你使我们知道自己的方位,知道自己的有限、脆弱和错误……我们的错误,从侧面显示你的正义;我们的弱点,从下面弘扬你的刚强!若无你激起的波澜,我们将无趣;或长或短的弥留人生,也将失去正反两面的意义。

在这万马齐喑的王朝末年,一切陷入理所当然的颓唐、黎明前绝望……这时你声音仿佛炎夏的一阵清风,突然袭来!你以无缘无故的爱,给世界以光明;你以无缘无故的恨,给世界以黑暗。你的光明,是自然之主、创造之源、民之父母;你的黑暗,是复仇之神、刑罚之钺、帝师王傅。只有你,承受赞颂而不骄矜腐败,以致还原为“人民代表”的丑恶原形!

一切无意义的,充作你的祭品时,就拥有了意义,并保持尊严,甚至发展出可能的高贵。新的度、量、衡,创造了新的存在。人生的虚幻、万有的飘零,将因你的名而实在、稳定;乱世的“运动万岁”,将因你的名,而平息。为使你成为精神的补剂,我们必先追随你!


【31】


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你的冲击比你的建树更巨大。你的恨是最挚烈的爱,你的冲击是最痛苦的建树……你的恨分裂世界之果,剥出时间彼岸的仁。

你的恨冲决鸿毛的爱,爱的溃灭涌出你的孤愤,这里的因果无人通晓。世界之恨由此宣布:恨有时比爱更积极!一切伟业,由爱成之者寡,由恨成之者众;因为恨的动力远强于爱!

你的恨,不是盲目排他,而是自我锤炼的方法;只有恨,才是保护爱,从而提供了更高之爱的基础。只有这更高的爱,能造就那少之又少的事业,成全少之又少的天才!而这少之又少,才属上乘……所以你从恨出发,回归于爱。


【32】


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与此同时,你是神明意义的快乐之主!痛苦是你的影子,快乐是你的奴仆。没有痛苦,你怎能生存?没有快乐,你怎能创造?你的痛苦,怎能不给你快乐?你的生存,怎能不让你创造?

你的一元化并不窒息,而是激发了万物个性;你吞灭万国的残忍,胜于圣人的美德;你激昂的节奏,洗净人世的罪与罚……席卷而来的乐声,明澈、沉潜、永生的赞颂、死亡的依恋,并行不悖。你的音乐是无伪之英,“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乐记》)。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与义,皆发端于你。你弥漫大众的潜思,你侵入敌人的傲慢,你鼓励门徒的士气,你瓦解中立的舆论。你把天才的敏锐与群体的惰性,绝妙凝结;一切紧闭的门户,向你洞开,并发出衷心的赞美。

“你的劳苦和你的陶醉同步,你的牺牲与你的特权等值。科学主义的荡女无法接近你的童贞,商业主义的恶少无法窥探你的珍宝,平庸的人们只能背诵干巴巴的辞令,假装理解了你……”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


【33】


破限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你把天生的美德投入忘河!

你吸引无量的毒箭,又将它们一一回射……让我们为秉执天枪者的扬帆而祈祷吧!你就要离开已知的、沉寂的海岸,驶向空明的、波涛汹涌的无名之洋……人们将留在岸边绝望,并因绝望而沉沦。悲愁使人们衰老,如何跟随你冒险犯难!

我听见你无声的悲愁。悲愁,悲愁,你也有悲愁?在无泣无诉的自然中,你无声的悲愁响彻寰宇!

看,大地上突然掀起风暴!一百个灵性,一万种生命,四散奔逃。你的千年节日终于来到,仿佛五百年前预定的筵席,在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中,汇集,把一切不可能并存的事物,编织在你的微笑里。一切可以想象的惩罚,一切不可思议的酷刑,一切无以名状的厄运,一齐压到你的头!并与你的生平凝为一体!于是天地间起了可怕的颤栗,地震、天塌,世界的节日来临:被目为虚无者决非虚无,而是一切实存的咒语:一切限制的突破者……

你的乐土不在天上,不在人心,不在你所思,而在你扭转乾坤、毁誉参半的运行里……你理应成为高级生活的终极期望,成为战略布局的归一指向。你不是桥梁和手段,而是彼岸和目的。在你的灵光中,可以闻到远古的檀香,可以听到遥远世界的神车,发出无声的呼啸。

宇宙的交响!你使万古传颂的万灵妙丹,成为尘土。你医治自古及今的病态,赐予泥沼中的人类以新的可能。今日的疲惫与慵懒,将作为虚构与杜撰,被你的世纪一口吞没。

“且顾身前一杯酒,哪管后代万世名。”酒,天命的隐喻;天命之醇,将取代名利:成为你全部活动的基础。你奇异本能的全部动力,皆源于酒的力量!所以,全球之光不怕成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破限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


【34】


你挟带反复的风暴,无情地逼近,直到你的突袭,把垂死的东西逼入绝境,直到你的钳形攻势,把腐败的集团辗成粉末。你像赤子一样兴高采烈,冲天而起!

你是烈焰四射的复仇者,严酷无比的战略家,斩钉截铁的行刑吏,你巧妙的利剑不是指向私仇,而是指向公害。你是历史的人格化,你的复仇是历史的报应。茫茫的人生之谷,是你的神能,忍辱潜伏的地方。有一天,你就这样令人敬畏,你的苛刻如果骇人听闻,那是源于天演的错综。作为自然的行刑吏、历史的清道夫,你明火执仗的烈焰尽管刺人眼目,却是文明的真正源头!习惯了黑暗的人们,当然被照得焦虑不堪,但谁能因此就横加指责,说这光明是混账东西?

你来了,仿佛怀着仅有的爱,但却以普遍的仇恨,昂然独立在历史废墟、文明孤屿上。在这大千世界的林莽中,你归根结蒂,只孕育过一种爱,“对神的爱”。“神无方,易无体”,斯之谓乎!虽然,你的爱随兴寄托,遍及宇宙。正如你对现存事物的敌视,不可抑制、难以调和。各种事物的异己性及异端性,正在挑战你,纯粹者!你怎能不应战?你,是“神明意义的自恋者”!无法抗拒至高者的内在需求!

你也有惰性?生命的羁绊也阻你挺进?但你,终究还是要捕获、制服并同化第一千零一个敌人!你把警觉的、阴沉的目光,赐给异己的人和物,并以此粉碎自身的惰性。你,藏兵御难、分争刑罚的非常者!


【35】


愿你像一艘无顾忌的海盗船,茫茫汪洋上神出鬼没。愿你抛弃一切畏惧,哪怕面对隐藏的危险。最尖利的暗礁,只能诱使你发起旋风式攻击,你使劫掠成为殉道,你视畅快的粉身碎骨为淋漓尽致的解放……

你敏感。有时,一件细小的事,引起你经久不息的波澜,并为你的生命流,平添一笔写在水上的逆转。

你麻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利剑悬于顶而气犹清。人类对此一千种传说,一万种解释,不能触发你一丝微笑。你充耳不闻世界之最,闭心不念世界的谜;又像万古之前的老人,与母腹中的胎儿共嬉戏。

你是宇宙的感应器。时空交错的千奇百怪,无不以变形的投影浓缩于你!甚至世界性的风暴,也骤起你散落青萍之末。你的感应,促令天人缔约,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闪烁庞杂的亿兆征象,化合你无底灵明中。光、形、动、息,绵延推移……

当你潜入内心,对象都不存在。万象为你注解,你,浑天仪。一切飘浮不定的混沌,沉淀为种族与文明。你的神经质,成为世界的始基。世界的,成为幻化的;幻化的,成为世界的。

伟大灵魂的瞬间,胜过历史千百年。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世界上哪有不落的太阳、不沉的船?生命的意蕴是,要使日落壮观,沉船满载珍宝。一艘空船,即使避开猛烈的撞击而苟延残喘,也不使探险家兴奋;一个人物,即使放弃畅快的冲锋而尽天年,也不使历史家留连。你宁愿带来积极的灾祸而不是消极的福荫,孤独效死比之举世赞誉,更能赢得你的心。

平衡了阔无涯际的海洋,是你明镜的无量。凶恶的涡流、荒诞的浪峰,供给你恣意穿行的围场。日月的倒悬扰不乱,未知的深渊挡不住,遥远的星辰向你奔驰,魔鬼的岛屿为你闪开。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你的航行不为获取掳物;你的沉没不是由于疏忽。你的航行与沉没,都被多棱十色的晶体所照射;苍海横流,显不出你的本色;黄天垂死,逃不过你的眼睛。你静默广大而澄彻,你的睿智透明如阳光。愿你像一艘充满自豪感的海盗船!忠实自己的角色,遵循自己的脉动!


【36】


当你死去的时候,没有人哭泣。风云不会为你变色,大地也不为你震栗,飞鸟不为你低旋,家畜不为你嘶鸣。但是,那时一切灵魂、感觉体甚至无机物质,他们的内在节律以至相互关系,将由此发生深广的转化以致紊乱。

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察觉。谁能从生命的“原罪”即自我中心陷阱逃出?谁能抑制自身的引力而去洞察永恒者?就像哥白尼曾经抑制地球的引力以仰观太阳……哪怕仅在一分一秒中?所以,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为你哀哭,正如无人为你庆幸。

你的心里满是创伤,血迹斑斑。你的创伤是永不弥合的天籁孔,你的血迹是遥远星图的写照。当你悲伤的时候,你的创伤仿佛愈合,只留一道弯弯的痕;当你欢乐的时候,这伤痕又被触动,表面的愈合宣告破裂,你的伤口重又呻吟,宇宙的颤音又从这天籁的风眼涌出,作为最珍贵的秘宝,潜入深山,叩开座座灵府……

你就如是积累你的记录,默受你的定数……你拒绝复原,拒绝忘怀,拒绝进入轨道,因为你把四面透风,作为心灵纳凉的起点!一千种理由不足阐释,一万种证据不可说明:你是潜入万物命运的尊神,你那不可分析的聚合剂,笼络无数离心力,在毫无遮栏的世界,种下莽莽林海,演出万紫千红的苗圃。

你被击打,被刺穿,被割裂,被肢解……因为你的定数如是记录,你必完成你的记录。你对世界的一切功罪,又何尝不是世界的定数?功不必赞,罪不必责,你只是尽性穷数而已。善、恶、是、非,只是人的评价,与你何干?你不取悦民众,也不谄媚君王,你把难以承受的欢娱,送给每一个世界的逃亡者。

你,闪烁生命的血影,你,展开心灵的空洞,你在黑隙深处,消泯一切,汇归万缘。达到善恶的彼岸者,也许不在极少,但能达到利害成败的彼岸者,唯有你。

你独断独行、横空无忌,并不来自离群索居,而是来自先验知识!它对你,像语言对人一样自然,不可逆转;它拥戴你,索居离群!你以它的模型,孵化历史结构。它以你的人格要素,为传播媒介,把宇宙的动静施舍人间……非此,你何以称为天子?

这就是你的心灵之舞!起始于无,复归于无!

你的心里另有一重心灵,你的眼后另有一双眼睛,你拒不自我欣赏,拒不自我崇拜,你因时而不因势迁化,品物流形,系于一身。你消解之际,新的众神之门洞开:当一个民族死去的时候,一位天子横空出世。

当一个民族诞生的时候,一位天子退隐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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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大多数人的意见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在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除非,我们能认识到这个星体只是无数星云中的一颗微尘。”多数人的意见与少数人的意见,是互相轮环的。如古时的流俗,已为今日的遗粹;今日的精华,留下来世的遗痕。

而这,显然不仅仅是什么“古代的迷信”:“天文学家说,他们已发现了迄今为止宇宙中最明亮的星体,但这星体距离地球太远,他们差点把它漏掉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星体。由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十三名天文学家组成的一个小组在英国《自然界》周刊发表的报告说,他们在加那利群岛通过一架射电望远镜观察另一星体时意外发现了这个神秘的星云团,它发射出大量的光,其能量为银河系能量的三万倍。这种光是光谱中用肉眼能看到的那部分光。《自然界》杂志说,这个星云团可能是‘包在一个尘埃星系中的一个类星体’。但是,它离地球一百六十亿光年,是一个原星系,即一个正在形成过程中的巨大星系。”(路透社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七日电)

……

天文历数,如此成为中国的心灵记忆!天文历数,可谓“中国精神最深层的结构”,它起源最古(早于甲骨文时代),跨度最大,象征性最强,足以比况中国(而不是借号“中国人”的支那亡国奴)心路。

对此,《史记·历书》曾有地道的描述:

“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无元,顺承厥意。”古代智慧已经发现,一切人为,无非自然。

“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曰东方木,主春,曰甲乙。义失者,罚出岁星。岁星赢缩,以其舍命国。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其趋舍而前曰赢,退舍曰缩。赢,其国有兵不复;缩,其国有忧,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史记·天官书》)

作为宇宙言语,星光堪称自然中唯一可见的垂范符号。其余一切符号的总和,都限于这小小的星体、我们尊号之“地球”的这颗宇宙尘埃上。至于人的心灵,其实也是某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离开光,一切符号不论是自然的而是人文的,既不能存在,更不能睹见。因此可以领会,天子乃是光的代表;因此可以领会,他能照亮人的眼;因此可以领会,《天子,永恒者》何以光的运动(时、日、节气、周天之年)以及光的载体(周天二十八宿和天市、太微、紫微等至上星宿三垣)而名之。

“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这一年必有巨大事变临头。“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类似的年数,每百年一降,头尾两数同,中间两数亦同:

如,一九九一,一八八一,一七七一,一六六一,一五五一,一四四一,一三三一,一二二一,一一一一,一〇〇一,此逆推。二〇〇二,二一一二,二三三二,二四四二,三五五二,二六六二,二七七二,二八八二,二九九二,此顺延。而我们这不满百岁的短短一生,竟然遭逢两次,“一九九一”,“二〇〇二”,且是在如此集中的十二年间!这能不引发全球规模的超级动荡?“一九九一灾变”,小试锋芒:“一九九六─一九九七急转直下”;“二〇〇二将不忍卒睹”。现在,已经掀开一九九一的第一页,全书的内容有谁预知?

天子!

一九九一年二月四日

北京西山下,世界最后一块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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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援引书目


一,殷契粹编

二,西周金文

三,山海经

四,周易

五,诗经

六,尚书

七,礼记

八,大戴礼

九,墨子

十,论语

十一,老子

十二,孟子

十三,管子

十四,大学

十五,中庸

十六,庄子

十七,荀子

十八,韩非子

十九,吕氏春秋

二十,淮南子

二一,列子

二二,董仲舒《天人三策》

二三,董仲舒《春秋繁露》

二四,许慎《说文解字》

二五,扬雄《玄莹》

二六,扬雄《问道》

二七,班固《白虎通义》

二八,王符《潜夫论》

二九,张衡《灵宪》

三十,蔡邕《独断》

三一,王弼《难何晏》

三二,王弼《老子注》

三三,王弼《周易注》

三四,葛洪《抱朴子》

三五,向秀《庄子注》

三六,韩康伯《易注》

三七,战国策

三八,史记

三九,汉书

四〇,后汉书

四一,晋书

四二,隋书

四三,全唐诗

四四,宋史

四五,周敦颐《太极图说》

四六,周敦颐《通书》

四七,程颢、程颐《二程遗书》

四八,邵雍《观物内篇》

四九,邵雍《观物外篇》

五十,邵雍《皇极经世》

五一,张载《正蒙》

五二,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

五三,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五四,唐甄《潜书》

五五,魏源《默觚》

五六,谭嗣同《仁学》

五七,《新旧约全书》

五八,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五九,A.J.汤因比《历史研究》

六十,谢选骏《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天下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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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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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天子简说及附注及释义


(一)【天子简说】(《天子》提要)

2001年1月31日


1


天子,仿佛宇宙派给种族与文明的“原生细胞”:“帝降夷羿,革兹夏政。”由此展开新的种族、新的文明。


2


种族与文明的原型原生不是实验室里的科学发现的,而是宇宙造物者的奥秘;这需要我们用生命的高级部份去体验,而不仅仅是用生命的低级部份去经验。


3


天子是指向新的方向的细胞核,他满载奇异的宇宙编码。他的诞生与时代也与当时的天体环境,发生神秘的共振,并以特异的结构性脉冲辐射四周也冲击当地的人类环境:这个优异的范本创造了强烈的向心力,形成生命体的同心圆运动。这是从种族命运的角度看。


4


从文明史的角度看,则与通常的想象相反,所谓文明与野蛮:分别是对天子的离心运动(文明)与对天子的向心运动(野蛮),也就是说,文明类似细胞的异质化过程,因此也是对天子的背离;回到野蛮则类似细胞再度趋近同质化过程,因此也是对天子的回归。


5


同样与通常的想象相反的是,人类成员彼此间残忍的对待,乃是异质化行为,是离心的文明化、人文化的现象;而人类成员彼此间仁爱的对待,则是同质化行为,是向心的野蛮化、自然化的现象。所以,是爱创造了世界,而上帝也就是爱。在这种意义上,野蛮并不像许多意识形态教导的我们那样,是所谓通向死亡的;它也许血腥一点,但并不像文明那样苍白贫血,缺乏生育力;实际上,文明过程才是通往整体的衰老与死亡的。


6


苦难,是细胞的异质化过程所产生的痛感,所以同质性高的原始社会的苦难,并不会多于异质化强烈的文明社会;幸福,则趋向细胞的同质化过程的宁静,所以文明的退化有时带来的并不是苦难的骚动,而是幸福的宁静。


7


所有的社会成员乃至所有的人类成员都是一体的,也就是源于同一个细胞。文明的异质化过程,并不能消灭人类细胞的同质性起源这一事实。所以凡虐待他人的,就是自己偏离了正规,从而陷入了异质化的不正确、不良善、不健康的状态。这还表明其自身细胞,已经具有高度缺陷。


8


唯心,唯物:只是因为看见核的不同与相同,所以唯心唯物应是同一。


9


革命:本是原生细胞征服了派生细胞,所以革命是一个野蛮化过程。


10


腐败:细胞角色混乱,并因混乱而畸形、变态、败坏。


11


在极端病态的社会里,原生的范本细胞“天子”反而被显为是极端的、病态的甚至不可取的。


12


从天子派生出来的人们,不仅仅是兄弟姐妹,而且包容在一个广延的种族细胞内,这个广延细胞的原生形式就是天子。在这种意义上,我们常人也是天子的退化形式。而常人的健康,就是从决意回归天子的那一刻,开始的。


(二)【天子简说的一个附注】


2006年6月24日《华尔街日报》报导,1989年天安门事件发生时,父母均为物理学家的蓝田已经到哈佛大学就读。他后来逐步脱离了时代激流,把自己的好奇心转移到遗传学,对Y染色体获得突破性的研究进展。2000年他到芝加哥大学任职,并荣膺霍华·休斯医学研究所研究员,获得充裕研究经费,使他得以从事各种富有创意的计画。【看来1989年的事变不仅改变了全球社会,也改变了全球科学。──谢选骏】

近年来,蓝田开始对人脑复杂的结构产生了兴趣。一直以来,研究人员认为人类与黑猩猩约有96%基因相同,可是人脑约是猩猩的四倍,而人脑大小与智商有关。蓝田带领的研究生搜集世界各地五十九个不同族群的一一八四人的基因样本进行研究,发现一直到最近一千年,这种演进还在进行,而且新的基因变异在一些族群迅速蔓延,并显然为这些族群带来优势。【早在1979年我开始《天子》的写作时,就发现了人种差别甚至不及同种之间的个体差别来的大。因此萌发了“天子”概念。──谢选骏】

蓝田承认现有证据并不能据以做任何结论,不过他认为这些基因突变导致脑部更大和更聪明。他指出,在大约四万年前出现的一次突变,刚好是人类开始在洞穴作画之时。另一次突变估计在五千八百年前出现,主要表现在中东和欧洲人身上的突变,刚好赶上城市和书写文字的发展。【中国古代的三皇五帝传说往往与文明的创造活动相关,如神农炎帝尝百草,轩辕黄帝发明指南车,尧创造历法、舜耕作田地、禹治理洪水。可见古代天子的活动主要不是政治军事的争夺,而是文化意识的创造。──谢选骏】

这些情况显示脑部演进可能与重要文化改变同步发展。他用地图展示这些改变在欧洲、亚洲和美洲迅速扩散,可是在撒哈拉沙漠南部的非洲却不普遍,显示有些族群没有赶上人类演进过程。【在先秦文明的概念中,脑部演进了并有重要文化改变的族群,则为华夏;脑部缺乏演进且无重要文化改变的族群,则为四夷,或曰东夷、西戎、北狄、南蛮。──谢选骏】

而蓝田最令人吃惊的发现在于,人类大脑中的一组“人性基因”仍在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进化。由于这组基因的进化与人所处的社会的文明活动有关,大脑的加速进化还可能带来一些社会后果。这可能会导致不同社会中的人种间的智力发展不平衡,而这一研究结果刊登在美国学术期刊《科学》杂志上。【用先秦诸子的观念看,“人性基因”的进化程度,决定了人与禽兽的差别程度。──谢选骏】

据蓝田的博士后项鹏介绍,从1998年开始,蓝田通过对全基因组范围内与神经系统有关的两百多个基因的系统性研究,并对人类、猴子、大鼠和小鼠进行比较,发现灵长类(人、猴)的神经系统基因的进化速度比啮齿类(老鼠等)高出30%;而在灵长类中,神经系统基因的进化速度尤其迅速。【不仅种族进化呈现了“加速度”现象,就是个人的进步也是如此。这就是《马太福音》所启示的“马太效应”(Matthew Effect):“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25:29)马太效应的含义,是指好的愈好,坏的愈坏,多的愈多,少的愈少的一种现象。美国科学史研究者罗伯特·莫顿(Robert K. Merton)在1968年提出“马太效应”这个术语,指出任何个体、群体或地区,一旦在某一个方面[如金钱、名誉、地位等]获得成功和进步,就会产生一种积累优势,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取得更大的成功和进步。──谢选骏】

此前,人类学家认为五万年前现代人的分化完成后,人类进化就“定型”了,蓝田等人的研究可能引起人类学家对现代人进化速度的重新关注。科学家认为,这两个“新基因”可能决定人脑的容量,进而可能影响到人类的智力水准。科学家推测,这两个“新基因”的出现可能与农耕、语言、文字等人类文明活动的出现有关,这似乎表明了人类基因进化随着社会文明的不断发展而推进,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因果关系。另一方面,由于人类文明发展速度不平衡,一些落后地区的人大脑中“人性基因”的进化速度可能较为缓慢。蓝田解释说,这种进化并不是同时发生在整个种群中,而是一个漫长的选择过程。极少数个体率先发生基因变异,出现新的单模态,而基因的新单模态使这些个体获得生存和繁衍的优势,然后在整个种群中传播。【这些率先发生基因变异的“极少数个体”,就是我所说的“天子”。“基因的新单模态使这些个体获得生存和繁衍的优势,然后在整个种群中传播”,就是我所说的新的种族开始出现。新的种族将创造新的文明,新的文明将进一步筛选人类,进一步更新种族基因。──谢选骏】

总之,“在人类短暂的若干万年历史中,我们的生物学特征──甚至是大脑──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这样的变化还在持续。可以预见,在不太遥远的未来,人类的外貌和行为将与今日大不相同。这种不可避免的现实,也给那些抱有种族意识或部落意识等观念的人们传递了一个警醒信号”,蓝田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不太遥远的未来,人类的外貌和行为将与今日大不相同”这一可能性的前提,需要打破种族意识或部落意识,其后,一个新的全球民族可望诞生。──谢选骏】


(三)【天子简说的延伸释义】


1


生物世界的天子,作为物种的始祖,必非凭空而降,而是沿革了另一种族的锁钥,突变而成新的关键。

他源自的传统种族,已经衰老,无以自新;于是自然的指令就印到这密码的携带者身上,触发新的融合。作为个体的天子,因此消融于无形;作为种族本能的天子,因此显扬于战场。他的基因是命中注定的讯息,传布世界而无法阻遏。


2


飘流寰宇者,没有归宿,却决定世界的一波三折。无所不在的渗透力,攻破形形色色屏障,侵入任何防卫体系。他的病毒杀害该杀的,他的基因生成该生的。他与万物,但并不立在一个天平上;他本身因此成为万物的天平。万物的运行,由他测度、判决、取舍。他圣明,不是因为他照亮了世界,而是因为他照亮了自己。“天垂象,圣人则之。”《周易》的预言如此说。


3


《老子》言,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二十五章)。

(A)所谓道,即普遍的天子,他,“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他分化,天、地、人,人类凭藉第一流的智慧可以领悟、追随。

(B)所谓天,即星体世界的天子。他是宇宙的热点与冰点,他汇集最大的压抑与反压抑,最强的物质与反物质。他游历星云,梳理星系,布置星座,点缀星辰,他散布精神之种,收揽生命之情。

(C)所谓地,即生物世界的天子。他是一切种族之祖,革命之父,旧种族流入其身体,新种族流出其身体,他是新陈代谢的枢机。一切进化,没有天子的参预,是不可思议的。

(D)所谓王,即文明世界的天子。前文明阶段无王,后文明社会石化,皆不足以承继天子的教化。只有历史时期的生长,离王则不行。天子是坚立宇宙的秘钥,沟通天──地──人三个横断的层面,此功能为“王”。

普遍的天子──星体世界的天子──生物世界的天子──文明世界的天子。

普遍的天子切入人体,则人形的天子宣告诞生;同样,星体与生物的压力,都是人形天子的佑护者。而人形天子的呼吁,则上召星体,下唤生物,并与普遍的宇宙能力云行雨施,发生共鸣。他责无旁贷地施法自然,他本身就是自然。他的呼吸是自然的脉息,他的宝座得自天性。宇宙危机是生长之母,天子在危机时刻出现,他的冲击加剧了生长的速率。

所谓“天子”,可以理解为“一种最怪诞的宇宙编码”──未来的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胚胎,盖寓于此。历史的机制、观念的模型,盖寓于此。当此宇宙编码附着在某个人体,他就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历史只是此人的图解!因为此人乃是宇宙编码的范本。

自然的图解构成“自然史”,人文的图解构成“人文史”,观念的图解构成“精神发展史”,而此人的图解则构成宇宙的命运!即便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也是透过图解以领会编码本身──所谓道,并非人造的编码,而是自然的讯息。人智不足以直透编码本身,只能涉及编码的化身(即人形的天子),间接领略编码的形态。


4


天子,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心诚,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天子的踪迹!

他的物化形式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令人惊心;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情人、同志、保护者一样可敬可爱。而对“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又必须予以刷新!当然,那种族、文明、历史之本体,亟需宗教的象征性、生物学的象征性──予以佐证。但迄今为止我们依然觉得,还没有另一个锻炼得恰到好处的符号,可以代替“天子”来表达天子的内涵……所以我们把永恒的智慧海仍然称作“天子”。

“天子─永恒者”的复式结构表明,我们现有的语言是多么贫弱!天子─永恒者,实际上是对一个“观念过程”的指代。此过程始于“天子”,终于“永恒者”,而复合为“中国精神形式”:他拥有的时间跨度,囊括了由现代回溯古代的力量。

有关天子的思考,立足于人类的文化废墟:人形的天子,作为宇宙灵魂的载体,是为一个大事变而准备的。这事变既非近在咫尺,亦非远在天边。这事变就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在固定的生之轨的近旁,静俟天机。天子,将作为这事变的肇事者、转折者甚至是庖丁,来到人民中间。

他为这事变“被派来”并存在,这事变也似乎专门为他而发生的。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都与他特有的脉息款通着;他的灵潮微妙起伏──都与事变的波澜运化默契无间、互为表里……

天子来到受苦受难的尘土人间,用他的真诚与无私,消除弥漫在人间的灰色情绪,打开一扇通向新世纪的门。


5


再看自命万物之灵的人,其文明的前途虽难断言,但其种族的发展似已达到顶点,再以后就可能是明显的下坡了。于是,现在的人类每一点智力机能的进步,都是以身体机能的衰退为代价。现在,人正竭力以医疗技术甚至遗传工程去填充这一衰退所留下的人体废墟;但从长久看,这种饮鸩止渴很可能使得人的身体机能完全听凭智力机能的摆布,从而造成身体机能的进一步衰退。

人不仅是“灵魂阶梯”的产物,也是“躯体阶梯的产物:灵长动物的品质──杂食动物的根性──哺乳动物的爱好──爬行类的性格──两栖类的本能──鱼类的特征──浮游生物──藻类植物──无机物质……在人身上是并存的。


6


从“天子不会腐败”的角度来看,天子的内核,应该得到如下理解:

(A)人的历史正如万物的历史,可以按天子出现的频率来划分单元,并进而确立其“纪年”。

(B)每一个可以计量的历史单元,和每一个可以独立计算的历史纪年的枢纽,非天子莫属。历史单元由民族、社会、文明实体的变异来体现;历史纪年以种族与文明的革命事变为转折的分水岭。

(C)没有这样的天子,就没有历史得以构成的时与空。没有人形的天子,不可能“使时空充满意义”。


7


那个带来普遍天命的人,是宇宙的定数,而不是偶然的遭遇、个性的特质。他仿佛生在一条无穷锁链上的环节,而不是自我夸耀的造势者。作为时空的浑然一体,与易道天演秘密合一,他在物化之前知道趋势,默察天命的微旨:一切现存的都是腐败的,确立不移的偶像瞬息即逝,只有一位无冕之王、无形精神,以我们不知道的消息,组合我们不知道的能量,把将来的注入现在的。他关怀现实,解决难题,裁决、审判,仿佛埃及的奥西里斯王者,依据自身的周期复活,带来超巨量的宇宙能力。到这一天,他把现存的、奉若神明的一切,抛入垃圾箱,并在世界末日的滔滔洪水、熊熊烈焰中,净化它们。

现代的国际法典与现代的国际纷争,将在世界保衡者的手下失去意义,他不是“去解决这些问题”,而是“使这些问题化为乌有”。现代流行的种族危机、文明冲突,在他的统合下不斩自绝。这要比亚历山大一剑斩断解不开的死结,更富于自然而然的原创性。


8


他从现代信息的迷津中步出,完成新的综合!

古老的病毒被剿灭,现代的鸿沟被敉平。


(另起一页)


第二篇

“天子万年”的科学依据

2012年11月23日


“天子万年”是迷信祝祷还是有其科学根据?

祝福一个普通人,只说“长命百岁”就足够了;为什么祝福天子就要说“天子万年”?

难道古代的天子真像现代的流氓无赖一样,要别人高呼违背常识的“毛主席万岁”?

以前人们认为,“天子万年”只是一个迷信祝祷;但今天我们有理由认为,“天子万年”也有其科学根据的。


(一)天子是文化英雄


为什么我说“天子万年”有其科学根据呢?

原来,“天子”并非某人,也非某个政治符号,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是政治的利用、个人的野心,是“道在屎溺”。对天子的个人崇拜,固然是“道在屎溺”;对天子的政治符号的崇拜,何尝不是“道在瓦甓”?

《庄子·知北游》说:“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螻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

再往前推,对天子的宗教崇拜,何尝不是“道在稊稗”?

而本文所要论述的对天子的文化崇拜,才是“道在螻蚁”。

那么,什么是“对天子的文化崇拜”。

简单说来,那就是把天子视为“文化英雄”、“文明的创建者”。

中国古籍上记载了许多文化的发明者:

首先第一对就死中华民族的始祖黄帝和他的妻子嫘祖,以及“炎黄子孙”的共祖炎帝神农。

天子作为神话英雄,为人类带来各类重大发明、不断克服了各种自然与社会障碍。作为自然神的“天”,被人类自己的神“天子”所代替。天子崇拜,标志着人类自身的主体性突出了,这是社会进步的结果,历史上相继出现了大量有关文化英雄的神话,这些神话的主人公通常是人的形象,他们都有着神异的经历或本领,他们的业绩在于创造和征服,如燧人氏、后羿射日、有巢氏、神农氏、仓颉、后稷等等。

例如天子后羿是神话传说中弓箭的发明者,后羿凭着自己发明的弓箭和神技,为民除害,造福人类。死于羿的弓箭之下的害人妖孽有凿齿、九婴、大风、猰貐、修蛇、封豨等。羿最为辉煌的业绩,是射落九个太阳。《山海经·大荒南经》和《大荒东经》载:“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这十个太阳住在树上,轮流出现,“一日方至,一日方出”。《楚辞·天问》王逸注引《淮南子》云:“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于是羿弯弓搭箭,“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人间的秩序又得到了恢复。十个太阳都是天帝俊的儿子,羿要射落九日,不仅需要神技,还要有超人的胆略、天子的命运。

天子夸父则显示了英雄的个性、勇气,显示了人类对天子的信念:“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天子精卫的填海壮举与自然抗争:“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叫)。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山海经·北山经》)


(二)天子万年的考古学依据


大约在距今一万两千年前,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早期阶段出现了原始农业的雏形,进入原始农业的重大技术突破是驯化野生植物和动物,标志是稻谷和陶器的出现。

碳14显示,贾湖遗存年代跨度为公元前7000—5800年。这是在九千年前开始的故事,与贾湖遗存相同的还有郭庄、翟庄等十多处,均分布于伏牛山以东的沙河、洪河流域。

八千年以前,也就是公元前6000多年,中国北方已有了能储藏十几万斤粮食的窖穴。

公元前5000多年后,中国南方的河姆渡人已经吃上大米饭。

越来越多的考古学证据表明,中国是世界农业的起源中心之一。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遗址已经发现了成千上万,分布在从岭南到漠北,从东海之滨到青藏高原的广阔大地上,尤以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最为密集。

黄河流域迄今最早的农业遗址,种植业已是当地居民最重要的生活资料来源。著名的有距今七八千年的河南新郑裴李岗和河北武安磁山以种粟为主的农业聚落,距今七千年左右的浙江余姚河姆渡以种稻为主的农业聚落,以及稍后的陕西西安半坡遗址等。近年又在湖南澧县彭头山、道县玉蟾岩、江西万年仙人洞和吊桶岩等地发现距今上万年的栽培稻遗存。由此可见,我国农业起源可以追溯到距今一万年以前,到了距今七八千年,原始农业已经相当发达了。

中国的古代原始农业起源于没有文字记载的远古时代,它发生于原始采集狩猎活动之中。在我国的古史传说中有“神农尝百草”的传说。据说神农氏之前,人们吃的是爬虫走兽、果菜螺蚌,后来人口逐渐增加,食物不足,迫切需要开辟新的食物来源。神农氏为此遍尝百草,备历艰辛,多次中毒,又找到了解毒的办法,终于选择出可供人们食用的谷物。接着又观察天时地利,创制斧斤耒耜,教导人们种植谷物。于是农业出现了,医药也顺带产生了;同时人们还掌握了制陶和纺织的技术。这种传说是农业发生和确立的时代留下的史影。

在原始的自然条件下,采用简陋的石器、棍棒等生产工具,从事简单农事活动的农业,可以成为原始农业。使用石器工具从事简单的采集、狩猎逐步过渡而来的一种近似自然状态的农业,属世界农业发展的最初阶段。其特征是使用简陋的石制工具,采用粗放的刀耕火种的耕作方法,实行以简单协作为主的集体劳动。

中国农业发展可以分为六个发展阶段:

1、农业技术的萌芽时期的新石器时代(距今约12000–4000年以前):中国农业大约起源于一万两千年前。它是在采集和渔猎经济中逐步发展起来的。农业的产生,为人类的文明进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农业技术的初步形成时期的夏、商、周时期(约公元前2100–公元前771年):这一时期,中国发明了金属冶炼技术,青铜农具开始应用于农业生产。水利工程开始兴建。农业技术有了初步的发展。

3、精耕细作技术发生的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70–公元221年)。春秋战国是中国社会大变革和科技文化大发展时期。炼铁技术的发明标志着新的生产力登上了历史舞台,铁农具和畜力的利用,推动了农业生产的大发展。

4、北方旱地精耕细作技术形成的秦、汉至南北朝时期(公元前221–公元589年)这是中国北方地区旱地农业技术成熟时期。耕、耙、耱配套技术形成。多种大型复杂的农具先后发明的运用。农学家贾思勰写作大型农业百科全书《齐民要术》。

5、南方水田精耕细作形成的隋、唐、宋、元时期(公元581–公元1368年):经济重心从北方转移到南方。南方水田技术配套技术形成。水田专用农具发明与普及。棉花在中国逐渐推广。出现众多农书。土地利用方式增多。南北方农业同时获得大发展。

6、精耕细作的深入发展的明朝至清前中期(公元368–公元1840年):这一时期中国普遍出现人多地少的矛盾,农业生产向进一步精耕细作化发展。美洲新大陆的许多作物被引进中国,对中国的农作物结构发生重大影响。多种经营和多熟种植成为农业生产的主要方式。二十世纪以后,中国农业以高科技应用为基础,取得了更为辉煌的成就。中国以只占7%的土地,养育了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在农业科技方面,中国发达国家的差距已经越来越小。科学技术对农业发展的贡献已经从1949年20%提高到42%。


(三)天子神农的使命


本文要说的“天子万年”的“天子”,特指神农而言。

天子神农开辟了农业文明,迄今一万多年,而根据考古发现,一万两千年前中国农业的黎明草创时代,也就是传说中的神农时代,距离先秦“天子万年”的观念兴起之时,正好万年左右。

何炳棣《农业的起源》(Mouton出版社1977年版)指出:

1、在分析仰韶农业制度的主要特征之前,似乎有必要先简略地讨论和推测一下仰韶人的人种学和地理学起源。仰韶人可能是从秦岭以南某地进入黄土高原的。支持这个观点的根据主要来自体质人类学。近年来,对从陕西渭河流域半坡、宝鸡、华县等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大量具有重要意义的人体骨架进行了研究。同蒙古人种的一些分支相比较,仰韶人最接近现代中国南方人和现代印度支那人,然后是现代中国北方人。他们的体质特征同阿拉斯加的爱斯基摩人、满洲的通古斯人、西藏人、贝加尔湖地区的蒙古人显著不同。根据大陆的中国学者采用的苏联人类学术语,仰韶人属于“蒙古人种的太平洋支”或“南蒙古人种”,有别于贝加尔湖地区的原始蒙古人和满洲的原始通古斯人,这些人属于“北蒙古人种”。另外,还有语言学的证据。自古以来,中国语言一直同各个“北蒙古”种族所说的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凝聚的语言有根本的区别。人类学和语言学的根据都指明了仰韶人的“南方来源”。

2、典型的“刀耕火种”方式需要长期的休闲以储存土壤的肥力。仰韶方式则不同,它似乎只需要很短的休闲期以储存土壤中的水份。从农学基本原理看,仰韶短期休闲制度几乎同《诗经》和《尚书》中提到的陕西的休闲制度一模一样。周初著作中关于农田有三个重要的词,即:菑、新、畬。菑字由三部分组成,上部为草字头,中部为古代意为“带来灾害”或“杀害”的宇形,下部意指土地。从中国古代词源学家的各种注解中,我们知道“菑”有两个基本含意,第一,指在荒地开垦以后,草的残体还田的过程。第二,还不准备种植的头年荒地。因此,苗是由于草在地里腐烂所以要等一年才能种植的新开垦的荒地。因为《尚书》中提到“菑”的两章肯定是写于周初,那么这种最早的土地准备方式的出现无疑要比公元前1000年早得多。

3、《诗经》中年代最早的一首诗,第275首诗中描述了在陕西谓河流域周天子的领地耕作的情形: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

在这首诗中反映的谷物只在第二年和第三年的土地上种植的事实进一步证明中国古代词源学家对苗这个字的正确解释,第一年的土地还不准备实际种植。土地休闲、耕种的三年循环期也反映在《周礼》关于土地分配制度的概述中。因为《周礼》中既有珍贵可靠的周初史料,也有汉代时的伪窜,使得《周礼》中各个篇章段落的历史价值很不相同,因此每一段都应同周代史料加以对照。关于周代土地分配原则《周礼》写道:“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家二百亩,再易之地家三百亩。”

4、大豆的驯化和传播对中国农业和古代中国人的营养做出了很大贡献。经过很长时间以后,周人终于发现这种作物并不消耗土壤的肥力,相反却能帮助储存和增加土壤的肥力。大豆向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提供廉价而又丰富的蛋白质,它也是一种重要的油料资源,虽然一开始不知道榨油技术。直到大豆被驯化并广泛种植以后,古代中国的种植体系才开始均衡起来。从公元前664年比较广泛地种植开始以后的三个世纪内,大豆和谷子是淮河以北地区最重要的作物。从谷子首次驯化到大豆首次驯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这表明中国古代农业体系的成熟是一个长期发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有试验也有挫折,这个体系的缔造者不仅是原始的中国人,而且还有现在居住在中国领土之上的其他民族的祖先。


(四)天子万年的先秦记录


在我看来,炎黄时代或曰神农时代,是中国人记忆中的天子文明的开始。这从先秦时代往前推算,应在万年左右。

如此,则“天子万年”一语,就不仅是礼仪性的赞美,而且也是史诗般的记录。

这一双重性质,就构成“天子万年的科学根据”。

“天子万年”的先秦记录有两个来源:

一是文献类的,例如“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诗·大雅·江汉》)。以此推演,产生了“君子万年,保其家室”(《诗·小雅·瞻彼洛矣》)、“畀我尸宾,寿考万年”(《诗·小雅·信南山》)一类的迷信祝祷,到第二期中国文明的唐朝及其后来,就发展出称呼皇帝为“万岁”、“万岁爷”的陋习。到了近代,连流氓无赖也谄媚高呼“蒋委员长万岁”或强求别人高呼自己“毛主席万岁”。

(《诗·小雅·信南山》原文: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

祭以清酒,从以骍牡,享于祖考。执其鸾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

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诗·小雅·信南山》翻译:

终南山山势绵延不断,这里是大禹所辟地盘。成片的原野平展整齐,后代子孙们在此垦田。划分地界又开掘沟渠,田陇纵横向四方伸展。

冬日的阴云密布天上,那雪花坠落纷纷扬扬。再加上细雨溟溟蒙蒙,那水分如此丰沛足量,滋润大地并沾溉四方,让我们庄稼蓬勃生长。

田地的疆界齐齐整整,小米高粱多茁壮茂盛。子孙们如今获得丰收,酒食用谷物制作而成。可奉献神尸款待宾朋,愿神灵保佑赐我长生。

大田中间有居住房屋,田埂边长着瓜果菜蔬。削皮切块腌渍成咸菜,去奉献给伟大的先祖。他们的后代福寿无疆,都是依赖上天的佑护。

祭坛上满杯清酒倾倒,再供奉公牛色红如枣,先祖灵前将祭品献好。操起缀有金铃的鸾刀,剥开牺牲公牛的皮毛,取出它的鲜血和脂膏。

于是进行冬祭献祭品,它们散发出阵阵芳馨。仪式庄重而有条不紊,列祖列宗们欣然驾临。愿赐以宏福万寿无疆,以此回报子孙的孝心。)

但这不是先秦的主流。

从先秦的器物类记录来看,“万年”是天子的特权,因为只有文化英雄的事业和余泽,才有万年之久!结果唐以后“万岁”反而因为皇权的滥用而使得独夫垄断了“万岁”的使用。甚至号称“人民”的村夫,也钻入了“万岁”的胯下。

《大克鼎》、《师鼎》、《剌鼎》、《伯姜鼎》、《盠方彝》、《师才丮簋》里,都有“天子万年”的铭文。

李朝远《金文中的“王”与“王器”》一文指出:西周金文中,“王”可谓是常见字,据不完全统计,西周金文中出现的“王”字有1305处,其中最大量的是称扬词,其次为王的处所和所格之处,再次为“王呼”、“王曰”、“王若曰”,实质性地记载“王”的活动的金文词句并不多,但也可从中找出一些共性。“王”主要用于(1)“先王”;(2)先王名,如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等;(3)专指时王的“王”。“王”与“天子”无甚差别:“王”与“天子”在同一篇铭文中同时出现:如师才丮簋(集成5.2830):“才敢釐王卑天子万年……”再见大鼎(集成5.2807):“对扬王天子不显休”。另有“皇王”,如兴钟(集成1.247)“皇王对兴身懋”。再如梁其钟:“龛臣皇王”(集成1.190)、眉寿:“龛事朕辟皇眉寿永宝”(集成1.41),等。“天子”和“皇王”这些都是“王”的尊称。

但“‘王’与‘天子’无甚差别”、“‘天子’和‘皇王’这些都是‘王’的尊称”这种说法,是不对的。譬如纪年不用“天子”,仅用“惟王*年”;有“先王”无“先天子”;有“周王”、有“天子”,但没有“周天子”;记王之言,用“王曰”,不用“天子曰”;感恩戴德时常用“天子”等等。这些,并非“用法上的习惯稍有不同”,而是牵涉到一个重要的区别:王,是人事,天子,则是天命。王,是社会身份;天子是精神灵魂。

由上所述可以看出:“天子万年”不是迷信祝祷,而是有其科学根据的;因为天子不是尸位素餐的统治阶级,而是睿哲文明的文化英雄。


(另起一页)


第三篇

《月令》中的天子神农

2012年11月24日


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不可以兴土功,不可以合诸侯,不可以起兵动众,毋举大事,以摇养气。毋发令而待,以妨神农之事也。水潦盛昌,神农将持功,举大事则有天殃。

——《月令》


(一)


在《“天子万年”的科学依据》一文中,谢选骏曾经指出“天子神农的使命”,指出“天子万年”的所指,正好与中国农业的起源时间大致吻合。

天子观念起源于农业时代,那是一个“靠天吃饭”因而“以农立国”的时代,天气决定了人类的命运而天子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祭天,保证风调雨顺。

“天子万年”的“天子”,特别指向了神农——这还有一个证据,那就是在古代典籍《月令》中,天子依据太阳的方位、季节的变化来调整自己的应对,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于是,“天子神农”的所指就更加明显了。换言之,我们如果从“神农”的角度去理解“《月令》中的天子”,就比从其他角度去理解“《月令》中的天子”,更能切中其内涵所指。

从文献学的角度说,《月令》是战国阴阳家的著作。吕不韦编《吕氏春秋》时,将其全文收录,作为全书之纲。汉初儒家又将它收入《礼记》中,其后成为儒家经典。

《月令》按照一年十二月的时令,记述祭祀、礼仪、职务、法令、禁令,并把它们归纳在五行相生的系统中,现存《礼记》中有一篇《月令》之外,还有《逸周书》中的一篇《月令》,惟后者已佚。

《月令》把世界描绘为一个多层次的结构:太阳最高,具有决定的意义。太阳的运动形成四时,每时又分为三个月。四时各有气候特征,每个月又有各自的征候。与四时相对应,每时都有一班帝神,与时月、神的变化相对,每个月各有相应的祭祀规定的礼制。五行与四时的运转相配合,春为木,夏为火,秋为金,冬为水,土被放在夏秋之交,居中央。四时的变化不仅受到太阳的制约,还受五行的制约。再下一个层次是各种人事活动,如生产、政令等等。

上述结构基本是同向制约,特别是人事,要受到太阳、四时、月、神、五行各种力量的制约。在作者看来,人,包括帝王在内,不是绝对自由的。人的自由不光表现在利用自然,而首先表现在遵循自然。政令应以生产规律为依据,应有益于农业的发展和正常的进行,不能站在它的对立面破坏它。

在篇头引言处,进一步体现了宗教性质的休战思想:

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不可以兴土功,不可以合诸侯,不可以起兵动众,毋举大事,以摇养气。毋发令而待,以妨神农之事也。水潦盛昌,神农将持功,举大事则有天殃。

在很多古代民族中,都有类似的神圣休战。例如希腊人和阿拉伯人,都规定在庆典期间不得交战。《月令》的上述记载,也从天子神农的角度阐述了类似的宗教精神。这是不能忽略不计的。


(二)


《〈礼记·月令〉与保护生态环境的思想》一文指出:

《月令》主张“毋有怀堕”,“毋伐大树”,还记载了月份与人们活动的关系,要求人们在每一个月份所作的事情都要符合天时,充满了“天地和同”的思想。

《月令》记载,每年十二个月,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都有孟、仲、季三月。基本上每一季都有一帝一神主宰。如春季的三月“其帝太皡,其神句芒”,夏季“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秋季“其帝少皡,其神蓐收”,冬季“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夏秋之间,有一土德,“其帝黄帝,其神后土。”《月令》以春为木德,尚青;夏为火德,尚赤;夏秋之间有一土德,尚黄;秋为金德,尚白;冬为水德,尚黑。也就是说以五行配四时。但一岁只有四季。故中间加以土德相配,以合五行五德之数。《月令》还以四季示东西南北的方位。春在东方,夏在南方,秋在西方,冬在北方,土德在中央。

《礼记·月令》》记载一年十二个月,并指每个月份做事都要符合天时。《月令》云:孟春之月“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郑玄注:“此阳气蒸达,可耕之候也。”也就是说,春天里“天气”与“地气”相交合,“天地和同”,是万物生长繁荣的季节,也是耕种的季节。

《月令》记载:春季三月,天子居青阳之宫,穿青衣,用青旗,吃麦与羊肉。天子要在立春这天,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天子亲执耒以耕藉田。在这一个月中,不能首启甲兵,否则必遭天殃。天子与后妃嫔御在仲春之月要亲自祭妃高媒(婚姻吉祥之神)。

夏季,盛德在火。天子要穿红色的衣服,乘牛车、用朱旗,居明堂祭祀,亲帅百宫到南郊迎夏。孟夏之月,“毋有怀堕,毋起土功,毋发大众,毋伐大树;”“命野虞出行田原,为天子劳农勤民,毋或失时。”“是月也,驱兽毋害五谷,毋大田猎。”其实是要保护小动物,不要兴土木以误农时。季夏之月,“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毋有斩伐;不可以兴土功,不可以合诸侯,不可以起兵动众,毋举大事,以摇养气。毋发令而待,以妨神农之事也。”

每年三六五天,每月三十天,春、夏、秋、冬四季,每季九十天。除去四季天数,夏秋之间为土德。天子要穿黄衣、乘黄车、用黄旗,在太庙中室祭祀黄帝和后土。

秋季三月,盛德在金,尚白。天子要穿白衣,乘白车,用白旗,迎秋于西郊。在秋季,百宫要注意“完堤防,谨壅塞,以备水潦;修宫室,坏墙垣,补城郭。……乃命有司,申严百刑,斩杀必当。毋或枉桡,枉桡不当,反受其殃。”仲秋之月,还可以“易关市,来商族,纳货贿,以便民事。”在季秋之月,还可以田猎。

冬季三月,盛德在水,尚黑。天子要穿黑衣,乘玄车、用玄旗。在立冬之日,天子亲帅百官迎冬于北郊。冬季“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因此,许多事情可以在冬季修整。如天子命将帅讲武习射御,角力等,也可以罢去一些无用的官和去掉一些无用的器等等,并做次年春耕春种的准备。

《礼记·月令》把自然天时与人事政治相结合,并把每年四季配以木、火、土、金、水五行,要人们在每个季节,每个月份必须做某事,才符合各德,才能使事物顺利发展,即“凡举大事,毋逆大数,必须其时。”这些当是神农思想和阴阳五行思想的体现。

然而,《月令》认为,春天为耕作,不要举甲兵,不要误农时;夏季要保护动物和树木,不举大事,不伤农;秋季要修堤坊,缮城郭,易关市,通商旅;冬季农闲,可讲武习兵等是符合季节时宜的,是对一年四季的神农安排。更重要的是,《月令》反对启甲兵,主张天子亲耕藉田,保护生态环境,反对大兴土木工程,在秋季行刑时,要求“申严百刑,斩杀必当,”这些都具有浓厚的神农思想。

《月令》中所说的阴气、阳气相合,才能使“天地和同、草木萌动”,把四时的变化与农业生产联系起来,体现了阴阳互动、天人合一的神农思想。


(三)


《从悬泉置壁书看〈月令〉在汉代的法律地位》(于振波)一文指出:汉代悬泉置壁书《四时月令五十条》是迄今所发现的最早最系统地关注人类生产生活与自然环境关系的法律文书。

《月令》作为儒家经典《礼记》中的一篇,其中含有非常丰富的法律史资料,但是长期以来,却没有引起研究中国法律史的学者的足够重视,汉代悬泉置壁书《使者和中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以下简称《四时月令五十条》)的发现,为估价《月令》在秦汉时期的法律地位和更全面地了解《月令》提供了一个契机。

《月令》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为物候、天文、历法方面的内容,其二为阴阳五行思想指导下的祭祀、舆服等宫廷礼仪活动,其三为不违农时及重视人与自然协调发展的规定和禁令。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发现,《月令》第三方面的内容是《四时月令五十条》的基础;尽管《四时月令五十条》各条所附文字与传世《月令》的有关注释存在着诸多差异,但是这些差异主要表现在二者的侧重点不同,在指导思想和具体内容上,二者基本上不构成矛盾。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月令》本身是一篇以阴阳五行思想解释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著作,具有较强的理论性,学者对它的注释,也主要是从理论方面的加以阐发;而《四时月令五十条》则是以皇帝诏令的形式颁布的法律,所强调的是它的可操作性和实用性,每条后而所附的说明文字,也都是从现实的应用出发,其主要目的是使每一条规定在可操作性和实用性方面更加具体化。这些差异恰恰证明《四时月令五十条》是一部法律文书。

中国自古以农业立国,人们很早就开始注意季节变化与农业生产的关系,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可以说,长期的生产和生活实践经验,是《月令》丰富的思想源泉;《月令》中那些与人们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原则和规范,不但一再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而且统治者也不得不“敬顺吴天”,对其表现出足够的尊重。正因为如此,战国时期曾进行大刀阔斧改革的秦国,也在其所制定的法律中对《月令》的成果加以吸收。

东汉后期著名学者蔡邕曾撰《月令篇名》一文,对《月令》加以考述。作者首先考证了《月令》篇名的由来以及《月令》在统治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因天时,制人事,天子发号施令,祀神受职,每月异礼,故谓之《月令》。所以顺阴阳,奉四时,效气物,行王政也。成法具备,各从时月,藏之明堂,所以示承祖考神明,明不敢泄渎之义,故以《明堂》冠《月令》,以名其篇。

接着,作者旁征博引,追根溯源,考察《月令》与儒家其他典籍的关系,认识到《月令》的成篇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自天地定位有其象,圣帝明君世有绍袭,盖以裁成大业,非一代之事也。《易》正月之卦曰泰,其经曰:“王用享于帝,吉。”《孟春令》曰:“乃择元日,祈谷于上帝。”

《颛顼历术》曰:“天元正月己巳朔旦立春,日月俱起于天庙营室五度。”《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

《尧典》曰:“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令》曰:“乃命太史,守典奉法,司天日月星辰之行。”

《易》曰:“不利为寇,利用御寇。”《令》曰:“兵戎不起,不可从我始。”

《书》曰:“岁二月,同律度量衡。”《中春令》曰:“日夜分,则同度量,钧衡石。”

凡此皆合于大礼王政,其类不可尽称。

五经基本上是孔子对古代文献进行整理编修的成果,《月令》与这些典籍多有相合之处,反映了它们之间的渊源关系。作者在进行了上述考证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大戴礼·夏小正传》曰:“阴阳生物之后,王事之次,则夏之《月令》也。”殷人无文,及周而备,文义所说,博衍深远,宜周公之所著也。官号职司,与《周官》合。

秦相吕不韦著书,取《月令》为纪号,淮南王安亦取以为第四篇,改名曰《时则》,故偏见之徒,或云《月令》吕不韦作,或云淮南,皆非也。

由于《吕氏春秋》“取《月令》为纪号”,《淮南子》中收录了与《月令》大同小异的《时则训》,当时就有学者认为《月令》是吕不韦或淮南王刘安的作品,对这种倒因为果的观点,蔡邕提出了批评,这是他的卓见。然而,作者认为《月令》是周公的著作,则缺乏根据,难以令人信服。

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月令》最终是由哪个学派整理成篇的,都不能否认其历史渊源,恐怕早在这些学派产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四)


《〈月令〉思想纵议——兼议中国古代天文学向占星学的转折》(章启群)一文,则从“终结”的角度探索了《月令》的意义,可惜抹杀了“神农天子”的内涵。

作者认为汉代有“月令明堂”之学,后绝传。后人关于《月令》的专论几乎不见于典册,而该文在简单梳理《月令》文本形成过程的基础上,试图论证《月令》是中国古代天文学向占星学转折时期的作品,不仅中国神农的宇宙观和前人注意过的阴阳五行思想,还有占星学色彩,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月令》更早的文本来源,可能是《逸周书》,东汉蔡邕《明堂月令论》就有断论:“《周书》七十一篇而《月令》第五十三,秦相吕不韦著书,取《月令》为《纪》首;淮南王安亦取以为第四篇,改名曰《时则》,故偏见之徒或云《月令》吕不韦作,或曰淮南,皆非也。”他的看法很明确,《月令》的最早文本存于《逸周书》,《吕氏春秋》、《礼记》、《淮南子》皆抄录此本。而蔡邕认为《逸周书》的作者是周公,因此,他也明确说:“《月令》周公所作。”

不过现存《月令》中已有阴阳五行学思想,音律之学亦颇精致。西周初期不可能出现《月令》这样完整的作品。顾颉刚说:《月令》“把十二个月的天象、地文、神道、祭祀、数目、声律、臭味、颜色、政事、禁忌……一切按五行方式分配的,和汉人的《洪范五行传》相同。”而这一切都是受邹衍的影响。

现存描述四季物候和神农生活的先秦文本,除《月令》外还有《夏小正》与《诗经·豳风·七月》。

《夏小正》现存大戴《礼记》中,《隋书·经籍志》首次单行著录,注明戴德撰写,别出当在齐梁间。《夏小正》全书四六三字,文字古奥,错乱残缺不可避免。《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小正》文句简奥,尤不易读。”现存戴德的《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理解。在很长时间里人们忽视《夏小正》的价值。当代专治“三礼”的沈文倬说:“《夏小正》一书(就其经文言)应与《尚书》《诗经》一样,看作是我国最古的文献资料之一;因它被收入《大戴礼记》中而贬低其价值是不对的。”他认为,“只要有部分真实,仍不实为研究夏后氏的重要材料。”

孔子曾主张“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论语·卫灵公》)“行夏之时”就是行夏代历法。《竹书纪年》语云:“帝禹夏后氏元年壬子,帝即位居冀,颁夏时于邦国。”这说明有一种“夏时”即夏历存在并流传。此外,甲骨卜辞属于商代中后期,虽然没有明确农事季节的名称,但对于年月日与农事关系的记录描述已经相当精确,并且相当稳定。可以推论,在这种比较成型的历法之前应该有一种更原始、更简易的历法。夏历的存在应该是不容置疑的。

《礼记·礼运》记载:“孔子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郑玄注:“得夏四时之书也。其存者有《小正》。”《史记·夏本纪》云:“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杞国是夏后裔,夏代的历法在传说中保留一些下来,到春秋时始被录成书,这是可能的。战国中叶,这类书大多被收入“记”中。“记”是当时儒者阐述前代政典即《经》的著作,后来汉儒加一“礼”字,为《礼记》。《礼记·夏小正》很可能保留了一些夏代的历法材料。因此《夏小正》可能是《月令》的前身或源头:后来的《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等书所反映的事物更多,更为系统,都是《夏小正》的发展,演化明堂布政。

明堂是中国先秦帝王宣明政教、会见诸侯、进行祭祀的活动场所,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孟子·梁惠王下》:“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淮南子·主术训》云:“神农以时尝谷,祀于明堂”,《玉台新咏·木兰辞》:“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礼记》中有一篇“明堂位”,记载明堂的样式和礼仪。

《大戴礼记》称:“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蓋即河圖之義。”

阮元认为,明堂和辟雍都是上古简陋的房屋,“上圆下方,重盖以茅,外环以水”。

《汉书·艺文志》提到两部相关明堂的著作,即《明堂阴阳》(三十三篇)和《明堂阴阳说》(五篇)。《隋志》提到有《九宫经》,是后人伪托黃帝之作云:“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宫,总御得失。”

不过远古明堂形制至今不明,目前能确定的,只有整体建筑下方上圆,以及具体分为东之青阳、西之总章、南之明堂、北之玄堂、中之太室五大区域。明堂室内布局形制主要有《吕氏春秋》所持五室制及《大戴礼记》所持之九室制两种假说。两汉分别依据五室制与九室制在长安和洛阳南郊修建了祭天的明堂。隋唐均有意修建明堂,但因为众说纷纭,直到武周武则天才综合诸说创制了崭新的明堂,号曰“万象神宫”。其后,北宋宋徽宗也在汴梁宫城内修建了明堂。

明堂对中国礼制建筑的形制影响深远,北京天坛祈年殿和国子监辟雍均是复兴明堂建筑样式的尝试。

而从晚周到汉代,人们都认为《夏小正》确与夏代有关。《夏小正》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文献之一,也是中国现存第一部记述天象和物候的著作。原为《大戴礼记》中的一篇。夏小正的成书年代争论很大,但一般认为最迟成书在春秋时期,书中一些内容可能传自“夏朝”的天文知识。

《夏小正》一书中,则载有一年中各月份的物候、天象、气象和农事等内容,它集物候历、观象授时法和初始历法于一身,相传它是夏代行用的历日制度。就观象授时法而言,它是以观测黄昏时分若干恒星(鞠、参、昴、南门、大火、织女、银河等)的见、伏或南中天的时日,以及北斗斗柄的指向,作为一年中某一个月份起始的标准的。

《夏小正》乃是一种分一年为十月,每月三十六日,另有五至六日为过年日的初始历法。据《夏小正》记载,正月“初昏斗柄悬在下”,六月“初昏斗柄悬在上”,其间的五个月为半年;五月“时有养日”,十月“时有养夜”亦以五个月为半年。也有人认为,《夏小正》还是分一年为十二个月的太阳历。由此看来,《夏小正》乃是一种不考虑月相变化的纯阳历的见解,这是可信的。

清代学者王筠解释《夏小正》的“正”字,以为是“政之古文,非正朔之正”。近人冯友兰认为《月令》来源于《夏小正》和《管子·幼官》。不过这些说法抹杀《月令》的“天子神农”的宗教内涵。即使《夏小正》不是单纯的关乎四季日月星辰的运行历法,而把天候物象与农业生产联系起来,通告什么时候适宜和不适宜各种农业工作,与农政相关,像是农书……等等,但是《夏小正》毕竟缺乏天子神农的意义。这一点我们在附录里比较一下就一目了然了。

说“《月令》标志着纯粹代表上古农耕社会宇宙观和意识形态的终结”也是不对的,可以说《月令》是一个高度的综合,但不能说《月令》“终结”了什么。

章启群所说的“终结”思想是一种西方思想,不同于此,中国思想则是“循环”的、“自然”的,“既济”之后又是“未济”……没有始终。

四季的天子,自然的神秘。


(另起一页)


第四篇

天子无妻

2014年6月6日


天子的母亲不是天的配偶,天子又怎么会有自己的配偶呢?如果天子有了对等的“配偶”,那配偶岂不成了“天女”?那岂不成了佛教一类的天女散花了?天子岂不成了回教的哈里发?那岂不是说天子可以代代相传了?但这是违反自然律的。因为可以代代相传的只是国王和皇帝,而不是天子。所以国王可以有王妃,皇帝可以有皇后,天子却没有天女。天子无妻。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了,为什么西方社会的政治领袖都要带着配偶出游或“进行国事访问”——那是昭告天下:他们和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与此对应的是,西方社会的宗教领袖,哪怕是结了婚的新教新派,也都不会带着配偶一同抛头露面。其中原因大家可以自行解释,但这一不同却是显而易见的。


(一)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言而信,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告至备也。天子也者,执至重,形至佚、心至愈,志无所诎,形无所劳,尊无上矣。”(《荀子·君子》)

《荀子·君子》篇所称之“君子”实指天子。篇中主要论述了为君之道,认为天子要统治天下,必须摒弃“刑罚怒罪,爵赏逾德,以族论罪,以世举贤”的做法,而应该“论法圣王”,“以义制事”,“尚贤使能,等贵贱,分亲疏,序长幼”,“刑当罪”,“爵当贤”,只有这样,才能造成一种安定的政治局面。

《君子篇》开宗明义: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足能行,待相者然后进;口能言,待官人然后诏;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言而信,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告至备也。天子也者,势至重,形至佚,心至愈,志无所诎,形无所劳,尊无上矣。《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之谓也。

传统注释“天子无妻”有误:“妻”是“夫”的配偶,从声训的角度来说,“妻”就是“齐”的意思,即与丈夫齐等。由于天子至高无上,不能有人与他齐等,所以天子之妻称“后”而不称“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天子无妻”,而并非真的没有配偶。”

此一误解并引述《礼记·曲礼下》指出:“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此外,《吕氏春秋·下贤》:“帝也者,天下之适也。”天子是天下的主人,所以四海之内没有人敢做他的主人而把他当客人。《礼记·郊特牲》:“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与这两句同义。据此作出的白话译文则错误地引申说:“天子没有妻子”,是说别人没有和他地位相等的。

以及(“天子在四海之内没有人用对待客人的礼节接待他”,是说没有人做他的主人。“天子脚能走路,但一定要依靠礼宾官才向前走;嘴能说话,但一定要依靠传旨的官吏才下命令;天子不用亲自去看就能看得见,不用亲自去听就能听清楚,不用亲自去说就能取信于民,不用亲自思考就能理解,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有功效”,这是说天子的下属官员极其完备。天子权势极其重大,身体极其安逸,心境极其愉快,志向没有什么受挫折的,身体没有什么可劳累的,尊贵的地位是无以复加的了。《诗》云:“凡在苍天覆盖下,无处不是天子的土地;从陆地到海滨,无人不是天子的臣民。”说的就是这个啊。)


(二)


上述的传统解释对不对呢?

我以为,是全然错误的。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解释《荀子》,不该断章取义,也不能局限于《荀子》来解读《荀子》,而应该参照其他的典籍。

例如《老子道德经》就是一个很好的参照:

三十九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得一以为天下正。其致之。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废;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谷”。此非以贱为本耶?非乎?故致数誉无誉。是故不欲禄禄如玉。珞珞如石。

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老子道德经》两次举出“孤”、“寡”,显然不是孤证。

“孤家寡人”正是古代帝王的自称,后来便变为民间的“孤老”和“寡妇”,分别作为没有配偶者的代称。

可见,“天子无妻”、帝王自称“孤家寡人”,正是取其“没有配偶”的意思,而不是取其“无齐”的意思。所以这一解释明显是错误的:“从声训的角度来说,‘妻’就是‘齐’的意思,即与丈夫齐等。由于天子至高无上,不能有人与他齐等,所以天子之妻称‘后’而不称‘妻’,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也就是‘天子无妻’,而并非真的没有配偶。”

至于《礼记·曲礼下》所指“天子之妃曰后”,更可证明,天子虽有众多嫔妃,但无人可与其匹配,而成为所谓的“配偶”。因为“配偶”,显然具有对等地位。

至于《老子道德经》,也显然不解“孤寡”的旷世独立之意,竟然将之视为一种“以贱为本”,并以之论证“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的教条。

所以我用以消解《老子道德经》的《谢氏道德经》指出:“故贵不以贱为本,高不以下为基也。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欲盖弥彰,非以贱为本也。”


(三)


“天子没有配偶”的思想,不是孤立的思想,例如希腊人柏拉图也认为,治国者和武士应该没有家庭,因为是家庭产生了私产,因为家庭和私产是一切私心邪念的根源。因为女人的营巢本能,明显要强于男子。

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设计了一幅正义之邦的图景:国家规模适中,以站在城中高处能将全国尽收眼底,国人彼此面识为度。柏拉图认为国家起源于劳动分工,因而他将理想国中的公民分为治国者、武士、劳动者三个等级,分别代表智慧、勇敢和欲望三种品性。

治国者依靠自己的哲学智慧和道德力量统治国家;

武士们辅助治国,用忠诚和勇敢保卫国家的安全;

劳动者则为全国提供物质生活资料。

希腊的治国者和中国的天子一样,是没有配偶的。中国的天子和希腊的治国者一样,也是没有私产的,所以天子才能成为整个世界的主人。

《荀子·君子》篇说天子“四海之内无客礼”,《吕氏春秋·下贤》篇:“帝也者,天下之适也。”也是说天子是天下的主人,所以四海之内没有人敢做他的主人而把他当客人。《礼记·郊特牲》:“天子无客礼,莫敢为主焉。”与这两句同义。

在希腊,三个等级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在这样的国家中,治国者均是德高望重的哲学家,只有哲学家才能认识理念,具有完美的德行和高超的智慧,明了正义之所在,按理性的指引去公正地治理国家。不仅治国者,就是武士也没有家庭、没有私产,因为家庭和私产是劳动者所需要的,也是一切私心邪念的根源。只是在治国者和武士等无家庭、无私产的人的管理下,劳动者也不被允许拥有奢华的物品,所以整个社会不会迅速腐败。

理想国还很重视教育,因为国民素质与品德的优劣决定国家的好坏。柏拉图甚至设想在建国之初就把所有十岁以上的人遣送出国,因为他们已受到旧文化的熏染,难以改变。全体公民从儿童时代开始就要接受音乐、体育、数学到哲学的终身教育。教育内容要经严格选择,荷马史诗、赫西俄德及悲剧诗人的作品,一律不准传入国境,因为它们会毒害青年的心灵。柏拉图自称这是“第一等好”的理想国,其他的政体都是这一理想政体的蜕变。

理想政体由于婚配的不善引起三个等级的混杂,导致争斗,军人政体(Timocracy)随之兴起。军人政体中,少数握有权势者聚敛财富,形成寡头政体(Oligarchy)。贫富矛盾的尖锐化导致民众的革命,产生民主政体(Democracy)。民主政体发展到极端时又会被僭主政体(Tyranny)所取代。


(四)


中国有“天子无妻”的思想,却没有“武士无妻”的思想,这以前却使得中国的武装力量始终和他的国力不相匹配。这是中国不及希腊之处。

但是中国具有“天子无妻”的实践,希腊却没有“治国者无妻”的实践,所以中国的政治权力能比希腊较为强大,数千年没有彻底断绝。虽然遭到蛮族入侵、几经中断,但还能死灰复燃。这是中国强于希腊之处。


(五)


天子!

你没有伴侣,继起的、转生的精神形式,也无法理解你?你的受死,是更大狂潮的一个音符。你的死,不是毁亡,而是再生的契机。喇嘛教(西藏黄教)的活佛制,伊斯兰的哈里发,甚至儒教的衍圣公,不过是借用了你,宇宙生命的律法,而立为世俗的秩序。所以,你的死像你的生,值得晋天同庆。你没有伴侣,没有可匹者:“匹配”和“配偶”也是一种“匹敌”,所以《荀子》都知道“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

天子!

你受伤的时候,所有门徒溃不成军,大地对你并不公平。这不平出自你的特殊:你在世上没有对等的。结果,你的特性造成你的孤独,绝顶的超越造成绝顶的孤独。

天子!

流行的道德见解以为,好的领袖“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坏的领袖却一心一意为自己谋私利。但是依照精神形式的标准看来,被评价为好的或被评价为坏的现代酋长们(总统、主席、董事长),就其揽权的卑鄙(只有当不愿统治的人被迫统治的时候,他的统治才可能是善的)而言,却如出一辙……进而言之,其要害不在揽权的卑鄙,而在所谓“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等观念,并非稳定的恒量,而是飘忽的变数,是仅凭自我证明的人类欲望,实际上是和当权派们“一心一意为自己谋私利”的冲动难分难舍、搅混一团的,其与宇宙的精神形式、永生神的儿子何有哉!

(至此,问题的要害已不在动机的好坏与揽权的卑鄙,而移易为:在这群良莠不齐的弄权者之中,注定有一位要称雄世界,完成人伦以外的人文之化、人种之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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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天子观念是中国文明的特征

2014年8月31日


(一)


任职于清华大学历史学系的张绪山,在《共识网》上有一篇文章《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吗?》,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既然印度、希腊的文明也没有中断,那么,所谓‘世界上唯有中国文明没有中断’的说法就不能成立。这一见解在我国学术界长期存在,被当成中国文化‘独特论’的历史证据,但它毕竟是一种谬见伪识,现在是应该改正的时候了。”

文章叹息说,“众口铄金”“积非成是”是中国古谚,意思是说,一种观念或见解一旦众口相传,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一种强大力量,即使是明显的谬见,也会迫使人们当作正确的事物而接受。与所谓“谬误重复千遍变成真理”庶几近似。这种现象在历史学上最显著的例证,莫过于流传甚广的“中国文明是世界唯一未曾中断的文明”的说法。

他拿冯友兰《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作为例子说:“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并认为需要注意,所谓“唯独中国屹立不倒”“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是就“文明”“文化”(civilization,culture)延存而言,并非指“政权”(state)意义上的“国家”或“王朝”的存续,否则,就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而言,“屹立不倒”“亘古亘今”之说是不能成立的。

其实,冯友兰的文字,恰恰说的是“并世列强”、“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

而“唯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恰恰是指“政权”(state)意义上的“国家”或“王朝”的存续,而不是就“文明”“文化”(civilization,culture)延存而言的;因此才可以和“并世列强”对称。

当然,这种“政权”(state)意义上的“国家”或“王朝”,也需要具有“文明”“文化”(civilization,culture)的规模、独创、延存,例如,像日本那样的“汉委奴国”就不具备规模和独创的资格。

那么,如何解释张绪山的疑问呢?

如何解释“就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而言,‘屹立不倒’‘亘古亘今’之说是不能成立的”的呢?

我认为,这首先需要理解“天子观念是中国文明的特征”。

也就是说,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都没有动摇天子观念的绵延。

换言之,在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面前,天子观念都是“屹立不倒”和“亘古亘今”的。

而且,中国历史上频繁的王朝更替与少数民族入侵,还都运用了天子观念来完成社会权力和文明模式的传承与绵延。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文明是没有中断的古老文明”。这有点接近新儒家所谓的“道统”,但又不完全是。

在天子观念运用上,不仅帝国时代的皇帝借用了“周天子”的灵魂,而且孙中山——蒋介石的“国父论”,毛泽东——林彪的“天才论”,也都是天子观念的变形与渗出。

好像中国没有天子——国父——天才,就无法运转了。

蒋经国和邓小平的改革模糊了这一“道统”,结果就使得海峡两岸都陷入了社会的“失轴状态”。“失轴状态”,这是我1988年撰文论述过的一个概念,就好像雨伞被抽掉了伞柄。用现在流行的术语,可以叫做“失掉了核心”。

现在的中国大陆,有一个明显的努力,就是习近平在努力明确这个伞柄的存在,并试图重新激活其功能,使之能够撑开整个伞面。


(二)


下面为了方便讨论,把张绪山的观点和谢选骏的观点以对话的形式分别罗列如下:

张绪山:需要弄清楚“族群征服”与“文明中断”的关系。一般而言,造成文明中断与消失的原因,不外自然灾难与族群征服。就目前所知,在世界古文明(巴比伦、埃及、印度、中国、希腊、罗马等)中,中断与消失了的文明,多缘于族群入侵与征服。但就历史实际而言,族群征服可以造成一种文明的暂时中断,但并不一定造成永久毁灭与消失。因此,在判断一种文明是否中断与消失时,不能简单地将“族群征服”与“文明中断”混为一谈。这是我们在讨论各文明是否中断与消失时应首先注意的。

实际上,中国文明“未曾中断(消失)”说乃基于两点:一是排除了少数民族入侵与征服造成的传统政权中断,二是排除了文化传统的暂时断裂。否则,以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五胡入主中原,金对中原腹地的占领,尤其是蒙元、满清的统治,就不能说中国文明“未曾中断”。究其实,中国文明“未曾中断”说是就几个事实而言:其一,少数民族入侵虽然带来中原文明的间歇,但并没有导致中原民族主体语言——汉语言——的根本改变或消失;其二,以传统汉语言写成的古典文献延绵不绝,保存至今;其三,由于传统语言及古典文献的保存,其所承载的传统价值观得以保存、延续。

以此标准衡量,古埃及、古巴比伦文明无疑是“有古而无今”的中断(消失)的文明。公元前4世纪下半叶,古埃及被马其顿亚历山大征服,进入“希腊化”时代,希腊语成为官方语言,古埃及语言文字受到的影响逐渐扩大。公元前1世纪下半叶罗马征服埃及后,埃及古文献在罗马内战中大部被毁,拉丁语的推行更挤压了古埃及语的存在空间,尤其是基督教被确立为罗马帝国官方宗教后,对古埃及语言文化影响重大的多神教受到压制。529年查士丁尼皇帝关闭了所有多神教与世俗文化中心,古埃及文化更加式微。644年埃及被新兴的阿拉伯势力征服,居民改用阿拉伯语言,改信伊斯兰教,古文献再次遭到毁坏,最终荡然无存。语言与文献的消失,使得以语言与文献为载体的传统信仰与价值观念随之消失;伊斯兰教的确立更使得埃及成为穆斯林世界的一部分,古埃及文明遗产所承载的信仰与价值观不复存在。它在一千余年后为人所知,只是缘于一个偶然事件:1798年,拿破仑远征埃及,发现罗塞塔石碑,1822年法国学者商波良解读象形文字成功,埃及学诞生,古埃及文明才重见天日。但古埃及文明只是作为历史遗迹存在,与现在的伊斯兰世界的埃及社会已经没有联系,现在的埃及人(专门研究者除外)已对古埃及语言、文献及价值观完全隔膜,茫然不解。古巴比伦文明的情形大致相似,19世纪中叶欧洲学术界解读楔形文字获得成功,并开展考古发掘,这个古老文明才逐渐为人所认识。但它同样只是作为过往的存在为人所知,与现今存在的文明没有任何实际联系。

然而,很难说印度也属于这种情形。印度的历史虽充满了外族入侵,尤其是莫卧儿入侵与英国的殖民统治,更以时间漫长著称,但印度的传统文化并未消失。印度是不重视历史的国度,没有记载历史的传统,马克思甚至说:“印度人没有历史”。印度没有像中国那样留下成系统的古典文献,所以谈不上古代典籍消失的问题。但其经典作品《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一直绵延流传,至今仍被印度人视为不可侵犯的圣典,是解决宗教、哲学和道德等问题争论的指南;至于被视为印度独特产物的种姓制度更是至今犹存,实实在在地为人所感知。有人以当今印度人识梵文的人数不多,断言印度文明已经消亡,其实没有多少道理。作为学术工具的梵文,现代人通晓者不多,实属自然之理。李慎之先生在《与杜维明先生的对话》一文中特别提到,过去认为印度文明中断,可能是因为印度沦为英国殖民地的关系。他曾就此问题请教季羡林教授,得到的答复是印度文明没有中断(消失)。

谢选骏:季羡林教授是印度文献的翻译家,并不是历史学家,实际上,印度并不是没有历史,而是没有历史著作。《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与《奥义书》等典籍,同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经典,与印度这个地方的文明和国家不能划上等号。实际上,文明的中断和国家宗教的灭亡常常相关。例如埃及就是如此。印度文明的中断,首先不是由英国造成的,而是由伊斯兰教的莫卧尔人造成的,然后,波斯语和英语才先后成为印度的官方语言。不论是清朝还是英国、日本、苏联,都没有在中国造成如此影响。

张绪山:任继愈先生是大学者,但他也接受“中国是唯一文明未曾中断的文明”的观点。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特别提到古希腊文明的“中断”:“中华文化,有一个特点,就是持续不断地前进,与时俱进。这一点很特殊,只此一家。你看希腊,它持续了一个时期,然后罗马人来了,希腊文明就中断了。”这显然是将“族群征服”与“文明中断”混为一谈了。为了说明自己的看法,任先生提到一件事:中国人在雅典读柏拉图的书,旁边的一位希腊人不以为然;他以此事证明希腊的“古代文化中断了”。这样的看法令人费解。中国人对外国人阅读《易经》《道德经》之类的中国典籍,恐怕也会不以为意;即使在当今中国人中,除了相关研究者阅读此类古典书籍,其他阅读者不会很多,我们能否据此断言中国古文明已经中断消亡了呢?

如果实际考察一下希腊历史,情况将更加清晰。不断遭受外族征服确为希腊历史显著特点之一。公元前2世纪初希腊被罗马所征服,但罗马人并没有强迫希腊人放弃自己的语言。而且,正如中国历史上常见的武力征服的落后民族最终在文化上被征服的情形一样,罗马人震惊于希腊文化的高度发达,许多贵族家庭将希腊人请来做老师,为孩子们授课,其结果是,希腊文明非但没有消失,更以其内在魅力征服了罗马人,扩展了其影响范围。认为罗马征服希腊造成希腊文明的中断与消失,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从文化上,罗马帝国分为两个部分:西部的拉丁文化区与东部的希腊文化区。5世纪末西罗马覆亡于北方的蛮族入侵之后,地中海东部希腊文化圈演化为东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继续保持繁荣。希腊语不仅是民众日常使用的语言,而且也逐渐超越拉丁语,成为从事文学、教育、神学、法学活动的官方语言。准确地用希腊语阅读、写作、演讲被认为是基本的教养。在东罗马帝国存在的千余年中,古希腊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从未中断,举凡重要历史文献几乎都以希腊语写就,其系统性与丰富性为世人所公认。1453年以后拜占庭帝国被奥斯曼土耳其所征服,众多希腊学者携带古希腊抄本逃亡意大利,成为“文艺复兴”运动的一大诱因,古希腊文化的光彩再次展现在西欧各国人民眼前。在希腊本土,自首都沦陷到1821年宣布独立的近四百年间,希腊文化的传播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希腊语作为民众语言没有中断,东正教会在各地兴办了许多秘密学校,向儿童们传授希腊文化,希腊语字典与语法书以及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诗人品达的作品在各地出版。希腊语的民间文学、民歌、诗歌获得发展。

希腊民族虽历经磨难,但他们的语言保持了连续性,没有被外族语言所淹没,沦为历史陈迹。现代希腊语系由民间希腊语(相当于汉语的白话文)发展而来。自18世纪中叶以后,究竟采用民间希腊语还是古希腊语作为全国统一语言,曾出现过激烈的争论,存在一定的紧张关系,但民间希腊语为希腊人民最终接受,成为通用的现代希腊语。这一过程与现代中国接受白话文的曲折历程十分相似,其结果也很相似:接受过正规教育的现代希腊人阅读古老的《荷马史诗》,在难度上不会大于中国人阅读《论语》等古典作品。

在三千年历史中,希腊文明虽历经磨难,但所具有的持久影响力并未中断、消失,而在近代似乎则更趋发扬光大。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是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感”;英国诗人雪莱则称:“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法律、文学、宗教和艺术都源于希腊,如果没有希腊,我们现在还可能蒙昧无知,与野人无异。”当代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说:“希腊文明仍然活着;它走进我们心智方面的每一次呼吸中,希腊的遗产太多,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终其一生去完全吸收。”(《世界文明史·希腊的生活》,下卷,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873页)希腊文明以其绵延不绝的影响,证明了它属于“亘古亘今,亦新亦旧”的文化范畴。

谢选骏:任继愈是马列主义理论工作者,他的学术是“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结果弄得任继愈连这么一点常识都不懂了:希腊文化不是被罗马人终结的,而是被基督教终结的,而罗马文化(如果说一种独立的罗马文化的话)也同时被基督教和蛮族入侵给结束了。“中国人在雅典读柏拉图的书,旁边的一位希腊人不以为然”,不是因为希腊人被罗马人征服,而是因为希腊人被基督教征服(不像中国人从佛教的重负下解脱了出来,创建了第二期中国文明)。至于拜占庭帝国,也很难说是“希腊文明的延续”,因为那是基督教王国。正如伊斯兰教以后的波斯,很难说是“波斯文明的延续”,因为那是回教的王国。至于后来“希腊文明的影响”。那是一种“死去的文明”的影响,就像死去的印度佛教文明影响了中国。

张绪山:既然印度、希腊的文明也没有中断,那么,所谓“世界上唯有中国文明没有中断”的说法就不能成立。这一见解在我国学术界长期存在,广泛流传,影响深远,似已演化为一种不证自明的(self-evident)“历史常识”,甚至出现于很多学者包括一些著名学者的著述中,被当成中国文化“独特论”的历史证据,但它毕竟是一种谬见伪识,现在是应该改正的时候了。

谢选骏:就目前的情势而言,“世界上唯有中国文明没有中断”似乎却是确实的了。因为中国的言语虽然没有完全中断,但已经大为扭曲,文字也已经遭到践踏,中国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哲学是外来的,可以说中国文明处在一个间歇时期,就像历史上的魏晋之后的南北朝那样,而且程度可能更甚。

“第三期中国文明”是就中国自己的历史分析而言,就全球情况观察,中国已经是全球文明的组成部分了。中国人虽然还存有天子文明的残余,但基本上服从的是外来的文明。例如马列主义和西方经济。

中国能不能把全球文明未来的发展纳入自己第三期文明的轨道?或者中国将和埃及、两河、希腊、印度一样继续受到外来文明的支配?目前只有人希望,没有人知道。

中国人能不能复兴天子文明?

我不乐观。毕竟,埃及人没能复兴法老文明。

但这不等于说,天子文明的传统不会影响中国人的言行,就像法老文明的传统不会不影响埃及人甚至罗马人和阿拉伯人的言行。例如罗马帝国的形成,就有埃及的影响在内。

中国将来也许以类似的方式影响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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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篇

生物学意义的天子

2014年12月11日


生物进化理论认为:恐龙经过数千年的进化,逐渐拥有了鸟类的特征。

爱丁堡大学2014年9月公布的一份恐龙谱系图表明,双腿站立的食肉恐龙在数千年的时间里逐渐拥有了鸟类的特征。一旦鸟类的一些基本特征出现,比如说翅膀、羽毛和叉骨等,那么鸟类的进化就开始了。

研究表明,在古老的恐龙和现代鸟类之间没有迹象表明存在“缺失的环节”;现在存活的鸟类也是恐龙霸主——霸王龙的远亲。霸王龙属于兽脚亚目恐龙,这个种属的恐龙都是双腿站立,而且包含地球上曾经存活的最大陆栖食肉动物,而所有的鸟类都是兽脚亚目恐龙的后代。

爱丁堡大学地球科学院的Steve Brusatte博士负责了这项研究,他声称:“恐龙变成鸟类并没有发生在某一时刻,而且它们之间没有缺失的环节。我们认为鸟类的标准骨架是经过数千万年的过程逐步拼凑而成的。一旦完成,就会激活巨大的进化潜能,让鸟类快速进化。”

但事实上,“快速进化”还是有我称之为“天子”的重要环节构成的。尽管这些环节是环环相扣的、没有缺失中间环节的。

科学家们分析了150个灭绝物种超过850个身体化石,并且将这些发现与统计技术相结合建造谱系图。最终结果表明,1.5亿年以前鸟类的出现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随着时间的发展一些恐龙变得更像鸟类。他们的研究也支持了在1940年代最早提出的一个理论:物种群体中新身体结构的出现能够引发进化浪潮。(这类似我所说的“天子的诞生”。)

研究的合著者,来自牛津大学的Graeme Lloyd博士称:“我们的研究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了这个问题,但是似乎针对这个问题的所有研究都认为鸟类的起源在地球历史上真的是一个特殊事件。”

在这种意义上,说圣经没有记载恐龙也不绝对,因为鸟类尽管特殊,毕竟拥有恐龙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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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天子兼有宗教职能与军事职能

2012年11月25日


在种族载体、文化英雄、文明初创者的本职以外,天子派生出了宗教职能与军事职能。


(一)


《左传》“成公十三年”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虽然有人认为,祀与戎全是仪式,戎不是指军事行动,而是指出征前的祭祀。(田兆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解》)不过这样说来,那就是语义重复了——先秦的人有这么啰嗦吗?我很怀疑。

如果“祀与戎其实都是祭祀,祀是祭祖的仪式,戎是出征前的祭社仪式,也就是说,国之大事,就是祭祀”——这样的国家能够存活下去吗?

田兆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解》也承认了:“。祀与戎何从实现?这里的关键就是:‘祀有执膰,戎有受脤’。这个膰据说是一种燔烤过肉,脤是则是盛在脤中的肉,前者是祭祀宗庙所用祭品,后者是祭祀社庙的祭品,都是要拿来分享的。成子讲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落实到具体问题,就是怎么样接受脤肉和膰肉的问题,因为这才是‘神之大节’。受脤乃是接受上天的成命,当然要毕恭毕敬,现在成子在接受脤肉的时候竟然不恭不敬,这不是自弃其命吗?这一仗回得来吗?按照刘子的预言,肯定是回不来的。《左传》记载了此事的应验:这次祭祀是成公十三年三月的事情,后来联军伐秦,成肃公五月份就在晋地死了,这当然是《左传》作者也同意刘子的意见的一个证明。”

按照“这一仗回得来吗”的说法,戎还是军事行动,至少是军事行动的组成部分,而不仅仅是“出征前的祭社仪式”。

其实,“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是孤立的,恶如有哲学上的呼应: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论语·季氏》)

“祀与戎”,对应于“礼乐与征伐”,分毫不差。

如果按照“国之大事,就是祭祀”的理论,那么岂不是等于说“征伐就是礼乐”?那么一个国家就仅仅剩下祭祀功能而无需军事准备了,那么天子就仅仅剩下了礼乐宗教功能而无需军事征伐功能了?


(二)


当然我理解,田兆元《“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解》一文的主旨在于批判二十一世纪的现实:

仪式是文化活动的外在展演,也是进入文化之核的入口,它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实在。文化是一个抽象的表达,仪式性展演才是其内涵的表现,内容形式是一体的,因此,只有通过仪式行为,才能表达出对于文化的接受和认同,而当仪式是残缺的时候,文化行为就是无效的。中国各地都有各种形式的公祭活动,而祭祀仪式五花八门,有的献花圈,有的跳所谓的图腾舞,完全违背中国传统祭祀的雅致风范,像那种衣冠不整,狂呼乱叫的所谓图腾舞蹈,根本就不是中国祭祀仪式所应该有的。我们去读一下历代的《礼志》,和各种祭祀典礼规范,都是庄严的服饰,典雅的舞蹈,古奥的祭文,而不是那些无根无据的赤身裸体的所谓图腾之舞。因为中国的祭祀仪式是文明成熟的体现,而不是史前的蒙昧状态的自发的东西。

即便如像《吕氏春秋》记载的葛天氏之舞,操牛尾,包括后代的执翟,看上去与图腾舞蹈有点关系,但是这都是很精致的道具,不是我们看到的一些仪式上的胡乱一气。而古代祭祀,根本就不是什么图腾舞,黄钟大吕,祭祀乐舞是十分迷人的。所以,那种把所谓的原始舞蹈搬到公祭仪式上的做法是完全不妥的,这也是受了外来影响的文化模仿在公祭中的一种体现。

至于献花圈,让人感到是在为一位过世的老人做告别仪式,在开追悼会。这样的仪式,不适合对于几千年前的祖先的公祭活动。

更为严重者,有如外国朋友指出,我们有些公祭仪式,服装是不恰当的,而摆放祭品的时候,把牲畜屁股对着祭祀主体,显得非常不严肃。这样对于仪式的草率行为,使得公祭活动蒙上阴影,遭到人们的广泛批评,这是把一件很好的事情办坏了。很多国外对于中国文化十分热爱的友人,中华民族在海外的游子,他们往往把参加这样的典礼当作接受故土文化的一种体验,而粗糙的仪式会使人们对于中华文化产生失望情绪。

总之,我们的公祭仪式需要规范,否则,将会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糟糕的祭祀仪式,无疑是告诉人们,祭祀的动机是不纯的,因此,公祭的影响也就自然是负面的了。


(三)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因为天子的征伐乃是对世界的整合,是对种族的张扬、文明的完成。这种观念,早在甲骨文时代就萌芽了:

“辛亥贞:王正尸方。”(《粹》一八六)

“王来正东方。”(《缀》一八九)

原来“征”的本义是“正”。

“征夷”思想,溯源于此:使失落本性的人,回归正道。

至于西周,征的观念,又有发展:

“唯王正邢方。”(《乙亥鼎》)

征夷成了王的特权。

在除此“正”之外的所有领域,这世界的征服者,都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他岂能成为一个专家?岂能成为一部机器?一种没有热情的动物、一部按程序工作的电脑、一些逻辑精密的软件,是不能与他并驾齐驱的。

拒绝生命的丰富牲,变成技术的附庸,不是天子的特长。所以他热爱“业余王国”,热爱游历不已。熟悉了,就厌倦了。厌倦了,就重新开始。所以,他被既得利益的特权集团所痛恨,受到知识流氓的围剿、文化窃贼的批斗。

纯净的青年比丰富的老年,更愿意接受天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沦为专家,没有踏上越走越窄的归途。

征,是自上而下的讨伐(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战,是横向形式的讨伐(“武”的构字意义是“止”与“戈”的结合,即弭兵)。文征武伐,斯为盛矣。

科学的理解,促使人们从生物学和宇宙论的角度,去破译天子之谜,此谜已悬诸悠远,期待每一时代最优异的头脑,面对他的挑战。

在天子的奥秘中,技术发明(夏天的爆发)是作为种族改良(春天的生长)的结果而出现的,种族改良(春天的生长)是作为宗教沉思(冬天的收藏)的结果而出现的,宗教沉思(冬天的收藏)是作为组织扩张(秋天的丰收)的结果而出现的,组织扩张(秋天的丰收)是作为技术发明(夏天的爆发)的结果而出现的。

四季的天子,我为你骄傲。


(四)


《天子经注集》里的《天子的仆从》,是我二十多岁写的。第二版《民德天心:东亚后现代的精神革命》是我四十岁写的。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没有绝望,写出了自己并不懂得的“天启”:那是“孩子说的真理”,例如“多数勇士都是死在女人的怀抱里,所以失恋是上天的宠爱”。在信耶稣以前,我认为这些都是天启。

这是理想的野蛮人:

内五诸侯:天子的门徒披褐怀玉(一五一章)

【“九卿西五星曰内五诸侯,内侍天子,不之国也。辟雍之礼得,则太微诸侯明。”(《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门徒披褐怀玉。他们衣衫褴褛,但是满怀燃烧的热情。他们粗鄙顽冥,却有一颗细腻的心。

天子的门徒爱好以粗粝的食物,磨炼他们的胃肠、筋骨,他们从最原始的状态中吸取生命的元素!他们看待死亡尤如荣归故里,不是轻生,而是由于生命的挚爱。他们的举止不文雅,面貌不可人,对女人也没有魅力;但他们的心田却孕育不断生成的文明之灵魂。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紧张而危险;他们的情境却沸腾著活力,灵感飘逸著轻快的笑语。

谁能想到,在峥嵘冷峻的巨岩中,竟然深埋了如此温软的奇玉?他们的色泽悦目,他们的棱角分明,他们的实相年轻而活泼……但他们的神采却被幽蔽在令人却步的岩石中,他们的命运是守护那永闭的洞府!

啊,这“怀玉山上的蛮人”,只出现在天地剖分、历史叉流的零点时分!

【注:在他们面前,种族与文明是二元的。种族一阴阳,文明一阴阳,种族──文明,亦一更大的阴阳。种族是自然的、非人的一极,文明是反自然的、人文的一极:人生是二者间的平衡。“披褐怀玉”(《老子》七十章)一语,表达了这一平衡的最佳状态。披褐怀玉,是平衡者的世俗画像。他们扔掉的是珍珠,他们脱下的是精金。他们穿戴粗布,为了保持自然之力,粗布更能磨砺肌肤,更接近大地的颜色。他们珍藏石精,为的是张扬自然之力,祛除邪气,明鉴日月。

社会的标准不是他们的标准,他们为天下设立新的法规。社会的意义不是终极的意义,他们把社会的功用,借用于宇宙使命的天梯。他们是天梯,以地上的材料做成,但意义却不在地上。

伟大的平衡者!将作为种族与文明的代表,迎谒天子。

最无我、最自律、最有牺牲精神的门徒!你们对世界虎视眈眈,以超级牧羊犬般的嗅觉,以诗人式的第六感──面对著环视敌对你们的衰朽文明!你们是现代世界的虎贲,你们以百兽之王的风度,静待时机,发起猛攻。你们具有古代教士的严格信仰和苦行精神,但你们的攻击却遵循现代战略的最精致法则。

没有家庭的羁绊,没有酒色财气的扰乱,没有广泛的兴趣,何须全面的发展,惟精惟一的专注!

你们是这样一个特权阶层:拥有绝对的权势却自甘于极端的刻苦,终日乾乾并以此为乐事。你们可以纵欲却自愿禁欲,并将此视为高贵者的精神标志。

“让芸芸众生去舔舐生命的快感,让我们来吞咽生命中难以吞咽的精髓。”这精华的极致就是“区别感”!不虐待自己治下的生灵。尽管他们邪恶卑劣且污秽,仿佛一堆垃圾。你们以豢养宠物为社会职责,更以此为自己的高贵作个陪衬,还要尽力善待宠物:不仅出于牧人的经济需要,还发自饲养员的爱意和艺术的情趣。这需要进化得相当完整的智人,如佛陀式的品性和风度,甚至,需要一个更新品种的智人。】

在这个幽深的洞府……埋藏著关于天子的秘密。人们不知道这洞府的名字,在那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的奇境……永远有一位天子,在等待召唤、出世临众……

【注:天子的门徒!你们也这样永远都在恭候天子?永远都在想象天子到来时的情景?没有天子,你们也嬉戏,有了天子,你们必中止一切嬉戏,背负自己的宿命。“他们的一生,都在等待天子中度过。”这是虚妄地白活一世?但是如果你们放弃这纯真的希望,就能摆脱人生的悲苦和虚妄了吗?恰恰相反,这一纯真的希望,正是从类人的悲苦和虚妄结出的“不能朽坏的果子”。是的!这不是一个真理问题,这是一个趣味问题。

天子的门徒并不愚昧,并不一味抬高自己的锺爱,对他们的心智而言,多馀的乔饰没有用,不会增添行动的力量。而他们的伟大之处,正在于神智清彻地等待。】

这是文明世界的埋葬者,也是文明世界的初创者。

不求文雅,向往野蛮;因在城市长大,反而讨厌文明、梦想驰往荒野,喜欢理想的土人胜于现实的士人——不在没落的欧洲农村,而在文明复兴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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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孔子缺乏天子观念的灵性化

2014年7月17日 


孔子缺乏天子观念的灵性化,可能是因为他缺乏《易》的创始者周文王那样进过监狱的经历。

《论语公冶长》:子曰:“臧文仲(1)居蔡(2),山节藻棁(3),何如其知也!”

【(1)臧文仲:姓臧孙名辰,“文”是他的谥号。因不遵守周礼,被孔子指责为“不仁”、“不智”。 

(2)蔡:国君用以占卜的大龟。蔡这个地方产龟,所以把大龟叫做蔡。 

(3)山节藻棁:节,柱上的斗拱。棁,音zhuō,房梁上的短柱。把斗拱雕成山形,在棁上绘以水草花纹。这是古时装饰天子宗庙的做法。】 

其大意为:孔子说,“臧文仲藏了一只大龟,藏龟的屋子斗拱雕成山的形状,短柱上画以水草花纹,他这个人怎么能算是有智慧呢?” 

臧文仲在当时被人们称为“智者”,但他对孔子对于礼的诠释显然并不在意。他不顾周礼的规定,竟然修建了藏龟的大屋子,装饰成天子宗庙的式样,这在孔子看来就是“越礼”之举了。所以,孔子指责他“不仁”、“不智”。 

在孔子看来,对天子观念予以灵性化诠释,是指超越政治层面,似乎就是不仁了;而探讨不可思议的现象,似乎就是不智了。第三期中国文明如果不能摆脱这样的看法,则无法有效吸收基督教文明的元素,也无法创造出可以超越第一期中国文明和第二期中国文明的“新文明”。

孔子对于天子的理解,多少还停留在“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的现实政治水平。所谓“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大体也是这个水平。可以说,这比西周奠基者们有关天子是“天之元子”的宗教灵性水平,是大为退步了。

结果就衍生出了“既往不咎”糊涂帐目来:“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孔子的这种“混帐”态度,当然使得认识程度无法精确、文明程度无法提高。

相比之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说法虽然依然无法企及西周奠基者们的水平,但视野已经有所开阔了。

读书至此,不禁再度缅怀西周奠基者们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精神突破,那就是天子观念的发明。

我想,这很可能是周文王被监禁在羑里监狱里面的时候,所发现的“宇宙真相”。

相形之下,孔子没有坐过监狱,因此无法体认到人生的这种极端状态,所以他只能仰望文王了而始终无法企及了。

这也是我想到:孔子缺乏天子观念的灵性化,可能是因为他没有进过监狱,见识不免有所短浅了。

司马迁《报任安书》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这段话虽然被人传诵了两千年,但也没有意识到孔子的见识是远远比不上周文王姬昌的。所以孔子无法理解天子观念的灵性化,也就在所难免了。但是孔子的这一失误,对于后来的中国发生了重要而不幸的影响。使得天子观念遭到政客的利用,而成为强盗的护符了。所以中国的精神文明从西周以来就一直退化着,无法从政治桎梏下获得独立发展。

这都是因为孔子没有进过监狱,所以一直对现实政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心想要巴结权贵的结果,造成了中国精神的分裂,分裂为儒道两家,入世与出世的分道扬镳,使得中国思想无法像基督教世界那样获得高度地整合,从而无法像基督教世界的精神发展那样,可以突破政治束缚,还可以反过来塑造政治。

由此可见,“英雄创造历史”所言不虚。


(另起一页)


第九篇

孟子无君无父论忤逆武王周公

2014年10月31日


在先秦思想的争论中,孟子曾经指责杨朱“无君无父: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怠,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跛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注:

诸侯放恣:王伟侠曰:“放,放肆;恣,恣纵也。战国时,周室尚存,而七国诸侯,皆僭称王。此所以谓放恣也。”

处士:布衣之士。

横议:放言纵论。

杨朱:字子居,盖与老子同时,倡利己之快乐主义。列子杨朱篇云:“禽子问杨朱曰:‘去子体一毛以济天下,子为之乎?’禽子曰:‘假济为之乎?’杨子弗应。”

墨翟:略后于孔子,而当时以儒墨并称为显学。有墨子一书传世。倡利人之实用主义,自吝其身,兼爱同类。与杨子之说正相反。

墨子兼爱:墨子谓人欲爱其亲,必先爱人之亲。爱无差等,亲疏无别;与儒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发物”之原则不合。无君无父:朱注:“杨朱但知爱身,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故无君。墨子爱无差等,而视其至亲无异于众人,故无父。”是禽兽也,朱注:“无君无父,则人道绝灭,是亦禽兽而已。”

充塞仁义:谓邪说充满,阻塞仁义之道也。人将相食:朱注;“孟子引仪之言,以明杨墨之道行,则人皆无父无君,以陷于禽兽,而大乱将起,是亦率兽食人,而人又相食也。此又一乱也。”

闲先圣之道:谓讲习先圣之大道。赵注:“闲,习也。”朱注:“闲,卫也。”案尔雅释诂:闲字或训防,或训法。此二说皆通。

距 :排抵。

放 :驱而远之也。

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说与公孙丑上篇“养气与知言”章同,而文小异。作,生也。朱注:“事,所行;政,大脏也。”

抑 :治也。

兼夷狄:赵注:“周公兼怀夷狄之人。”

莫我敢承:言无人敢当我也。承,当也。

诐行:偏邪不正之行。诐,音ㄅㄧˋ,不平正。

三圣:夏禹、同公、孔子也。

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赵注:“徒,党也。可以继圣人之道,谓名世者也。”朱注:“言苟有能为距杨、墨之说者,则其所趋正矣。虽未必知道,是圣人之徒也。”

大意:自从孔子死后,圣王不再出现,不但列国诸侯,任意放肆,不守礼法,就连布衣处士,也都乱发议论。杨朱、墨翟等的言论,布满天下。天下的言论,不是归附杨朱这一派,就是筲附墨翟这一派。

杨氏主“为我”,一切在利己上打算,不肯为社会国家尽力,这便是没有君上了;墨氏主“兼爱”,以为腹无差等,不分亲疏厚薄,这便是没有父母了。没有父母和没有君上,人道灭绝,简直与禽兽一样了。

公明仪说:“厨房中有肥肉,马房里有肥马,而人民都有饥饿的面色,,野外有饿死的尸体,这样的情形,就等于率领着野兽来吃人啊!”

杨、墨的道一天不灭,孔子的道一天不明这就是邪说欺惑人民,阻塞了仁义啊!仁义既被邪说所阻塞,那不但要率领着野兽来吃人,而且人与人还要被彼此相吃哩!

我为了这种情形,心里非常恐惧。因此我要讲习先圣六经的大道,来抗拒杨朱、墨翟的异端,好涤除它的祸源;驱除那依附杨、墨汨没正道的放滥的言论,好杜绝它的毒流;使那些邪说的人,不得兴起。因为这些邪僻恩想,既发生在他的心中,就会伤及他的行事;既发生到他的行事上,就会害及他的大政。就是圣人再起来,也不会变更我这说法的。

“从前夏禹治平了洪水,天下才得太平;同公兼并夷狄不开化的民族,驱逐凶猛的野兽,百姓才得安宁;孔子作成春秋,乱臣贼子才知道戒惧。

诗经鲁闷宫篇上说:‘那文化落后的夷狄是应该膺击的,礼义缺乏的荆舒,是应该惩治的;没有人敢抵挡我的。’像这种没有父母,没有君上的邪说,正是周公所要膺惩的。我也要救正人心,息止邪说,抗拒偏激的行为,驱逐放滥的言论,去继承夏禹、周公、孔子三个圣人的治功。难道真的喜欢和人家争辩吗?我实在是出于不得已啊!总之,凡是能够立言抗拒杨朱、墨翟等邪说的,都是圣人的信徒啊!”(孟子滕文公章句下第九章之二)

在我看来,孟子上面这段话与其说是在批判杨朱,不如说是在忤逆武王周公。

何以见得?

因为武王革命,就是无君;周公宣传君权神授的天命观,就是无父——西周天命观,不再把“具有天命的天下王(不同于欧洲意义的“国王”)”看作是先王的儿子,而是看作“天之元子”。也就是说:政治领袖的合法性,不是通过血统继承而来的,而是通过上帝的任命。

这种君权神授的观念,比“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土匪哲学、“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军阀思想,还要“进步”得多、“现代化”得多。

由此举一反三,不难可见孟子学说,也像孔子学说一样,是从西周天命论的某种堕落。(参见拙作《孔子缺乏天子观念的灵性化》一文)遑论等而下之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正如我在《神话与民族精神》一书指出过的:

先秦神话之历史化运动的背景,正是殷末周初时代宗教文化的大革命。中国古典文化和先秦神话的诸多特点,便形成于这一大变革的时代。

在宗教意识控制人们思想和行为的时代,文化的综合凝聚体是宗教。人类的一切文化表现,如社会组织、生活方式、艺术、世界观、观察自然现象的眼光、力图征服环境的巫术活动等,都与宗教意识、宗教活动发生有机联系。本来就与宗教的意识、活动相为表里的神话,当然更不例外。

随着周人取代殷人,成为中原文明的统治民族,思想意识领域里也掀起了巨大波澜。其结果是新的“史官文化”的诞生,它与殷代的“重巫文化”显然不同。殷周文化的更迭波及整个文化领域,十分复杂。

殷代重巫文化和世界各国古代文化比较接近,对宗教事物倾心关注,有着古老的神权统治的传统。殷人重视祭祀,一次奉献所牺牲的牛羊可达上千头。(见郭沫若《中国史稿》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91页。)

据甲骨文所记,为了耳鸣这类小事,殷王就可以用上一百五十八只羊,来祭祖神明,乞求平安。而周人,每次正式的祭祖仪式仅仅牺牲一头牛(“太牢”)或一只羊(“少牢”)。这巨大的悬殊显示殷周两族在宗教文化上的巨大差别。周民族在太王迁徙歧山之前,还是一个经济文化落后,过清原始质朴生活的部落集团,同时代的殷人已经“享有”较高级的宗教和繁琐的仪式了。周人惯于在艰苦而坎坷的逆境中奋斗不息,因而养成注重实际的思想习惯。从现有资料看,他们入主中原之前,文化较低,宗教观念也相对薄弱。此外,周人提一个信奉“天”的西方部落集团,与东方信奉“帝”的集团(包括殷人)在传统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系统上都不相同。例如在武王伐纣前夕公布的《牧誓》中,很少宗教的陈词说教和神话的演染,谈的都是具体平易的人间事务,仅有一处提到“致天(而不是“帝”)之罚”,以鼓动长久屈服于殷族神权统治下的附庸民族的战争勇气。与“帝”的观念相比,“天”的观念更朴素,更少人格意味,更接近自然。

而周这个人数不多的质朴民族及其新兴的统治集团,通过牧野一役攫取了文化先进的中原地区的控制权,立即面临着多方面的挑战。其中,宗教文化方面的压力比较突出。这关于周人发动的“殪商”战争是否正义、周人的新统治秩序是否合理的根本问题。为应付这一压力,周统治集团做了很多工作,其结果是周文化对殷文化的胜利、改造以及两种文化的最终融汇。

殷周文化的更迭在宗教领域的进程,大体分为两个阶段,其标志是原始天命观的产生积发展,这也是神话历史化的直接契机。

第一阶段,即天命观的产生、发展阶段。在这一阶段中的“天命”还是实指的,只是禀受天命的人物换了──殷王让位给了周王。与此相一致的是,继承的首要原则也变了──血统继承让位给道德继承。

殷周交替之际,由于殷对东南夷的战争胜利,大量财富的涌入加剧贫富分化,社会风气趋于奢华,殷人的政治因此腐败,经不起战争的考验和奴隶的反抗。(参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筒编》第一编,第129页)

但在宗教文化上,他们仍然占据优势。首先,文化工具掌握在殷贵族祭司的手中,因此,亡国的政变并未打消他们的文化优越感。其次,殷人的宗教把“帝”和祖神等同崇拜。(参见《尚书·盘庚中》。)

在这种信仰下,他们自视为“帝”的嫡传,自觉血统高贵,天生比其他民族高出一等。因此,在心理上难以接受“小邦周”的统治,亡国之后,用种种方式进行抵制,甚至发动武装的复国战争。

可以想见,作为新兴统治民族,周人不会长久容忍这种局面。为巩固政权,必须夺占宗教文化的主导地位。后一个任务比前一个任务并不轻松。首先,周人落后的经济和异样的宗教文化背景,使他们难于一下子接受殷人的鬼神体系和上帝观念;其次,殷人的宗教把上帝视为殷人的始祖,这是周统治者的自尊心难于认可的;但周人又不能完全抛弃、禁绝这一深有影响的、现成的宗教文化体系。因此,只能在其基础上改造而后利用,结果是最终形成了原始的天命观──这是殷人旧有的重巫文化向新的史官文化的过渡形态。

到了春秋时代,天命观随着时代思潮的演变日趋理性化、哲学化;但周初的原始天命观却并非如此,它与旧有宗教关系密切。周初文献《康诰》载有一段话,再现了成王(一说周公)对他弟弟康叔的告诫:

“(我们周人的德行上达天庭)闻于上帝,帝休(赐福),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打败般人),诞(开始)受厥(此)命(指天命)。”(《尚书·周书·康诰》)

这里,“上帝”、“天”、“厥命(天命)”并不等同。从“帝”到“天”再到“厥命”,显示了一个由先而后,从远及近的过程。正因如此,在“上帝”赐福(“休”)之后,“天”才进一步“大命文王”,而在“殪戎”之后,才算正式禀受了“天命”。从宗教演变的角度看,“上帝”是殷人的至上神,(它的下面还有一系列的鬼神精灵),“天”和“厥命”、“天命”则是周人固有的观念,周人将之楔入殷人的固有宗教,企图融成一个新的信仰系统,其意图在于从宗教理论上论证周王代替殷王的合理性,并专门编造了一通神话来渲染说明。

这一意向在《召诰》中十分清楚,“皇天上帝(这一混合称呼显示殷周宗教正在融合),改厥(指皇天上帝)元子(即嫡长子,有继承权)。兹大国殷之命,惟天受命于周。”这是说,“上帝”对他在地上的代表进行了重新任命。可以看出,殷王原以“上帝元子”自居,周人借用殷人的宗教神话体系的术语,但剥夺了殷人的这个“天赋权利”,并宣布了新的道德继承而非血统继承的原则:“我道惟宁王德延。”(《尚书·周书·君奭》)这一原则就是原始的天命观。从此,“上帝”变得空洞了,遥远了,“天命”取代了上帝在人类生活中的切实位置。

宗教的这一巨变,对神话的影响很大:宗教神话色彩较浓的“上帝”观念,让位给政治伦理意味更多的“天命”观念,这不利于神话的自然发展(为一个统一的神系)。同时,道德继承故事的原始性和戏剧性,比血统继承的故事大大下降。周族统治者有意识地改造利用殷人的固有宗教,开了宗教政治化、神话历史化的先河。

第二阶段,即天命观的发展、转变阶段。此时,“天命”已转变为一个明显的人为假定,能否取得“天命”的关键,已经完全落实到了人的社会行为上。这一人为假定被保留,仅仅是出于周统治集团冷静的宣传需要,与殷统治集团笃信宗教的狂热态度,已有本质区别。

周初,殷人宗教文化观念的潜在力量一度强大,民间的信仰也根深蒂固。周统治者对自己出于非神的目的有意识制造的“改厥元子”的新式神话,并非真信。从《尚书》的《酒诰》、《无逸》诸篇一再强调的警告来看,东进的胜利,使一般的周族群众迅速向殷人宗教文化及其习尚靠拢,周统治者深恐自己的统治基础被高度发达的殷文化和悠久的东方民间信仰渐渐同化。在这种局势下,“改厥元子”的宣传显得既无力又有架空周族上层的危险。针对这种情况,在平息了殷人的复国战争之后,周王廷就展开了对殷文化的全面改造;自上而下的“宗教改革”运动,是其一个重要方面。

当然,此处借用“宗教改革”一词概括周初革新者们对旧有宗教的人为改造活动。并不表示这一古代中国的思想、社会运动与欧洲近世的宗教改革运动有任何同质的地方。周初宗教改革的内容即深且广,完全不同于改厥元子式的旧瓶装新酒。其过程既复杂又曲折,许多细节我们至今还未研讨清楚。但其意图却明显:推翻殷王是“上帝化身”或其“元子”的固有神话,还其“人主”的本来面目,以便为殷周嬗替作出理论说明。

对此,周公曾经明确指出:殷王太戊(中宗)、武丁(高宗)、祖甲等享国长久、“嘉靖殷邦”,不是由于他们是上帝的子孙,而是由于“天命自度(自己斟酌),治民祗惧,不敢荒宁”的政治努力。(《尚书·君奭》)而后来的殷王日趋软弱,寿命也短,完全是由于“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尚书·无逸》)

显然,这里拒绝对“天命”作神秘的解释。“天命自度”,是宗教术语的矫饰,其真正含义,是人类自己的命运,埋藏在自己的行为之中。从周初的几篇大诰看,把伦理、政治内容注入旧有的宗教神话的结构,以适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的历史使命感,是周初宗教文化改革的基本倾向。这一倾向,与周初新兴统治集团的身份是完全相符的。

“天降丧于殷……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尚书·君奭》。)他们千言万语,反复叮咛,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天命并不神秘;天命就隐藏在政治行动者的道德努力之中。而仰仗并不可靠的“高贵血统”恣意胡作非为、毫不顾及“天命”的殷统治集团,就被“天降丧”的严厉惩罚所毁灭。这一“殷鉴”,使得周统治集团从此不敢荒怠(“宁”)“上帝”的命令。(蔡沈《书经集传》释“荒宁”为“怠荒安宁”。)……显然,这里的上帝已经悄悄伦理化了,已经从殷人的祖先神变成了周人的道德监护者。以下一段言辞,最能表现周人这种新观念:“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指周武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尚书·君奭》)

“天不可信”,一语道破了周初革命家们实际上的无神论态度,他们的统治之“道”,不是依靠那些不可其信的“天”或“天命”,而是靠着武王的德来予以维持的。他们认为,正是凭着自己的“德才”,“文王受命”的历史使命才得以延续下去(“历史使命”其实正是“天命”的现代汉语版)(“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这种宗教的政治化、伦理化一旦作用于神话,就为全面的神话历史化破除了禁忌、铺平了道路。因为、新兴的历史神话比古老的动物神话富于人伦色彩,易于容纳社会的道德伦理和历史的因果关系。半神话的古史传说为“道德继承”的理论原则,作出神话式的解说,很是方便耐用。

为稳定社会秩序而进行的宗教改革,达到了它的政治目的,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古代中国宗教神话的性质,改变了它的发展方向:神话故事色彩较浓的“上帝”观念退出祭祀的神殿,抽象理论性质很强的“天”、“天命”、“天子”这神圣的三位一体观念,升到庙堂文化的顶端。

周初的宗教改革产生了两个历史性结果:

(1)官方的宗教变成了一种直接的、有意识的政治工具;它的宗教神秘性质受到根本的削弱,人本精神开始抬头。有关古老信仰的神话不再是神圣、不容纂改的了。

(2)随着这一官方宗教的政治世俗化,原始神话在上层文化中的地位急剧下降,越来越多地融入伦理化、政治化的古史神话系列。而未经融人的部分则始终处于“在野地位”,难以形成各个古代文明圈大都拥有的神话与宗教的“圣典”,最后只能归入《山海经》一类在野的异文杂录(“巫书”)中。

清末民初的学者王国维(1877─1927年)对殷周之际的社会、文化变革评论说:“夏商间政治文物的变革,不像商周间那样剧烈。商周间大变革,……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王国维,《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53页)从我们前面的分析看,王国维的话确有道理。而这个“新文化”我们认为就是中原的“史官文化”。

原始天命观的兴起所导致的神话历史化运动的深入,使“人事”的因素得到比“神事”更大的重视。表现在社会仪礼方面,是注重人事和社会实践的“礼”的范畴,比注重神事的宗教祭仪受到更大的重视。

孔子曾比较殷周文化的上述差别: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见《礼记·表记》篇)

“率民以事神”固然愚昧,但就宗教意义育,还是虔诚的。而“事鬼敬神而远之”的实用态度,却与宗教政治化的措施暗暗相通:子曰,“斋戒以事鬼神,择日月以见君,恐民之不敬也。”(见《礼记·表记》篇)

这里说得很明白,“斋戒以事鬼神”并不是发自虔诚的宗教热忱,而是出于冷静的社会政治方面的考虑,是为了维持人民的愚昧和顺从状态而演出的一出肃穆堂皇的喜剧。就这种意义而言,“礼”也是一种宗教性的约束;它在表现形式上不同于殷代的“淫祀”,但作为统治工具的社会效用,却是不谋而合。殷周两代宗教文化的上述差别,左右了粘附于它们的先秦神话的发展。

……

由上述可见,孟子对古代圣王采取的是一种阳奉阴违的两面派态度,后来的皇帝们把孟子吹捧成为“亚圣”,实在名至而实不归也。难怪说皇帝们都是一些僭主,皇帝们捧孟子,真是惺惺惜惺惺:猩猩惜猩猩,猴子爱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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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篇

炎黄子孙与天子后人

2015年12月31日


(一)


炎黄子孙,也称黄炎子孙,中国术语,意指追认炎帝与黄帝为先祖的族群。承认黄帝为其先祖的族群,则称为黄帝子孙。主要为汉人,但一些少数名族如契丹等,也以炎帝或黄帝为先祖。羌族以炎帝为先祖,不认为黄帝为其先祖。

史书文献记载,炎帝时代农业等取得很大进步,黄帝时代涌现了各种发明创造,华夏文明由此奠基,华夏民族亦称炎黄子孙。炎帝可以说是农业民族的天子,黄帝可以说是工业民族的天子。

黄帝、炎帝为古代文献记载人物,尽管尚未有考古学证据,华夏民族的血缘先祖常被认为是黄帝炎帝的后代。传统中国帝王具有天下思想,所谓天子“莅中国而抚四夷也”。天子因此不仅是中国的首领,也是四夷的首领,《史记》记载“黄帝居中,四夷宾服”。后来,不论是虞夏商周的华夏族,还是夷蛮戎狄的“四夷”族,都视黄帝为“高祖”,自称为“黄炎之后”、“炎黄后裔”。除了汉族,中原以外的其他许多族群也都以炎帝、黄帝为祖先。但我相信,基因图谱可以为这个悬疑提供适当的答案。

部份中国及日本王朝的仪祀中亦有祀拜黄帝炎帝或炎黄合祀的记录。基因图谱已经为中国及日本某些共同的基因部分找到了答案。


(二)


在中国古代文献及传说中,炎帝与黄帝都被视为始祖。炎帝与黄帝之后形成华夏族,在汉朝以后亦称为汉人。第二期中国文明的唐朝以后,融合了五胡南粤诸族又称为唐人。

炎帝和黄帝也被认为是华夏文化、技术的始祖,传说他们以及他们的臣子、后代创造了上古几乎所有重要的发明。农业方面神农炎帝制作农具,并教导农耕技术。如医疗方面,黄帝擅长针灸,神农则擅长本草中医。名下的书籍有《针灸甲乙经》、《明堂针灸图》、《黄帝内经》、《黄帝针灸虾蟆忌》。草屦是黄帝之臣所做,即草鞋。

其中黄帝时代尤其被视为华夏文化以及技术的源头,如张守节《史记正义》记载,“黄帝之前,未有衣裳屋宇,及黄帝造屋宇,制衣服,营殡葬,万民故免存亡之难。”黄帝时代的发明创作,再如,嫘祖发明种桑养蚕和抽丝,仓颉创造文字,黄帝发明轮车,伶伦创制音律,等等。考古学家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些初创为炎帝、黄帝或相关人物的作品,但也不能证明这些不是他们的作品,而且也没有具有说服力的否定理由。

难怪历史上多有以炎黄为祖的非汉族群:

辽朝大臣耶律俨《皇朝实录》称契丹为黄帝之后。

按《史记》记载,黄帝之后的的几位古帝王一直到夏商周帝王,都是黄帝的直系子孙。蛮、夷为了确立统治中国的正统,个别帝王也声称他们是黄帝的后裔。几乎所有的姓氏都将自己的远祖追溯到炎帝、黄帝或他们的臣子。而接受了华夏文化的蛮夷,如匈奴、鲜卑等等,也称自己是黄帝子孙、炎黄子孙。

历史上多有以炎帝为祖的非汉族群:

如《辽史·太祖纪赞》和《世表序》主张契丹为炎帝之后。近年在云南发现的契丹遗裔,保存有一部修于明代的《施甸长官司族谱》,卷首附一首七言诗,诗曰:“辽之先祖始炎帝……”。这些契丹人也自认为契丹是炎帝苗裔。然而苗族则是以蚩尤及炎帝为其神话祖先,和汉族以黄帝及炎帝为其神话祖先不同,可能和涿鹿之战的黄帝及蚩尤的对战神话相关。


(三)


晚清以炎黄为祖的中华民族的国族建构:

清末革命党人,即用“炎黄子孙、黄帝子孙”作为口号,以便取得汉人的支持。在清朝末年,炎黄为祖的观念随着中国民族主义的建构更加广泛地流传。特别是黄帝被称为中国人的祖先,有学者以文献证据认为是始于晚清知识分子的推动下,从中国远古传说的三皇与五帝中脱颖而出,成为汉民族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祖先,但《史记》、《国语》等文献以及早已广泛存在的宗族家谱表明这种学者的说法悖于事实,以炎黄为祖先是早已存在。只是过去中国人的国家主义淡薄而宗族观念浓烈,因此在近代的亡国危机下以炎黄子孙为旗帜,全国一体,亲同一家,个人命运系于国家命运,以唤醒国人的团结和保国强国的精神,否则国破家亡,家庭个人的命运可能重蹈美洲印第安人的命运,因而炎黄子孙的称谓和观念比过去更为强化。

炎黄为祖的血缘说包含的族群范围不一,激进的革命派认为“炎黄之裔,厥惟汉族”。而温和的改良派则认为“我国皆黄帝子孙”。为了政权及政治正当性,为了全体中国人团结起来抵抗侵略瓜分中国的外敌列强,满人亲贵亦以黄帝子孙的象征来超越满汉的族群界限。因此在晚清内政外交失利及汉人海外移民的扩张的背景下,“炎黄子孙、黄帝子孙”的概念,成为以祖先崇拜为基本文化的中国人构建民族凝聚力的符号。

民国开创以后,抗日战争时期,“炎黄子孙”的称谓同样地用来作为“中华民族”的政治共同体代称。

中华人民共和国(大陆)之论述:

由于炎黄子孙一词从晚清以来对汉族有血缘论的论述凝聚力,在香港、澳门地区与海外华人中仍有其文化政治力量,因此中华人民共和国在海外华人及中国大陆之外地区(香港、澳门、中华民国(台湾))的政治宣传有利用的“炎黄子孙”做为宣传元素。

然而在处理中华人民共和国内的民族问题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注意到少数民族对‘炎黄子孙’的不同意见,而倾向以“中华民族”来取代“炎黄子孙”一词的说法。

1989年六四屠杀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发起并推行的爱国主义教育运动,则将炎黄二帝用为爱国主义的主要文化素材,修正原中国共产党的反帝反封建的部份五四运动传统。

中华民国(台湾)之论述:

中华民国在台湾的总统马英九在两次总统就职演说以及其他多次场合都以炎黄子孙来代称中华民族。并在2009年、2012年、2013年三次以总统身份主持“中枢遥祭黄帝陵典礼”。中华民国前副总统连战在多个场合都将大陆人、台湾人称为炎黄子孙。 中国国民党名誉主席吴伯雄多次强调台湾人与大陆人的炎黄子孙属性。

在民进党执政的2000年——2008年,中华民国总统陈水扁也仍然派内政部主持“中枢遥祭黄帝陵典礼”。 民进党前主席许信良也曾公开认同炎黄子孙与中华民族的共同性。

台湾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员会主委孙大川于2012年在立法院直言自己不是所谓的“炎黄子孙”,蒙藏委员会蒙事处长海中雄也表示他和蒙古民族英雄成吉思汗都不是“中国人”或“炎黄子孙”,而是“蒙古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蒙古对中国的侵略所造成的损失,恐怕用现在的蒙古国都不够赔的罢。


(四)


“炎黄子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认同。因此,无论事实上的血缘关系之亲之疏,非汉族的少数民族很多接受中华文明,亦自称炎黄子孙;相反,如果不认同中华,即使有血缘关系,也会否认炎黄子孙、中国人、华人的身份,例如一些去中国化的台独者。换言之,中华文明的先进强大与否,一定程度上会影响汉族以外的族群对炎黄子孙身份的认同,同样也会影响对中华民族身份的认同。例如朝鲜人古代以黄帝后裔箕子的子孙为荣,以礼仪民族自居,近现代中国没落导致中华文化地位和影响衰落,朝鲜(韩国)出现了否定箕子朝鲜的现象。

炎黄子孙其实就是“天子后人”,“天子后人”就是炎帝黄帝及这些文化英雄(天子)所繁衍的部落人众。


(另起一页)


第十一篇

皇帝制度是一种僭主制度

2014年10月25日


(一)


一般认为:周武王灭商以后,中国社会进入封建时代。西周政治制度的基本形式是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分土封侯制。周王是最高统治者,既是中央机构的首领,又是诸侯的共主。周王以下实行分封制,形成一种“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的金字塔式的统治,并且世卿世禄。平王东迁以后,王室衰微,诸侯坐大,出现了春秋五霸迭兴。

西周是中央与地方分权的体制。春秋战国五百多年是个过渡期,从公元前221年开始,中国政治体制转变为中央集权。这样区分古代中国的政治制度在学术界没有太大的争议。分封制开创了中央与地方贵族分权管理的体制。贵族政治基于宗法血缘关系,形成世袭特权。礼乐制度则区分了等级、调节了社会关系。从这三个制度即可透视西周社会。那么,秦以后政治制度的基本特征是什么?那些制度可以勾画出两千年发展的基本走向?过去用“专制主义中央集权”概括秦以后政治制度的特征。

“专制”指君主独自掌握政权,凭自己的意志操纵一切,独断专行。“专制主义”的内涵包括专制的系统理论和主张,以及世界观等诸方面。专制主义还不等同于君主制。按照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的分类,君主制是一种政体,僭主政体是君主政体的“变态”。“专制”更像是君主制的一种特殊形态——它更多地取决于皇帝个人的品格。

“专制主义”与“中央集权”是两个既不相同又互相关联的历史概念。中央集权是指政权体制,即国家政权的结构形式,主要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其本质特征是地方政府必须绝对服从于中央,并接受中央的监督,它与地方分权是相对立的。“专制主义”亦即君主专制,指的是政体的本质特点,君主具有世袭性和权力行使的不受约束性。用专制主义概括两千年来中央集权制度的特征,等于说历代帝王都是专制君主,混淆了二者的内涵。但中央集权与君主专制相辅相成,中央集权是君主专制的前提和基础,君主专制是中央集权的必然产物。其目的都是要从政治制度上保证中央政府的权威和君主个人的绝对权威。

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标志着封建制度的终结、中央集权制度的诞生。这一制度用皇帝制和郡县制来配套使用:

(1)皇帝制。确定最高统治者的名号为皇帝,嬴政自称始皇帝,总揽国家大权。

(2)郡县制。郡设守、尉、监御史,郡下设县,县以下是乡、里,基层治安机构叫“亭”。郡县主要官员均由皇帝任免,必须绝对服从和执行皇帝的命令。

中央集权制度的核心是皇帝制度。它一方面以皇位世袭显示其权力的不可转让;另一方面以皇权的至高无上和法力无边显示其权力的不可分割。

古今制度有其相通之处,但在相通之中又有相违。

在我看来,先秦的君主制度和秦汉以后的君主制度,,其实具有本质的不同。

在我看来,皇帝制度其实是一种僭主制度,是一种“非传统的暴君制度”,而不是传统意义的君主制度。

在我看来,皇帝制度与其说接近先秦的君主制度,不如说更加接近二十世纪中国(“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寡头独裁制度。例如,总裁、主席,其实也是一种僭主的、暴君的制度。

古今制度有其相通之处,但在相通之中又有相违——在另外一些领域也可以看出,例如古代希腊曾经出现过代议制政府的雏形,那就是按照城邦单位而不是按照人数来进行投票,以选举联盟机构,这是美国参议院的先驱。

再如,罗马的统治者一直都是寡头,因此罗马的共和制按照今天的标准与其说是民主制,不如说是贵族制。只是到了公元前二三世纪,“民主”一词在希腊还被用于各种形式的共和制,不论其统治是多么寡头式的。到了公元前一世纪,“民主”又被用来称呼寡头实力非常强大的罗马共和国。

上述几点,说明“名实不符”的种种,同时也说明了古今制度的演绎过程极为复杂。因此说“皇帝制度是一种僭主制度”也有其并不周延的部分。但是,如此理解皇帝制度,可以帮助我们作出比较贴近事实的认识。


(二)


《中共党史上影响国运的几件蠢事》(吴称谋)指出:

1945年,毛泽东曾在中共七大的《论联合政府》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1967年,刘少奇与妻子王光美最后话别时也说:“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虽然,毛刘在不同时期都非常看重人民的力量,但在他们心目中人民的作用是不一样的。毛是通过运动人民来实现独裁和对异己的迫害,刘则是在落难时希望借助人民的力量及分辨是非的能力来最终为自己洗刷冤屈,还历史清白。毛刘都出身农民(其实他们自己后来力图打击的恶霸与地主),曾经是人民中的一分子,但就是中共这样一个在口头上把人民捧为至高地位的党,现实作为上却一直欺骗人民,愚弄人民。2013年初,中共对新闻媒体再次强调“喉舌论”,4月又印发《关于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情况的通报》,简称为“9号文件”,引发出云山雾罩的“七不讲”,直白地说“喉舌论”就是反新闻自由的独裁论,“七不讲”正如鲍彤所说,就是废宪废共和!

近期,中国大陆唯一的文革博物馆——广东汕头澄海文革博物馆的捐款帐号被查封,馆藏文物被蹊跷失窃。时至今日,中共还在企图篡改、掩盖历史,但互联网时代早已使得中共这种鸵鸟心态更加地丑态百出,以至于贻笑天下。这一切都将是徒劳的,它阻碍不了人们去了解、认清、书写历史的真相。在中共准备纪念毛诞辰120周年的时候,不妨寻找几件与毛有关且不起眼的,但又是愚蠢的历史细节,看看中共的权贵们及所谓的人民是怎样创造历史并改变历史走向,进而改变国运的?


1、革命的皇帝

司马璐的回忆录《中共历史的见证》中有这样的记载,刘少奇曾多次警告王明,“你千万不可冒犯毛泽东同志。”并且刘少奇还说“毛泽东就是皇帝,是革命的皇帝,是中国革命的皇帝”。司马璐还写到周恩来跪在地上向毛泽东说:“主席的确是中国革命的皇帝,我和少奇同志都一致同意的。”虽然这算不上是多么重大的历史事件,但看似不起眼的历史细节,毫不夸张地说,它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并改变了中共后来的历史命运。毛独断专行的权威——红太阳的升起是有着刘周这样的彩云做依托的,毛后来之所以能够搞独裁,也是因为刘周等人骨子里有“君为臣纲”的腐朽思想作怪,及中共领导干部里面有大量的奴才作基础的。

刘周算是中共权贵重臣了,他们为捧杀毛而抛出革命皇帝论,有点像宋太祖赵匡胤被众将领拥戴黄袍加身一样,拥戴毛成为人民的皇帝。这不仅违背了历史的发展潮流,更违背了宇宙天道二元博弈、制衡的平衡法则,革命皇帝论就是要实现单极权力运作模式,也就是专制模式,独裁模式。孙中山曾经说过,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文革期间,刘少奇被他在20多年前一手捧为中国革命皇帝的毛迫害致死于河南开封,正应了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死”的古话。高文谦在《晚年周恩来》一书披露周临终前得了膀胱癌,医疗组需要给周做手术,毛对周的疾病治疗的“四条指示”,其实质就是“不准治疗”,最后导致了周匆匆辞世。周比刘算是幸运多了,得到了善终。刘曾经在延安时期肉麻地拍毛的马屁,最后还是被毛的马腿无情地踩在了脚下。

历史证明,在这一点上刘周成为了中国历史进程的阻碍者,革命皇帝的歪论给当代中国造成了无穷的巨大灾难。刘的悲惨结局是否和他当年把毛捧为革命皇帝有某种因果关系呢?是否可以说是刘背起专制独裁的石头最终砸在了自己身上呢?周对毛的助纣为虐,最后也让他自己匆匆地离世。刘少奇的死被认定为中国当代史上最大的冤案,只是因为他是最大的权贵而已。作为国家主席为什么会死的如此悲惨,历史的因果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和肤浅,或许它会成为千古之谜。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2、民歌“东方红”与“万岁”口号

1943年冬天,由农民李有源改编唱起来的陕北民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这首歌曲后来竟成为了中共运动民众歌颂、迷信毛泽东的起因,也成为了个人崇拜运动的起源。千百年来,有着封建臣民思想和皇权意识的农民对“圣人”、“明君”、“真命天子”的期盼可谓是情有独钟。1943年12月1日的《解放日报》刊登了“毛主席万岁!”的标语,那是陕甘农民吴满有、赵占魁、申长林、杨朝臣等45人在给毛泽东的献词中喊出的口号。显然,那时的共产党媒体就在有意地利用这种专制独裁的口号和煽情的民歌来组织发动农民起来闹革命了。这无疑可以成为中国近现代史上,底层人民干的最大的一件蠢事之一。

中共建政以后把民歌“东方红”称为与“国际歌”同样响遍了全世界的名歌。借用中共“主旋律”的说法,具有封建臣民思想和皇权意识的农民创作的民歌“东方红”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主旋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东方红”的盲信崇拜与“国际歌”的理性批判的精神却完全相反,“国际歌”有“从来没有救世主,也不是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自己救自己。”马克思在《拿破仑第三政变记》的开头说:“黑格尔在某个地方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与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他忘记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苏联的悲剧在于崇拜斯大林,中国的悲剧和荒诞剧在于用太阳作象征,用救星来比喻、崇拜毛泽东。

在中国有一个很不幸的历史现象,那就是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往往是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偏远地区率先侵扰发达地区,最终是落后文化战胜先进文化而进行下一个历史周期的演变与循环。例如,早在战国时期,秦国位于偏僻的西北,它的文化相对落后于中原地区的各诸侯国,但它最终却野蛮地战胜了其它六国;汉唐均受到北方经济文化落后的匈奴侵扰;宋明两朝亦都是被北方落后的游牧民族所灭。改朝换代不是促进历史的发展与进步,而是局限在一种相对固有模式中的历史循环与重演。同样,中共崛起于经济文化封闭落后的陕甘宁地区,表面上它说是以工人阶级为先锋队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实际上是有着共产国际势力渗透、支持的北方偏僻落后地区的暴乱。所以,由陕北兴起的民歌“东方红”唱红了整个中国,成为了中共党文化的主旋律之一,它对中国近现代史产生了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

由农民编写的一首充满落后意识的歌曲,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并改变了中国革命的性质——夺取政权的共产党最终专了人民的政;同时,它也影响到中共大多数领导干部的命运——走上神坛的毛泽东又专了共产党的政。毛生前被捧为大救星,巍然成为人间上帝而享受了太多的虚荣;毛死后,当人们慢慢看清他的真实面目,把他还原成人,甚至觉察出其身后魔影的时候,无疑,毛已经成为中共的负资产。


3、纪念碑与纪念堂

1949年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1958年正式落成,它位于北京天安门广场中心的南北中轴线上。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立,正如碑文所写的是为了纪念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以及中国近代为了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而牺牲的人民英雄。写过《永恒的象征——人民英雄纪念碑研究》一书的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殷双喜提到,在1949年9月30日中国人民第一次政协会议对此形成决议以前,关于兴建纪念碑的地点,当时有多种意见。有人主张建在东单广场,有人主张建在西郊八宝山上,最后是周恩来提议将它建立在天安门广场。(结果使得天安门广场成为不断流血的屠场。)

1976年毛泽东死后,中共提出为毛建造纪念性建筑物,曾在修建方案和选址问题上提出过不同意见,例如曾经就提出过“水上日出”、“山顶红星”的方案,但遗憾地是,当时具有深重奴才意识又愚蠢无知的共产党干部们,最终还是决定把纪念堂修建在天安门广场的中轴线上,将毛的尸体安放其中。关于毛死后尸体保留、建纪念堂的做法应该说都是违背了毛本人的意愿。自古,中国人以及世界上很多民族都认为,人死后入土才能为安。不管无神论的中共是否相信并承认有灵魂的存在,他们这样的做法,毛的灵魂必定是不安的。(结果使得北京成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按东方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来讲,将人民英雄纪念碑和纪念堂修建在天安门广场的中轴线上是一个历史性的巨大错误。中国人历来追求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在中国传统哲学和民俗文化中非常重视“气”和“气场”的观念,以致古人为了追求人与建筑及自然环境三者之间的和谐统一,而逐渐发展形成了以阴阳二气为基本概念的建筑风水学。当初元朝修建元大都,明朝修建故宫紫禁城的理念都基于此。从传统文化的常识来讲,人民英雄纪念碑说白了就是革命烈士的墓碑,纪念堂就是毛泽东的坟墓。北京是首都,天安门广场是北京的中心,天安门是国门的象征,其图案还是国徽的标志。坟墓素来被认为是阴气最盛,阴森恐怖的鬼怪之所,天安门广场则应该是阳刚之气最旺的祥瑞之地。自从天安门广场上有了墓碑和坟墓,这样在中国的心脏就构成了阴阳混杂相战的格局,此后的天安门就难成持久的平安之门,广场也就不再是福瑞之地了。

故宫紫禁城是中国道统和传统文化的象征,如果站在天安门的方向往南看,纪念碑犹如一把匕首竖立在故宫的正前方。亘古以来,大至一个国家,小到普通百姓,没有人会认为在国门或家门的前面有墓碑和坟墓的存在是吉利、吉祥的。不管是从有神论或无神论的角度,还是从建筑学或民俗文化的角度,这都是违背自然规律,违背建筑设计原理,违反文化常识,怪诞不祥的。根据美国气象学家洛伦茨上世纪60年代初所发表的蝴蝶效应原理,由于天安门广场在整个国家的文化和政治中所被认定的特殊地位和赋予的象征意义,它的建筑格局所形成的气场最终是会影响到整个国运的。这种建筑格局不仅对那些为国家和民族献身的人民英雄的英魂不敬,也对后世国人的福祉产生不祥之兆。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封建迷信,无稽之谈,但稍微回顾一下当代史,自从建立起人民英雄纪念碑后,中国道统和传统文化可就遭了殃,短短几十年内中国就发生了太多炼狱般的人间悲剧,天安门广场也不断发生流血事件。如果究其深层原因,就算不信建筑的气场风水之说,以中共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讲,也值得当权者警醒,这难道还不足以引起国人的思考吗?


4、结语

中共从追求民主自由到专制独裁,从追求人人平等到阶级对立、新权贵阶层的出现,从翻身解放到造神崇拜,这其中有多少是历史的偶然,又有多少是历史的必然,人民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实在是难以说清楚。不管是中国革命皇帝论,还是民歌“东方红”的唱红、“万岁”口号的呐喊,都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毛走上了人民运动所造就的神坛,但最终不可避免地跌入了历史的魔窟,毛从一时举国歌颂的虚荣中落得了千古骂名。这就是历史辩证法!可以说,革命皇帝论不仅是对毛个人的忽悠,也是对历史的忽悠,它促使毛后来走向了独裁,中共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人民的反面。另外,由于中共缺乏对宇宙自然规律的认识与敬畏,人民英雄纪念碑和纪念堂修建在天安门广场显示出的愚蠢与无知,让中国民众遭受了无穷的祸害,误国害民,这就是唯物辩证法!

从上述中共党史上三件与毛有关的历史小细节来分析,中共的权贵们及所谓的人民在不经意间创造了历史,并从此改变了历史的发展方向,影响了整个国运。其实,类似这样历史小细节的蠢事远不止这些。近期,御用学者刘小枫甚至把毛吹捧为国父,不过他也承认国人对毛的评价是极为分裂的,一部分人恨他,一部分人又爱他。这都是缘于中国人没有言论自由,加上中共又有“喉舌论”和“七不讲”的禁锢,大陆国人没有机会客观、理性地公开、公正地讨论毛和评价毛。目前,对毛的如何评价已经成为中国宪政的转型一种阻力。当下,只有让民众客观地评价毛,看清楚毛的历史地位与影响,才能从中共制造的历史雾霾中走出,从中共所犯的现实错误中得以修正,最终迎来中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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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篇

天子升级为天皇——“日本天皇”的乱伦

2015年4月5日


(一)皇帝与天子并称


天子,中国统治者的头衔之一,自周朝以来对最高君主的尊称。其原意:君主即上天的儿子,代表中国君主自认其权力来源为上天。

在先秦中国,天子只是“受命于天”,而非至高无上者,即便是人中之王,还是要受天命约束。倘天子“逆天而行”,如暴虐无道使百姓受苦,人民是有权推翻他的。如儒家的孟子就曾经说过:“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但是自秦始皇始,中国统治者冠上了皇帝头衔,自比三皇五帝,同时也自称天子。甚至从中发展出了单于、天皇、可汗等称号。皇帝的命令又称圣旨,而众所周知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辞,彰显了君主权力受命于天的渊源,认为君权神授。“天”在此意为“天帝”或“上帝”。这是文理不通的。因为三皇五帝在先秦时代本是不同民族的上帝称号。皇帝与天子并称,不仅不伦不类,而且也是一种乱伦。日本人后来东施效颦,殊不知这是一种乱伦。

1、《汉书》卷94〈匈奴传〉:单于,姓挛鞮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2、《隋书》卷81〈东夷列传〉:“大业三年,其王多利思比孤遣使朝贡。使者曰:‘闻海西菩萨天子重兴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门数十人来学佛法。’其国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云云。”圣德太子致书隋文帝时,称日本天皇为日出处天子。但是日本《古事记》记载,日本天皇为天照大神后裔。天子升级为天皇,明显是一种乱伦。

3、《史记》〈匈奴列传〉:“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辞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所遗物及言语云云。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所以遗物言语亦云云。”《乐府》〈木兰辞〉:“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在此诗中,天子与可汗为可代换名词。显然,这是天子观念的胡化。

但无论如何,皇帝与天子并称、天子变成了天皇,其实都是一种乱伦。


(二)天子祭天还是祭祀自己


王者祭天,是作为儿子在纪念老子的。因为从西周开始,根据革命的需要,王者开始自称天子。


正式祭祀天地的活动,可追溯到公元前一两千年。西周诸王自称“天子”,把祭天当成一项非常重要的政治活动。后来自称皇帝的僭主们也都祭,尽管前面说过这是乱伦乱套的举动。

现在北京的天坛就是由著名的乱伦大暴君朱棣营造的。

天坛始建于1420年,朱棣用工十四年与紫禁城同时建成,名天地坛。1530年因立四郊分祀制度,于1534年改称天坛。清代乾隆、光绪二鞑重修改建后,才形成现在天坛公园的格局。

在明朝初年,天与地原是合并一起祭祀,南北的郊坛都一样,设祭的地方名叫大祀殿,是方形十一间的建筑物。1530年改为天地分祀,在天坛建圜丘坛,专用来祭天,另在北郊建方泽坛祭地,原来合祀天地的大祀殿,逐渐废而不用。1540年,又将原大祀殿改为大享殿,圆形建筑从此开始。

满清盘踞中国后,一切仍按明朝旧制。1747年,满人决定将天坛内外墙垣重建,改土墙为城砖包砌,中部到顶部包砌两层城砖。内坛墙的墙顶宽度缩减为营造四尺八寸,不用檐柱,成为没有廊柱的悬檐走廊。经过改建的天坛内外坛墙,更加厚重,周延十余里。天坛的主要建筑祈年殿、皇穹宇、圜丘等也均在此时改建,并一直留存至今。

天子祭天不是祭祀自己,二是祭祀天皇和天帝,所以僭称“皇帝”的独裁者“祭天”就变成了祭祀自己。这是多么可笑的无知,是中国文明的堕落。


(三)祖先崇拜与天地崇拜


祖先崇拜或曰敬祖,是指一种宗教习惯,它基于这种信仰:死去的祖先的灵魂仍然存在,仍然会影响到现世,并且对子孙的生存状态有所影响。

祖先崇拜的目的是相信去世的祖先会继续保佑自己的后代。在大部分不同文化中,祖先崇拜和神灵崇拜不太一样,对神灵崇拜是希望祈求一些好处,但对祖先的崇拜一般只是表达亲情,但有些文化如儒家和大乘佛教是将祖先当作神灵一样的崇拜。

有人认为,祖先崇拜是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发展过程中,由图腾崇拜过渡而来。即在亲缘意识中萌生、衍化出对本族始祖先人的敬拜思想。最初始于原始人对同族死者的某种追思和怀念。氏族社会的演进确立了父权制,原始家庭制度趋于明朗、稳定和完善,人们逐渐有了其父亲家长或氏族中前辈长者的灵魂可以庇佑本族成员、赐福儿孙后代的观念,并开始祭拜、祈求其祖宗亡灵的宗教活动,从此才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祖先崇拜。

其崇拜行为的特点,首先是将本族的祖先神化并对之祭拜,具有本族认同性和异族排斥性;其次是相信其祖先神灵具有神奇超凡的威力,会庇佑后代族人并与之沟通互感;最后超越了原始图腾崇拜和生殖崇拜的认识局限,不再用动植物等图腾象征或生殖象征来作为其氏族部落的标志,而以其氏族祖先的名字取代,由此使古代宗教从自然崇拜上升为人文崇拜。祖先崇拜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宗教传统中尤为突出。

在中国儒家的观念中,“忠”、“孝”是最重要的美德,即使对已经去世的先人,也要像他们依然活着时一样的尊敬,在节日中要供奉、祭祀,在中国,对祖先的崇拜并不是一种宗教信仰,而是日常要遵守的行为准则,满鞑子康熙皇帝和教皇特使之间的争执,就集中在是否允许祖先崇拜上,多少已经汉化的满鞑子康熙当时的名言就是“世上没有不忠不孝的神仙!”

中国人对祖先的崇拜表现在定时扫墓、祭拜,在逝者下葬时,随同准备许多日常生活应用物品纸样,一同烧毁,如同送先人到另一个世界生活一样,并定时烧纸(送钱),甚至在不同季节送不同衣物的纸样烧毁。

在中国的原有领土上,同样在儒家文化影响下的朝鲜和韩国,也要对先人进行“祭礼”和“祭祀”。最重要的是“周年祭”。例如越南人不管是佛教徒还是基督教徒,在自己的家中都设立祖先的神龛,一般人并不过生日,但非常重视对先人的周年祭祀,焚乡香上供,并将后人的照片向先人供奉。

天子祭天、天地崇拜,可以看作是祖先崇拜的延伸,也是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的合流。但不管怎么说,皇帝都不该祭祀自己。除非,他废除皇帝称号。否则,皇帝祭祀天帝天皇,就是自己祭祀自己,不仅愚昧无知,还等于是为现代个人崇拜开了恶劣的先例,因此而且恶贯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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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篇

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光

2015年3月20日


第一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夏商周三代的文化英雄。第二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吸取了西域佛教元素的王者。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吸取了基督教元素的天子。


(一)一些人物


子:好的东西,也就是“有生命力的东西”、“能塑造历史的东西”──并不是唯物主义法规或共产主义理想能够炮制出来的。好的东西只能从民族生活的洪流中涌现,而不是外来征服的结果。蒙古的入侵、西方的真理,违背中国农民的天赋本能,在中国人炒地皮的恶劣习惯中,在中国人自私自利的卑劣品质中,流露了久已消失的文化倾向,那就是对抗游牧民族的“植被人类”。

丑:植被人类,向日葵一样朝向天子的神秘冲动里──一种全方位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的独立,对于土地的渴望,影响、乃至支配了历史。人的意义──在于发现这一宿命并顺从这一宿命。各级的发现和更为各级的顺从。其余都是谈不上的。尽管你可以将这一顺从贴上“反抗”的标签。因为“反抗”只是“顺从”的另种形式,仅此而已。从更为深刻的意义上说──文明的命运是由类似植物的宿命预定了的,个人的努力到头来如果不是徒然,就是加剧了命运的波澜。

寅:不要试图为未来的人们设计什么“蓝图”,尤其不要设计那些牵涉许多细节的“行为规范”。一个大致的方向足矣!这就是中国。你向一个中国人问路,他不会像日本人那样不厌其烦地给你画出精细的地图,而是顺手一指大概的方向,否则就会被目为病态的神经衰弱。个人如此,文化机体亦然;所以中国很难法治,只能人治。中国最多只能在人治的外面,涂抹一点法治的色彩、指点一个法治的方向、提供一种法治的精神、发出一阵法治的叫嚣而已。因为法治已被马马虎虎的中国人视为有害无益、自缚缚人的行为。

卯:中国人的理由是说,“应当相信未来的一代。应当相信他们健康的本能及其比我们更有活力的主动精神。应当相信未来的尺子────能够斩开纠缠未来的乱麻。历史在不断翻新。我们能用外来的法治与蓝图去阻止它吗?我们能使这些‘蓝图’完全适应它吗?若要中国历史的翻新去适应外来的‘蓝图’──那才是亡国奴的偏狭、自私、堕落、衰弱!漂亮的蓝图翻不出历史的花样。异体蛋白没有独立的价值、续存的可能。它们只是瞬息即逝皮毛。”

辰:命运驱使我走遍了世界想证明自己的错误、买办的正确,但我失败了······中国人!你是世界的弃子,但你并不灰心,是不是?是你的自我中心的信念驱使你走向一个又一个磨难,但你并不悔悟。你用你的坚忍,把错误的变成正确的;你用你的努力,让时运重新转回来。你说,方向感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基于辨认力的磨砺,艰辛的磨砺。

巳:为西方真理工作的社会主义买办,谁的影响越大,谁的行为对中国也就危害越大。这些买办还自封为导师,每个都要提出一套思想、蓝图、理论、学说,在它们的误导下,人们体会了迷路的痛苦。迷路是一种揪心的体验,眼看半个夕阳西沉,荒郊里野声四起······民族陷入慌乱和绝望。

午:只有民族的灵魂,才能从集体的迷路中提炼出旁观者的沉静,才能从沉静和沉思中得到一种超越的赏心悦目──这时,你看到了平时视而不见的一切,领会出“赝品将你与自然隔离开来”的蕴奥。在其他时代、其他民族、其他社会、其他人类看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到了中国人这里就变得那么艰难,最平常不过的东西对我们是那么珍贵,最简单不过的东西对我们是那么复杂,最起码不过的东西对我们是那么难得;我们要企及它们,必须花上十倍的努力以及百倍的勇气。

未:民族的灵魂不停挥洒血汗,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血汗──为一个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中国灌溉滋润······没有人知道民族的灵魂付出了多少代价,没有人知道民族的灵魂浪费了多少力气:民族的灵魂,把浪费视为消费,把代价视为赐福。

申:谁是中国民族?“真实的中国”究竟在哪里?

“你们就是中国民族、真实的。不是‘代表’,不是‘精华’,不是‘象征’、不是‘中坚’;而是中国民族的本体、真实中国自己。这个民族,一个完美无缺的战士集团,一种充满原始精神的创造冲动,一种洁身自好、不断自强的道德热忱──盘踞在中国大地密集居民的头上。更确切地说──是监护着他们的周遭。最好的统治是监护而不是征服······中国居民之命运的监护者──这就是你们,“中国民族”。

酉:中国民族在哪儿?在历史的荒原之中──正等待着一代英魂将他们突然唤醒。谁是中国民族?──新的天子及其新的仆从们!这就是人们即将看到和听到、感到和尝到的中国民族。不是“代表”;不是“精华人物”,不是“统率者”;而是中国民族本身!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中国民族──其余的一切都要为他们的最高战略服务;并无声无息的服从他们!

戌:居民──民族──国家──政府:我们可以反对政府,但是不能反对国家;我们可以反对国家,但是不能反对民族;我们可以反对民族,但是不能反对居民;我们可以反对居民,但是不能反对我们自己。

亥:居民──民族──国家──政府,还是政府──国家──民族──居民?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一个超级警察国家”,而是“一个超级普鲁士”。

这个世界历史上空前的压力集团,不是从政府到居民〔政府──国家──民族──居民〕,而是从居民到政府〔居民──民族──国家──政府〕。也就是说,不是超级警察国家,而是超级普鲁西亚──通过空前的内在压力,造成一个严密、有力、充满生命的机体,催化一切、瓦解一切、重新凝聚反压抑力量。


(二)一束思想


甲:每一个民族都是某一种文化的产物。

乙:每一种文化都有其与生俱来的倾向性、方向性。

丙:这种命定的、不可动摇的倾向性、方向性乃是一个民族的根本命脉。执之者生。弃之者死。扬之者长,避之者短。要想减缓或削弱这一倾向倾向性、方向性,无非就是摧残、扼杀它的携带者的生命本身。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激发这一倾向性、方向性的那个秘密,原因的偶然副产品。生命本身的一切功能:都是准照这个秘密原因而发育成熟的。

丁:伟大的民族也正像伟大的文化,伟大的文化正像其不朽的活泉一样:注定要实现其自我表现和自我完成。要么摧毁这一表现、破坏这一完成,要么就成全它、丰富它、使它得到充分的“纵欲”──这里根本不存在第二种选择的可能性。

戊:一种至死不渝的倾向、一个锲而不舍的方向,是一个文明、一个民族的基本要素。任何个人都无法逃离这天罗地网般的宿命!任何个人──任何生存于活动于一个文化系统、一个民族实体中的个人──他们的价值、意义、影响,都以其与这个倾向、这个方向的关系而定。无价值的人有如过眼烟云的琐屑──就因为他们脱离了至死不渝的倾向、丧失了锲而不舍的方向。谁脱离了至死不渝的倾向,就死了;谁丧失了锲而不舍的方向,就废了。谁与至死不渝的倾向紧密联系,谁就不死;谁与锲而不舍的方向紧密联系,谁就神圣;谁能左右至死不渝的倾向、谁能摆布锲而不舍的方向,谁就伟大。

己:有两种人物在联系至死不渝的倾向、摆布锲而不舍的方向:顺势者被历史判定为好人、志士、正义的化身;逆势者被历史目为坏蛋、奸邪、反动的人物。用“历史数学”的语言说,前者是“正值人物”〔而不是“正直”〕;后者是“负值人物”〔而不是“邪恶”〕。虽然历史只承认识“绝对值”,但社会却只看得见横切面,从而不断否认自己的生命之源。就这种横切面的镜头观察,有两种“伟大的个人”:那就是伟大的精华和伟大的渣滓;或叫伟大的栋梁与伟大的败类。

庚:就古代中原民族而言,前者是明君们,后者则是暴君们。由于中原文化的现世特质,统治者也就成为“文化英雄”,成为文明的代表与象征。这种意义的史官文化爱好按着某类标准来区别统治者,分别冠以“明主”与“昏君”、“贤主”与“暴君”的名号。并不是按照他们的“私德”〔因为帝王们的人性总是相去无几的〕,而是按照他们的公德,也就是看他们的统治原则是否“合乎传统”即历史的惯例或曰合乎礼与习惯法。有时,亡国之君并不都是昏庸的人物,如明思宗〔崇祯〕之类,还显得特别地狡诈与残暴。看看他如何虐杀袁崇焕的,就可以理解吴三桂为何斩尽杀绝了明室的残渣余孽。尽管后人十分同情煤山的孤独亡灵。

辛:基督教曾经指出权力的腐蚀力量;简捷地说,是看透了人们的动物性。不论统治者们追求的东西是否合拍于民族的倾向与文明的方向,他们自身怎能不是一个个充满原罪的家伙?沐猴而冠的猴子,依然是一只猴子;登基做王的人,依然是一个人。

壬:新的天子及新的仆从,不是儒家文化的产物;而是福音精神的孩子。这就是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光。

癸:第一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夏商周三代的文化英雄。第二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吸取了西域佛教元素的王者。第三期中国文明的光是吸取了基督教元素的天子。


2001年1月1日


(另起一页)


《天子书》的幕后


万王之王也是万囚之囚。

天子只是为自己的使命而存在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的。


(一)


1979年我到了万县对岸的陈家坝,就是我母亲梦见龙死的地方。我发现陈家坝是一个码头,有小路蜿蜒上山,陈家坝镇就在山上。那条小路的形状,非常像一条龙,而陈家坝码头就像龙头在“饮马长江”……船离开万县,我就开始写《天子》。

“天子论”的第一篇就是在离开万县的轮船上写的。那艘轮船凌晨起航,所以大姨妈一家人找到熟人,晚上送我上船。我一人在船上过了一夜,“天子论”的第一篇就是在离开万县的轮船上写的。那艘轮船凌晨起航,所以大姨妈一家人找到熟人,晚上送我上船。我一人在船上过了一夜,心里十分伤感,因为母亲和大姨妈和二姨妈从抗战以后就三十多年无法见面,直到临死还念念不忘,我来是帮她还愿的。可是还愿之后,却不是满足,而是空虚。我再次领悟到人间的一切功业其实也都是空虚的,于是写下了“幻想天子”——“天子论”的第一篇。10月初回到北京后,连续写了十个月,结成了《天子》的主要部分,还有《五色海》(《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是其中的一色)的部分手稿。)

我母亲梦见龙死的事情是这样的:

我母亲有个头胎儿子,也就是比我年长十二岁的大哥,小名叫毛毛,学名叫谢选民。但是他早夭了,而且死得非常奇特,最后成为家庭传说,并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因为母亲一想起这个孩子就会流泪,直到二十多年以后的文革才告一段落。

毛毛非常聪明,我的大堂兄和大表姐年长于毛毛,后来我见到他们时,他们还对毛毛的超常智力惊叹不已。毛毛两岁时就会唱十几首英文歌曲。那时我家隔壁住着一位老太太,她的小儿子原是国军的飞行员,战争初期,日本空袭时,飞机尚未起飞,就遭到歼灭。因儿子死亡而过度悲伤的老人哭瞎了眼睛,在家里终日百无聊赖。于是她便教小毛毛唱英文歌。在我母亲的记忆里,小毛毛是非常懂事的,远远超出后来出生的几个弟弟。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母亲和小毛毛的合影。命运似乎没有为这超常的智力准备一条尘世的道路。

1944年夏天,小毛毛两岁多时,头上长了个疖子,于是便剃光了头,以便治疗。过了没几天,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她故乡的长江边上,许多人拥挤在江边,看奇景,人们喊着,看哪,一条龙,一条龙!母亲凑过去一看,那确实是一条龙,但却是一条已经死去的龙,这龙的身体在江中飘浮,而脑袋却在岸上。梦境十分怪异。又过了几天,毛毛正在午睡,母亲走进房间,偶然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这孩子的头似乎在什么奇特的地方见过,接着她想起,小孩子的头多么酷似那梦中的龙头啊!她吃了一惊。

这天,正好有一算命的上门兜揽生意,我母亲灵机一动,何不让他算算毛毛的命呢?于是便把这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那瞎子掐指算过之后,不觉大惊失色说,这孩子的命可真大,前程不可预量,不过相比之下,你们家的池子却太小了一点,养活不了他。他接着提出用法术为这孩子消灾免祸,开脱命途。但他显然不是什么高僧之类,所以他提出要一大笔钱,这使我母亲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于是终于没有让他为毛毛消灾免祸,试一试他的法力。

在毛毛之后,我还有两位哥哥,但为了这个原因,他们都不再以“选”字排辈,直到我出生了,祖父希望我还是以“选”字排辈,我是马年出生的,所以名叫“选骏”。就这样,人变成了马。“选民”可能太好了,这个世界容不下他,于是直接进入天国了,只有我这样顽劣的马,才能留在悲惨世界里受苦。


(二)


艳阳高照,过年转冷,千年一遇。北冰洋的屏障垮了,北极的磁极正在南下,南北极点的掉转开始了,危险的征兆,总是要动的,地球是活的,它不耐烦了。这与人类的活动没大关系,地球现在的稳定不可多见,因为人类知道的“现在”只是短短的几千年,文明找到一个空子才发展起来了。科学家们说:人类文明依赖地球的稳定。

弟弟:在小码头,我追着你的黄包车跑。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

(李白:送友人)

哥哥:那是1962年我离家上大学,半个世纪过去了。

弟弟:你后来回到南通后,我仍然觉得北京有一个哥哥在那里。这种感觉后来促成了“天子论”的诞生。最后我信耶稣也可能与此相关。“天子论”1975年开始萌动,信耶稣1996年意外实现,中间也隔了二十年。

哥哥:你不妨研究一下感觉之共通性。

弟弟:空间的距离,让我在心理上把你抽象化了,尤其是你被文革囚禁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大家把你当作了列宁同志。这种遭遇对我后来的心理和行为影响很大的。

哥哥:我是在讲天子——天子君临天下,要掌握什么样的准则,天子要人们和平,不要争执,当事人当然要争执,仲裁人不允许人们无谓争执:此乃天子之事。

弟弟:我觉得,这需要把人类各个文明的所有好东西都吸收过来:例如

1、中国先秦的天子观念;

2、基督教的宽恕观念;

3、回教哈里发的传统;

4、西藏的活佛要素;

5、全球化的内容。

哥哥:你的主意很好,我用圣王一词。

弟弟:面面俱到,皆大欢喜,然后可以叫圣王。

哥哥:西藏,我去过后,深信西藏人太过顽劣,因而创造个活佛观念平之。


(三)


思想、气质、血液(基因);血液(基因)、气质、思想:

一个人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出自他的气质,而他的气质形成又是血液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基因使其然也,这种被现代革命称之为“遗传素质”或“基因”的血液,不仅决定了他命运的一半,(社会意义上的“血液”即出身,则决定了他的另一半),而且注定了他将思想什么以及怎样思想,因此,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思想发展本身做出反省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旁及自己的血缘:生物的血缘及其必然带来的社会环境。这种必要性有时发展成了一种癖好,血缘的范围被及大地扩延了,于是上及到祖宗十几代乃至几十代。找出一个名人做自己的祖先,是很有说服力的,如能找出一个伟人,置于自己家谱的顶端,则使自己获得了一种不言自明的社会价值。

但是,这种家谱学却包含着一层巨大的危险,自从我开始懂得人性的秘密之后,就逐渐认识到家谱与血统之间的非一致性了。名流或贵族的自我封闭、近亲结婚,常使他们的种族发生退化,以至后代竟获丧失了生育能力,而中国人强烈的传种欲,逼使他们的妻妾又非得生下儿子以保全自己的位置不可,于是大量的种族混乱便不可避免的发生了,那么显然,问题的另一面便是那一些掺入者的血统、从此以后将在这名流或贵族的谱系之下繁衍自己的谱系后代。这种交错是有趣的,也并非罕见的。人所在谈到自己具有名流或贵族的血统时候,是否经常地想到这一点呢?

对家谱学或血统论的怀疑,经常是忽略了以上之人性的秘密的。人们的怀疑更多是基于明显的经验:未必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在很多情况下,龙凤所生者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打起洞来。同时,祖祖辈辈以打洞为生者,有朝一日竟也输出了龙子凤女。这些经验性的批判再加上人性的秘密所揭示者,足供人们思索。

天子只是为自己的使命而存在的,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是的。

万王之王也是万囚之囚。

天子就囚禁在他的命运之中。


(另起一页)


书名

天子·全球之光

Tianzi(The Son of Heaven)——Light of the Universe


作者

谢选骏

Xie Xuanjun


出版发行者

LuluPress,Inc.


地址

3101 Hillsborough St.

Raleigh, NC27607-5436

USA


免费电话

1-888-265-2129


国际统一书号

ISBN:


2016年1月第二版

January 2016 Second Edition


谢选骏全集第十八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XV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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