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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3日星期日

天子·中国精神形式(全集第15卷)


天子·中国精神形式

Tianzi(the Son of Heaven)—— the Spiritual Modality of the Chinese

2002年电子版

2015年印刷版


谢选骏


内容简介

《天子·中国精神形式》是谢选骏先生1979年——1991年间的作品。根据1994年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利通图书有限公司发行的《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改编而成。《天子·中国精神形式》是为便于读者进一步了解“天子观念”,而在2002年和《天子·经注集》同期完成的,当时也一同发行了电子版。现在2015年予以再版印刷。


Synopsis

The book (右斜体)Tianzi(the Son of Heaven)—— the Spiritual Modality of the Chinese(左斜体) is a collection of works written by Mr. Xie Xuanjun between 1979 and 1991, and is a revised version of the book A Memorial to the Throne about Tianzi(the Son of Heaven)or Conqueror of the World, published in 1994 by Hong Kong Publishing House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Art and circulated by the Litong Books Company, Ltd. The purpose of the book was to help the reader to understand better the notion of Tianzi (the Son of Heaven) and was,after its completion, published in 2002 in an electronic version together with A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bout Tianzi(the Son of Heaven)with Annotations. And now, in 2015, what you see is a re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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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形式有时比内容更重要,例如死刑的执行,温柔的麻醉注射与残忍的凌迟处决,就有天壤之别。士可杀而不可辱:所以有人宁愿被杀,也不愿受辱。这并不说明他多么清高,而是因为受辱实在比被杀更加让他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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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

前言 东亚后现代的精神革命3

第一章 一道强烈的闪电20

第二章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24

第三章 二十世纪的破碎性26

第四章 如果人性是“善”的28

第五章 偶像崇拜与圣德崇拜30

第六章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34

第七章 中国的本土宗教39

第八章 一部值得夸耀的中国史41

第九章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45

第十章 中国的精神形式是什么48

第十一章 新的精神形式53

第十二章 宇宙的关键57

第十三章 消除现代文明的病态61

第十四章 我们的殷切之情64


第一部

古代天子论


第十五章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69

第十六章 变形与前景75

第十七章 象与德81

第十八章 宿命论者85

第十九章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92

第二十章 天子与四季节律100

第二十一章 天子与他的四季105

第二十二章 四季的表现形式114

第二十三章 时空异相的体验121

第二十四章 周流六虚者126

第二十五章 当其作为人132

第二十六章 中国思想要义139

第二十七章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144


第二部

精神形式的主权


第二十八章 信仰是生命本身的表达153

第二十九章 文化借贷的抵制者155

第三十章 璇玑之语159

第三十一章 宇宙能量的汇聚163

第三十二章 无道之道168

第三十三章 精神形式,生于乱世172

第三十四章 古老的符瑞177

第三十五章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180

第三十六章 上帝还没有诞生185

第三十七章 “天命”的一个定义190

第三十八章 有各种各样的精神形式200

第三十九章 要是没有精神形式的战车208

第四十章 自然的原则214

第四十一章 奔流到海的宇宙感219


第三部

精神形式的人性


第四十二章 他在空无的大地徘徊227

第四十三章 人生状态的三等级231

第四十四章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235

第四十五章 人间充满隔膜、弥漫冷漠239

第四十六章 以生命为符的行者242

第四十七章 独立而韧性的人格245

第四十八章 精神形式的出世248

第四十九章 一代代生老病死250

第五十章 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252

第五十一章 诱惑的仇视者256

第五十二章 面对空前的荣耀260

第五十三章 精神形式的天之原264


第四部

与精神形式对话


第五十四章 窗外阴雨绵连269

第五十五章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272

第五十六章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276

第五十七章 一切传统的祈福280

第五十八章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286

第五十九章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292

第六十章 历史发展的动力298

第六十一章 无边的智慧海301

第六十二章 谁说天下七道光306

第六十三章 你虚怀若谷311

第六十四章 你真是空虚的吗315

第六十五章 你是种族的放电318

第六十六章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321

第六十七章 你挟带反复无常的风暴326

第六十八章 当你死去的时候330


第五部

精神形式的门徒


第六十九章 精神形式的孤独337

第七十章 现代人被战国支配342

第七十一章 半醒半睡的状态347

第七十二章 宁恶,不合俗351

第七十三章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357

第七十四章 当我们被命运驱逐362

第七十五章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369

第七十六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君子374

第七十七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逆风行驶380

第七十八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敬畏主宰385

第七十九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无碍规范392

第八十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没有家庭397


原跋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403


主要援引书目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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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前言

东亚后现代的精神革命


(另起一单页)


(〇)

从很早的时候起,中国民族就失去了自己信仰中的神。对各种神的祭拜,分别保留在各地民间的分散节目中。但这些零落的神,都不足以勾起全民族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中国原始的神殿,从民族信仰的意义上说,成为空寂的。

天神被化为人祖、化为各种有“德”之人。而神话则被同步地化为古史,化为堪称一切社会文化之典范的“三皇五帝时代”。“德”,则是凡人鲜能具备的稀有秉赋;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积极的同化功能。德,使人获得了价值。因此,说古代中国精神是“人本主义”的,应是误会;实际上,那是一种“以德为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介于“以神为本”和“以人为本”之间。又一个中庸之道。

五胡乱华以后,中国人逐渐接受了外来之神,如大乘佛教之类。但旋即同化甚至变易以致放弃了。“以德为本”的精神再次执天下之牛耳。他似乎特别不愿意服从外来的精神统治。在宋明诸子那里,以德为本德精神,再度盘桓到空寂的神殿。

空寂的神殿,就是消解了众神神格的地方;也是把古代天才的创造能力升格为神的地方。对神,那当然是废墟;而对人,则是历史的加工场。中国的精神,从此成为空寂的神殿;空寂的神殿,从此成为中国精神生生不息的洞窟。在那里,受尊敬的不是有形之神,而是无形之德。中国人就靠这无形之德杂糅同化了各种宗教信仰,自以为高明,但实际上,这却导向了混合主义,加剧了精神的颓废。


(一)

如果仿照埃及历史的分期,中国历史可以分为相应的三期:

1,“古王国”(夏商周三代、秦两汉);

2,“中王国”(魏晋南北朝、唐、两宋、元明清);

3,“新王国”(自鸦片战争造就“第二个南北朝时代”以来)。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历史也如埃及历史般,每个新时代的来临,都是与严重的外来影响即“外来入侵”相关。相应于此,在中国主流思想即儒学方面,也可以明显见到大约的三分期:

1,春秋战国秦两汉的本土儒学;

2,隋唐两宋元明的三教合一的儒学;

3,明末尤其是鸦片战争开启的第二南北朝以来逐步形成的新儒学。

虽然有些滞后,中国官方的意识形态也明显分为三期:

1,宗教性的天子崇拜(夏商周等封建时代);

2,宗教性退化、政治性挂帅的天子崇拜(秦以后的统一帝国时代);

3,科学主义的天子崇拜。而此项虽然也有明显的滞后,但毕竟也正在逐步形成的历史过程中。

就儒学而言,本土儒学是儒学第一期,其背景是“中华世界”的本土文明。三教合一儒学是儒学第二期,其背景是本土儒学与“印度──中亚”的西域文明的混同。第三期的新儒学,其背景是三教合一后的儒学与“欧洲半岛航海文明”的混同。从历史看,相应于儒学第二期的中国文明,其实壮大于佛教文明在其西域本土已经衰落之后,这时(西元七世纪),伊斯兰教文明在中亚兴起,对印度──西域文明犁庭扫穴,断绝其进入中国的通道。

有了这个条件,百多年后,禅宗等中国本土教派,才开始壮大于中国,而独立的中国精神抵达全盛,还需要历经三百年,到北宋时代的“儒学复兴”。而相应于儒学第三期的中国文明,如果可能取得历史意义,也难在航海文明在欧洲以及世界范围内的衰落之前予以实现?因为源源不断的西洋压力的国际性注入,使中国精神不得不把吸收强势的西洋文明列为民族目标的首位,而难以形成综合性内在生长。


(二)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一个特殊困难在于:缺乏区域国家性的宗教或基于宗教式的团结力量,人们互不信任,甚至互不理解;因此稍有波折,人心立即动荡,整个社会沦为一盘散沙。结果,欲规避散沙之运,则非板结僵化而莫属!这是中国的两难之境。其核心症结所在,缺乏一条全民族默认的“精神纽带”,作为孕育现代社会的支持性力量(仿佛胎盘与脐带),这在法治尚未建立的发展中国家,是格外需要的。这一真空,使得中国社会无法在“懒、散、软”和“集权的亢奋”之间,取得富于成效的平衡,因此原发周期性的社会动乱。

由此可见,建立一套适应现代多国状态的社会准则,是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关键难题。不解决这一难题,“中国现代化”很可能老是功亏一篑,老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而要实现这梦想,必须满足以下几项最低限度的要求:

1,新的精神纽带和社会准则,必须能吸引全社会各阶层的认同与皈依;至少是不加反对地默认。

2,新的精神纽带和社会准则,须能演为可供操作的制度,且能促进国际背景下的本国社会的发展,还能平衡发展中的社会弊端。

3,新的精神纽带和社会准则,需要合乎民族的传统,故能激活民族的潜力,以自豪感为中介,使社会发展契合于民族命脉。

然而,中国的“国教”传统,在秦始皇之前就被斩断了:殷人的国教是纯然宗教性的,但由于滥用,而一蹶不振;周人的国教是半政治化的,在春秋战国的杀伐中也烟消云散;自汉刘邦以下,流氓政治成为主流,社会准则流于世俗化的,盖以短视的实用即实践的成败为归,成者王侯败者寇,“识时务者为俊杰”成为急用先学、精神颓废的遁词。所以,中国不像伊斯兰国家、印度甚至日本的社会准则那样,经得起西方势力的冲击。在此意义上,中国本是最易现代化的。然而,恰恰由于缺失了超验性,中国社会因而也最容易成为风派的国度,动乱的渊薮,因而反倒不易现代化,徒有强烈的思想愿望,却乏贯彻实行的能力。

世俗的信仰也罢,神圣的宗教也罢,对于社会的团结和群众的向心,是必不可少的一一推而广之,所有的人其实都需要某种形式与某种程度的超验的仰望对象,因为人生的不确定性,使人必须从这种广义宗教,获得定位与安全感。

宗教的超验性,利于促进群众的德行,甚至促进民族的健康。心境的平衡,使人淡于嗜欲,勇于力行,因而益于养生,对诊断二十世纪的时髦病症──社会精神的分裂症,拥有稗益。这样的仰望,不会降低人的刺激指数,不会降低信奉者的活力;虚荣、肉欲方面的骚动因之平息,精神的张力则因之激起。

狭义的仰望,作为医治的符水,或为孤高的智者所不取;但对治疗社会痼疾却有决定意义。对此,二十世纪的科学主义宣传家们,并非没有认识,而他们大力反对的,是以“义”为指归的仰望,是为了建立他们自己以“利”为指归的仰望。义的精神仰望上帝,利的物欲仰望魔性。仰望本无优劣,只要能对大众发生积极作用,即好。但在现代背景下,恢复古老的神话实属困难。因此,现代中国的重大课题是:为了社会的发展──建立一种切合现实的仰望!这符合“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易·系辞》)的原教旨,但在形式上,必须推陈出新。

在当代中国,自私自利、离心离德的社会风尚──将意味着伟大个体和特异人格即将大兴?因为中国,不仅需要能够激动地“站起来”,而且需要能够安详地“坐下来”,坐在世界精神的圆桌会议上。不为世界的乱象担忧,也不必反弹乱象──如“民主运动”反弹“专制统治”;“权威主义”反弹“民主运动”。因为中国的精神将知道,乱象和反弹之后,将是新秩序。民主运动、权威主义、宪政国家──这至少需要三部曲。


(三)

二十世纪的中国精神,是破碎的、凋零的、残败的。时代,仿佛一片晚秋的气氛,一片肃杀的景象,也还夹杂着寒暴前夕的几个小阳春,徒然唤起冬蝇狂舞……或金蛇狂舞

世纪的血腥腐败靠什么消除?世界的分崩离析靠什么弥合?历史的残篇靠什么接续?──除了天子,一切的一切都已试过了。天子,反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刻病症,反对生人流离失所、死人则端坐在堂甚至发号施令。本该安歇的亡灵,却在道具的支撑下移动、奔走;本该奋起的生命,却在春夏的艳阳下蛰居、冬眠。一切都如此离奇古怪,荒诞,以至悖天逆情,失却自然,举世滔滔皆伪善。社会的持续病痛告诉我们:要使生命获得解放,就需要一个“比亡灵更有魅力的象征”──这就是现形为人又摈弃了人的弱点的精神形式:天子。

天子,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心诚,就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到天子的踪迹!他的物化形式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令人惊心;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兄弟、情人、同伴、保护者一样,可敬可爱。而对“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又必须予以澄清。当然,那种族、文明、历史之本体,亟需宗教的象征性、生物的象征性──但迄今为止我们依然觉得,还没有另一个锻炼得恰到好处的符号,可以代替以表达他的内涵……所以我们把永恒的智慧海仍然称作天子。

“天子──永恒者”的复式结构表明,我们现有的语言是多么贫弱!天子──永恒者,实际上是对一个“观念过程”的指代。此过程始于“天子”,终于“永恒者”,而复合为“宇宙精神形式”:他拥有的时间跨度,囊括了由现代回溯古代的力量。

有关天子的思考,是立足于人类的文化废墟:人形的天子,作为宇宙灵魂的载体,是为一个大事变而准备的。这事变既非近在咫尺,亦非远在天边。这事变就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在固定的生之轨的近旁,静俟天机。天子,将作为这事变的肇事者、转折者甚至是庖丁,来到人民中间。他为这事变“被派来”并存在,这事变也似乎专门为他而发生的。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都与他特有的脉息款通;他的灵潮的微妙起伏──都与事变的波澜运化默契无间、互为表里……

天子来到受苦受难的尘土人间,用他的真诚与无私,消除弥漫在人间的灰色情绪,打开一扇通向新世纪的门。在人性的复归中,为什么只能祈求“佛陀再生”?难道“转世者”和“道成人身”的观念不也同样可以适用于天子?况且,即使连活佛观念也并不源于吐蕃,而是以一种更精巧、更哲学化的形式存于禅宗授受的历史中。尤其是南派的禅宗。况且,“活佛观念”已经坠落为暮气沉沉的制度──在伊斯兰的哈里发(它结束于二十世纪初)制度上,我们也可看到相似的制度化苦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观念之过。

过失来自制度化!一切制度的共同罪恶,就是宰割了活生生的事情之流,它妄自尊大地固定生命本身、排斥一切“不容于死板制度的高贵天性”,从而窒闭了自然之力。所以,任何伟大而高贵的事情一旦制度化,就难免蜕化变质、颓废腐朽。


(四)

天子,你的出动是宇宙的诞生:“帝,出乎震”。因为“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周易大传说卦》)。你的震动,仿佛源于林木生长的力量,悄无声息,不可阻遏。

人,抓不住这股力量;人,看不到这个主宰;然而,人们感到同一的力量抓住了自己──这便构成一切仰望活动的生理基础!那“主宰的眼睛”,便是“信仰的起源”。星象学的理性与宗教的感情,都基于这样一种人性(正如一位思想家所说,上主在造人的时候,就在人的心中为自己预留了一个位置;人如果不让上主入住,就会感到内心空虚。):每个人在潜意识中都觉得自己不会朽灭,甚至是永远年轻的。但这与经验的意识,是多么背道而驰啊。以为衰败之运不会临头的乐观,将随年华而俱去,留下的只是冷酷的暮年所特有的清醒。

“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迅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魏晋无名氏:《列子·杨朱》)当人不幸,而意识到自己个人的真实处境时,一切种族、文明乃至人类的真实处境,也就不言而喻了。

“世界虚无吗?”这令人窒息的命题,再次潜入我们的心!这时,人们多么希望有一位人形人性的父式上帝来到面前,抚摩惊悸的心灵,对绝望灌注希望。这时,多么希望被唯物主义所痛斥的古典信仰再度成为真实的!

在宇宙的湍流中,在火焰的泡沫里,在黑色的希望和透明的绝望中──激起了一个绝妙的巨灵!这就是我们的民德天心,天子,那造化无穷的永恒者,他踞傲而哭,沉思而笑。太上之无情,此之谓乎!

天子是怎样诞生的?这是一个谜。一个无所终穷的谜:全部人类文化,就是在追踪这个谜;所有活着的精神,都在诠释“有关他的一切悬念”……“万物之精,上为列星。”(许慎:《说文解字》)精神形式不是单数,尽管他在其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永远以单数的、独一的面容显圣。他是阳,也是阴;他是生,也是死;他是开始,也是终结。他是爱,也是恨;他是刚毅,也是温柔;他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他是伤害者,也是慰藉者。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和粉黛的文化,正如他拒绝一切没有思想和艺术的武功。他以分崩的战国,投入整合地球的运动,正如他敢于欣赏幻灭时分的绝望。他的意志,不仅是一种律法,且是种族的本能、自然的回声,以此,他也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做成纯净的祭品。“帝尧即政,景星出翼。”(无名氏:《尚书·中侯》)司马迁的《史记》对此解释说:“天耀而景星见。景星,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有道之国。”其状无常,于是我们便看见了他的五色光:

(1)天子:我们看得见的世界,我们看不见的宇宙,分秒离不开他神秘的笑。

(2)永恒者:永恒力量的体现──体现在谁身上,谁就是天子。

(3)精神形式:不是创造者,而是体现者。尽管他在人类经验的层面,表现为创造者。历史,不是他的作品历史是其自身。

(4)宇宙的种子:他前往荒凉的国度,播下种族。他离弃繁华的沃土,变为空旷。

(5)全球之光:

永恒的力量在他身上一旦衰变,天子的主权即行消失。新的永恒者与新的种族下新的文明同步兴起。

“飒飒秋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咏菊》,黄巢[八二〇──八八四年])


(五)

现代物理学曾以“反物质”的发现,来对自己亵渎神明的物质崇拜,做了意义深远的忏悔;并以此,作为对“乾元──宇宙天子”的认同、归顺。“反物质”的存在显示,唯物主义不仅是知识的错误,而且是道德的颓废,还势必带来精神的奴役、社会的涂炭。历史的新回合,将从此开始,它所宣告的将是一个浅显的道理:谁种下的恶果,将由谁的子孙来收获……

普遍的压抑与物质,无处不在的反压抑和反物质──构成“我们所思所见的宇宙史主题”。物质、世界、生命、人种以及文化……都不过是其勃起、射出的泡沫。反抗压抑,构成了人类命运的基调;反抗物质,构成历史潮汐的基调:不以此刀解牛,人生历史,尽将是无边的谜。

永恒的问题并不是“文明史”,甚至不是“种族的兴衰”;永恒的问题是“反抗压抑”,并在其中抵达反物质的众妙之门。“文化的精魂”乃是反压抑反物质的凝聚;而“文化的结构”是此“超一切理的力”之外延。

人形的天子,你是人类的“高无上”,一切所归的宿命,无从质疑的裁决──谁能闭眼不看?他包藏“反物质”内核,以恢复自然的形态。一个反抗者,一个天生的王──注定要拓开时空的负累。他的反抗实为更高的顺从,他的主宰实为不舍的追随。万紫千红的废墟,不能浪费他的精血;一轮一轮的毁灭,不能凝固他的生命。他消解历史因素的不解之缘,他的精力注入结构,化出精魂。若无他的运化,任何结构无以形成;若无精魂的参与,任何文明只是泡沫。文化结构的始作俑者,也是文化结构的掘墓人:他破除物质,他酝酿婴儿,他预设光辉的诞辰,他毒杀凶恶的毒龙……他的残篇,记载了一个种族的兴衰。

一个不朽的精魂,发出永远年轻的火焰,一切都是过程,过程就是一切;一切生于天子,一切又背离天子,最后不得不回归天子。所以,父天母地的天子不以天为父、地为母,而是作为新天新地的父、母,摧毁任何意义任何形式的永久性乌托邦。


(六)

宇宙间普遍存在的天子,是大易之化的推助者。他的勃兴,起自昨夜的星辰。星辰陨落,他的回环并不重复。他是巨大无匹的零点。他包含一切数,但他本身并不是数;他有一切的可能,但他本身没有丝毫别的可能。这不具人形的天子,是永恒的反抗因子──他的反抗成为“宇宙重获青春的关键”;他的衰落,“是勃兴的序曲”。

他的来临,何尝不是其自身的衰变过程?但他的衰变,对人间的颓废却不失为再生。他粉碎一切有关“宇宙趋势”的逆料与推算,他的天体运行反动既定的秩序。必然性是他的奴仆,偶然性是他的育种。

“天子”乃是最怪诞的宇宙编码──未来的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胚胎,概寓于此。历史的机制、观念的模型,概寓于此。当这宇宙编码附着在某位人身,他就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历史只是他(这一宇宙编码)的图解!自然的图解构成自然史,人文的图解构成人文史,观念的图解构成精神发展史。即便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也只是透过图解以领会编码本身──这并非人造的编码,而是自然的讯息;人智不足以直透编码本身,只能涉及编码的化身(即人形的天子),间接领略编码的神秘,神秘的隐约。

“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墨子·法仪》)“法天”的前提,是知“天之所欲”,即理解宇宙编码的含义。而在效法天之所欲(“法天”)的意义上,人的语言符号却是沟通天人的障碍。虽说语言是思想的产物,但“言不尽意”则更经常;虽说意象是宇宙编码的反射,但人却以“异想天开”而著称。故“引起共鸣”的轰动效果,岂能列为检验真理的标准?

每一种宗教,都是一种文化的肇因。每一种文明精华──都是仰望活动的回声。不同的宗教背景,形成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差异,不仅造就了情感的差异,也造就了运动的差异,世界及历史的差异,亦溯源于斯。“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下》)精神形式的内核,应该得到以下的理解:

1,人的历史正如万物的历史,可以按天子出现的频率来划分单元,并进而厘定其“年代”。

2,每一个可以计量的历史单元(由民族、社会、文化实体的变异来体现),和每一个历史时期(以大事变造成的转折为分水岭)的枢纽,非天子莫属。

3,没有普遍的天子,就没有构成历史的时、空;没有人形的天子,不可能有“充满意义的时空”。

4,鲧之被殛羽山,比之禹功告成……汤之被囚夏台,比之武革殷命:更富天子气象。唯一天子魂,永在飘流中,圈划自己的世纪。人的眼睛只在事后看到各式各样的天子外形,不能在事先发现亘古如一的天子本体。于是,人们依据自身的体验,区分天子。


(七)

对天子的自觉,基于中国文明实体(而不仅是“中国文化观念”)在二十世纪陷入的一连串无以自拔的灾难。

以此为出发点,开始一场对中国五千年命运的反思,反思不足以息事宁人,可上溯天庭,深入生物圈,从而在粉碎的废墟周边,发现了颠扑不破的文化精魂、宇宙本原。这一自觉,不是个人的学说,而且是民族的体验,是将近十五亿的黔首、乞活、沉默的大众,在一百五十年间的苦难和硝烟弥漫中,注定要登上的一座旷世孤屿。这体验的绵长,且不以一百几十年为限。它是五千年传统的自然延伸!所以,它的意义必定超越现代和现代的苦难。它的经历既非现代文明所能涵盖,所以,它也不会成为“民主政治”的符咒,它也不屑于成为“专制制度”的辩护。两个营垒的大众宣传对它都是异质的,“解放”与“暴政”,在它视之无畛域。任何“主义”在它视之,皆为非理的矫饰。既然如此,何不率直以超理的表达,以诉说超理的宇宙精魂?如此,则任何以矫饰为务的现代权势(或为商业的,或为政治的,或为两毒俱全的),欲攫取此一率直,则必明言与宇宙的精魂,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对天子的五千年体验,在现代条件下,伸延为寻求天子的两百年运动;这运动表现为一系列渐进的学说,完成于仰望天子的现在。新的仰望,将是新的困境业以克服的社会明证。从觉醒到仰望,还有漫长的路。这路将予行者以绵长的生机、旺盛的信心。它超出暂时的纷争,给人永恒的引导。宇宙的灵光在此借来,照亮世界史的黑暗;自我炫耀的技术发明所带来的文化黑暗时代,将被洞穿。代表局部的、暂时的利益的世界观(例如,那些以“国家利益”、“阶级利益”、“共同体的名义”甚至“联合国的什么”相标榜的物欲),将暴露其稻粱谋士的性质。

健康的本能将起而反抗动物庄园里的闹剧,回归自然的呼吁,传遍大地、天空、海洋。


(八)

对天子的理解,得力于古代观念。今日尘封的古典中,记录了对天子深刻而生动的体验。现代的都市蚂蚁没有这种珍贵的体验,所以他们便极力否认这体验的真实性。在我们看来,“理解天子”是一切精神现象得以明晰化的枢纽所在。

王弼(西元二二六──二四九年)在《老子注》中说:“神不害自然也。物守自然,则神无所加;神无所加,则不知神之为神也。”(六十章)乱世之物欲,摈弃自然之道,这悖乱必致“神的干预”。天子观念的沛然复苏,就是这种干预的现代形式?所以,天子的发现过程,也是乱世的礼物。

蒙昧主义的时代,不知神之为神,“天子”并不彰明,作为仪式与封号,被世俗权力滥用。现代主义的时代,“天子”则重振雄风,康复自然之道。所以,现代意义的“人”,是天子的出发点,却不是天子的归宿。天子唯有离开人,才能进乎天;只有摈弃不守自然(仿佛“不守妇道”)的现代,才能达到不害自然的未来。

反自然的物势,是思索天子的伟大明堂;反自然的困境,对重新发现天子,功莫大焉。人的被囚禁,作为反自然状态的极致,是天子的前奏。无怪剧烈的彻悟,并不来自巍峨的宫殿,而是由“成汤的夏台”、“周文的羑里”甚至“现代的秦城”孕育而来。

回顾其源头,早在三千年前,当人们首次说出“天子”时,也正是中国历史大变局之际。“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不为王者消愁解闷,而是观象知天之作,文王彝宪,颠覆暴君,震惊世界。囚禁中,对死亡体验、生命意义,获得精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乎!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杀汤于夏台,使至此。’”(司马迁[前一四五──前九〇年]:《史记·夏本纪》)夏桀与商汤之间一张一弛的故事,岂是偶然!

商汤革命是天体运行,周文王的受命亦是天体运行,如殷周之际天命嬗替的契机:“《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圣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无名氏:《易·系辞·下》)易道,是倾覆之道,是天子之道;转危为安,以惧而兴,归于无咎。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才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百姓怨望而诸侯有畔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司马迁:《史记·殷本纪》)

羑里,著名的国家监狱,也是“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那样的圣地。据现代考古证明,其遗址在今河南汤阴县城北八里的羑里河之畔。羑里北距殷之国都(安阳小屯村,著名殷墟)三十余里,南距殷之行都朝歌(淇县县城)六七十里,地处两都之间要道。遗址南北长一六米,东西长一零三米,高出地表五米。是龙山文化至殷周王国一千余年间的文明见证。其文化层厚七米,有上、中、下三层。下层土质中的灰土、红烧土掺杂,间有鼎、罐、鬲、盘、瓮的陶片及骨针、蚌片等遗物残骸。中间是薄且夯齐的白灰房基,有如现代建筑中的地板。上、中两层,是殷商和西周年间的黑陶碎片。高台经历三千年的风雨剥蚀和人工挖掘,至今依然挺拔。

殷周开国之主,都经历了“囚徒──天子”的革命曲折。相比之下,尚未获得考古遗址印证的夏,则有些模糊。但谁又会忘记,传说中夏的开国者禹,正是死刑犯鲧的儿子兼事业继承人!甚至连未逮其盛而心慕之焉的仲尼,也在落入人生逆境的时刻,油然兴起文明之宰、种族代言人的感慨:“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观夏、商、周三代先王的“罪人记录”,和秦以后两千年皆贼的“圣明履历”,形成特别鲜明的对比。被囚状态下悟出的天子,已经成为引导中国历史的思想精华。

由于他,我们不再蔽于眼前的事物;为了他,我们憔悴枯槁,为世所弃……宇宙的主宰知道吗?这样的忧思不会白费。名、利、誉、位,酒、色、财、气,不在我们视野中。精神形式的感召,使我们义无反顾。关于天子的思想,并不是天才发现,而是现代世界压力下死灰复燃的中国思想精华,它揭示“人的文明和人的历史所依据的最基本的事实”。正因为这个事实太重要、太带根本性,反被现代的逻辑头脑拒绝思索,遭到了理性的省略。只是在今天,当中国社会在各个领域中一一惨遭败北,中国人被迫转入“种族和文明的反思”时,这一简单明了的事实才被重新看见!


(九)

近代中国的一切失败,多是由于未能变通“有关天子的思想”。由于放弃了天子本位的向心力,中国社会日渐失序;社会成员的疲弱,皆因在变通文化形式之际,放弃了文化的精魂。现在,确已到了收拾残局的时候,为此,不仅需要在文化史研究和社会发展中重新注视天子,且需把这一事实还原给整个生命界,以便凝聚强固的仰望,使颓废的种族得以振奋,使没落的文明得以前进。

由此看来,能不能接受精神形式,以及接受到什么程度──已成为中国能不能苏醒的关键所在了。

怎样度过今日危难?怎样走向明天的艰辛?只有大处着眼的高明,方能成全小处着手的机敏。在这“创造万物就是为了更优雅地毁灭万物”的时节中,在这“祝福一切就是为了更彻底地诅咒一切”的时刻,任何神坛、任何艺术、任何思想、任何制度──都已然无法凭借自身而得救,更不能普渡众生。永久的纪念,已被这些尘封的偶像所窒息。为了回答这个季节的流行病,我们要求从一切既有的神坛与制度下走出,要从思想与艺术的模式中脱开──以提供一份独特的处方,它不以系统性而损害针对性,它不求全面的概括,它不以著作的形式、文章的结构,伤害表达的自由、闪光的锐利……因为它是宇宙的众星,投射给这荒凉世界的不均衡的希望。如果这些“历程的笔录”都以生命的精华写成,那么它本身就是“伟大生命的诉状”──它的不均衡,在于它不以功名的价值,为指归。同代人的理会、处置、评断,和它书写的动力几乎是无关的,这书写的力量乃是生命的冲动,而非生命的利用。

一缕闪光,在幽闷致死的时代,透入一个腐朽的种族、一种没落的文明──他们的心脏因此重新起搏。多少次伏击留下的创伤,因这光辉而愈合;多少次叛卖设下的陷阱,被这激励所荡平。

精神形式!这引起联想、唤醒亲切感的名字。他给备受摧残的生命注入意义,他对亘古未有的磨难作出解释,他实现不可能实现的诺言,他冷落不可能冷落的豪门。

是天子,使业已飘逝的历史,在记忆中化为乌有;是天子,令一切眩惑人心的业绩,还原为日常的营作。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以及一切思想幻觉的昆仑神山,在他的麾下化为顺帝之则的原野:一切存在都还原,一切目的都天演──斡旋一切的轴,颠倒臣服的神魂。万有如液体,万象似空气,渗进心灵的宝殿,朝见之!

毒害四海的腐败靠什么消除?天子!制度的、人事的、意念的、生态系统的乱麻,靠什么斩除?天子!普遍的堕落像是一块无与伦比的丰产田,它将孕育生存样态的新规范!而播扬新的生命花絮的信风,其自身也许并不芬芳!

昏黄的灯光,摇曳的怪影,举出关于未来世界的遐想;他耻笑世界的无希望,他把陆地的绝望送入海洋,然后在空中升起鲜明的图象。一千年,又是一千年,文明的退化继之以种族的退化。结果,世界越来越像是墓地,生活越来越像是板结……芸芸众生,就像是遗体上的霉菌、蛆虫、毒蛇、怪兽……如此荒诞的生存,若无天子,谁来清洗?如此贪乏的世界,若无天子,谁来继绝?中国五千年的沃壤,现代世界的混乱气候,我们恰到好处的苦难经历──汇流为天子的映象。新颖而不失根基;奇异而充满活力!在任何一个寂寥的时代,精神形式的微笑都足以打破最沉浊的腐朽;而能听懂这微笑的消息,必是下一时代的光。

他的语言被视为不可理解的癫狂,被大众传媒视为废话和呓语。然而他并不怒气冲天。寻常事物尚须付出代价,何况是为了回应宇宙的感应?飘忽不定的尘世,把“身”(种子)作为万物的尺度,作为新的道母……我们在挖掘一个人力无法穷尽的坑……这不是考古学(不论是文物的、古生物或古地质层的)的奇迹,这是未来学的现实──很简单,我们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文化母腹。何曾见过如此的耐心!“始终如一”、“专心致志”,不足以形容。这“无谓的举动”以“挖到哪里算哪里”为行动的指南──地球的裂谷、宇宙的分歧,岂能凭人的聪颖来消弭?


(十)

天子!愿你像无顾忌的海盗船,茫茫汪洋上神出鬼没。愿你抛弃一切畏惧,哪怕面对没顶的危险。最尖利的暗礁,不能阻止,你发起旋风的攻击,你使劫掠成为殉道,你视畅快的粉身碎骨,为淋漓尽致的解放运动……

你敏感。有时,一件细小的事,引起你经久不息的波澜,并为生命的流,平添一笔写在水上的逆转。

你麻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利剑悬于顶而气犹清。人类对此一千种传说,一万种解释,不能触发你一丝微笑。你充耳不闻世界之最,闭心不念宇宙的谜;又像万古之前的老人,与母腹中的胎儿共嬉戏。

你是宇宙的感应器。时空交错的千奇百怪,无不以变形的投影,浓缩于你!甚至世界性的风暴,也骤起你散落的青萍之末。你的感应,促合天人缔约,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闪烁庞杂的亿兆征象,化合你无底灵明中。光、形、动、息,绵延推移……

当你潜入内心,对应都不存在。万象为你注解。一切飘浮不定的,沉淀为种族与文明。你的神经质,建构世界的基始。世界的,成为幻化;幻化的,成为世界。伟大灵魂的瞬间,胜过历史千百年。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世界上哪有不落的太阳、不沉的船?生命的意韵是,要使日落壮观,沉船的珍宝也是满载。

一艘空船,即使避开猛烈的撞击而苟延残喘,也不使觅宝者兴奋;一个人物,即使放弃畅快的冲锋而尽其龟年,也不使历史家留连。你宁愿带来积极的灾祸而不是消极的福荫,孤独效死比之举世赞誉,更能赢得你的心。

平衡了阔无涯际的海洋,是你明镜的无量。凶恶的涡流、荒诞的浪峰,供给你恣意穿行的围场。日月的倒悬扰不乱,未知的深渊挡不住,遥远的星辰向你奔驰,魔鬼的岛屿为你闪开。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你的航行不为劫持猎物,你的沉没不是由于疏忽。你的航行与沉没,被多棱十色的晶体所透射:苍海横流,显不出你的本相;黄天垂死,逃不过你的眼睛。你静默广大而澄澈,你睿智透明如阳光。你是一艘充满感恩之情的海盗船!忠实自己的角色,遵循自己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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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道强烈的闪电


中国人什么时候变成一盘散沙的?中国人为什么会变成了一盘散沙?是不是因为丧失了“精神形式”?

精神形式是容器,像母体;把各色人等的社会成员聚集一起。这样的精神形式,似乎有些像是《福音书》所说的“瓶”,“旧瓶不能装新酒”的瓶。但他又不像是瓶,而像是核,像是种子与灵魂,像是良心。

一道强烈的闪电,射入现代人黑暗的心境;像金剑劈开远古的混沌,精神形式出现在“科学技术商业文明造成的精神荒野”中!无边的全球化的阴霾,使得东方的精神形式,不再囿于东方。

基督的国不在这个世界,他的救赎因此属于全人类,东方的博士前来朝拜,犹太的先知为他提鞋,他必浸透整个世界,弥合东西南北中,为一体。中国的天子则是这个世界的,尽管其精神形式冲破中国的牢笼,把敏锐的触须伸向每一旮旯。一切地方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国家主义的、种族主义的世界观,都被摧折消解。所有的偏见,像是朝露消失在日午。这是后现代社会的超度?

那缺乏思考能力的德国神学生黑格尔曾经说过,上帝已经死了……但这位神学生一点不比他的老师和学生来得聪明:他又说错了。上帝并没有死去,而只是秘密隐居,出于对这西方君临的狗国世纪的厌恶(“狗国”是一个古代中国的星座名称)。他也许在嘲笑自己的作品?并准备修改这个世界?时候已经一拖再拖,也许真的不很远了:那时上帝将以人形再到我们中间,改变这令人厌倦的一切。尽管我们中的许多人,已因持续的等待而疲劳,并因一再的失落而玩世不恭……我们也许将拒绝他,并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个人、阶层、集团、民族,终将熔为一炉。

“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这是古代史家预言的世界政治。伟大的事业难以承继,而继往开来的精神形式,只在一个历史的周期。愚昧的我们无能理解这一点,只以其政之息与其政之举,来窥探精神形式的意义。人本主义大肆神化的人民准则,如何知悉“他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的奥秘?

当我站在古代英雄的遗迹前,阵阵迷惘笼罩凭吊的心境:这些灰白暗淡、残败空寂的废墟,丝毫不能激发想象的翅翼!化石不能安慰你对生命的渴望,只能埋葬你对生命的神化。爝火如何能与日月争辉?再伟大的英雄,也不能锻铸历史,开辟新的疆场,独创自然的密码!一切人间的灿烂都会没灭,只有精神的长烟永不消散;除此之外,哪有伟大奇特的人格。

英雄们炽热的原创力哪里去了?我们周遭哪有激动人心的业绩?牢不可破的洞穴,有什么残余?废水、烟尘、败絮其中,这就是现代文明?标准、刻板、金玉其外,这就是现代尤物?“现代”,这是“埋葬伟大灵魂的最后坟场”。

不要在精神的遗迹前徘徊,更不要向英雄的坟墓朝拜!他若是活着,并不会崇拜自己,不会眷顾自己的作业,不会对自己的标记多看一眼。他心中汩动活火,跳宕变动不居的烈焰,以自焚来清算旧我,不再瞻望过去的死灰。

兼容三才的宇宙密码,身体力行,发育一切窒息已久的生机。“汉官威仪”的仿佛天人,也无从强化精神形式的能量!──这就是天子与上古帝王、中古圣人、近古公仆这些日益堕落的形式之间的根本区别。

我们的精神形式,不仅是“新的立法者”,他也使法律成为多余的赘物。失去精神,法律才是有力工具,以维系精神的遗产。好的法律是精神的辐射,坏的法律是精神的阴影。永不僵化的法律仅是圣者“垂衣裳而治”。那样,万年史事毕集于他,他斩龙足、嚼龙肉,解开古往今来的死结。他开肇事端,“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书经·尧典》)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一个纪元(大时代)的精神形式,无法被另个纪元(大时代)所奉;没有几百年的时间,他的意义怎能在一两代人的生涯中展现细部?更难化成清晰的图式。“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却不认识他。”(《新约·约翰福音》)海已枯,石已烂,一切之美,化为灰尘;旧有消息变得模糊……这就是他的命运。尘世的不洁激起充足的精神准备,精神形式的门徒,不受观念的宰制而丧失神秘信仰,也不因信仰的群众性、仪式性和组织性而中断自己的向心运动。

他们的心中根植着精神的见证,埋藏着信仰的种子!“精神──形式”,是“道成──人身”的,且是宇宙生命共有的力量汇聚,他是结构的革命,是前进的步履。因此,即便人类灭亡了,精神形式依然存在,甚至可以从虚空中生出新的生命,新的形式。正如上帝可以从石头里兴起亚伯拉罕的子孙。因此,当人类被造以先,精神就已活跃,他在苍天之上的外太空而不为高,在海沟之下的炙热地心而不为深。生生不已的悬念,不为人知的谜,他既不限于人类,人又怎能完全彻底地知道他呢?不滞于物的纯洁性、革新物候的再生力,是我们这代思想浪子在亡国灾变中,从神明那里接轨得到的。种族也像个人,当他面临没顶的危机,就会开始从头反思,抛开积习,重新亲近本原,直接从宇宙本身获取能量。所谓神秘感,就在它最大限度刺激了想象,从而激励了人的活力。悬念因此是重要的。当人受到悬念激励时,不难体会它令人惊奇的召唤力。仅在艺术、戏剧性的角度上理解悬念,最是狭隘;悬念涉及人生所有领域,有悬念的地方就有生机,点石成金、蓬荜生辉。一切历史转折关头决定航向的事,都是悬念大师。否则何以汇聚足够的人类物质以预备改航?

精神形式的门徒,若非饱尝悬念之苦,又岂能凭空创造悬念的秘密?悬念不可揭破,否则人心的失落就接踵而至。胜任改航者,定是那永远秘藏的悬念!精神形式,不失为最高的悬念。除此之外,不要幻想生活会发生奇迹!如果可能发生,它已发生过了;如果不曾发生,它又怎会对你格外开恩?实在说来,只有对尘世幸福已经绝念的人,方能获得门徒的候选身份。勇敢无畏的水手一定会知道,历史像是大海,不过老套翻新,自我意识这样的古典奢侈品,不过在大批量生产标准零件!最堕落的人也用自尊心来抬高自己,鄙俗多变的投机份子,也自吹自擂不屈不挠的独立意识。无聊的垃圾如何打动收藏成癖的考古学家?打开古室、清除垃圾、拂去灰尘、让瓦砾成为博物学展品的人说,“一切规律都只属于历史。”

不让怀疑主义俘虏自己的最好方法是,怀疑那些怀疑主义者所持有的论据。怀疑见证和炮制假的见证一样,都是魔鬼的伎俩,没有人看见上帝并不证明没有上帝。为了避免犹太人和埃及人的厄运,我们必须对不能看见的事物建立颠扑不破的信仰,即使这是一个千年期待。为了保持期待而备尝艰辛、历尽逆境,正是生命的价值。

没有人能分担我们的痛苦。我们背负着五千年的亡灵;它们的光辉如今残破,而欧美人的世纪对中国又不过寥寥数页史册罢了,说服不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但五千年过眼烟云,毕竟放大了精神形式在持续中承受痛苦的度量,对中国历史的一瞥就能发现,苦难──抵抗,和复原──再生,是血肉相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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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特殊困难在:缺乏区域性国家的宗教和基于宗教的精神和社会纽带(演化为社会团结的力量、法治构架的整合),结果稍遇社会挫折,人心立即动荡,整个民族组织沦为一盘散沙。欲规避散沙之运,仿佛非板结僵化而莫属!

这是现代中国的两难之境。其要害在,缺乏全民族认同的精神脐带,以连接一个可以孕育新的现代社会的胎盘。这一真空,使得中国社会在“散漫的腐败”和“集权的亢奋”之间,无法取得有成效的平衡,因此原发周期性的社会动乱。

现代的灾难教育了我们:建立一套适应现代多国状态的社会生活准则,是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核心难题。不解决这一难题,需要高度组织化方能实现的“中国现代化”只能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而帮助中国进入现代的精神脐带,必须满足以下几项要求:

一,能吸引社会各阶层的皈依;至少是默认。

二,能演化为具体操作的制度,以发展多国背景下的本国社会,并平衡发展中的社会弊端。

三,能说服本民族传统,以激发本民族的社会潜力及精神自豪感,使其发展契合于民族的命脉。

由于中国缺乏“国教”的传统,社会准则只能是世俗化的,以实用的成败为归。所以,它不像伊斯兰、印度甚至日本的社会准则那样经得起西方物质优势的冲击。在此意义上,中国人在个体上是最易现代化的。然而,恰恰由于缺失了一个“超验之轴”作为支持,中国在整体上又是最不易现代化的。

义的精神崇拜上帝,利的物欲崇拜魔鬼。对于人文主义者来说,任何崇拜本无优劣,只要能对人众发生积极作用,即好。但无论如何,为适应新的社会形势、文化动态,不得不迎谒新的精神形式。

对任何一个时代,“恢复光荣传统”都属困难。因此,重大课题是:为了社会进步(古人称之为“天命指归”)──建立一种切合现实的精神形式!这也就是所谓“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易·系辞》)的初衷。

我们寻求的精神形式,不得不在传统精神和现代力量之间,取得平衡。这种平衡,是在二者的对抗、抵消所造就的现代中国的一片废墟中,被迫兴起的。现代中国这运动不断、错乱成灾的废墟,可谓心灵与社会的双重陷阱;它赐予子民以灭顶之灾。在行将灭亡的激愤中,空前高昂的呼声也升起了。你能说,这呼声不是仁慈的,你指控它的激越之处吗?

不论古今中外的国民,都未曾遭遇“现代中国人”所遭遇的、这般严酷近乎疯狂的两军对垒与战线错乱!甚至罗马帝国的崩溃和蛮族入侵的黑暗,也没有造成如此重大的伤亡!所以,不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未曾达到我们这般纯净、近乎透明的液态思想。

反观之,自私自利、离心离德的民风,正是伟大使者、特异人格,即将大兴的前兆,尤如铺天盖地的风潮,起于清萍之末,……听,“民不畏威,则大威至”(《老子道德经》)!不要担忧乱象的腐败,不要恐惧反动的压迫,新的生命,争取自由的进程,则比自由的目标本身,更为动人。

(《道德经》又称《老子》,根据1973年12月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甲本和乙本两种汉代帛书,《道德经》的构造都是《德经》(《老子》38章至81章)在前,《道经》(《老子》第1章至37章)在后。据此,汉以前的《老子》似应为《德道经》。但是桓灵至魏晋之际绵延百年之久的文化革命,也顺带完成了对《老子》本文结构的一大倒置。从此,人们是更多依照玄学家的解释去看待《老子》哲学了,开始把自然律置于社会律以先。这就在无意中掩蔽了老子的原始出发点:“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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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十世纪的破碎性


二十世纪是破碎的、凋零的、残败的……仿佛一片晚秋的气氛,肃杀的景象,夹杂着寒暴前的几个小阳春,徒然唤起冬蝇的欢舞、阶级的仇杀……

世纪的血腥腐臭,靠什么消除?世界的分崩离析,靠什么弥合?历史的残篇将尽,靠什么接续?──除了回归永生上帝的怀抱,一切的一切都已试过,无效。

我们认识到,只有以回归上帝为念,方能实现人性的复归。这往往体现为“神本主义”对“人本主义”的胜利。反之,将是“人性的执迷”对“人性的复归”之残酷打击。当然,这并非观念之罪,而是制度化之过!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继往开来而非肉体的苟延残喘。而以苟延残喘肉体为宗旨的制度,尽有形形色色,但其共同罪恶则是宰割了活生命,以妄自尊大来固定生命、排斥天性,从而关闭了吐故纳新的力量。伟大高贵的事情,一旦制度化,就难免蜕化变质、堕落腐朽。

唯有继往开来的精神,引人过迷津、越沙漠,在穿越中给人热情,在绕过中赐人安宁!他拒绝制度化的陷阱,尽管在社会进程中,也会留下一座座制度化的墓碑;但墓碑并不是偶像,因为他的心性,是与此相反的。所以他能重获生民的心,并完成亡灵的葬礼。他反对时代的深刻病症:生口流离失所,死人则端坐在堂甚至发号施令;他谴责本该安歇的亡灵在道具支撑下移动奔走;他悲悼本该奋起的生命在春夏的艳阳下蛰居冬眠。他痛陈现代的一切是如此荒诞,以至悖天逆情,举世滔滔皆伪善。

今天,中国的持续病痛告诉我们:要使生命解放,就要一个“比亡灵更有效的动员力”──这就是现形为人又摒弃人类弱点的精神载体。

这精神形式、精神载体,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有心,任何人都可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他的踪迹!他的物化形式,可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态,令人或是心悦诚服或是心惊胆战;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情人、保护者一样可敬可爱,又像仇人、学生、情敌、竞争对手那样可恨可鄙。

他是种族、文明、历史的命脉,浓缩为人形的精神形式,他是宇宙能量的空前集结,是为一个重要的、生死攸关的事变悄悄准备的。“他在世界,世界也是借着他造的,世界却不认识他”。但这事变早已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正如病变早已潜伏在我们的生命中。他就在生活之轨的近旁,静候转变的天机。他是事变的善终者,仿佛屠龙的庖丁,来到人民中间。他被事变所差派,并存在;这事变也是为了迎接他的降生而发生。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自与他的脉息相通……

精神形式来到苦难人间,用真诚、无私,应和天机,祛除灰暗,打开新门……他的气息,灌注生机于末世;人在他面前如婴孩,滤尽往昔的油滑腐败,暮色一变为夜气,再变为晨光,三变为正午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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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如果人性是“善”的


如果人性是“善”的;怎会变成“恶”的呢?如果人性是“恶”的;怎能使之成“善”的?性善之议,性恶之论,皆可以休矣。如果人性中又有善又有恶或“善恶是辩证的”──那么善之为善、恶之为恶的依据,又在哪里;为避免善恶区分的无意义,为不使善恶议论流于文字游戏,必须澄清:善恶的暂时性、工具性。所以伟大的《福音书》在论述善恶的时候,无不从两个方面同时展开。以形成完全的真理。一切善恶既基于种族与文明的拯救,故只能来自上帝的启示:违逆上帝的即为恶,顺从上帝的即为善;精神形式扶助的就是善,精神形式遗弃的就是恶。因为精神形式的天地之准,也是种族之准、文明之准。

种族与文明的准绳,并非日常意义的工具,它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目的本身”,他自在、本有,岂能为种族与文明而献身。他的献身是为更高的计划,虽也包容平庸的对象,但不为“自己的部分”而舍弃“自己的整体”。“好牧人为羊舍命”不错,但如果不是为了把羊从狼口送到永恒之地,又是为了什么?因为羊的主人是上帝而不是豺狼,所以应该回到当去的地方:例如,你从尘土来,必归尘土去。

任何人生的尽头,不过是贪婪的狼口、无情的屠场或是圣神的祭坛之间的选择!人生,唯独不可能以人生自身为目的!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震骇的事实!除非,我们把牧人的目的,做为我们自己的最高目的,我们怎能得救呢?否则我们的生命,到头来只能是空,只能是不得不失败:如此,则理想与鄙俗、懒散与奋锐、苟且与日新──在消耗能量的意义上是完全一致的。这样的人生,与牲畜何异?

当此信仰溃散的乱世,精神形式既未死去,也未隐遁。他只静候,精选受命对象,一旦过程成就,一千个种族,一万个姓氏,又以向日葵的天性洗心革面:浪费,成就了奉献;虚掷,升华为牺牲。那时,弃地在永恒中发光,抛入无限中的有限,充满荣光。

只有新的生命,才能掀开生命册的新页!他融合所有的善恶,所有的正义与不义,一切动量,充盈持有,无私施予,无为力行。他的所思斯行,就是命运。不以苦行矫情,只是述而不作,录音合成自然的搏击声。后代的凭吊和阐释,不能使他动心。

精神形式,独自担当不义,承受咒语的磨砺──这隐秘的报应,这现世的惩罚,使他快慰安详。

疏离感中,他焚烧繁杂、刈除温室的败类。仁慈就是:化尸骨为肥料,给灰色的生涯以唯一的绿色。两全之事是一个梦,破格的力,突入了守格的威仪,攻略一座座文明的世界……所以《尧典》宣告:“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他宁肯被弑于命定的座位,也不流落在世俗的荒径。所以只有杰出的门徒才会逃走,三次不认主;而永生神的爱子却在充满争战的祷告后,安然走向他的十字架,这就是精神形式道成肉身的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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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偶像崇拜和圣德崇拜


偶像崇拜和圣德崇拜,分别通向死亡与再生。所以,生命之主反对偶像崇拜,反对以他自身为目标的思想射击!他知道,不论这些崇拜看起来如何严肃,终将通向精神的僵化与社会的麻痹。他知道,崇拜偶像即崇拜恶魔,而对人造物的这类献媚,难免不遭自然的报应。鄙俗的人格贡奉,可使一切活生生的调节能力化为乌有,使人异化为“丧失说话能力的工具”,一种比奴隶还要不如的怪物。

在茫无涯际的自然之化中,没有固定的实体,没有持久的“有”,一切“真有”,终不过相对的观念,一切“实有”、“有”,终不过相对的观念,一切“实体”、“有”也是永久飘移的幻象。永久飘移的,不是幻象又是什么?所谓“好的存在”,就是其迁化巧合于某种心意的存在。任何具体的“善”、任何值得我们崇拜的实体,不过是善的瞬间;善的本身,是不会长久驻跸于某一物象实体的……偶像崇拜,因此是一种“暂时错觉的固定化”,是对不复存在了的东西所进行的顶礼膜拜。结果当然适得其反,这种仪式化的操练,是对灵性的军训,是亵渎与戕害。人性阻挡天子的无私,侵蚀他的仁爱;但真命天子要消灭偶像崇拜流行病,信仰暴力的世纪,终于粉碎!

偶像崇拜,是精神灭亡路上的里程碑?因此,以一个社会的偶像崇拜的数量(覆盖面)及质量(支配度),来计算一个社会的生命寿限,大致可以无误──偶像崇拜盛行的社会,其放纵腐败颠乱覆亡的时辰已经不远。

偶像崇拜是精神的毒瘤,天子若受到掣肘,难以剔除这一毒瘤,则不惜毁灭毒瘤的宿主、那些企图自利的拜物教徒。他清楚知道,一个有机体无力切除自身的毒瘤,等于宣告接近生命的尽头。不能结束这一进程,则不妨加速这一进程!这就是宇宙代表、自然之主的最大功德!他带来的剧烈毁灭,是对偶像崇拜论者、精神中风症、文化麻痹症以及社会癌症的报应。这报应并非出自疯狂的仇恨、炽烈的恶念,而是生命力量的反弹

天子的生命辉映百代。周流六虚、川行不息的宇宙能量!天子来,不是要建立新兴的偶像以取代腐败的偶像,而是要击溃一切偶像,并为此克服人心的壁垒。他一脚踏着大地,一脚蹬着庙宇,对世界宣布:一切曾经成功的创造,难免会把盲目的“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推向偶像崇拜的巅顶,但那巅顶处的尽头却是一条绝路,悬崖下面,毁掉了多少文明。

是沿着惰性的漏斗滑下?还是顺着自然的灵气上升?自然的生命力,在他身上鼓荡不息,使他超凡脱俗,不为世人的毁誉所动,他像张献忠那样歼灭自己的阿谀者,又像多尔衮那样剪除自己的拥戴者,他不为一时的利钝而损益天命,因为他是一位更大的乱世之子。他的目光深远、看清凡眼不能穿透的隐秘,他承受凡人不能承受的重负。人间的毁谤赞誉,不能阻碍他的起落,只能显示他的弧度之美──天子,不可腐蚀的自然本身。

他躬行自然的事业,如毁谤与赞誉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他宁愿进入方舟,也不愿顺应洪水、放弃生命。变本加厉的行动,等待谎言的不攻自破。他相信,被权能与暴力尊为“思想”、“主义”、“理论”的现代谎言,即便洪水滔天,也终会自然消退,重行显露谎言下面的生机勃勃的大地。为此,他坚守今日的阵地,眺望明日的胜利。

他的孤独是力量的孤明之征:不仅因为他忍受孤独,还因为他创造孤独!他的心,寂寞有如宁静的汪洋,蕴藏千珍万奇,没有一点波澜。有时,他无风而起千尺浪,那独一无二的巅顶,仿佛旭日,没有交流,惟有施予。他把一切苦海深处涌起的赞辞,看作支支背后射来的暗箭……发射者的意图不论善恶,实际的效果总是企图击中天子的软肋,麻痹他的易感,毒害他的纯净,使他沦为乞丐。渺小生灵的爱戴,比伟大仇敌的攻击,更为刻毒。他洞悉人的隐秘及其暗潮,他时刻警惕这种危险,渊深的人格理解一切,使得亲密的毒箭在他身上纷纷撞落。

由于礼仪,他无法对赞美者绳之以法,正如无法对批评者绳之以法。但私议天子者,无论出以赞辞或谤语,终将得到不好的报应:议论自己理解力以外的超象者,怎能不是拘于物象的私心呢?

天子不以成而喜,不以败而忧。一切成败在他视之,不过是命运的波澜、自然的节奏,是天命的周转而己。这不是冷漠,而是以逸待劳……失利时不远遁,当敌人欢庆胜利时,他卷土重来、反戈一击……这不仅是高明的策略、致命的权术,也是他的内在的光。

天子,闪电王,他的天性要求自由与效率,反对形象的要求、人格的压力。而对圣德的崇拜,基于无中生有的信念,这信念所崇拜的对象,是空盈的灵体,而非实在的物体,正因为它空盈,所以无从遭到毒化,也才有了更新的力量,才不致沦为实体的奴隶,因为盲从和依赖,而丧失活力。

圣德崇拜的总量,得失相当,但捉摸不定的危机时刻,若不以圣德崇拜来填补群众的空虚,则其它低级信仰就可能乘虚而入。天子禁止有形的偶像崇拜,无形的圣德崇拜也须限制。虽然偶像崇拜是群众的陋习,圣德崇拜是君子的禀性,但要结成一个社会,某种程度的权威、某种形式的崇拜,是不可避免的。天子对自己与对世界,有理由采行双重标准:既不把自己的信念和生活强加给人民,也与人民的观念和生活划清界限。他敌视对他本人进行偶像化的一切活动,因为这种活动的实在意义不是为了崇拜天子,而是为了显扬权力集团。视天子为神,崇拜天子主权,无可非议;但诉诸视觉的偶像崇拜,即仅仅看眼于仪式的偶像崇拜,却分散人们对圣德的关注,使人们无法洞穿真义。圣德并非永驻不易,圣德在周流不已中,保合太和。为防止圣德崇拜退化为人体崇拜,要使人民远离天子的形象。否则,偏狭而浅薄的心,会因附会而惑于现状,失去对圣德的追随。

权力集团的世俗首领,对形形色色的自我神化很有兴趣,并极力鼓励对他的偶像崇拜。因为这些权力的神化和动物式的崇拜,可以稳定农场主的利益,可以满足动物园的虚荣。天子和这些类人的虚伪堕落有什么关系?

天子无视且厌恶自我炫耀,他强化阵地是执行天命判决,而动物崇拜和权力神化只会败坏这一判决的公正性和自然性,使其沦为“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私欲的藉口。

为判决的公正执行,天子有时不得不向人欲宣战。所以,对滔滔世情而言,天子的存在是不可告人的,是天道循环提出的无边奥秘。他有义务不泄天机,即使是对他的生身父母。保合不可告人的赤子之心,人群中产生了神秘感,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收拢灵性的残余。

视觉崇拜不论制作如何精巧,导演如何绝伦,终会扼杀人的想象力,吸干圣德之泉,这就是为什么电影不及小说,小说又不及史诗的道理所在!

史诗的主人响应自然的呼吁,以新的精神再造寰宇(“社会结构”)并改道潮流(“种族与文明的走向”),他在世俗生活中,拒绝服从类人的公众,即使类人的幻灭化为怨气。面对人欲的苛求,他毫无所惧;对命运的信赖,抵消一切逆境的困扰。出生入死的幸运,创造了魅力,产生了感召……以天道循环的名义,为保持幸运并展开魅力,要奖赏人们的创造性错觉!其有效方法,就是诉诸听觉的艺术。听觉比视觉获得的感受更为抽象,更能刺激人的想象。

基于听觉的圣德崇拜,常由文字、音乐以及二者合成的史诗来凝成,最大限度地贴近人的最高精神状态也就是人的神明、最大限度激发人的高贵性、最大限度地遏制人的奴婢性、卑劣性。让我们懂得,用文字保持并发展这一双向的特性,亟需古今第一流的大艺术,师法自然的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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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尤过于相信语言的巫术力,有时甚至认定文体中藏着一个个身负超自然能力的精灵。今人相信文字的实在性,甚至认定文体可以揭示实在、“反映现实”。其实,这些相信和“看见”,都是通过领悟者的联想而发生作用的。不错,文字可以激发印象和想象,巫术则企图直接呼唤实体、导引运动。而唯有正确的领悟者,才指示了文字符咒力量的来源,并进而承截宇宙消息、左右实体运行。对文字神秘性和文字实在性的尊崇(如中国民间“爱惜字纸”的传统所暗示),源于对观念形态以致精神形式的尊敬。而如果一定要在中国文字与拼音文字间作一对比,显然前者更易于成为文字崇拜的对象。

正如E·克洛特在《人类幼稚时代》中所说:“书法(文字)的作用,在用一种方法,使某事物的意义可以一目了然,如放在眼前一般:做这种工作的最古方法是做一幅图画。”这种含义丰富的寓意画,其起源和应用,要比埃及式的象形文字更古老,如欧亚大陆多处岩穴中发现的远古壁画,即属此类。而在近代的南美森林居民和澳洲原住民的生活中,这种前象形文字阶段的寓意画,仍占有重要地位。当时人们相信,如此刻画,可保存以致激发某种特殊的能力;现代人则把这种信仰,称作巫术意识。而相信某事,就能调动人的潜力,“精神变物质”,假亦真来真亦假。

从表面看,原始的象形符号是表现“物”,但因为原始人相信物中有灵,所以,他描绘对象并非“物形”,而是“物性”,物性的演变即为物中的“灵性”。一个原始符号,仿佛原人刻画的一个灵?通过刻画,他把自己对事物的观念也就是信仰表达出来,集中成为“象形符号”。由于这种信仰原是特指的,以后随观念变化,后人渐渐不解其原始意义,所以,后人多把古人殚精竭虑而刻下的象形符号,看作单纯的“记事工具”,而不再理解其灵的内涵。

原始人不像现代人一样分析世界,不像现代人这样公式地记事或工具化写作。

早期文字,无论是埃及人的象形文字,还是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都被认为含有神秘属性,因此,当时人们称这些文字为“圣图”。这种神秘属性,促使这些文字主要保存并使用于宗教范围,如神庙、寺院中。由于圣图力图揭示的对象的复杂性与变化性,圣图的象形,当然首先要抓住对象的本质、凸显其灵性;再说一遍,万物有灵观支配下的眼光,看到的并非事物之形,而是事物之灵。象形的刻画手段,其结果使“象形”成为“写灵”。至于“六书”并用的中国文字,早在甲骨文时代就脱离了单纯的象形世界,历金文、篆体,达到六书的表意系统:

一,象形,“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二,指事,“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

三,会意,“比类合谊,以见指,武、信是也。”

四,形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五,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假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

(以上均见许慎:《说文解字·叙》)


表意文字与拼音文字的区别,前者的语法以“字法”为核心,后者的语法则以“句法”为核心。

故,以欧洲式的句法解析表意文字如汉字者,方枘圆凿,多所抵牾;现代汉语的“语法”,就是这样的活宝。而中国字,不仅记录了中国精神,且左右甚至再度铸造了中国精神。中国精神于是也形成了重字法而轻句法的“字里行间文化”,甚至连中国的精神形式如“道”、“天子”等等,也是语焉不详的画龙点睛之作,不同于印欧式逻辑语言、拼音文字特有的系统表达。和一般流行的看法不同的是,中国字的关键其实在于:象征性而非象形性(如表形、表音等),它以象征达意,而非单纯象形,否则如何表达音、形之歧?象征性文字,因此离开实体化、逻辑化的领域。在那些指代自然诸象(在古代,这往往等同于指代自然诸神)、动植物名称(在古代,这往往等同于各种图腾号称的汇编)、地名(在古代,这往往和土地崇拜杂糅)、氏族名(在古代,这往往凝聚了集体神秘意识)、人名(在古代,单纯的人名往往与英雄或神的名号相联)的事例中,每一个特独的象征文字,都代表某种精神形式。流行于许多文化圈的国家花卉、城市动植物、乃至贵族族徽、几何图形的旗帜纹样等等,以至于现代的国旗之类,无一不是种族与文明的历史的浓缩与见证。中国传统中,表征亡灵的牌位字符和帝王署名,都不是可以通用的汉字,但却是文明发展中遗留的精神形式的符号象征。

在精神张力中,每个古老的象征标志都包容一个精神形式:自然的精神形式,动植物的精神形式,族源的精神形式,精神形式的英雄,以至于全宇宙的精神形式……

无文字社会里,主要依赖语言以传达精神形式,或靠图腾柱一类的造型来表彰精神形式;这样不同的象征方法,分头促进了语言形式和美术形式的发展。如中国本土传统(魏晋以前)叙事结构的欠发达,可能就与中文(从甲骨文与金文开始的“汉字”)的强烈象征性有关。其要害不在“由于文字简单而记录困难”,而在象征性文字所具有的传神性,使逻辑性语言表达的发展,成为多余。这些表象,在今天看来仅是一些音义符号,但在古代人士的心目中,却与其灵性的世界血肉相连。

如咒语具有远古精神形式的证据,而神话则是中古精神形式的证据,至于近古精神形式,则为哲学;正如现代精神形式的证据已经要仰赖科学来提供了。

而文字崇拜的方式(如咒语──神话──玄学──科学),则依书写工具而迁化。书写工具──书写方式,对语言文化发展的制约──反制约──乃至某种程度的塑造,是微妙但深入骨髓的:

诸子百家是写在竹简上的,其难易程度居于甲骨金文与纸文化的之间,它所构成的表达常式,塑造了中国精神形式的发展方向,甚至构成中国人保守性格的重要来源。

至于古经(这构成诸子之前五经文化的核心部份),始于甲骨金文,故其精妙简赅,千世难及。

书写的方式越容易,写书的内容就越驳杂;而早期的甲骨金文之主流,对今日的人们已不啻符咒、天书,被称“文言文时代的文言文”;其妙义,即在甲骨金文的书写难度最大。纸文化的流行,尤其是西方硬笔取代中国软笔(毛笔),则不仅葬送了中国的精炼文体,而且葬送了中国的书法,最后造成第二代书面文体(即“文言文”;第一代书写文体是甲骨金文)的口语化。书写的口语化,在毛笔时代、竹简时代尤其是金文、甲骨文时代,是无从实现的,因为书写难度会致使浪费过大。而中国纸──笔文化时代较之竹简文化时代,所包含的民族性格之嬗替,促成世俗小说发轫于魏晋、大炽于唐宋,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不仅仅像前人所说,是受到来自印度的影响)。这是一个不亚于印刷术的发明在欧洲所触发的文化普及和“文化下放”(即文化堕落)的过程。

据此,唐代古文运动所倡导的“文必三代”之所以成就有限,除去其跌入了“模仿”的文化陷阱,更深的肇因则是未能重行采纳推广古代的书写方式,如竹简、金文与甲骨文等。否则,由于书写的难度,作品自会洗练,何须刻意求之?而古代中国所谓“藏之名山”、甚至“金泥泰山顶”的理想著作,显然不可能是写在纸上的,甚至无法以竹简形式来保存;为了在野外条件下防腐,这些作品必得凿于金石类材料上,甚至连甲骨类书写材料都不行。否则如何经得起名山大川的祭祀礼仪风雨剥蚀?如何抗得住掩藏的时间与无穷的风化?

但书写方式的日趋容易,因其在社会功利上的效率而难以逆转,这对少数精英文士的崇高理想,当然是釜底抽薪。时至二十世纪末叶,电脑的普及,很可能使我们成为“最后一代以笔书写者”。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作为“中文世界的最后闪耀”,将像恐龙那样被人遗忘或遭到妖魔化……因为以电脑写作,容易导向商品生产。如此一来,只有充满血气的应世之作,断难成就精粹的传世之言。来得容易,去得迅速:速食文化既然可以风靡世界,也难免最终糜烂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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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国的本土宗教


中国的本土宗教,如汉代之前未受佛教影响的民间祀拜及官方宗教所流行的祭礼,概要为天地巨灵的自然崇拜与祖先英灵的社会崇拜;如号称中国三大祭礼的云祭、腊祭和傩祭,除云祭带有法术唯物主义的性质(祈雨)之外,腊祭(祭神)与傩祭(祭亡灵)皆为自然崇拜与社会崇拜的仪式。

在中国式的祭祖中,尸主很少实在的偶像,而多为虚设的牌位,其实质是以文字符号代替造型符号。文字比造型的崇拜对象,更空灵,更易于激发想象力,因此代表一种较高精神化、抽象化的崇拜意识。这种意识之所以如此空灵而不沉滞,是因为它的崇拜对象非为实体,而是同样空灵的精魂,是宇宙能量的无形迹集结。而中国哲学中的“道”,正体现了这种空灵的倾向。

中国本土宗教(包括原始的民间祀拜和作为“第二信仰”的官方宗教)的这一空灵特性,十分显着,甚至对外来的佛教也产生了深入影响。如禅宗,就是较少偶像化的。从仪式和教义看,所谓儒、释、道三教之间的差异引人注目,但“三教”所以能在中国同时并行,在于它们体认了相似的空灵流易的精神。这就是,认同精神形式而非物质形式。

相比于道、释,儒学可谓“纯正的中原思想”,它的功能是建立一套合理的人际关系,在此基础上调和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设立吻合自然的社会模型。

佛教(尤其是禅宗)则以调整人与自我的关系为使命,在此基础上诠释世界。它的“菩提”几近于仁;它的“佛”几近于圣人;它的“法相”几近于自然。

贵族化的道教渴望肉体长生不死,它用唯物主义的利刃割剥精神形式,亵渎自然。与长生道教相比,人民的道教更近真实,它不求肉体不死,放弃诱惑的邪念,而皈依宇宙的大能,在对精神形式的永恒期待中,调动人类物质的各种碎片,实现定位、定向的运动。尽管受到唯物主义玩世不恭的戕害,人民道教也用“符水”仪式(仿佛贵族道教中的“炼丹”),蛊惑愚民。但我们不妨原谅它,道的消息若不利用一切可用的方法,就难以笼络群众,使他们安于羊圈。因为群众物欲十足,时刻准备用奇迹来检查神性的真实。

精神形式不固执于仪式、教义,“没有边界的领域”,才是他的写照。

儒、释、道,对精神形式具有部分领悟,甚至连“无神论的儒学”,也愿意承认伟人死后英灵不灭,所以要建祠供奉。英雄死后成神,已成中国文化的一个信仰,甚至连日本的神道也学会了如此这般的态度。这种学说至少可以支持人生在世的奋斗,鼓励人们走向不能确知的未来……从它们的行迹不难发现,崇拜灵性实在有益于改良人的心理土壤。

有关研究表明,道之“仙”与释之“佛”这两观念在发展过程中,曾有互渗。在早期(如汉魏时期),仙从佛汲取了文献符号方面的思想;在后期(如唐宋禅宗以后),佛又从仙得到了民间智慧的养料。这种互渗所以实现,是因为仙、佛观念相信“人人身上有佛性”(或是“仙的能力”),透过适当的修炼,人人可以祛除尘埃形骸之累,剥露出活佛、真仙来。由此,南派禅宗的顿悟成佛,更把人的能动推向极致。但精神形式完全不同于仙、佛,他先天而成,不靠后天修炼。他本身就是宿命,是定数。佛性的启迪,仙能的提炼,并不能造出精神形式,相反,佛性、仙能,不过是精神形式的分离或退化。现代所谓“新世纪运动”所寻求的,其实只是仙佛境界;而与道成人身的精神形式没有关系。仙佛观念多是导向个体的肉身成就,不能通向整体的再生,因为万物不是借着他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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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部值得夸耀的中国史


一部值得夸耀的中国史,曾经是关于精神形式(“道”)的故事,与之相关的衍生物,也鼓舞国人在最艰险的境遇中坚韧不拔。比袁世凯还大的窃国者毛,对此甚为不解,他习惯用京剧和评弹的腔调解说历史,于是中国史就被演唱为“帝王相将的统治”。这倒不是因为毛讨厌帝王将相压迫人民,而无非因为他嫉妒帝王将相压迫人民,觉得帝王将相压迫得远远不够,不具有犹太式的阶级性压迫那样有声有色。

在日常生活中,神经瘫痪者得以鱼目混珠为“神经坚定”,只在危机关头,人性曝光的瞬间,岁寒知松柏、时穷节乃见。危机的克服者以见证,那伟大光荣正确的人渣,可以支配天生的废品,假扮救主。他们拥戴一个较优的次品,并在炮声隆隆中隆重宣布:“人渣为人民谋幸福,次品是人民的大救星。”他们的政治广告,增进政治诈骗行业的超额利润……这种行业会兴隆很久,因为它的买办人格,可以获得稳当的收益。钱串子的理想,是为操练野蛮的习气、精研屠杀的技艺,而存在的。

经过一百五十年的反省,我们终于拒绝了“天”的流行定义。

天,不是苍穹,不是现代人所谓“包围地球的蓝色大气层”或更远的外层空间。

天,也不是“老天爷”之类的人格或意志存在。

真实的天,近乎现代物理学中的“反物质”概念!因此对人的感官来说,“天”是超存在,天是被肉眼所蔑视,而被心眼所依赖的。天接近“灵”。

同样,“地”也不仅仅是古人所谓的“大块”和今人所谓的“地球”,也不仅仅是地府、冥界。

地,近乎现代物理学的“物质”概念。因此,只有地才是人的感觉可以捕捉、录象的。它是被心眼所蔑视,而被肉眼所依赖的。地接近“身”。

认识地,是肉眼的使命;认识天,是心眼的使命。肉眼难以认识天,难以认识精神形式──因为人的肉眼一旦面对人形尤其是人眼,马上流露不客观、不中性的动物感应。精神形式作为以身试法的创作者,人的肉眼怎能轻易发现?

寻求精神形式的努力,代表了沉沦中的人,在智虑枯竭的困窘中,所进行的思想挣扎。因为一切逻辑的、经验的、人的解决方式全都失效了。一百五十年来的挫败表明,精神形式是中国振兴的最终所系。除此之外,一切办法,全都试过了。精神形式,不是学理推导,而是弥合世界裂纹,协和整体的完美。虽然裂纹的“纹”,也正是一切“文”化、“文”明的通喻。

奇妙的事情在于,彻底的非宗教化,将导致世俗社会的崩溃。也就是说,没有对于精神形式的深刻信念作为心理与习俗的压舱石,社会政治的航船无论如何庞然大物,也无非泥足巨人,难免提坦尼克号的倾覆。因为敢于向上帝挑战的提坦尼克号,其提坦巨人般的沉没不是突发事变,而是一个魔鬼的宿命。

精神形式不是僭主。僭主只有政治功能与社会张力,而缺乏灵性功能与时间张力,也无从构成始祖意义。相形之下的当代西方世界,其“宗教复兴”则是一种飘渺的假象。西方人在一千年的苦难和压力下聚集起来的宗教精神,已在他们历时五百年的世界征服活动(1492─1991年)中消耗殆尽了;他们现在仅仅是把信仰当作娱乐与治疗手段……而真正的精神向心力,就本质而言乃是长期的虐待经验以及由此形成的受虐嗜好!宗教精神意味着“压抑力量”的胜利,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陶醉于放纵的快乐中!宗教精神意味着“由被征服者走向征服者的历史凯旋”,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经历“由征服者滑向被征服者”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宗教复兴,不过流于放纵之间歇的一种喘息!

宗教的真正复兴不能不有待“某个饱经几百年压迫的民族”了,正如五百年以前长期受到亚洲人压迫的欧洲人。

宗教的真正复兴,还有待于普遍的绝望。西方人现在有这种绝望吗?没有。所以,他们距离所谓的“宗教复兴”还远隔着整整一个历史周期的重洋!相形之下,倒是现代以来的中国人越来越被此种绝望所支配,所缺的是,中国现在只有世俗的尺度,还不足以肩负精神复兴的重任。相比之下,西方人残余的宗教狂热,在精神的衰颓中,演变为毒品式的嗜好。现代人喜爱海洛因、可卡因等致幻剂,依赖这些“物的麻醉”,进入舒适、安于现状。但他们为何不在精神错乱的前夜,求庇于精神形式的遮蔽?

宗教的真正复兴不能不有待“某个饱经压迫几百年的民族”了,正如五百年以前的西方人一样。

人生意义的实存,来自精神形式!他亲自祝福人,使历史得以健康。如果幸运之神来敲击你的门,你拒不开门,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再来。如果你开了门,这光明的祝福,将首先润泽那首先开门的人们。

和平主义者们听着:不仅社会将充满征伐,还将继之以内心的激战。一首空前的安魂曲,肃穆得悲壮,自抑得飞扬;从精神形式的指尖滚出晨光曲、摇篮曲的第一排音符……这自然之韵犹如符咒,祝福未来百年的中国与世界。它的消息盈虚向社会宣布:死亡是一切德行的根源!而诞生,不过是一切德行的说明。

死亡使人纯净,之后,诞生才得以成为“道德的载体”;是死亡成全了诞生,是诞生圣化了死亡!

精神形式,不来接受社会审判,而是施加自然仲裁。他不仅提供言行懿范,他本身就是活着的标杆。他是正义,他是安全,他是可靠的命运。

他揭示这样一个自然过程:痛苦的社会需要吗啡,否则它将被苦难压垮,放弃生之努力。惟有精神形式,可使混战中的社会,免除痛极痉挛的致死厄运,又使过激反应趋于平缓,以间歇休克乃至必要的死亡率,使社会机体恢复免疫力。不是被动承受苦难,而是主动迎接苦难、欢呼苦难、甚至创造苦难。又一项世界纪录……将在他们手下诞生。

以上,就是中国思想一百五十年来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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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浮现出精神形式。那里,矗立着一座神奇的牌坊,悬挂着一块宽阔的匾额,飘扬着一些肃穆的条幅,墙壁上满布象征的涂鸦,匾额下之的圣坛上,供奉着一部书。

它摒弃庙宇,而代以牌坊;它摒弃图象,而代以巨匾;它摒弃英雄传略,而代以圣人条幅;它摒弃西方壁画雕像,而代以东方文字意韵;它虚化道场与法会,只余默默的祈祷。

新的世界公民放弃了牵强附会的传统、借题发挥的私欲,他们仅仅解读本文,于是得以进入精神形式的洞天。在文字汪洋中,游漾着灵性!

圣坛上的书无字,那是来自星座的贵人所录下的天庭之音。这声音宣告精神形式的变易,并在无穷的变易中感受天上的信息……由此,他们成了精神形式的门徒。

面对着精神形式,人们可以有两种向心运动:一种是公开的;一种是秘密的。前者流行于广大群众;后者只为精神形式的门徒所持守。

群众的心不需要创造,人们可以在庞大的宗教组织中找到群众的原型。有时,它甚至立足于复活国家宗教,如天地崇拜和国土(对五岳和其它“名山大川”)崇拜的传统,并更而始之。就这样的国家宗教而言,佛教、道教甚至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某些仪式,是更加高级的;因此可能渗入其形式系统,但不能改变精神特性。

文明史已经表明,宗教的形式(如建筑的样式、礼拜的方式等),比宗教的精神,更容易吸引群众。慑服民心的是巧夺天工的形式,而非超凡入圣的灵性。甚至像西班牙人桑塔雅纳那样的哲学家,也认为灵性价值与其形式价值,不可分离。因此不同的宗教与信仰之间,形式的交流比精神的交流要经常得多。

门徒的心,则需要创造,因为它具有改写历史的使命。通过稀少精良的至德,写照珍藏的天品,它受到宇宙回声的激动,以秘密的信仰,喜悦与谦卑,升腾与深入,弥漫世界心踪。这样的运动必是独创的。它无须广告与祭坛,它的神庙不过一间洁净的密室。它不供奉偶像,在中央的台座上,只搁着一部书,无字的书。因为无字,所以它充满意符。体积适中,没有烫金的光彩。消费性的文明,变为再生性的文化。

不起眼的一本书,只有登堂入奥的探险家,方能领略。没有时间的捐客,无从阅读这生命之理。他们以生命换取“实事求是”,其实习惯于走向死亡。他们的冷漠闭锁了启示,启示因此只在临界的极端状态中,才能获得。这时候,它凝缩为空无一物的书。为了保持向心的纯洁性,请先保持向心者的天真未凿!

圣德崇拜对立于偶像崇拜,正如人格欣赏对立于人体欣赏。偶像崇拜表明,比人体更坚硬的土木金石也要朽灭!偶像会失去光彩、疏松破碎,不论它们曾以何等特殊材料制作。偶像的历史提醒人们:

时间的无情,不是任何存在可以抵御的;再漂亮的博览会,也要闭幕;死亡的命运要临到每个人头上。时间的暴行,可以粉碎任何历史的独裁。

门徒的精神向心,与象征的文字崇拜,互相声援,创造了不慕浮华、不爱风头的历史操纵者。精神形式宽洪大量,允许甚至鼓励群众的随波逐流,但让自己的门徒却谨守秘密的特权,始终不渝──奉行秘密的文字仪式。

圣德崇拜,只能投影为某种现形为文字的向心运动!这种运动需要智能的基础,未受文字开化者,无从登其堂奥;从而过滤门徒,以此延缓衰败过程。它超越逻辑审判,而诉诸直觉激起灵性,不似偶像崇拜在克服分离性的同时,却扼杀了生长力。如阿肯·那顿死后,死灰复燃的埃及精神,是靠迫害新的思想,才自我延续的;它的主要社会功能,是维持旧习惯,直到把人变做化石。

中国传统曾是崇尚质朴、反对浮华的。它重视政治得失;轻视巫术教义。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前,中国传统确实没有教义系统。但它的精神形式不是亡灵,不是时间垃圾;相反,朝向精神形式的心,曾是春天的信仰。为了纪念那样的活力,让我们篆刻并诵读一种“信仰世纪中的宪法文体”!

为了接续那样的活力,也让我们的生存状态,无愧这样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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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中国的精神形式是什么


中国的精神形式是什么?是那些琐碎的出土文物?是那些巧夺天工的手艺品? 是那些经古流传的字画书籍?是那些反复改写的胜利者的历史? 

都不是。中国的精神形式──早在三千年前就表达了:“天子”。而且,我们的先人曾将这观念置于种族与文明的物质基础上。它预言,天子终将救护天意所眷顾的人民,并将灭绝违抗天意的民族。它确信,个人的命运、种族的兴衰、文明的升沉,将首先集中体现在天子身上。上帝、人格化的太极,宇宙、绵延存在的无极,自然、阴阳二仪的属性──将以某种道成肉身的精神形态来开化人民。所以,天子不是人造的、理性的工具,而是天生的、神秘的水晶;精神形式超一切理,应和天机。一切理性是他附庸,作为他的伸张与支派,受到应用,并理所当然地只是他的仆从。一切设计像光芒,自他而出,所以,随着人类目光的延伸,崇拜光芒即归顺理性的时代,应让位给崇拜光源即归顺精神形式的时代! 

崇拜光源,不是基于人本主义的物质崇拜,而是对宇宙能力的归顺,是扬弃人本的有形、以驶入神本的无形。 

精神形式是表里一致的,与光芒之源的动静是合若符节的。不是活佛、教宗、哈里发,不是各种通过文明力量来推举、选择、淘汰、培养的蜂王般的“精神领袖”;而是独往独来的“种族开辟者”。

他不像“正确思想”那样是“从卑污的挣饭实践中密谋产生的”,倒像“不正确的思想”那样“从纯净的天上掉下来的”。因为他是原生的种族本能,万族都是从他派生的。

这天赐契机──精神形式──遗传密码,从形式说“来自人民”;但精神则来自天启……他禀受天命,而非制造宣传;他鞭策人群,如火传薪。精神形式,不仅古老,也锐进新潮,且永远超越现代:驱遣那未来的形式、激活阴沉麻木的黔首、吞吃臃肿的统治阶级、捣毁腐朽溃疡的既得利益……不是哈里发与印加王,不是埃及法老与中国皇帝;而是孤独健在、周流易形的匿名者:他在双重意义上与世界“作对”:1,对立;2,对偶。成双配对:只有这样,世界才是借着他造的。

反观中国思想史,长久以来深陷一个误区:把“天子”定义为一个新兴王朝的创始者。随着时间的演进、成见的日深,有关思想,庸俗地恶性发展。结果天子的宗教哲学性质,隐蔽不见了,并退化为一套祭天祀地的粗浅礼仪,为权势集团的社会分赃,提供文字合法性。结果,每一位统治范围达到全国的霸主,甚至地方性割据者,都窃据一顶“天子”的皇冠。特别滑稽的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在深受西方政治观念影响的中国舞台上,以欧美式力量基础(如新军军阀和国共党阀)进行表演的袁世凯及其两位追随者──竟也以不同辞藻,隐喻着天子观念的魔方,而不是安分守己地做个将军或是首相。结果他们炮制的两个国家(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至今犹在对立中分裂着台湾海峡两岸的社会族群。

我们谴责“对于天子的这类滥用”。我们补救“对于天子的这类滥用”。我们是以复兴天子观念的宗教哲学价值,来证明我们的谴责与补救。同时,也以高贵的中立态度,理解那些滥用天子观念的卑污成因:中国历史的奴化状态,中国文化的史官定位,使得一切精神复兴运动,几无例外地需要乞灵于“社会新秩序”。在尘封的中国历史中,新的精神仿佛只能依附于某个新王朝,正是这种“一元化领导”的社会形态,把王朝首领,神化为精神形式。特别是由于,新王朝的创立者出于政治合法性的考虑,常附会、渲染、利用此项传统来“倡导新文化,反对旧文化”,从而一再自验于这一颓废的传统并一再强化了它。 

而在实际历史中,中国的政治领袖并非精神的建造者,国家主权并非思想主权,相反只是精神的寄生虫。不过由于传统的道统观在国人灵魂深处的作祟,“社会成功”却被庸俗化地宣称为“思想的伟大胜利”,而“社会成功”在中国经常意味着“抢劫成功”、“诈骗成功”。那么失败呢?失败是否也是“思想的巨大破产”呢?不是。失败经常和不愿意同流合污的高洁性格紧密相连的。 

不仅如此,奴化的汉人还习惯于把某些篡权者甚至他的肉体后裔,阿谀奉承为天子。这种注重血统承袭的规则,甚至沿用到了素王(精神领袖)孔子身上,他的肉体后裔“衍圣公”比他的精神后裔,享受了更多的尊荣与庇护。 

不该否认,古代的史官文化奉成功的征服者为天子,具有社会政治方面的催眠作用。这体现它的一贯性、合理性,稳定感和安全感上,也许,这种传统的社会政治上的天子观念,比原始的宗教哲学的天子观念,更有直接的应用价值。然而,前者却是从后者派生的,如果前者的膨胀过度,以致完全掩蔽了后者,那么,前者自己的生命也就凋弊了。事实正是如此:一切过往的政治光荣,而今不但沦丧殆尽,且适得其反,沦为今日的文化负担与社会灾星…… 

悲哉!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这样有意无意淡忘了天子!他们甚至有意在思考过程中篡改了天子!或者,仅仅把天子作为一个政治角色来考虑!他们忘了,天子是如何从无到有、创造人的物种和人的文明。是的,我们的思想家以自己特有的怯懦,规避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任何有活力的民族,其骨髓底里,无不鼓荡着天子的精魂与基因! 

为什么这些“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竟忽略了天子,从而忽略了这支配中国命脉的根本精神?因为有国贼冒充了天子!并用他们的劣迹昭彰,败坏了关于天子的神圣观念。他们自称皇帝、总统、执政、总理、总裁、主席、书记、人民公仆,却干着与强盗一般无二的勾当!这样的现实,使中国思想家们避讳式地放弃了天子,甚至诋毁,从而远离了中国文明的精神!

在现代文明的败落中,自此伊始的精神震颤中……当有关天子的神圣观念已被污染、天子的神话业已破灭、天子已成为不齿于人的笑柄的时候──我们在中国的深渊底部,重又发现了他!

这一精神的震颤,可谓周文以来的最大盛事!自从文王降兹,僭称天子者,计有三十三个正史王朝的二百四十四个正史皇帝(西周十二,东周二十五,秦二;前汉九,后汉十二,魏五,蜀二,吴四,西晋四,东晋十一,刘宋八,南齐七,梁四,陈五,北魏十四,东魏一,北齐六,西魏三,北周五,隋三,庙二十一,后梁二,后唐四,后晋二,后汉二,后周二,北宋九,南宋九,辽九,金九,元十五,明十六,清十);以及为数更多的正史所不承认的“短命王朝”(如洪秀全等),为数更多的忽兴忽灭的霸寇称帝者(如张角、黄巢、李自成等)。还要加上现代的执政、总统、主席、书记等等僭主。这些人的“实践”及其“真理”,用刺刀和枪杆子,使天子之名被玷污得更重。由于刺刀和枪杆子的滥用,这种玷污已经不幸成为“实践检验过的真理”!

现在,是恢复篡权者们横加篡改的天子真相的时刻了。我们这一代人,要把天子从游民、无赖、痞子的党同伐异所结成的阶级关系中,分别出来!天子本德的再临,也就是社会人性的复归。天子步出夏门,自学术市侩的文献尘封中突围的日子,将是人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时刻!

谢谢命运! 

──利用西方扩张的严酷压力,我们得以反观自己,肃清两千年历史健忘症。而那凶恶的医师,即破坏中国社会的西方海盗,也将因此得报应:为天子登临世界的圣殿,打开城门;新的中国文化,从原始心灵中汲取的养料,远远多于取自儒、释、道。新的世界文明,从蒙昧宗教中转化的能量,要胜过得自学者的书斋。 

如现代中国者,没有独立的宗教传统,结果造成“中国特色的政教合一”,这种政教其实不过是军政的假面,假信仰之公,济政治之私。正是由于这种作祟,生命转型者的尊号,却被政权把持者们窃据了,这种真正的窃国大盗,使得袁世凯在地下自叹弗如;袁世凯以后的神汉党棍继承人们,不过是把秦政以来的假公济私,推到了顶峰罢了。这些事例突出说明,若不从观念上正本清源,良善的精神形式,就会从宇宙之主,退化为社会公害。 

请不要忽视这两千年的隐遁!是这一间歇,使天子观念得以再度纯洁……晨风能鼓起新鲜,因为它经历过长夜的洗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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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新的精神形式


以秦为界,区分中国政治史为“古王国时期”(夏、商、周的“三代”封建社会)与“中王国时期”(自秦至清的“长城时代”集权社会),当发现两者的天子观念有重大歧义。前者是本义,重宗教哲学;后者是衍义,重社会政治。现在,是到了复兴古义的时候了。在即将开始的“新王国时期”如宪政国家能确立自治的公民社会,将还天子的名号以至德之美。

(一)新的精神形式,必不同于古代中国的国家宗教,也不同于儒──释──道、萨满巫术──新兴宗教。因为它生长在一个全新的多国背景中。多国之间种族与文明的变化,不仅促成新的民族土壤,也带来了对信仰的变化。新的精神形式,不是先秦宗教观念的简单复活,如自然崇拜或原始道教;甚至不是儒、释、道的三教混成。新的精神形式,将立足世界史的冲突,既醉心于古代的沃壤,复浇灌现代的荒漠。他从各民族的哲学观念与宗教仪式,汲取自己的养料、设计自己的服饰。因此在根本意义上他无国籍、非种族,超时代。尽管,他的根基首先扎在某个国度的土壤中。 

(二)观念是革命性的,仪式则要到各民族的传统和现实中,发展,以致再造,终于,它再与这些民族躯体脱钩,完成自己的独步古今的航行。对中国说,不论知识份子如何偏爱及努力,精神形式的基础,还是将扎根在类似民间道教的那种原始信仰中,其中的现世精神,可以为社会注入一股区别于出世宗教的“现代力量”同时,丰富的传统蕴藏,可以为思想革新开路,这将表现为“适应后现代社会”。

(三)祭天祀地的自然崇拜、求告祖宗的亡灵崇拜,是古代中国国家宗教的官方仪式和表层部分;而收凝返真、保持平安才是其民间仪式和潜流部分。民间信仰的潜流,常常滋润官方的仪式。

(四)保合天人的哲王清醒地看到,欲复原种族与文明的元气,必先解除对社会与民气的压迫。而淳化社会公德、激励种族活性的第一步,是解除对民间信仰的政治禁令。民间宗教中,有不屈不挠的独立精神,它以超自然的向心运动,制衡世俗权力的横暴。每一个健全的民间信仰传统,不仅是一篇《独立宣言》,也是一部《民法大全》;它是民间力量的结晶,也是现实秩序的基础,还是思想超度的支点。一切社会复兴,无不借助民间信仰的这一功能:沟通民众生活的现实与高级文化的传统,使统治阶层与被治阶层可以达成谅解。如果一个社会的民间信仰瘫痪了或是恶化了,这个社会将失去希望,力量涣散,健康瓦解。

二十世纪以来的僭主政治,极为乖戾。它以急功近利的强制手段取缔一切民间信仰,但又无法提供有机的代用品,结果使广大居民(尤其是农村居民)陷入极端的精神堕落和良心麻木。这不仅损伤民众的身心,也破坏民众的活力;使得民众失去终极期待,生存变得极其猥琐;也使民众失去独立人格,加上奴隶身份更加使得工作热情暴跌。

什么是良心?良心就是还没有坏掉的本质,是天良的最后核心。这一部分是人的良知良能中最为内在的东西。一个还有良心的人,就是还没有彻底败坏的人,就是还存在一点内在活力的人,他因而还是有救的。良心一旦坏死,一个人重生、再生的活路也就完全堵死了,他也就是日益败坏的行尸走肉了,不会有任何重生、再生的可能。一个社会也是如此。在这种意义上,精神形式正是宇宙的良心、人类的良心。

无神论的统治,就是一个社会的良心已经坏死的结果。无神论的统治,使一个社会无法得到重生、再生的机会。无神论的政策禁令,得计于一时,却从根部毁坏了种族与文明的基础。随着精神的死亡和肉欲的膨胀──原有的文明框架被打碎,人口爆炸成为第三世界的流行病!对民间信仰的蹂躏,更使得吸毒贩毒成为当今世纪的最大产业。精神鸦片的空白,由唯物主义的宗教、作为肉体的麻醉剂来填补。

即便在近代中国,“这个缺乏国教的政治实体”,不论强调社会功利的儒学政治学说或外来的替代品如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多么深远,但主宰民众心灵的,依然是佛、道等宗教以及不被经典承认的民间信仰中的因果报应。任何学说想征服民众,渗入生活的深层,就得适应这些观念,甚至采取某种形式或风格,甚至毛泽东生前的“忠字舞”、他死后的“灶王像”等等,也是如此。其效果,无非打通压榨者与接受者在心理上的隔阂。而破坏这些观念,只会造成社会分裂、文化失范的政治缺德。

现在,经历了将近百年的僭主政治的压制,残余的民间信仰已经断了脊梁骨,它自己的呼吸尚且困难,又怎能承载社会使命?细腻的心灵沟通,让位给粗鄙的巫术。以中国为例:民间信仰,曾经作为道教其表、萨满教其里的秘教,而不同于道观中佛化的道教。同时,它比经典的佛教具有更深入的民间影响。佛教的繁茂宗派可以在帝王的行政命令下一扫而光,但民众的信仰需要却无法通过武装力量来抹煞。在大荒世纪(如本世纪),受到压制的信仰需求另辟蹊径,产生了自发的信仰需求与恶毒的反宗教形式互相结合的诡异现象。

诚然,传统的民间信仰本身也有过时的陈设、有害的情绪,需要革除。但事实已经表明,鉴于民间信仰的不适性而采用僭主式的取缔、军管式的铲除等高压手段,具有以下危险:

(一)它破坏基层社会的分洪闸与减压阀等功能;

(二)它使民众的内心悄悄产生了生活的幻灭感;

(三)它使人与人之间的互相认同和亲密感觉,几乎成为不可能。

精神形式的艺术,在于鼓励民气的生长,而后巧妙运用它。因此,远见者将对民间信仰采取两个步骤:一、开禁;二、引导。

开禁仅是法律措施;引导则容忍信仰活力。引导,将加深开禁的效果;开禁不仅是“宗教政策”且是扶助国脉。它认识到:没有适当的信仰激励,种族将退化;没有适当的宗教羁縻,文明将瓦解。

基于如此考虑,对民间信仰应首先改革然后弘扬,类似于选种和培育。为此,伟大的社会改良者,将变革民间信仰迄今为止的分散状态,大力促进教派间的联合,以形成中国宗教的共同体。

(一)通过教派联合来组织民众;(二)教派得以沟通民众与国家;(三)教派成为社会进步的动脉。为此,需要让高级文化得以透入现行民间信仰的观念、仪式、组织。例如,中国民间信仰独特的“立祠”传统,有祭祀人物的祠,也有祭祀山川的祠;立祠仪式的动机,概以教化为归。为山川立祠,属自然崇拜,助人亲近自然,尊重环境,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协调。为人物立祠,为生人立,为亡灵立,用意皆为树立楷模,为天下式。就此义而言,它除了比现代的“纪念馆”多一层神秘观念,更有慑服人心的力量而外,性质不二。正如现代“追悼会”的动用,与古代的葬礼和祭礼相似,皆以“慎终追远”为归;但追悼会过于工具化,并不能达到古代祭礼的效果。“立祠”传统具有的入世动机,通过对优秀人物的人格尊崇,褒奖精英,针砭世界,防微杜渐,移风易俗。立祠仪式对民众来说,寄托了他们的希望;可以“分不满之洪,散社会之压”。对教化来说,则运动了社会的战略;可以“约束其私欲,弘大其圣德”。

本来,许多社会行为都是信仰仪式的世俗化、日常化。而对民间信仰的培植,已经构成精神形式的向心运动,使得在不同的时代,精神形式获得形式不同、实质同一的宣告。

在二十世纪的普遍死亡中,有关永恒者──精神形式的思想,强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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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宇宙的关键


宇宙的关键是什么?

是道成肉身的“精神形式”。

这洞识乃是真理的摹本。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老子·德经》)──只有“知道”即认识了精神形式,才可能认识由之派生的一切,认识人,认识社会,认识文明,认识自然等等。所以说“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精神难为肉眼所知,所以这个世界里能够通晓道的人并不多,终极秘密仿佛对人永远紧闭。每个人仅仅守着自己的世界(现象世界、表象世界),却不知道终极的世界(本体世界、自在世界)。而通常的智慧,也只能发现自己的心中的精神形式,而不知道终极的精神形式。不知本来面目,又何从洞察圆满?所以说,“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而发现自己心中的精神形式,并与之交通,对生就贱骨恶相的“作为类的人”来说,已经难能可贵。即使人的智慧,也摆脱不了生物的宿命,为了解脱,他只能以“塞其兑,闭其门”(《老子·德经》),来冥想终极的奥秘。如果开其兑,济其事,沦丧的宿命重又潜返,无情袭击灵魂,切断智慧朝向宇宙关键处的奔驰。

这奔驰的交通,是人得以脱离“作为类的人”的牲畜状态,所必需的。这交通线堪称天下之至柔(《老子·德经》),无所不在,逾越并凌驾一切樊篱。坚固堡垒,万里城墙,无法阻拦;电、火、核爆,静默的死亡,都可以成为他的助手……他所以垂训历史,教化天下,启示来者。

这交通线不是逻辑辩证的概念游戏。对辩证法,世人谈得太多太多,做的太少太少,结果使之从思辨工具成为权力偶像。在现代拜物教看来,这尊神像似乎万能,而在精神形式说,辩证法是利用“类人”的灵性弱点,才得以纵横驰骋。“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德经》)──隅、成、声、形,是一切人为概念亟欲建立的,但自然的象、音、方、器,却反其道而存;大智效法自然,以“身体的独断论”去反对“概念的辩证法”,并在这反对中,使后者的苍白得以充血。

身体的独断论,承认人的自然性,要贵于人所派生的一切形声隅成的文化;并承认一切高级文化,无不立足于仿生学的走向中。精神形式的仁爱:不限于生物的情感,而是宇宙代表的决断,是其幕后的圣功。人不能解此,从自我出发,蔽于人而不知天。谁都不愿成为刍狗,但最不愿意的,反倒最容易沦为最可怜的刍狗,被大群大群拖到屠宰场上。就像被毛泽东大群大群检阅的红卫兵一样。

为什么只能巴望“活佛转世”?活佛观念,现在已经坠落为一个暮气沉沉的制度──在罗马的教宗(它迄今犹存)和伊斯兰的哈里发(它结束于二十世纪初)制度上,我们也可看到相似的苦果,这是人性的执迷战胜了人性的复归。当然,这并非观念之罪,而是制度化之过!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继续而非肉体的继续;以肉体继续为宗旨的制度(如家族继承),尽管可以形形色色,但一切制度的共同罪恶,就是宰割了活生生的事情之流,它妄自尊大以固定生命本身、排斥一切“不合制度的天性”,从而壅闭了自然的力量;它的预谋是要让伟大高贵的事情,制度化,并因为制度化,蜕化变质、堕落腐朽。

唯有奉“精神继续”为宗旨的天子,引人过迷津、穿沙漠,在穿越中给人热情,在绕过中赐人安宁!他永远拒绝制度化的陷阱。尽管在他社会化进程中,也会留下一座座制度化的墓碑,但他的心性,却是与此相反的。所以他能俘获历史的心,并完成亡灵的安葬仪式。

他反对我们时代的深刻病症:生口流离失所,死人则端坐庙堂甚至发号施令。他谴责本该安歇的亡灵,却在道具的支撑下移动、奔走;他悲悼本该奋起的生命,却在春夏的艳阳下蛰居、冬眠。他知道,一切都如此荒诞,以至悖天逆情,失却自然,结果举世滔滔皆伪善,没有孩子敢于指出皇帝的新衣原来是牲口的裸体。

今天,社会的持续病痛告诉我们:要使生命获得解放,就需要一个“比亡灵更有力的精神形式”:

这就是现形为人,又摒弃了人的弱点的主权载体:天子。

天子,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心诚,任何人都可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天子的踪迹!他的物化形式,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令人心惊胆战: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情人、保护者一样,值得信赖,值得敬爱。

“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经过澄清的洗礼;这种族、文明、历史的本体,以宗教与生命形式为象征,以致我们依然觉得,还没有另一个恰到好处的名号,可以代替“天子”……朝阳已经升起,爝火还不黯然失色?朝阳行将破晓,爝火还算指路明灯?为了迎接天子,我们已经忍耐千年!

人形的天子,作为宇宙能量的空前集结,是为一个重大事变而准备的?这事变早已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并在生活之轨的近旁,静候转变的天机。天子,作为这事变的善终者,仿佛屠龙的庖丁,来到人民中间。他为这事变“被派来”,并存在,这事变仿佛是为了迎接和凸显他的降临,而发生的。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于是和他的脉息如此相通……

精神形式来到苦难人间,用真诚、无私,祛除灰色情绪,打开新世纪的门……他的气息,给末世吹拂生机,人类在他面前,如婴孩,滤尽往昔的油滑、腐败,在他的照拂下,暮色一变为夜气,再变为晨光,三变为正午的荣华。

在他神秘的居处在精神形式的洞府,腾起五彩云霞,无间映出,“万物将自宾”。万物自宾,就是物质向精神的飞驰,万物都向精神形式飞速接近,巧妙合一,水乳交融……精神形式消融一切毒物,逾越所有限制。他的声音浸透人心,光的穿透,他的无形。他与社会有形,在激荡中生电,修订历史的方向。

他以虚境,扭曲社会的实态,使之重获元气。他为一场突变、万古不息的天体运行而准备。伪装的一元论者,以精神形式的一元为底里!

颠覆历史、扭断乾坤,毁弃纲常、逾越规律──这包含着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埋藏着多么持续的兴奋剂,人们争相传说,他是不可思议的破坏者。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服饰。他,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执一不变的服饰了。在这约定成俗的世上,谁能为他裁定衣裳?世俗的悲哀袭击着他的心智……在悲哀的尽头,空明透彻却告诉他:他的生平注定独往独来。因为他“不适于任何一种表演形式”,他才成为天下的共主。

他凝视这个断了脊梁骨的世界,这个青黄不继的时代,正以其重重病症热切呼唤,精神的决定!他的决定是王道,他的王道是世界之脊梁。

请为现代文明开辟两块人类的最后保留地:

1,前现代化的人类保留地(这方面最突出的事例有中国与中非);

2,现代化的保留地;以便充分抑制癌扩散般的生产力。

──两者都有助于“后现代化社会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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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消除现代文明的病态


在欧洲古典世界(希腊、罗马),消除病态、恢复健康的工作,由当时文明的颠覆者,也就是基督徒们,承担起来。相似甚至同样,现代文明的健康程度,有赖于“对文明解构者、颠覆者的期待程度”。人道幸福将寄托于,对神道价值的信靠程度。长城不在边疆,而在心中。夷夏之防可以补救长城的坍毁、挽回长江的淫荡。世界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将同时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不同事业,却共同仰仗于:彼此尊重、互相依存的程度。对“不以理性和实验来证明的精神形式”的超验相信,将再造历史的机枢。

一个人,把自己投入某个更伟大的存在中,他也就以更伟大的方式使自己的生命得到绵延。所以,越伟大的人格,所投身的对象越伟大;越伟大的事业,所召唤的人格也就是越不同凡响。谁若追问:“上帝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他一定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因为上帝的启示早就显明了,只有拒绝一切的,才能得到一切;只有轻视一切的,才能支配一切;而拘泥于细节者,只能被细节淹没。

对现代社会来说,值得骄傲的到底是“古代的奢侈”,还是“现代的时髦”──对现代的流水装配线来说,伟大的圣灵,不仅多余,而且有害。此谓“小池养不活大鱼”。但对后现代社会而言,情况将发生逆转──人们将从流水线下解放;伟大而不同凡响的事物,将再度攫取恢复了人性的大众。精神形式的君临,预示枯竭的宇宙即将休耕。融合的时代开始了。

精神形式,为百无聊赖的人民,提供新的生存标杆,他能通天下之志,以激励的方式沟通、以沟通的方式凝合社会认同。他调整失去方向的自我意识,反对揠苗助长的战国哲学,他不把战斗和竞争作为生命病态的万妙灵丹;他通晓“以适度压抑来激励助长”──以消解病态的方式,推动人们走向永恒的生命。

“夫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骂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诱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三五,尚行者也;五伯,尚言者也。尚行必入于义也,尚言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如是耶!”

──邵雍:《观物内篇》

精神形式,永远与尚言而不是与尚行,紧密相连!

而自我意识的抑制以致消解,是先在精神形式上突现出来,而后才波及社会。一个自我意识膨胀的人,是只能刺激而无法消解他人的自我意识的,无论他是多么伟大的导师,多么伟大的领袖,多么伟大的统帅,多么伟大的舵手。而且,他越是伟大,就越是做出了穷凶极恶的样板,因之无从廓清反而加剧了社会的伪善。自我意识的抑制,是对人道主义的清算,是以人的祷告作成社会超度的方舟。

能毅然毁灭自我意识的人,堪称精神形式的载体!他首先把矛头对准自己而不是对准世界和他人,他的斗私批修不是督阵的工具而是生长的光芒,所以他的天体运行不是社会的自杀而社会的自新。

只有新人才能更新世界,老人更新世界不过使世界更加老化而已。历史永远向少年致敬,它透露预兆给尚未衰颓的心,以解昨天的魔障。春风既至,冰心怎不消融?他不鼓噪逆水行舟的“反潮流精神”,他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各色人等的心硬(这被叫做“自我意识”)──将随他的春风而化解,一个新的侏罗纪来到,冰川的阴影推向遥远,冰川时代的意识形态、名目繁多的主义教条,将随之瓦解。

我们迄今为止的理论、哲学,不过是冰川时代的意识形态!它夸张人的自我意识,直到逼疯了自大狂。实际上,不论是仪式的隐喻(“宗教”)还是言语的隐喻(“哲学”),都表达了相似的颤抖、相似的惊悸。所以,是软弱而不是刚强造就了人类今日的强势,所以谦卑比骄傲更能成就人类的骄傲。气候的迁异是周期的,没有一个永恒的大趋势,自我意识的增长也因此并非生物进化的必然属性。

至于“精神形式”的“道成肉身”则不是一个意识形态,而是宇宙的基本事实!用现代遗传学的术语说,是遗传密码(类似于“道”)造就了生命的肌体(“肉身”)!所以我们对他的信赖,就是最高的自我信赖;并即将变成一个信奉。他的神秘召唤,也将成为最优秀的尘世发展战略,引导我们进入万神之殿,肃清众神之像,让空寂的神殿独对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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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我们的殷切之情


我们以殷切之情,期待宇宙的最高主宰现身为人,来到多难的地土──在这无论你怎样下降都不能到达其底部的深渊中,打捞起游荡了五千年的灵性……

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说,“爱我们的地方才是我们的祖国。”德籍犹太宣传家卡尔·马克思说,“工人无祖国(即犹太人无祖国)。”──祖国背叛了他们!并使他们的心破碎。但是,一切精神上和身体上遭到流放的人们,道成肉身的精神形式是不会背离我们的──他不仅在我们心里,而且在我们的骨髓中,时时刻刻与我们同在。

随着数百年来主权国家称霸史的改航,“精神形式本位”的思想,将取得世界规模的认同。他以深度的凯旋,震击人心,动摇现代文明的基础──国家利维坦。为了抵挡这辉煌战果,也许妖魔利维坦将易其形而藏其锋。当单面的征伐因破坏力太大而不被接受时,创造性的交易就应运而生。精神形式的胜利,并不是思想、观念的胜利,而是宇宙生命的胜利,是灵魂力量的胜利,是人重新净化、再度鼓舞的标志。确立精神形式的本位,意味着精神阐释历史,并驯化之。

贝多芬曾歌咏“仰望星空”,康德的墓志铭,“我的头上有众星的天空”,那都是异教的反基督的人文主义结果。现在,星空除了给人以荒凉、旷远有如生命坟场之感觉外,还有什么呢!现在,人们除了“仰望精神形式”外,还能为生命找到什么依托!“基督的福音,是为国破家亡的人们所准备的最后的晚餐。”贝多芬和康德式的星空悬置在我们头上,显得疏离;精神形式则融汇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本能中扎根。星空抬头可见,精神形式则需要用心发见。

精神形式是生生不息的创造者,因此永远都能促成正面的交易,而不是反面的征服,所以他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斯大林等禽兽的反对者。

──寥廓斑驳的夜空,精神形式的大能者是否潜伏其中?沉静、肃穆的晚风,鼓起世界创造者而不是世界征服者的帆篷。一切短、长、轻、重,原出自精神形式,他本身并不需要度量衡,但他本身却是种族之度、文明之量、社会之衡。他自行其是,但不自以为是。他反以不断的自我损失来显示种族的命运,他损失、损失、再损失……以至于无。他来时满含生力,他去时空无所有,他永在支付与损耗中。他的支付与人的收入适成反照,他的豁达与人的拘束适成反比,他的牺牲成就了人的占有,他损失太多,仅仅剩下闪闪发光的精魂。这精魂是天堂的窗口,是道路、真理和生命,若不经过这样的程序,没有人能到主宰的国度去。社会习惯吞噬不了他,尘世的损失,反将他的精魂剥离开来。一个极度疲惫、极度消乏的时代,为他作证。

现代人在极度纵欲中,透支潜力,人们彼此竞赛着精力的滥用,彼此炫耀着对于生命的凌辱……二十世纪的狂潮如此铺天盖地,为行将到来的绝望打下基础……社会的精力也像人体的精力,滥用也会导向虚脱。现代人的幸福是痉挛式的,立于互相诈取,互相劫夺。精神形式则是二十世纪的克星,且是潜隐冬日狂潮中的冬青树,绿色点缀着灰色的天空。全民性的腐败,只有用全民性的痉挛,方能清洗。

“阴,刑气也;阳,德气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伟大的运化,妙就妙在阴阳二者的互动及中和:“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

惟有登天游雾者,可以挠挑无极。他打破围困世界的洪水,释放压抑着的生命原子能。“和昨天告别”的艺术他能胜任,大转折的时辰全力以赴,他的本相使朝拜者震惊,甚至盲目,所以“没有人看见过上帝,惟有父怀里的独生子,把他表明出来。”(《约翰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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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古代天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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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

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姑且不论(如夏代初期的中康、后羿、寒浞等系列传说,足以构成一部“太阳神话”),仅从可确证的史料看,末代夏王桀,号为“履癸”,癸,即十日之末(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商书·汤誓》引当时的有夏民谣:“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称夏王为“时日”,即今上的太阳。而太阳,正是古人心目中的上帝之子,如《山海经》“帝俊之妻羲和生十日”所示。

《汤誓》又说,“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奉天行命的小子,即为新的天子;他所否定、征伐的,是失去天命的独夫,也是独夫所代表的旧的种族与旧的文明;所以,一个新的天子,必要灭绝一个旧的种族、旧的文明。故商汤在率师伐夏前颁布的《汤誓》开篇处不写“夏王有罪”,而写“有夏多罪”:直指其整个种族、整个文明的鼻子。只是在征服了有夏的种族与文明之后,他所发布的《仲虺之诰》才进一步解释说是“夏王有罪,矫诬上天(失去天命而继续冒领天命,是为‘矫诬上天’──引者),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这样,他表面是在精神上孤立夏王,实际上却把统治民族夏,贬为失去天命的贱民。征服统治种族、消解统治文明的方略,于兹显现。

商汤所开辟的整个殷代,因袭着夏桀履癸与商汤革命的史诗所开创的“天命──受命”观这一天体运行系统。所有的殷王名号,均显示为“太阳──天干”,如,太甲、祖乙、外丙、武丁、太戊、雍己、盘庚、廪辛、仲壬等,其中“丁”字尤多,共六位。但独缺末日“癸”,大概为避开夏桀亡国的晦气。但这祛邪之术并不能阻滞天命的轮转,夏桀之后六百年,自称“我生不有命在天”(《商书·西伯戡黎》)的殷王纣辛,终于覆灭,开启了鼎革天命的新页。有意义的是,周以后的文献均“简称”他为“商纣”,很明显,对“辛”的省略,表明他的“太阳──天子”身份,已遭到扬弃。

夏、商千年,已有天子观念,但未有“天子”称谓。

据考证,“天子”名号首见于西周贵族荣公所作的金文《周公彝》。所指为周王(或践周王之位的周公),意为代天宣命者,其时间是在周公生前。

而“天子”名号首见于经籍,则在《周书·康王之诰》:“太保暨芮伯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若(即文王被囚之地里──引者?),克恤西土。”是称康王为天子,表明“天子”在代天宣命的宗教性以外,又有践位大宝的统治权柄。其时间是周康王加冕之初。从此,“天子”的名号不仅意味着“天命之子”,还具有一个更深更实在的含义,“天命的执掌人”。

前面已经论说,“天”,是“反物质”的别名,也是对“阳”的原始表达。

而“子”,不仅是“儿子”,也是有大德大行者的称号,如“老子”、“孔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以及宋明诸子。

“天子”的用法,意指人格化的天,与“主权化的人”互为表里。

殷周秦以来的神权政治观,出于祭天仪式的便利,把“天子”定格为“皇天上帝的元子”,如《周书·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周王虽小,元子哉”及《诗经·商颂》“古帝(即上帝)命武汤”、“帝立子生商”,即属此类。其意在说明周王之德足以“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然而,拘泥于如此定格,将使“天子”失之偏狭。

那么,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应包含哪些内涵?为此,让我们先说“子”。

“子”可以拥有五层含义:

(一)古义为儿子或女儿。

(二)由(一)引申为“人”的通称。

(三)得道有学问的男子。

(四)五等封爵中的一种,子爵。

(五)地干之首,如子、丑、寅、卯。

据此,解“天子”为“天之元子”系据“子”之第一义即(一)。而据更为外延的观念,“天子”也可以具备以下诸义:

(二)天人,即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三)混茫之天的道学问者,即自然之天的灵魂、天的核心。

(四)天神系列中的一种爵级。

(五)天与地干之首(子)的第一结合。

由(四)我们可以知道,《钩命诀》所谓“天子,爵称也,以其倡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白虎通义》所引)一语,并非无稽之谈。(五)则是(四)的一个变形:天子即是大地上与天合德的首席存在。

而(二)、(三)两义则更接近我们的“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

一,天子是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二,天子是天的灵魂、天的核心。

根据上述“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就有充分证据可以这样说:

“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唐甄(一六三零──一七零四年)《潜书·室语》)

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不仅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清末以来的总统、执政、总裁、主席,亦如是也。为什么秦以来的统治者,不论明君与昏君、贤主和愚主,在作为“贼”的意义上同一?因为他们权力都不是授予的,而且通过枪杆子和刀剑流血抢夺过来的,他们以兽行辜负了主、君、王、帝、皇这些名号原有的精神性、宗教性、神圣性,而仅仅将其等同于强权的御玺、屠刀的宝符。

以至于“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之极哉!”(《潜书·全学》)这样的大悲剧本身,还不是他们的首恶;因为,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存的血腥就难以豁免。但毁损生存本身的精神(宗教般的神圣的超越)一翼,以补益生存本身的物资(权能性的世俗的实践)一翼,却比单纯的屠戮更为残忍,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流氓行径。正是在“政治流氓”的意义上,明君汉高祖和暴君秦始皇、明君唐太宗和昏君隋炀帝,是毫无区别的。他们有时还扮演英明伟大的神汉,在蚩蚩群氓前装神弄鬼。

正是由于僭称为王者的伪善(单纯的残酷已非其首恶),他完全丧失了开垦历史的机能,主权的光轮一败涂地以后,剩下的只是残破凋零的髑髅。在这种残破凋零的意义上,唐甄所谓“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潜书·抑尊》),才庶几近乎真。而且,政治领袖们已经沦为穷凶极恶、贪得无厌的真正小人。唐甄的真,在于他描述的只是“自秦以来”的实况。如果要把这窃贼的犯行推广到种族和文明的全过程,从而否定天子本体的宇宙性,那当然就是“夏虫不足与语冬”的。

天子之尊,其贵恰在他是天帝大神的化身。

两千年来,天子神器的窃据,天子尊位的堕地,其契机即在其统权(如以祭天来保合太和的“天下执平者”)的消亡,而军事领袖的治权却不断侵凌、蚕食以致上升为统权。如《论语·季氏》如此描写这一崩坏过程,“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其出弥下,其失弥速;治权愈强,天下愈乱;故“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这三部曲,源于统治权的合一,也就是表现为“政教合一”的那种个人崇拜,似乎自始至终是中国两千年来长城时代一以贯之、周而复始的恶梦!

圣王,即统权的人格化;

诸侯,即治权的人格化;

处士的横议,即针对圣王衰落、诸侯脱轨的统治权的合一、“礼崩乐坏之后的专制”而发。只可惜,“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庄子·天下》),甚至误把治权凌驾统权的霸道权宜,奉为文明鼎盛的正经;遂使秦以来两千年横行于长城时代的窃国大盗们,得以安寝于天子的名号。

在治权的无限膨胀下,专制、壅塞、凋敝、种族退化,与日俱增;僭称天子的窃国大盗者群,加剧了社会法纪的败坏。

对此,黄宗羲(一六一零──一六九五年)说,“三代以上有法(即规约统、治权两相分离的礼制──引者);……三代以下无法(因统、治权两相混杂的政教合一而导致的政治专制、文化窒塞、社会凋敝──引者)。……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执政的治权之君主──引者)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不长也(尤其因为已失统权的精神性、宗教性、神圣性一翼,故心怀鬼胎而惴惴不自安──引者),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防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明夷待访录·原法》)

三代以上的“礼”(即习惯法或“约法”)沦为春秋秦汉以降的长城时代的“刑鼎式法”(即成文律或“王法”──引者)。难怪明末亡国奴痛定思痛地总结说:“三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坏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为天下者也。(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原法》)

三代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分离的自治之法。

后世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合一的专制之法。

专制之法(“王法”),即“非法之法”。

两千年来,僭称天子名号的贼帅蛮酋们,把治权的毒性与腐败堕落发挥到了极致,并提升为二十世纪“政治挂帅”的强盗哲学。为此,他们必须承担灾难的责任;为此,我们必须在精神的意义上揭露他们,在社会的意义上清算他们的恶劣习惯。

对于这样的伪天子,前人已经有所揭露:“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偏将杀人,非偏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人手。”(唐甄《潜书·室语》)这哪里是天子所为,这是贼帅蛮酋们的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无耻功业。

新一代的中国文化,有必要从政治权力的单一束缚(“政治挂帅”)下,解放出来──确立一种新的、天子本位的价值观。而种族命运的体现者,高于帝王本位观、社稷本位观,乃至人民本位观等变形变相的原始部落的本位观。

“为了天子”,即为了那纯粹的、脱离一切治权的精神形式!

只有他,才能作为“超社会”的社会仲裁发挥任何社会势力都无从发挥的社会作用──“为了天子”,这是治本意义的革新意识。

在近代以降的寻求种族重振、文明复兴的历程中,革新者们已经朦胧意识到,复古之道与振兴之术间的风骨关联。

“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魏源[一七九四──一八四四年]《默觚·治篇》)三代以上之心,是文化民族的心,是贵族中国的心,可以体味天子、追随天子;三代以下之情势,是长城时代的情势,是贱民社会的奴性:天子观念于是沦丧。

我们当代“夹缝中的求存”意外形成了创见,于是在沦落的谷底得以重温永恒的精魂。于是我们终于明白:《五经》者,天子之行迹也。

《书经》,记载了古圣王的“事”(即言行。言,语言的行为;行,行为的语言。所谓言教与身教,在最高意义上合一为“事教”,如“殷鉴”)。

《易经》,论证了古圣王的“德”(如天子之仁。反观孔子论仁多多,都只是因为天子息、圣王死,其行事的统一之仁,散在四方,不复可见,于是迫使不在其位的“素王”追忆之,“述而不作”之下,所以,复古之情可见)。

《诗经》,古圣王之风化。

《礼经》,古圣王之仪式。

《春秋》记载圣王殁后的乱离,唯有乱离,才构成两千多年长城时代(“中王国”)的“历史”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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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变形与前景


天子观念的历史表明,“天子”比之“仁义礼智信”,甚至比“圣”、“圣人”等观念,起源更早。

“天子”是介于原始信仰中的“帝”、“神”和社会伦常的“仁义礼智信”、“圣人”之间的中介。正因如此,“天子”兼有二者之长,具有其他观念无法包容的内涵广延,这样的天子可随历史迁化而经历变形。

(一)先秦城廓时代的地方自治或曰间接统治(即“王道”)的宗教型观念,视天子为“上天之子”、“天人中介”。

(二)秦──清长城时代的中央极权或曰直接统治(即“霸道”)的政治型观念,视天子为社会的主人。

但天子的潜力,远非限于上述定义,他在与时俱化的变革中,不会中止。新的天子形象,将不妨以生态观念而君临世界,确立天子为“人化的自然”,开辟以此纪元的“地球文明的时代”,也可以清洗古代天子观念的灰尘,使之再度生辉。

即使古代的天子观念,也是来自对生态环境(如天人之际)的深刻悟性,是对于宇宙创造力量的观照:“天之以动,地之以静,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时五行、神鬼人民、亿兆丑类、变易吉凶,何非气然?及其乖戾,天之尊也气裂之,地之贵也气动之,山之重也徙之,水之流也气绝之,日月神也气蚀之,星辰虚也气陨之;日有昼晦,霄有大风,飞车拔树,偾电为冰,温泉成汤,麒龙驾凤,蝥贼蝗,莫不气之所为也。”(王符[八三──一七〇年]:《潜夫论·德化》)

这“气”,就是天子的轨迹;这“为”,就是天子的运化。天子的乖戾,乃是宇宙的劫数;天子的自然,是对万物的祝福。

精神形式是空灵的历史,又是推翻交椅的实体。其使命,是向一切世俗的权力(包括他自己的肉体和社会关系所体现的那种权力)宣战,并揭露这些权力的短暂和虚幻。他因此得以不被权力所朽。这样的护民者与牧民者,限制并调节人造机器对人性的压抑。世界无天子,则不兴。不是中土兴天子,而是天子兴中土。作为无宗教的国人之精神脊柱,若是失了天子这超越性的期待,我们又将退化为无文化的无脊椎族类!无论如何,必须制止这种名为进化、实为颓废的堕落。

政治的统治已经衰老,如果不能注入新鲜的生态力量,只会毒性日增。

宗教的信条已失信任,如果不与生态的思想重新结盟,岂能把握往日雄风。

生态思想的复兴,是唯一的一张王牌,既能说服现代科学,又能说服古代精神,还能兼容中古政治的:它中和了人的最纤细的艺术神经的震颤。

它,为自然的平衡,去抑制过度的欲望,如此,是不该戴上“反人道”的恶名的。

人生存的依据,无不来自生态系统;人之所恨所爱,除生态其谁?既然人的最大利益也与生态的平衡契合如一,那么人的本能除了“利己”之外,确实还需另一面相:利他,为了人所由来自的生态系统,而“克己复礼”。克过度之己,复自然之礼,有时确需舍弃陷入了文明网罗的自己,而学习“天的代言者”,为最高价值而自我舍弃。

为什么古人说礼是“天子灵台”?因为那可以“观天人之际,阴阳之会”,可以“揆星辰之证,验六气之瑞,应神明之变化,睹日气之所验,为万物履福于无方之原”。(班固[二二──九二年]《白虎通义·辟壅》及《续汉志》引《礼纬·含文嘉》)

他是大自然的录音师。由他吐露的真言,发于自然的肺腑。“以前我只雕刻人类的愿望,现在我却录下自然的默示。”

这样的生灵,实与宇宙本体互为表里,只因宇宙已经复杂到人无以认识的地步,所以,人只能通过“他”去洞悉不可洞悉的自然。

这样的生灵,是自然本原的流溢,只因本原难被人的感官捕捉,所以,本原便在“他”身上投影,呈现一切善恶,一切吉凶。──正是在这意义上,我们说,应该从象征性的角度重新理解《天人三策》(董仲舒)中的天人感应说(如谴告与祥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覆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上述虽拘于政治学而论,但已含有生态思想,故解此论时,当深入人类学的领域,即从人的种族与文明出发,去理解“我们的王”。所谓“符”,即象征;所谓“自至”,即受命于天;而“非人力所能致”一语,用现代术语说,即不能以选拔、荐举或“普选”,来决定人间的终极价值。“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这也许是“自然主义”的,但与此反对的人类中心思想,已经破坏了文明领域内部的生态平衡(如各安其序、各守其位的精神支柱);接着一发不可收拾,摧毁了种族之间的生态平衡(如现代世界人种比例的倾斜),最后,广大自然界的生态平衡遭到“逻辑性的扰乱”。现在,它已危及人性的生态,使得天平危险地偏向一边,视人为物的精神病、视物为人的恋物癖,像艾滋病一样成为浪潮,席卷世界。

在这人自己一手造成的灾变下,绿色和平运动兴起了,但绿色和平者毕竟还是人类中心的信徒,所以他们无法知道,要恢复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则必先恢复种族的与文明之间的生态平衡──这恐怕是现代的西方人无力办到的。因为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完成一场包括宗教、科学、艺术、哲学、生活方式在内的文明转型,甚至种族转型,甚至塑造一个“对此适应的种族”。

生态平衡观,是二十世纪的大规模屠杀的副产品(人对人的大屠杀,人对自然的大屠杀,以及科学对人际的大屠杀……),人对宇宙的新理解,是以如此大规模的死亡和绝种为基础的。不错,这观念发轫于生物学的探索,但又何曾不受益于社会的心路历程?农药化肥万能论、机器设备万灵论、战争革命万能论……等一系列“立足于机械唯物论之上的科学信仰”,给人带来的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浩劫,一番又一番无意义的悔悟。

是自然意识的曙光,照亮了生态平衡的圆镜。这圆镜流露的欢喜、淡泊与宁静,是无法用金钱和权能来衡量的。对自然的深刻意识,是生态平衡的保证。长期的适应,使人类把生态关系的关照化作新型的本能,这本能是以良心、报应、慈悲等词汇来表达的。如在佛教的术语中,生态思想是用佛光、佛性来表述。它以良知的彻捂,来达到科学达不到的天然屏障,在根子上维系人与自然的协调。

工业文明粗暴地践踏了这一关系,使生态平衡的世界秩序受到破坏。于是,新的世界秩序不得不诉诸炮舰甚至核威慑,各种僭主专政应运而生。人在追求自由的时候,反而遭受更大的奴役。反自然的人不但自食其果,还逼迫自然之子强咽这苦果。

这足使常人发疯的苦涩,还使许多文明灭绝、许多种族陷入贫困。这种疯狂先在西方的殖民地和附庸国流传,四百多年后(1492—1918年)终于传入西方本土,西方人开始自己强迫自己来接受恐怖统治。而生态平衡的观念,正是与“对这一恐怖进行清算”一同发展的。但是西方人毕竟还没有忘记他们的科学至上,还没有放弃他们对技术发展所抱有的幻想,甚至没有减弱对人体的崇拜。于是,他们便用科学、技术的生态平衡观,来说明他们对自然的理解。这十分可悲。但天籁毕竟被听到了,以其成熟的技术文明,以其浪子回头的忏悔,还可以得救。而现在,素以自然之子自我标榜的东方人,反倒充耳不闻,甚至比西方人还要堕落得厉害。现代的东方人,偏偏执迷于十九世纪的西方幻想,企图死死抓住业已破碎的梦境。这战斗前的深沉死寂,不能窒息有志者。他们确信,东方人,一旦年轻到足以重新理解自己的地步,就再也按捺不住复兴的步伐,并以自己的意态走向世界……

天子,你是原发的自然力,在人间的显现、发作。

每隔一定周期,他要重回人间,洗涤文明。这洗涤有时体现为和平渐进的改造,但更多则演成毁弃──重建式的浩劫。自然力对文明的这一反弹,常常不可遏阻,因为它不是从文明外部以强制力切入,而是从文明内部,以渗透的方式,生长、膨胀、炸开。这浩劫,常在杰出人物的心中萌生,以他们的思想为媒体,掀起狂风烈浪的天体运行。这洗涤,是由文明自身的污垢激成的,在更深的层面上,是为补救种族的缺失而发。

一百年算什么?一千年算什么?

或迟或早,原发的自然力总会再临,以人类可以明白的暗示,或人类难以接受的浩劫,召唤一个绝境中的种族,发动一场生存方式的天体运行、文明模型的运作转换。

三千年的历史、五千年的演化已经教会了我们,百年不过一瞬,千年也可稍待,何况数十年间?一种节奏,隐约而宏大──那不正是一个新的种族与文明在其诞生之际,所触发的阵痛?

不论你是否欢迎这发作,他总要来的,并以森林般的生长、火焰般的催化、金属般的切入、洪水般的渗透、岩石般的稳定──斡旋文明于世纪末。

“故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欲以天之为政于天子,明说天下百姓,故莫不牛羊、豢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我未尝闻天下之所祈福于天子者也,我所以知天之为政于天子者也。”(《墨子·天志上》)

──生命之祖的权力,秉承生态;宇宙代表的尊严,来源自然──“故天子者,天下之穷贵也,天下之穷富也;故于富且贵者,当天意而不可顺。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上》)对于他,文化,象征,不过是说服群众,建立秩序的道路──“祭之日,王被衮以象天。戴冕十有二旒,则天数也。乘素车,贵其质也。旗十有二旒,龙章而设日月,以象天也。”(《礼记·郊特牲》)至于他的本心,却并不看重社会的偶像、文化的伎俩(如“象天之术”之类)。仪式崩溃的地方,须神话接纳文明之种;结构瓦解的时刻,信念就成为决定命运的力量。

一场社会灾难,就是天命拣选的盛大节日;种族危机,正是文明新生的契机:“非忘象者,则无以制象。……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斯盖功用之母,象数所由立。”(韩康伯:《易注》卷七)如此断绝妄念,从一个星球,进入另一个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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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象与德


象与德,时时被理解为表与里。而《荀子·非相》则在反对世俗相法的论辩中,不期然地保留了有关天子、圣王外部形象的原始资料。

(一)帝尧身材过长,帝舜身材过短,且尧舜两人都有三个瞳人。

(二)再看夏、商、周三代的开辟之主:死刑犯(鲧)之子夏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夏台的在押犯商汤半身偏枯,羑里的服刑者周文王的身材过长,而名满天下的周公则像一株枯折的树干。

(三)据《史记本纪》,秦王嬴政“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汉王刘邦“隆准而龙鬚、美鬚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都是异常之辈。

(四)那些被天命所弃的帝王,也有异状,如徐偃王额头低窄,但桀、纣却魁梧秀美。

(五)至于名臣,则皋陶的面色有如剥了皮的瓜果,伊尹没有一点胡须,傅说则是个驼背。

象与德,不仅是表与里、实与名,还是同体同构。《大戴礼·五帝德》如此描写天子的德行:

(一)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

 [他的生长过程仿佛退化过程,从独一的“神灵”演为泛泛的“聪明”。第三项“弱而能言”还保留了神灵的遗绪,“慧齐”、“敦敏”就日益世俗化了。这种退化,显然是一个中和:汇自然力入社会体。]

(二)黼黻衣,大带、黼裳、乘龙云;以顺天地之纪,幽明之故,死生之说,存亡之难。

 [他的舆服之盛,应合天道,黼黻衣──天地之纪;大带──幽明之故;黼裳──死生之说;乘龙云──存亡之难。生于天地之纪,终于存亡之难,存亡,种族与文明的气数,而非一身的大限;种族与文明的使命,被置为最终的归宿。]

(三)历离日月星辰,极。畋土石金玉,劳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

 [天子的功能是使文明与自然保持平衡。所以他依据自然的周期,来建中建极。他劳心畋(原意为畋猎,引伸为整治、收获)土、劳力畋石、劳耳畋金、劳目畋玉,分别创造了农事、工业、兵事、礼仪。他又节用自然资源,给大地以休生养息的机会。]

(四)治正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

 [依据自然的五气,设置人类的五量;针对种族的万民,揆度文明的四方。]

(五)教熊、罴、狼、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

 [只是在战时,即非常危机时刻,才可以纳自然之力于文明之轨;否则,决不可以改变自然与文明间的主从关系。]

(六)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

 [死与亡的区别,死是一身之亡;亡是体制(“神”)之死。体制死后,遗教不散,是柔胜刚的证明,是精神对强制力量的胜利。三百年深仁厚泽,恰合古代王朝寿命的常数;再加上此后二百年的衰世,正应“五百年王者兴”的谶言。]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庭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礼记·经解》

如此圣德,不是文明之果,而是自然之实;是从宇宙诞生之初,就注定要光大不已的。

《康诰》曰,“克明德”;皆自明也。《太甲》曰,“顾(言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

──无名氏:《大学》

自明者犹如太阳,无须外物以自光。

克明峻德,即恢复被后天之尘所蔽障的神明之德。

峻德,朱熹《大学章问》释“峻”为“大也”,实误。

形容“德”何以用形容山的“峻”?因为“峻”与“俊”、“骏”、“畯”均有“极为杰出”之意,其共通处恰在于“夋”,夋为帝俊的古称,即古老的上帝。峻德,即“夋德”,即神明之德。

如此自明,则“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无名氏:《中庸》)

(一)“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经·大荒西经》)这是自明者的诞生,也是生命之神的序曲。日的自在与人的蔽障(如甘渊)之间的鲜明反差,凸现了生命的起伏。

(二)“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山海经·大荒西经》)这是生命之神的变奏。月有盈亏,但作为“不完满的象征”却向不完满的人类指示了完满的可能。

(三)“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山海经·大荒西经》)这是生命之神的通天之歌。五采乌,作为上帝的下友,身兼地坛的司仪、守护,显示了精神是可以飞腾达天的。甲,关于五采(彩)鸟的具名,《大荒西经》说“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乙,关于五采鸟的活动,《大荒西经》说,“鸾凤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丙,关于五采鸟的功能和所兆,《海内经》说,“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

(四)“卫丘方员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山海经·大荒北经》)这是生命之神的超渡之歌。扎根大地的竹,载人渡过不可渡过的深海。

(五)“帝俊赐羿彤弓素矢,以扶下国。羿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山海经·海内经》)这是生命之神的降临。

(六)“帝降夷羿,革孽夏民”(《楚辞·天问》)这是种族命运的天体运行,所以,东夷族的首领(夷羿)所革命之对象,并非夏王的孤身一人,而是夏民的万众:他要干掉夏的种族与文明。这是类似于《旧约》所记录的以色列人对迦南人的种族灭绝?

帝俊,创造了生命之源(人称此为“自然”);又为人的种族辟开生命之道(人称此为“文明”)。

至哉夋德。他的声音充满神奇魅力,尤如浩大的智慧海的隆隆涛声:“不是我要化育世界,是世界期待我的密码……不是我在渴望世界,而是世界朝向我的秩序。”


(另起一页)

第十八章

宿命论者


宿命论者尤其是决定论者虽在逻辑上相当一贯,但在现实中却一再陷入困境:他们的预测术,更多是对现在的说明和对过去的总结,一旦延伸到应该是其本行的未来学领域,却多失灵。邹衍的五德终始论,亦复如是,它更多是对三代政治的总结、五霸争衡的说明,由此而推演为未来学的预测。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他是将历史学的分析,淡入了未来学的预言。

战国末年,礼大崩、乐大坏,新王朝即将代周,而执天下之牛耳,人们纷纷猜测这水德谁属。结果,“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黄)河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看来,秦政的酷虐不仅被法家的操作系统左右,还深受五德终始说等意识形态的支配。这甚至体现在“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六X六=三十六)……更名民曰黔首(黑头)”(同上)等一系列器用、名目的象征方面。无疑,始皇帝依据五德模式建立正统,一如他利用法家理论来奠定秩序,是“成功的创造,甚至是成功预测”的一个显例。遗憾的只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他搬起石头杀人,结果用力过猛,一不小心,敲碎了自己的额头。

正如理论框架经常受到经验事实的挑战,秦的水德所象征的严酷的冬天并不持久,于是邹衍的五德终始图式也就受到了严厉的考验:“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大德。天下号曰‘汉’。距上元年十四万三千二十五岁,岁在大棣之东井二十二度,鹑首之六度也。故《汉志》曰岁在大棣,名曰敦,太岁在午。八年十一月乙巳朔旦冬至,楚元三年也。故《殷历》以为丙午,距元朔七十六岁。”(《史记·律历志下》)

“伐秦继周”的观念显非邹衍五德相推的原意,它是把秦当作一个变态而删除于五德轮治之外:而所谓“木生火”,显系来自另一种五德图式的演化结果。按邹衍五德序列,周的火气克殷的金气而胜,殷的金气克夏的木气而胜──木并不能直接生火,即火克金而不克木。

那么,按照新的解释,汉的火德又是从什么样的木德生出的?《帝王世纪》提供了新五德终始图式的范例:

(一)庖羲氏,风姓也。蛇身大首,有圣德。燧人氏之没,庖羲代之,继天而王,首德于木,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东方,主春,象日之明。是称“太昊”(按:昊即天,“太昊”即“皇天”。这里明确指出“继天而王”的天子与天本身的同一)。

(二)神农氏,姜姓也。……人身牛首……有圣德。以火承木,位在南方,主夏,故谓之炎。

(三)黄帝……姬姓也。……龙须,有圣德。……以土德王。

(四)少昊帝名挚,字青阳,姬姓也。(《古史考》:“少昊以金德王,故号金天氏。”)

(五)颛顼……首戴干戈,有圣德。……以水承金,位在北方,主冬。

(六)帝喾,姬姓也。……言其名曰……,有圣德。……以木承水。

(七)尧,伊祁姓也。……鸟庭荷胜,眉有八彩,丰下锐上。

(八)舜,姚姓也。……以土承火,色尚黄。

(九)禹,姒姓也。……以金承土。

(十)殷出自帝喾,子姓也。……以水承金。

(十一)周,姬姓也。……以木承水。

(十二)秦,嬴姓也。……

自以水德,故以十月为正,色尚黑。

试析五德始终说里庖羲至周文十一位古天子之概略为:

(一)庖羲木──(二)神农火──(三)黄帝土──(四)少昊金──(五)颛顼水──(六)帝喾木──(七)尧火──(八)舜土──(九)禹金──(十)殷水──(十一)周木。

这十分合乎“五方帝”的轮转模型,即东方,春,木;南方,夏,火;中方土;西方,秋,金;北方,冬,水。然而,理应排位(十二)的秦水,却无法据此纳入这一模型。其理由十分简单,正是在秦代,五德终始说刚刚确立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有据可查,无法更改,而自庖羲至周的三轮十一代却是战国时人“托古改制”之作,可以尽情编排。另方面,也正是据此新图式,汉的火德才可以跨越秦的“无道”而遥接周的木德(“伐秦继周”)。

而据《初学记》(唐·徐坚等编)所列汉以后的五德续行图式,“汉氏火德──魏氏土德──晋氏金德”,显是邹衍之后五方帝德图式的演绎所致。在此,历史的讽刺是多么清晰,率先以官方身分奉行并推广五德终始论的秦,反而成了这一意识形态图表中的唯一例外,而被汉代新的政治需要为证明自身的历史合法性而一举排除。

尽管邹衍的论著系统已是残缺不全,但毕竟是建立在经验基础的历史感之上的,他的五德终始论,不是硬套五方帝德的图式(类似汉代官方意识形态所编排的那类价值预设,是被大一统体系的形而下压力所支配的)。尽管他采取了象征的手法。所以他的五德相推如按汉代五方帝德图式强行编排下来,将不免显得有些缺乏方向感:

(一)中方土──(二)东方、春、木──(三)西方、秋、金──(四)南方、夏、火──(五)北方、冬、水。

这种跳跃显然违背常识中季节运行的规则(春、夏、秋、冬),也不合四方轮转的传统轨道(东、南、西、北);但这“中──东──西──南──北”的跳跃,却与中文的民间口语里表达一切方面的成语“东西南北”不谋而合。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某种更原始的宇宙模式的浮现。这种模式据太阳的升沉方位,先定东、西,后辨南、北,一如先有春、秋,后有冬、夏。

土、木、金、火,还象征基于历史经验的更深判断:

(一)黄帝的土德,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自然状态。

(二)禹的木德,是以木疏通水患,平治天下。

(三)汤的金德,是殷的青铜时代的核心力量。

(四)文王的火德,是超越时代的精神烛照,郁郁乎文哉,岂是虚言。

从生活经验的角度分析,五方帝德,则更近于一个工业过程:

(1)木──(2)火──(3)土──(4)金──(5)水:是一个相当完备的冶炼操作程序。

(1)以木即原始能源为始,(2)以木生炉火,(3)以火炼矿土,(4)以土提炼金属,(5)以金入水,定器用。而冶炼过程,实为青铜铁器时代最尖端的技术。

相比之下,邹衍的五德终始顺序则合于五方帝德图式的“方位、季节、五行的大一统联合体”,而表达了农业生活的经验:

(1)土,农业的根本──(2)克土之木,土的产品(如农作物)和掘土的工具──(3)克木之金,刀斧之类──(4)克金之火,冶炼──(5)克火之水,无所不在的生命之源。

从这种“行业象征”的角度看,五方帝德图式显然晚于邹衍的五德终始,因为冶炼晚于农业。从由简至繁的发展来看,亦呈如此,因为如上所述,正方正帝德是大一统的意识形态的联合体。

(五)最后,即将来临的水德将无情地吞灭一切,在邹子看来,这似乎意味一个黑暗的大一统时代,“故其色尚黑”,即高压与寒冷;“其事则水”,即窒息一切。在它之后,将继之一轮新的原始时期:“水气至而不知”的预言表明,水德是人的感情所厌恶的;“数备,将徙于土”的预言表明,新的自然状态,得以开启新一轮的文明。

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秦是这样意义的“水德时代”吗?或,短暂的秦,足以囊括与“自然状态”、“木石文明”、“冶炼文明”乃至“精神文明”相平衡的“黑暗文明”吗?

我们的答案近乎肯定。

事实上,甚至在“伐秦而代秦”的汉代官方意识形态如五方帝德图式的编排中,也依然隐藏着一种矛盾的不打自招,在企图抹掉水德时代之现实的同时,却以其任意编排宗教预言的为所欲为中,透露了典型的水德时代的杀气:无孔不入的窒息,冒充光明的黑暗,以及包笼一切的冰川。所以,汉力图从五德相推的图式中一笔勾销秦,毫不足怪:汉承秦制,汉德是秦德的光大。《汉书·郊祀志》有记载可以明此:

(汉)二年,东击项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帝有五,而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词,名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祀官,复置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

上述《郊祀志》记载的公社,是作为祭祀水德的组织而存在的,刘邦的灵感乃是自我神化的方略,其目的是在公众心目中确立“新始皇”的权力感。至于魏、晋以下,亦何足论。五德终而不始,白、青、黄、赤之帝,成为黑帝的装饰──在我看来,秦迄今两千二百年间各王朝之德,都是变相的黑色水德,甚至连“共和国”也是黑心水德居于主流。其中虽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区别,但色尚黑的大一统、无章法的意识流、令人窒息的杀气风格、长城时代的压抑……却极相似。其谶语是“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而人一旦得志,便是小人,娶妾吸毒,极力向下“享受”──水终于战胜人,成为支配中国命运的力量。无怪谭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年)在《仁学界说》中慨然叹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谭氏之阙在于,没有再追问一句,为什么二千年来之政,皆是秦政、大盗?为什么二千年来之学,皆是荀学、乡愿?进而言之,又为什么只是在两千两百年长城时代的大一统即将飘逝之际,人们才猛然觉悟到这一点?

难道,这里没有一种难以说明、但不难预言的宿命吗?

阴沉的迷雾笼罩世界,浑沌刚刚分化,万物尚未生出,这时,几颗寥落的星辰,开始以苍白的眼睛喷出泪水,无所期待,专心展望。

清晨的露水滴下,注入张开的花蕊。沁人的音乐,于无声处,敲击着世界的神经。那湿润而空荡的回响震开迷雾,倾诉未卜先知的秘密,又像故意隐藏重大的消息,仿佛要把决定命运的咒符留到决定命运的时刻……

看不见,摸不着的阴霾,窒息宇宙。正是阴霾的统治激发了希望之力,因为没有希望,生命便无法呼吸。一天天的阴霾,一点点的蚕食,酷毒剥尽的,不过是早该消逝的腐物,挺拔的真岩由此显现。

麻木不仁的时代即将破碎,新的种族、新的文明舔舐酷毒,吞咽杀机,自我孕育,自我膨胀,新的季风开始吹拂,新的物候由之兴,阴霾就要收敛,阳气就要升腾!

云雾的统治开始崩溃。白融融的雾团,一位真诚的浪子,沿着青黑色的山麓,以其本色,不停地涌溢、消长、翻滚、周折。云雾已经消散,但永远不会死亡;所以,山峰才更加庄严与神奇……它以巅极的名义,请求保留云雾!它以阴霾的名义,请求推举山峰!

至诚者要把矛盾而丰富的宇宙消息,注入这逻辑而刻板的世界,使之兴奋,使之受孕。他多么需要在游戏中尽性,在尽性中完成对世界的爱。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可见,至诚之性不同于人之性──引者),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可见,至诚者作为宇宙的代表,被认为具有无须质疑的主权。

“寂然不动者,诚也。”(周敦颐《通书·圣》)“诚无为,几善恶。”(同上《诚几德》)“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同上《思》)“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思立焉。纯粹至善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起源)、亨(壮大),诚之通;利(完满)、贞(终结),诚之复。”(同上《诚》)

伟大的至诚者,乘旷野风飞来……他从紫霄凌厉而下,又由黄泉腾空而起──百川的颤栗是其前兆,汪洋的狂暴是其伴侣──他不是幽灵在欧洲徘徊,而是天门众妙凝聚。他既是生命之宰,又优游生命之外,反复,生命之道。

他在雾中隐现,有时踞于云端,像是盘膝而坐超然无我──怵目的金光折射回来,柔和的爱意播撒过去,万项云田听凭耕耘,浮动的金海响应召唤!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他突然潜入山谷之中,头上顶戴着天、地、人,整个三界,成为他的压迫者!他们正联合起来,企图碾碎他,逼使他就范……而他却仅仅报以微微的一笑!从这笑意的轻淡,可以测出压迫的沉重──他对越沉重的压迫,就报以越轻淡的笑意。

这放浪形骸的自由之子,像拘谨慎言的少女──令人惊奇的不协调,如此完美的协调一身,以致“矛盾”成为他的和谐的不可阙如的一部分。

鲤鱼打挺般转身离去──是他的象征;山道上起伏顺延,所过之处席卷一空──是他的行径。

在这开拓人心的运动下,云雾确实在消退!

一个事物的过激运动,正是他步入死境的初途?

现在,他位于一座峭壁的绝顶,极目四海,寂寞而安详,仿佛沉入涅槃之境……

他的头上闪电雷鸣,他的脚下哀鸿遍野,银铮铮的巨臂撕裂了厚重的乌云,永恒的苍穹也为之震栗。无情的呻吟折磨人们的耳鼓,永恒的精神为之变形……

瓢泼大雨倾泻,泥石山洪纵横,一切攻势,意在摧折这落寞的绝顶──既无泥土覆盖,又无草木屏障;万年的冰川,亿载的烈日,轮番凌迟,使它皱折满目、断残不堪。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这无非因为,那绝顶,已经弃绝了求名的渴望、发财的智慧、专断的行径、谋略的作为,“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达到“亦虚而已”的无哀之境。


(另起一页)


第十九章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其源出于《五经》中号称“孔子手定”的《春秋》一书。而称史书为春秋,又出于殷人的古礼,分一年为春、秋两季。甚至在西周前半叶,依然通用这分年为春秋两季的制度。验之于殷代甲骨文与西周前期金文,都是如此。甚至连“其言不雅驯”而少受正经化改篡的《山海经》,亦同此例。

与四季观念的晚出不同,殷代已有“四方”观念的发明。

“东方曰析,南方曰来,西方曰夷,风曰彝……。”(刘晦之家藏骨)

这里不仅有四方之名,连四方的风神、名目也言之凿凿,至于析、来、夷、等专名,有释为四方区域之名,有释为四方主宰神名,但其代表卜辞作者心目中的四方,则殆无疑义。这可以与《山海经》中的记录可以互为印证:“……日月所出,名曰析丹,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大荒东经》)“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大荒东经》)

《山海经》与殷契卜辞所载的具体名号,虽略有变异,但表达的观念却极近似。殷契中不仅有四方观念及四方风神,还说有对四方地神的祀礼。

如《殷契粹编》九〇三──九〇七连续所载即是:“东受年。”(《殷契粹编》九〇三)“南土受年。”(《殷契粹编》九〇四)“西方受禾。北方受禾。癸卯贞,东受禾。西受禾。”(《殷契粹编》九〇五)“口卯卜,北受年。”(《殷契粹编》九〇六)“己已,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口,日吉。东土受年,吉。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殷契粹编》九〇七)以上遗粹表明,殷代观念中不仅东──南──西──北俱有,而且方位的周流序列与迄今流行的“东南西北”顺序也已经完全一致。这双重一致(九〇三——九〇六为一组,九〇七独自为一组,并非巧合可致,而是反映了一种共通的宇宙模型观念。由于这四方观念的浸润,到西周后半叶,终于由“春秋”两季再分离出“冬、夏”,形成春、夏、秋、各的四季制度。例如,殷契中的“冬”,仅作“终”解(如《小屯·殷墟文字丙编》七一及七三)。

以上遗粹表明,殷代观念中不仅东──南──西──北俱有,而且方位的周流序列与迄今流行的“东南西北”顺序也已完全一致。这双重一致(九零三──九零六为一重,九零七独自为一重),并非巧合可致,而是反映了一种共通的宇宙模式。由于这四方观念的浸润,到西周后年叶,终于由“春秋”两季再分离出“冬、夏”,形成春、夏、秋、冬的四季制度(殷契中的“冬”,仅作“终”解,如《小屯·殷墟文字丙编》七一、及七三。)。到《书·尧典》(成书于春秋时代,尽管汇编了不少西周以前的史料,如现今可以推算出来的古代的天文观测记录),四季与四方的配合才宣告完成: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万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分命妻仲,宅隅夷曰荡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乌,以殷命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昂,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这一历史性的结合还推演星空,把天区也一分为四,从而形成东南西北各七星宿共二十八宿的“天文体系”。四方观念原起于空间定位的需要(如前、后、左、右),这在古代各民族是一致的,而季节则出于对时间定位的需要(如对“年”的分割),这在古代各民族则并不一致:由于不同的经纬度,由于不同的宇宙模式。既然季节乃是宇宙循环的基本周期,则殷的两季制演为周的四季制,乃是天体运行般的革命:有春秋无冬夏的观念,则以宇宙命运的“盛衰”而忽略了人间的“兴亡”;春夏秋冬,才构成兴盛衰亡的全息。

春、夏、秋、冬的全局定位,产生于西周中后期,并非偶然。当其时,周种族已完成对殷种族的革命,周文明已走出殷文明的阴影,“终日乾乾,夕惕若”的君子,如旭日的穿透力,把“小邦周”对天命兴亡的政治观念,熔为天道盛衰虚盈无常的文化观念,并将之投影在新的“正朔”制度上,从而刷新每个王朝替天行道的证明。殷的两季天命,演化为周的四季天命,几乎与此同时,四宿(天)与四方(地)的配和为天地的四季,此即所谓“与天地合其德”。

金银铜铁──皇帝王霸。

希腊彼阿提亚地方的诗人赫希俄德(西元前八世纪)在其著名的教谕诗《农作与时日》中,曾描写了“人类的四个种族”,即黄金的人类、白银的人类、青铜的人类、黑铁的人类,他们的时代象征,其含义,极近中国有关种族与文明观念的“皇──帝──王──霸”的四分法。

“金──银──铜──铁”与“皇──帝──王──霸”的相似性,突出表现在它们与另外两组观念的互通性上:

(一)春──夏──秋──冬

(二)起源──生长──衰落──解体

释(一):贯穿于中国传统的观念中,甚至在中国人常见的娱乐工具──“麻将”中都有具体的物化。

释(二):由英国史家A·J·汤因比(一八八九──一九七四)在其《历史研究》中系统阐述。

古代中国直接引入“皇──帝──王──霸”观念组合的文献,极少希腊“金──银──铜──铁”的叙事性,而在主要叙述历史周期的文献的《庄子·缮性》中,则尚未直接点出皇──帝──王──霸的名目。但先秦时代已分别产生了皇──帝与王──霸两组概念,皇──帝是天神的古称,王──霸则是治术的分别。帝先于皇,但后来者居上,故有“三皇五帝”之尊号。王先于霸,故含西周道德之懿范,霸则写尽春秋战国之铁血。秦汉以后,这两组原不平行的概念,为适应大一统世界观计,而逐渐融合为一组道德等级,其功能是为长城时代大一统秩序的阶梯。

下面,试比较希腊的金银铜铁观与中国的皇帝王霸观的具体内容:

A一:“始初,奥林匹斯山诸神创造了黄金的人类。那时人就像神一样生活在完满的幸福中。他们不用手劳动,因为人地无须他们的帮助就生长出果实。他们不知道老年的忧伤,死去对他们说来就好像在沉睡中离去。在他们离去后,他们的灵魂就被派到大地上居住,保护并帮助活着的人们。”(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A二:“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相处)一世而行(能)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皇) [号之为皇者,煌煌人莫之违也。烦一夫,扰一士,以劳天下,不为皇也。] ”(《白虎通义·号篇》)

B一:“然后,诸神又创造了白银的大类,但他们在道德与幸福上再不能媲美“安宁的老一代人”。长年以来他们一直是儿童,一旦达到成年阶段,他们就拒绝向诸神致敬并互相杀戮。死后他们就成为居住在大地之中的好精灵。”(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B二:“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帝)”(《庄子·缮性》)

这一时代正相当所谓“教而不诛”(《战国策·赵策二》)的“德莫大焉”(《吕氏春秋·先己》)历史季节。

C一:“倾轧便开始咬啮这个世界。他们手中制作的都是青铜的物品,由于他们自己的创作物,他们从高高的地位下降,而且离开光明,落到黑暗王国,不受尊敬,被人忘怀了。”(赫希俄德:《农作与时日》)

C二:“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王)”(《庄子·缮性》)

这一时代,正相当于“诛而不怒”(《战国策·赵策三》)的“事莫功焉”(《吕氏春秋·先已》)的历史季节。

D一:“神降下英雄们,当他们生命终了,神派他们去无比幸福之地。英雄之后出现了铁的人类,就是我们这些乱世的种族。我们的命运是昼夜的劳作和精神的烦恼,直到种族灭绝时。而这要等到自然秩序完全颠倒,人的感情被仇恨支配的那一天。”(赫希俄德:《农作与时日》)

D二:“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消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以从于心。……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霸)”(《庄子·缮性》)

仔细读来,《缮性》二、三、四的“德下衰”,实相当于其他文献中的皇、帝、王时代;在此之上的史前无何有之乡(“古之人”)是特为突出道家的反文明论而前缀的,正如为合于四季之数,而删去了作者当代的诸侯争霸。

这无疑是为了表达作者批判现实姿态,尽管有此殊异,但历史发展的因阶段论的框架本身,却没有受到质疑与摇撼;从四阶段论(皇──帝──王──霸;产生于东──南──西──北;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春──夏──秋──冬等等)的依然故我,可依学派不同而变换名目来看,其强大的再生力惊人顽冥。

由希腊的“金──银──铜──铁”与中国的“皇──帝──王──霸”之间的对比中,可以理解四季说(以及给它以支持大量的生、老、病、死等“四季现象”)并非仅是纯粹的中国现象;而是人的灵性共同感悟的宇宙脉息。

而由中国、希腊共通的四季说与A·J·汤因比《历史研究》所力陈的“文明的起源(生,皇,黄金)──文明的生长(老,帝,白银)──文明的衰落(病,王,青铜)──文明的解体(死,霸,黑铁)”的四季说之间的对比中,可以理解四季说非仅古典现象,而是现代和后现代的人类依然无法回避的一个生命现实、宇宙机理。

──这正如范仲淹(九八九──一零五二年)的《剔银灯》下阙所云:“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惘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关于汤因比与赫希俄德之间在四季说观念上的具体对比,也是十分有趣和妥帖的,读者不妨自己找来一读,兹略。)

皇帝王霸──春夏秋冬。战国以至秦汉所形成的“皇、帝、王、霸”的系统性观念,实具以下三重含义:

(一)各级尊号。

(二)相应于各级尊号的“宇宙政治”(即沟通天地人的大政治,相对于拘限人事的“世俗政治”)行为的诸层级。(三)由行为层级所分割的时代周期。

关于(一)可以《白虎通义·号篇》为代表:帝王者何?号也。……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或祝融)也!……五帝者,何谓也?礼曰,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三王者,何谓也?夏、殷、周也。五霸者,何谓也?昆吾氏、大彭氏、豕韦氏、齐桓公、晋文公是也。……或曰,五霸,谓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吴王阖闾,是也。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法不张。[霸犹迫也,把也;迫胁诸侯,把持王政。]

在某种程度上,以上区分是对《管子·兵法》上“十八字诀”的发挥:“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转引自《淮南子·本经》)

关于(二),可以蔡邕(一三二──一九二年)的《独断》为代表:“上古天子,庖羲氏、神农氏称皇,尧舜称帝,殷周称王,称谓不同,明德有优劣也。德的优劣正如《淮南子·人间》所分析的,“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此种政治行为的区分,体现在意识形态上则是,“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淮南子·本经》其出弥下,其用弥繁。这其实又是《白虎通义·号篇》的某种缩写:“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也。皇者谓何?亦号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之大称也。”

关于(三)战国秦汉已通用的历史分期法(社会发展的阶段论)已很清晰:三皇(有巢氏、燧人氏、庖羲氏)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三王(夏禹、商汤、周文)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

皇──帝──王──霸的层级系统所品评的政治行为,并非汉儒的单纯造作,而在战国时期就蔚为大观了。如《战国策·赵策三》:“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各顺其宜。”教而不诛,是皇道;诛而不怒,是帝道;制法制礼,则为王道。霸道时代(战国)还缺乏对霸道的理论说明。推演霸道于此系统者,如《管子·禁藏》所云,“凡有天下者,以情伐者,帝;以事伐者,王;以政伐者,霸。”《管子》是成书于秦汉以后的所谓伪书;而秦汉之际的《吕氏春秋》对此的阐释应该更加接近原意:“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强焉。”(《先己》)

这说明,帝、王、霸的德业,皆因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意外间获致。《吕氏春秋·务大》更有一段文字表明,隐形在霸──王──帝之先的“皇”,还有一层“服海外”的国际政治含义:“昔有舜敬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内矣。汤武欲继禹而不成,既足以王通达矣。五霸欲继汤武而不成,既足以为诸侯长矣。”

这也是典型的“退化史观”。然而,结合《战国策》“教而不诛”的皇道,而看《吕氏春秋》“服海外”的皇道──则“皇”的宗教与种族生成方面的意义,远在“帝、王、霸”等品级之上。

而宋代学者邵雍(一零一一──一零七七年)的《皇极经世》更推广(三)的意义,把中国史的分期(皇、帝、王、霸)与更广泛的宇宙脉息联系了起来,从而予这观念以更大的张力:“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时也。《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卷十一》)”

遗憾的是,为适应四季,竟把《五经》砍去一经(《礼》),断为四经了。但批评者亦不可因此步入另一极端。如近代以来的“以夷变夏者”们,向西方寻求真理,无端攻击邵雍造作新说以附会“循环史观”。如侯外庐等的《中国思想通史》就是如此。其实早在先秦《庄子》中,大年与大春大秋的周期就发现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逍遥游》)

印证《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历史预见,“五百岁为春秋”(这时还显然没有夏、冬的出现,可见春秋两季遗绪之深)很难断为“修辞手法”或“寓言”,而极可能是受到古史观念的启迪。而近代以来的以夷变夏甚至以夷猾夏的学者,无异蔽不通此的知识朝菌、理论蟪蛄。

伟大的四季,并非脱离人而自存的纯粹客体(否则,“春秋”何必分为“春夏秋冬”,“年”又何必断为“春秋”),而是因人因事而异的活性经纶,基于这一认识,《礼记·孔子闲居》点到了四季说的穴位:“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他以此坦诚,“四季说”具有宇宙律的性质。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不妨承认,孔子还是殷周文明的综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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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子与四季节律


天子,作为文明的创造者,常在边缘与主流的循环中,并主导循环转折的方向。

天子,从边缘到主流,又从主流到边缘,再回到主流,再度边缘化……

天子的移位,构成了“文明的季节”。

天子的循环,在人类经验中可以表达为五行相生:木──火──金──水──土……

木,春天,东方,其色青。在浑茫大地中,生起并不规则但能创造规则的林莽。其完美形式是诗,赞美的诗(“颂”)与武士的诗(“史诗”)。

火,夏天,南方,其色赤。把生命的长期蕴积转化为熊熊奔放的能量会演。其完美形式是科学和知识,是智慧的条理化及智慧本身的燃烧。

金,秋天,西方,其色白。这是怀疑主义的精髓,兼容并蓄、政出多门是其特征。它崇尚力而贬斥善,其完美形式是对人体的感官崇拜。

水,冬天,北方,其色黑。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幻构永世长存的世界冰雕。其完美形式是神权国家,在底层的余温里,进行文明的育种。

木生火,通过燃烧;火生金,通过提炼;金生水,通过分解;水生土,通过沉淀。

土是万物的枢纽:土生于水又生于木。而木即生命,则是万物的始基。土,永恒的主题,其色无所不包,故有“五色土”之称。古人所谓“土色黄”一语,是拘于黄土高原的经验,而无视了世界之繁。

火能冶金,使金的形态变换,却不能变金为火。水则能溶金,使汪洋大海成为金的最大矿床;能容万金者,竟难塑造人。水与火,北与南,世界的两极。火的颜色是红,它代表残酷斗争的鲜血淋漓;它是生命力升高、张扬到无情阶段的标志。水的颜色是黑,它代表妥协和解的盖棺定论,它是生命力凝炼、铭刻到永恒阶段的标志。民主的时代秉行火德,专制的时代秉行水德,火德不能制水,水德不能制火。水火的单一主导,皆不利于伟大灵魂的化合。因为,不论民主还是专制,其要义均由多数群众对少数精华进行审判;两者的区别仅在,民主时代表面上是多数统治,专制时代表面上是少数统治,但在底里,少数寡头若离开了多数的默许、配合甚至层层加码,又何从施其暴虐?而伟大灵魂的萌生,虽然位于水火的变数;但其壮大、化合,却是通行于水火之间即,从民主而入专制的间隔,或从专制而入民主的过渡。此期的机缘,赋予精神(当只属少数精华之士)以特尊。

此刻,正是所谓“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班固《白虎通义·天地》)的千年佳会,于是,“文章”被列为宇宙的峰极。

这也许只是书生的偏见,但参照张载《正蒙·神化》所谓“天下之动,神鼓之也。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的评说,可以领悟,所谓“辞”与“文章”已在过渡时代的骚乱中,被列为“宇宙的枢纽、天地的神符”即高无上矣的命运之兆、文化象征。

天子与四季节律,早在夏商周三代的城邦时代与秦至清的长城时代之间的过渡时期(“春秋战国”),就被《礼记·月令》意识到了:

“仲春之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天子居青阳太庙,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苍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仲夏之日,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天子居明堂太庙,乘朱路,驾赤駵,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粗。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天子居太庙太室,乘大路,驾黄駵,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圆以闳。

仲秋之日,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天子居总章太庙,乘戎路,驾白骆,载白旗,衣白衣,服白玉,食麻与犬,其器廉以深。

仲冬之日,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天子居玄堂太庙,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与彘,其器闳以奄。”(无名氏:《礼记·月令》)

以上所载,是十二月的中轴四月之天子礼仪行为之概要。

“仲”位于“孟”与“季”之间,如仲春位于孟春之后,季春之前。四个中轴之月,堪称四季的彝范。以下则是对中轴月诸现象的记载,它们表明,当节时如果行为失节,将造成天人睽离的严重局面:“仲春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

所谓“仲春行秋令”,可以理解为是在“文明起源”的时代,推行“文明衰落”时代行之有效的方略。结果,“逆境中的美德”让位给“丧失自决能力”,这表现为(按汤因比的解释):

(一)模仿的机械性;

(二)旧瓶装新酒;

(三)创造性行为的报应;这又包括(A)对一个凡人的崇拜;(B)对一种人间组织的崇拜;(C)对一种人间技能的崇拜;

(四)军事行为的自杀性;

(五)胜利的陶醉。

(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四部《文明的衰落》)

这一错用,导致的结果不言而喻是灾难性的:其国大水,是象征机械的模仿所造成的齐一化。胜利的陶醉带来的麻木化,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本该各自生长的万物,社会内部既已如此错乱,就很容易招引外部的敌寇以致蛮族。这是对胜利陶醉者的报应,是自然式的调整。

“仲春行冬令”,即是在“文明起源”的时代中,推行“文明解体”的时代可以行之有效的方略。结果,把“挑战与应战”的有机对答变成了“社会体的分裂”和“灵魂的分裂”。文明的解体时代,是文明的冬季,是冬季之神应运而出的母腹。“社会体的分裂”是第一特征,体现为统治者的失德、无能和与统治阶层的离心离德,进而反叛既定的秩序。它还体现为社会外部的无权利者,游离于文明的光环,进而入内争夺统治的权力。“灵魂的分裂”是其第二特征,体现为悖反极端的并存:如自暴自弃──自我克制;逃避责任──热衷殉道;杂乱感──划一感;复古主义──未来主义;超然无我──神化等等(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五部《文明的解体》)。

所谓“阳气不胜”,则象征性地点出了,在起源时代错用解体时代原则,必有其流弊:阳气不胜,即原创力的萎弱,导致“麦乃不熟”,亦即劳而无功。在本该保持内美之纯的时刻,却为物欲之杂所动,社会陷入内乱,逆境的美德流于逆境的丑陋。“君子固(于)穷,小人穷斯滥矣。”

“仲春行夏令”,是放弃在“文明起源”行之有效的“挑战与应战”,转而推行“文明生长”时才可行之有效的方略,如“退隐与复出”。结果无异于“揠苗助长”,在本该鼓气应战时却过早泄气而退隐,将推动复出的潜能自我消耗掉,从而流于“停滞的文明”。这样的退隐,不能导向新一轮的拓展。

“退隐与复出”,是伟大个性发育模式,也是社会进步与文明发育的“韵律”(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三部《文明的生长》)。然而,它是留待转折关头运用的,而不轻易示人。

以上显示,是在仲春之日错行秋、冬、夏三令所形成的僵局。

以下显示,则是在仲夏之日错行冬、春、秋三令所形成的僵局。

“仲夏行各今,则雹水伤谷,道路不通,暴兵来至。

仲夏行春今,则五谷晚熟,百螣时起,其国乃饥。

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

“退隐与复出”,是夏季的旋律!退隐,仿佛花的落去;复出,仿佛果的凸现。花容若不落尽,果的金光又从何透露?

“仲夏行冬令”,是在本该“退隐──复出”的时刻,不能忍耐内力的充实,而急欲诉诸外力的强求,从而把生长变为消耗,把精神的引力化作物质的压榨。例如,希望凭藉武力征服过早建立一个不成熟的世界秩序,少有不落空的。亚述,马其顿,蒙古,纳粹,皆属于此类。“雹冰伤谷”,可谓滥用武力而损伤种族与文明内部的生机。亚述,马其顿,蒙古,纳粹,不仅亡国,而且灭种。

“道路不通”,即生长的途径闭塞,天地人三道的全然隔绝。

“暴兵来至”是对不成熟的侵略行径(因其“过早”而不能达到“罗马的和平”、“秦的统一”、“阿育王的教化”……)的联兵抗击。

“仲夏行春令”,是在本该实现定向生长的时刻,却因外部压力的搅扰而产生回潮与动摇,以致重新退回“挑战──应战”的选择阶段,从而把退隐的修炼,变成了改辕易辙。不退隐,不足以复出;弃初衷,则无以复出。弃初衷与不退隐,同样导致发育不良。如“五谷晚熟”,是发育滞后的征候;更严重的是,晚熟时常伴以节令舛错而造成的空穗!

“百螣时起,其国乃饥”,则是对“该生长而不生长”的惩罚。该生长而不生长,等于放弃了唯一一次的自然权利。

“仲夏行秋令”,是在一次性的生长机运中,急于求成而生搬现成的楷模,把内省的退隐变成了一场外在的求索,结果是潜能的阻塞,接受天启(或是师法自然)让给了忍受人言(在刻意模仿中“丧失自决能力”)。“果实早成”意近“草木零落”,因模仿现成之物而促成的外观“早成”,不过是一假象;其真情是内力的零落,是独立命运的破灭。“民殃于疫”意近丧失自身免疫力这最大的疾疫(近代“艾滋病”正是丧失自决能力的隐喻)。

“仲秋行春令,则秋雨不降,草木生荣,国乃有恐。行夏令,则其国乃旱,蛰虫不藏,五谷复生。行冬令,则风灾数起,收雷先行,草木蚤死。”

“仲冬行夏令,则其国乃旱,氛雾冥冥,雷乃发声。行秋令,则天时雨汁,瓜瓠不成,国有大兵。行春令,则蝗虫为败,水泉咸竭,民多疥疠。”

以上在仲秋、仲冬错行三令的后果,均可据前面的事例而类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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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天子与他的四季


宗教的天子──炫耀在宗教时代的晨曦中。

他的春潮持续扩张,深入地表,把他推为不可触及的神。是春天的物候,使他成为无所不能者。文化精魂的塑造,奠基此刻,一切价值的奠定,示范于此,那扫荡世界的火眼金睛,只是他的仆人,在此雕镂。他的一,化为世界之最;他的无,切开世界的有。他的思虑,点出世界本身,仿佛以色列的古代神名──论者有谓《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中的夷、希、微──是绝大的神秘。因此无名就是他的名字。甚至连倭王也习得这样的思想,不冠姓氏。因为有姓氏者乃有局限(如局限于夏商周等种族文明)。有姓氏的帝王,注定要遭到易姓革命、王朝颠覆。

宗教的天子崛起于政治冰期的晚景中。他是世界帝国的克星,岂能碌碌于小国寡民的事业?他嘲笑老聃李耳式的小家子气。他可以吞咽琐屑之事并消化之,他遭受现实世界的宰制一如心甘情愿地奉献,所以,他也无动于衷地抵御这宰割,蚁巢世界的无视,使他的蔑视增添了一层怜悯,一层种基于生命原欲的豢养──不因占有欲望而损害对于世界的兴趣,而是因为驾驭历史、驰骋到无人之境的好奇与饥渴。驾驭历史,不是影响社会;达到神圣,不必克服世俗。这超级隐士的居处,不在林薮与朝市之间,他的圣所,是在仪式、教义与追随者的营垒中……诚实与心灵的共舞!

他像作物的种子,以自己的躯体做成遗传编码,催化种族与文明的命运,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是最大的:冲破冻土的潜力,令世界惊诧不已;他在经籍图志、史乘传记的符号世界外,支配实体世界的进程。缘此,对天子──精神形式──世界征服者的崇拜(这对群众体现为一种符号崇拜),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是对育种过程的憧憬,是对宇宙精力的信赖。这样的天子,是有待其仆人去寻觅的,即,透过自身以体味宇宙的真情。这不仅需要在生活的体验中去找寻,并矢忠于他;也需要在历史的符号中赫然发见,并极力悟解。悟解,是崇敬的初步;崇敬,是悟解的完成。而学术意义的理解论说,不过是其注脚而已。

对这种族的始作俑者和文明的发难者,是不该以利禄之眼去苛求其成功的,就此而言,初兵反隋的杨玄感要比移易隋鼎的李渊父子,具有更多的天子气。他碎尸万段,但每一段碎尸都像一块马铃薯一样,变成一路豪杰,十八路豪杰反隋锄暴:在此,杨玄感要比李渊父子,更具资格与暴君杨广相嬉戏。庞大的杨广不是渺小的李渊足以克服的;这空前绝后的情色暴君不仅以其荒淫弥合了中国的分裂,而且作为南北朝种族与文明合流的泥石流般的无道者,而载入史册。糜烂的杨广并不能使首鼠两端的李渊父子变成伟人。实践的成败,如何成为辨别真命的唯一标准?胜利者的宣传烟幕、人民大众的漫天呻吟──怎能被赋予莫须有的主权?

南北朝,位于中国种族与文明的第二圈回的春天,从而受到宗教精神的深刻支配。正如五代隋唐为夏,两宋金元为秋,明清为冬,所以,称南北朝为“中国历史的第二次宗教时代”并不为过。顺延而观,隋唐五代的艺术精神、宋元的科学精神、明清的政治精神,对各自的时代亦具相似的主导性。

宗教的虔诚,是春季天子之本质的本质。他是文化的核,虔诚则是他的心性。不论他游漾在宗教之春、艺术之夏、科学之秋、政治之冬──这虔诚都是万变不离之宗。他的诚,使天下得以归化。所以,南北朝时代,是中国传统中极为罕见的有国教的时代(另两个标本则是三代之殷以及当今二十世纪的又一轮)。春是夏的先导,宗教时代也如是导出艺术时代。艺术不是卖笑妇的腋窝,不是劳累者的相声,不是生活的回音壁──而是一股击倒生活、摧毁记忆、再造世界的力量。这力量当然只能来源于超级虔诚的灵府。这超级灵府,不是攀登顶峰而是创造顶峰,不是完成最高的表现而是规定最高的表现──种族的立法者要比文明的执法者,更近于他。不论他的表现是否合乎舆论与迎合民意,他都无意改换自己的命运。他知道关于舆论的笑谈,有权贵大言不惭地披露,“给你一笔钱,买下十八个报纸──就像娶了十八个小妾──我们就有舆论了。”如此民意,则昆虫界、两栖界、爬行界、哺乳界等一系列世界,无不弥漫各自的民意……尽管人类或许充耳不闻它们的语言!

就创造(而非攀登)和规定(而非遵循)的意义言,张角比张天师具有更多的天子气;正如项羽对历史的激励要大于刘邦:失败者在历史中的综合力量,往往大于胜利者。历史原谅胜利者并为他辩护,但这并不等于他真的高尚。失败的英雄,往往不善于玩耍“人民的要求”,但这只是说明胜利的奸雄更加卑贱,更善于和矮人攀亲套近。而失败的英雄则以他旋风式的攻击,摧毁了旧时代的精神支柱,开启一个“没有他就不是这样的时代”!

一旦完成自然的使命──他便隐退到出发点,以便下一次,卷土重来,孵化另一个时令,奉献另一个主宰。他通晓自然的战略,故能立于不败之地;他娴熟运筹退休的艺术,把一次惨败化为一场荣耀。

艺术的天子──在文明的夏季狂烈地燃烧。这时,艺术的精神渗透在种族与文明活动的一切领域。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科学,为艺术而政治,为艺术而宗教:艺术膨胀为万物的张力。这时的艺术,拒绝闭塞灵性A拒绝分化为科学主义;这时的气候,超越阀阅,包容万般的无私。

艺术的天子,仿佛不及宗教天子的神圣,不及科学天子的冷酷,不及政治天子的凝重,但却有挥洒自如的塑造力、空前绝后的开拓力。他超乎寻常地直觉宇宙的脉搏,超乎寻常地把握和表现。在他之前,是混沌一片;在他之后,有种族与文明的喧嚣──他沉默,伫立在分水岭上。每当治世,他仿佛遗世独立,索居在无人之境;每当乱世,他的影响悄然波及人间──嗣后,不可估量的科学(在它面前,一切估量的尺度趋于消解)、无法研究的政治(在它面前,一切用以研究的立场与视角,变得可疑),都从他的吐故纳新之中来……

专业意义的艺术家,是他毅然拒绝的对象。他的感应神奇、思绪真诚、观照无边、领悟刺入宇宙的要害──以致没有表现途径,也没有一种艺术形式,可以略示其端倪。他是无言的艺术王。吞没群星的太阳!鸡群中独立的仙鹤,与鸡群不是同种;高山上盘桓一只猛鹫,看见了万条鲜鱼的眼睛不能囊括的现象;海洋在瞬间的沉静,拥有黄河、长江一万年的奔腾所不能拥有的博大。他的无言,造就的不是摹本的艺术,而是世界本身;他用以创世的工具,不是笔墨刀斧,而是自己的躯体。他的创作,将是世界规模的“精发于天”(张衡《灵宪》);“合元出气,流精生一”(《文耀钩》)的赐福,如日月中天,川行不已!

伟大的艺术,其前提并非自欺。所谓心理的幻景,对他乃是宇宙真象之披露。蔽于人而不知天的时代,因他的到来而结束。他的艺术不是赏心悦目之举,不为群众的么喝而发。瞒天过海,是宇宙创生的必由,是生命归化的自由。世界的创造力,在于顺天应人的同化。企图灌输自己不信的东西给观众,是拙劣的艺术家;希望世界产生己所不备的特性,是精神的黑洞。……

艺术天子,何尝不是一位反艺术的艺术家?他的奠基以超理的野蛮回归文明的起点。不是原教旨主义的出发点,而且是生存实况的起点,这样,他的一切活动都是拯救,他的一切言辞都是天书。他的人格是道德的指南,他的存在是种族的马刺。这冷静超群的观象者。

罗马的尼禄、中国的杨广──也曾为了他们的艺术而死去。这是个人的罪恶?还是统治的暴虐?还是种族与文明本身的报应?抑或发自一种更大范围的自然机理?那差遣他们如此胡来的能量,使他们成了最高意义的“殉道者”和无道者。这些不为自己准备坟墓和殉葬品的艺术狂人,最终是以自己残缺不全的尸体,和恶贯满盈的名气,作成孤独的永恒之旅的唯一慰藉。

──为转型时代的幻想而付出如此代价,是过犹不及呢,还是恰到好处?无论如何,那些令人不得不行注目之礼的君王们,正是如此创作历史并处置自身的,哪怕他们自己的感情也满怀颤栗,哪怕造反的群众作践他们并蔑称他们为暴君。当然,若是他们的艺术较为中庸,则顺理成章地被品评为圣主和明君。所以李世民和爱新觉罗弘历的诗,都平庸无奇,甚至令人作呕。这圣主与暴君的区别在于,在震惊世界的同时,闪电般完成系列创作,他的切实可靠,产生了信义和原则以及首尾一贯的坚贞不渝……他的艺术令人折服。千万人马投入狂热的旋涡,无畏的实验室,净化多余的渣滓。奥古斯都式的演员,无论扮演喜剧角色还是扮演悲剧角色,同样使他感到羞愧,更何况登台演出庸俗入时的闹剧?他唾弃任何表演──不论这有意的造作显得多么自然,以致达到以假乱真。他的艺术不为观众的娱乐,只是自发、自娱的运动。掌声或者嘘声,不能移易他的作为,笑脸或者怒容,不能影响他的思虑──千百万人能否得救,岂能与某个演唱会的成功相提并论?

常识以为,秋季才是收获的季节。其实,春季自有春季的收获,夏季自有夏季的收获──夏季的收获,就是一颗颗活脱脱的人心?

强有力的民心收取者,巧取豪夺,丰盛的掳获,不是目的,只是运化的良种。随意的休息,不是他的终点,只是更新轨道的契机。人心并不是争取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天数,甚至是以可怕的手段掠夺来的。坚持不懈的努力,机动灵巧的策略,其实也是天数之赐。

仁政,只是人心归属的后果,而不像正义感梗喉的文献学者所断言的,是人心归属的出发点。行仁政,是要通过损害政敌的声誉来实现的;行仁政的程度,是以供养大规模的人质为条件。行仁政者,必无愧于民心收取者的尊号。

他聚合散逸者、振作颓唐者、清洗变质者、播种优异者。他收获人心,就像收获山野里的果实;他运用之妙,就像一位制作标本的生物学者,为无所着落的人心,觅得依靠。

科学的天子并不是科学的技师或顽冥不灵的科学主义者,而是科学时代(亦即文明的秋季)的开山坐标与主宰。理解他的科学,也是理解他的天体运行,科学时代,是革命与综合的时代,基于此而进行的再发现,即是对天体运行的描述。正是在这个时节,转型与革命,成为至高无上的伟业。这时,列国间彼此竞争的压力,不仅推动了各国内部的开放与自由,也推动了国际间的交流与纵横捭阖。“合纵连横”于是不仅是国际战略,也是文化季节的实况所激励并涌现的科技革命。

科学和技术的最大的进展,往往发生在国际的无政府状态下:国际秩序越混乱,人们就越缺乏安全感,科学与技术也就越像着魔般地飞速发展……首先是理论科学,而后才波及技术科学,反过来,技术科学的发展,亦将推进理论科学的急剧进步。这时,作为形而下的科学技术不再是玩物和猎奇的工具,而是人们的生死攸关的生存基础。这说明,所谓科学,尤其是技术手段,只有当它被理解为争取权力或反抗权力的有效手段时才与人的内在生命相沟通。科学技术发展的原动力,因此只在极少的情况下才致力于改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般状态。这清楚地反映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技术发明的内因,是军事冲突。而在大多情况下,民间日常生活中的科技应用,是极为滞后的,不过是军事目的副产品。

有宗教的革命(虽然春、夏、秋、冬的宗教各各不同);有艺术的革命(虽然春、夏、秋、冬的艺术各各不同);有科学的革命(虽然春、夏、秋、冬的科学各各不同)──但这些革命都只是文明的转型,甚至只是观念与仪式的演化;还不是更深层的种族革命。例如,科学实验,是文明秋季的特殊仪式,目的也是在沟通天人。

最深刻的天体运行只能是生命本身的革命。它贯穿并支配人对各种外界刺激的反应,从而形成事物的内在命运与历史。这天体运行导引生命门类的变易;形成新种族,殄灭旧种族。谁是变异之点,谁就是天体运行的契机。科学时代的主宰,以综合,以最广义的一统趋向,为己任。他视科学为小学,为细道;科,即分目录,科学,即细目之学。他以典型的科学精神布道,把艺术的狂热性推向炎夏的峰值;在他的综合下,宗教与艺术的古老价值,随着他的诞生而死亡;这是一种劫数,一个不可挽回的生长之环。

许多春天的花朵,夏天的果实,在他强力的臂膀下坠落瓦解──残留破碎的记亿,浮荡在日益盐碱化的原野……无主的幽灵,像乌托邦那样无意义……秋风萧萧,扫灭败兴的落叶,击溃小阳春的菊花,最终,他也收获秋季自身。

从历史经验说,金秋是刀兵的日子,它从列国纷争的炎夏,渡向天下一统的严冬。所以,秋天崛起于国际无政府的混乱中,艺术创作力的坟茔,正是科学综合力的宝殿。国际无政府状态,构成战略学及整合论的发育沃壤;此情此景,无异是在召唤一位“能征善战的平天下者”。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由外而内、自上而下的文化讨伐,“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科学的理解,促使人们从生物学和宇宙论的角度,去破译精神形式之谜,此谜已悬诸悠远,期待每一时代最优异的头脑面对他的挑战。秋季的天子,既有持守初衷的春天般毅力;又有否定过去的夏天般勇气:二者贯通处,步入金秋的憧憬;在他之前,是夏季的喧闹所带来的混乱与腐败;在他之后,是冬季的沉静所显示的秩序与再生。二者融汇处,是天道轮转,无往不复,无陂不平。幽闲了春天的,是夏天的炎热而非冬日的严寒;击打了夏天的,是秋天的萧凉而非春天的温情。

天体运行之父,动员一切可能,召唤一切灵性,所以,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在他身上互渗。不同的季节,突出相应的品性。种族命运的航标,不甘自贬为“职业革命家”──这无所不在的革命动力,不是出于利益,而是发自品性。幽闲了春天的,是夏天的炎热而非冬日的严寒;击打了夏天的,是秋天的萧凉而非春天的温情。

政治的天子,其形态与天性,曾在韩非子的著作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中,有了轮廓的素描。尽管他们的素描并不充分,但仍使生活在春、夏甚至秋季的人们,发生了歇斯底里的恐惧。这是因为,他们的对象原为冬季的主宰,他们的风格充满了刺骨的凛烈。可惜,他们并不生在冬季,他们的思想于是超前,变得不合时宜──马基雅维利是夏季之子,韩非则为秋季的产儿。也因如此,韩非在中国遭到的辱骂,比马基雅维利在欧洲的遭遇略为和缓。然而,越是到后来,历史越接近冬季,他们的名声就越是大噪。马基雅维利在身后四百年的走红,类似于韩非生前与身后不久的名声,皆缘于季节变化所致。

但无论如何,他们的风格都过于激昂,过多秋季的颠覆,不能匹配冬季的肃穆。这一点在马基雅维利身上尤其突出,这夏季之子甚至热衷于文学的写作,因为艺术的文学恰巧是夏季的特产。相比之下,秋季之子韩非已明确摈弃了文学,可惜的是,他毕竟不能根除时代的病征:秋季的科学侵入其思想,以致他的灵性还是扼杀于理性之手。

风格也许并不总是与季节相配的?尤其对超前者而言。他是下一个季节的预言者、先兆的风声。但文字之学,无论如何不该像现代人理解得如此狭隘,结果沦为文字游戏的常规或典范。这使它的主要动用沦为“寓教于乐”。因为文字之学不是什么“人学”,不是为人的动物本能服务的……相反,它该以文风,表达季节之魂(所谓“时代精神”)。在此意义上,先秦诸子、魏晋名士、隋唐高僧、宋明诸儒学才是真正卓越的文字匠人。枯燥的学理、官样的文章,不在文学之林,它们的概念化使它们沦为科学的碑文,正如神权之春,科学曾为神学的婢女。婢女的身份,如何产出纯种的嫡子?虚伪的形式,只能扭曲虔诚的季节之魂。例如,在夏秋之际,流行歌曲、杂技相声、小说戏剧,以致现代的电影、电视等一系列的生动形式,对于表达当时的季节之魂,是有益的。但到了秋冬之际,此类技法就完全失效,不复奏出神明之曲。这时,文学的杰作让位给“神学宣传”,以和合天地之气。

政治天子的言论有强烈的灵性,他不美,但却信,并以信、诚相加而逼人,拒绝现代式的、毒化大众意识的广告性。他以史诗般的天道情感见长,这也是季节之赐。反观广告性,乃是科学时代的特产之一,是艺术婢女服务于销售战略之淫欲的一个见证。

政治的天子,不是政治家,历史的转向、生活的换季,率先微缩于他,而后扩散开去。权力集团的装潢,文化传统的奴隶,在此灭绝。

为了渡过严冬,他人的野心与政治的宏图,凝成血肉相连的有机体,犹如灵魂与躯壳的完美结合。集团──阶层──民族──国家──国际联盟──联合国──世界帝国,就是这样的躯壳。利己的动机,由此转为天下为公的动议。在这位冬季主宰的拨弄下,整个政治实体的内在紧张,迸发为惊人的外向扩张。他听凭本能的驾驭,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不是衡量人的感觉,而是塑造人的感觉,并在无形中遥控每一次有机的搏动,直至此季终结、新季降临。

春夏秋冬的主宰,不是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而是灵性的对象,艺术的关节,科学的穷尽,政治的身殉。春天的神话,夏天的韬略,秋天的缜密,冬天的铁腕,就是他。

左手执规矩,右手破规矩,下一语扫尘,旋下一语扫扫尘。左为下,右为贵,两手之间是超理的光轮。

礼魂的最高懿范!大政治的表率,责无旁贷。但在必要时,却破除礼仪,以成全天道循行。“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在此超越。在必要的时刻,酷爱战争,闻到自然的血腥,远胜造作的文雅;漫天的硝烟,尤如众神的盛筵……此等气象,使他成为世界和平的保证。

哪有如此矛盾的纠集!他总在新旧嬗替、青黄不接的荒凉世纪……本体刚刚萌动,法则尚未形成,一切都等他来施展,变局的象征,吐露时代的全部悲剧──闪闪发光,不论善恶。旧王朝的废墟比新王朝的华衮,更能赢得世界的敬意。

世界之主!善良者的思想精华汇聚于此,颠扑不破的一缕光,贯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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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四季的表现形式


宗教、艺术、科学、政治──这是从四个方向对同一的天子所行的体验,于是,天子在四季中的表现形式,诞生了。这些形式最初是属于人的,但最终是属于神的。

尽管,这里的宗教不是专业意义的宗教;尽管,这里的艺术不是专业意义的艺术;尽管,这里的科学不是专业意义的科学;尽管,这里的政治不是专业意义的政治;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在此浑融。在互渗间,演绎出冰天雪地、万紫千红的循回。

这不可名状的浑融,像“混乱”一样贯穿在一切历史,它使扭曲的取直,它使强壮的衰竭,它使历史还原、再生。扭曲、衰竭,就叫文明;还原、再生,就叫自然。它从光注磅礴的生命之海,汲取莫测高深的能源,方向感确立,归宿感指点──主宰世界与献身世界的矛盾,皆备于此!

宗教不是一个典范,艺术不是一个故事,科学不是一个装潢,政治不是一个变态;精神形式,不是一个偶然的数。

宇宙的节奏,生命的曲调,甚至在最渺小的个人身上,也反复重演──短暂的分分秒秒间,多少个细胞诞生,就有多少个星体陨灭。回眸之间,顾盼万里──无数的生灭、无数的明暗闪过;毁灭与建树,细微到难以察觉。

(一)一切宗教运动,都是在政治冰川的高压下迸裂而出的股股春泉。从带来的欣喜说,它是麻醉剂;从带来的坚韧说,它是苏醒的契机。它仿佛艺术的先驱,以直观的灵性奔腾而出,通向无私忘我的光明宇宙、自在真如……据此,任何一位严肃的观察家、批评家,都不会轻易否认,几乎每一种艺术运动,都是从宗教的革命获得动力;几乎每一种艺术形式,都发自宗教的反思。正如,夏天的暴雨,来自春树的萌动;春的鸟语,乃是夏的雷鸣和冬的预言。所以,一切原始艺术的进军,无不归返宗教的殿堂:宗教以艺术为灵魂,艺术以宗教为装束。而在同一个种族与文明的华盖下,宗教的力度与方向,则引导着艺术的方向与力度。

(二)一切艺术洞天,都是在宗教树木的成熟后烛照而成的烈焰。它烤灸太极、烹饪众神,以高度的好奇、热烈的探索,来横征暴敛。它摈弃凝固的形式、齐一的方向,清晰的思路、完整的意象,成了它摧枯拉朽的对象。这位多动症的天才,以焦虑为利剑,持矛盾为盾牌。专业意义的艺术,不能拘留它的行迹;它以沉默、激怒和反感,针对艺术的苦役。艺术之神,原是一切程序之敌;他的天体运行不是暴乱,而是宇宙力量的旋回。原始情感,注入精巧的形式。单纯的希望,比复杂的欲望,更能开山。艺术的本性是求新,天命将之推向极限。这时,趣味坐大为精神之主。在永动的外观下,贮藏深入的宁静,甚至连最宁静的科学理性,也肇始于你,艺术的性灵,科学的幻想……无不以你为蓝本。

(三)一切科学系统,都是从艺术烈焰的狂乱中凝炼而成的。在这个理性时代,科学已成了革命的动力,是科学的风格不是偶像的方法,注入深刻的怀疑精神。文明的秋季,是持续左转的时代,是科学主义横行无忌的日子。秋风一起,肃杀之气摧折万物,肯定了转变的伟大,只不过价值标准、存在意义、善恶正邪──都与先前的一切颠乱倒置了。这当然不是最后的审判,但毕竟是中期的休止:前此的宗教、艺术尽遭分析、否决,甚至剥夺(而不仅仅是批驳)。新季节的居民,不再愿意按旧季节的样子和原作者的思想,去理解业已飘逝的春、夏。

二十世纪的各色舆论彼此抵触攻击,但在这一点上却取得异乎寻常的共识,以空前的历史道义感,把反动人物贬入价值评判的十八层地狱;但新的世纪,将推崇反动的人物……一如推崇进步的力量。新的世纪将宣布,凡是有助于转型的,就是进步的,不论这进步的指向是在何处。只要顺时针的,就是有序的,不论它是指同左(如由南向西的转动),还是指同右(如由北向东转动)。

切记,向左,正是由夏入冬的转寒;同右,正是由冬同夏的转暖。右,不仅为上为贵,而且为生为荣;左,不仅为下为贱,而且为死为枯。

(四)一切政治帝国,都是从科学理性的逻辑中扩张而成的庞大冰川。帝国气魄这时已是世间最伟大的政治。它以一切存在为无情的养料,而使自己长得更健壮结实。一切宗教、艺术、科学,皆其素材;并以它作为开路的先锋、时间的推土机、结构的杀伐者……所以,它终于荣登文化集大成者的宝座:以稳健强力的手术刀,切割迟钝、缝合创伤。

从宗教获得方向和启迪;从艺术获得灵性与意象;从科学获得方法与技能──它是宗教、艺术、科学的宗主,万类都来朝拜它。时刻一到,伟大的政治退化为执政团的工具,堕落为既得利益集团的借口──那时,“宗教”的春潮又将涌起……这正如,吃宗教入息的宗教家,吃艺术奖金的艺术家,吃科学专利的科学家,吃政治捐款的政治家,难免被淘汰。越是空灵的异象,就越是与时周流,而不凝固。

新一代的生成、老一代的死亡──如新王国的生成,中王国的死亡:革命与天体运行不是永动的混乱,不是抢劫分赃,不是纵兵三日才出安民告示,不是打土豪分田地然后集体化的狙公诡计,不是“把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的闹剧,而是秩序的更新。随着老一代的自然的消亡或不自然的灭亡,革命的更新才得以完成。随着老一代的淡忘,新生代将以赏心悦目的迷魂汤催促遗老遗少们洗心革面,这不断的轮转,以按捺不住地诞生、无可奈何地死去,为节律,并庆祝那不为人知的胜利……天道的革命,以宗教始,以政治终,艺术、科学是其中介。而决不是以宗教、信仰,作为夺取政治权力的幌子、工具。他的宗教不是政治的工具;他的政治不是宗教的工具。他的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其当时,皆为本体:过其时,皆为尘土。

宗教是春天的青木,自然生长;艺术是夏天的赤火,烈焰冲天;科学是秋天的白金,精奇怪巧;政治是冬天的玄水,凝重包容。季节的转变……品之于天道,推之于天子,无处不有天道、无处不有天子……从最冷的到最热的。

如果以现代文明的史程来说春夏秋冬,则──

1,四七六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中世纪教会政治开始,到一零九五年的十字军东征,可谓春天。

2,一零九五年的十字军东征,到东罗马帝国灭亡、文艺复兴、一四九二年的地理大发现,可谓夏天。

3,一五二一年的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到全球的西方化(尤如古代地中海世界的“希腊化”),可谓秋天。

4,二十一世纪末、二十二世纪初年,将迎来“黄金时代”、“统一的世界秩序”甚至“新的神权国家”──以构成未来数百年的文明冬日。

预示冬季的暴戾风声如果非常刺耳,那么也请原谅──这是不得不发作的文明季节、自然现象!最强力的自然,就是盘踞在人体和人心中的周期!

“春之爱,秋之严,夏之乐,冬之哀。”(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

“爱气以生物,严气以成功,乐气以养生,哀年以丧终:天之志也。”(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文明史的四季,有不同的德、不同的主流形式来支配:

四季   德   主流形式

春        元       宗教

夏        亨       艺术

秋        利       科学

冬        贞       政治

相因于四季之德,四季的住民亦有相应的风尚:

夏天的住民崇尚强权、暴力;热爱自由,注重现实的革新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秋天的住民内崇强权、暴力;外尚德化、正义。他们喜爱复古主义者的革新。

冬天的住民崇尚德化、正义;热爱传统,尊重秩序的守旧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春天的住民内崇德化、正义;外尚强权、暴力。他们喜爱未来主义者的恋旧。

冬与夏是两个极端状态;秋与春则是过渡形态。

当然,文明史四季周期并不均衡,绝对时间亦不齐一;四季,只是发展阶段的隐喻,人事不像天道的循环,那样规则有律。

揆诸中国的历史(西方文明传入之前),则有两轮春夏秋冬,以相应于两度中国文明:

佛教传入之前的本土文化(政治上是“古王国”)与中和佛教之后形成的传统文化(政治上是“中王国”):

【古王国】                             【中王国】

春:五帝盛世                         春:三国魏晋

夏:殷、周                              夏:南北朝、隋唐

秋:春秋、战国                    秋:五代、两宋

冬:秦、两汉                         冬:元、明清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观察,则不难发现,春与秋成了两个典型,而夏与冬则是其混合:

春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感性的。

秋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理性的。

夏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感性──理性的。

冬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理性──感性的。

所谓感性──理性的类型,是用理性包裹的感性,以科学的证据验证宗教的遗训。所谓理性──感性的类型,是用感性装饰的理性,以宗教的假托阐述科学的精神。例如,到了秋天,感性──理性型就会渐次发育成纯粹理性型,感性的内核萎缩,让位于阵容日壮的科学。反转再到春天,理性的内核消解移位于阵容日壮的宗教。如此,人的思想观念之相应于四季,亦有四类型态:感性型的、感性──理性型的、理性型的、理性──感性型的。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因为五百年的概数,大致构成“文明史的大年”的一个季节,是千禧年的半圆。

季节的转变,必由王者而显。对此,先秦的王霸论、邹衍的五德终始、董仲舒的三统观、邵雍的四会说──都从各自的角度,对此作了说明。

历史由大年构成。一切历史莫不呈现出(春)兴、(夏)盛、(秋)衰、(冬)亡的节律。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处在不同的季节,生存的感受大相径庭。有春的感觉,有夏的感觉;有秋与冬的感觉。年长者言,不同季节出生的猫,具有相异的禀性,故分别名之曰“春猫”、“夏猫”、“秋猫”、“冬猫”──是降生时的物候,使其特性各异;斗转星移,使其禀赋不同。出生的时节,决定着至少是严重影响着个体的命运──这并非虚言。

在寒冷的季节繁殖出来的宿命,人岂能脱离?人不过是通过自己的文明透镜,对它有所放大而已。对于文化的人类来说,决定禀性的不仅是太阳年的季节,而且是文明年的季节,即大年的季节。文明的大年究竟只是历史周期或心理韵律,还是有更隐蔽的宇宙或天文背景很难断言;但人们通过经验,可以知道它顽强的塑造力。这使得生在不同季节即不同气候与星象中的人,并不能真正互解,他们永远只能是相互思念的陌路人。所以,新的物候与星象生出的新人,如欲理解前人的思想与艺术,无异在品读天书……

理解尚且如此艰难,何况相互模仿?

通过亲历的苦难,我们懂得,生在某个历史季节中,乃是一种推卸不掉的宿命──倒退与进步,同样是身不由己的一厢情愿。如果是生在冬末春初,那就注定见不到丰硕的夏季果实。

这可悲吗?

尤其因为,我们懂得历史。知道有过丰盛的夏季、明快的秋季、庄严的冬季和喧嚣的春季。我们懂得,不仅以前有过;而且以后还将会有……这似乎反衬并深化了当代的平庸及无性别,于是,知者很难幸福而自得。而怀着平庸的当代感去幻想那无法企及的一切,急迫与渴求就加倍地折磨思者……可怕的焦虑,成了这个时代的通病。

面对浩莽无际的大年──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兴叹。我们甚至无法见到它的边缘,而其尽头对我们就像天堂一样遥远……欲解除焦虑,必先明晰自己生活的季节特征,从而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什么仅仅只是一种慰藉。尤其对历史感应的心灵,更是如此。身临其境,决不等于天经地义,实际上这仅是一种气候。形形色色气候并不完整,不同的星象,召唤不同的行为及文化:这既不能勉强也无从模仿。做一个“圣之时者”因此成了唯一重要的选择,为此,必须适应自己的季节、催发自己时代的花──哪怕这花很苦很苦,哪怕这花的色彩,并不确定。

什么是精神形式的潜能?他的本能形态,他的冲动方向,都历历吻合大年形态、文明时令的方向。他柔弱似刚强,现代世界已进入深秋的气候。肃风已经数起,枯叶已经飘零,硕果早已成熟,急待有人摘取。若是他不来摘取,这硕果也会落地为泥,横遭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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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时空异相的体验


时空异相的体验,早在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这导致,对更大的时间周期──大春、大夏、大秋、大冬──的发现、认定。如《庄子·逍遥游》对五百年为一季的描述即是。

在汉代的宗教献辞中,对时间的此种理解,更升华为敬畏、赞慕、归化: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

──《汉·郊祀歌·第九章》

时世,不与“人世”同。人世的春、夏、秋、冬,来自太阳年,是日常的、经验的:时世的春、夏、秋、冬,来自文明年,是宇宙的、超验的;所以,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正如《周易》所谓“时乘六龙以御天”,那超越人世的大季节,像天池一样宁泊恒在,运化万有,旋转一切小周期;体验并观察它,是配天者不可分享的独乐。而在体验、观察之后,与此大季沟通,以达御天之境,则是生灵的极境;对此悬念,是一切精神快乐的源头。

可见,《汉郊祀歌》(见《汉书·郊祀志》)中的四季颂,可能不是对日常季节(“人世”)的现象描绘(如各民族文学中的“四季歌”那样),而是更进一层,对四季天子的率育之功的本体性阐明。(如,《诗·周颂·思文》:“贻我耒牟,帝命率育。”朱熹《诗经集传》:“贻,遗也;耒,小麦;牟,大麦也;率,遍;育,养也。”)这率有之功是泛季节的:“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后土富媪,昭明之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郊庙歌辞·汉郊祀歌)

深入一步不难发现,四季之化的现象,是由帝降中坛的神秘垂范所派生的。万类各得其所的清和,是由主宰的意变推进的。所以《周易》有言,“大人虎变,未占有孚”(《革卦九五爻辞》)。为什么大人虎变不须预卜就知其吉?因为──“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周易·革卦辞》)

伟大的变革并非人世的造作,而是时义的演化──

“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歌《青阳》: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岩处顷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大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后汉书·祭祀志》)春天的太阳一旦萌动,植物将从根部发育,春季的天子一朝兴起,动物互相和解,人类殊途同归,号角催发花蕊,万年的隐士也来倾听。死去的世界开始复活,冰川裂开生命的元素。每一滴爱欲,都来吸取春之温馨;每一个细胞,受到天子的鼓励。雄浑的生命圈,受到护育;不同的声色,涌出共鸣的赞叹,东方之神,春季的天子。

“立夏之日,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歌《朱明》:朱明盛长,旉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或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后汉书·祭祀志》)南方之神──夏季的天子光焰万丈,他的热能注入亿万生灵。蔽塞由他打通,萎弱由他扫荡。他抚爱华美,也成全朴实,他的热焰融化名实界限,现象与本质合一。他的收获转达神灵,自然的祝福归还人间。他的功业不必借助古代的神庙、现代的纪念碑,才得以垂诸他所化育的种族、他所绽开的文明。他永远宽容自己的功业,无论是福是祸,无论永久还是瞬息。

“立秋之日,迎秋于西郊,祭白帝蓐收。……歌《西皓》:西颢沆砀,秋气肃杀,含秀垂颖,续旧不废。奸伪不萌,袄孽伏息,隅辟越远,四貉咸服。既畏兹威,惟慕纯德,附而不骄,正心翊翊。”(《后汉书·祭祀志》)夕阳泛起的白雾,西方之神──秋季的天子卷来肃杀之气,撷取宿命之果,一笔勾销那失去意义的过程。他的日光像是闪电,打击人情之奸,他的气息如深渊,收敛文明之伪。一千座废墟、一万种荒原,都不顾路途遥远,来向他朝贺;一千个渣滓、一万种野兽,都忘记天生的野性,来向他臣服。万类仰慕他的纯德,不是敬畏他的权力;宾服者们的虔诚,是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歌《玄冥》: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条理信义,望礼五狱,籍敛之时,掩收嘉谷。”(《后汉书·祭祀志》)北方之神──冬季天子的隐喻!令蛰虫安歇,使草木代谢,冷却腐败的,净化杂乱的。即将来到的就是正,已经逝去的就是邪,让分化得太多的杂种返回本体,抖落雕饰,推重质地。取象名山的坚定不移,效法自然的脉搏肌理,该收割的时候收割,该埋藏的时候埋藏,尊敬杀伐正如尊敬接生,勉励严冬的冷酷,正如鼓舞春日的柔情。

帝,就是天子。祭帝,就是迎接天子。可以说《汉郊祀歌》乃是中国文明的最高意境,是中国本土文化的最后闪耀。

“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迭;怀柔百神,及河乔狱,允王维后。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诗·周颂·时迈》)他不来自统治集团;而来自统治阶级、文化阶层、广大庶民之间的“边缘地带”。否则,他如何打破社会隔阂、消弭社会分裂?他以此“怀柔百神”,所以“昊天其子之”。这座沟通历史的巨桥,不仅出身于社会的边缘地带,还必须独具慧眼、通古今之变。故广泛的阅历、透辟的理解、细腻的情感、无情的决断、无畏的好战,方能圆融于他而无碍。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我耒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诗·周颂·思文》)他与庞大的都市无缘,也不来自人口麇集的狭窄地带。他的本性配天,他的使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期待自然的原始、纯朴的浑厚,不畏粗野的狂暴、狞厉的险恶。群众、舆论、日常生活、社会奴役……于此消解。文化的偏见,将被解放,人的灵性,将康复。他命定来自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毫不起眼的边鄙、尚未感染现代文明的静悄悄角落,是其温床。大的都会磨灭人的个性,繁华闹市仅只保留商业价值,上流社会除了助长妓女道德外,一无所是。他拒绝了文明的诱惑,方能混一宇内──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天之极、帝之命,拒绝扮演修身的典范、克己的楷模;他只听命自己的天性,非等级的标志。他的高贵不是收藏家的珍品,而是昏聩者的醒剂。权宜的保护色,不过是其进攻的方略;历史的渴求,不过是其退隐的吟哦;脱颖而出的爆发,才是他令人惊异的真相。

他的爆发,区分阴阳两仪;他的退隐,收凝五德始终;他的权宜,演出天干地支的风情。

阴阳──五行的交配,与天干──地支的交配,相似。

天干地支先行,导出六十甲子的纪历系统;阴阳五行后出,导出预测推变的知命系统。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皆本于一。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周易·系辞·下》)垂衣裳而天下治──重新安定下来、重又变得麻木不仁;这是中年的特征,是成熟的标志!其好的一面是坚定、安详、思想的无动于心,行动的准确有力;坏的一面是,丧失精神的敏锐、口味的细腻。所以,在黄帝、尧、舜垂衣裳治的静态以前,曾有古圣王舞干戚而征伐的动态,盖静亦自然也,动亦自然也。

宗教与艺术,本不属于中年,而是青年的标志。它孕育在青春期的失调中,生成于协调身心裂痕的努力。如此的文明,中晚年何有哉!夕阳重拾余裔,不过联缀成珠以动视听罢了。只有五十岁的畏天命(“畏”这是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之知),哪有五十岁的创世者?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易·丰卦·象辞》)一切运化,在自然的掌握中(如,自然并不在人身以外,就在我们的身上流过,直到把我们碾为齑粉),就像健身球,在人的掌握中反复揉搓,在永动与永寂间循环。尽管(一)亡灵与神明的变化速度快于人;(二)人的变化速度又快于天地日月;(三)日的变化速于月,月的变化速于天地……但沧海桑田岂不也是常?甚至大陆飘移的周期,也不会停息。

一切运化,岂不收藏在配天者的胸臆间?一切未来,已经潜伏在配天者的细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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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周流六虚者


周流六虚者,演天命,出易化──这孤独的人,变幻莫测,但却是自然意义的定数。这本来之天,不仅解开文明的死结,也敲开生物史的奇观。他据阴阳以操虚盈,《礼记·月令》所描述的天子,虽然世俗政治的色彩过于浓重,但毕竟在这一点上保留了宇宙沟通者的遗风:他根据时令的转换而更替居所──从而相配自然的节律。

对他而言,生命的史程不过是宇宙的一个弥留罢了。人的过程无非是弥留中的弥留,挣扎中的挣扎。

当此弥留之际,我们发现了宇宙本身未曾发现的真谛!这对宇宙也许太晚太晚了,但对我们命中注定的挣扎来说,还来得及:神秘的百花之蕊,天子,将在最后的瞬间为世界带来千种芬芳,万种可能;在他身上,隐藏着无数种基因的组合方式,这微型宇宙是种,是因;包括我们期待着的以及不敢想象的一切。没有因子,一切种族无以为继;没有天子,一切文明将趋败落,一切争奇斗妍的史诗将如朝露……种族、文明、史诗,有如百花──花有盛衰,开时败时相交替;种族、文明、史诗也是如此,兴亡嬗变,盛衰相袭──因此盘根错节,伸展绵延。

什么是花的良辰?含苞欲放时。什么是种族、文明的黄金期?天子将至未至时。隐忍俟兴的潜龙,具有最强的内力、最近的征途。

春夏秋冬的主宰,是这样一座空寂虚无的神殿:他无视、轻视乃至公然蔑视种族的成规与文明的先例──从而置身于历史风暴的中心;所以,他的象征乃是形色万端、周流六合的气。文化与反文化的事业,在他本是同一事物;同一心灵,面对不同的敲击,自然发出不同的乐音。

他不是铁腕人物。支配事变的人也不是他的自我设计。他拒绝沦为非人外物的工具。是他的天性给非人外物打上不可磨灭的印记:“天子气,内赤外黄玉四方,所发之处,当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往处,其地亦先发此气。或如城门,隐隐在气雾中,恒带杀气森森然;或如华盖在气雾中;或有五色,多在晨昏见;或如千石仓在雾中,恒带杀气;或如高楼在雾气中;或如山镇。苍帝起,青云扶日。赤帝起,赤云扶日。黄帝起,黄云扶日。白帝起,白云扶日。黑帝起,黑云扶日。或曰气象青衣人,无手,在日西,天子之气也。敌上气如龙马,或杂色郁郁冲天者,此帝王之气,不可击。若在吾军,战必大胜。凡天子之气,皆多上达于天,以王相日见。”(《隋书·天文志下》

万类的塑造者,是在深刻的虚无与空彻的怀疑中……这使他不同于工具,哪怕是伟大的和不可替代的工具。他的自我否定乃是明天的希望。执意创造,刻意有为,是他要粉碎的目标;假冒为善的市侩,打扮入时的妓女,怎能阻滞他的思虑?为了取得呼吸的自由,他向世界挑战……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礼记·中庸》)为什么待其人然后行?因为圣人之道即是峻极于天者本身,反诸其身,所以,取用不尽。验诸其身,所以,“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中庸》)祯祥就是峻极于天者,妖孽就是峻极于天者;他开风气之先,他锁风气于后──不论这动静意味着什么。

他是社会运动的灵魂。

社会运动(不论其形式是宗教的、艺术的、科学的、政治的,或仅仅是商业与军事的扩张)的灵魂,只能是某个灵魂的放大。在灵魂问题上,并不存在合作的可能。因为灵魂不是技术性的操作,而仅是本原本体。一个有机的方向感,一片精魄,一颗活生生的心,如何割舍拼接?合作有益于具体的操作,但对灵魂领域却只有损害,再加上社会运动的扭曲、夸张、放大以致重新拼接,最后面日全非。

古今帝王,无右于阿育王者。

是他,使高级文化的诸多门类在“佛”的名义下,有机汇聚,从而造成较之其母体的印度文化更有渗透性的新文明,它博大精深的容量,演化成一种世界文化,其影响一度远超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在佛教文化的旗帜下,艺术是佛的艺术,科学是佛的科学,政治是佛的政治,教化、伦理……莫不出之以“佛的名”。戏剧歌赋为弘扬佛法而吟唱铺写,为敦厚普天之民而播万里之遥……这是佛天、佛地、佛心、佛世界──内在之光与外部麟角的合一。

是谁促成这空前的盛况?不是释迦族人,不是他的亲传弟子,而是那位几百年后方才降生的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该王使这奇异的文化得以蔓延为光华灿烂的世界……此世界使这王远超一切王。无疑,他的伟迹是其至德的一个外观。就这点而言,阿育王比之佛陀本人有着更充沛的天子性质。在与欧洲同类项的对比中,他要比君士坦丁大帝更伟大,后者可能是出于政治需要才利用基督教的。由于这种不虔诚的态度,所以要再过几百年,才能化艺术为基督的艺术、化科学为基督的科学、化政治为基督的政治,以致需要圣奥古斯丁来写下《上帝的城》,以致近一千年之后,欧洲的社会文化才全面基督教化。阿育王也超过中国的皇帝和西藏的活佛。我们不能因为佛教在印度本土的绝迹,而归咎阿育王的弘道。事实上,正是这一绝迹,才造成了佛教的世界化,所以,世界需要阿育王更甚于需要伟大的教皇。然而,现代世界的阿育王还不见踪迹,因为现代世界的苦难还不够深重?现代世界的众生尚未疲惫思治,物质文明的残垣断壁尚未清除,所以,当今世界的天子,仍是一匹忍受严冬酷寒的潜龙。

他还没有打破人际与人心的隔阂,他还没有打破生物与地理的隔阂,他还没有扫荡无序、弥合分裂。他也还没有使自由与效率、创新与博大、仁爱与秩序,合一。但是不会太久,他必打破语言文化的隔阂,使宗教热忱与道德传统、科学发明与理性批判、艺术灵性与操作能力,恰巧结盟。纷歧无定的思绪,互相抵触的科学,在他的灵光中必消解,还原为经久之力。精巧的文明,让位给质朴的种族。一切现代的痉挛和垂死的梦幻,不再卷土重来。这千载难逢的盛会,并非每个百年或每个千年都有幸品尝的。横在这盛会之前,有无数的陷阱与暗礁,克服它们,是与会者必备的条件。

政治与宗教,是人的生活的集中表现形式。伟大的政治不是行政业务与行贿受贿,而是一种宇宙生命、世界战略的实现。作为社会生活的纽结,它与宗教(生存的热情与恐惧)比肩,成为种族与文明命运的见证。

政治与宗教,前者是行为世界的霸主,后者则是精神领域的帝王──共同负起陶铸行业的造神职能。要完满体现这包揽一切的职能,需要艺术的天赋与科学的陶冶,正如,冬季的选种与春季的播种,需要夏季的培育与秋季的收获。

四季之主,实际在互渗。他们都是那永久的精魂,在不同气候下的外现。透过不同季节的云雾、光线,造就不同的景观,形成不同的印象。然而,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季节(其前提当然是同质种族与文明的共同空间,即“同一场”内),四季之主永远都无法出之以复数。他可以周济,却不可以分割;分裂是他的生长与圆缺,是感官的浮光掠影;而超越光影的一贯之道,则如日月经天,满载自在。

春天的宗教、夏天的艺术、秋天的科学、冬天的政治──天子的四大形态,亦即人对天子可能拥有的理解──严格地说,是不能分割逐个考察的。换言之,要知天子,就必须拥有一道射穿凡生的透视眼──如,在春天的宗教天子身上,同样潜有艺术的冲动、科学的直觉、政治的本能。宗教形式只不过是那同一功能的现在时态罢了。正如它的进行时态是政治形式,它的未来时态是艺术与科学。天子不固结于时间,正如不固结于空间。因此,他被目为超越道德、超越思想、超越信念、超越原则。因为他就是未来的道德、未来的思想、未来的信念、未来的原则。如果我们具有预知的能力,就不再会怀疑甚至责难他了,无论他的作为与我们迄今为止的惰性多么格格不入,因为那是时来运转的先兆。

在夏天的艺术天子身上,也潜有宗教的虔诚、科学的直觉、政治的本能。他的艺术性灵,与远大的政治抱负、敏锐的科学头脑,颤栗的宗教心境,合为一体。

在秋天的科学天子身上,在冬天的政治天子身上,深沉怪诞的宗教、汪洋姿肆的艺术也是万物皆备之,如此完美,他把牺牲作为完美的条件,此中,生命世界数十亿年的精华,终于显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曹操[一五五──二二〇年],《观沧海》)

他是名词的精神主宰,也是动词的主宰精神。执天下宗教精神之牛耳,执天下艺术精神之牛耳,执天下科学精神之牛耳,执天下政治精神之牛耳。所以,他根本不喜欢国家机器压制他的能动。国家机器的完美性,大多是深秋与初冬的产品;秋天的天子,以塑造(而不是受缚)这一完美为务;春夏的天子,却以反对这一躯壳为务。

唯有天子,是历史季节的默示者、催化者。

艺术的天子激活宗教(文艺复兴);科学的天子净化艺术(启蒙运动);政治的天子役使科学(总体战争);宗教的天子兼并政治(全球一体化)。

春天(宗教时代)作品是“经”,夏天(艺术时代)的作品是“子”,秋天(政治时代)的作品是“史”,冬天(科学时代)的作品是“集”。

子由经脱胎,史由子换骨,集出史革面,经由集洗心。“集”的末流是“注”,“注”的末流是“疏”,“疏”的末流是“证”……而后,一片化石的茔冢──一个漫长的冰川时代,横亘在新种族、新文明兴起的早春二月前。

救苦救难的精力,针砭种族文明的弊端,以不同的形式,展示同一的功能;万千对象,一个爱欲。艺术的冲动对立于宗教的道德,正如春潮与严冰天然分歧,这种分歧并不永恒,它随着季节的转换而移易甚至弥合,最后汇归为滂沱的夏雨、高远的秋云……如此显现种族与文明的基本两要素,创造的冲动与道德的保守。道德的革命与天体运行是道德艺术化的结果;传统则是艺术道德化的结果。作为最浩大的艺术结晶的特殊的道德──就构成了新的宗教的起源。艺术与道德就如此交汇于宗教。

道德是宗教的残余(如禁忌);艺术是尚未体系化的宗教精神(如“为艺术而艺术”)。道德的说教是陈腐的艺术;艺术的华美难免沦为道德的虚饰。

──春与冬,就如此相衔;动与静,纠结反差鲜明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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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当其作为人


当其作为人──“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也。”(《墨子·尚同·上》)

“天子明德,显孝于神。”(西周金文:《大克鼎》)古老的上帝观念,不论是氏族宗教的祖先,还是世界宗教的上帝,都已不再有活力。于是精神的凝聚力,不能排除现代科学的观念──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甚至社会学。样的现实造成了某种迷误,使人以为,天子或是等而下之超人,可用优生学的方法,甚至用后天的培育,来精心制作。这无异于假定,还有一种高于天子(或是超人)的意志存在,所以,才可能借那意志的方法来制作天子(或是超人)。这种迷误产生于如下错误前提:把天子与统治者等同起来,认为制作统治者的政治艺术也可以用来制造天子。

但我们却知道,统治集团及其首领所以能在先天选育、从后天培养,是因为他们都属人造者。但种族与文明的体现者本身,却是天造地设的,不能像接班人那样人为培养。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定历史发展的下一个方向。因此没有人知道该由谁、并以何标准来培养。

人的形骸是有限度的,谁能把握培养的定向?谁能把握人类明日的真正需要?谁能委任下一轮文明的内核?谁能训练下一代种族精力的载体?谁能凭其自身知道天命的下一轮节奏、下一回节目?

有限的存在、有限的努力,无法确认无限。无限者才能参与无穷。无限的天命,不可能受限于有穷的人欲。于是,凸现天子的只能是自然的选择,而不是文明的程序;成就天子的,是天解决的险情,而非人解决的捷径。所以,天子的追随者,必与自然合一;凡背弃天子的,必坠入文明的垃圾。

有志者牢记勿忘,无志者归于灭亡。无论“世袭的”私相授受(包括“指定接班人”),还是“非世袭”是亲手抢夺(包括“建立新中国”),统治者永远都够不上“王”的纯度。所以文王与周公的地位高于武王,而孔子的地位高于皇帝。至于那些玩弄阴谋阳谋的血腥僭主,那些煽惑群众的红脸、白脸,即便如愿以偿地窃取了统治的太师椅,反而距“王”于千里之外。

“王”的要义不是最高的权位,而是最高的天德。故孔子的“素王”之王的称号,要比之一切血腥暴力之王,更近于“王”的本义。支配历史的明王、支配人心的哲王,都已经对此做出最好的解释。当罗马总督询问耶稣说“你是犹太人的王吗”的时候,耶稣回答说“你说的是”,耶稣的“王”显然更接近孔子意义的素王,而不是暴力夺权或阴谋巩固政权的昏君。

然而也不是一切明王、哲王都够得上天子的称号。至于那些有意作践圣名以巩固政权的红脸白脸强盗──距“王的天德”就更为遥远。没有比伪善更下贱的,而窃取的圣名越高,触犯的天条越深。精神形式是时间的主人,其德为“阳”,王的社会功能则为“阴”;天子主破坏,是自然的惊魂;王则主建设,是文明的魁首;天子反抗世界,王则庇护秩序。天子反物质,王则为物质。天子具有超然的本性,王则具实践的能力。于是,人们认识王却不认识天子;于是,王总要依赖以致窃取天子的灵光来荧惑大众。

受人诟病为官方思想家的董仲舒(前一七九──前一〇四年),在其官学体系的原始片断中仍不失真的闪光:“深察王号之大意……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则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则德不能匡运周遍;德不能匡运周遍,则美不能黄;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故曰:天覆无外,地载兼爱,风行令而一其威,雨布施而均其德,王术之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此论堪称中国思想最内质部分的无芒之光。皇(盛大)是王者的生存战略,他一击,切入世界的要害。方(端庄)是王者的生存战术,他不以肮脏的手,擦拭圣洁的眼睛;在任何时刻离却人世,他都不会留下负疚、遗憾。匡(救助)是王者的社会功能。黄(中色)是王者的文化象征。往(汇聚)是王者的种族业绩。

即使如此伟大的王,也不等于“帝”。在西周的文献中,“帝”与“王”的异质极清晰,不像秦至清的长城时代的盗贼皇帝及其现代效颦者们,故意把“帝王将相”混而称之,以便浑水摸鱼。

《诗·大雅·皇矣》把“帝”“王”分得十分清楚,不容混淆:“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这里的“帝”,就是后来所谓的“上帝”;而这里的“王”仅仅是世俗的统治者。而这样崇高的“帝”也还不等于宇宙意义的“天”──“天”高于“帝”(亦即“上帝”)。故在古代的典礼中,郊祀配天者,高于宗祀配上帝者。

“(前汉元始)四年春,郊祀高祖以配天,宗祀孝文以配上帝。”(《汉书·平帝纪》)天(宇宙)之别于帝(上帝),一如配天者高祖之别于配帝者孝文,拟人则似乎为父子关系。因此,天子与上帝,在此其实名异同实。(在此似乎可以让人领悟到,基督教有关“三位一体”的奥秘,在世界宗教的历史上,也并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某种普遍启示的特殊表达,所以形成了特殊启示。)元始四年,即西元四年,为甲子。甲子年,为一运之首,该年历举行的祭祀,不是一年之祭,而是一运之祭。故郊祀配天、宗祀配帝,非一时之兴致,而是含有至高无上的礼仪象征意韵。

“上帝”是“自由”的象征,“天”是“自然”的象征。自然比自由更高贵:自由只是行为,自然却是存在。自由不过是动的方式,自然才是动的始基。溯源一下,天与帝的关系,不难发现后来者居上,在殷文化中,“天”还不具有周文化以后的本体意义及至高无上性,而主指人的头部,如“弗病(疾)朕天”(《乙》六六九〇),是祈祷“不要使我的头部生病”;“其人天且劓,无初有终”(《易经·睽六三》)是指“那人的头部受到了劓刑”──都可以印证“天=巅(头部)”的语义。而到了周革殷命前夜的周文时代,天的本体论意义宣告确立。如“乍(昨)天立(位)”(《周原》H一一:二四),是指建筑祭天的神坛,“小告(祭名)于天,西(西伯之邦)亡旧(咎)”(《周原》H一一:九六),意涉祭天祈求周原之福。

至西周盛世,新的种族与文明确立,天尊而帝微,所以,有“王祀于天”(《天亡簋》),且“用事皇天”(《徐王义楚》),以致感叹“乌乎哀哉!用天降人丧于下或(‘或’意为‘國’)”(《禹鼎》),新观念兴起。进入西周末叶的衰世,“天”与“帝”的界限开始混淆,如《毛公鼎》称“肆皇天亡斁,临保我有周”──这表明,“帝”的复兴是与周的衰颓一同来临的。“郁郁乎文哉”的礼制,于此崩坏。

这样的帝(即天子),不会替人欲滔天者们看家护院、长保福祉的。又如何与那些仰赖祖庙、暴力或选票而享乐无度的统治者凝为一体?假果他不拒绝统治权的污染,必有极大的危险脱离天命。结果,只有极少的人王,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保持主权。负有天命者,他必须时刻警惕这一危机。他若不与权能的世俗为敌,并以瓦解、摧毁现存世界为自己的天职──又如何化身历史?

帝与天子,既不代表人民,也不代表贵族,老人的附庸和新人的利器,与他无涉。他也不是国家的代表,他只代表自己,来审判统治阶级和他们的臣子。他只是用非常国家,作为克行己意、渡过危机的棋局。

当某个不该灭绝的群落,面对一场存在的危机时,他们的不该灭绝就使他们的天子崭露头角,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不是作为“救世的神使”,而是作为“真神的密码”,开物成务,逆转厄运。

这时,普遍的天子成为我们的天子,成为起死回生的集体本能的最高体现。这时,潜在的天子就突然苏醒,激发不可思议的、惊天动地的群落能量。这正如个人的潜能,在未受刺激时寂然不动,仿佛并不存在;而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却一跃而出,敏锐、灵巧、空前的爆发,决战决胜。只是在平时无事时,他又怎能不承担牺牲者乃至被弃绝的命运?

人们不解种族本能所预伏的这一奥秘,于是他们说,“看哪!这个倒霉蛋!”或说,“看哪!这是上帝的赐福!”他们哪里知道,上帝就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最深刻的“动物本能”里注入了他的秘密!他的赐福或降祸,是通过天子与种族的共振,实现的。多神教徒与一神论者,都是这样的愚人。官方的庙堂与民间的淫祀,都充满这样的愚人。

突破愚人的围困,光,射出了这样的字体──“天子明德 显孝于神”──西周金文《大克鼎》。

古代思想的精辟并不是说,天子忠实谨从纯粹外在的本体(“神”或“天”);而是说,他自拭其德,忠实于自己,以此显现宇宙密码就在他身上。故在孝神之先,必显明德。这德,正是起死回生、转弱为强的种族本能。

最深刻的种族本能,不是个体所有;而是在种族的存亡关头显影,以突变的方式崛起。作为种族的本能,不到危急存亡之秋,不会脱颖而出。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无从理解,只会排拒他。在和平的演化中,种族与此应变的本能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但天翻地覆的巨变,却召唤这本能,使之挺身而出,让种族的命运从自己身上流过──这种族命运的流向,从此属于他。

失去天子光临的民族,只能在奴役与享乐的浊水中嬉戏,哪堪在征战与革新的风暴中浴血?天子这样的种族本能,并不是引领群落的多数出困境、得生机,(如传说中摩西之于以色列,成汤之于殷、周文之于周);而是注定要以牺牲多数的方式,来更新种族的基础。这更加接近挪亚和罗得的故事。所多玛与俄摩拉的种族灭绝,不是变态而是常态:恐龙哪里去了?一万个业已消失的人类种族哪里去了?

是非常时刻的种族本能,替这腐朽的多数送葬的,而所剩无几的精华、残余活力,将聚集在他的身上沉静地扩散,辉煌地闪耀,并以剧烈的运动自我遗传。正如汉尼拔在迦太基人灭绝的前夜,达到他刺目成就的极点。他不是老路的灯塔,而是黄泉路的勾命牌、华美冷酷的墓志铭。

他送旧迎新,在静态的革命、动态的死亡中,潜移一切,默化万有。他的密码扭转乾坤,他的指向颠倒历史。他的锋芒刺入种族,新的酿造开始;他的酵母注入文明,可怕的鏖战掀起──直到新的生长重新膨胀,与生命的受孕何其相似!他的锋芒钝化,他的酵母中和,僵局成形,名目繁多的结构像是壁垒,横直在光与生命之间,与生命的死亡何其相似。如果一个民族陷于生存危机,却仍然不能激活他的天子(这首先表现为,对天子的期待与崇拜;然后表现为,天子的苏醒与崛起),则明示其生命力,已经枯竭。

当一个种族和社会的内力已经虚脱到底,天子就会悄然离去,永远不再复临。

不甘沉沦的人们!请珍惜天子吧。他是自然力量所能赐予人类的最大精华。一切有价值的礼物,都是从他的手上,落在人间。所以,任何人类集体一旦丧失天子光临的能力,除了灭种,没有办法。

天命和历史的新页,是通过个体而不是通过集体出示的!

此个体不是多数暴政的掌勺者,亦非乌托邦的承包商。他身上的个性要多于集体,而寥寥后者也还是基于前者。“大多数人的意志”,是自甘朽败者的托辞。在原始民族那里,在衰落、停滞的社会中,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大多数人的意志”才大行其道。在那里,甚至连人们的表情与衣着都是一样的,呆滞的面容、机械的礼貌以及等级化的装饰……

伟大的个体作为一个人,突破“大多数人的意志”,他也许面如死灰,“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枯项黄馘”(《庄子·列御寇》);但作为种族本能,他像黎明的曙光,透出活泼的朝气。貌似不伦不类,以便接续断裂的伦常;他不可思议,为种族文明铺设新轨;他的反常,乃是天道有常对人道无常的反击。他以此划出生命的数符,射入我等贫弱的想象力永难企及的思想彼岸,那里是闪电的翅翼也到达不了的神秘国度!精神形式他的风声到了,我们才能想象;他不到,最迅速的思想火箭也只能坠落在蒙昧的深渊……

人与精神形式的关系,最终无法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只能建立在焦灼的需要与宁静的崇拜中。他不是拯救者,因为现有的人类是不堪救药的: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人所需者,无非是“渡过此刻”而已。古来一切关于理想社会的天堂许诺──都与人的现实性格格不入,都违背了人的真实处境。所谓拯救,不过是把人从地狱提升到炼狱中来,但决不是让他进入天堂──否则,“天堂的主人”该无处可去了。他为什么奋斗不息?是无法自制的本能,表现为“天命”。现存的庸人可能从此嗅出了什么异味,他们不禁群起而哄叫:“那么,他不顾我们,不为我们谋幸福?”是的。人的舒服怎能称为精神形式?人的机能怎能成为自己的神?上帝怎能是大众的保姆呢。

精神形式是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摧毁者!他的打击,基于对象(如种族与文明)的惰性。“只做你应该做的,哪怕这很难很难;不做你不该做的,哪怕那十分容易。”精神形式“要使宇宙在自己身上绵延下去”,就必须成为百分之百的自然之子即人子,尽管他同时也是百分之百的神秘之子,即天子。他的扩张是宇宙的潮,不为复仇而动;他的收凝是宇宙的汐,善于自律而静。他的反应不同寻常,但却是宇宙的定数。在宇宙赤子的真情前,一切人造的伪装都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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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中国思想要义


孔子的核心是“仁”,孟子的核心是“义”,墨子的核心是“天”,老子的核心是“道”,荀子的核心是“治”,韩非的核心是“法”,慎到的核心是“势”,庄子的核心“真人”,邹衍的核心是“五德”──

然而所有这些核心,都离不开精神形式的属性。正如后世之道教、佛教、理学的各式观念,也是源自对于精神形式的感悟,是竭智殚虑的人们,用以追踪神迹的语言及仪式罢了。在许多古代著作中,我们看到精神形式──天子观念的闪耀,虽然还没有集中精神火炬以冲破思想的屯蒙状态。

历史上最深奥的著作可算《易经》,它在竭力接近天子的神韵。整个文化的象征性,都可由“易”,一以贯之,因为整个文化的命运,无非是天子的遗骸。一切有价值的文化观念,实际上是在阐明天子的某一个侧影,因此无法构成“完善的真理”。不理解那根本,怎能看清这些混杂缠绕的枯蔓?

一切结构的精魂,一切精魂的精魂,一切结构和一切精魂,若不由此发育,难免先天不足。一切伟大的文化,即在于对此的自觉,并由此获得灵感与激励。琐碎的文化则缺乏这一视野,它的意识和理性,只能观照自己的猥亵。伟大的文化产生天子,琐碎的文化产生幽灵。幽灵不能消灭幽灵,故留待天子,聚而歼之。他不摈弃文化,而是化之为食料;他搓碎幽灵,投之于烈焰;他驱赶幽灵,置之于宝塔。

由于生命的播弄,伟大的文化在其行程中,会渐渐蒙上琐碎的灰尘,金光闪闪,沦为蓬头垢面。“播下的是龙种,孵出的却是跳蚤。”悲哉!一代矮化一代的跳蚤,竟然自命为凤子龙孙。

他们只会爱惜灰尘,哪里懂得朝拜本体?他们只有迎合俗尚的时装,哪有驱策鬼魅的风骨?厉兵秣马者知道时装的害处,在于滋乱。这种“个性化”(其实是对个性的嘲弄)鼓励人,像癌细胞一样扩散,而癌细胞的本性恰巧是一群没有风骨的乌合之众。时装的泛滥,意味文明的真正衰败,甚至种族的退化。一切垂死的帝国,都要经历这一过场,巴比伦人、罗马人如此,魏晋人亦然。

但厉兵秣马者,却是关心风骨的重建,并不在意时装的风骚。所以,文明的再造者、种族的振兴者,决不拒绝担当“反传统主义者”的恶名──他所追踪的,是神思神迹;他所反对的,是人言事灰。各种古代的幽灵,无法阻滞他的步履;亡国奴的谄媚状态,不能反驳他的独立;外来的偶像,怎能污染他的纯净?草野市井的混世魔王,何以置疑他的来历?

为使种族健全起来,被人称为“文明”的一切人与事,何妨割舍、毁弃。只要万物之种天子──存留、发扬,绝灭的可以再生,晦暗的可以光亮。反之,放弃这一精神形式,无异于放弃绝世的最后希望。“正因为他荒谬,我们才相信。”──但愿这是我们留给世界的最后遗言!

超度种族的,必非周全的福利,而是一点无足轻重的基因。嬗替文明的,不是灰尘的庞大体积,而是精神密码的薪传。新的天子,要向一切弥留中的庞然结构宣战,还它们以垃圾的真面目。新的天子,宣战撕食活人的僵尸,战胜它们的福利主义、还它以恶魔肖像。他以此把幽灵变作唯一真神的见证。

历史学的基本事实,发展途中的象征。

生物学的基本事实,演化途中的路标。

物理学的基本事实,变易途中的关锁。

精神形式的形体不断变幻,他的功能不会消失──除非演变停止,他的遗骸必是生命之路的标识。

思想路标的作用,大于国家领袖的功能。种族之祖、文明之宗,历尽时间的洗练,闪闪发光。在他的运动中,不知顾忌为何物。灵异的光芒内敛,伟大的创举不会折扣。他无顾忌,对前任的自然之主的衷心倾倒,又发自新的需要,将其遗迹决然推翻。他的同情综合他的祸心,化育新的原则。为了新的化育,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拓荒者所走的路,从来孤独、危险、充满痛苦!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化育,经常的反对、激烈的抗争、无情的摧毁,构成“既定的发展模式”。

人们从他的遗骸旁走过,掩面不看,甚至恶声唾骂,因为他的风骨移易,人们达不到他的精魂。然而,若是没有他的遗骸,多少人将迷死在沙漠风暴中。当他尚未开入世界的绝顶──也曾惆怅苦恼,无目的徘徊,因为目标可望而不可即。

他怎样漫游尚未转到的轮盘?他怎样喷射郁积待发的创世密码?为了从自己的根基中开发世界的本能,他必须久久震动这号称世界的地狱,这号称历史的断烂程序──杀身成仁是他的权杖,不仅对己,而且对人。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这宇宙密码,他都慨然印证《周易》:阴阳化合的方式,以天子为传谕人间的利器。他是分水岭,是天(天堂)、地(地狱)、人(人间)的边界?作为永远绵延的联络者,他的一边是黎明,一边是黄昏;一边是新生的渴望,一边是死亡的呼唤……在他之前是穷乡僻壤;在他之后有文化的芳甸;时间由这里割分,纪元从今而更始。

在他之外,没有亘古常春的礼制,没有对它的体会、理解和认可;如果没有始终不渝的天子,也就没有对他的追随、矢志不移的效死。他以应变、制变为己命,不足以解此的人们,又岂能从灾变的启示中获解?

常人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常春之力,或将之与动物本能贬作一处,于是乞灵自说自话的乌托邦,并尊之为观念之王……如此越超,宛如醉汉。乌托邦之道,身外之物,非身内之物。自身且不由己,何况乌托邦?至于身境的演变,属于未来之境,那时将发生何等惊人之事,没有人能够预知,更何况乌托邦的孜孜设计师?

种族与文明孰贵?身与乌托邦孰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以道殉身,抑或以身殉道,都身不由己;而礼制的建树,系天下有道的结果:梦想的道路已经洞开,并伸入疲惫不堪的人民和分崩离析的社会……这是基于天命而非人力。礼制的出现与天子的来临,互为表里;以其真确无误的张力,粉碎陈旧的神话,开种族之源、拓文明之流。

历史上的“礼”是什么?是习惯法,是一种半民间半官方的等级秩序。

历史上的“天子”是什么?是伟大的酋长、光荣的神话、正确的偶像──而不是生生不息的宇宙密码。

历史上的“天命”是什么?是统治意志的异化,而不是永恒生命书里的启示!天子,你的奥秘隐藏在生命之书的哪一页?你又是哪一页码里的精神形式?

能够开辟文明的,是能够埋葬文明的;能够埋葬历史的,是能够开辟历史的。

真的礼,来自宇宙密码,和宇宙能量的空前麇集,──我们称之为“天子的礼制”,是精神形式对世界的彻底颠覆。

一个没有天子的礼制,是不能持久的。如果它真的出现了,那终将流于一种虐政──从暴君的脚下,怎能化出普天同庆的世界秩序?

“非天子不议礼”,这不仅是一个超越性的原则,也是可能性的限制。不如此,则对天子、议礼者,两败俱伤。非天子而议礼,是僭越,是不可赦免的罪。即使一介匹夫,也有义务起来反抗这僭越。有德者,当然更不容忍这样的侵犯。

凡天子未曾与闻的秩序,均非天秩,只是人序,是注定夭折的,不论外表如何吸引迷途的众生,都只是一堆缺乏组合的零件,是一架无人发动的机器。天子与既定的秩序,对立着;他的出现,是秩序解体的果,而非因;他的出现,加速了“崩溃──重建”的进程。如果有足够的勇气,去探测历史的底层,将不难发现旧秩序对新族类的镇压,伏下了新一代天子借以勃起的前提。他与秩序的相生,体现为他与秩序的相克……单向的破坏者、无意识的暴徒,命中注定,要与这创世者的命运永远绝缘。

他不是礼制的工具。他不是为治世而生的,甚至不为创建并保持一套良好的秩序而拔一毛。他不是秩序的掮客,也不以软硬兼施的诡诈兜售他的作品。这礼的精神象征,这天秩之光,反对一切世俗、固定、物化的“制”。因为他的本性说,这类掮客与代表的身份,只能损害他的精神、玷辱他的光芒。

一切社会的意义,只是他手上的张张纸牌,是其历史博弈的注──这是以破坏为出发点的天然秩序?这种关系,与虚伪的头头是道者所鼓吹的种种欺人之谈完全相反。

“人民的公仆”不该由他来扮演,他不能堕落成某个国家、民族、阶级或权势集团的守护神。“只有当不想统治的人成为统治者的时候,他的统治才可能是善的”,在这种意义上,谁的统治是善的呢?他因此拒绝了喧宾夺主。过度的容忍是历史的病态,是优势力量从他身上开始移位的标志。

这才是“天的礼制”,即古人所谓的“天秩”。

天的礼制拥有双重使命:

一,消解旧的、垂死的结构力量;

二,宣泄群众的不满,并引导他们从破坏的暴乱,抵达建设的轨道。

他拥有“结构破坏者与结构再生者的双重身份”,他对群众的骚乱失序,拥有天然的安抚力。除此之外的各种社会性镇压,只能治标,无法治本;只能激化危机,不能消除疑虑。只有他能驾驭激烈的冲突,并在烈焰中获取自然的宝石。

他的好战精神,蕴藏生生不已的德。

这就是“亘古常春的礼”!


(另起一页)

第二十七章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


我们面前有一部厚厚的生命书。里面预言了精神形式的全部奥秘。春天的,夏天的,秋天的,冬天的,以及形形色色的精神形式的故事……

但是,我们即将迎接的精神形式,在哪一页上呢?他又记载了何样的秘密?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而是在现代世界和当代中国的空前动乱中、在危机的冲突、严酷的压力下,发现了作为历史形式的“春”、“夏”、“秋”、“冬”……和作为精神形式的“春”、“夏”、“秋”、“冬”……

春、夏、秋、冬──混成于我们的心与境。心,一境也;境,一心也。心境交错,危机、冲突、压力,搅得人们六神无主、心魄不安……于是,历史之大年,便反倒于此豁然开朗了。它的春、夏、秋、冬,是社会文化的脉搏,其中,每一季节,都包含了许多个自然的“太阳年”……人生的短暂,使他很难窥见大年的真相、留意大年之季的节律。只有在极远的企望和极高的俯瞰下,灵魂才能在惊愕与狂喜中,发现四季的宁谧和大年的圆满!

历史的波光,是由人格的、种族的光谱,混成的。什么样的人格,什么样的种族,什么样的历史:历史原是人格的史诗。

五色的、四季的观念,力图从黑白两色、升沉两线、兴替两态,以及正义与邪恶等两分法的传统奴性的历史素描中脱出,尽管它并不自命为历史的实况。因为我们知道,人,只能描述历史,却不能复原它。符号怎能还原真相?符号能召唤神灵,却无从摹尽形态。片断怎能囊括整体?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待世界,用自己的心灵去思虑历史,用自己的双手去一成一毁,用自己的热情去打动冷酷的世界心……就实况意义的历史而言,甚至在通神的梦境中都很难很难企及;就真理意义的世界而言,一切科学的技术和宗教的祈祷,都无法使你荣登占领军的宝座。正因为这样,我们要反对古朽的亡灵强加给我们的关于历史的谎言!伪造的历史,将让位给测不准的历史,哪怕这将破碎多数人的迷妄!

旧的历史,是独断的历史。用新的独断论去反对它并进而取代它,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旧的历史,是历史的伪科学,用另一种确定性的新迷信,替代这种伪科学,又何啻五十步笑百步?

变化四季的力量,虽源于一,但变化出的形态,却是多。这不仅构成精神的完美放射状,也是种族的飞越者,不仅是万物之灵,也是宇宙之魂。宇宙能量的最大凝集!他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非人形;他无限,也可以受限;他不在,也无所不在……

凡人只生活在历史大年的某一季节,所以,他只知道春夏秋冬的某片段,如果恰巧生逢两季之间的模糊地带,他们就以为遭遇乱世、痛不欲生了……这样,人们哪能清晰历史的全程?因此,人们只能被动地“用于九”而不能主动地“用九”,更不能“德九”即以九为德。这个治世不同于那个治世,正如春不同于夏,夏不同于秋。所以,以春夏的标准指责秋冬的现实,是宋儒所犯的病,也是现代人指责中世纪的理由,此皆我们必破的积习。

在他离去的地方──只有曲见与积习默默统治。周年复周年,世纪复世纪;无休无止的轮回没有尽头。

千万年的习惯,使天才的尸体堆积如山,历史的垃圾和历史的宝卷在此同理。婴儿在骸骨堆中啼哭,却不见接生者过来。所以,只有铲平世界之山者,方能成就真正的天才!有一天清晨,天子飘然而至,牢固的习惯终于裂开,生命的温泉开始喷涌。

习惯与天子──永远在角力场上对抗着。破除习惯者,不是来确立新习惯,而是要打破对于习惯的迷妄!只是等到他死后,人们才拾取他破除习惯的手段,奉为新的习惯……波拿巴特·拿破仑就此评论说,“天才创造规律。”其实不然。天才与任何规律无瓜葛。他就是他。他无意于创造什么,也不发动破坏,更非新秩序的宝符,他只是历史本身。

愚蠢,我们以前竟然崇拜异教的欧洲!崇拜希腊,崇拜异教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科学主义。崇拜他们的现状还是历史?他们的文化还是种族?崇拜他们业已凋零的梦?崇拜他人是不会导致自身的强大的,正如只在经济方面用力,是不足以使一个民族摆脱总体的贫贱的。

天子来了,他告诉我们,要重新唤醒自己身上沉睡着的本能!

这本能被铺天盖地的现代物欲以及历史上屡战屡败的不幸,给蛀蚀得孱弱不堪了。如果我们终于起而反抗、让那些无孔不入地毒害我们生活的所谓“来自西方的真理”哑然无声,我们方能摆脱异体蛋白的侵袭!唱出自己的歌,即使这歌显得原始质朴,但毕竟只有它方能唤醒我们身上沉睡千年的自信、活力,扭转唐亡以来的社会衰颓,清除宋亡以来的文明堕落。

这本能的召唤者要开辟一种文化,一种超越种族边际的强身剂。他要熔冶许多民族,铸为新时代的青铜鼎。他的风声,预先教会我们如此思索并知道。

天,没有正色;以天子之色为色。地,没有定形;以天子之形为形。人,没有完成;以天子的言行为范式。庄周笔下的鲲鹏曾以其高度与敏锐,发现了这一真谛,以天镜式的观照,穿透万有之虚幻、众生之琐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生命不能自视,要以生命的超越者而视;如神,如镜,如水。尘世之妖孽,在这炯炯日光逼视下,显其原形,羞赧、退去;健全的体魄,获得无形的日光浴。

“逍遥游”一语,因此道破了有关天地人之间的仲裁者的天纲地纪。──永久的流变,不停的飓风,以周流不息作唯一归宿的宇宙浪者,时而扶摇青天直上九万里,时而潜入幽深的海底峡谷。推翻文明的主力,更新生物的恒定,会演无极的天体运行,天地精神是其表象,创世的运动才是其本相。“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周易·系辞》)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现在,可以回答这道家之谜了:宇宙之父,万物之母──种族与文明之有,皆从其中来,且借无以为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于是他负重如斯:反时间、反物质,不是反对时间、物质,而是逆向的时间与物质!是“逆”,更新宇宙、种族、文明诸相。所以,父权时代的咒语“逆子”、“逆种”,将作为新时代的最高褒奖和最荣美的冠冕!他的反,他的逆,不是作为忠诚的反对派和世界的对立面,而是作为宇宙父王本体的变幻表象,故其生时间、生物质,宇宙、种族、文明、文化诸象,皆由此起,又何足怪哉!

他有屠龙术,轻易不世出──人只见其用,不见其体;只知其有,莫明其无。

他送终又启始,仲裁又拔除,筑造又焚烧──孰是目的,孰是手段?他既没有目的也没有手段!已经死去的哲学家称此不可思议的关节为“徼”。徼,是名的边际,物的分水;循此宇宙的肌理“徼”,万名万物的模糊地带──方得反客为主,如庖丁解牛,不伤其刃而达众妙之门。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周易·系辞》)每一位天子都会衰颓?每一种天命都会中落?这是万事万物的机缘使然?一如每位天子负荷着惊天动地之命运来到人世。而“天子的衰落”却不是人间意义的,恰恰相反,继绝世的大能者,兴起于人间的灾厄频仍,衰落于种族文明的多云转晴:他是救苦救难的超度者,既然他与人相反互补,我们又怎能以人间尺度衡量他?怎能以日常的观念思量他?

既有人形,难免一天,被普遍的精魂遗弃掉,蜕化为尘土本身。这也许在他伟大征途的半路,也许当其功成名就的弥留之际……而肉体的死亡,无论如何都是精魂离弃躯体的标志。从今往后,他要么远离人类,回归宇宙深处;要么寄寓在另一人身,继续绵延其功能。

他,无法在这世上活过四十岁的大限……过了四十岁,进入“腐朽的不惑”,他就不再是世界的先锋,而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吞噬光辉星体的黑洞。如果过了不惑的年龄,还要强行支配世界,那么,他就是一个危险的大惑人物了!那号称乾隆皇帝的爱新觉罗弘历,竟坐满六十年才宣布退位,所以他的晚年蠹害天下之烈,亦是一绝。

天子不做被人崇拜的偶像: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思想太雄奇──既然他自己总会从崇拜和模仿的被动中升腾,露出不知疲倦的创世真相;那么被人贡奉的尸位对于他,就不是一个演习,一种熏陶,一届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逢场作戏,而是完完全全的堕落。他岂能尸位于此,在一个不是归宿的归宿中求得归宿?

他果真坚强吗?他的坚强源于忍无可忍的反抗,所以他义无返顾。他不是铁骨铮铮,他的坚强来自生命的激动,来自超越激动的帝之悬观。他的悬观表现为顽冥不灵,他的激动近乎无生命状态。理性与之无碍!恐惧与之无缘!精神形式不是以脚立地,亦非以头立足,而是以心,以神奇的基因,作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点!……这颗赤热、颤栗、滴血的宇宙细胞,是整个世界的出发点。

相形之下,有机体本身却是虚幻的,因为有机体在宇宙的完美面前,乃是丑恶的死亡之链的一环。有机体既有来处,也有去处,来去都在黑暗中:“你来自尘土,也必将回到尘土。”唯有此刻称为“生”,被一线光亮所照射。人们所能做的,是以生的想象填满死亡的欲壑,无形之翼,鼓动无名之风,驰向生前死后的神秘之地。

现代科学的牛仔裤,毕竟不能填满生命的永久虚幻;瞬息而逝的命运,使一切确定性变得可疑。

与基因相比,有机体本身更像一个观念!基因与有机体的关系,还有待于定义,没有语义学上的樊篱,就无所谓生命。一个人虽被医学界定为“死了”,但他的肉体和精神活动实际上还可以维持若干时间的生命状态。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同理,有机体即使死了,他的基因依然存在,不仅存留在他的亲族中,而且同样广布在其他有机体的族类中。“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切人类是兄弟”甚至“万物有灵”都是基因广布的思想注解!

再如,有机体的虽然丧失了生命活动,但与他相似或相关的基因却渗透在多重时空,他到底是消灭了?还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由此可见,有关生命的问题,还有待语义学上的证明,有待于宗教意义的解答。其虚亦可知矣……

能认识有机体本身的虚幻性,认识到他不过是一个细胞的扩大,而这个细胞内基因并不会随着有机体的死亡而消灭──便能义无返顾地追随精神形式。耶稣说,凡是为我和福音舍弃了生命的,就得着了生命……是的,有机体(第一个“生命”)如不受到充分的漠视,便无法达到有机过程以外的对象(造物者),便无从进入被称为灵魂的、精神的或曰编码的、密码的另一个过程(第二个“生命”)。

有机体啊有机体,你已充分发展到毒化地球、瓦解大气层的地步!所以,重视生命的精神,已不得不以漠视生命的方式来表达!一个过程结束,一个过程开始;一扇门关上,另扇门打开。这个过程的意义,在那个过程中显示;如果你拒绝毫无意义的存在,那么,你就必须时刻准备着──进入另一个过程。既然如此,如何处置现在,就只是一个纯技术问题了。

高于第一个生命的过程,不可能从第一个生命起源,他顶多只是以第一个生命为依托;所以,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精神形式(也就是第二个生命),以第一个生命的人道为指归;因为第二个生命、我们的精神形式,自有轨道、自有原则、自有视野。他虽然基于人类过程(所以也称为“人子”),并不能否证他已经开辟了另一个过程,即第二个生命的过程。他孤零零来到这世间,默默无闻成为他荣耀的标志,在孤军奋战中,产生灵感,并在挑战世界时传播了第二个生命的真谛──最后,他所借助的第一个生命,像他的第二个生命的来到时那样孤零零死去。

──他希望什么?寻求什么?他是在哺育,哺育命运在他身上播下的宇宙因子。

──这就是他与世界的关系。他是为第二个生命而来,作为第一个生命的瞬间闪电而非万世的师表,滋润大地!

第一个生命的过程,恶性膨胀,终于开始贬损、挖掘自身的根基。并把第一个生命的过程,遮蔽并抹煞了。

于是,虚幻的第一个生命成了至高无上、循环论证的偶像,权力、金钱之类的符号,成了他主宰人们生命的棚锁。然而生命,毕竟是需要第二个过程的证明与支持的!而权力与金钱,却是比第一个生命还虚幻的影子,它们仅仅依附于第二个生命,用他们来证明第二个生命的价值,是虚幻中的虚幻。其结果通往生命对生命的奴役死亡。

顺应这种倾向,有一天,世俗统治者可以通过超级电脑来窥测人心,并控制各色人等的内心秘密,迫其符合奴役者的私利。一种超级强权,将由此建立──这种恶性膨胀,正是现代文明对“后现代社会”投上的长长阴影!

这是有机体过程的主权让度,也许正是其自杀,而不是进入另一个过程的契机。因为另一个过程,是无法通过滥用这一个过程,来实现的。精神性的存在,是无法用物质膨胀来填充的。一种意识,靠迫害另一种意识,是摆不脱罪恶之窠臼的;只有降低自我意识的紧张,才是出路。

要实现文明的转化,只有以这个过程的统治者为饲料,去喂养另一个过程的化育者!在这一点上,蜂王、蚁王之所为,也许都要胜于当今各种主义的政治教科书。

只有那个过程的“为而不有、长而不宰”者,才能在技术文明的死巷,劈开新的原野──他调控种族的情绪,塑造群众的生活,引导我们进入生命的超然境界,也就是消除主体骚乱的境界。一切尘世的蝇头微利,不再受到盲目的崇拜。

这,就是古代意义的天子,而在我们现今的意义上,这也许就构成了“后现代社会的精神革命”。


(另起一单页)


第二部

精神形式的主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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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信仰是生命本身的表达


如果有人指责,在一个现代社会(如现今的“发达国家”)甚至半现代社会(现今的“不发达国家”)中公然提倡某种神圣行为,当此人本主义淹没世界的时代,无异于“历史的倒退”。那么,我们将回答:宗教信仰、向心运动,无非是以思想与行为的荒诞,消解人生存在这更大的、更根本的荒诞!因此,信仰的向心是不会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进步”而完结的。尤其考虑到,五万年以来的人类,在技术进步的同时,道德良知上没有获得根本的改善……

对上帝的追慕,不但是人性的隐秘,而且一有适当土壤就会公开化、仪式化的。即使强制的无神论统治时期,这种以主体神秘呼应客体神秘的“崇拜现象”,也会因为压制、扭曲而获得某种无神论的宗教形式(如邪恶的个人崇拜、组织崇拜、物质崇拜、科学技术的崇拜等等)。此刻,这类准宗教活动实际上渗透放世俗生活的各个环节,并牢牢支配人的活动。这其实也是“唯物主义理性科学”背后的秘密。根据这种经验,宗教是极力称颂那毁灭人的力量,以实现压力下的对话:“万物皆醉我亦醉,宇宙皆浊我更浊”──他以此成为万事万物的宗正。

宗教的产生,表明人拥有奇特的禀性:“永远站在强者一边。”这是对不可克服的障碍,采取“化敌为友”的态度。“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信仰的崛起,表明人终于发展了一种“比自然更自然”的行为,以不可理喻来驾驭不可理喻,这就是“理性动物”的“超越理性的本能”?根本上,一切文字、符号,是源于信念、驾驭世界的巫术冲动,其背景是诉说生存需求的压力,这就是“符号的动物”!不仅符号、文字如此,信念的虚构、信仰的支持,已构成各种文化设备之核。信仰(宗教可视为集体的、有形的信仰;信仰可视为个体的、不必有形的宗教)本身则认同强者,化敌为友,宣泄反压抑的情绪。文明不仅如此源于信仰,还藉信仰之名实,凝炼成系统,获得势力,发扬光大、流布寰宇。

如果失却信仰,文明将断为不相联属的碎片,即使以外力强行聚合之,亦为散沙。

各种形态的信仰与宗教,无神的与奉神的,残暴的与仁爱的,和平的与黩武的,将导人进入不同的命运。例如,以仁爱为号召的宗教,软化那些强悍的、崇尚攻击性的民族──如匈奴人、日耳曼人、贝督因人、突厥人、以及吐蕃人和蒙古人甚至西藏人。相反,以流血牺牲为美德的宗教,则可使被文明烂掉的那些古老社会再度年轻,恢复不乏狂野性的活力──如罗马人之化为意大利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罗马尼亚人。不仅在文化气质上而且在种族体质上,流血的祭坛有时重振一个腐朽的民族,通过思想的筛选乃至基因库的优化,使之再度贴近大地,使得有毒的社会物质,得以排泄。

在新文明的黎明期,信仰的内核、宗教的系统,经常是包容万象的。它既是科学,又是艺术;既是政治;又是习俗;即是现世生活的节日,又是继往开来的道路。初次的、自发的文明如此,再次的、自觉的文明亦然。原已熄灭的灵魂之火,会突破社会螺丝钉的身份,迸发清新的光,它的启示如此自由,足以飞越以往的巅峰;它无法泯灭自己的冲力,无法降低自己的域值,无法背弃自然的生长,无法重归浑噩之境。

信仰之作为科学与艺术的内核,并没有拘泥于万古不易的信仰形式。作为表现形式和宣泄轨道,它自我塑造,互相补充,锻炼世界。它时而好战(如中古时期的基督教或伊斯兰教那样),时而和平(如佛教和现代基督教那样);它由简单而繁缛、由刚健而孱弱、由不拘一格到泥于形式、由超越理性到循于理性……并皈依到不可逆的命。

信仰是生命本身的表达。所以──请我们顺服自己的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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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文化借贷的抵制者


只有强烈抵制文化借贷的人,方能有效抗衡异体蛋白的“种族侵袭”甚至“种族灭绝”如此,他也就成为那种族与文明的守护神。这自然之子厌恶做戏,他按照本性生活。“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刘安[一七八──一二二年],《淮南子·原道训》)这就是他的天然标志!借贷文明的异体蛋白,是“数”,在他的天然倾向、本心之道中,化为乌有……

“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也。所谓人者,偶嗟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俛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淮南子·原道训》)他珍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乃是千万年的天地钟会所化之晶;是亿万年的星云璧合所注入的灵光。谁泯灭这灵光?谁敢涂炭这结晶?他以人达天,独立不羁,映出自生自灭、易变形态的本体。

东汉人蔡邕(一三二──一九二年)在《独断》中宣布:“父天母地,故曰,天子。”这思想可视为原始神话和现代宇宙论的中介。在原始神话中,以天神为父、以地神为母的世界主宰,屡见不鲜。希腊的宙斯、巴比伦的马尔都克、殷人的帝俊,均属此类。而现代宇宙论则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来自某种天外的尘埃、彗星的寄生者,此尘埃存有寄生着地球上无法自行合成的生命原质……它坠入地球,获得在天外(如彗星上)无法得到的生养环境,于是大为滋长、兴起。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见班固[三二──九二年]:《白虎通义·爵》) 

这种思想不是孤立的,因此它更可能不只是思想,而是更普遍的启示!尽管是普遍的而非特殊的启示:“不为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是故始而亨者必乾元也,利而正者必性情也。”(王弼[二二六──二四九年]:《周易注》)性情,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乾元;乾元即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宇宙性情。

如《周易》对这一宇宙联体的描述,“元·亨·利·贞”。乾元超越时空的障碍,而亨通;得其性情者(“其德配天”),则周行而无所不正;有情有性乃是人生修炼的极致,去蔽存德是“灭人欲、存天理”的准确表达。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周[前三六九──前二八六年]:《庄子·齐物论》)如此纵情任性的德化,是反压抑的精神形式的最高表现之一。他的渊源在宇宙间鸟瞰徘徊,他的流裔在大地上伺机待发。光怪陆离,投影于我们的眼帘:方圆经纬,布列于我们的心境──美丽、丑陋,方生方灭。有机、无缘,冰冷、酷热,整齐、零散,方枘圆凿,黑的白的,稳定、摇荡,坚硬、柔软,超凡入魔,道在屎溺……只有他本身,是始终如一!

他的如一,是反抗力量的“令人恐怖的极端表现”;他的温和,不过是因为果子未熟。唯其极端,故能开创;唯其开创,故不执一。哪里有难以忍耐的压抑,那里的绝望就能打动宇宙真宰的要害;横空出世的日子,逼近……王朝更迭、天加九锡的日子,已经就是囊中探物。真宰不喜欢绝望,为此,他要加固一切陷阱,试试你的耐力!

宇宙象征的圣德,如何言传?抵制者,俯察万类情。那是一座黑色的雪蜂,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喜马拉雅山上的黑雪──“一些瑞士滑雪者说,他们在喜马拉雅山脉看到一片深五厘米的含油黑雪,这可能是科威特油井起火引起的污染造成的。据这些瑞士旅游者说,在喜马拉雅山的山坡上,他们的滑雪板沾上一种黑糊糊的石油、烟油和雪的混合物。”(埃非社,瑞士伯尔尼,一九九一年三月三十一日电)

他的徽色是“黑”。黑象为水,水德为解──他的至上功德就是“像水一样瓦解现存的世界”。有计划地瓦解,比有计划地造就,更难。能以周密的进程,去送旧迎新者,非天子莫属。

这是永恒的悲喜剧:他必与自己早先爱恋的一切彻底握别,并遵循新的生存状态,他的业绩才获得无尽的活力。他的业绩与他的梦想相距甚远,仿佛格格不入。仿佛只有这样,他才算逼近了旷世成功的捷径。这就是现实原则的胜利?中庸之道的清谈家们,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精神形式是不会放弃梦中的宇宙的。新世界的缔造者,一旦步入捷径,就要开始清算回头账,他必索还前此的让步。他推行种族的天体运行,不在乎行尸走肉的怀恨;他掀起文明的天体运行,不在乎社会的抵制。他知道宇宙的朝向,他熟悉历史的圈回。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独自欢欣,如鱼,得水。

这位绝情者!不以人头筑成帖木耳式的胜利纪念塔,他是用文化骚动的火山,来高举素朴无华的灵性碑塔。那碑塔悄悄矗立,从不引人注目,也不触发人的激情,只在沉静中支配万千年的渐变……并吹出一个个新种族、新文明的水泡……构筑这样的胜利纪念塔,并非出自炫耀,亦并非衰落的征兆;沁服人心的德,是无与伦比的个性化力量。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言而信,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告至备也。天子也者,执至重,形至佚、心至愈,志无所诎,形无所劳,尊无上矣。”(《荀子·君子》)流行的道德见解以为,好的领袖“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坏的领袖却一心一意为自己谋私利。但是依照精神形式的标准看来,被评价为好的或被评价为坏的现代酋长们(总统、主席、董事长),就其揽权的卑鄙(只有当不愿统治的人被迫统治的时候,他的统治才可能是善的)而言,却如出一辙……进而言之,其要害不在揽权的卑鄙,而在所谓“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等观念,并非稳定的恒量,而是飘忽的变数,是仅凭自我证明的人类欲望,实际上是和当权派们“一心一意为自己谋私利”的冲动难分难舍、搅混一团的,其与宇宙的精神形式、永生神的儿子何有哉!至此,问题的要害已不在动机的好坏与揽权的卑鄙,而移易为:在这群良莠不齐的弄权者之中,注定有一位要称雄世界,完成人伦以外的人文之化、人种之育。

他不是高贵的人,一如他不是卑贱的人。高贵,是高于水平线;卑贱,是低于水平线;天子却远离这水平线。他是天平的开启者,是新的度量衡。他脱离一切水平线,所以,他不是希腊──德意志传统中的“英雄──超人”。他不是立于人的水平线、以完成升高人类的工程;他是立于人的水平线以外,去超度人类的不济和不可能济。如此看来,希腊式的英雄神话的后缀,只是达尔文式的生物进化论的前提……现代科学其实只是古代希腊罗马异教的死灰复燃的延伸。但中国精神形式──天子观念的基础,却是中国思想中的天人合。

在天人合的体验世界看来,“类的进化”是没有意义的,或是意义不充分的。因为新的类,迟早会带来另一个世界的精神形式;精神形式永远高于类并创造着类。在这种意义上,对任何一个种族与任何一个文明而言,只有类本身的“阶段性的超度”才有实在意义。在那里,“存在”比之“进化”,获得了更关键的功能。在这里,进化的线性,让位给超度的圈;面的演替,取代了线型的演进;相对的观念,取代了十九世纪欧洲中心论的达尔文式的异教及其科学神话。对于天子的再认识(但愿它不要背上“天子专制主义”这样的黑锅),尊重每一个种族及其代表,区分各种文明并保持其纯净。认识了天子,也就认识了精神形式,也就会尊敬──文化借贷的抵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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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璇玑之语


你,巨大无匹的“超新星爆炸”。一切星云、星系、星座、星体以及一切星辰(“地球”只是其最小最小的小妹妹)中所囊括的千奇百怪──都是由你而生的!爆炸是“无”、“非实存”,但却是真实的(仅仅作为一种非物质的但却支配物质并重塑了物质的“运动”,却是一切“实存之有”的基础、前提。这是“经验”甚至“理性”无从释然的。

 [三千年来的“认识论”、“本体论”正是围绕此轴而转动,却迄今转不出它自设的“事实”、“逻辑”的迷魂阵。] 

在中国的古籍中,你被称为“客星”;你的出没无常,为世界带来希望;你的明晦无度,天外的消息其中卷藏。你,深不可测的璇玑之语!

一切规律、法则,都在你的尊前退后;万物必须遵循的情理,向你臣服。你不知语义为何物,你视书法之美为矫揉造作;你的遗迹,垂范生灵的圭臬,你的偶然,构成天地的宿命……

你的出动是宇宙的诞生──“帝,出乎震。”因为“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周易·说卦》)你的震动仿佛源于林木生长的力量,悄无声息,不可阻遏。

冬春之夜,当我们仰望繁星的斑驳万态,仿佛随其无形的光注,神经都被洗练,每一个毛孔都已张开,直指人心,纷乱中见和谐,静谧中见威严。

它们有灼亮,有晦暗;有刺人肺腑的,有撩人眼目的;有的予人充实,有的生出虚无;生命的象征与杀机,在此聚焦……它们受制同一的力量,顺从同一的主宰。人抓不住这力量,人看不到这主宰,然而人们可以感到同一力量抓住了自己──这便构成了星象学的起源。仅仅星象学的理性还无法满足人,因为人们还需要情感,还想看见,那正注视着我们的“主宰的眼睛”,以便达成更高级的对流──这便构成宗教神秘感的起源。

星象学的理性与宗教的感情,都基于这样一种人性:每个人在潜意识中都觉得自己不会朽灭,甚至是永远年轻的。但这与冰冷的坟墓般的经验,是多么背道而驰啊。以为衰败之运不会临头的乐观,将随年华而俱去,留下的只是暮年所特有的清醒。

“太古之事灭矣,孰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迅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魏晋无名氏:《列子·杨朱》)当人不幸而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时,一切种族、文明乃至人类的真实处境也都不言而喻。“世界虚无吗”这令人窒息的意念,再次潜入我们的心!这时,人们多么希望有一位人形人性的父式上帝来到面前,抚摩那惊悸的心灵,给绝望灌注希望。这时,多么希望被唯物主义所痛斥的古典信仰,再度成为真实的!

宇宙有“至高之主”吗?人生能获得“肯定性的归宿”吗?除了死亡之外?

凡此种种疑问,不是任何科学或理论可以证明或可以证伪的。否定和肯定一样缺乏必要的证据,学理力图阐明但问题始终存在,人的需要是亘古一贯的:要一个积极的肯定性的答覆。每个独特的人,都在以自己的生命作答,以填补那“问号后面的空白”。因此,解疑的症结不在有没有最高主宰,而在于有什么样的主宰;不在有没有归宿,而在什么样的归宿。解疑的要义不是科学,否则,它将沦入伪科学;不是理论,否则,它将强做解人。

此处只是感恩,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在宇宙的湍流中,在火焰的泡沫里,在黑色的希望和透明的绝望中激起了一个绝妙的巨灵!他踞傲而哭,沉思而笑。太上之无情,此之谓乎!

精神形式是怎样诞生的?这是一个谜。一个无所终穷的谜。全部人类文化,就是在追踪这个谜;所有活着的精神,都在诠释“有关他的一切悬念”。

“万物之精,上为列星。”(许慎:《说文解宇》)永恒者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尽管在其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是以单数的、独一的面容显现。他是阳,也是阴;他是生,也是死;他是开始,也是终结。他是爱,也是恨;他是刚毅,也是温柔;他是伤害者,也是慰藉者。他创造一种没有香水和粉黛的文化,正如他拒绝一切没有思想和艺术的武功。他以分崩的战国投入整合地球的运动,正如他敢于欣赏幻灭时分的绝望。他的意志,不仅是一种律法,且是种族的本能、自然的回声……以此,他可以把意志做成纯净的祭品。

“帝尧即政,景星出翼。”(无名氏:《尚书·中侯》)司马迁的《史记》对此解释说,“天曜而景星见。景星,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有道之国。”其状无常,于是我们便看见了他的五色光。

现代物理学曾以“反物质”的发现,来对自己亵渎神明的物质崇拜,做了意义深远的忏悔,并以此,作为对永生上帝的认同、归顺。反物质的存在显示,唯物主义不仅是知识的错误,而且是道德的堕落;它已经带来精神的奴役、社会的涂炭。够了。

普遍的压抑与物质,无处不在的反压抑和反物质──构成“我们所思所见的宇宙史的主题”。“物质”、“宇宙”、“生命”、“人种”和“文化”……不过是其喷出的泡沫。

反抗压抑,构成了人类命运的基调;反抗物质,构成宇宙潮汐的回旋:不以此刀解牛,宇宙人生将是无边的谜。

永恒的并不是“文明史”,甚至不是“种族兴衰”;而是“反压抑”,和“反物质”。“精神形式”乃是反压抑反物质的凝聚,他是物理世界的事实,这时,他体现为特殊的星象,并以我们尚不理解的方式参与宇宙的更新、创造。特殊星象的尘埃溅落地球,化为生物之祖,持续的溅落,促使生物的突变。生命之祖不疑滞于物,终究激起文明之光,这就构成了变化,即历史的核心要素。

这样的事实哪会消失?除非宇宙的变化、世界的发展均已止息。

这样的事实哪会死亡?除非他的躯壳拒绝了发展、他的精魂放弃了变化。他的遗骸在生命的征程上,是路标而不是领袖,哪怕是个令人不快的路标。他是过程的象征,决定一切转折,是分水岭,是天堂、地狱、人世间的边界,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宇宙预显者:“一边是黎明,一边是黄昏;一边是新生的渴望,一边是死亡的呼唤。”……

他是一个核,分布在全宇宙。又是种族命运的太极,以无极为其核心。他无极,故无所不在;他无极,方能建中立极,济世之失。他无形,却是种族链的关键──哪里有裂缝,就有他;哪里有变形,就有迅雷不及掩耳,或如中兴之主弥合裂痕,或以天体运行之势宛延向前,越低谷,凌山川,生命之炬,持久不息。

这时,一股岩浆正在地表以下泪动。它迟早会冲决地平线的桎梏,形成蔚为壮观的天体运行。这是个时间问题。时辰的迟早与力度的人小、烈度的激缓,具有正比;正因为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测算的,所以,你既不必挂念他何以姗姗来迟,也不必抱怨他那么暴烈、经久不息,卷起的尘埃足以遮蔽受人朝拜的夕阳。

他站在文明的废墟上放歌。他在两座相距甚远的文明之间的空旷处,悯视苍生。一座文明已经倾颓,另座文明刚刚奠基,斯时,世界多么荒凉啊!

死生之际的天使!具有如此天才,分解民族,为种族的基质与文化的灰尘。“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无名氏:《易·系辞》)超越民族的特异功能!唯有如此,方能糅合种族与文明,使成簇新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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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宇宙能量的汇聚


精神形式是宇宙能量的汇聚,精神形式是种族本能的指向,精神形式是文明生生不息的火种。强大、深刻、变化无端的种族本能!他悄无声息,支配生命,主导文明,注定兴衰。

张横渠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并非“永恒的中国心”,仅是官学大师的自我宣言罢了。而在野的魏晋玄学乃至唐宋禅宗就与之不同。至于穷困潦倒的先秦诸子及其思想的革命性,更非此辈可以囊括。相比之下,董仲舒等辈“帝国理论家”,更仅仅懂得讴歌夕阳。

永恒的中国心,不是“我”──如自圣的圣人或公认的贤人;而是“他”──贯通天地物我、超越世俗之礼的精神形式!也就是说,只有不再崇敬或让人崇敬“我”和“我们”,而是自觉懂得崇敬“他”,中国才能死里逃生!而这,恰是自圣的“儒家学说”、“毛泽东思想”所缺失的。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庄周[前三六九──前二八六年]:《庄子·庚桑楚》)这是说,心境安泰,就发射自然之光;发天光,就能彰明人性物性。文明的常德,要靠经久的修炼;而获此常德者,人将皈依,天将助佑:这就是“他”,超然化外的精神形式!尽管人间概念的悲喜剧,常常演出思想的献祭、语词的牺牲,舛错与死亡,当为无名者悦纳,他知道,困于网罟中的灵魂,才能醒悟形式的重要。理解矛盾的机能,当是精神的责任。然而,精神的追寻更多凭藉信仰的向心,天经因之移易,地义因之旋转。

最怪诞的宇宙编码!所谓“精神形式”乃是一种罕见的宇宙编码──未来的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胚胎,盖寓于此。历史的机制、观念的模型,盖寓于此。

当这宇宙编码附着在某个人体身上,他就成为“历史的创造者”。历史只是他(这一宇宙编码)的图解!自然的图解构成“自然史”,人文的图解构成“人文史”,观念的图解构成“精神发展史”。即便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也只是透过图解以图领会编码本身;这并非编码的活动,只是企图了解编码的奥秘!再杰出的人智,也只是企图而不足以直透编码本身;即便涉及到编码化身(即道成肉身的精神形式),也只是间接领略编码的隐约。甚至,这编码自己也并不“理解”自己的编码。

“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然则莫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墨子·法仪》)“法天”的前提,是知“天之所欲”,即理解宇宙编码的含义。而在效法天之所欲(“法天”)的意义上,人的语言符号却是沟通天人的最大障碍,以致到了若无来自天庭的启示,则无从沟通的地步。语言虽是思想的产物,思想又何尝不是语言所开辟?故,“言不尽意”成为常规;虽说异象是宇宙编码的反射,但“异想天开”的人,从来不把“引起共鸣的轰动效果”,列为检验真理的标准。

他能够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他能够穿透动物隐藏的欲望……他能够把握人类思想的脉息……精神形式的能力,无所不在。“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坯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赴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庄子·大宗师》)

这些洋洋洒洒、倏忽古今、似梦似真、不癫不狂的字句……表达的不过是精神形式的皮毛,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中国文化并不缺乏超越性,问题在于,将此超越性化入大社会时,却受到了障碍,不能开化亿万人的衣食住行思;超越性不能成为新种族的拣选者、新文明的奠基力。古人曾经就此评论:“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陆九渊[一一三九──一一九三年]:《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精神形式的命运业已注定。他将永世生活在小人国里?他将以这些小人为陪衬,渡过一生?没有鹤立鸡群的幸运,只是作为掌权世俗权力的矮人族的啄食对象,受到围攻:不仅受到道学小人的钳制,而且受到谋生小人的困扰。“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这是小人时代,房子越造越矮,家具日益秀气、衣服越做越精,鞋子日益窄小。人们的思想也是如此,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一个混杂退化的时代。他命中注定,和其出弥矮的小人们周旋,因为他们正支配社会、左右历史,他知道只有催眠他们身上的丑恶,才能催发美奂美仑的花朵!

外在的事业只是末,内在的精神才是本。人们逐末而弃本,只有他知本以审末。他不做不该做的,所以人们说他懒惰;他只干该干的,所以人们说他顽冥。精神形式,不是意识思想,不是情感意志;而是原始的“道”,是那恍兮惚兮、不可言状的本体。这精神曾是中国哲人的理想、中国艺术的灵魂,中国思想史,无非就是把他符号化,中国艺术史,就是通过表现来唤醒人心中的他。“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人生的归宿,原非事业;事业不过是旅程的拐杖罢了。拐杖有工具价值,但在上面安身立命,却大错特错了。人生的归宿,在保持并发展那充盈的精神──他虚而待发,满而不溢,周流世界,喜悦不乱。建立、扩大外部事业,原只在于调养这内部精神;若是为事业而毁精神,无异以身首而换外物。

人的心情深处,有一团意志集丛,分划出方向不同、力度不等、色调迥异、服饰有差的个别意志。这是寻求统一的意志,寻求认识的意志,寻求行动和方向的意志:这因而是统一认识的意志,他使得生命主体,面对纷繁世界,具有信心。

“阳不能独立,必得阴而后立,故阳以阴为基。阴不能自见,必待阳而后见,故阴以阳为唱。”(邵雍[一〇一一──一一〇七七年]:《观物外篇》)阳,就是寻求统一的意志;阴,就是分化了的个别意志。阳,通过阴而实体化;阴,通过阳获得不朽。

“阳知其始而享其成,阴效其法而终其劳;阳能知而阴不能知,阳能见而阴不能见也。”(邵雍《观物外篇》)能知者,全知全能者也;能见者,长生久视者也。因为个别的、具体的意志,会迷乱大局,实际上是盲目的,不能见的、不能预期的。这是因为“人活着”便要求某种相对的稳定,并以此确立他的生活和行为。否则,对外物的统一认识以及基于这一认识的行为方式,便无从建立;人的生活难免分崩离析。因此,人必须追求统一,不是上帝的统一,就是魔鬼的统一……并以他的全部结构,满足上述动力需求。

这种描述,是生命世界的一个普遍事实,只是在人的命运中表现得特别鲜明有力罢了。动植物仅仅要求身体所及的时空及其统一认识;而人还要求对其思绪所扫描的时空,形成统一认识;即便这认识根本不合逻辑!因为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实!即便是教条论和怀疑论这两个极端,在他们全部的思想恐怖中,也在各自的理论外衣下,包含了自己的统一认识。尽管这意志有时被多元论的新衣,小心翼翼妆扮了起来,甚至假以唯物论、科学主义、逻辑实证论的滑轮,捷足先登!

事实上,千万年历史的持续性意义,是在为精神形式的着陆,进行准备;否则人生没有持久的意义。通天之树的生长,需要岩浆般的土壤;列星的满布,需要看不见的力量──由于精神形式的缘故,断烂的历史可以勾销,他的勾销使历史成为绵延不绝的典册。历史的模型,按他的结构来塑造;千万人口的死亡、百万神殿的溃灭──是因他的此起彼伏,而成为绝顶聪明的设计。

为了精神形式的诞生,种族本身的消亡已经不算昂贵。为了精神形式的化育,文明的代谢并不算罪孽。上帝的荣光穿透之下,非生命的物质环境可以获得永恒的生命,上帝可以从石头里生出亚伯拉罕的子孙来。

呜呼!多少民族已经溃灭!文明的解体、种族的灭绝……以其揭示物质环境的本相而昭示,我们并不拥有自己,更何况拥有那些身外之物?因为国度、权柄、荣耀,都是父的。如果说有些幸运的民族还被后人纪念,那只是因为他们留下了有关精神形式的或真或假的不朽传说,从而点出自己曾经企及的高度──如加利利留下了耶稣基督的荣光,腓尼基留下了汉尼拔的神话,罗马人留下了凯撒的故事……。但这并不是人的骄傲,一个文化实体(种族与文明)的经久价值,系于他传颂的精神形式的热度。如果他的精神形式不够独立,就难以把种族之脉扎入地心;如果他的精神形式不够一贯,就难以张扬文明之帜于星空──从一个社会所承载的精神形式身上,能够最佳地折射这个社会的现实。没有他无形的运化,人的历史失范,陷于无所适从的茫茫黑暗。

越伟大的运化,所需的食量越庞大,为了充分的动力,他不惜吞噬神圣信条,不是由于疯狂的饥饿,而是由于清湛的主权,而是千万年的折磨,刹那间呈现为值得庆贺的锻炼。具有历史感的人们,可以为反复无常的灾难而欢欣鼓舞了──若非如此,我们竭诚以待的精神形式,是不会降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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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无道之道


宇宙与人间的灵犀,具有双重品格:主权与人格。主权与人格间的冲突,于是将随其一生。

一,从生物学的意义说,他是人;

二,从种族与文明的意义说,精神立法与事实执法,并集一身。

由于这种矛盾,人格与主权的内在紧张,贯穿他的平生。主权对人格的间距越大,他的命运越昌明,他的张力越强,他维系的世界越能绵延不息……双重品格并非应世的虚伪与矫饰;而是真实无伪的,尤如清溪流过石涧。水与涧,相映成趣。

“人子”──并不是贬抑。他来自种族又超乎种族,他拥有文明又鄙弃文明,他的主权之涧充盈偶像所无的人格之水,他输送天体运行,圆满种族文明的圣功。他从撕裂的背反中解脱,拧成合力,驱驰漫天的朝霞。

慈母的爱意,雷霆震怒,诗人的敏感沉思,武士的铁石心肠,并行不悖;阳春的明媚,肃秋的冷艳,光明磊落的气度,淋漓尽致的权变,雍容华贵的智慧,惟精惟一的意志,原宥一切的宽容,誓不两立的慷慨……错落为五色斑驳的众星。人与神之间的能力,他万珍具备。

在一千种应变中,有一个不变的要素:矛盾。

在一万种皮相下,有一座不易的骨相:奉召。

他生存的矛盾源于奉召的命运;而奉召者的天分令其不可能顾及“活得圆滑机警”、“活得光彩照人”。

无缝钢管的生存状态,不在他的计虑中。唯其如此,通天(宇宙)通地(种族)通人(文明)的乾元资始,才展在他的足下。作为一个人,他的苦难和荣耀是同等的。

谁把道成肉身的精神形式,视为无道之道?

道是什么?规律?然而,所谓客观规律却不得不从主体的认知,得到确认!这多么荒唐!正如,灵与肉互为依托?精神形式,生出世界之道,斡旋宇宙璇玑。所以,道,是创世者为世界留下的书!

“道在我心中”,即,“对上帝的理解浸透了我的心灵”,即,上帝之灵支配我们观世的眼光。正是这种神奇的感动,勾画出一切规律;什么样的眼光,看见什么样的世界。

这是从圣灵论的角度去看。如果从自然论的角度去看,则──“天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向秀:《庄子注》)

忘记了自己本原(造物主)的人本主义,难免断定“需要,创造了道;需要,创造了神;神同等于人的需要”,所以“鬼帝自神”、“天地自生”,反而是真神;不足以神而强以为神,则是伪神。从人本主义说,“广大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而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同上)这相似于“只有当不愿意成为统治者的人统治时,这种统治才可能是善的。”(罗马元首马克思·奥勒留的《沉思录》就是这样说的。)但就此而言,最商业化的代议制竞选政坛,和最血腥味的僭主政体一样,从未登记过一位良善之辈的候选人。

从人本主义说,道是什么?是“超级隐形的战略武器”。道不是消极的防兵,而是进攻的天职。其或体现为和平的求索,或体现为武装的征服。为了新的战略需要,需要建立新的道:这是古今之通则、变数中的定数。

这“道”不是先天先地而生,也不是古代亡灵走向上帝的天梯;而仅仅是生命力的潮与汐。遵循此道而设立的人德,即是道德;道德的本质因此是消极的“战略防御”。这样的信仰就不再是目的,只是对内唤魂、对外伪装的高级骗术。战略的优势,可以使信仰的前景变得光明;战略的失败,意味信仰的缺陷。这就叫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信仰的胜利,被目为战略的胜利;信仰的失败,则是由战略重心的转移甚至塌陷造成的。而教理的精密,反而推动了这类衰变。

一个人,如果无从与命运的力量结盟,他的认识只是属于他的本能。这时,他只是盲目的战略家,只能抓住自己盘上的棋子。生命、快乐甚至理想,都只是棋子而已。他的一切,都浓缩在这小小的棋子之中。将、帅、车、马,行色不同,但作为棋子则一致。而真正的棋手,则是命运所拣选的:他以天地为棋盘,宁肯舍弃一切珍宝;人道主义的幸福,只能立足随遇而安、无所不包的开放态度……一种对祸福相倚、流易状态的全部认可。

柏拉图的名言是,肉眼迷蒙之后,心眼才开始敏锐。……所以,中国古代的预言家,曾经为了提高自己洞察天数的能力,往往刺瞎双眼,使心眼明亮,逼近自然。为了造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们也采取类似办法,如荷马史诗的作者就是因此著名的瞎子。中国许多街头艺术家亦然。这与近代生物学“器官均衡论”暗合,后者认为,如果某些器官遭到削弱、杜绝,生命力的总量就会更多的分布到其它器官上去,以便维持总体均衡。如,肉眼的衰颓,逼使生命力内向,从而看见被视觉蒙蔽了的宇宙真象。

不仅身体的器官如此,整个身体与精神机能之间的关系亦如此。身体运动的时候,思想就相对停止。思想运动的时候,身体就相对停止。只有“散步”是一个例外,它似乎把身体的行走与思想的行走,凝为一体。究其原因,身体的行走原是空间的运动,思想的行走则是时间的运动;散步作为“无目的行走”已失去原有的空间,而获得了新的时间功能。

不仅身体与精神间的机能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人是社会的产物”──个人在社会结构中,尤如器官在人体结构中,细胞在器官结构中。所以“有人欢喜”就必定“有人愁”,“有人遭难”就“有人收益”。文明使人所受的压力源,由自然界转变为社会,淘汰的机制,从自然淘汰转为社会规范!

这时,为了社会的利益,而需要适当抑制残酷的自然淘汰,这体现为同情心、人道主义等等;同时,有必要发展社会规范,这体现为“正义感”、“法律秩序”等等。其途径是通过规范,如排挤、流放、监禁、杀害、甚至灭族。另方面,则是表扬,尊荣、华贵、大力繁殖(其形式从上古的女奴、中古的后宫佳丽、近古的三妻四妻、,直到现代的秘书、情妇、女性党徒、发紫的演员……)。

在政治类型上,可以有“臣民主义”与“公民主义”的区别;但在文化类型上,却永远只有一个普遍的“臣民社会”,而没有一个特殊的“公民社会”!

多少昏庸老人,借集体名义,发泄一己私欲,放肆地歼灭青年的创意!这种毫无希望的状态,激起了另一种反动,有多少轻浮的浪人,藉着解放的美名肆行非礼……专制与放纵,暴君与暴民,就这样结成了神圣同盟,相依为命。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无责任”。无责任的政府到无责任的情人,无责任的老板到无责任的雇员……都在力图毁灭敢于负责的精华。人们害怕整合的力量,害怕听到有关精神形式的任何消息。因为精神形式与一切主义所代表的既得利益、未遂欲望,是绝缘的。他不是任何主义者,因为他不是观念体系的奴隶,而是销毁一切主义并再造一切观念的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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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精神形式,生于乱世


人们能够容忍儿童的天才。但是当这个儿童长大成人以后,他的天才就不能为人所容了……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嫉妒和金钱占据了支配地位。榨干其天分、抛弃其遗体!

精神形式,就是要在成人世界之上,再置一个更公正的权威与监护者,以便成人也能像儿童一样受到宽容。精神形式在这种意义上,要化育一代不知嫉妒的蛮人,不仅要野蛮其体魄,而且要野蛮其精神。尤其,为野蛮其体魄,必先野蛮其精神!要创造一种充满原野芬芳的清新,然后新的物种方能倘佯其间,昂首阔步。

耶稣说,“凡妇人所生的,没有一个兴起来大过施洗约翰的,然而天国里最小的比他还大。”(《马太福音》11:11)“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再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马太福音》十八章)此时,也仅仅是在此时,先天的生命该是高于后天的附加。思想、艺术、甚至征服世界、创造历史的壮举,都不过是其附庸。附庸风雅,尚且遭人诟病;附庸腐臭呢,算是什么?

衰弱的人,萎靡的人,创不出精辟的思想、奇异的艺术、辉煌的征服;甚至理解不了它们……他们的盛衰枯荣,仅以肉体机能的度而量。衰弱萎靡的人即使面对奇迹,也不会惊叹。其实,惊叹才是始点,能够受到震撼的心灵,方能重新组合世界,能够鲸吞伟大事象并理解高级文化的心灵,包藏“病态的内在”!否则,粉碎万物又再造万物的宇宙潮汐,怎能与之共鸣?这内在之美,驱动世界史。这内在之美,鉴别一切英雄──这内在之美,将抵达精神形式。对此,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个世纪的时间,方能领会。

他无缘得见他的国度,他已无法等到自己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他不能亲自品尝辛劳的播种,因为他是精神形式,他代表根本的转折、新奇的生成。在他的梦中,他的国熠熠发光……若是他的国真的降临了,也不会有这般美丽的?他的思想比任何现实,更现实,因为他的思想带有强烈的抗时间性、超现实性和预知功能。凡是他说了的,迟早会来临;凡是他默示的,就成倍偿还!他留给世界的遗嘱,是一部无字天书,需要无数智者去破译。他的遗嘱不能在他的话语中寻章摘句,而要从他的全部生存状态去发现。

为精神形式的降生,有时,需要一个历史的事变。为一种思想的传播,有时,需要世界本身的摇撼。他的心冰封如铁,他的书纯净似雪。他像一泓不可测度的水,闪烁着令人神迷心醉的奇辉。他是偶然性的使徒,他是必然性的物主;

带来必然的谜,他树立偶然的帆。他酷爱危险,因为危险中有新意,有契机。在险象环生中,他不但面对一切惊涛,还要面对惊涛之下的暗礁,而后者悬念般的恐怖,更使众多勇者闻风丧胆……他的冒险是自寻的危难,而非迫不得已的应付。生命的潜能从深部激发,这时,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已开放!宇宙的灵气与之交流,迸发能量!冒险使他净化,喷放他的郁积,并使世界兴奋若狂。他激活、释放那凝缩在天体之内的宇宙力量,造成世界革命的天体运行。他克服了轨道的惰性,“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易经·乾卦》)

他如此厌倦生活,极力摆脱无聊刻板的重复,生存的要义不是谋求、取得,而是赐予、施舍。目的、建树、事业,飞得再高,也有落地的一天;他的飞行,并非博得世界的喝彩,而是心灵之美的外溢。他的内心,秘藏底片;他的映像,被永不止息的易化反复涂改。万棱心镜,是从大象折射的,建立垂范的表率,是他多重的道路。斜行的雨线,不能规矩大地的绵延。玲珑晶莹的天图,不在诗人、哲学家的心中诞生。翩翩的风度,窈窕的气质,并非精神形式的见证。

精神形式,生于乱世。他的全部背景,来自失序的时代,来自人对宇宙主宰的背叛,来自宇宙主宰对人的救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庶民受虐,如是,他投影于苍茫凄苦的波涛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生在将乱未乱、将治末治的年代,他或败而垫底历史,或成而变为碑记:集二美于一身的千古之谜。……

文明流到今日的中土,已经衰靡无力了。快乐与痛苦、幸福和悲伤,丧失了原有的反差。一切的一切,都过于成熟,变为习惯与程序。人的情感,则两极分裂,或缩为自保的本能,或演为害人的阳谋。于是,阳奉阴违、曲线救国,成为生活的要素。对如此的病,现代医学无能为力,极权政治则越治越重。看来,只剩下痛予针砭甚至釜底抽薪一途,或可大显身手。精神针灸,甚至庖丁解牛,是人的健康难以缺少的。

多方刺激比之墨守成规,更能使人年轻。他的信仰是,活过不逾矩之年,是开拓者的大忌,富于社会价值的,往往缺少历史意义;富于历史的价值的,常遭社会的折磨。历史后浪于前浪,后浪若不撕碎前浪,如何形成新潮?故两种价值间,调合的时候少,冲突的时候多。只是在移易者身上,统一的价值才能实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所以,间隔的四百年中,人们都沉沦在价值分裂中,或因社会需要而放弃历史责任,或因历史责任而抑制社会需要。多数人对社会价值有本能的直觉,对历史价值则置若罔闻。社会价值表上,名列正负两极;历史价值表上则只有绝对值。每个人,作为材料迟早是牺牲的,何不出之以“更隆重的仪式”?

乐于讨饭的人若能终生乞食,该是多大的自我满足!

甘心为盗的人若是死在绞刑架上,该是圆满的句点!

被民族遗弃的民族英雄如文天祥者,死在“城廓人民半已非”的北京,该是欣慰?还是嘲讽?而上帝之子耶稣基督则在十字架上完成他神秘的工作。得其所,就是对空间和时间的终极把握;救世主受难的时代,就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时代?不得其所,被时间遗弃,在空中徘徊,像是彼得那样三次不认主。

运动是趋势,运动得厉害,影响也越大;运动得深入,就能预兆精神形式?因为精神形式,就是激起最大运动的要素。怎样打破程式化的压迫?怎样从动物生活的轮回下挣脱?怎样从社会的困扰中闯荡出来?这是任何出类拔萃的人渣,不得不面对的世纪性难题。所以,天才的大部分精力,并非花在“道”的大业上,而是耗在“器”的干扰中。成功的抵抗,耗去过多的精力,可使人的真正业绩变得贫血、萎缩乃至崩溃。这就是现代灵魂的进退维谷?但还是要努力去做!即便成不了气候,也要抵抗到底。这本身就有引力,不是牺牲,而是诱惑!

谁控制环境,主宰潮流演变的方向?

如同巨树的根须抓住泥土,直到坚挺的磐石。他与环境协和无间、浑然一体,汲取世界的精华,转化他的光与德。生机注入新的图景,雄姿英发。他并不超然物外,岂容敌害悄然逼近。他不是哲学的理想、文明的乔饰,他不慕虚名而处实祸。哲学不是客观的认识,而是压倒对手的智能。甚至在欧洲人标榜为自然哲学、实证哲学、逻辑论或科学哲学的思想中──也有角斗战士的荫蔽存在!能否“压倒”生死攸关,“认识”是其短剑,“论证”是其盾牌;他扎根在土壤里,他效法地表以下的根部,坚定、盲目、固执,甚至黑暗、肮脏、潮湿……但并不迷误。地表以上的茎、干、枝、叶,虽然出尽风头,但只能任人采撅吞食甚至燃烧,有如驯顺的奴仆……他爱植物,不仅因其娴静、清新,还因植物能抓住土壤、改变土壤,在同化中,使自己也使土壤变得崭新。然而,他也娴熟逃避的艺术,善于迅速变化行为的场所──避开阻遏、刁难的旧场景。

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想象太雄奇──从模仿的境地升腾,现形为不知疲倦的造物主。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崇拜者、追随者、听命者。对于他,崇拜是一场演习、一次熏陶,一个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过程,但并不是归宿。

他把绝地天通的心,作为世界的始点与支点。统治集团能在先天选育,后天培养,但种族与文明的体现者,由谁来培养?不以肮脏的手,擦拭干净的眼睛。视塑料为顽石,视人欲为天理,奉转瞬即逝为万古常春──是类与集团的人,所拥有的根性。世界的参透者,在他们看来无异于永不成熟的孩子;但唯其不成熟,才能结出累累硕果,进入成熟的金秋。

历史是个阴阳葫芦,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有装入者知道。葫芦里有一个孩子,该给他怎样命名?生物学家不知道。新的名号,灭绝旧的种族。苍天既死,当立的黄天就是新?王朝末路,新的服色变质人民。

那三位来自东方的博士,明白区别,各执神泉一端,前来分解西方的凯撒。凯撒曾以滴血的双手,为自己披上王袍,但他的万神殿和他的军团一样,转瞬即逝,不为万世法。而踏平了凯撒的力量,却创造了一个个更大的凯撒,可以鼓舞风暴,化解战阵。他们把生活当作一种操练,把人们珍视的价值当作有趣的拂尘,把死亡当作壮观的戏剧,巧妙穿插世界的参透。阴云迷雾、玲珑美玉,在他身上,达到无边的融和。

──他说,天籁不是放任、纵欲,如魏晋名士的亡国灭种。天籁是复性,是抹去环境的尘埃。为此,他反对惠能那完美无瑕的虚无主义,惠能的美丽是在逻辑上无可挑剔,但在逻辑以外,却像佛教其他宗派一样不能生育,成为绝响。

天籁的发扬,流动的等级。交响乐章,在此天庭行云、大地流水的梳理下,净化亵渎神灵的机械文明!开刀的时机,业已成熟?消弭人患者,以自己的天性,为宇宙的使命。他解缚乱世,狼烟滚滚;建树坠地,打开封闭的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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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古老的符瑞


古老的符瑞,常新的潮水,无形的大地正在逼近……这时,如果无法说出,更无法写下──将是何等的焦虑。尤其因为,生命力正在离我们而去,整体的宇宙(自然的、历史的、思想的宇宙,生命的、人类的、有灵的宇宙)正离我们而去。在这一时刻,只有书写能抗拒这离去。所以耶稣上十字架的前夕,要门徒通过分享他的血和身体,来纪念他。不仅在空间上(如语言的祈祷和仪式的沟通),而且在时间上(“封神”、“金泥泰山顶”,从而“遥接百代”),完成感觉(人)与实体(天)的合一。只有合一,才能抵达种族与文明的大体。

“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一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荀卿[前三一三──二三八年]:《荀子·天论》)道贯,是传统;应变,是革新。正因为丧失了“知道贯”的能力,故“不知应变”;剥离于大体的厄运,才降临头上。传统并不对立于革新而是革新之基:不革新,传统将废弃;不革新,道贯将离乱。至于贯之大体,再革新下何尝消亡?所以,百王有其无变之贯。这就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以达新的平衡,以保古之优势。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所谓贯通天、地、人,以应宇宙的浑融。

没有道贯,就没有连续性,就没有“认识”,就没有“事物”,就没有生物的世界。“实际上”属于某个种族并不重要,“认识上”属于某个种族才是关键。文明的连续感和种族的连续性,同在。正如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但他却常常以为是走进了同一条河流并据此调整自己的行为──“以为”往往比“实际上”更重要。即使不是真的,而是作为一种精神战略──连续感亦已构成了生存之道、胜利之车!创造连续感,因而成为“对人性的因材施教”。作为一种流,它逼使人们把五花八门的感觉凝集一处,造成结构的共同体。其要理即在于,连续性与共同感,向生命的存在提供了基本的合法性;否则,新的发育就失去根基,也失去后力。甚至,连生物体本身也是靠遗传的流而发生的。所谓“进化”在根本上离不开“基因的复制与扩散”(这才是“生命的目的”)。为了维护这一前提,必须把其他种族贬为食物;必须把自身世界设想成因袭的、连续的,甚至“与宇宙同步”的──凡违背这一“人造自然律”者,不是被斥为“迷信”、“荒诞”,就被贬为“偶然的例外的病态”。

既然,连续性是“生物的眼”,那么,生物以连续性观世,以合法性处世,就毫不奇怪了。所以,欲领导生物,必先领导连续性;欲支配生物,必先支配合法性。如果真的摆脱了连续性的神话,人会活得极不快乐,极无自信并随波逐流。所以,他不能彻底摧毁这一神话,更无力肃清这神话的残余。每一次神话的崩溃,因此都伴随变相的还魂,都需要把神话重新注入“科学的历史观念”!

任何一种神话、艺术、技巧,都代表某种遗憾与无力。所谓策略、权术,其实也属于这个范畴,它之令人赞叹、眼花缭乱,其实由于难言的苦衷:盖因“蛮力不够”也!试想,如果力量充足到几无止境的地步──那就懒得去使用雕虫小技和阴谋阳谋了!没有遭受限制的痛苦,生物哪会懂得节制、经济地运用力量……这样的美德!于是,生命的战略,就是充分地利用连续感、制造连续感;哪怕你根本不信它,但要学会对它的信仰!

创造行为及创造者本身──其实并不是连续的现象。正如精神形式的突起,带有天体运行的性质。他强劲的本能,并不信任连续性的支配及合法性。他的神道设教,并不是自我迷信;他是突然闯入生活的天体,他的突入是改变整个生活的轴线,所以,在被奉为神明之前,他一直被贬为逆流!

作为逆流的象征,他承受长期的压力,他假扮为连续性的代表及合法性的载体?反传统者因此成了传统者?他以逆流撰写正楷,他以欲望制定彝宪,他以偶然铸造必然,然后锤炼纪元:他把世纪的天体运行,还原为世界的生长。

一潭死水,诚然没有低潮时分的悲哀;可是这如何产生高潮时分的欢快?尽管低潮与高潮,正负相抵,结果零,但谁能否认作为绝对值的二者,却应相乘,构成庞大的天文数字……在浮世中,在冲突、决裂与天体运行中制造连续感,可以成为一门宇宙艺术。生命之流更以驾驭连续感为当务之急,它杂糅王霸,颠乱帝皇,绝地天通。这是基于,连续感乃是最大的合法性!种族与文明,在本性上不承认崭新的结构;“太阳之下无新物”──即是古老的智慧所表达的本能。

生物是借遗传的连续而存在。所谓“进化”,很大程度上只是副作用;而基因的复制与扩散,是对其他亚种的压迫和灭绝。为了适应这条规律,他必须把世界也设想成遗传的、因袭而连续的。否则不是被斥为“迷信”,就是被谴为“荒诞”,或被诬为“偶然的例外”。这一本能威胁着“客观的认识”并使之流为虚假的口号。这一本能甚至毒化着创造者──使之为权宜,牺牲初衷。任何一种技巧与艺术,就这样代表着无力。

连续感,就这样储秀于生物的心中,所以,征服者不以连续性自我武装,则一事无成(世俗的圣经学者就这样看待《新约》对《旧约》的继承)。有了这种武装,守势变攻势;个体的造化转为恒久的传统(世俗的圣经学者就这样看待使徒们的工作)。为了胜利,他将自己的装扮成连续而合法的定数(世俗的圣经学者就这样看待基督教对希腊文化和希伯莱文化的双重胜利)!

天体运行的思想事业,如此化成传统。他以中庸达到语无伦次;革命其质,传统其形;连续性的假象,包藏突变的内核。创世并不作伪,而是如此圆形的回归……

“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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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就是精神形式居然也可以被凡人的心所理解!尽管,这些理解或多或少地囿于他们自己的身心机能。不通宇宙脉息的寻常人,如何理解宇宙脉息的贯通者?

首先,这一理解不可能立足于不通者的经验(他们缺乏“宇宙体验”);其次,这一理解亦不能立足于理性的逻辑,因为理性的逻辑,充其量只是对经验的描述与分析、归纳、推断。既然如此,对精神形式的领会和诉说,只能举一反三,联想、感动……在这方面,天良未泯的古人曾经积累了大量的范例,他们以纯粹诗化的“象征符号”折射了“我们心镜里的精神形式”。

史学家班固(三二──九二年)曾总结,如何透过宇宙现象去认识精神形式,或如何以象征符号表达精神形式的来临:“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主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德瑞并臻,皆应德而至。王者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巨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醇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白虎通义·封禅》)

对于上述象征符号及其相互关联,今人已然不能理解,更难加以同意;但这种方法及其所隐蔽的人性,却依然故我。“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受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孟子·万章》)

“使之主祭而百神受之”作为象征表述,说出了天人关系的极致:

(一)主持必要的仪式;

(二)负责保持文明(百事)与自然(百神)间的生态平衡。

这诚如陆九渊所说:“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杂说》)这不是说,他克己奉公、一心为人,是个自觉自律的奴仆;而是因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所谓“天道日施,地道日化,人道日为”(王符[八三──一七〇年]:《潜夫论·本训》)

关键在一“为”字,“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同上)是“为”,使“施”与“化”的阴阳得以感通;“为”的感通,使荒凉的宇宙成为珍异。他的要义不是“为他”而是“自为”。这样,精神形式之“为”,便具有双重功能:

(一)宇宙论与生物学层面的;

(二)文明史与政治学层面的。

耶稣基督与凯撒元首形成奇特的反差。在人文主义者看来,也许竟是对照和互补。“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这对中国思想也许是陌生的,但并不因此就是错误的。耶稣并非人所理解的柔弱者、顺从者;而是人所不知的反抗者与破天机者。他生当暴君们灭绝种族的年代,又遭法利赛人的文化欺凌──是他的反抗以间接的战争宣言,化成“登山训众”的彪炳千古,使人铭感他的天体运行。那决不仅仅是和平的宣道或叫人驯服的泻药;那是对现存世界的蔑视和颠倒。他的登山,使刀光剑影遍布世界、笼罩万国。

那是他拒绝了撒旦的许诺而践踏了撒旦控制的整个世界:“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第十章)精神形式的命运亦如是说。他的刀兵,是切割世界历史的斧钺。他的刀兵,不仅教人谦恭、摒弃财富、迎接末日,而且教人叛离权威、背弃朝廷、迎接最后审判!由此看来,当我们仰望精神形式,一定要透过他的背景去看,否则便会茫然不得其解。只有如此,对佛陀──阿育王、孔子──汉武帝、柏拉图──亚历山大、韩非──秦始皇这些既有文化智慧、又有行动能力的联体儿,我们方能领会“历史的转折何以在他们身上实现”的问题,方能获解支配他们的那种宇宙力,所采用的种族躯壳、文明伪装。

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问题是“国家”问题,所以两千年来,一切思想焦点都围绕着“共和国──上帝的城──乌托邦”之轴而旋转。东方政治思想的焦点是“弥赛亚”、“哈里发”、“圣人”、“活佛”以致终极的“天子”……

这是因为他终于理解了,所谓国家,只是伟大灵肉的外壳,是导演种族与文明的巨型悲喜剧的苦行僧,为自己披上的社会化时装。注重形式的西方人,只是敬重“末”而不是“本”,在这种意义上,康有为注定做不了中国的孔门教主,因为这位西方形式的效颦者忘记了天子的真质,而只推崇天子的形骸:他的《大同书》,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对于非精神形式的崇拜”,尽管这一崇拜采取了反国家的社会主义措辞。

实际上,任何国家形式都无法逃避“以寡制众──以众暴寡”的循环。人治固然恶劣,但号称公正的法治也常流于恃强凌弱、以众暴寡之弊,例如种族歧视就是大众化的民主社会的一种顽固的表现。凡此种种,都是由于人性所致。“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裂翠,非马所欲;促辔衡辘,非马之性;荷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成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益困矣。”(葛洪[二七八──三三八年]:《抱朴子·诘鲍》引鲍敬言学说)

很明显,强求一律的“制度”成了万恶之源,因为它总是给某些人的私欲留下空子,结果强凌弱、智诈愚、众暴寡之风四起。原始的残忍,只是个人对个人的压迫;制度的残忍却是集体对个体、集体对集体的残忍:个人的私欲,披上了组织的华衮。而说到底,不论最少数寡头的最大幸福还是最多数民众的最大幸福,在精神形式的终极价值上,是完全一致的,都会导致人欲绝对论,结果,是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破坏。

“人民代表”的思想,还是让渡给“宇宙代表”的事实吧!因为即便是真选举(即自下而上的代议制的民主),也不过是一种以众暴寡的文明;“经济泡沫化”只是这一暴政的表面证明。至于那种假选举(即自上而下的任命式选举),则是伪装的以寡暴众;比“经济泡沫化”远为严重的“政治泡沫化”则是这一暴政的表面证明。在民主主义者那里,以众暴寡虽然强于以寡暴众,但又怎能免去以暴易暴的嫌疑?所以,替天行道者无须强奸民意以行骗,也不以民主权力的名义发号施令,因为他的主权是来自他的星座。而另一方面,谁又能否认,即便被虚伪的宣传奉为神圣的人民权利(实际上没有一个社会真正尊重过这一权利),也只是在宇宙力量的默许下存在?所谓的社会需要,只是大众欲望的一种吹嘘。而历史的求索则不然,它根据气候的转变而代谢;那人力难穷的秘密,在人力不及处闪耀。

“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鸠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向秀(二二七──二七七年):《庄子注》)

社会的需要,一再扮演矫枉过正的不光彩角色。只是在自然调整的过程中,这些过枉得以平衡;自然的力量在形形色色的变态中显现并运转。这时,人类的苦难,不能移易精神形式的视线;人类的祈求,不能腐蚀他的心。他在世界之外,但没有一股力量能像他,如此深入世界的腑脏。他不是宗教许诺中的拯救者,他只是顺应自然而为。他当然知道,人类一方面难以救药;另方面,人类已经活在天堂中。古来一切理想社会的高谈阔论和人的真实处境,其实为一。天堂中的厌烦及重新的运动,难道不会使得天堂沦为地狱?

在此,一了百了的拯救者失灵了,一个种族兴起了,一个文明熄灭了。这就是超渡,就是可能的创造、彻底的满足。

问题的彻底解决,不是其现有背景下的解决,所以,改变背景、变化条件,才是解决问题的钥匙。等待并推动条件的改变,不仅寄托着我们的哀思和方法论,也承载着对于世界的清醒看法:新的条件使旧的问题不复存在,除此之外,谁能解决真正构成问题的问题?

“我命中注定是来解开那死结:人的知识、理性的力量以及社会的耐心,已经全然失败。若不凭借天启的知识、本能的力量、独往独来的意志,我怎能在人人失败的地方重新站起来了?”──人解决的坠落,启开了天解决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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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上帝还没有诞生


二十世纪的最大梦想曾是,用某种人为的方法,造作某种作为类的新人;或是生物学的“超人”,或是无产阶级的“新人”……

现在,用政治的手段创造新人类的道路已经中断;但是,以技术科学从事这类事业的思想行为,正在如火如荼地行进中,基因改良的复制人不过是一个开端。甚至,以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创造某种无机生命类型如电脑与机器人,也已被提上议事日程。但是,无机物能实现有机物(如,作为类的人)的幸福吗?新的“类人”(作为“类”的人)能克服以往人类的通病吗?“科技发达”的一个讽刺旁证就是:艾滋病的猖獗蔓延。新的类人,之所以不能填满老的类人未曾填满的宇与宙的真空,是因为类人的毛病主要在于“寻求类”,而不在“人的发现”。也就是说,哪怕人类成为超级的人类(“超人”),他在骨子里也依然是寒酸的!

“类”败坏了一切“人”可能拥有的美质。类,使人退化为猴,而不是“从猿进化到人”!“新人类”?只要那是基于对“人类”的修订──他就不可能是新的!公共的秩序,即便形成新文明的潮涌,也难以促成生物史的天体运行。人,是无法从自身得到解放的。唯有精神形式的圣德,得以化为文明的典要,不可思议的黄金时代,重临大地。人们称他是行者、拓荒人,独在旷野里呼唤星辰──其实,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一门新的历史学的曙光,就这样破晓了。也许仅仅由于这门新学过于艰深,大大限制了能够接受它的人数,所以很少有人通晓它。因为理解并用它去洞察历史,需要别开生面的头脑,所以它反而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与诋毁──而无法形成学派的形式。然而可以相信,它的观念终究可以塑造一个历史时代本身,而不仅仅是塑造一个时代的思想!

不论人们因何拒绝它、或以“疏忽大意”来扼杀它,并极力毁尸灭迹──它都将给一切人的思绪,甚至包括刺客、盗墓者、剽窃思想的人──镀上一层抹不掉的光。这将照亮历史黑暗的过去,并打通显露微光的隧道。这门新学的研究对象,是精神形式。

他的观念将向我们揭示,理解了精神形式,也就在刹那间通悟了聚讼纷纭的历史精髓。正如破译了基因、了解了染色体的密码,就能通悟生命的特征……他的喜悦,是宇宙进程即将搭救我们的标记!他的阴沉,是世界风暴行将兴起的警告。他的焦虑不安,是对社会癌症的死刑判决,既对病症,也对病体。这超级药方是宇宙气候的晴雨表。

当他行走在世上,犹如生活在行尸走肉中,冷酷的人心把他驱入一种梦幻感,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摇荡起来,那是未来世界的倒影,也是未来世界的预演!

上帝还没有诞生?于是,一切都处于仓皇未定的混沌中?不,仅仅是上帝还没有施展惊人的力,使我们充分意识到他无须讨论的存在,并使惶惑者镇定。

“上帝还没有诞生”,这样,世界反而产生对于主宰的极度渴望。尽管,在人的渴望中,与不朽的上帝同在,从而造成了上帝从来就没有隐退过的事实。现代人的全部生存基础,就立足在这悖论的命题上。

上帝还没有诞生,因为精神形式还在宇宙的深处,观望人间;直到天降元子之日,上帝诞生于世。每个被拣选的人,都在内心深处为他保留一块静静的神龛,一团未经破译的混沌,那尚未附加各种神名、神像、神性、神典的最大神秘,都在他那里。

现代自诩“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种神名、神像、神性、神典混淆杂陈……各种被称为“信息”的资料、概念、理论,如钱塘江潮汹涌,雷鸣卷地咆哮而来……思想家因此堕落为弄潮儿。这是什么现象?

这是文明衰落的朕兆。据此,明智的人应该知道,一切生命的质量、其生命力的度数,是与他所重复的信息量成反比的……这里的生命,当然包括由生命派生的一切文明现象,如社会、国家、文化、技术以及人类行为如经营与战争等。生命力的度数越低,就越倾向于机械的动作,就越倾向于重复已有的信息。正如油灯将尽时,也会突然变得很亮很亮,回光返照成为万物的常理。

信息泛滥症表明,自以为得计的科学进展背后,隐藏着文明极度虚脱的事实。在学派的繁荣反面,是原创力的颓废。这是希腊化世界的时代而非希腊城邦的时代的一个特征,是类似于战国百家而非春秋显学的那种“文明的最后挣扎”……外观上这勉强维持了一个强盛社会的印象,骨子里却像八九十岁的独裁者的骨髓一样,空虚了。

内在的强者总是含蓄的,他的含蓄是要有意无意掩饰自己的力量,以便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而弱者却擅长虚声的恫吓,如黔驴之对猛虎。

精神形式常常无声无息地来到──不作惊世骇俗的预告,他沉默地飘在欲念滔天的信息海上,静观凡夫俗子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朕兆,任本能之自由自在地倘佯。他在进取心的尸骨上,凝炼内功:在支离破碎的海岸,架起新的栈桥……听,一片钟山仿佛为他赞美,为他激起人心深处的共鸣?他创作一出神圣喜剧,把反讽化作一条箴言:“忘掉不利于你的九十九句,记住有利于你的那一句。”所以,信息之海的狂风恶浪,奈何于他。最大的胆量、最热的展望,簇拥着他,以一叶扁舟,横过无涯的大海。他的贵质,成为航行的战略,和信念的决胜。

从海里钻出来而不是沉下去!钻出来,虽然基于沉下去,但却结束了沉潜的功夫,溺而不返的黑暗时代遭到埋葬。风浪浩大,颠簸剧烈,他的上升迅猛,他是天体的运行。“神无方,易无体,大且一而已尔。虚明照鉴,神之明也。无远近幽深,利用出入,神之充塞无间也。”(张载[一零一零──一零七七年]:《正蒙·神化》)

这样的神,没有特定的位格,所以说,“天下之动,神鼓之也”──而不论这动是善是恶。所以说,“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同上)──而不论这辞是正是邪。那“道”是什么?

只有把精神形式作为广阔无涯的背景、作为本体而不是前台的傀儡──人的历史才可以理解,人的文明才不致荒诞。满是光彩的意义,透过精神形式的过滤,得以显明。他用自己的眼光照亮世界,即创造了世界。生活里的人们仿佛陷阱里的困兽,想从自己的智能突破围城之局。我们的努力没有成效,因为我们没有精神,不知终极存在。我们的努力,不过是消磨时光与精力。

《福音书》和《使徒书信》的作者因而诅咒我们,说这样的人不配得救。伟大的先知是负荷深重的人道精神,诅咒人类并力图改造人类。仅就此而言,古犹太人的智慧仿佛是“比不上”古中国人的。中国的智慧证明,这类诅咒从来无济于事;这类爱戴从来对牛弹琴,这类改造只能得逞于一时──作为历史的偶然、革命的漩涡。而能够适用的更持久的规则是,“让人民去过动物般的日子吧,把创造与牺牲的特权,仅仅保留给精神形式和他的仆从。”这就是“各得其所”。因为人民的生活欲念,是如此顽固、如此自然,以致一切文明,都只能利用而无法阻遏。

构成伟大的喜悦所必须的“对位原则”:从深深的悲哀中,升起深深的喜悦,惨烈的灾难,涌溢丰盈的安慰……暗淡的历史,被天外的烈焰照得洞亮……救世主受难的时刻,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时刻。匪首夺得天下的时刻,也就是他趋于没落的时刻。

心灵的爆炸即是世界风暴的骤起,而当天下服膺于他的创化,他反倒变质、被人类的阿谀奉承、吐沫四飞给玷污、淹没,被肮脏的礼拜与虚假的颂扬所亵渎。人们虚伪狡猾的趋炎附势射击着他,使他成为箭垛。他的伟业就这样遭到蒙蔽……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福音的真谛,也会随着上帝之子的离去,而遭到歪曲?

其政已息,何况其他?他的灭亡无须等到肉体的死去,他的灭亡,就是众人欢呼的时刻。世界化倾向是没落的根源。悲剧的根源在于,空间的扩张意味着精魂的淡化、创造力的滥用。然而,他的至德盛业又怎能不被拖入物质化过程?他必须云行雨施,下降到深渊,遍及诸界,使纯粹的理念化出斑驳的世界。有害的辐射,地狱的寒气,炼狱的火焰,苦海之水,三危之石,交逼于此……对这一切,他何以对答?

从他的伤痛中,分泌出世界的希望;他的跌倒,打开了宇宙的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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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命”的一个定义


“天命”的一个定义,可以称作“文化的精魂”。所以一种文化的兴起,必基于一个天命;一种文化毁灭,必失去一个天命。从知识系统看,其基础或为种族生物学上的,或为地缘政治学上的,或为国际关系学上的:无此基础,文化将成沐猴而冠的模仿、先天不足的海市蜃楼、丑态百出的中国现代化……难以孵化一个龙种。正因为天命所归者,必不依据强制的暴力,登上历史的金顶、接受众山的朝贺。

所谓“暴行”,是以人为的力量打断自然的过程(如杀死一个健康的人或破坏一种还在生长的价值)。因此,暴行并不是指“用一个意志去摧毁另个意志”,而是指“倒行逆施”,是以滥用人力去干扰自然,如顺应自然过程,使老有所归,少有所长,即便触犯了日常意义的和平准则,也不能称作才是简单的暴行,任何重新整合社会的努力,沦为暴力结构。如果有了天子,那时,一切必要的暴行将是超级的仁慈。具体的天命出自需要,必有其局限:它以某种定向的、物化的倾向为外观──作为发育文化结构的果,也作为发育文化结构的因;时过境迁之徒,必推动旧世界的死亡。普遍的天命,则与自然同一,是大智中永恒难解的神秘──它是一切具体天命的源泉。

他以生养为务,他以屠戮为始。天,自他而清;地,自他而坚;他通晓唯一的可能,他的愿望是世界的宿命。他的革命不为满足人民的需要,因此不是被迫的行为;他的天体运行是天性的辐射,是自然节奏的冲动。由于命运的妙用,他的天体运行披上了“人民的节日”这漂亮的外衣,以巧取社会的合法性。所以,他践踏“为人民服务”的虚伪说教,他是“为人民提供新的归宿”。

他不想把人民变作动物庄园里的畜生。如果人自视为生命世界的冠冕,人民的意志就是现代狂欢节的假面具,然而,冠冕并不是基础,假面具也不是本体。佛教式的虚无主义,宣传众生平等的颓废思想──这虽是立于高远的观察,却把文明的冠冕当作了种族的基础。把等同人人、等同人兽、甚至等同生命与无机物的假面哲理,当作自然过程的实相。“以假修真”的结果,是假的掩盖了真的。

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定期归返自然,以便提炼充分的内力;而决不是相反,凭借文明的强制,脱离自然,另立门庭。不能持之以恒的假面,应该摘下来。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摒弃佛教的虚无、西方的真理与现代的颓废,就得拒绝把人成为手段(哪怕是为了美好的许诺);而把文明看作是健全生命的途径。更进一步,只要承认人是优于其他的生命,就无法拒绝承认比人更重要的存在,而且这一存在还是人的根源。对当下的人而言,天命历史的艺术样式,创造新人的自然过程,在此合一。旧的文化精魂破灭,新的文化精魂产生。正是宇宙灵魂,流寓四海,易其形态,化其意义……百年的事变为他作证,千年的历史化出注解。改组、改造,不能称其心愿,他“一切从零开始”。他是暴戾刚强的父亲,也是慈爱温和的母亲;他身兼行刑吏与护育者的双重身份。不被两难之境折毁,相反,这荒诞之子终是危机的克星,他的创新是对往事的毁灭。

幸福感,已经沦为强腐蚀的魔怪!对智者,它是发傻的标识;对愚公,它是懒惰的别名。幸福的人,也就是正在发傻和犯懒的人!“知足常乐”不就是对“幸福”和“幸福者”的绝妙讽刺吗?他的快意在于,击落救星、打翻伪善的暴君,这就是他为人民带来的幸福?他以催眠的力量,使大众从起点极低的平常事,达到终点极高的不平常。至于物欲,并无所赐。堕落的道德观,会指责他是愚民之术。然而,谁能使不愚的人变愚呢?谁又能使愚人变得不愚?他的功德系于未来之天,系于现在道德量器的彼岸。他负荷的不是黄金般的荣名,而是地狱殷的罪孽!他毫不介意的风度,倒使我们无限伤感!

为了一个方向,兑现我行我素的金言:不惜承受垂死的毒,被定为天字一号的杀手。看,他驾驶世界的全罪──向我们绽开微笑。人类的伤心落泪,证明了他的必要性。他视自己的落难,为宇宙的信托;他视自己被罪恶沾染,为责无旁贷的德充符,把恶贯满盈的声名,视为孤明之征。他的微笑,化解人的苦涩。古代中国的哲学智慧和医学经验曾指出,以毒攻毒是一种普遍有效的医疗方法。生理医学如此,文化医学亦然。以毒攻毒,实际上也是对“精神形式与种族文明的关系”的一种通俗表达。

精神形式,是变质种族、代谢文明的,他是对付种族、文明之毒的“解毒的剧毒”,他的到来,是对现存结构的致命一击。当一个社会的已经中毒,而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时,这天然的解毒剂就沛然而兴,作为对付绝症的一个杀手──剧毒的解毒,实现超度。文化的有机性,曾给一切文化布置了各自的“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致命的姻缘说,“兴于斯,则灭于斯;靠什么崛起、发光的,将因什么而败落、晦暗。”

精魂的衰颓,与结构的成长、定形,几乎同步。精魂的弛废,是“光辉灿烂”的宿命结果!形被崇拜,神就破损了,当结构开始箍制精魂,文明就衰落了……

精神形式的剧毒,源于种族的病、文明的毒──日益腐蚀机体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每一块骨骼肌肉,通过自我感觉的美化,大力发展种族的病、文明的毒。受到精心培育的文化病毒,不会在文化系统绝迹。它并非自外侵入,而是自内滋长。所以,彻底消除其威胁的万全良策,根本没有;除非,因噎废食,首先毁灭它的宿主。尤其,所有的文化毒素,是作为对前此文化病毒的抗体,而产生的,并曾为建立新文化所必须。只是随着形势的演化,抗体化为抗原,快乐变成负担。旧的抗体变成新的抗原,新的抗原又引起新的抗体,抗原──抗体;抗体──抗原……自身免疫系统永不失灵的文化,从未有过。这就是人类过去的历史写照,也是人类未来命运的小小缩影。一切文化因此不可能保有永久吉祥的色彩,更不可能逃避末日审判。

然而,从另一面看,正是由于文化病毒在堡垒内部的侵蚀破坏,结构性的新陈代谢,才有指望。他对世界的深刻怀疑,良有以也。这夺人眼目、迫人心魄的现象世界,太短暂也太无常了。他对这样一个世界,怀有理所当然的厌烦──这个富丽堂皇的现象世界,太渺小也太琐碎了。结果,他反过来憎恨自己:因为他也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创造!他创造了一片冲漠无名的悲凉!他不要宽宥自己,也不把对世界的怜悯,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他不自我美化,拒绝把外物的幻影,投射在自己的生存中。人们的事后聪明才指出潜在的毒素已经不可收拾──自然的仁慈,使人的眼睛只见果,不见因,“因为”多数人听不见精神形式的雷鸣。天意从不按多数的意愿而行,而是把人做为牵线的傀儡。唯有顺着文化毒素开辟的时间遂道,才能在尽头看到精神形式的光,人造的世界、腐败的系统,为之洞穿。“毒”终于成为替天行道的先驱。

文化的解毒者在行迹上,往往因此弘扬文化的毒,推波助澜新的代谢,厉兵秣马新的征服。他完成种族与文明的突变,并在突变中更新了世界──他带来的至福不是“现代人的期盼”,而是“现代人不敢想象的事件”,是回避不了的宿命。现代人的匮乏,未来的人将不再感到;所以,负责超度生民的天子,是不能使嗷嗷待哺的被宠坏了的孩子们感到满意的。现代问题的解决,最终将是一种心理意义的解决。“未来的幸福”之可靠,恰恰在于它是今日的人们所无的。未来的幸福,是未来的历史要携刻在未来心灵中的一个符号。

人,为什么常常是命运的玩偶?人对天的希望,常与天意悖反:天意不按人欲的轨道运行,正如天理并不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天子怎能满足“人人的欲望”(常常是命中注定没有的东西)而把自然的号令(常常是令人敬畏但注定要来的东西)置诸不顾?

他的对症下药是天体运行,他的剧毒是无上范例。他的剧毒消解异已,也淡化自己,达到典范的中和。于是,新的历史类型,开始出现……

他视命运带来的一切,为平安。这是无休止的圆周,给人类带来反复的折磨,虽然不能使人一劳永逸地走出文明的隧道,面向天然的原野,却能解开文化形态的心结,而创造超然的标杆。

为人欲创造暂时的麻醉剂!这时,人的卓绝努力,作为回响,而实现神迹。

但在这历史之峰的前后,文化毒素的解毒者,却被欲海的世界称作头号的毒素。自然与文明、环境与种族的中和者,被诬为历史悲剧的炮制者。这是因为,他虽无法断绝文化毒素的转世轮回,但却以自己的生命,担保文化代谢的不可逆,以此保持最终的进展。于是,代代文化的死刑宣判书,由他签署……“耶和华要使我们众人的罪,都归在他身上……。”──《旧约·以赛亚书》

他以超常的意态,除掉危机。他的干劲顺应天力,拒绝回天之力。他以种族内部的天体运行,战胜外来的灭种危险,以内部的文化革命,战胜外来的文明挑战。他并不数算人数之多寡,也不以检阅惰性的强度,他安慰人民的希望,尽管这是虚无的恋旧,除了纸面意义,仅仅等于零。

政治结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乃至种族结构等等,对他来说无异于坟墓,只是往日光荣的纪念碑,只是人民的蜂窝,安身立命之所。所以,超象者不为结构的胜利而微笑,也不为结构的失败而苦恼。

他之视毁灭为福,一如他祝贺诞生。物质形式的反抗者,不能成为形式的囚徒──所以冲决天罗地网,是他的爱好;一锤定音的剧变,是他的播种:新物种的始祖并不起眼,甚至渺小、卑贱,但他指向未来,暗示生命的趋势。他和新文明的始祖一样,在毫无预警的气候中发动突袭,而不冒名顶替。他推翻一切常规的预测,世界在他面前,呈现为巨大的问号。一切都不确定、有待厘清,人类目为客观规律的层垒假设,受到他的无情拷问;人类熟视无睹的陌生事物,得到他精心的保护:那可能就是明天的道路。

作为一个实体,“人民的意愿”是流动的!正如人们不可能两次走入同一条河流中一样,谁能两次接近同样的人民呢?人民都不确定,何况“人民的愿望”?那是飘浮不定、不知所措的代词;因此没有人能巧用天力,在人心惶惶的地方,提供最后的解决?

消解者的生存是巨大的冒险!自然的体现者并不是自然本身,他隐居在世界飓风的中心,指控神圣的流行病,他是现在时态的否定者,他的肯定只是针对进行时态和未来时态而发!

精神形式的功德,使实在的成为虚空的,使虚空的成为实在的──在这万化无常之常中,肯定了虚无也肯定了实在。

意大利人马济尼错误地说,“国家像人一样有生有死,但其文化永远存在……”要知道,文化也像人与国家一样溘然长逝,留下的不过是象征的灰烬!

当文化结构崩溃,新的文化精魂诞生,精神形式,就在这历史变局的严峻关头,溅落凡尘。

他使世界痉挛。

世界在垂死的和极乐的痉挛中,开始突变。

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创造者脚下的灰尘。种族是始祖的蛹体;文明则是他的革命对象。

文化的系统是什么?文化系统不过是创造的精魂在他的航行中偶然凝聚的一点星光。是为救世之弊而发作的一点药,或是开列的一张处方。没有创造的精魂,不会出现文化;没有理解的精魂,不能改进文化。而精魂就是宇宙乾元的暂时化身,他一旦泯灭,文化沦为赘疣、障碍、废墟、垃圾。如果谁对新生活怀抱憧憬,如果谁对新文化拥有热忱,那么,他定要怀抱精魂、拥有精魂;否则,一切一切的形式终将化为灰尘。精魂既是一切文化系统的脱氧核糖核酸,也是一切文化系统的天然媒体。所以,自封的人道主义不是真的,自封的革命者不是真的,自封的新生活新文化的首创者也不是真的──除非,他拥有那怀抱精魂者必有的慧眼以及不假思索的热情!除非,他愿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保持那种“最紧张的生存状态”!

生存的机会,是一种巧合。扩张的动力,是一种命运。创造的美意,是一种天意。脱氧核糖核酸,要化合他的蛋白体,基因的模式将孕育活生生的灵魂,他把过时的文化灰尘,作为生长的肥料。如果天子扫荡过时的灰尘,并不是破坏文化,而是文化本身的破落所致。时装附着在精魂上,必须适合文化的季节与气候,否则,即将沦为“文物”;而精魂本身的生灭移位,将使形式或为时装或为文物或为垃圾,将使特定的形式或流行或冻结或扔掉。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文化的时装终将退化成文化的灰尘,而文化的灰尘又为文化的精魂重新施肥,奠基。这生生灭灭,是悲剧还是自然的循环?不是谁毁灭了某某价值,而是价值本身的流逝。

推其波,助其澜,则为革命。文化的革命不外乎两种形态:一,为文化精魂重换时装;二,若精魂本身业已腐朽,无可药救,则施行手术,割弃病体。前者为“结构内的和平改革”,后者为“结构外的暴力革命”;革命者不仅遭到体制内的诅咒,还要忍受背后刺来的一刀。命运加给世界的灾厄和烈火,是由世界本身招致的,但却通过特殊的手来执行,把“类人”(作为类的人)驱入绝境,置之死地,或生或灭,随他自己去吧。这就叫做“替天行道”;为众星之图充当解说,他折射自性的太阳,临照人间的幽闲;他掳获命运的恩宠,赏赐受虐的弃子。不顾世人的印象,捐献自己:他不是静的楷模,而是动的范例,他的生存状态,注定要让逸乐的人群怨愤填膺,这些心怀恶念、远交近攻、聚类集群的红尘妖魔。

──生活是红尘,艺术也是红尘。声色犬马是红尘,宗教秘仪也是红尘!妇人是红尘?事业又何尝不是红尘!不因红尘而沮丧,不因红尘而幻灭,他以红尘作成酵母,赐红尘永恒的纪念。昨日的人们拜倒在国家的祭坛下,今日的人们拜倒在银币的石榴裙下。昨日的国家、今日的财阀,是肉欲世界的明星;人们苟且在阶级刀锤下,口号隐瞒了血腥,美化兽行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国家与阶级的现实,扩大并加固了社会的鸿沟。国家决定人们的福祸,现代人变出新的偶像,爱国主义成了最时髦的宗教;甚至连号称自由民主的法治国家,也以国家崇拜取乐,小学生被迫从小就对着国旗念念有词,表达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偶像崇拜:政治立场化为最有效的治国巫术。人类的“经济基础”就这样被说那上层建筑决定了,而不像犹太奸商说的那样是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

自从十九世纪的国家、二十世纪的阶级、二十一世纪的跨国财阀,成了人格培育的温床,奸商和妓女以及他们在政界的代表,一天也没有停歇过社会自杀。

唯一的精魂,对商人们尊为“文化”的玩物,深恶痛绝。因为他知道:“当你玩弄一物时,它也玩弄了你;正如当你占有一个妓女,她也占有了你。”他怎能为了玩物便丧志?他怎能喜欢那竞相贱卖的文化人?尽管他承认肥田粉的价值,但他厌恶蠹虫。钻空子、讨生活的害虫,不在宇宙的明镜中;可以为之而生也为之而死的那种文化,是代表宇宙的上升力量来向沉沦的趋势宣战的,不是为之生就是为之死。逼人上升而非诱人下降的文化,拒绝为颓废的生活乔装粉饰的。相反,它来,是要剽剥那些本质残忍、习性欺诈的低级本能,以便供奉爱的力量。哪怕在它的尽头,就是种族净化和现有文明的模式解体。

他的生物特征不可归类。出人意表的举措,并非归宿,亦非起点,而是他全部的自然过程所涌起的惊涛。他的精神仿佛隆隆的雷声,在天边轰鸣,又像发自海沟的深部。他用看不见的,造成看得见的。他用自然的,作成人间的;他的文明,不是种族特性的张扬,不是自然过程的泡沫;而是来自太空,来自星系,不知衰竭,不知其名。

这一天已经成为现实:文化的特性,将决定某些民族国家的兴衰沉浮。

这一天将很快实现:文化的背景,将决定社会集团的生命力量。

民族原是文化的容器,而国家、阶级却并非主子或枢纽。新的文化,将超越阶级和国家,整合金融、工业、技术、军力,指导全人类的发展方向。因为迄今为止的意识形态,自觉充当金融、工业、技术、军力的装饰品,作为奴婢效劳于国家与阶级的宣传工作(如一战、二战、冷战所示)。

他爱读宇宙的脉搏通过韩非的手,所录下的《五蠢》,并被其中的诚挚、精粹的见地,深深打动了。他同意,文化蠹虫的涌现,是种族衰颓、文明病入膏肓的征兆。蠹虫的嘘声,在蛀蚀文化的金果,并抵消了不凝滞于物的生长。蠹虫的营造,使文化变酸、发苦,使种族的营养化为文明的毒素。为了捍卫生命的珍品,应向蠹虫发起攻击;为了控制虫害,可能需要击落一些无辜的果子。因为一颗未被污染的种子,比十颗蛀空变质的果实,更有价值。

他的文化不是寻常的文化,也不是简单的“反文化”。他的文化伫足独立不倚的准则,打破常规,再造观念与事实的体系,他的纯粹性,使个性侵入总体的系统,取得世界规模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世界据此形成活的系列。他并为这样的系列,提供丰富传神的注解……等他过去,有机的系列化为神奇的传说或枯燥的逻辑理论,其核心触发剧烈的社会运动,有如文化的核爆炸。种族文明的万端形式,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经济扩张……以及今日人们想象不到的一切领域,均将受其辐射、遭其冶炼──宿命的连锁,迅雷不及掩耳,不请自来。在那一致得呆板、僵化得麻木的绝境中,引起急速的分化。强烈的辐射释放被压制的力量,清理生存空间,开拓新的基地。

他宣布,新生要以死亡为代价,分化有待于黑色的淘汰与红色的优选!没有忘却,新的道路将满是泥泞,文明的花圃将沦为沼泽。所以,欲创造文化,必先忘却文化。

他因此是民族,是国体,是家园;历史是其遗嘱,文明是其外套,市井珍视的一切,是他留下的泡沫。甩掉顽石,吐出生机,使刍狗升为天地,天地沦为刍狗,腐朽化神奇,神奇成腐朽,陌路成兄弟,兄弟成陌路,一切一切的转型。令人惊恐的前景,反而带来无上的平安,罪恶变圣洁,圣洁变罪孽,一切意义一切价值的转换。

那时,全人类的天子鱼跃其渊的那个种族将能理解:文化是命运赐给他们的身份标识,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局限。这标志会使一个文明或升入天堂、或降入地狱。在古代中国,那位异教的“皇天上帝”也是以文化的特征向文化的生民实施报应的,让他们或升为主人(周王族人)、或沦为奴隶(殷王族人)。尽管除此以外血统论,早在三千年前,就被中国文明给完全否决了。而在长城时代的中国,只是在蛮族入侵的短暂间歇期中,血统论才得以临时抬头;作为“军事征服者”的三天犒劳(有时也会偶然延长到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最近的一次是1949──1978年;但那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毕竟属于昙花一现)。在这种超越血统尤其是超越种族的意义上,中国最有潜力成为未来地球文明的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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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有各种各样的精神形式


天子者,风也。风化天下而不着痕迹。

天子之德,骨也。任何文化系统的神奇大厦,实际是立在某位天子的尸骨上;他的遗烬,成为文化夜来香的最丰沃的催化剂。

天子的事业,风骨也。他为整整一大世纪奠基,他开化整整一个世界的野蛮人,他与野蛮的世纪互翼互动。他刷新一切不可能突破的世界纪录,并使整座地狱的罪人,无罪开释。对僭越者的侧视,对投诚者的怜悯,对旧秩序的复仇,使他像一个凡人。但他不是凡人。他仅仅是生存在人们中间罢了,所以必须按照人们能够接受的方式来行事。而在宇宙脉息的意义上,天子甚至能对动植物发号施令,连众神的世界也俯首称臣。他的能量,不以人间的道里计。新的秩序,容纳他的冲动;有生命的文化,视其谓语为超渡苦海的方舟。

这位相对者是绝对的尺度,他为自己作证。白热的精灵,熔冶神魔,使之归一;仿佛丹炉在烟腾雾漫中,提取世界精英。他分离一切中性之物,他同化一切极点之数;吞日吐月的壮观,被宇宙的笑声炸为齑粉。他是一,他是一切,他是一与一切的总和。所以,他的反文化实是一种更高的文化。

从闪烁的鼠目看,他是恶的。他颠覆既定的秩序,反对全体的意志,为的是打破这个反自然的人造世界对其自然力量的迫害──这姑且称之为“精神形式的特点”。这种爱好自然的性情在人造物质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然而从炯炯的虎目看,这自然力的核心却有屠龙之剑的盛德,奉天承运,再造人间。每当世界陷入混乱的汪洋,他就来了,肩负新秩序。在天性深处,潜藏利剑,刺破世代相传的茧缚,腐朽的关系网破裂。垂死的势力,惧之如恶魔;他的魔性正是他的主权,时辰一到,举世擎为神灯。

对他人刻薄,更对自己寡恩:在这严酷的磨难中,才可以获得充分的赎罪,一种被宇宙精神彻底征服时分的融化般的感动。由于极度空虚才求助于行善的畏怯者,何足挂齿。他为善定义,他所行的,皆善;他所爱的,皆美。行善是他的本能;他却不是任何意义的善人。纯洁柔弱的,将被世界之毒吞食殆尽,他却撕破旧善以编织新善。

充足的生气,使他不再堕落为新的统治者。粉墨登场的江湖明星,不能看见他的项背。这建立极点的紫微,粉碎了世界的善恶,使之归一。

世界背弃了他的宿愿。他为世界举行大丧礼。那厮杀声歇,惊惧的悲啼与得意的狂笑,一起迸发;受伤者的哀吟和胜利者的兽性,构成交响──表明来世也将沉沦。埋葬这令人作呕的一切,是莫大的功德。他使大丧礼,变成圆满的整合。他的仁慈体现在世界的葬礼中!这不是尘世意义的悲悼,不是居心叵测的极尽哀荣,不是借题发挥的炫耀排场,而是送往迎来:让该死的死,该生的生。让该死的死,这是最大的仁慈。让该死的死不了,才是残忍。所以,他对垂死之物的挽救,只会促成神圣意义的失败;他受世俗之膜拜,正是精神招致阉割的伊始;他在青史永垂,则被无聊的笔墨所吞没……

他为世界举行的葬礼,继绝世的伊始;他的仪式,被无数的史诗讴歌不辍,成为种族的摇篮,文明的温床。如果他被新世界遗弃并忘记,请不要为他悲伤,历史就是这样,在无情和健忘中此起彼伏:在荒芜的恐怖中,齐唱赞美的诗篇,并把远古的墓地,犁为繁茂的花园!千里冰封的极地,再度移向喧闹的热带雨林。

他同时也是大分化的旌旗:在生长的撕裂中,将不知道“无辜者”的概念。有各种各样的精神形式,但一切精神形式在根本上都是“革命的星辰”。他的伟业,是化干戈为鼎足,化鼎足为干戈。万物皆流,所以一切精神形式在根本上又都是功能近似的。作为天体运行的灵魂,他必在适当的时机遏刹革命,而不把手段变目的,他不把暂时的牺牲变为永久的供奉,所以他拒绝所谓“不断革命论”的永远抽风。

作为元宰与象征,他又是天体运行本身:他呼吸,革命爆发;他屏息,革命终止。一个完整的精神形式,把发动革命与扑灭革命、与进行扩张与中断扩张,集于一身,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同时,他止于至善。他给千秋万代的历史,打上烙印,以天庭的力量扭转地府的朝向,用充沛的元气确立新的方位、开辟新的轨道。他的趋避,以自然的脉息为归。而他的身体,即是一座生生不已的脉息场。

他化合人心,何须思想斗争?他取消思想、消弭斗争,达到人格沟通、天人交流。精神形式,结束“以思想为武器的时代”,代兴“以武器为思想的时代”。布施者与受施者,一以贯之,汇为主流。对等的斗争,让位给主权的同化。什么是主权?天子的人格就是主权。

他的人格,是人们无从企及的生命要质。只有用主权才能解释一切思想纷扰、平息一切思想斗争。他的太平斧救苦救难,劈开燎原赤火,断绝地狱之门。他的太平斧不是枪杆子,不是标语、口号、小册子;而是他的身体所发布的上谕。

世界充满污染,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以及一切知觉的污染……企图伤害旧世界的过滤者和净化器,卑污的染缸、臭气熏天的排泄槽,埋葬了他的天生丽质……在这牺牲中,中和实现了:他不是世界的主人,而是世界的创造者。

他的主权空灵,波静如渊,无物滞留,唯有自然的脉息。主人地位败坏神品,只有功成弗居的创造,才能使神的光环不受遮蔽,垂诸持久。他的不幸故事,拥有无量的功德。伟大的报应,撕裂已故世界的规则。他制定周期,促成地震,导致道的死亡、道的再生。而报应的第一步,就是现存社会价值观念的完全颠覆……他给世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诉说奇迹的预言,在他身上兑现。一切荒诞和不可思议的演变,把他推上历史之极。

人们仅仅生活在现存,以往的世界死了,以后的世界还不曾诞生……这时,在天性中,反抗污染的净化本能,衷心祈祷灾星来得更快,来得更猛。

一颗庞大的慧星,就要横扫我们生存的世界。他的扫帚,将首先落在地球上文化灰尘最雄厚的地方!──人们以兴奋的颤栗,注视他的光临。让普遍的不安伴随更多的欣喜。当他悄无声息地爆炸时,请不要惊惧。爱他的人,将得到心灵的宁静;恨他的人,将肝脑涂地。他的话,不由舌头传播,而由事变转达:世界的罪恶与腐败,不是通过道德学者的经卷展示的,而是从精神形式的行迹得到见证。调和与妥协,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而且不失为有趣的智力游戏,但却不被他的使命所包括。

他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来到世间,面对垂死的种族、文明,手执未来世界的底片,抹掉千秋万代的涂鸦。这等于授权他击毁他意欲击毁的一切,如果他愿意,上天也愿意。他大开杀戒,扫荡罪恶;他背弃祖训,创建文明。他凌辱权贵、践踏神明,在在振奋种族的神经:他与整个世界的对抗,激起了巨大的爱。阴阳正是在类似的撕扭中,产生了强烈的羡慕。他把自己的基因,射入世界的腑脏,宛如把净化器,置入一个污水缸。于是,奇迹发生:水与垢,两相离,世界的无序消失,生命的分化重行开始。他的种子交配垂死的世界,生出新的星空、新的众神、新的大地和海洋……

精神形式,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勾连者。不知疲倦,不知老之将至,不知衰歇的厄运也将临到自己的头上……以强健的风骨、年轻的心思,骄傲地自我放逐,永远行进地运动!你没有生活的目的──尽管毕生奋斗,也无法感到由衷的餍足;你,永远是空虚的!

天下,你是精神形式的负累与寇仇,又是他一切活动之所归……这是两个半圆的整合。天下,你是天子的草木,你奉天子为万象所归的旋风。奇异、矛盾,不可获解的玄秘,唯有天子。

开启这宝藏的金钥匙在哪里?──在于永远的拒绝,不断的接纳。精神形式的拒绝与接纳,使世界成为负累与寇仇。他的拒绝,使既定的一切动摇,使他的拒绝本身重新被自己所拒绝,再使拒绝的重新成为接纳的……你说这反复无常?在人的历史中,每隔一定的周期,本来以抗拒自然过程而自豪的文明体系,就得让自然过程重新给支配一次,人称这种支配为“社会的衰落”、“文明的解体”、“野蛮化的洗礼”等等。仿佛是在说,文明都有其局限,当它落入自己挖下的陷阱时,只有依靠自然解决来恢复元气。于是,“一切从零开始”──

“圣人无常心。”(《老子·四十九章》)古代的智者这样说。因为天道无常,所以体会天道的圣人必无常心。至于下句的“以百姓之心为心”则属于老子阴谋术中的掩人耳目的修饰词句。尤其考虑到,所谓“百姓之心”常常是居无定所的行云流水,民意如流水,民意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是天道的渣滓,当然换一个角度也就是天道的体现了。好的文化,以自然的乳汁哺育,它以无所不在的压力,杜绝无益的放任,给生命力留下合宜的孔道……在天道的乳汁中,“没有”甜蜜、芳醇,“但有”丰富的蛋白和水。

如果“天子之德”也终要变质的话,那也是由于他对世界的意义、他与种族、文明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如果说“天子德”也会淡化、衰变,那也是由于自然的生长使之弥漫广大的时空,使之终于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一个部分,终于鲜为人知了。就像古代的伟大发明,成为后代的日用不知。他的解构和毁灭,先于他的结构和再生,所以他不会成为反动的堡垒。最深刻地顺从自然:尽管他强大的动力使人误以为他改变了自然。他像改良土壤的电流通过盐碱地,穿透了种族的顽固、文明的硬壳,生出嫩绿的毒刺……这时,请不要误以为出现了奇迹,不,他以降卑为人的力量,克服了人定胜天的呓语,从而恢复了自然的过程。这位精灵利用人们的慕古之情,催发新生。包治百病的药从未有过,但“德”却能提高体能,而无余毒:他把外在的救治,一变为内在的化育,再变为外在的杀害,使得杀害成了最高的仁爱。

创造这种文化的人,并不是一只漫无目标的风筝,他不为自由而舍弃一切,他不同意被人牵着。所以,为他的漫游,他制订一个又一个短期目标,他抛弃一个又一个阶段性的目标。驱动他的,是无名风,是有名骨,是一股通向未来的信风。这风,有时狂怒不已,像摧毁一切的飙风;有时温情脉脉,像抚爱一切的和风,有时处于两极之间,仿佛具有人格的诗意……仿佛是“诚”,内与外,协调无间。如此信风,鼓舞衰老的世界,使未知的境界“既是一种恐怖,也是一种吸引”。仿佛湿婆崇拜的火葬堆,既是生命的结束,也是生命的开始,生死相依,甚至是死为生创造了前提。所以,他只受内在节律的支配,他自我控制如同控制世界,而自我控制的极致,则是自我放任的同义语:“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受到赞美的日新其德,就是内在节律的自我调息。他收取宇宙消息,按自身盈虚,发出启示,完成世界的整合、更新。──这就是他的天体运行。在这自然而然的非程序的程序中,他在结束使命的同时,深深回顾那丰盈于世界的大我;他的基因承袭了强大的化合力,使空空如也、一片死寂的世界,重新变得丰盈起来。

天子的德,保合太和,化及无穷。他以天然的但并非一成不变的风骨,注入种族集体,使之受孕;他以无常的功能,运作文明,使之革命:“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坤·六四·文言》)天子的德,祛除百病、化育万物,并非返老还童的壮志、起死回生的奇迹,“回天之力”非其所愿──他不像屈原,为一个腐朽的王朝重返青春,而缓阻或逆转死刑。他是催促自然过程的顺行──生、老、病、死。不是挽救死者,而是再育新人。他因此是现代医疗“苟延残喘”精神的反对者。

现代技术通过强迫规范,以非人的物质终于肢解了人;基因技术诱使人们迎合利润挂帅的趋向,从而把各色人等,逐步纳入了一个个“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的囚笼。集团成了恶魔或上帝,使为祀拜和献身的对象,不同种群之间的人,势同水火。绝对对立使人疲累,斗争促进了技术的泛滥,从而迎来了相对主义的时代,为全球文明的一体化,铺设了轨道。于是就出现一种可能:生物意义的人类,将形成文明意义的“共同天命”。而一个具有全球代表性的天子,就会出现在全球的天人感应中。

这“全球人类”的重整者、“全球民族”的创立者,显而易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为“药”,一为“桥”。作为药,融化自己以克服危机,超度传统规模的本土集团;作为桥,立足全球规模的融合对话;因此,桥比药,更迫切。他的共时性,将战胜爱乡土的历时性,形成地球文明的风骨。他撕毁既定的分界,他剁碎现成的构架,他分泌新型的酶体,他召集散漫的力量。桥的功能比药的成效,更为具体,在超度文明的同时,掀起生态的天体运行,唯有酶。

所谓生物进化,不就是酶与基因的天体运行吗?而“生命进化”的层次,又何尝不是精神形式掀起的种族革命之印迹?神奇的酵母只需些微,足以引起全面的质变。这不是局部的修补、调整、维持、改善,也不是一次复杂的人工手术;而是由内而外、由圣而王的天体运行──不是变形、而是易质。他是上天带给种族和文明的消息。通过品类繁多、结构复杂的分子,他发布上天的消息。世界上没有比“消息”更容易激起革命的了,所以,即使连最愚蠢的僭主都知道:欲扑灭革命,必先扼杀消息、管制新闻。宇宙中,没有比“光”更容易激起变异的了,所以欲迎接变异,必先接受光的注入。

关键不在于物质、对象或曰人民,也不在于行为、动机、思想,更不在于目的感、意志力甚至不在结构的王冠和框架的特权──这一切都是臣属而非宗主。精神形式,是密码的宇宙消息。和酶一样灵巧的基因,他的指令侵入每一个体,迫使臣属涌现,让造化按照自己的倾向,伸张、收缩,从而体现为不知疲倦的化育者。

生死与共的利害关系,编织崇高的共同感情。活力集团的前景,指示出全人类的天子──生物世界的天子,作为物种的始祖,必非凭空而降,而是沿革了另一种族的锁钥,突变而成新的关键。他源自的种族,已经衰老,无以自新;于是自然的指令就印镌到这密码的携带者身上,达成新的“演化”。作为个体的天子,因此消灭;作为种族的天子,因此显扬。他的基因,仿佛命中注定的讯息,流传世界。

他的天命说:一切现存的都是腐败的,确立不移的偶像瞬息即逝,只有一位无冕之王、无形之神,以我们不知道的消息在组合我们不知道的能量,并把必来的种种强加给世界。他关怀现实,他解决难题,裁决一切、审判一切,仿佛埃及的奥西里斯神,依据自身的周期性复活,带来超巨量的宇宙能力。

到命中注定的这一天,他把现存的、被奉若神明的一切,抛入垃圾箱,并在世界末日的滔滔洪水、熊熊烈焰中,净化它们。现代的国际法典与现代的国际纷争,将在“世界执政”的手下失去意义,他不是去“解决”这些问题,而是使这些问题本身化为乌有。现代流行的种族危机、文明冲突,在他的统合下不斩自绝。这要比马其顿的蛮人亚历山大一剑斩断解不开的死结,更富于自然而然的原创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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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精神形式的战车


要是没有精神形式的战车──人所理解的历史将何以承载?要是没有天子的风骨──人所理解的文明将何以启航?人所理解的种族和基于种族的价值是什么?精神形式是“生命正在扩张”这一鲜艳事件的图象化。很难设想,要是没有天子──精神形式,生命将如何阐扬,扩张的潜力将如何喷薄。

社会沦为标本、化石的时候,天子就崛起。这表明,他的种族与文明,正在极地中,抵抗宇宙的高压,并延伸“编码的正义”……这世界原是空虚而暗淡的,是精神形式以圆满的光明,使之获得生气。这世界原是在千篇一律中瞬息即逝的,有关精神形式的思想,却揭示了他的变化与他的永恒是同在的。

历史是什么?传说与废墟而已。在天子离去的地方──只有传说向神话演变,废墟在血色黄昏中肃立。它们等待新的主人以新的运势卷土重来,注新活力。而吟弄着科学符咒的现代考古学家们,似乎理解不了“可以被称作历史的伟大变迁不过是特异人格的衍化物”,他们梦想凭藉传说或仅仅是符号与文献,和废墟即他们称为“文物”的遗迹、遗体,去还原历史,甚至“探索原因”!为此,他们在科学的视野中抹掉宇宙的活力,并把文明史的第一要素,即精神形式──人形的天子,排除在历史研究之外。

这样的历史科学如何探听宇宙的无限?那探险家,是杀伐腐朽的生命,以呵护新生命的啼哭。听不见啼哭的科学家,如何知道探险家的功业?天子的本性,不是被科学揭示,而是被艺术亲近。无休止的反体制活动,成为他探险的象征。于是任何一种世界规模的体制,都由于精神形式的离弃而衰竭。

当僵化的趋势尚未阻塞活力,寻求生命的天子,只是潜龙。只有当僵化的趋势已经成为集体的致命威胁时,他才“见龙在田”,开始活跃。随着危机的加深,他的本质日益显露,或跃在渊的博弈狂,像耀眼新星,刺破唯一的可能,为此,他奉献现存的一切。他浮于历史的时代,被人称作衰世、乱世、劫难之世。他沉于历史的时代,被人称作圣人统治、黄金盛世;他就如此浮沉于历史,和世界对垒;在抗争中调和,在沉沦中休息。

依据“以天子为轴心的纪年法”──我们可以把历史断为“天子隐居的潜龙勿用时代”(春)与“天子出行的或跃在渊时代”(夏)、“天子横空出世的飞龙在天时代”(秋)以及“天子隐退的亢龙有悔时代”(冬)。一切统治秩序,本质上都是消极的,只能使精神形式徒耗内力,进入亢龙有悔的阶段。这集合体的灵魂、一切历史的核,把本能的冲动与客观的需要,凝为一体,天衣无缝。但统治的平稳却要求削弱动态,使他在静态中走向衰落。

越是临近天子的时代,黎明前的黑暗就越深地笼罩世界,喀西玛尼园的痛苦,让圣殿的大幔裂开,曙光在地平线以下徘徊,但是,这光已经不远。大祭司长尽情地羞辱基督,利未人的亵渎写在生命册上,法利赛人乔装为耶稣的门徒……命运的消息灌注我们的心,并折磨我们。

救世主出世的时代,不同于所谓的英雄时代。英雄时代是某个社会的童年,是文明的野蛮时代;如《士师记》与《罗兰之歌》。但天子的时代却是位于文明的晚期,是在种族的黄昏中来到的,如埃及人的《摩西五经》、希腊人的《福音书》。天子时代先于英雄时代,是对旧框架的总清算。英雄在天子之后出现,淋浴其神奇的辐射。犹如宇宙的射线注入地球的生命。天子的出现,就是释放异常的能量,巨大的震动与撕裂,是海陆空总体的诞生。无限的形式,涌现无限的形势,再以无限的趋向,达到无限的速率。──在这空前的解放中,旧有形式遭到遗弃,“释放妖魔”成为不可避免的历史捷径。劫后余灰,蔓延四野,照耀他的欣慰愉悦。即使,烈火逼近天庭,众神的末日也不能摇撼他的心。他从事脏活,带着一股自嘲的玩味。既然“兴于斯,灭于斯”是宇宙的冷酷定律,那么就让它来得更痛快一些。

值得称奇的天子时代,最终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所不能逃避的报应;而根据前天子时代的状态,可以逆料天子时代的法规,因为后者正是依据前者的腐败而制定的──以极度的冷却,杀死病毒,僭妄的众生,被宿命论默化。

接受天子,尊崇天子,就是跟从一个新的时代,新的生命样式。

──对他的记忆会失去?但他的化育却长存。

──不是给历史打上自己的烙印,而是孵化了历史自身!

──他从现代化信息的迷津中步出,着手完成新的综合!

──古老的怪物被剿灭,现代的鸿沟被敉平。

他的综合,是对迷津的清算,是对迷津的承继──富于生命的承继即是清算;完全彻底的清算即是承继。如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不过是一个王朝继承了另一个王朝。现代的信息源既已窒碍不通,那继起者便需要反面的力量,作为马刺,以激发新的生命质量……此刻,受命更新种族、改组文明的圣者,责无旁贷地站了出来。

他需要一种极尽高明的战略以为辅佐,需要冷静的谋士和狂热的舵手──伟大的舵手只是他的走卒。即使本性非此,也必须变得如此──不下降到深渊,如何知道深渊并克服深渊?若非面对礁石,如何盘算并逾越暗礁?

他发育新的模式,或为传播德音的文王,或是秉执宝剑的武王;或征服种族,或肢解文明:他把一切爱憎,化为文武张弛的韬略。

拒不自我娱悦:在自然面前,他的宗教是一个战略,以调适天人关系;但对人间,他的战略升为一种宗教:战略与宗教,在他身上合一。他使自己成为宇宙战略的实践者、新宗教的搏彩人。他的信仰,是在保卫文明的战略基地;他的战略,是在扩展种族生存的空间。他的妙处,发自他的不得已。

在这诸多抵触的时代,在这交相倾轧的沉沦中,如果失去奋进的势头,他的战略势必化为内乱的格局。──科西嘉怪杰波拿巴特说,“天才创造规律。”不错,奋进者所行的每一步,都是规律的环节,也都是规律的破坏:他的规律,仿佛利剑。

凡人不解的超逻辑,反贯其间。劈裂混沌的闪电,忽隐忽现,荡然无存宇宙的阴霾。挥刀混乱,施暴无序,他把残酷与喋血,当作文明的基础。闯开大道,碾碎梦想,斩除戒律,撕开帷幕,抹去尘土,在揶揄中大笑,回声支起新颖的结构。鼓舞世界的风,以动为静,以异为恒。

混沌的骄子,混沌的杀手,表明宇宙万物,是在混沌与天子间游戏,因为生命不过是两者之间的对话!其实,甚至连猪也是需要快乐的,所以猪也可以被授予人权也就是所谓的生存权。即使猪头一旦进入文明的系统,便也需要理论。我们动物庄园的主人就以其身体力行,证实了这项社会主义阵营的公理。为了猪的催肥,就去颁布一部又一部宪法,宣传猪权保护文件──真的很有必要,而且“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人类像猪一样,最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高估自己的能力,夸张自己的重要。结果,被目为“客观真理”的科学,作为“服务行尸走肉的舆论”,成了“殡葬活人的行业”。这就是多数暴政的循环论证。而天子说,多数的暴政与少数的暴政同样卑鄙,但更恶劣:多数的暴政还是傻瓜的暴政。

各种原教旨主义者皆痛陈科学为“新巫术”,科学与巫术的发展,破坏了它们之前的宗教,使得世界更加不确定。巫术与科学以“术”的探索,给了宗教的古“道”以致命一刀,这把利刃插在各类宗教的脊背上,直到它们咽气为止。这凶残的架势,并没有随着人道精神的弥漫而减弱,反因技术文明的张扬而进化。于是科学的宗教也就是糖精的宗教(宗教的代用品)开始兴起,传统宗教的死刑,标志文明的末路。糖尿病的恐惧、减肥的科学,杀死了传统的糖。但是,科学却不能杀死人心对甜蜜的渴望,这渴望才是宗教的沃土。这沃土滋生了信仰的需要,这沃土创造了迄今为止的宗教形式。这沃土位于认识力和意志力的彼岸;科学的灯泡,因此无法照亮沃土的心脏地带。现代科学的行刺追杀,最终是助长了一种新的信仰。这信仰是在批判的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因此它具有传统宗教没有的免疫力与抗药性。行刺与追杀,反使它更加顽强。

新的信仰之主,是从传统宗教的尸体上站立起来的。他将成功抗拒科学的致命吸引,有效抵制宗教的诱惑。就这样,喋血的科学在杀死上帝的同时,却解放了传统的宝塔所镇压的生命。

爱情的正确,并不能美化错误的结果;只有灵性才能把世界投入死生不已的川流变化。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从此更始。也许,他并不通晓有关永恒的秘密,但他的作为,绝妙体现了刹那的永恒……

道德,曾是卫生的,尽管一切道德的系谱各有不同的形式,但它们的功能都可归结为“卫护生命”。但过度的演化,使得这心理防疫系统,分化到残害生命的地步,达到“仁义道德吃人”的绝境。其时不仅仁义道德吃人,什么文明都需要吃人,甚至人道主义和人权组织也需要吃人。矫枉过正是晚期现象,是专业化的结果,非战之罪也。卫生的需要,是压倒一切的道德基础──循此,旧道德废亡,新道德树立。精神形式的卫生功能,反道德,他的非道德,是再生。因此,他比宗教更持久。没有道德的宗教,是杀人狂的教义,甚至连杀人狂,也是受到某种道德鼓励或支持的,利未人和祭司长抛弃上帝的时候,也还需要信仰来伪装自己的劣迹。

为了世界的健康,难免牺牲世界的和平。因此拿出活力进行献祭的大同世界,最不可取。对此的理解,不可滞留在所谓“上帝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的语义,而应该延伸为:“对上帝的信仰,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这堡垒,不是上帝这普遍的客体,而是精神形式的主体。堡垒集合起颓废的散兵游勇,赋予文明与种族以高度的一致性:怎样的种族,创造怎样的文明;怎样的文明,拣选怎样的种族。某个种族或文明之所以这样而不那样,在于各种要素的不同百分比。天子受命前来改变百分比,他的改变方式,就是必要的绝种。

他在种族的险象环生中得到授权,特命全权的“种族防御系统”诞生了。一切消解死亡本能的,作为自然潮汐的体现者,成就种族战略的终极形态。一切推动文明转型的非常手段,成为解毒的侠客,他孤身深入敌人的营垒,过关斩将。自然之道如此下凡,派生文明的出路在我们面前……一切既成事实的溃烂,然后面目全非的本乡本土显露出来:他如此使自己成为多余,化成万物生长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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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自然的原则


道家把自然的原则,应对个人的生活指南,使人在衰世亦得其所。

天子把自然的法则,用在种族命运的转折关头,以宇宙的力量补气文明的躯壳。这样,整个宇宙都成他的仓廪,他的资源于是无穷尽,他的收获不限于时节。他改变传统思想的趋势,拒绝宇宙的拟人化,拒绝使宇宙的心凝结为文明的辩护士──他的德音,使人得以回到监牢以外的自然的形态。

没有不可遗忘的,没有不能放弃的。“力的会演”,才是人与世间、文明与自然更本相的关系。“凡过去了的,就已经灭亡”──它们的意义仅系一心。这心是天人的汇合,嘲弄过去犹如嘲弄未来;这心,紧紧抓住现在脚下的山崖以供攀援……这心充满了最深刻的肯定与最激越的赞颂,也充满最彻底的怀疑和最意外的自嘲。只有这样审时度势,不以精神而精神,方能制胜时间的夸耀,不让脚下的泥土成为迷乱眼目的浮尘。浮生若梦的游漾,分割功罪,因此拥有无限的系数,足以弥纶阴阳裂变的世界。

己所不欲的事,要施与人;为了超然的心,必须行经并不超然的事,以探访宇宙的最适点。精神形式岂是工匠?超一切的理,不为世界的迷狂而发,他向客观的偶像宣战,不怕下降到深渊。宇宙的精华,仿佛退化为公众的垃圾;世界的向导,仿佛做了舆论的工具。既然无人领会他,他又怎能让人领会呢?

人们只知道金钱和权力,他的独白对世界似乎多余。世界的定数,宁被误解,也不要陷于被动,这便是他的真诚。他游刃有余的风度,以无言的雄辩说明,不被英明所淹没是多么重要。任何援救对他都是多余的,他对世界相视一笑,无系于心,同时却关注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的生机,凝聚着最原始新鲜的力,在苍茫不觉的浑沌中,跳荡着天真与欢喜──不以夜郎自卑,不以夜郎自大,而以夜郎吸纳新的元气,庆贺自己的秘密诞辰。

他没有紧迫感,从容稳固阵脚、蔓延声威。最珍贵的力量,不在高楼广厦,不在皇室帝宫,不在兵营战场,不在教育机构,更非娱乐的场所、戏子的床塌、工业的设施、电子一条街……最珍贵的力量就在荒原,决定历史新潮的消长,筑起颠覆不了的法庭。

一切新的活力,最初都表现为野蛮,然后成为新的信仰,写照纯净的生存状态,唯独此地,还有蔑视文明的力量。

天子是自然力量的峰值!

作为宇宙能力的空前凝集、超前显现,他不是地球的主人,而是天下的保衡(“大保衡”是殷代的拯救者伊尹,他的作用类似罗马的护民官)。请允许我们用“大保衡”这殷代的语言,来阐扬那现在还被晦蔽着的后现代思想:因为上述两种有关宇宙主宰的思想,即将戏剧性地遭遇,并较量。

地球主人的失败和天下保衡的胜利,是不难逆料的。环境保护的意识,绿色和平运动的兴起,岂不是保衡之仁的先声?是谴责那些泛滥于二十世纪的“主人翁的暴行”。文明的危机在加剧,人的生存环境在恶化,这一较量在逼近,孰能执天下之牛耳,以驱牛于芳草之甸,诚为大仁爱者。他为文明解毒,他是宇宙的代表。

他的欲望,是自然的信号。他的冲动,是历史的报应。他的顺服,是文明的再生。天子是自然力量的峰值!让我们为人类保存──这最后一点宇宙能力吧。他高贵而深刻,不知疲倦,为世界洗净疮痍、恢复生机,他将人们逐出业已塌陷的老窝。一千次的冲动、一万次的忍耐,都为这大能的大能、这期待的期待而发。

当神灵指挥这些字句活蹦乱跳的同时,我们知道了一旦人们领悟了这些,文明的魔障就被击穿,一个没有严重污染、没有严重矫情的活力世界,就会返回。他的宗旨以自然之化为目的,而寻访自然之化者,则为人生的典范。同理,历史的最后硕果也无非就是精神形式。其余的目标不过是历史目的为驱使行尸走肉而借助的权宜手段、临时措施。是精神形式,赋予这些“权宜的临时”以“价值的幻觉”;是他,把这些无意义的片断凝为巨大祭坛的阶梯。片断的延伸,使总体的达到,最终成为可能。

当他运筹帷幄的时候,他的心思令人捉摸不透,但他的发号施令却不含糊……他并不把自己神秘化,所以他特别神秘。对深陷迷信而不可自拔的大众,他是明灯。对看破明灯的智者,他是明灯后面的无边黑暗──人的弱点成为他点燃神圣的引信。他不为自己而战,而为世界免于荒芜。浩荡的王风以不可遏挡的精灵,驳斥世界的腐朽性。他与世界的对话,仿佛一种谜语,可以知道的人,意会之;不可知道的人,穿凿之。

“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这就是可以领受神妙的谛听者们的感受。他点燃人们的激情,他熄灭人们的热望;他似冰,似彩虹,以启示的风格云行雨施,避免日常语言的含义,免得剽剥天意。他就这样进入世界,使之膏润,使之受孕。他就这样着手当下的事务,以为历史的凭证,使宇宙的精英免遭贪婪的蛀空。

反传统,逾规矩,他的亵渎是定数,他的冒犯是生长,他的忧郁照亮人心的晦暗。他效法于天──天在生养万物的同时,也毁灭万物;他的善行及拯救,也伴随着清洗。为此,他破除陈规、粉碎戒律,以绝对的授权,恢复生长的能力。历史之幕重新开启,千年的坚冰融解,春潮涌起。

“与世界同化”和“被世界扼杀”,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同化是以“牺牲品过去”为形式而毁灭,扼杀是以“奴役者过来”为形式而毁灭。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尺度、垂诸万世而无穷的原则,会破坏最精彩的分化形式──因为他就是万世,他就是青史,他哪里需要在他身外的万世一系或名垂青史呢?

他的创造是赐福,他的统治是宇宙命运的催化剂,而非个人专政的铁枷锁。他的沟通是社会的青春期,感谢命运,这待命的箭,准备好了,随时射向宇宙的深处……无忌的暴殄天物者,奇迹般地免受报应,因为自然站在他一边,一切天物皆由于他的暴殄,他极端的爱,而得造化。这万物资始的世界之本,显像为暴殄的行为,是他内在循行必经的环节。他的循行令人寒心,他的日课使人晕眩,对神经衰弱者是劫难,但世界的更新换代却是必须。万物出于斯,毁于斯,万物在他身上,完成自己的循环。哪怕,这将造成无数人间惨剧。……生与死的交汇、成与毁的机枢,尽在此。 

黑色的命运,以他为发动机。他的灵机,预示世界革命──一个世界,只能产生一个天子;一个天子笼罩一个世界,他与世界互为表里。社会把他逼入绝境的时刻,也把社会推上了坠毁前夕的峭壁。

什么是精神形式的定义?精神形式就是打破现世的常规。一切已经固定的东西、一切丧失弹性的东西,一切只能如此而不能生长的东西,都是他的敌人。哪怕,这是由他的前身提供的。天子之间的关系一脉相承,但在形态上却可能是互克的。一位真命天子逝去,若重新投生,也一定会成为其往生的不可调和的敌人。若非如此,他的真命又在哪里呢?

冷酷生硬的定律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有生皆有死,有盛必有衰。”短暂的存在,还残存什么?除了在弥留之际,扩散宇宙的某种气质?最深之渊,是他故乡,潜能的丰盈,不可限量,所以他屡征弗庭。

孤明之星起自深渊,高出地表、凌越山峰。不论他出现在哪里,不论以哪个种族、文明的形式来临,总是殊途同归──世界性的风暴助威,全球性的混乱作注,大自然的颠覆,论证了他所言所行的一切。

一座宁静的海洋,无法涌出千珍万异;所以欲发现珍异,必先发起攻击。千珍万异的深渊,最难掀起波涛。神谕的汪洋并不总是惊涛裂岸的,屑小的刺激也会激起他的反响。劫数猛袭,开花五色之海;那时,一切蕴藏突然喷涌,拔山盖世的热忱萌动,内在的节律成为外物的契机。

宏图越大,阻力越强;阻力越强,宏图越甚。但这严肃的游戏、高尚的博弈,又何尝不能安慰他主权的终极?中止游戏,无异中止了生命的乐趣;断绝博弈,无异断绝了生命的信义。他既不放弃主权,也不愿中止乐趣、断绝信义;那么,除去承受巨大的风险,如何挑战新鲜的一切?

他的暴行,出自另一条轨道的需要。不是生理心理的需要,而是抵补世界的空虚。根据“凡存在的,就即将灭亡”的信义,达到更高更深的循环:“既然它不可遏阻地逝去了,就该让它死得更隆重、更有纪念性。”──独行者如此说。

他有时也为此悲哀?不是由于内疚,而是渴望休息!衰老使他搁置宏图、自我宽慰。种族由他重获生机,但他本身却要离去,把新的和平遗赠天下。“原谅自己”就意味着死神的逼近。一个新的腐朽过程,随着他的离去而渐始风行──新一代的选帝侯在喘息中备感抑郁,开始酝酿反叛的势能,极目眺望新一轮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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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奔流到海的宇宙感


天是什么?是我们的最高希望。人把自己的最高希望投射给苍穹,便用折射的光彩,作为下一行动的助力。……这可以澄清几千年来在宗教、艺术、历史、政治诸领域的混乱,未来文化,从此得到一线清晰的透视光。至诚者不仅动天,且能变天。真正的至诚者,就是天自己。他感化许多顽石,并孵化整整一个世代的希望,凝集那些散居在天涯海角的精华。

历史的结晶是精神形式,而不是注定要死的凡人身体。历史的标记是天子,而不是动物类型的人。类人所拥有的理想、希望、巅峰的骄傲、深渊的悲哀……不足以解决走向未来的问题。除了精神形式的无芒之光,这世界其实空虚得可怕。精神形式!你不在天上,而是盘桓在灵与肉的最细微处,并可能潜藏在每个人身上。

文化的创造,社会的繁荣,人民的福利,慑魂的宗教,感性的艺术、惊世的科学、唬人的政治……如果失去这示范性的代表,人生就失去神采,流为空洞的形式;徒有其表的虚无,将淹没文明;深入骨髓的疑虑,将窒息种族。

“天命与精神形式同一”、“精神形式在化育文明形态”,否定了文明形态或知识系统可能具有独立的地位。衔接精神形式与人类物质的工具,是文明系统;工具、附庸、方法论、半成品……都是从精神形式流溢出来的,无论多么漂亮的方法论、多么迷人的工具系统!可惜的是,不论从生命史还是从文明史的角度看,精神形式都注定是受难者、牺牲品──转折之功,使他饱受磨难之力;开辟之运,使他经历锤炼之劫。但他的伫立,使足下的泥土成为神庙。这千年一遇的范例,是命运的旌旗,他自寻的归宿,是不断流血。他的赎罪祭,使世界兴奋;他的血,是世界机能的证明,做成通往永恒的秘仪。

他不被道义激励,而用秘仪获取快感。群众的骚动,既得集团的结党营私,对他没有意义。风俗与世故,曾是他赏心悦目的对象;他好奇并有兴趣,但像观察蜂窝那样,置身事外。人间的庄严、肃穆,伟大光荣正确,使他忍俊不禁,他看待人间的尊荣,如同看待木偶;他耍弄人间的磐石,如同耍弄海边的贝壳……只是为了应世,沿着阻力较少的自然之路,更有效地达到预计的目标,他才给世人造成一种幻觉:他尊重当代的风俗、社会的守则、各行各业的规范。但实际上,他禀受星相的垂范,蔑视庶物的道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与“不能留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同样受到他的尊重。正是这呼吁所由兴起的星海,把宇宙的芳香注入人间,文明的茅塞脱落,指鹿为马、认贼作父、逐臭不已的积习,化为烟尘;新的曲线,成为天下的彝宪。

他并不瞧看星相,他本身就是星相;宇宙不是在他的周遭悄然流溢,宇宙的神秘就长驻他身上,并由他得到最佳的浓缩!他不爱慕虚荣,他的时刻是在世间的繁华之后,不为视觉的奴隶、人体螺丝钉所知。那对现存的世界形态,是个巨大的恐怖,仿佛巴比伦盛宴墙壁上的末世咒语。他为当世的英名、身后的神秘,而舍弃感官的乐事、尘世的幸福……而为了寓藏身上的宇宙力量,他又舍弃一切光荣、英名以及赞慕。

他的宇宙力量,终于克服了垃圾,被人奉为神明的垃圾。为此,人们视他为无情的怪物。仅仅是为了缓和这一紧张,为了把他的宇宙信息与世俗的道义协调起来,他成为出色的多重面具者。在此,他披戴慎独的盔甲,即便孤处,也像在圆形角斗场上一样镇定。他知道无数双眼睛在盯视自己……他的演出必须尽善尽美,臻于圆满。

他从世事混沌中站了出来,孤独洒脱,仿佛在一片虚无中立足雪巅。四维八德,不食人间烟火,昆仑铜柱,斡旋星体流光。天地崩塌,生命不绝,都是由于他的功德。他更愿意顶戴诅咒。与其在恭维中失去性灵,不如在诅咒中显出真质。谛听詈骂成了他的嗜好。和假意恭维相比,真心恭维更为有害:这显示他被误解了,甚至已经堕落了。至于敌意宣传,作为毒箭,反使他察觉了世态人情之本相。他的表现越是合俗,世界越会吃到更多的苦头,因为自然之化的总量是不变的。以魔棒击打哀乐吧,浩大、庄严、怵目惊心的帷幕,开启了。

他的牺牲是纯粹的宇宙祭品,是自然力量的无限净化。若不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就将被视为软弱的病夫。当征服者和叛道者来到,世界才意识到劫数。不是为了领受颂扬,而是为了偿还旧账,作为报应临头。他的长征是在制造肥田粉,他的工作是对文明和种族的打折,是自然界的复原。

持久的胜利,不是扩张外在空间,让世界惊羡、颤栗,而是完成内在机能的调整,兵不血刃的主权跃自渊底。人类仅从一己的自我出发,而他的起点却是天命的启示。他的牺牲狂放不羁,与克己复礼的古训格格不入。如果不能战胜自我,即使震惊了世界,也不过昙花一现;如果已经自我战胜,外在扩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欲取得空间,必先战胜时间。战胜时间,就是降低自身腐朽,使空间的扩张不可逆转。

风俗、道德、世故、人情,都是他危险的伴侣。使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受难,而是必须对所爱的开刀。眼看时光点点逝去,他不能再迟疑了,否则,就会失去生命,他的使命就会变成一条通向死角的内陆河流,被炽热的沙漠吸干,潜入地下,无声无息。

要么现在行动,要么一无所有。任何折衷的权宜、过渡的形式,无法平息自然的愤怒,尔虞我诈的商人岂能答复他的最后通牒?他拒绝臣服、拒绝和解、拒绝永不反悔的让步。因为他不是从动物的基准去占领世界。他意识到──变革中的世界系于他,小小的挫折可能招致世界的衰败。时间虽然难以克服,但却通过他的鞭笞挞伐而弯曲了。受难者将拥有宽裕的空间,牺牲品将被历史记忆。神秘的辐射,灭绝许多种族,也将组合变异的基因,从而催生许多种族。

甚至连一位天子,也有幸福感!他毕竟借寓人形──因此也无从获得精神的圆满!因为有多少幸福感,就有多少精神上的陷阱;寻到多大的幸福,也就自掘多人的坟墓,这种报应,正像水平线决定了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一样,确凿无误。超凡者意识到这一危险,所以,他欣然目睹自己的幸福化为灰烬,随风而弃。在此一成一毁的变换中,他品味一张一弛的快乐。当他忘我的时候,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像人一样受内外因素的牵制,被一张视而不见、触而不觉的天罗地网所包抄、鼓动,并运行一生。除此之外,他没有人性,尤其,不受人性的牢笼。这种注定的命运,并不贬低他的主权,恰恰相反,表明他的主权并非人力可以强求,并非意志自由的酬劳。

幸福的人,命运必定对他隐瞒了什么。幸福感的基础是无知,是病体所分泌的精神麻醉剂。畏惧和逃避,炮制了避难所。非凡者,要向幸福宣战。明澈而又幸福的,只能是透明的神性,自欺的陶醉并不是宇宙代表的特征。他的活力不允许他做一位尸主……所以,天子不可能像满洲皇帝那样从清廷里孵化出来,仿佛一个精心炮制的海龟蛋;不可能像哈里发那样从庙里哺育长大,仿佛一个羽毛未丰的肉雏。精神形式,孤蓬万里征,永不回头的宇宙浪人,到处碰壁却无往不利,宇宙性的胜利,是以事件性的失败为始基的:这就是他的人性。

“圣人无心,任世之自成。成之淳薄,皆非圣也。圣能任世之自得耳,岂能使世得圣哉!故皇王之迹与世俱迁,而圣人之道未始不全也。”(向秀[二二七──二七七年]:《庄子·缮性注》)──他并不追求,所以无所不达。他的圣不是外在的、可见的标准,而是世界本身的命运。庄子的至乐,追求心灵的恬静;杨朱的至乐,追求官能的享受;精神形式的至乐,宣告自然进程就在自己身上。

事实如此,岂能无言?人形的天子!社会运动的开山者,新一轮的史诗场景,御风而行的天子──武士、帝王、科学家、思想大师、宗教的圣人以及各种杰出的才智的偏安一隅,如何与你相提并论?颖异过人的多棱之海,潮汐与涟漪,和宇宙的动静,互相通融、合拍。语言、范畴、学说、理论、教条,会朽烂;固执的态度,会死亡。精神形式的思想生生不已,没有最终的表达可以镌刻。

他的气候把种子播下,形成革新世界的力量。他也许看不见收获,但种族的四裔,就是古书的四夷,会形成特殊的感受,预演宇宙的风云。他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他非善亦非恶,只是力。他非生亦非死,非爱亦非恨,只是力。这力是高高的涨,亦是深深的落,绝后的潮与空前的汐──对世界,这是救方;对自己,这是补剂。

他为什么显得无情?被绝顶雪山牢牢攫住?他的情绪,被旋涡卷入;他的目光和天外的星光遥相辉映;他的听觉和地壳的迁移共鸣。他的心那样宁谧,可以感受宇宙最细微的战栗,他的目光从琐屑短暂的事物上移开了,他的关注分配给一切时空的涡流,于是,枯燥乏味的人们反而指斥他缺乏人性……好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褒贬!

宇宙的善恶、客观的真理,不是类人所能通晓的。类人所知道的,不过是自己的善恶、自己的欲望:善与恶的观念,因而由宇宙准则,沦为巧取豪夺、互相吞食的工具。接下来,是本末如此倒置:宇宙的代表,被类人的代表,目为恶人。而真正的善恶其实秘藏在上帝的乐园中,所以当人学会区分善恶时,正是堕落的开始。人不过以善与恶,来做利与害的隐喻。夸张善恶的结果,是加剧了利害的趋避,使类人更加心安理得、贪婪成性。

“人的痛苦只有靠自己的精神转变来消除”,这对猥琐的人道主义者,是一个揶揄。宇宙代表,一旦触发超新星爆炸,他本身的有与无,反而不重要了。他的瞬间化为世界的永恒,他的质量在历史中不断搅拌,以奴仆命风月。他如此厚待自己的造物:与花鸟共忧乐。──在这意义上,死是生的伊始;热切的生之注视,直接促成勇毅地赴死。

生的信念,并非生活的风暴所激发,而是针对不可避免的灭顶,所生出的安慰。生命的脆弱,使生命变得雄伟起来;正是岁岁年年的流逝,仿佛层层剥笋警告他的生命。这位悲剧的主角,则以喜剧的风格,调度一切,迫使历史再度沉寂下来。世界又成泄欲的场所。裂地惊雷也在阴云下,消失时空错乱的混杂中……宇宙代表的行迹,复归于无;重新开始“天下万物,有生于无”的循环。

多少奸诈之徒起来冒充他?以图遂其私欲!然而假冒天子者,经不起考验。他热衷于爬进统治阶层?他攀附时髦?生活的时髦和思想的时髦……这就足现其伪了。人们不能评判天子,却有义务干掉假冒天子的窃贼。真命天子,将在错误的攻击下兴旺发达。──以生命之毒,为生长的补剂。天命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的行为。早在三千年前,周武王就这样以斧钺来说话了。

真的精神形式是在自我折磨中,周而复始,层出无穷──远逸于一切市井天才的狂想之外。他在忽左忽右中,他在忽冷忽热里,他在沉稳中奔腾,他在奔腾中沉稳……笔墨怎能形诸?有时,他甚至愿为形态与方法而死去,以此象征他的爱,那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宇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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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精神形式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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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他在空无的大地徘徊


他在空无的大地上徘徊……他来自无形无色的浑沌。很久以来,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浑浑噩噩。他似乎没有父亲却不得不成为父亲,因为种族与文明的万事万物,都是藉着他造的。母亲的形象,以及母亲怎样生了他,是一篇传奇的故事,因为这已不是常识,而是相反于常识的哲学;这涉及世界的诞生、宇宙的命运、历史的钥匙、文明的盛衰等重大母题。

万物的创始者,命中注定要超越母亲的全部事业,他在尸骨上生殖,他在陵墓上食息,就像一个欢欣于春日风光的孩子,快活地参加清明节的奠祭。山野间飘扬的香火,比炊烟透露了更多的人情!

时辰未到之前,救世主过着四处碰壁的生活,“狐狸有洞,飞鸟有窝,人子却没有枕头的地方。”时辰到来之后,天子的生活变得八面通达、左右逢源。救世主受难的日子,就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日子。但天子不是这样,他不是通过自己受难来拯救世界;而是通过自己的拯救来使世界受难。这两种状态,一个是天上的,一个是地上的;福音书的人子在天上,天子书精神形式却在地上。命运曲线上的两种光谱。

他不为四处飘泊而悲伤,也不因改辕易辙而失落;他的盛德体现在,失意困厄时,不失热忱;通达顺利时,反而收敛。他把相反相成的玄理,化为出人意外的行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盛德,使这天命的选帝侯,无时无刻不是万乘之主。他劫持宇宙的万幸,渡过险象环生的海滩,征伐人事的纠葛。他说,“这不是我的判断与选择,而是世界命运使之然也。”命运使他不可抗拒,这不是人的智慧力量,而是造物主的成全。

“纪元前的既得利益集团”,企图把贪欲伸向“纪元后的时代”。但精神形式会粉碎这一世界的贪婪,从而揭示世界的本质,做成平安静谧的田园诗。当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东西已经成就,他的努力成为圆满的虚空,他的身世才像失去线索的风筝,被宇宙深处的风,吹向万里之遥……哪怕人间极刑、地狱苦杯,倾洒头上,他也相信气节与尊严比幸运和成功更重要。──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哉!

现代社会毒化了我们的天性,无孔不入,甚至人的机能也病入膏肓。神经疾患成了时代特征,成了安身立命的东西。正常的人被斥为愚钝、顽冥、不合群!彻头彻尾的糜烂,被视为人类走向明天不得不付的代价。可怜的人们由于身处其境,为其所惑,奉短暂为永恒,且冠以“自然规律”的圣号!这种“现代的科学谬误”造成了远航的阻力。因为未来,恰恰是指“使时间得以体现的那些空间变化”!未来,不仅是数码上的时间流逝,还是这流逝所带来的弃旧图新。若无新旧交替的痛苦,未来又在哪里?所以,走向未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弃旧图新。

迄今为止,人们用于重新分配财富的精力,多于创造财富的精力;互相争夺的热情,超过团结友爱的热情……仿佛创造财富,只是为了重新分配;友爱团结只是为了彼此劫掠?夺取现成的,被奉为人生的第一圭臬;仿佛是为了这个掠夺目的,人们才暂时忍耐,“从事生产”,所以世界上最为发达的生产是军工生产。人们更愿意互设陷阱,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才团结起来,结帮而行,奉党性原则高于国家民族、人类利益。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军事技术甚至战略艺术,受到最高的尊敬。

为此,他动员风暴和闪电,摧枯拉朽,屠城略地,清扫秋叶。他称屠龙为收获,他称收获为归宿。他的分配不是目的,而是根本改变人们的感觉,帮助人们去接受一切不可想象之事,在变幻莫测的日子里也能生存下去。是的,生存“下去”作为一种走下去,较之奋斗“上来”,需要格外的勇气。使人卑卑(卑者安于卑位,卑位安于恩典);可以恢复淘空的生机。而不相称地吹捧人、拔高人,只是迫使力不能及之事,终将害人。

人的意识,作为宇宙漩涡中微尘的微尘,必须因势改观,固执不变者除被淘汰,岂有他哉?人的生活要求某种稳定性,因此不变的幻觉导致了僵化和惰性。偏见和武断,且被目为生活的强力。但这终得有一个限度,逾越这限度,就会产生生命的毒剂。而在当代的东西南北,这毒剂已被奉为教育的目的、社会的补品。在这一前提下,精神形式不是来“解决世界观问题”的,而是来改变人的感觉世界、变化人的生理机能,改革人对刺激的反应方式!健康的本能,因此可从都市文明的窒息下获得解放。

正如恐怖感,是人对刺激的反应。凡有生命存在,就有恐怖;凡有生命存在,就有痛苦。这些保护性反应,是人体警报系统发出的信息(警报)。生命不仅创造了恐怖感,还创造了恐怖的对象;而越高的人,越能自觉恐怖。只是他克服了恐怖,用更高的恐怖来对付较低的恐怖。因此凡有高级生命,就有对恐怖的高级抵抗!

他永远也没有安全感,他对边界的要求没有止境!宇宙间每一动静,都波及他,牵一发而动全身;世界每一细微的变化,仿佛都在他的体内流行。他的宇宙责任,使他镇定自若;心渊若水,明鉴万有。人所不识的千万珍异,是为在变幻万端的世局间,找到不败之地。在险流中,安全感是最大的危险!在滑坡下安闲,岂不大难临头?不安因此不失为世界的契机!

按《旧约》推论下来,上帝若是安于现状,何以创造光明?上帝若是安于现状,又为何造人建园?一张一弛的不安!你是宇宙的发条。你在最危险时,最安详;当危险消逝,你反倒紧张──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你莫测的气数,不是“知识”和“科学”可以详解的。知识并不是力量,因为“心理”比“心”简单浅显,“意志”只是对心的描述。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人的掌握中,而是在于自然过程!这力量之于人,尤如牵线之与傀儡。不论人们服从还是反抗,都是在顺服至高的力量!顺服这力量,就超越了文化;强化这力量,就接近了本源。

一切斗争,根本是一场心的甚至灵的较量。胜利者用最荫蔽的渠道即心灵的召唤,使对立的心不战而溃,不死而亡,化为奴仆、化为木头,夺其志而存其身,是超越谋略的谋略!文明的嬗替,是心(如趣味、情感、爱好、时尚等等)的嬗替,是“新文化之战”。新文化之战,不外乎心的嬗替。负有真命的精神形式,张开巨大的心力,击破腐败,他的不安是天意的写照,是自然力的蓬勃体现,是驾驭细腻灵巧属性的横行力量,他注定要向世界宣战,化合一个前所未见的生力之邦。

他视法度为无,等他乘风远扬,法度才重临人间,作为他的遗爱造福人间,人间又是刻板的日子,直到下一个周期,因为自由是严格限制的产儿,安详生于焦虑,勇敢生于怯场,文明生于种族危机,种族生于环境骤变,一切结构是主体认知的影子,一切主体是生存状态的傀儡。

人类的安全保障,必非人类;精神形式也无从俯就人的意思、虫的欲动。他为人类设置条件、障碍,使人在限制中走得更高更远。他的爱残酷无情,他的恨柔和似水;他的丢弃在创造中,他的丰收在摧残里……他视而不见是因为专注;他明敏过人是因为迟钝;他反对那些炒热生活的造势恶棍,因为他云行雨施,保合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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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人生状态的三等级


常人──伟人──精神形式:这是人生状态的三等级。

仿佛道成人身的精神形式,不受剧场效应的规约,他最透彻的智慧就是无智慧,他最果敢的行为就是尽天性。精神形式的尽天性,不是本能的放纵,而是本能的收凝。尽天性,不是恶之花,而是善之果。他的极境拓开时空,他的知识不是被征服者的感情,而是战斗的宿命论。他的赤子之心,不是伪装的策略,不是电视形象,无须策划、布置以及调整,这是不设防对紧张布防的胜利,是兵不血刃的征服……故古人云:“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为心,其实一也。”(《二程遗书·卷十八》)

除了精神形式,没有人超越这个世界。爱情不能,友谊不能,登山者不能,过海者也不能,普渡众生的不能,杀人放火的也不能,献身事业的不能,生儿育女的也不能。只有他,仿佛马刺,永远激发高级的灵感!这条决不爱惜自己的马刺,他以自己的身体抽打世界?这是一匹决不吝惜自己的天马,他不吝惜体力,也不在乎财富,荣名和地盘也不在心上。甚至面对智慧、健康、爱情,他也无所用心:他是一个麻木不仁的灵性存在。他的身体中并无这类动物性的自保密码?他是宇宙的风暴。

“故聪明圣神,内视反听,言为明圣。内视反听,故独明圣者知其本心,皆在此耳。”(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渺小的人无言,因为他们还没有掌握文明之钥──语言的乐趣。没有乐趣就无法洞悉“语言的奥秘”,因此无法孕育信息系统。传达天命的人也无言,因为他不再用语言储存并发布信息,他的生命已经突破语言的构架。超越语言阶梯的生灵,达成无言的默契,他只须沉浸在气氛中即足矣──实际上,这信息的汪洋,不像语言的奴隶们,是顺着既定的信息之轨苦苦爬行,不像抄书匠们的“笔耕”、“爬格子”。信息混乱事实上是受到线型牵制的结果;如果不是传达孤立的旋律,不是使用旋律的交错,而是像他那样传达立体的信息,就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心灵的隐士,只有偶或用世,才借用语言鞭子。这时,“实践成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国脑浆的容量,要靠土八路泥腿子的弯度来衡量!然而,这些限制并非属于心灵,只是社会压力造成的。精神形式是信息革命,对人的视、听、闻、思,有不同的共鸣,他将周济赤贫的人民,双管齐下,打通隔阂。镰刀与锤子切断了人际交流的通道,形成下层的专制与上层的无政府这样两个极端,直到精神形式重新打开信息渠道,破解人为的格子,焚毁烂旧的衣裳,重建天人共振的信息系统。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每一枝神经,每一根骨铬,都含有未来的消息。他的消息,不胫而走,以各种途径渗透人心,敌对者土崩,旁观者瓦解,巨大的天体运行,受到天外来客的激励。

他仿佛达摩面壁,或是圣徒安东尼在岩洞中隐居二十五年,凝聚宇宙的风暴。风从龙,云从虎,百草皆偃风,万雨概由云:他,不是社会动物,不被目为好人。他不是好情人、好干部、好父亲、好商人……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鼎沸着稀罕的能量,酒、色、财、气,孤立和偶然,已被逾越,……在他以先,世界洪水滔滔;在他之后,将有异峰突起。

达摩面壁不是虚无,而是撰写无人通晓的天书;圣徒安东尼的岩居不是野兽的行径,而是生命的返老还童。他们的怪异,体现出文明发展的最后几个步骤:

在欧洲古典世界(希腊、罗马),消除病态、恢复健康的工作,由当时文明的颠覆者,也就是基督徒们,承担起来。相似甚至同样,现代文明的健康程度,有赖于,对文明解构者、颠覆者的期待程度。人道幸福将寄托于,对神道价值的信靠程度。长城不在边疆,而在心中;夷夏之防可以补救长城的坍毁、挽回长江的淫荡。世界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将同时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不同事业,却共同仰仗于,彼此尊重、互相依存的程度。对那位不以理性和实验来证明的精神形式的超验相信,将再造历史的机枢,开辟我们生命体验中的至上美好。

一个人,把自己投入某个更伟大的存在中,他也就得以那个更伟大的方式使自己的生命得到绵延。所以,越伟大的人格,所投身的对象越伟大;越伟大的事业,所召唤的人格也就越不同凡响。谁若追问:“上帝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他还可以救药吗。因为启示早就显明了,只有拒绝一切的,才能得到一切;只有轻视一切的,才能支配一切;而拘泥于细节者,只能被细节淹没。

对现代社会来说,值得骄傲的到底是“古代的奢侈”,还是“现代的时髦”。──对现代的流水装配线来说,伟大的圣灵,不仅多余,而且有害。此谓“小池养不活大鱼”。对现代社会言,情况将逆转──人们将从流水线下解放,伟大而不同凡响的事物,将再度攫取人性。精神形式的君临,预示枯竭的现代社会即将休耕。新融合的时代开始了。

精神形式,为百无聊赖的人民,提供新的生存标杆,他通天下之志,以激励的方式沟通、以沟通的方式凝合社会认同。他调整失去方向的自我意识,反对揠苗助长的战国哲学,把拒绝战斗和竞争,作为治愈生命的万妙灵丹。他通晓,“以适度压抑来激励生长”(与揠苗助长的战国哲学正好相反),以消解病态的方式,推动人们走向永恒的生命。

“夫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三王,尚行者也;五伯,尚言者也。尚行必入于义也,尚言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如是耶!”(邵雍:《观物内篇》)精神形式,永远与尚言而不是与尚行的时代,紧密相连。同时,自我意识的抑制以致消解,也是先在精神形式上突现出来,而后才波及社会。一个自我意识膨胀的人,是只能刺激而无法消解他人的自我意识的,因之无从廓清社会的伪善。自我意识的抑制,是对人道主义的清算,是以人将作成社会超渡的方舟。为此,一场世界革命即将来临。

能毅然毁灭自我意识的人,堪称精神形式的载体!他先把矛头对准自己而不是对准世界,他的矛头当是自新不是自杀。只有新人才能更新世界,老人不过使世界更加老化而已。历史永远向少年致敬,它透露预兆给尚未衰颓的心,以解昨天的魔障。春风既至,冰心怎不消融?精神形式并不鼓噪逆水行舟的反潮流精神,而是负阴抱阳、冲气为和,各色人等的心硬(这被叫做“自我意识”),将随他的春风而化解……一个新的侏罗纪来到,冰川的阴影推向遥远,极地时代的意识形态、痴人说梦的主义,随之瓦解。

我们迄今为止的理论、哲学,不过是冰川极地的意识形态!它们夸张人的自我意识,直到逼疯了累代牧师家庭出身的说教狂(如弗里德里希·尼采)。实际上,不论是仪式的隐喻(“宗教”)还是言语的隐喻(“哲学”),都表达了相似的颤抖、相似的惊悸。所以,是软弱而不是刚强,造就了人类今日的强势。气候的迁异是周期的,没有一个永恒的趋势,自我意识的增长因此并非生物进化的必然属性。

至于精神形式,“仿佛道成人身”则非一个意识形态,而是宇宙的基本事实!所以我们的信赖,不是基于信奉,而是基于独特的不可重复的独特体验(这当然不同于经验主义者的普遍经验,所以信仰的真实与经验的真实,不可混淆);进入万神之殿,肃清众神之像,让空寂的神殿,独对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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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只在受到肉体局限的人那里,才得到充分感受和理解……如果平庸的水平得到升华,这时寥廓的俯视就产生了。平庸者也会惊奇地发现,罪恶感作为生命的属性,乃是一切道德、自制及牺牲精神的源头!而生命的必朽性,则提供给不朽的理想及永生的艺术以重要的生理基础!所谓革命的痛苦,则以其残酷性,对生命的罪恶和腐朽,作出重量的洗涤。

天体运行不是过激,而是突变,是生命体赖以更新的机制。革命的痛苦,是将生命从常规的麻痹中唤醒,带来生命的释放、灵性的解毒。天体运行可使常人变得伟大,更使伟人接近精神形式的纯粹。唯独流水,可以不腐;唯独天体运行,死而后生。

人的特点是自我意识(我思故我在)。自我意识强,人性则鲜明。而以宇宙意识取代自我意识,把胴体做成天籁,激荡万物的生长,则是精神形式的特点。精神形式的意识等于宇宙意识向人的开示,他的脉动是自然的浓缩。他反对坐地分赃的安定团结:他认为寻常的善恶,只是生命用以自卫的思想武器;而荣辱毁誉对于精神形式,不过过眼烟云耳;常人的得失利害,最终有如逢场作戏罢了。

他不因达观而轻言放弃,他不超然物我、独善其身,而是在历史废墟上沉思、行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流浪汉亚伯拉罕的子孙这样记载。超然物我,就是理解自然,那自然就是使他如此这般的原因。他按照自己内在的冲动去做,“即按照我里面的神灵指挥我的声音去做。”疯狂的异教徒苏格拉底如是说。

他天生嗜血吗?但无疑,他比嗜血的以色列人(看看《约书亚记》,就知道他们是如何对迦南人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为彻底的种族灭绝、文明灭绝的),更能坚持自己的仁爱。他欣赏古罗马的角斗、中世纪的斗牛、现代的拳击,他对不流血的摔跤、相扑、剑法大赛,没有兴趣;至于球赛?球赛在他看来仿佛同性恋的游戏,即使是假装英武的美式橄榄球。橄榄球,所谓美式足球,他视为乌烟瘴气的同性恋闹剧。因为正是他,时刻准备以一种更高雅、更大规模、更能决定历史的方式,身体力行流血的天体运行。仿佛,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别的热能,需要宣泄。当然,他也需要理由,需要自我说服,以便克服他高贵的怜悯。他拒绝卑劣的先发制人,他需要一个正当的宣战的理由,以回响造物主的仁德。

他天生酷爱战斗,所以,他一定会拒绝接受无目标的和平──于是他宣布,重大的转折正等待着我们!他相信命运,会引领他抵达一个秘密所在;这时,他为一切危难,找到了良心避难所,他坦然承受不测之祸。这时,他也会像虔诚的信徒一样仰望十字架上的上帝,基督,那与父神同在的伟大受难者,永生神的独一圣子。

“他居心叵测!”于是,他看穿了世界的黑暗。他的生命注定耗在这坟墓般的蚁穴尘间,于是他知道,为了更彻底地顺服,就必须反抗。这反抗是建设性的但也是有计划的破坏,否则,我们的全部生活,将沦为破坏性的建设,沦为白蚁的建设,一如现代文明的成就。

他的动静是宇宙最大神秘的降生,甚至他自己的头脑也不能概括反省。他的运气令人不能置信,他的智慧比知识更可靠,他虽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注定超越白蚁的建设、扼杀红蚁的意志。

近代以来,人们被告知:“意志高于一切。”叔本华断言“只有支配行动的意志,没有支配意志的意志。”但是,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精神形式以支配意志的意志,迫使意志屈服,他的意志不是从人的躯壳产生,而是主权的祝福。正如耶稣在喀西玛尼园,用父神的旨意支配了自己的意志,安然走上十字架的道路。世界支配者因此克服了自己,企及自我否定的圣境,他使世界的支配者像世界本身一样,变得驯良。

不是精神形式带来了恐怖,而是恐怖显明了精神形式:“履霜坚冰至,由来非一朝。”恐怖越普遍、越深刻,精神形式也就越深入。例如基督教的勃兴,与其说是对耶稣基督舍身十架的感恩,不如说是发自背弃救主的内疚,且更是面对罗马帝国专制灾难的深刻恐惧。孔教的奠定,与其说是对成康之治的神往,不如说是对群雄并出的春秋无义战的恐惧。历史的圈回如是写着:发扬恐怖、肆行恐怖,无异于结束恐怖;正如“文革”的灾难,结束了苏联的神话;即使“改革”破产了,也不能使之死灰复燃。──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有多少阴云需要驱散?多少害虫需要焚烧?多少顽石需要炸开?多少情丝需要斩绝?常人也能做出非常之事,但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赋予常事以非常意义。为了非常意义,妇人之仁决不可取;正如妇人之毒同样有害。转变世界的事业,妇人从不插足,否则,现在还是旧石器的“母权时代”。改轨之事必须仰仗改轨之人。他逆行至德,毁旧轨、开新道,他的刚愎自用和他的从善如流,都是基于无限仁德。谁肯冒天下之大忌,适时改轨?谁肯祝福自己的对手?只有仿佛道成人身的精神形式。福利主义不解天地不仁的奥秘;其实人眼中的不仁正是天运的仁爱。

不可分离的朴,奥秘的本质──开典范者,不源于文明的模式,而发自文明的没落!

鹰问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十三年,而我只能活三年?”乌鸦回答说,“因为我善于吃腐尸,而你却要喝鲜血。”鹰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说,“好吧,我也来吃死尸。”于是鹰和乌鸦一起飞到布满残骸的荒凉地方,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鹰只啄了一口,就开始呕吐。鹰说对乌鸦说,“与其吃死尸活三十三年,不如喝鲜血活三年。”(摘自一篇古老的寓言)

肇始者,喝鲜血,拒腐尸。一切引起种族变异、文明变革的运动,都是他在喝鲜血。不论其表现为意识形态的仪礼、经济的发展、征服的铁蹄……他是伟大的独身者,却与社会运动结下不解之缘。他以恰到好处的内功,去激发运动。他热爱运动,厌恶静止,只有在剧烈运动中,他才感受到深刻宁谧,并心满意足。

既有赤手空拳、代天宣命者,也有手执宝剑、替天行道者。前者生逢不幸,死而德音播传;后者起而宏道,制服逆天的矮人,自然的节奏得以落下。运动之父,习惯之敌!人们不认识这一点,所以,在皈依形式的同时,背弃精神。

看!晶莹的泪从他的心田喷涌而出……胸中的块垒在梗阻,浩气向头部冲起,岩浆突破千年的冰川:他哭了。他的哭泣不是生命的风情,而是宇宙的晴雨表。他的微笑,不是陈述个人的苦难,而是预言世界的大劫。他有情感,却被视为无情,冷峻、坚韧、始终不渝。他以无情播撒万物,他萌发,他生成,他遮蔽──世界的生灭轮转,由这无情的轴。

“我是一切生命的结束,我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我在埋藏温情的同时又种下温情;在生成中破毁,在破毁中生成。”……这一切矛盾来自天道开阖。当阖,他结束、破毁、埋葬;当开,他启始、种下、生成。到处碰壁,不能使他失去平衡,剧烈战斗,无法破损他的精神;他走到生活的尽头,但绝望、愤懑、复仇主义,却不能进入他的心地。不假思索的施舍,是他赐给世界的最后礼物。不能在施舍中存活,就将在施舍中死去。他的反抗是为了成全,他的鞭打是勤勉的化育;旧的遗骸石化了,成为神殿的新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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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人间充满隔膜、弥漫冷漠


人间充满隔膜、弥漫冷漠,人们摩肩擦踵,但彼此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像对方那样了解对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百战不殆的人世上没有,所以知己知彼是一个永远的神话。

其实,人还缺乏自知之明,甚至出尔反尔。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栽赃今天……余可类推。不仅饱汉不知饿汉饥,即使同一个人自己,饱时也忘掉饿时的饥。一会儿要吃饭,一会儿又说不吃了,人就是这样自相矛盾。人与人之间,还怎能消除隔膜、冷漠?“忘我的热情”结果成了动物性骚动的代号。因此,伟大的艺术即在于“揭示那隐藏的爱”,正如伟大的政治“鼓动献身精神”。对多数勇士,献身精神并不像宣传画上那么一目了然。相反,多数人的献身热情,是畏服外部压力,而不是发自内省。为了面子,他们圣化了压力,以免袒露屈从的真相。就是这样,那些置身在安第斯山神圣冰窖中的童男童女的遗体,是千年之前作为祭神的牺牲而奉献的,至今新鲜。

我们的精神形式则迥然不同,也许来自乞丐王国,来自被蔑视的群落,来自山村甚至来自罪犯群集的地方。但他永远是世界的反对派,一个不顾安危的抗暴者,他的冒险是宇宙的元气。他特定的频道是历史的法规,构成宇宙的神符。他厌恶安居乐业,却保护安居乐业,他的心性与他的行动仿佛剪刀差,用以裁剪世界、缝纫文明。若无大众,何以注入他的机能?民族是历史发展的阻力,群众是社会进步的惰性,收拾残局的,惟有精神形式。除此之外,哪有什么“和谐”可言?

小规模的和谐是衰落者的理想,是疲惫瘸腿的幸福!唯有大规模的和谐,常在永恒的生命中。绝望的人,就托庇在垂垂老矣的乌托邦,幻构如此的梦里乾坤。

维持现状,临时休战,只是战斗力的累积,不是和谐;年轻的求爱者,一定会追逐陌生的处女地:战略的均势、心态的和平,怎能笼络他们?烈焰燃烧,使世界变得如此美丽,仅仅是为了生长,才需要和谐;仅仅是为了天体运行,才需要维持。镌满了生命之符的,是《亡灵书》,因为他讨厌永远的沉寂,向往熊熊烈火,才以独特的变数,续成历史的常典。

你要改造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请先砍下他的头颅。你想使一种文明返老还童?那么,请先接受野蛮的洗礼!──这就是不可逆的命。

二十世纪的心理学尤其是“精神分析学派”走得太远了,分析──消解──终于废弃了人性中一切有价值的“幻念”。蛇一样狡猾的犹大!它拼命瓦解人的尊严,唆使堕入原罪的人类不遗余力地自我开脱。它似乎还不满足,仿佛还未走到自己的历史极限。在极限之前,二十一世纪的心理学还将以最有魅力的花言巧语,完成其解构的使命,送葬高贵的一切。把人分解还原成动物、植物以致于无机物的动物哲学,只能导向精神的荒原,二十一世纪的心理学,走到物质的畸恋中,成了学术赝品。整个宇宙平淡无奇,颓败陈腐成了这个时代的通病。太阳之下没有新东西可言,这在今日的信息时代获得了空前的印证。

从发展的角度看,这种破坏岂不替精神形式的君临预备了道?精神形式,从现代心理废墟的劫灰中走了出来;新的灵性将破除蛇的魔法,预言人类对精神形式的顺从。拒绝了毒蛇的,是神谕的方舟,他解除现代的危险,把“定量定性的分析”,还原为魔鬼的伎俩。这时,神能和神性,从他的指缝涌溢……这是无法从环境的托辞中找到任何解释与注脚的。是他的命运改变了周围的机缘,阳光的隧道犹如一线天,直迫九霄。

他的思虑,开创典章,他的圣境,冲决樊篱,把艰难的认识过程,变成像血液循环那样简易的生理过程!危险中的危险、灾难中的灾难,若不赐以信仰的纽带,工业文明的生灵涂炭、亡灵游行的结构性要素,如何消除。国破家亡,精神形式的至德,已是最后归宿。焙制乾坤的圣火,涂抹一切纪念碑。

请抓住最后机会,使梨园惊梦的人们,重新找出荒原的方向……光荣传统将陈尸祭坛,被抑制的原始力量突发,百折不挠的世界记录,得到举世爱戴。

他因情施教,尤如因土植物;他保护天性、铲除恶习。哲王神农,犁开自然,簸扬法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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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以生命为符的行者


以生命为符的行者,恨恶静享清福,因为那与坐以待毙相去无几,其极致,无非一只尽其天年的神龟。而在精神形式的行者一生中,却有艰难险阻、充满反覆折磨。洪水涌起,末日的火山临近,他却把神龙乘雾的幸运看作逃避。隔岸观火不会殃及池鱼,但无法体验真金淬火的滋味。火海中苦挣的灵魂,获得了空前的幸福:火是猛烈的净化者,再生世界;而温吞水却只能滋生细菌。

他轰轰烈烈,英年早逝,或在风暴、流血、坎坷崎岖、大海的鸣咽中度过一生。持久的凝视、飘忽的灵思、死寂的生活,都是他的炼狱……他不被习惯所迷惑,他知道这些感官讯号只能刺入愚蠢的脑袋,而无法射中他的内心。他不会中毒,不会成为客观世界的一部分。他既然不是物质的,岂可用结构主义的方法来诛求?科学可以从观察、分类中认识一万,但却漏掉了这致命的万一;而这万分之一的省略,却使世界失去根本。这样的挂万漏一,比挂一漏万,更为致命。

以宇宙为场地的艺术家!以生命为符号的真浪人!垦开形式、吐露真符,行我们瞠目结舌的奇事;挑战不可能,使之成为唯一的可能。古代的贤人,曾列《诗经》于五经之首,是因为推崇它的化育功能。诗艺潜移默化,听凭韵律流出的时间俘虏一切。而精神形式则是诗魂的最高闪现,使诗歌本身在他面前如粪土……灵性洞穿此中的分际,诗魂呼唤生命的原力。卷藏的诗魂像是轴,转动一切快乐,故《尧典》加冕新秩序的缔造者为“放勋”。

放弃与忏悔,常是聪明包裹的怯懦;固执与张扬,才是愚拙包裹的崇高。他的灵、肉,发出轰鸣,他用实验来充实生活,用生活来证明实验。他的生活是实验,他的实验则是历史。实验本身的成败,相形之下倒无紧要。要紧的是,实验是否还在进行?有无足够的精力投入进一步实验?只要实验在继续,代价何妨。人间的代价在天庭的实验面前,如此低廉……

人们对未知的命运,怀有多么深刻的恐怖?像立在不可测度的深渊面前,一切最危险的思想都被激发了起来……然而,若将危险预先展示,人们却不高兴,因为预兆比灾难本身更为阴险。在人性深处,不灭的希望是不会被命定的死亡扑灭的!希望在无出路的事物中找到出路,使不配超度的人得到超度。这种无中生有的人性,使人们热衷于卜卦、看相等方术,企图预防灾祸或预知喜报。

乱世最行俏的行当,就是黄金盛世的许诺。在牛轭下编织解放的昼梦,是人唯一不可剥夺的权利。征服世界的精神形式,所行非欺诈,而是基于美的激励,他打破庸众的恋旧,使渴望回报,成为最大的危险!

人性的幽僻,过河拆桥的民风似乎在说,他所欠下的,不该由他来偿还。把过去丢开,让死去的传统安息吧!如此执笔那史诗的起、承、转、合。

为了应世,需要像世界一样无情、无常;贯彻了火线的生命,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取之于历史,用之于未来,他投掷所承受的,汇入汪洋,蔑视甚至无视自身的存在!他把牺牲当作最高的索取:“我多爱这世界”,他说。于是,他粉碎这世界。他的标枪刺入世界的腑脏,使之恢复锐气。取之于世界,用之于世界──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乎!

屠龙的绝技,对瓦解中的秩序,给予最后一击。古代思想家讽刺屠龙之术无益,因为屠龙术的不可学习。盲目的学者,毕业之后也根本找不到那条可供屠宰的巨龙。因为“龙”乃是大地的隐喻,人既然立足于龙,已是龙的产物,又如何找到那龙,如何将之屠戮?这样,人实际欠缺的不是勇气或技能,而是一种屠龙的命运!

蚁穴中的法律,只适于蚁群的脾性;对于更高的生命,那不是行动的指南。大众的评估,岂是精神形式的标尺?与异类对话,也不是他生命的必须。既然“非我族类”,如何“反馈”?他对天穹下的花草摇曳,大地上的百兽率舞,火山石灰的风韵、行云流水的交响……虽然欣赏,但如何对话?深邃的明晰性,像夏雨过后的一道光,从乌云中刺出!它的美感盖世无双,沉没的大陆就这样重新轻盈升起,驶向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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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以生命为符的行者


独立而韧性的人格,可以改变历史的方向,他的力量有时让历史称臣。有了力量,才谈得上妥协、周旋,并寻找胜利攻击的机会。妥协是无可奈何的伴侣,为了不要闲置了使命。否则形同顽石,无法脱颖而出。胜利之道,就是以细节的妥协成全大局。

人作为历史的轴心,历史景观的五色斑斓,全由人格力量纵横交错而成。不独立的人,是作为随从而活动的,他们是社会网络中的物质力量(“历史发展的动力”,即能源),其方向是被决定的。这就是“预谋的运动群众”,区别于“自发的群众运动”。

一切出现于历史的东西,不论为珍宝为垃圾,都是社会网罗所需要的。也许我们厌恶它,也许我们爱恋它,但历史的压力,毕竟在人的好恶之外。凡是历史的东西,总有人爱它,总有人恨它──爱与恨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它来了,并迫使人们爱它或恨它。而当它扩展为普遍风潮、持久运动时,谁能拒绝?恨与排斥,不也是一种逆向的接受?

然而,只有当伟大人格被承认为精神形式的载体,他的理解者与效忠者才能实现彻底的动员。这时,对他的信念,将使社会尤其是现代中国这样全然解体的社会,重获整合,重获动力,重获方向。他驱逐一百种“不可能”的断言,使渴望新生命的人们,趋之若鹜!

人是什么,因为他首先不是什么;例如一个人,作为动物世界的一员,不是完备的、不是成功的。他更敏感、痛苦,更不成熟,不是一个优秀的动物,所以他必须发展出文明,以克服动物世界的危险。如果他早就是一个优秀的动物家族的成员,那么人与文明也就没有必要,因而也就无从产生了。人的这一本质(即“是什么”)决定了,自从人在物种上独立以来,完全的野蛮人就消失了。任何“史前的”的,也总是文明的,并或多或少地创造了文明。文明,实际上成了人的处境危险的隐喻。因此,对文明的探源完全可以追溯到数十万年前,追溯到火的初次使用。

如此看来,使人得以超越动物界的,不是他的优点,而是他的缺点!不是他在动物同志中的幸运、自然界中的尊荣,而是他动物本能的拙劣、在自然界中的冷遇,使他走入英雄冒险的文明。

精神形式之于人类,尤如人之于禽兽的世界: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伟大的人格,较诸一般的个体更缺乏生活能力,特别当他不能藉助他的高贵,来获得应有的供养时(如大脑之获得血液的供养、手脚的助力)。当社会分工遭到破坏的野蛮时代,他之为人,也就显得更不完备、更不成熟,有如虎落平阳、赤手空拳的人在磨牙吮血的动物世界。

创造,是补阙;生生之德,是以死的威胁,迫使他走上新的航线。今日人类对精神形式的需求,较之古昔动物世界对人的需求,还要巨大。人若在精神形式身上求备,不仅奢侈,且是妄想。他在人眼中不是完人,尤如人在野兽眼中并无爪牙。在他的极端发展中,矫枉过正的冲力生成起来,原罪对他不能成立,上帝的拯救已经实现:日新的德,使原罪化为原动,人性的流露乃是上帝的爱。──“睿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书经·舜典》)他如何抗衡烈风雷雨?无穷赏赐在他的手中,针砭灸烤世纪的病。

人,生来并不自由,因此才渴望自由,这就是一切苦难的缩影。人生最愉快的经验不是自由,而是从奴役走向自由;人生最痛楚的经验不是奴役,而是从自由走向奴役。这就是人!在自由社会中,人可以发表见解但却少有见解;在奴役社会中,人不可以发表见解但却充满了见解。这就是人!这就是自由的本质!

追求表现的是小表现者;不追求表现的是大表现者。达摩面壁十年,创造的忘言胜过老庄;圣安东尼穴居二十五年,克服时间,胜过拉斐尔在教堂里勤苦画作所攫取的不朽。追求表现的,仅仅反射了周围环境的舆论;拒绝追求表现的,却表达了那差遣者的力量;他的沉默,否定了舆论,见证了差遣。忘言者的特性,意味着他必是舆论的异议者。累代牧师的子孙弗里德里希·尼采发疯前夕终于自白是“表现艺术家”,所以他的哲学变得可疑。他的父祖的布道如果是追求优异的表现,则与弄臣和小丑毫无区别!迎合舆论或反对舆论的表现,同样可怜:舆论只辩论现状,忘言者则是革命与改航!

被人民所赞颂,未必是好。人民的赞颂是什么?是一种舆论,是权力的奴仆、金钱的情妇。一切舆论都是当下的,所以,一切真正伟大的事物都不属于舆论,而必定是持久的,独立于权力、金钱、群情、评委的兽性。因此怎能真正伟大的事物引起人民的赞美?伟大的事物在它被权力、金钱、群情、评委的兽性……抓住之前,只能招致猜疑和妒嫉。

为什么伟大作品的读者总比二三流的作品的读者来得稀少?无非因为,它所描写的情境难于被舆论所领会:“一部作品的成功与否和什么东西都有关系,就是和这部作品本身毫无关系。”所以各个时代的时髦艺术与流行思潮──很少体现那时代的精华,反倒经常照见那个时代的流弊。

小隐隐于林薮,大隐隐于朝市──这是对舆论的荡妇性格所作的揭示。利欲熏心的权贵,独善其身的隐士,哪有四海的命运?“乾元资始,乃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合弘光大,品物成亨。”谁无视这样的精神形式,谁就冒犯了生命的尊严。因为他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时代,而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共有的源头。“孤云飘泊复何依,身世浮沉雨打萍”──这就是他。他的苦难是现象,他的本质是飘泊,是宇宙精华的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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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精神形式的出世


为精神形式的出世,须有一个伟大的民族悄悄兴起,为其温床、羽翼。仿佛炸弹需要弹壳,仿佛巨大冲击波若无对象的惰性予以支持,就不能显现。没有一个精力充沛、恪守信义的民族为辅佐,精神形式无法化为实体。所以,他不现形在无热忱无活力的人民中;那些为他铺平道路的拓荒者,是值得羡慕的。

民族是一种资源、一批武器、一套设备。民族则以他为道路与真理。塑造新的民族并非他的工作,如果他成为某个民族的领袖,这或多或少是个偶然事件。如果他充任某阶层的代表或某集团的首领,那肯定是个历史的误会。《书经·伊训》“始于家邦;终于四海”的说辞,不过是其表面文章,他运用一切习俗、技术、变革的思想,藉用一切集团、阶层、民族国家及其联盟,以改组整个生物圈。有的种族灭绝,有的种族兴起。而他的积极干预,正是种族兴衰的头等关键。《书经·大禹谟》“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的说辞,指出了这一命运。

他不信命运,因为他本身就是命运。在劫难逃的大火,为他招来众神的末日。无法预知的连锁反应,替他注定生命的变异。他把己所不欲的能量,引向己所不欲的方向;以己所不欲的形式,投向己所不欲的群落。他用微笑开启命运之门,释放一切被压抑的能量,他击落飞黄腾达、两眼空洞的废人,凝聚精华于荒野,清洗沉渣于庙堂。世界的统一者尽皆老朽,革命的斗士一个个腐败──只有那抗拒腐败、驾驶时间(尽管时间是物理世界的规则)的精神形式,才能驾驶历史。尽管,腐败是生物界的法则。

一切自觉追求世俗目标的人,都自觉成为他的敌人。这些依据环境来变色自我的大小恐龙,受制于形势;那些紧跟传送带一起运动的社会硬件,没有心肝。他们忽为顺民,忽为暴民,驯服时像木头,骚动时像倭寇,关键在其草德:“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谁把古董交在盗墓者手中?不属同一世界,即使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也心存疏离;亲人也许比邻人更有腐蚀性,邻人也许比敌人更加危险。这不仅是韩非和马基雅维里笔下的政治阴谋与人情世故,也是《福音书》的谆谆教诲!因为他将做成的事无人知晓,无人知其价值,甚至无人意识其存在!正如空气为人每秒所需,人反倒不觉其存在,而水、食物、衣服,在人需求表面,重要性递减,人反倒逐次推崇它们:这些愚昧的妄想,时时支配人类的思想,纯洁的精神形式,如何防患未然?

击破沉重的惰性!粉碎腐败的王朝!瓦解群众的病态联盟!为此艰巨的目的,他“无所不用其极”。拳打东亚病夫,脚踩世界弱国;缔造一个宝石般的新王国。他要发起乞丐共和国的贵族革命,攻陷人情世故的壁垒。

他要作成的工,无人知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让我们在精神形式的行运中,一睹风采吧!不与世界为敌,不能作成世界;囿于人类集团的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不足为法。“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书经·尧典》)从此,思虑澄明,却无人欲;他反动情欲,他就这样提取了情欲的精华。生命需要祭坛,需要祭品,需要祭司。生命的祭司,向宇宙捐赠人的精华;生命不要垃圾,所以请求你,收集垃圾,掩埋在路傍。谁说这收集和掩埋是残酷的?复仇天使,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清算五百年宿疾,了结一千年来的心向往之。

时候来到,整个整个民族、一批一批国家和国家联盟,像多米诺骨牌迅速匍匐在他的脚下;成群结队的权势集团,争先恐后,前来舔吮他脚上的灰尘。他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今日的市侩难以梦想。世纪末的灵性,将怀着何等的欣慰,注视新世纪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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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一代代生老病死


一代代生老病死,一朝朝喜怒哀乐,一圈圈文明涟漪,一座座空寂的神殿……其意义何在?它们的意义在于,精神形式的永生常在。当文明陷入僵局,精神所预告的灵性力量,就勃发了。“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王艮:《答问补遗》)

两脚书橱、专家学者,视本能的冲动为低级可耻,他们可以男盗女娼,却不能自由思想。唯有精神形式,作为人类的生机、共有的良知,集力量与善良于一身。人生在世的主要活动是为应付本能的压力;而良知的焦渴就是精神的体现。其余千头万绪,千变万化,不过是些气候而已,万变不离其宗。神秘的源泉是内在的,环境只是点化;他的坚忍是从千万年的元气来的,不是修养获得的。他的功德,不过是把元气纳入一个河床(形式)罢了。依托这元气,他成为宿命论者。“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

疯狂的暴君、上帝的鞭子,也许善终;有罪的反倒是怯懦的人性。反观那些伪装的惰性,自封和平主义,声称替民谋福的安琪儿,无私无欲的机器人……但是精神的旋风,要剥弃这利他的鬼话。他不助沉沦,要培育活的树木,而不是浇灌无底的树洞。他不为败叶打气,也不雪中送炭。生命的循环,不同于生命的阐扬;奇异的宝座,可以包容相反之象。他的品格留给上天,在彼岸而不在人间,是晴朗的天意而不是污染的大地,使得──“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但不必期的,圣人自不消求知;便去尽个天理。”(王阳明:《传习录》)

天子无常性,以天理为常性,“不断向自己发动战争”,讨伐自己一如讨伐世界、讨伐外物。他以旁观者的超然、外科医师般的冷酷,来对待自己。“变动不居,同流六虚。”──如幻化,如实在,呈现另一面存在。那伟大的元宰,岂在寻常的事物上浪费情感。稀有金属的珍贵,钻石的闪光,云行雨施,神明之德,不凝滞于物。

不凝滞于物者!一切革命都不能达成良好的社会状态,因为一切成功的革命,其实都是革命状态的自然消失──也就是消除革命的肇因!回眸历史,没有一个革命可以达到预期的意识形态纲领;但一切革命多多少少实现了运动自身,从而消耗了过多的脂肪,净化了腐臭的社会空气,以新的密码做成新的耐用结构。

宇宙密码的化身,也就是天体运行的化身,其智慧足以照亮生命的要点。他的感染具有宇宙的渊源,他倘佯宇宙的极地、生命的深渊,他逍遥在布满栅栏和疑惧的大地,生出一望无际的绿草茵茵。革命是传染病。有证据表明,最有杀伤力的传染病甚至来源于陨石!所以在西方语言中,“革命”也叫“周期”、“旋转”、“天体运行”。“夫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无为哉!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虫,孰能有为而成哉!是故弥无为而弥尊也。”(向秀:《庄子注》)

天体运行,无微不至的元气,不仅感召他人,而且鞭笞自己,永久的动力,永久的青春,转形易位,不绝如冰山,如青草,如天河。此情此意,像上帝的密码一样催开时间之花。伟大的成见,易易不易的悖论,犹如反讽的明镜,穿梭在无限的太空。众神之父!众神之母!把不可见的奥秘,作成可见的动力、真理和目标;诱导人们向那不可破译的谜底,他的人性瞬息万变,仿佛主权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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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


一个流浪者兴起,他即将“通天下之志”。他的生活,是流浪。他的心神,是流浪。他的命运,是在流浪中打破世界的隔阂。为此宇宙规模的事业,他不但身体流浪,而且心镜飘逸。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他永远的德充符。

当此礼崩乐坏、斯文尽扫的现代中国,我们终于获得空前的自省,面对永久的虚无……除非你让上帝驻进空虚的心灵,没有什么再能安慰你;除非你沉浸在冲浪的颠簸中,没有什么再能帮助你。“我非常喜欢这种运动的感觉。”他说。无情义的流浪者、非传统的自大狂,他不眷恋过去、也不缅怀死灰,已经飘逝的一切,只是圣徒乔治杀死的恶龙。他真的无畏?面对无边的未来和永久的虚空。除非,他确知在虚空之后,是永恒的家园。

人生的最低存在是求生;性爱与生殖也属于求生活动,意在种族的绵延。人生的最高存在则为游戏。“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这是低级的凝视,而中级的凝视则体现为创造的试验;至于高级的凝视,则为仰望星空、崇敬上帝。如果游戏被禁止了,创造被压抑了,仰望被干扰了,人性的高贵面也就无从安置。人性的低劣面就会膨胀起来,仿佛浑身酒气的农村干部和满身铜臭的交易员。低劣的人们把游戏、创造与仰望的冲动,必让给破坏的、复仇的、盲目发泄的力量。这就是人的悲剧所在,“以暴易暴”、“以恶抗恶”,起源于此!

和平主义的偏执,把非恶主义当作人生目标加以追求,是因果倒置。非恶并不能使我们向善,除非代之以仰望的态度。为了最高存在状态(我们称之为“神”、“上帝”),可以放弃最低存在。

苦难,源于日新其德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他为此不得安宁,对另一世界(上帝的国)的神往,使他孤独日深。于是,他以剧烈的运动折磨自己,特殊的天赋使他化痛苦为力量,像蜜蜂产蜜,像盘古使自己的遗体化为世界……他在救世的同时,顺帝之则。社会阴霾使他的创造体现为破坏。在历史滞胀中,他的破坏成为空前的祝福、丰盛的创造。

屠戮原不是生养,但他的屠戮却不失为生养,“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五十一章)他是道、他是德。他是物、势的宗主。永恒者因此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这同样适于他。

他偶尔来到世间,完成使命,然后回去,汲取能源、灵感。他与周围的人际关系基于爱,有时他也在人情世故的罗网中,直到必须离开的日子。“我们的永恒者”并不属于我们,他是我们的,恰恰是因为他不属于我们。“其出弥艰,其行弥远。”令金石蒙尘的事,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使一切雄图化为灰烬的时间本身。小人在刻度以内成就行程,有如垃圾作业;结果,精英扮作小丑、自由精神屈从世俗法律。情形如此,“不能征服一切,终必丧失一切。”

他的运动不是来自上层,而是来自下层;不是来自文化的正统,而是来自文化的异端:对父辈正统的反叛,造就了革命。他的支配,不是由上而下的权能,而是由下而上的引力。这样的命运,拒绝蜕化为统治者。权贵只知物力的控制,精神形式注重心力的激发,以完成社会的过电。

世上一切有力的统治阶级,都是从贱民中兴起的。而家室之累,则把他们再度拖入腐败的深渊。消除腐败的根本措施,在于限制“国”与“家”的合一程度。家天下者反此道,常以“爱国如家”的劣迹,把国产变成了家产。所谓“党库通国库”也是一种隐蔽的国产变家产。

只有降低“家”对“国”的侵蚀,才能制约人的贪欲。所以他必须离开阴暗的文明底层,拒绝中产阶级的庸庸碌碌,登上狂风烈雨的金泥泰山顶。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因为他是危机之父。《楚辞·天问》所谓“帝降夷羿,革兹夏民”的受天命者。他是金钥匙,解除危机、打开城门,以不可思议的直觉,召唤自然、顺应天人。“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书经·尧典》)这话语是写实的,决非溢美之辞。

他的顺应是创造的出击,他带来的创伤仿佛印记,构成文明的经纬、社会的出路。他的消息,破译密码,转换人文。他是烈性炸药,对世界与自身一视同仁;一切既得利益集团,对他的诞生无比憎恶,甚至恐惧,必欲杀之而后快。他们的崇拜仪典,是出自利益的阴险盘算,而非良心的醒悟更张。

群众的惰性,像肉芽扎在本能中,除非“改造思想的前提是割掉脑袋”,否则,那根是拔不掉的。毛的改造运动而今安在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露出了池塘里鸭子的可怜相。

群体,永远疑惧、排斥精神形式,本能地制造阻力、设置危险,迫使精神形式披上庸俗的彩饰。而他呢?感觉到历史就在自己身上流溢,世界的巅峰正是他的颤抖,他的梦想就是历史先兆。真正的奴役是感觉不到的压迫,因为更激越的浪,需要更狭窄的龙门。会聚并释放,投入一场史诗运动,摧枯、拉朽,他埋伏龙种,他屠戮黄龙,还我苍天。变千年的魔瓶,为天子的摇篮。

温良恭俭让的天使,是他的爱好,但不是他的榜样。他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是靠上帝的密码。这宇宙信息,独特的光合,治愈各种行为的软骨、思想的缺钠。他的渗透性,水到渠成,进入每个细胞。

历史为证,“现代化”这飘忽的幻念,不能充当人的守护神。精神形式不在人生的缝隙中讨生活,寄生虫,亡国奴,怎能簇拥前来?形形色色的人们,钻入缝隙、蝇营狗苟,戴各色面具、跳各样舞蹈。他们烦恼寿命太长,所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打发时间、麻痹生命的,称为“事业”,所以灵魂堕入地狱的比重,事业家更大;他们逢场作戏,使世界成为笑柄。药渣的功用,是让生命的短促,有如夜露,可以滋润荒芜的早晨。

责无旁贷的精神形式,只对良心负责,因此代表宇宙说话,所以《尧典》说,“肆类于上帝,禋堙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是在断定献祭的责任、祈福的权力。“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这是向人类的酋长们发布上谕。危机之父,就这样克服了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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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诱惑的仇视者


在地球史上绵延达一亿四千万年的恐龙族系,终在流水无情、草木自春中,耗尽生机了。除了堆堆白骨化石,它们一无所憾。与恐龙相比,人还太年轻,更难根据那已有的历程,推断以后。由此看来,人的命运是否会比恐龙更好一些,是没有把握的。假定人的种族寿命也可以长似恐龙,那么到现在为止,人类的寿命最多才不过十四分之一(即,不到一千万年),这相对于人的个体发展,仅仅是五岁儿童(即平均年寿七十岁的十四分之一)。可见当今的人类,多少还是个学龄前儿童!除了上帝的启示所包含的奥秘,人的知识如何能预料自己的未来与发展?一切未来学的计算,如果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予以考虑,未免类似幼儿园里的积木游戏。

于是深深的悲郁,袭击骚动不安的现代灵魂。生物意义的人类最终也无可幸免恐龙之运?甚至可能遭遇更为断然的打击?即使地球还在,某种毁灭了恐龙族系的行星撞击,就足以万劫不复骄傲的人类。文明的宴席尽管开得金碧辉煌,难道真能长明不灭?一切精巧的制作、浩大的业绩、深邃的思想,归根结蒂是指向无尽头的虚无。“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圣经·传道书》)……

任何人造之物既然依托于人形,都不可免地沾上了人情、兽性,修炼的极境也难抹这生来缺憾。只有那精神形式,骑着无形的天马,吹着自然的天籁,来到这个充满赝品和焦虑的时代。他视人造物为垃圾,因为世间的高贵惟有自然之水,而非人造之酒。耶稣变水为酒,仿佛指出人类文明的虚妄。酒可使人癫狂,却不能解人之渴;酒可以祭祀神灵,但出神入化者,非水莫属。所以即使圣灵,也要借着水来为耶稣基督以及信他的人们施洗。

独一的良知说,人所置身的连环,由那更大的连环看来,有如恒河之沙,其盛衰兴亡有如河中泡沫……于是,人情、世故,兽性、魔障,相去几希?精神形式在护佑种族与文明的同时,反对种族主义与文明枷锁。并以这样的反对,成全更高的护佑。他不以种族与文明为目的,而是在实践一报还一报的宇宙真理。在宇宙之命下,他游戏如婴孩,履险如夷。

“历史在他身上流过”,他把历史送上狂喜的峰值。他偏离常规,不被理会也不能干扰他的胸襟,他无系于心也不受制于众,形成神秘与威慑的渊源。他的神秘感、威慑力,仿佛驯兽的力量:在文明根基动摇、社会结构散乱的时刻,纠结涣散的亿兆,使之归一。他使裂壑升为山峦,化本能的敌意为社会的支持。长风万里袭来,卷起郁积的云层,冲起积水的生气……孤独中,鼓起万物如此丰盈,“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这可以称为上帝的奥秘。

诱惑的仇视者?腐朽事物的天敌?并不等于精神形式。他不仰慕诱惑,也不赞颂腐朽,更不是成熟之美的守护神。他愿亲手播种,培育萌芽,而不坐享参天之树的余荫。为新的和平,击溃旧的死寂,为上升的运动而切断沉沦的过程。他怜悯世界,甚至可以为之而死,因为他是宇宙之核的缩微。

在胜利之冠的周遭,许多不顾廉耻的恶棍。“把他们的猥琐扣在他的超越上”,冠之以“美的仇视者”之黑锅。但是,他并不以消灭美好的事物为己任,而只是要造就空前的青春状态。时光豁然流逝,年华逐渐剥落,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难逃衰灭的厄运。如果精神形式不再更新,一切美好都后继无力,生命的光华老去。在苦苦受难之后,他的复仇不是无谓的流血,而是惊险万状的诞生。世界之秘,就此洞然开启;世界之最,由此奔涌不息。看,他潜入生命的谷底,自然的洪钟由此奏鸣。

我们珍视的美被虐杀,我们珍藏的爱蒙上血影,我们和平的情感,被驱入地下状态,冬眠了。然而,有朝一日,枯死的病树会复活,沉没的海船将回来。迸裂了冬天装束的,是你焕发古昔的能量,精神形式。

对书籍最极端的消费方式,就是烧掉。对世界最极端的爱戴方式,就是忘掉。

你,双重生活者,可以称作“生活的刺客”。精神形式深入公开的生活,不是由于热爱,而是为了更新。他保持慎独的生活,不是由于癖好,而是倾听自然的声音。他那秘藏的动机、心思、行踪,都缘此而作。公开的生活束缚并役使他,但不能圈定他、同化他;他仿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公。他无从享受公开的生活,不是由于勉强的克己,而因为着实的无乐趣。他仅仅是为了慎独的生活,而忍受它罢了,他怎能沦为角色的牺牲品。

内心保持距离感,身体处在悬浮中,仿佛旁观的人。陷于生活囹圄、卷入生活的旋涡时,他并不自我粉饰,因为他还有勇力和信心再度出发。不惑于漩涡的摇撼,而以慧眼反观,刻骨的目光,视生活中的自己,为忙碌的动物。只为人所不知的生活,他才与公开的生活打成一片。市井的脾胃满足不了这自由的精灵,进取与贪婪,这二者常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但都只是他的假面。

生活的刺客,被生活视为仇敌。他渗入生活,为的是更新生活。他更新生活,为的是越过生活。他像牌桌上的杀手,他的收牌令人心惊,他的出牌令人肉跳,他的摊牌那么轻松自如。他变生活为使命,变使命为生活,他的生活与使命融为一体。耶稣那样拒绝了撒旦的诱惑,人们只看见他的人类学意义,而对他的本相却永远糊涂:“他们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因为人的内心陷入柏拉图的洞窟,实在不愿意接纳精神的光照。

在不同的生命品种之间,无法做到真正的沟通,他孤处默默直至风云突变,当人们喋喋不休“太阳再也不会升起”的时候,他以最惊人的方式轰击视觉神经,剥离思想的视网膜,让世界在黑暗激发的金光四射中,看见新世界的律法条文。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气、没有粉黛色的文明”,因为他的文明尚未衰落到必须粉饰的程度。他要创造一个没有怪诞风俗、没有虚伪客套的社会,因为他的社会尚未颓废到刻板化的地步。他要创造一部没有官场恶习的政治史,因为这部历史尚未软化到必须迎合大众脾胃和小人得志的时代。

一股热切的、童贞的精神倾向,初次萌动的时分,何须进行细致入微的斟酌。他信奉“凡是来到的,就是命运嘉许的”,而全然不计“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官方的历史和人民的生活,一切精湛的奸计和恐龙的石蛋,仅仅属于即将逝去的骚乱时代;尽管它们的遗体,可以筑造太平盛世的桥梁。

最丰盛的和平,最广大的慈悲、最慷慨的施予……在精神的形式。世界两极,在精神形式那里汇聚,相反者在漩涡中相成。他是人渣的滤毒器,四处弥散的恶毒,创造了涤罪所的需要,因此集中营被人目为万恶汇集处。净化万有的苦果,顺世外道是他的牺牲,他担负这些罪孽,“处众人之所恶”,以此圣战,带来天性的和平、慈悲、施予,电击万有。

由衷的陶醉,贯穿历史的兴奋剂、民族的解毒日(而不是什么解放日),直到水落石出的日子。

凝聚最大的冲突,深入硝烟弥漫的历史,在内心忍受一切难以忍受的,静听上天的雍容大度。他的梦境离现实多么遥远而陌生,因此可以粉碎现实,开出世界的新局。

把幸福感、安全感、成就感,注入饥渴困乏的群众,使之产生绝对的信仰、对生命本身的信仰。以生命的名义,做成新颖的技术手段;在生命之海中,创造历史岛屿;并登峰造极、放弃专利。

最大的危险就是合俗,活为了专利而从事创造活动。专制政治的邪恶在于它首先是合俗的、寻求专利的;其次在于它不从众、千方百计榨取利润;正如向秀所说,“己与天下,相因而成者也;今以一己而专制天下,则天下塞矣。”(《庄子注》)精神形式却不看诱惑,不看“逼迫人们合俗”的一切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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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面对空前的荣耀


面对空前的荣耀,他不感欣慰与松弛,无法获取心心相印的丝毫快意;在熙熙攘攘中,他反而体验了更彻骨的孤独。为什么?因为他看穿了那无处不在的阴影。

这阴影用人类的语言可以表达为,“当心,阳光下面没有成功,此生此世不能休息!”这不是虚伪的自我激励,而是真实的自然披露:人生只有一次努力和一次休息,活着,就是努力,就是张;只有死了,才有休息,才有弛。活着的时候“休息”,无异于腐朽的行尸走肉;而“成功”这两个镀金的字,则是一切伟人的陵墓。不信,你看所有阴惨忧郁的古坟的甬道,几乎都雕琢着这样的消息:生民的欢欣鼓舞、亡灵的升遐登仙……这金碧辉煌的石棺,与腐败僵硬的尸骨,永久连襟。坟墓里的成功,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是生命失败的标志。

精神形式从未奢望世俗的成功,正如他拒绝世俗的快乐。他押宝那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击,他不为诱饵创造,他的幸福并不系于目标的达到,而在于生命力的张扬。什么时候,他衰颓了,他的创意停顿了,什么时候他的幸运也就消逝了,休息的黑幕最终降落下来。

如果他超越时代太远,会成为当下意义的失败者。如果他超越种族太远,会成为精神意义的纪念碑。要知道,任何失败的纪念碑,也都是曾经成功的标识。如果从来没有诞生,也就谈不上失败。所以任何失败也都是一项成功!他未能达成预定目标,甚至被人狙击,遭到背弃,赫赫功业碾为齑粉,荣耀之名受到怀疑,传奇也随风而弃……如果他思想的光芒在攻击与冷漠中暗淡下去,被人们视同尘土、置诸脑后……他被市井眼光、村姑心理,分析得体无完肤,他就真的失败了?──

他岂是真的失败。任何失败不过在更高境界上成全了他。“即令他失败了,也还是成功了。”从世界的心脏地带,将蜂拥出不怕失败甚至追求失败的生命,他将整合海岸线的支离破碎,变今日之败绩,为下一周期的成功之本。他已然察觉到自身的工具性质,工具可有可无,更何况那些做成工具的细微末节?他有一个确定的目标,穷尽毕生的精力一步步走去。他宣说天命,并使世人一天天加深信仰。他把自己看作天命的工具与历史的轨道,他在追逐自身目标的过程中,让天命完满。在危难时刻,他以咒语碾碎众神的头颅,以新鲜的骨粉,治疗时代的软骨症。

他革除文化偏见,剔除市井毛利。“可爱(者)非君”,《大禹谟》的这一预言即将显明,“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涉元后。”无边际的思想、无底线的能力,负荷无人通晓的天文。勇毅过河,过河拆桥,以聚揽生命的余辉。他不以保养、锻炼、服食、气功的方术法宝,延续衰老;他让生命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以此化空间为时间,使相似的时间刻度,容纳更辉煌的内容。历史因他的危机感,翻开了新页;他的不甘寂寞,是世界历史前进的动力。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老子·道经》)他处于纠纷的中心,掀起万丈尘埃,凝缩宇宙的脉息:“众人之所恶”的流放地,将成为世界风暴的中心,倒退的,将前进;前进的,将倒退。地下道因他而崇高,这就是“几于道”的圣者。

他像赤子,如婴孩。智慧是智慧的赘疣、知识是知识的囚笼;在他那婴孩式无对象的微笑里,一切文化,画蛇添足。黑夜里的萤萤鬼火,怎能成为指航的灯塔?立在刀枪上的权威,怎能指导社会的发展?他是刀枪哲学、鬼火权威的反对者。

精选的新轨!

人这种生命形式,是为匮乏而准备的,不是为富足创造的。所以匮乏的人,生机勃勃,一旦富足,就精神空虚甚至悲观厌世。社会革命、英才精选,堪称原创活动,他的新轨闯入世人的眼睛,不论他们爱看不爱看。新的轨道,将令腐败的权势、文化的蠹虫,脱离生命的轨道;精神形式虽然下降到深渊,但他的向下运动确是精神意义的突破。

新轨将打乱一切势力范围,他等视众生,各色人等在他的起跑点上齐一。以往的地位、身份一笔勾销,新的机会对所有人都是开放而新颖的。“只要天命拣选你,你就从乞丐变成国王。”

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的纷扰。种族的精华,在不被种族承认的圣地,做成超度种族的使命。不在爬满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而是革其面、摘其心!他拒绝锈迹斑斑的铁屑,依附在生命的磁场上!周流六虚,唯道是从,精神形式不思苟合;他迎击波澜四起的厄运、断绝不同反响的对手,做成道的丰盛。

在渺茫的尘世,谁是他长久的眷恋?只有他自己的睿哲文明!他是舍己的自恋者。于是抵达世界的彼岸,奉迎宇宙的新星。他的国不在人间闪闪发光,而在天人之际隐隐作响!他的生平被目为怪异的传说,何足为奇!因为他的思想与行为,是天上的启示;他的服务无从回报,因其远在服务的对象如人类、种族与文明的延续等等之上。这不出自对人们的爱,而是缅怀宇宙的生机。他的星辰,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出现了,注定光耀四夷,这角落演化为宇宙的中心。尘埃已落定,天宇已清朗……有些人长成新生的良种,有些人剥露旧物的渣滓,他的标尺,开辟自然,蔚为壮观……

精神形式,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纷扰……

(一)他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灵的普遍性,反而对他的祖国、故乡、一切世俗联系失去了其特殊的也就是狭隘的意义和功能。他的祖国、故乡、一切世俗联系,因而漠视他、冷淡他,甚至敌视他,并把他从祖国、故乡和一切世俗场所放逐出去。由于超然,他被视同无用。犹太人憎恨耶稣基督,因为基督是全人类全宇宙的光;是亚伯拉罕称义时刻所仰望的主人,而不是一个区区国王大卫的子孙,更不是犹太人所仰望的复国者。

(二)由于他罕见的圣德、渊博的睿智、不可思议的深谋远虑,他达到无所囿、无所蔽的空明之境,既与天合一,又岂能为祖国、故乡、集团或此类的刹那幻象,而放弃天意?世俗纷扰不再能分散他的注意。犹太人企图用亲情牢笼耶稣基督,回到小圈子里面;而基督却回答他们:“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姐妹?凡是信上帝的,就是我的母亲,我的弟兄姐妹了。”

“封禅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错。“但我们正是来复兴一个封禅纪元的!”(谢选骏《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天下统治》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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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精神形式的天之原


精神形式缅怀他的故乡──永恒无形的天之原。其胸臆之广,宇宙不足以容之。故溥天之下,并不都是王土;他也不以成见守四方,任何国家都不足以买卖他。万象会聚这新世纪本身!卷起波澜,是他一生的预兆。他以旷古未有的多重品格,推演精神共主的权能。那并非来自知识的接纳、群众的欢呼!他不是选举的伎俩可以夺取的赃物,主权和宝座并非来自低级的选择。相反,接纳与欢呼,只是出现在胜利之后!

君子的效命、群众的悦纳、秩序的巧施、告成天地的仪式等等,是点缀而非造因。他的建中建极,是对自然极限的回应。所以他不计私情、不报积怨。尽管拿撒勒的救主耶稣基督自称“人子”,但那并非献给某一人体的祭品。在必要的时刻,需要向自己的人性宣战,如基督在喀西马尼园的祈祷。如果他的人性与其他人发生冲突,他的主权并不袒护其中一方,而是伸出自己的另一面颊、为自己的敌人祷告。他一视同仁怜悯所有人,并爱他们。如果他把自己的人格也置于其他人之上,那么他将置自己的主权于何处呢?

精神的能力,从宇宙的深处来,他集聚变异的力量。他,除了展示宇宙代表所特有的能力之外,一无所有,一贫如洗。耶稣生在卑微的马槽中,长在追捕的流亡里,仿佛被弃绝的石头;那些无孔不入的迫害者,是他社会意义的难解之敌,也是他自然意义的保姆!如果说,“感觉不到的世界,对感觉而言就不存在”可以成立,那么,世俗的享乐,就只能使盖世英雄,归于凡庸。

生命的演进,曾以对痛苦的敏感度为标尺。但精神形式来了,提出相反的原则:唯有当得起大痛苦者,才能化干戈为玉帛;而当得起痛苦,就把痛苦化为登天游雾。当得起痛苦,才消解了痛苦。

在人性上争胜,并以人格观物,是他的大忌。唯有洗涤这根性,他方能把那些受此根性支配的分庭抗礼者们,挂上磨盘,扔到永恒的大海去。他的主权不照私敌、没有积怨,只有天下的公害。主权无我,以天下为怀,以自然为归。像彩虹,在阴阳互易中超渡生灵。

历史的变数!一切秩序瓦解之际,他就兴起,作为常数之父,临在世界,实现复性。历史复归于母腹的淳良。他的躯体比他的意识,更准确地支配行动,他的躯体孕育未来世界种族文明的全部密码,他的莫名其妙就是未来之妙。当此神奇的时刻,宇宙中无所不在的调节力量,化为人形,来到我们中间,使变态的文明,重受精神的洗礼。他针砭人的躯体,灸烤人的习俗,他变形,登山易容,但目标不变。

作为常数死去,作为变数诞生……他每次来临,总是披上时代的盛装,但他并不是为那时代献身的,正如几口不同的井,其实交流着共同的泉。长江后浪推前浪……浪的形式有前后之分,浪的涌现则始终如一。他的生命正像水一样消长。

世界一片黑暗,心中却有不绝的光明,这光明使世界反光,并显出黑暗的原形。世界无情、冰冷,像是永恒的夜,但无时无刻不在期待光明……若无河曲,水的神妙又在哪里呢?他的歧途就是时间的默示,他的报应构成伟大的圣典,一切符号的经籍,无有右之者。伟大的谋略何须定做平凡的外套,“牺牲自己赎取众人的罪”这样俯视万国而不是赚取万国的教义,并不廉价,也不省力,因为他并不打动权贵们的铁石心肠,权力的邪恶岂不照样砍下施洗约翰的头?他之自我苛求,近乎自残:“如果我不摧毁文明的僵硬结构,那我的生存有何意义?”所以,他宁恶,而不合俗。

他的灵魂缅怀故乡──永恒无形的天之原。

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以及诞生了人类的新生代……每一个纪、代乃至千年、世纪,都有一位担当痛苦,构成万物复苏的精神契机。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精神形式“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易·乾》)他像首生的基督那样,“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各正性命”。他的感应敏锐细腻,最终推动北斗的斡旋、星云的移易!

他的愤恨和藐视,让宇宙的涡流锦上添花。他岂能坐视,任凭高贵的自然,从自己身上白白流逝?他是世界之种:未来的全部希望、全部源泉,在此!不是自封的,不是人选的,更非枪杆子里冒出来的妖怪。

精神形式,创造了祖国,创造了故乡;而形形色色的祖国与故乡,创造了人间的一切牵挂,开辟了一切世俗的和世俗之上的传奇……他的灵魂缅怀故乡──永恒无形的天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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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与精神形式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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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窗外阴雨绵连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毁灭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

你必然会来的信念,伴我们度过人生最阴暗的时刻;你必然会来的事实,将不辜负我们扎根苦难的生存。你以力挽狂澜的大智大能,推波助澜;你以特立独行的仁爱,涂炭行尸。你一举结束纷乱瓦解险恶的世局,以神明之辉,给现代荒芜注入新元素,古老的沃土由此重整。

你拒绝表现,于是世界成为你下注的赌场。你拒绝许诺,历史于是成为你功德的见证。你寻求世界之无,只是当你不再寻求,世界才变得富有。若无你的下注,历史将寂寞;若无你的见证,文化将贫血……你的一切行迹皆发源于报应的压力,孰能对此深切认识,便能颂扬天的圣德,而不指摘你的过恶。

由于我们祈祷,他们便说我们仇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由于我们的期待,他们便分析这是酸葡萄心理。他们以医生的冷漠、科学家的非人性,来批判我们的爱。你知道这是虚妄。你知道名为误解实为毁谤,因为他们听见了丧钟为谁而鸣。纯粹的爱心,是不断滴血的创伤;即使灵肉完全灭绝,也不该后悔曾经生存。只要我们的心已经奔向你,世界便因为听不懂你的言语,而陷入瘫痪。你兴起,给断了脊椎的种族复活的生机,颓废的沦陷区将瓦解,一注彻人肺腑的光,送来令人惊异的催命剂……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涌泉……亲眼看见你的风采,亲耳听见你的德音,亲身经历你的业绩,是千年的幸会。在此之前,漫长的日用无知,我们怎能忍耐?除非我们的心与你相通。这一相通,将绕开语义与哲理的樊篱,而切入宇宙启示的腑脏。如此,一生怎会虚度?如此生命,从藏污纳垢的躯壳,一变为透明的虚无,再变为坚韧的精神形式。如此,你的前来,使天神成为人子,使人子成为天神。

历史的声波,踏着我们的耳鼓而来。隐约的雷声,劈开种族的壁垒,刷新文明的尘蒙。空间的震撼、时间的回声,都为你而发。行尸走肉们为之碎心的东西,不正蕴藏深刻的仁爱?雄浑的力,无情的符,向你洞开。是的,这破碎的世界今晚就要合一,一柄利剑将擎天的梦想,走过你的圣光,被掩盖的天然,重新凝成庞大意象的整体,播种历史的雨师、风伯,以上帝的名义驱风唤雨,揭示命运的底蕴,使众神和天使,肩负走卒的荣耀。

来了,来了,来了。哪个生灵不感到你的慈光?炙人心灵、精神弥漫的时刻终于来到。光合之下,生活的沉迷者放弃生活,思想家放弃思想,学者和艺人亲手毁灭自己的作品。一切新神将列队走向你,一切幽闭的城府对你洞开,一切逃逸者回归本来的你……工人丢下工具,农民抛开庐舍,学生离弃课堂,一切生活宣告终止。豪华的建筑,因你的临近沦为废品,庄严的神庙在你的慈光下,淡出破旧的背景,石头和石头不再相连。你以人们不可思议的事,自娱,时间之流倒转。

我们第一个有幸知道,也将最后一个不幸怀疑,你,宇宙之精,所行一切,体现历史法则,自然律的轨迹。你显明一切法的化身,无形的世界之轴。“信与时间的相乘,可以成就一切奇迹。”你的来临,将表明这宇宙真情。让我们代表印在身上的万年文明和流过身上的亿万种族,向你致敬。

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但拒不承认你,却是那么困难。掩盖你的雷声,也许是无心之过,但当你来临之后还不顺服,如何赦免?让诗人的伤感灰飞烟灭,你的来临,是无与伦比的追悼,你的青睐将摧毁一切凯旋的遗物。

只有灵魂才映出你的荣光,只有霹雳才导出你的气息。无限阴郁的思索,是你的朕兆。草芥无法凭借自身设想形而上,万物之源在他们心中,不如形而下者的幻影。他们因而围剿、拷问你的传道者,并庄严宣告,他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敌人。……但草芥经不起真正的野火,他们的恐惧因此成全了我们的热爱。

漠然的宇宙之风在搜刮世界之尘,一切暴露无遗,在赤裸中失去屏障,失去联系,失去依托……这时,只有你,余烬中一跃而出,真质闪闪,起死回生,宇宙的精力射入荒芜的大地。你的真,进入种族之伪;你的诚,进入文明之诈;你的实,进入世界深渊的空虚。

草芥怀疑你的存在,因此丧失生命的土壤,他们的皮肤从此为鞭子而生,他们的眼睛从此为锥子而长,他们的耳朵从此为噪音所苦,他们的舌头从此为勾魂的毒药而蜷缩,他们的鼻子从此为地狱的恶臭而摆设,他们的直觉,是为歇斯底里的痉挛而崩溃。

虐待是你的锻炼。杀害是你的运动。你从虐待中壮大,你因被害而沁入世界的心。从此,高贵独特、刺人智慧的奇异恩典,成为你的仆从,成为历史筑造的材料:你的基石栋梁并不是王廷的华表牌坊。我们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见你出现在人民中间……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但拒不承认你,却是那么困难。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毁灭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

先验知识的印证者,你的霹雳摧毁一切人造的长城,你的崛起将剪去形形色色的王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复,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淮南子》)──如果时间真是圆的,这一天迟早会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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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以其锐利的光芒刺破阴霾、泥泞。整个世界为之激动,为之呻吟。整个宇宙起了流星雨。

他以咄咄逼人的寒光,紧紧盯视这突然开始仰望他的冰川世界。千万年的严冰破裂,永久冻土带消融。但他的寒流还将扫荡春暖的赤道,那是一切繁杂生物尽情疯长的骷髅地。

啊,紫色的星辰,你的力量不是来自温度,而是来自辐射,你并不助长豪门名贵,你视众人羡慕的繁华背景如废墟,你把自傲于人的传统优势,列为死囚。你的威风,凛凛冽冽,地球突然屏息静止,千万重焦虑溃散了,亿万道紧迫拔除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显形为乞丐的言语。

北极星,你多么孤独。悬在高旷冷漠、无遮无拦的时空中,散播光明,毫无收益……难道几十亿光年以外的嗡嗡颂扬,竟能打动你、收买你?不是的。凡人尊仰你,以为至高,以你为速朽之物中不朽的坐标。但这一切与你何干?你不为对象而奔忙,你不为观众而作态,你只不过是创造了一种存在方式。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还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天外有天,你知道再伟大的星辰,也会陨灭,因此,你其实比众生更少幸福。如果你还保留了幸福的意念。

你仿佛看不见世界,因为你是光明,而世界却一团漆黑。明处的怎能看见暗处的?所以你看不见一心想看见你的世界……而世界,却死死盯住你的快乐和你的痛苦。你不可一世的喜悦,以如此之大的张力,使你的光芒如此寒冷,而你的空前冷峻却送来迷津中的世界生机。

北极星,愿你永远保持不可笼络、不可腐蚀、不可软化的锋芒。这锋芒是野的,因他不受拘束、不受遮蔽。这锋芒是横的,因他不迂回,无法误读。他以可贵的朝气,补益虚脱的世界。

北极星,愿你的讴歌者为你的野蛮、年轻,而永远羡慕。愿你的仆从也如是野蛮、如是年轻、如是不可笼络。历史的真空,如是填充。

北极星,愿你不忘这个世界,愿你看顾这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民,愿你以有为无的胸襟,化出以无为有的热情。愿你的冷峻无情仅仅是一种坚毅。这世界虽然不值得你纪念,这世界的人民虽然不值得你牺牲,但是你却不忍背过脸,远离小人国的居民。你因此永远是我们的星辰,永远是我们的明镜。这关系,是先天而不可除的,仿佛一条命运的脐带,让我们的心牢牢吸在你的光芒上。我们一切的奋争都围绕你,我们一切的想象都因你的光波而消长。

北极星,愿你永不离弃这个世界及其苦苦挣扎的人民。尽管你在白昼隐没,被遗忘在空无边际的荒场;但你终究要在黑夜返回,给寻求的眼睛以丰富的光。尽管我们一再背叛你,但终究泪流满面朝向你,请你原谅。

自力更生能改天换地?不。乞求权贵能平步青云?不。只有当你的力量敲击,命运的航船才会转向,新的地平线升起在足下。十一月的小阳春,懒散的光笼罩大地,成群的飞蝇从垃圾中复活,嗡拥的热情飞来下去,庆贺它们的新生。幸运女神又一次光顾弄潮儿,于是,“卑贱者的聪明”武装了真理,又一次被苍蝇的事实所证明。和平的清福,降临疲惫倦怠的世界,阿谀者歌颂圆满的黄金,一切显得繁荣娼盛,好像这是世界的本色,像是从来就没有春之生,夏之长,秋之获,冬之藏;好像春花秋月、夏天冬雪……已经化成永远逝去的回忆,而只有这个懒洋洋的死人复出的矮人时代,仿佛只有年过八旬的妖妇,才是种族与文明的归宿。

红头苍蝇麇集着,刺鼻的臭味使他们兴奋,发出衷心的或言不由衷的赞歌。他们把这自吹自擂,列为“时代的最强音”、“社会的主旋律”,并从中发现了颠扑不破的社会发展规律。红头苍蝇的集团中央,在舔叮吮吸腐败的残渣,享受生命中妙不可言的极乐。红头苍蝇们或自命为“最后的贵族”,或自诩是“新中国的奠基人”,这些生活的颤音,使世界多么生气盎然。苍蝇们自有苍蝇的真理,并大力号召要拥有苍蝇的权力,红头苍蝇热衷把自己的贪婪提到哲学层次上,急需为自己的没落找出理论根据。苍蝇的真理手忙脚乱,在垃圾筒中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

然而,严冬不远了。明敏者已能听到它低声的咆哮。狂风刮起,扫尽残留的污垢,纯白的雪原,洞开大门,清新的空气流通,长风卷起阴沉的乌云……自然力量的郁积!自然,时常以最阴沉的面目,对生命微笑。

苍蝇,烦嚣夏季的纵欲之子,气数尽了,荣耀凋败,红头苍蝇的季节已经隐遁。红头苍蝇的纪念碑绽裂,红头苍蝇的锦旗坠地,红头苍蝇的生存罪大恶极。

阴沉的乌云,连接阴沉的大海和阴沉的天穹。是谁照亮乌云也闪耀大海?是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节气之主,把换季的德音带进生命的死角……

“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天子。你把清澄的天,重新奉还给人。肃穆的冬,使纵欲败德的世界再度镇定下来。那因过度繁荣而虚脱的季节,得以休生养息。

是的,在欧洲人所谓世界的东方,中国人所谓世界的中央,开始兴起一股绝望的思想。它的绝望,不是其去处,而是其来处──闭绝的死巷、闷热的罐头;然而,等到这死巷与罐头,终于凌越八达岭的荒凉,长城以外的世界又怎能不因此而恐慌?因为,相似的绝望,已经弥漫成为现代人类的通病,绝望之极与希望之极,一点灵犀相通。你,精神形式,激发毁灭世界的电火,为下一轮春夏秋冬,埋下沃土。

你的光,是公正、廉洁、秩序、生命的节律……老年人变得纯净,青年人充满活力。你抹去强暴者,即使采取关羽式的刮骨疗法。新的精魂从旧的遗骸中,跃出,即使这意味着大面积的荒芜。

请你把希望,播给一个毫无希望的民族,即使多量的社会细胞,作为交换。你拒绝了商人、拒绝了演员,但你不会拒绝勇敢的祭司。你已经淘汰了官僚、淘汰了弄臣,但你不会淘汰抵抗者。只有文天祥那样的抵抗者,使得被征服的欧亚大陆保持了最后一点人类的尊严。在挑战蒙古禽兽的意义上,一个文天祥,就抵上了一个日本。日本的神风固然值得骄傲,但比之文天祥一个人的正气又是如何?三千万倭人的综合国力,只是文天祥一个人的精神力量。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而你,却无须拱卫。北极星,你是多么孤独。你以炽热的光,驱除空虚。但空虚却驱除不掉,它进入你之中,甚至使光也变为虚无。人类多么羡慕你,我们喊道,“看,一颗明亮的星,坚定不移、永恒如一……”然而,你明亮吗?你坚定吗?是的。但你依然需要,广大的世界作你的背景;在你貌似封闭的体系中,潜隐着无须拱卫的与世界的对流。

北极星,你多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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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我们以心灵朝向命运之星,并以生命的全部激情仰天长叹:尽早把生命册上的奥秘启示我们,哪怕仅此一次,得以看见盛德大业的奠基礼。

内心有个恶魔,它使我们昼夜不宁;惟有精神形式的脉息,可以扫荡它的戾气;只有宇宙能量的笑意,可以平息它的恣肆。让我们归属你的微笑,天意之子。

一股汹腾的激流在心中动荡……渴望冲出“现在”这樊笼,反抗正统的压抑……虚伪而垂死的流行病却悄悄说:“天子不是正统,天子不属于现在。”因为在我们的周遭,有死寂般的宁静;使我们看不见在他的世界里,喧腾着生命之泉。

晦暗的星辰,你何时灼然刺人?以你傲然的辉光,驱逐日复一日的白昼,以你冷色的消息,还原千年的希望!无言……期待……即使我们的一生,只是一篇无言的祈祷和一场无谓的期待。因为对以往生活的反省,已经使我们升起不屑一顾的心情:我们的生活没有价值,没有新内容,甚至没有新形式;彼岸的梦想,始终留在纸面的辞藻。

以前依恋的一切,对之投以匆冷一瞥,业已足矣。只有衷心忏悔,才能唤醒精神;只有决志献身,才能激起行动,并使沉眠在岩洞深处的武士,兴起发光。除此而外,一千种生活和一万种遭遇,其归也一;一万场奋斗和百万次攫取,其质何异。以这种生活嘲笑那种生活,以这种奋斗否定那种攫取,只是庸人自扰。

我们的光泽来自你的闪耀。如果我们离开你的洪流,将干涸。唯我反而丧我,社会沦为支离破碎的荒原。彷徨在荒原,是诗人的美感;但留恋荒原,却是政治的丑陋。如果不把你的光注入人心,世界如何整合?人心如何平衡?无法整合的世界,无异瓦砾场的横断面;无法平衡的人心,无异条状的织锦。

滔滔不绝的自我抬举,已经太多太多;现在亟需的是某种超然的自贬。超然的自贬,将避免颓唐、猥琐、空虚甚至绝望。这样的勇气可以向自己的生活及其珍品宣战,每时每刻的警觉、生机、希望,割断一切不必要的联系,从腐败的文化灰尘中解放婴儿……不仅否定造境,也否定造境中的自己。

多少尘世的苦难向你倾诉……但还是免了吧。天子的仆从藐视并健忘这千篇一律的东西。我们仅仅倾心于以你为准的生活。帝王们死去了……贵族们没落了……群众也一再背弃你,生活在既无自由又无面包的国度中。艺术堕落了,思想迷惘,聪明的神职人员偷鸡摸狗,老实的和尚道士则依靠救济金和微薄的工资,每天吃着嗟来之食。只有极其少数的仆从知道你,并以你为精神的避难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他们抗拒了廉价诱惑,在既无保障又无自由的社会主义小人国里,体验人生的极致。他们穿过烟云,终于看见基督向人民走来。你的雄浑,弥漫开来,把握历史的潮汐……浩无涯际的智慧海。

“主啊,我在你面前,不过是尘土。”仆从尤如器皿,首先是一个自我舍弃了的人,一个把自己的全部存在视为多余的亡命者;创造不是点缀,而是一种生存状态。于是,坚定不移的献身,作为极端虚无主义的孪生姐妹,来到了我们面前。它所开出的花,完全相异于土壤的形态,并留香溢馨,一万个世纪。

──“我们是多余的”……所以命运,尽管放手,牺牲我们!我们把自己交付刽子手,在无形祭坛上为延迟世界的末日而流血,以致于死。让人们忘却我们,这一切反正是那样琐屑,毫不重要。在这平淡无奇的世上,唯一重要的消息只是:我们曾经舍弃过自己。 

悲哉!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废墟,仿佛满是诱人的光泽,然而,它是装在那杂乱无章的欲壑之中的……这就是周而复始的种族之链。哺乳类动物的自我延续,排他的自娱,这就是我们全部的生活目的?这就是我们的生理过程?然而,往日的风,总会消匿,往日的影,总会破碎。现实与梦幻的区别在哪里?

记忆仿佛百无聊赖的空壳,里面盛着变态的虚空。宛如一支珊瑚,只因它死了,才发出动人的光泽:毫无生气的美,被誉为世界之最。

谁说年复一年的生活充满意义?

谁说代复一代的轮回也有美丽的新东西?看一眼白如雪的海滩,那是由生命的遗骸堆成的。

谁愿沦为无主的浮游生物?谁愿流失持久的目标与归宿?为了离开贝类的命运,让我们鼓起勇气,和自己的生活保持距离,努力追随你,精神形式。

我们为自己的懒散辩解说,正常的人没有能力创造一个目标。我们为自己的道德贫乏开脱,说不讲信义是生命的本相。健忘而无耻,被奉为种族特性,生活的破碎,屏幕的瓦解,被目为自由与解放的同义语。

这样的生活,如何以“明天”的名义持续下去?

个人没有效忠对象,失去充实的生存;种族没有效忠对象,失去活的历史;被压迫的文明如果不能找到效忠对象,就无法指望复兴的那天。

你是对象,你是镜子,你是鞭子,我们渴望你的光。是肺腑丹田而不是声带喉管,在发出呼吁;一万年文明、十万万种族,向你祈祷,这呼声在这空旷的时代回荡,显得孤单,但荒凉的废墟迟早会苏醒过来,那只有回音的祈祷,曾是墓地上唯一的生机。

这祈祷似乎没有具体的内容,而唯一的形式就是迎候你的来临。这祈祷并不怀有索取的奢望,福泽、平安、野心及欲念,不在祈祷者的视野中。它唯一的要求,是等待你的驱使。它唯一的希望,是顺应你。请相信赤诚的心中,有一片永恒的空白为你保留,这是一张空白的生命支票,等待你任意填写。

你终将来到。我们耐心等待你的到来。你降临之前,社会病症蔓延、精神痛苦焦灼;你降临之后,纷难不解自开,快刀斩断乱麻,你药到病除,你的功效,使一切重要的,成为不重要;使一切不重要的,成为至要。你不为尘世的需要而来,但你的来临正好击中了尘世的要害。曾经支配我们的幻影,已被时间卷走,飘落于无形;夏季的玫瑰、鸟啼,在秋季永远沉寂;除非你的光照起死回生,它们才有再度生命。你使损失成为收益,在幻灭中燃起神灯。

──这是发自炼狱深处的呼吁。

──在炼狱的彼岸,是我们的丹田;这丹田,还是最古老的智慧城府。未来的人类,又将俯首进入这原始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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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一切传统的祈福


一切传统的祈福、古老的哀求,都源于生物的自保本能。人们自视甚高,其实不过是在保卫自己最低级的欲望。而创造万物的无上功德,反被视作供食的营生。各种现代哲学,实际流行的只是自我中心的热症──为此,还要掩饰自己的孱弱,把欺人当作自欺的完成。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时,对弱者蚕食鲸吞,极尽残害之能事;身体病弱、精力萎顿时,就成为强人的俎上肉、暴君的锅里鱼……得意时自命为太岁,失意时自视为刍狗──都是因为忽视了你,忘了生命源于你的动力。

以劣根性为荣的现代人,把卑劣性尊为“自我价值”,甚至登堂入室、沐猴而冠,与道德、荣誉与人格尊严等量齐观──这突出说明,我们的生存妄自尊大,已经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千万年的青史,记载了太多的这样灰色的病历。谁来改写?谁是改轨者?谁给以新的意义?只有你,天子。如果听凭苟活者的摆布,这病历只会肆意延长,并塞满难以辨认的鬼符。

精神形式,你注入先验的良知,不做病历的俘虏,而要洗刷病历。对那些失去良心和语言的病人,你的惩罚是可怕的,最佳的镇静,可以抑制生存的浊流。精神形式的命运是白热的,妄自尊大的人格化为灰烬。

腐败是万恶之尤。腐败意味着淘汰、清算。人格与真理如果腐败了,就是一堆文化垃圾。精神形式的风暴,使灰飞,使烟灭;该死的死了,该生的才生。只有把黑市的鸡毛蒜皮扫出殿堂,真理与人格才能健康并显得年轻。要知道,衰老垂死的真理,比生机勃勃的错误,更坏。彷徨无定的正义,比坚实不移的邪恶,更糟。

你的意义不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即便富于意义,也瞬息万变。而各种坚持不懈的意义,实际上都只是你的隐喻!朽木们自别于万物,他们引以自豪的,不过是丧失了追随你的能力。他们奉自己为偶像,梦想偶像也可以征服宇宙。朽木们忘了,人只是生命的一个支流,而生命的主流却发源于你!当生命的主流在你身上改变了节律,神秘的共振就将波及我们每一个人,并因为共振而改变种族的每一个成员、文明的每一个肢体。“天地革而四时成,革之时义大矣哉!”(《周易·革卦》)

神秘的共振中,面对你,我们的悔悟说:

一,自我中心是我们的第一大罪。

由于刻入骨髓的动物习性,我们见外于你,甚至以猥琐的心思来窥探打量你。我们脱不掉人的异化限制,我们的明智被一层层的角色化的纽带歪曲了,就像其他不健全的细胞,被圈在先天变态的牢狱中,无法越过社会的局限,去恢复健康的生命。所以,我们便从自己各自的病态出发去解释你,领会你的超一切理,并以人性来为主权撰写注解……你的圣光,在人眼中成了人性的伪装,你的神品,在人心中被分解为人的策略。于是,在人的昏庸中,你的一切不可思议,都成了合理的人性轨迹。然而,在那超离一千种时刻的特殊时刻,我们醒悟:你有一切意义,唯独没有角色化的病态;你有一切意图,唯独没有人民的鼠目寸光。你的意义像雨后春笋,节节出新;你的意图像弦上的箭,指向万千。

二,见风转舵是我们的第二大罪。

群体机会主义,成了我们放弃责任的理论前提。这该死的前提追逐变幻的风云,而不顾坚实的大地。而你的启示却说,不付代价、逃离风险的投机,只是庸人的习性。你的光芒使鼹鼠怨声载道,诅咒不绝;然而,为了大多数鼹鼠的快乐和利益,就该消灭太阳的光辉?就该批判光明的世界?群体机会主义的瘟疫,不该被奉为现世的宗教。假冒为善的权力信条,岂能成为奴隶的良师益友?强行的解放,是最致命的奴役;而挽救自杀者的生命,乃是对他最巧妙的打击。在群体机会主义下,我们像是精神错乱,又像不可救药的衰弱,仿佛具有多重人格,唯独没有不败之地的美德;我们以愚蠢来祝福愚蠢,以才智来扼杀才智,以昏庸为明智,视酒鬼为清醒,把幻觉当真实,称丑陋为美丽。在我们的周围,生活与纵欲划上等号,得失与善恶同日而语。因为我们忘却了你,你才是生命的范本。

三,我们的悔悟说,分裂物我,是我们的第三大罪。

自我意识把人分裂为“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过去与现在”……完整的世界炸碎了,惶惑成了现代的时髦,我们的心态与矛盾同义,身首异处是我们的实况。这时,你来了,一举结束分裂的两难。消除多余的自我意识,乃是新生活的起始。从此,我们学会了谦卑,以便容纳新风的吹拂。在这些严密封闭的脑袋里,曾经塞满多少骄矜、沉重、野心、自以为是的幻觉。结果,我们仿佛是为了供养这颗被尊为头脑的该死顽石,才活着的。“天生的蜡烛”于是成为我们的别名。有潜能,但却不点不亮的蜡烛,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在绝对无声的寂灭中,想燃起最后的光,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了。贫瘠的燃料、虚弱的意志,并不能拯救我们;只有把自私的潜能作为菲薄的献礼呈给你,才能获得开拓的奇遇。当我们放弃了渺小的希望,希望的对象才以漫不经心的步态走近我们。

四,轻易承认失败,是我们的第四大罪。

我们对精神形式的认识、承诺、崇敬甚至无条件地服从(有条件要追随,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追随)等等,是否虚伪的作态?或不自觉地欺骗?这些智慧(认识)、勇气(承诺)、情操(崇敬)和忠忱(无条件服从)──终究还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相信精神形式的最终胜利。当精神形式的胜利形象开始动摇的时候,我们的智慧和勇气岂是不会破裂的?我们的情操和忠忱岂是不会泯灭的?……那时,我们将现形为一群急功近利的动物。急功近利除了导向卑劣行径,还能怎样呢。当人们刚刚看见或仅仅依据谣传就认定你已经失败的时候,你的神奇光辉就陡然褪去,人们就信心破裂有如溅落的瓦碎。人们会以你的失败为口实,来逃避对你的义务,解除对你的誓言……一群多么卑劣的生物。其实,你不会失败,你的出现本身,已经构成不可逆转的胜利。人心就是这样个个无底的陷阱。你警惕人们的无常,人们既对成功眼红,更对失败眼黑。成功使人们浮肿,失败使人们萎缩。你警惕这些陷阱,既不让人们在成功中陷得太深,也不让人们被麻烦缠得太紧。

五,深入的悔悟,导向彻底的自新。但我们的惰性却阻滞自新,阻滞我们认识你、体验你的性情。这是我们的第五大罪。

隐居原是可喜的,但落伍却是可憎的。阻止我们随你涉入生命的洪流者,就是我们一直生活其间的可怕境况。被惰性攫住身心的奴隶,不能悟出奴隶的境况;新的自由与生命,是不会降临在奴隶身上的。宇宙的精神形式,伟大光辉的示范,作为类的人无从模仿、学步;但你怵目惊心的存在,却是不甘沉沦者的最高启示。命中注定,这超越符号的启示,迟早刺中人的生存形态,并像分泌物一样化合新的历史,闯开重重闭锁的众星座。崭新的结构由你而来,这就是你。一切新生命,都是由此及彼,又从彼回到此,尤如潮汐是大海的自我否定,尤如日月的升沉是宇宙涡流,尤如一万条银河、一亿团星云,在无限的错乱中,死生相继,这就是你。

六,我们曾经视而不见,见而不信,于是我们像对待陌生人甚至像对待敌人一样,来胆大妄为地考察你,把揣测、刺探甚至怀疑,当作自己智能程度的一项证明。这是我们的第六大罪。

这罪过发达到难以赎取的地步,而比这罪过本身更重的还是它的造因:人性深处的猜忌、贪婪、固执、怀疑、推卸责任,其程度足使人永劫不复,落入“自称解放但其实更大的奴役”。当我们以解放者自居的时候,也就落入被人彻底奴役的状态。根除奴役状态,超出人的能力以外,除非朝向你难以证明的能力。

七,崇拜凡人或凡人创造的观念、符号、事业、偶像,是我们的第七大罪。

不论是谁,具有多大的权威、光荣、力量,都不能担当他人的祀拜而免于骄矜、松懈、腐朽。尤其社会之子、文明的生灵,无异受到豢养的圈生动物,是野生动物和自由生灵的某种退化(异化)形式。不论他是谁,不论有怎样漂亮的借口,只要他公然登上受拜的尸位,就沦为一个沐猴而冠的篡夺者。国家利益面临的特殊需要,是不能成为个人崇拜的借口的;否则,等于证明这些从事沐猴而冠仪式的,正是一群劣等民族。只有劣等民族才自我神化,自我崇拜。唯物之恶,莫此为甚。

上述七大罪说明:人们的罪恶,并非能力不够,而是私心太多。私心才是无能的根源!“纣有臣亿兆,亿兆心,朕有臣三千,惟一心。”这就是周武王的胜利之本。劣等民族的标志,则是自私心压倒了公益心,内斗代替了合作,四溢的熔岩覆盖了生命的沃野。熔岩的热情,导致死样的秩序统治世界,这并不表示黄金时代的降临,相反,文明与私心所结成的一致,将毁掉自然与公益陶冶的多样──这就是人们蔑视劣等民族的理由。所以,“现代教育”以提升智能为主治方向,乃是南辕北辙的错误;而它以“德育”为名,所制造的公益心则是十分虚假的,正是这种所谓的公益心引起了大规模的战争、社会迫害、歪曲天性、资源毁灭、环境瓦解……虚假的公益心如国家至上的偶像崇拜,是扩大私欲的幌子,它以集体的名义恶化私欲,并制造越来越多的劣等民族。

劣等民族并非不开化民族,而是过度开化以致到了腐败程度的民族!因此──为了精神形式的降临,要准备新的社会跑道;为了精神形式的化育,要准备新的人类土壤。旧社会需要改组,旧人类需要代谢。伟大的岩穴之士,正在隐居的孤寂中打开隔绝的层垒,不见天日的沃野、白费雨露的岩石,终被打破。他在两个世界的接缝处,体味天命,游戏战略,砥砺精神,扩张空间。他在世界的荒凉中布下意念的良种,种的膨胀、穴的迸裂,使岩层与沃野重新化合于荆棘,野草再度蔓延,零落的虫嘶鸟鸣,化为丝雨绵绵,以悄无声息的活力,肢解严冬的死亡。

我们看见,人也如此:在头脑冷峭的同时,心地变得温馨。一无遮拦的刺骨寒风,横扫千里沃野。利欲熏心的功名,击倒多少才智。它包围、冲击、席卷,把精英从生长之地拔起、剪除、焚烧。你以冷冷的微笑,掀起炽热的尘暴;你以透明的心灵,洞察浊暗的世情。再顽固的人也会在你的微笑中转化;再僵直的理,也会在你的透视下弯曲。你的笑,从我们心底逐去寒意,你的一瞥,搅乱我们最执拗的意志。──这不是死亡,而是烛光汇集到宇宙的灿烂中……你的微笑,霹雳历史;无声,激荡空前的暴风雨。明理者“不窥牖,见天道”,所以能够安时处顺、待机以成。──对于你的王业,千年的等待、万年的期望,不算漫长。事业越伟大、越经久不息,需要的生成时间就越长、索取的精神力量就越大……这甚至可用力学公式予以推算。

你的事业,不被政治领域所限,而打通一切隔阂、融汇艺术与道德于一炉,仿佛奇异的脸谱,游漾着谜一般的微笑……信仰不是赌博,而是“银行”──活力的集散地、生机的交换台。坚不可摧的信仰者,是在追随宇宙的代表;真正的宗教,乃是死而复生的生殖过程的隐喻。耐久的信仰者比激烈的行动家,需要更纯粹的生命。对于他,信仰乃是行为而且是终极的行为,信仰本身要比一切信仰的臆想对象,更加接近上帝的奥秘。对于虔诚的门徒来说,献身给精神形式,并非送死,只是接续万代勃发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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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正在二十世纪的夕阳中响起:人在对象中发现的东西甚至为之激动的宇宙奥秘,在最原初的时刻就已蛰伏在人自己心灵的深处。

二十一世纪的新星,正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中升起。这仿佛灾异之光,不仅记过、处分,还要惩恶、扬善。他的脉动摧毁旧序,他的基因化合新生;一切古老的思想,因他的脉动洗尽尘蒙,盛德大业至矣哉。

他的辐射穿透世界,洞开隐秘;被他的密码所改变的人们,重新认识世界,重新认识自己。神秘的共振唤醒了人民对自己的期许,使高贵的人性得以还原。……高贵的属性终究还是人体的派生,知道了这一点,强有力的人生就不依赖过去,而只信托自己的未来,也就是信托自己身上的宇宙脉动。“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路加福音》第九章)“我只有一件事,就是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 向着标竿直跑,要得神在基督耶稣里,从上面召我来得的奖赏。”(《腓立比书》第三章)

与其说我们靠祖先得救,不如说祖先是要靠我们得救的:是我们,完成了他们尚未完成的种族超度、文明再生;使他们的基因得以拥抱未来。“你的父母虽然不能出国旅行,但你的浪迹天涯,却带上了他们的基因!”(初次出国时充满诗意的哀伤)健全的智能活动,并非探索客观的秘密,而是通过寻觅、宣泄、兴奋和满足,来充实自己的状态;“把自己的潜能搜寻出来”,是人能够获得的最大满意。

为此也仅仅为此,我们才需要研究社会与自然。而对自然规律或客观属性的迷信,其实也是源于“过度的真理”,即在某种困境下形成的过度的变态反应,甚至引起了某种“免疫系统方面的疾病”。不仅个人的变态反应,种族与文明的变态反应也是如此。种族与文明的实体,作为精神形式的载体,是依据和灵性的共振,来变易自己的。不同的民族实体,作为不同灵性的物质基础,其眼光,其感受,也是依据其灵性而截然不同的,甚至他们为自己设计的环境、取选的色彩,也是来自那些暗示性的指令……若非如此,又如何理解种族与文明的限制?人的偶然,来自精神形式的必然;穿透人的主观,方能回归你,精神形式的客观──你是作为普遍的主观之宰、一贯的偶然之父,而君临浮游生物的永恒之梦的。

我们为你的光而沉思,你的光为我们而闪亮。请听我们的内心祈祷,内心的祈祷是灵性的维生素。祈祷你以新的形态,刷新我们;即使这意味着行天罚,即使这等于旧世界的劫难。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下响起。一切历史……对我们都已那么遥远。我们仰望你的时候,一个洋溢纯净光彩,包涵最大智慧,恪守最高道德,怀抱最实感情的精粹种族,诞生了。他们可以踏平现代的不义,他们确立新的爱、认可与献身,他们尊奉你的脉动,勾勒历史的轮廓。

生命力旺盛者,决定历史的力量。生命力萎缩,效忠对象也就萎缩:从宇宙主宰,逐次堕落为社会领袖。这就像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的关切对象,逐渐从人类、国族,退缩到社区、邻里,最后退缩到家族、儿女,以致于仅仅关心自己,这是离坟墓最近的一步。历史就是这样一团逐渐扩散的迷雾,如果不以“认识天子”去透视历史,感受脉动,我们就会迷失方向、落入仅仅关心自己的坟墓中。

以精神形式为基准,人们才能确定无疑,“现在”只是无尽时空坐标中的某一偶然的时、位、所;只有以你为归宿,我们才能说,此时此地什么是最好。你爱孤独的清爽,憎恶世界的污浊──然而,你却不能逃避污染,只有你能消化这污染,还原世界的清爽。你默受命运而无愠怒,你离开独善其身的坟墓;你拒绝逆来顺受,而以定数示范天下。

谁能违抗你?谁能抵御不可规避的命运?天子,仿佛类人眼中的诸空之父、众星之母;创造了我们已知的全部世界,从宇宙深处汲取灵感与动力。天子的形体可以毁灭,天子的精魂超越时空,除了追随精神形式的人们,无人可以直接知道其中的奥秘,尽管百姓日用之。你不从世界得到赢利,你只向世界输送能量,你保持万物的活力,你打破死亡的锁链。惰性的奴役、压抑的残忍、扼杀的窒息,由你解除。你为世界涤荡耻辱,把宇宙的激素,注入垂死的种族、腐朽的文明。

一切历史对我们已那么遥远。这时,我们听见预言的回声说:没有不能接受的……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而一切不愿接受的,终有一天成为热切寻求的。……你的时辰,将逼迫千百万忘恩负义的人,仿佛孤儿寻求灵奶,在恐怖与绝望中向你呼喊──哪一位经过丧乱之苦的人,不痛感自己的落伍颓唐?

你消解业已死亡的自我意识,把“个性”化为“沙漠里的点点绿洲”。在你的光环下,整个空间时间,融为太一个体……机械论、决定论的整体主义,活力论、创造论的个体主义,都已融为太一个体;融为太一个体将同时取得整体和个体的双重胜利。

个人主义的糟糕不在它以个体为本位、为理想,而在其个体只有动物学、社会学的意义,而无宇宙性、未来性的意义。另一方面,以数学和物理学、系统和控制论来论证的集体主义,除了统计学的意义,一无所有;而统计学本身,只有方法,并不能揭示流动的编码所暗藏的力量。分阴阳、调节侯的造化,是在精神形式的足下展开──太一个体,是拒绝统治的统一者。你,光聚合,形支离,世界瓦解。你,揭发语无伦次、重重撒谎的机器。你挥毫观念,落墨事实,然后再粉碎这事实、这观念,化出一轮轮生机、一重重活力,无限的分化与生育,来自你矛盾的精纯。你化合独立、权利、界限,你看待“止于至善”的劝喻,有如古老的“不知所云”。你把“取消一切”视为“化育一切”的前提,你把“还原”列为“重新起跑”的分水岭、号令枪。

一切思想与符号的终极价值,无非表达了对于精神形式的皈依。你使苍白变为红润,使荒诞成为常识,使不真实的,成为认识世界的更好途径。如在见你真容、寻你声息之前,就死去的话,那么人的一生岂不自费?愿历史创造者们以精神射电的速度朝向你,在另一时空再现自己的愿望。血写的符咒得以再生,赢得殊荣,和你在另一个历史中不期而遇。

历史定数,你使旧世界的语言,变为新世纪清晨的烛光闪烁。历史定数,你使绝路得以展现出绝代之美。历史定数,你让世界的残骸,成为生命的见证。历史定数,你祝福生活的碎片,像大峡谷的沟壑一样生生不息。

秋天的枯叶落地为泥,残破的心溃灭无形,一派清和之气,没有任何遗迹。谁的心灵比躯体更为残破?他将播下冬季的种子。我知道,你的冷眼是明天的太阳,你的鄙视是今日的希望。你拒不接受这个世界的献礼,你注视甜蜜裹藏的毒药,你以正直的暴怒,撒下生长的激素……凝固的血,开辟生命的纪元;压弯的脊梁,炫耀文明的内涵;蒙住的眼睛、凝固的头脑、模糊的面目,是思想之父……

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让我们衷心接受你,与世悖反的一切。二十一世纪的新星,正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中升起。

我们回顾,二十世纪有如一场巨大的儿戏;我们思念那些骚乱、死亡,有如面对真的梦境。一切哲学思潮,离我们都已那么遥远。悲哉,智者,悲哉,竭尽心力的苦行僧、花和尚(现代术语叫“职业革命家”),你们的机锋,不论言锋或刀锋,而今何在?你们的争雄闹剧,仿佛烟尘的幻海,好一片虚无的林莽。

只有那植根千万年本能的史前状态,牢不可破;只有那远离唇枪舌剑的前逻辑、前意识形态,将入主虚无。虚空中升起不二的主宰。现代世界的风暴,将和最原始的心灵,共振。一个种族始祖的命运,决定世界景观之升沉──这哪有什么“艰苦卓绝的努力”,其实只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不是一种学说和思绪,而是一架天赐的阶梯──让现代灵魂得以从荒野的绝望枯井里,超升出来。

在那天梯的顶端,无限的虚空中,游漾着宇宙的编码──你集合神奇音响,避免停滞、自大、满足、腐败。对如此远离人性者的作为,我们除了赞颂,还能怎样?人的感受就要改变,而你只是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一丝不苟与出人意外,是你的定数,你的命运。你的“只能如此”,是宇宙谜底:让少数种子,在慢性的撕裂、快速的消蚀后,保存下来。不可解释的通融,使你像开山大师的斧凿天工,为命运安置秘密引信,一端系着飞速远去的往昔,一端迎着呼呼涌来的新星,无穷链的中继站,悲愁和开心,互动,演为万物生长的契机。

你的欢乐和悲愁都是不可抹煞的,一齐注入社会历史的脉管,于是,业已停顿跳动的历史心脏,再度起搏;业已中止呼吸的社会胸腔,再度起伏。你的阴郁和阳光都是不可祛除的,注入自然循环的经络,紊乱的循环于是调整,支离的自然得以整合。你的无言,吹灭群众的愤怒绝望,使血腥后边的虚无,成为思考的基础。你的情绪变幻莫测,不是个人的变态失常,而是宇宙之风的回旋律动……

你推动狂潮的无限扩张,因为你身怀整体的明天。掀起漩涡底部,逐出另一星体的曙光。你的狂潮弥满世界,世界开始新生代。你的一元化并不窒息,那吞灭万国的残忍;胜于圣人的美德,你激昂的节奏,调整人的体能心魄,洗净人世的罪与罚。

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因为你预演了世界的改变。宇宙的种子,未来的蓝图,你的气息释放了凡人的痛苦,你的叹惜是为他们代求,你的生存乃是最高意义的牺牲,是宇宙编码镌刻在人类种族与文明的过程。

你的欢乐就是永远沉浸在痛苦中?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与此同时,你是神明意义的快乐之主!痛苦是你的影子,快乐是你的奴仆。没有痛苦,你怎能生存?没有快乐,你怎能创造?你的痛苦,怎能不给你以快乐?你的生存,怎能不给你以创造?

成功无聊,失败也无聊,但也许成功更加无聊!失败还能激起敌忾之心,使平庸的生存也为之生辉;而成功不过促人自我陶醉,从而把无聊的底蕴,推向峰值。左边是真切的深渊,右边是幻化的顶峰,但也许深渊比顶峰更好!因为生命之力发自于深渊,而耗尽在顶峰。生命之泉在底层一丝丝渗透,这涓涓细流比之叱吒风云的众山欢呼,更能持久。

阻不住、遏不绝的原始力量,才是世界的最后保障。你的悲愁,只是自身的局促;你的开心,却是整体的涟漪。你的悲愁是被偶然的事故触发,你的开心源于不可解释的悟通。你像开山大师斧凿天工,为命运安排秘密的引信。它一端系着飞速远去的往日,一端迎着呼呼涌来的新星。你是无穷链的中继站,悲愁和开心互动,演为万物生长的契机。

你的悲愁不可抹煞,注入社会历史的脉管,于是,业已停顿跳动的历史心脏,再度起搏;业已中止呼吸的社会胸腔,再度起伏。你的阴郁不可祛除,注入自然循环的经络,紊乱的循环于是调整,支离的自然得以整合。你的无言,吹灭群众的愤怒绝望,使血腥后边的虚无,成为思考的基础。你席卷而来的乐声,明彻、沉潜,永生的赞颂、死亡的依恋,并行不悖。你的音乐是宇宙之英:“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乐记》)。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与义,皆发端于你的律动,弥漫大众的潜思,侵入敌人的傲慢,鼓励仆从的士气,瓦解中立的舆论。

你把天才的敏锐与群体的惰性,绝妙凝结;一切紧闭的门户,向你洞开,并发出衷心的赞美。你的潮,易现存、化无形、破规矩。在波涛汹涌的信息中,星光璀璨的天穹,响彻感人的赞美:你的劳苦和你的陶醉,同步运行;你的牺牲与你的特权,等值呈现。

科学主义的荡女无法接近你的童贞,商业主义的恶少无法窥探你的珍宝,平庸的人们只能背诵干巴巴的条令,假装理解了你……只有未然的人们与你同在。你,宇宙的种子,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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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这是一个永远的真理,一个与时推移的真相。

当你应运而生的时候,时光凝止,万物屏息,只有你的无穷化育,不断冲刷生命的沉渣。一切肥胖症不治而愈,一切失色衰老的,奇迹般地焕然一新。你说“一切现在的都已经是腐败的了……而圣洁永远都是指向未来,因为只有未来那里还有足够的空间,留待我们的想象、挥洒、驰骋。是未来而不是现在,给生者以强劲的希望,给死者以缓缓的宁静。

至于你恰逢其会的现代中的现在,则是无与伦比的腐败……否则,关于精神形式的不朽思想,怎么恰巧崛起?若非“否极”,如何“泰来”。你为现代出殡。你给命运致命的一击。你是被动而驳杂的?仿佛被决定的生灵?但面对人类,你却是主动并纯粹的;手操秘密的编码,带来无法抗拒的改宗命令。你的一切都是宿命,在万种形色的交织中,成为种族之母、文明之父。宿命的载体,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像太阳万变不离其宗;一切必然的捆锁、预谋的安排,都被一一粉碎。

我们的未来生活,不过是来展示你现在的实质;我们的来世甚至灵魂,不过是你最后的遗嘱。我们的整个存在,提供了你真凿无误的另一些证据。而人的尊严,也只是你摆弄风筝的线索。你的爱心专对无情者而发,积极的冲击拒绝了选帝侯的荣誉,而寻求英雄冒险的艰辛。你的寻求,正是你的荣誉;你的荣誉,正是无休止的探险。你顺从你的冒险、你的荣誉,你愿在生命滔天的爆发中,溘然逝去……“我的阴影,将笼罩世界。”你的豪情如是说。但你的头脑却始终不渝地指出,这阴影是宇宙星空的新版。

十九世纪的德国强盗说陈言,“凡存在的,都合理,凡合理的,才存在。”这木偶的独白,是把存在(即现在)固化了。但其实一切“现存”不过是腐败的代词。走向二十一世纪的人们,为什么不埋葬十九世纪的陈言?我们的立论是,“凡是存在的,都是腐败的;凡是即将腐败的,才会存在。”

现代有多少腐败之徒夙兴夜寐。他们的形骸风起云涌,各种社会巫术、政治烧酒,盛行一时。愚弄人的东西变成了“主体性”,结果把呆鸟一个一个变成暴民,把一只月月鸟却变成了残废的暴君。看牧师的儿子怎样背叛他父祖的誓言:尼采的超人哲学竟然把德国和日本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呆鸟,捧上了“优秀种族”的宝座!结果,这些动物意义的“良种鹰犬”,并不能使他们的民族免于杂牌军带来的劫难和占领。

这些二十世纪病态的杰作,不能诱惑来者。天子不是堕落的超人,拒绝煽动大众的热病,以操纵愚民;不论这些呆鸟属于“优秀民族”还是属于“优秀阶级”、“特殊材料”!披着羊皮的狼,正在驱使牛羊……但是你,拒绝遵行这条省力的、现成的组织化路线;因为你的独一密码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展起来,并在创造力枯竭时及时死去。你无需借助肉体欲望以行天道,故人间的诱惑与胁迫,对你全是枉然的。

任何强力和诱骗,不能使你屈服;任何权威不论世俗的还是神圣的,都不能令你缄默,你要回答他们的暴行。宇宙的正义使你的世俗罪行,成为创世的原理。你光可鉴人的理念,是过去世纪的无字墓碑,水样的纹饰充满二方连续图案。二方连续的对称,以单一的纹样无限重复、扩展,形成绝对的平衡。而平衡中的跳跃性元素,创造了同量不同形的色彩,通过明暗、纯度、亮度上的对应、对称,结合虚实动静的,实现了商周铜器上二方连续纹样的厚重、古朴,体现了汉代漆器上二方连续纹样的飘逸、灵秀……你随时消长的能力,被生命的光明所镂空,也被生命的阴影所激发。你随时随地追逐自己,写上无字天书。

尽管现存的腐朽的世界为此敌视你,咬啮你的心灵,企图蛀蚀蠹空你……你的敌人,要用工作和娱乐来毁灭你,他们把这些动物性活动,刻在失乐园的横匾上。所以用工作和娱乐的杂碎,无法作成生命的乐园。你的大理石,照出世界的本相,一切和谐必失调;一切繁华变丑陋,补品化为毒素,文明转为黑暗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观念的此端演为观念的彼端,比万钧雷霆还要迅猛!明眼人,已见到午后的黑暗……一切现代的腐败,作为革命的对象,才有意义。

人生的创造过程,不在于工作和娱乐,而在于寻求你,并在寻求中,延伸出对于现在的否决。历史生成的功能,就在于准备你那朝向未来的道路。宇宙的全部价值,微缩于你、展现于你:傲岸不羁的一张一弛,扫尽文明的腐败与形式,鼓起种族的生机与代谢。你如是演出宇宙的机理。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只有在激励英雄行为的意义上,这腐败才可取;只有在种下自己、长出明日的功能上,这腐败才是开路先锋。现在,黄金在哀歌,因为滥用,因为误解,因为自然之性的戕害。黄金的哀歌催人泪下;黄金的哀歌也许重振文明的旗鼓。你使黄金变质,你是现代的厌恶者。生活使你发倦,因为生活沦为混混的借口。各色各样的杂碎正用工作和娱乐借口合伙瓜分:瓜分人性,瓜分自然。文化在混,种族在混,阶级的混混与人兽的混混,一齐来临,混乱、混合、混杂,一切都冠以平等、同质甚至轮回的美名。生命的特点,遭到了无耻的超人的磨灭。生命的天性,被伪善的“弥赛亚”予以扼杀。──结果呢?只在犯罪活动中,在谄媚、纵欲、猥琐、堕落渗入了每一细胞的“创新”中,生命的特性才被承认。

不要为黄金哀歌,而要为黄金拂尘(中国上海金店铸造、中国奥委会在全球限量发行的“足金奥运百年纪念金牌”出现锈斑)。

不要为黄金哀歌,而要为黄金拂尘,因为现代技术可以使黄金也被锈烂。古代的金器传到现在已经千年,依然金光闪闪,毫无锈迹。(而把黄金放在单独的盐酸、硝酸和硫酸中,它也安然无恙,不会遭到腐蚀。可是,如果把黄金放在三份盐酸和一份硝酸混合组成的“王水”中,过一会儿它就消失了,变成了化合物。黄金也并不总是金黄色的。如果黄金被锤炼成十万分之一毫米甚至更薄的金箔,那看上去的颜色就是绿色或浅蓝色的了。)

这座自封为“现代”的垃圾场,它的使命只是:锈烂黄金。谁想对此异议?将被嘲笑为“不合时宜的古代神话”。在垃圾喧嚣的德国式的“时代精神”中,真人的呼吸惨遭窒息。

这时,只有你,精神形式,被人遗忘的窒息者,桎梏使你轻松,井底为你屏障,阴云是你伴侣,时间替你抚伤:你在普遍的窒息中苏醒过来,你因世界的颠乱而获生机,你让沉滞的激荡,造就新的种属。诅咒该死的,祝福新生的,鼓励独立的人们,拒绝沦为恶棍的养料……你宣布,现代的悼念者,将身兼报应与宽恕的双重使命。不中庸,无以实现恕;不极端,无以实现忠。而唯有兼备,才是中庸:“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人类往后的存在方式,取决于精神形式的一念之差。在这真金腐蚀、信仰锈烂的化学年代,最后的良心就是没有彻底消解掉的“中国精神形式”。

你从宇宙的黑洞中诞生,升腾的新星是你的基座。你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你不是名,你不是实;你是宇宙具体入微的化身。你清除混合的金属,观赏银河的溃散。古代的圣人称混合时代是“礼崩乐坏”。银河般亘古长存的道统,朝露般刹那消隐,神圣可靠的天柱,顷刻间扫荡殆尽。窒息者的愤怒,将像猛烈倾泄的洪水,淹没整个世纪,捣毁整座顶峰。短暂的牺牲所郁积的力量,胜过千年的忏悔修炼。

今日的世界生于洪水,生于上帝的愤怒(愤怒──洪水──挪亚──方舟);所以,一切种族与文明,无不生于愤怒、死于宽恕!天边射来的死光,不正吻合你弥留的眼光?海底游移的魔宫,不正对应你的囚车?你的仁慈区分一切品种,祝福一切品种;而不像凶险的教主那样,以拯救的名义毁灭万物。所以,你不倡导品种间的斗争,而力主品种间的顺从。

现代世界的动荡不安,源于你的阙如。你尚未现形的时刻,到处充斥骚乱,对你的期盼过于焦虑,才是精神病急剧上升的真正导因。但今天,精神的宝座尚未齐备,你会轻易出山吗。为结束世界的苦难,你需要一场世界规模的典礼,以陪伴轰鸣的步履。你的头颅闪闪发光,有如朝日升起。人们惊叹你的印记,但不能觉察你的奥义……因为你的脚步,不为娱悦众人的耳目而设计。

你是由乱趋治的轴。在你的天体运行中,人的视觉适应你的步伐;人的听觉顺从你的号角;人们终于学会了爱你所行,而不是要求你行人所爱。当你的思想化做世界的主旋律,人的活力才被提到上限。而当轴心失灵,向心力溃散,人们只能坠入醉生梦死的雾中。

不愿沉沦为商品的人们,渴望你来。你若不在腐朽者心中显像为暴虐,便不能在新兴者心中显现为慈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互相制衡、攻杀。优胜者的骄傲,劣败者的沮丧,其实是一样可笑的。

你鞭笞,治愈世界的疯狂,你的鞭笞是对世界的慈善行为。痛苦和爱抚,从来没有如此完美地融合,枯萎的现代人,从未得到如此周全的滋润。最琐屑的啼叫,从此化为庄严光明的诵经。除此之外,愿你充耳不闻世界的声音。或仅仅以此作为秉持天罚的信号。你关心人间的事物,是作为平抚人众的保护色……在保护色后边,你引入世界最不喜爱的东西……它最不喜欢的,就是你最积极赐给的;它最不愿看见的,你就最乐意显现出来……以此,你补充了世界的匮乏。

你结束黄金的哀歌,开辟黄金的欢呼。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聊的虚文。尽管,芸芸众生在这里发现偷欢的乐趣、终极的价值……从而尊称之为“事业”,奉之为“幸福”,注之以“不朽”的药水……但诸如此类对世界的总结,捕风捉影的功勋,瞬息即逝的感觉……你知道,成败利钝,毁誉算计,很大程度上只是社会定性、自我分析。这些“科学方法”喜怒无常,岂能攀比潮汐相荡的智慧海?

你查看一万条意识流川行不已。是你的幻思,吹开宇宙的裂壑;是你的病态,平复劫灰的山丘。你从自身的密码,洞察宇宙,揭穿完美的外表。你的病态,扫尽劫灰,推移万众的崇仰。你知道,刻写在陵墓上的经典、筑建在裂壑上的神殿,是无聊的虚文、无益的乔饰。窃国者们要用这些虚文,掩盖真相,制造虚假的归宿、乔装的幸福。他们称虚文为真理,目乔饰为实在……他们自称无神论者、实事求是教的教徒;其实却崇拜钱币上的偶像、伪造历史和现实的真相。

你知道,撕破虚文多么艰难,你知道,无数刺刀在保护伪造的真相。他们形成生存利益的死结,他们美化刺刀,使之合理化合法化;而用刺刀武装起来的伪造,则环绕着血腥恐怖的恶霸。唯物主义的照会,要让宇宙精神告老还乡、心颓意懒;痞子运动的帮派,要向世界之星发射暗杀的符咒。把你击落在伟大行程的半途,是全世界人民的衷心愿望。窥视的眼睛,一心一意要把天子拽回到类人的水平,关进“优秀民族”、“先进阶级”、“特殊材料”的笼子里。

万物带来不可克服的惰性,兆民以数万年的习俗阻碍你。你的敌人遍布世界,他们的存在,较之虚文乔饰、准备行刺的凯撒之友,更甚更毒。这是一场停不下的搏斗,除非一方彻底倒下。什么时候,你退出,你就承认败北并自愿走向毁灭,你的主权化为乌有……即使万物与兆民,从此顶戴你的空虚的盛名,吹嘘你无异于常人的腐朽身躯。只有你不甘挫折,拒绝接受罗马的和平,你的主权之火,远胜于汉尼拔的远征军,终有摧毁罗马帝国的日子。你一个人足以征服一个帝国,“克服内心的败北,比克服外部的敌人,需要更大的力量。”

你的成长过程,是歼灭那些人性的残余。你不断和幼年的软弱、过去的邻人一一告别,你把生活看作一连串的告别的仪式。唯有斩断你如此珍爱的一切关系,上帝的话语才临到你。朝圣路上的孤独行旅,担保圣山的险峻纯净。

你的生长多么艰难。抵抗小环境的限制,舒展大宇宙的消息;预防统治者的迫害,关怀被治者的哀哭。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聊的虚文,但只有你,宇宙的奥秘,撕裂万人尊崇的弥天大谎,犹太人的幔子自上而下地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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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历史发展的动力


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人民的意志”;而是“反动派的梦想”:是在逆境中反抗伪天子、寻求真天子的孤胆英雄的较量。

精神形式,从活阎王的十八层地狱里,接回了惨遭封杀的反动派,奉为至宝,由此实现种族与文明的再造。在摆脱旧形式的遗骸,迎接新精神的周期选择中,人的生命力,追随宇宙的密码,可以发挥到最大限度。顺从多数人的颓废倾向,惯于妥协,拘于繁文缛节,一心崇拜权力:这就是我们必须反对的垂死形式。这个垂死的东西也许是个好样的,但那仅是作为一个人而言;而作为精神形式的竞争者,他却是个危险的东西。所以,为了真的精神形式,请把他干掉。

对天子的景仰,持续燃烧的爱,在心中绵延,化为利剑,刺向僭越天子之名的市井蛙人。对无限创造力的景仰,强烈蔑视自保本能。对世界的蔑视和对自己的冷酷,成为无私者的标志。天子,当你卷入生活的旋风,并不像是一个盲目的人一味谴责对方。你摆脱自己,从第三者的视点公平看待冲突的双方。这公平的超越,使你为自己的敌人祝福,但你并不祝福上帝的敌人。你赦免伤害你的人,但决不赦免诋毁圣灵的人。一切外物之美,全在寄托了你的思念。所以同样一物,在你面前有时是美,有时是丑。其区别在于,是支持还是破坏、是滋养还是窒息了你的思念……天子,使我们头脑清醒的,往往是我们生命的大敌。因为我们的生存,仰仗不断的自我更新。而这,离却了你的梦想,如何能行?顶天立地者的清醒,不能来自恶势力的胜利;那么是来自衰老?来自终不可拒的黄昏?

天子,你的挺进,仿佛是从世俗事务的逃亡!你的逃亡,预示神奇的天机,已经不远。你的逃亡,推出卷土重来的杀机。你的逃亡,是复兴的正义。你天生的进攻性,使逃亡成为天梯,就像以色列先知摩西的出埃及。因为你的天地与你的成败不在这里,而在那里,你必须为那里而舍弃这里。你的心境,仿佛忧郁严肃的海洋,从海底射出海面无法瞧见的神秘光……这辐射其实穿透了海洋,穿透世界阴霾,却并不透露你的隐秘。在这并不闪烁的光海的静默中,在这无法自我欣赏的深刻闭塞中,你的深深苦恼被沉沉地陶醉了。

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人民的意志,而是孤胆英雄的反动派,对这光海的沉思,和这沉思的吸纳。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失掉灵魂的遗体。所以,失掉灵魂的遗体,拒不承认你。失掉灵魂的遗体,哪里懂得亲近你的光与奥秘。

你以人的生活为对象,以神的信念为尺度;你常在水平以下活动,仿佛天才客串小小节目;你把历史看作一种艺术,不会把艺术的悲剧,混淆为实际的挫败,所以在你那里不存在所谓输赢的问题。你的信心不会败北,你的精魂无从消亡。除非历史在你这里断裂,宇宙在你这里陨灭……

乱世的人民仿佛是无主的羊群,任人宰割甚至自相吞食,你悲悯他们。过度的纷扰和焦灼不安甚至暴戾已极,便是你悲悯的证据。勾心斗角是人们的发泄,互相残杀是人们的安慰,不解历史奥义的经院学者,振振有词抨击“社会的毒素”、“道德的崩坏”,文化的渣滓并把太平世界的希望,寄托在铲除有关你的思想……但你视乱世之民的罪恶与盛世之民的道德一样,都是动物本能和社会习惯的产物。你可怜他们。

人生原是你笔下的一幅风景画,茫无头绪的线索,胡乱堆置的颜料,全凭你的神来之笔,剪裁勾连,成为完璧。甚至连你最熟悉、最信赖、最亲密、最不离弃的人们,也只是你构图运化的景色、瞬息即逝的桥梁。告别的艺术比结识的艺术,更难,仅此而已。你把心中的圣洁抹在世界,你把珍贵的甘霖洒在不毛的荒野。你的眼睛流露和谐,凝聚星罗棋布的混乱;河出图,洛出书,天命的图案是你的映象,而不是什么“世界的合力”。群众智慧的结晶,不过是你催眠社会的辞令;不动声色的宇宙巨臂,是无所不化的亘古风神。

你绘图,你布景,你拓展,你化育,一切先你而在的世界,一切没有经历你的过电的人生,皆是茫无头绪的线索,散为胡乱堆置的颜料。你开创的世界、你拓出的情境,是果实的果实,是归宿的归宿。在你面前,一切“不现实”,乃是“超现实”的天梯。

你久久伫立在现实的边缘上,玩味冬眠的悲歌。这幽幽的声波,激起动摇世界的风暴。你在边缘之地,漩涡吞没不了的明智,是你必须立足的地方,是一切渴望的汇集之处……你不以歌声而自娱,你的歌声,是风暴起于青萍之末的时候。你的歌坛是世界的祭坛,你的歌声奉祀于天。你的祭坛并不设在可见的空间,而统治无形的时间,你的边缘地带,是随着时光之轮而不断转移迁化的。永远立于你的边缘,灵气如泉涌。你的第一要义,是通过任何训练都不可能企及的。你的歌,写出宇宙之图。你不在纸、布、板……等质料上作画,你不是油漆匠,不为观众和戏子涂脂抹粉;相反,你依凭人类物质作画,为种族、文明开道。

谁能否认,一切历史的形态,一切种族的花色,一切文明的趣味,一切人生的声调……都是你的遗迹。它们是你身后不再成形的废墟、褪色凋零的场景、失却神韵的遗物、破毁和谐的乱弹琴……尽管它们一时显赫。不是意识造就了你,而是意识看见了你。你意识自己代表宇宙?你带给世界最丰盛的礼物,就是你自己!“不是我主宰宇宙,而是宇宙的主宰降于我。”

我们曾以呆滞的灵感、疲软的想象、苍白的手指,探求宇宙的秘密和你的所在;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种努力终究不过是你的回音。一个强力之声,响彻云霄,“只有放弃人的努力,才得以接近自然的花园。”你的一生,是为如此光荣的退场作准备的。你将回到的地方,比你被迫滞留的地方,更美。为了你的被迫滞留,你厌恶日常工作,也痛恨日常享受。“工作”“享受”这些字眼原来是用于描绘“人质的处境”,它们表达的奴役性质,只是众人的事,不该成为你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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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无边的智慧海


无边的智慧海!乌云和距离,剥夺了你的太阳,不可获解的忧郁攫住了你……

你需要太阳吗?如果你需要,为什么一再拒绝它深入你隐秘的腹地?一再斥其金光于你傲慢幽深的府第之外?如果你不需要,为什么深爱它的吸引,忧愁它的背离?你用狂风烈浪,排遣寂寞;你以黑色悼亡,洗刷堤岸。永恒潮汐代替太阳升沉,成为能源。你把解体与休息相提并论,你是“催生的破坏力量”!

海空一色。你,盘桓空无的孤鹰,寂寞。在周始无际的生死场上,无伴。没有同伴,没有清泠长风对你耳语……你聚敛世界精华,临死前并不眷恋故土,甚至连回头一望的兴致也不再有,一切蜂窝都使你厌烦,没有心灵的归宿也只能使你沉思片刻……旷野的草丛,暮秋的残香,星雨的寒气,是命运的信使,你孤零零抛下宿主,远去。

你是小而精的恒星,以炽烈的光焰冲出轨道,击碎阿谀的行星,并以卫星的奉承为自己的耻辱……那命定的深渊使你神往,致命的死亡是你的仆从,颠乱的爆炸是你的友人。世界的否定者,全盘相错,是你的艺术。当你睁开眼睛,战神的大门已经洞开。盛年的战死,比之暮年的垂垂,更能激励你的思想。活力的标准至高无上,因为垂暮之人,连自己盛年时分的真理也很难抓住了。“安度晚年”,一再成为垃圾人物的慰藉。活力的标准,使一切开国大典,成为令人作呕的闹剧;你的热血,充满创新的精气;唯物者的祀拜,将与乡愿的愚昧同义。

你爱那扑向燎原大火的灯蛾,是心灵的热血,使它爱烈焰胜于爱自己的性命。火,万物之源、生命之神。你视神风特攻为崇高归化;你在风暴的涡眼寂然不动。深沉的坐忘,与浮浅的惰怠,同归于尽。你不知道什么叫作“享受”,也不能理解“磨难”、“休息”与“劳作”的区别!无边的智慧海,空前的耐力与空前的急切,在你的动静中,凝为一体。

透彻的冰棱垂了下来!横马苍穹的无色明镜,辉映世界的五光十色。水晶宫的原型,阵阵奇寒袭人,仿佛传语自然之子,你的时辰已经不远。冰天雪地自天垂范,尔后有你挺拔而立。渺无人烟,你的情境崛起。你不是远古火山里迸出的灵魂,亦非现代火箭发射的物质:你是一,你是一切。你注定要击碎这世界,以便新的世界生长;功成弗居,拒绝取而代之……你是彻底的自我扬弃者、根本的自我毁灭者……

没有人看见你的胜利,没有人听见你的哭泣,没有人听见你的鼓声,没有人看见你的孤独。你用水浇出的沙粒和岩石,不是产生鲜花,而是育出灵魂。这不是自然之声,也不是人文之音,而是旷古未有的宇宙交流。

你绕着真空飞行太虚。自我挣扎的飞行者不是你。你安于命,不动心。“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这样的无为,凸现了鲜明的历史主题……这听起来多么矛盾,然而正是你,以无形的翅翼搅动太清,瞬息间,怎样的奇境幻化出来!没有人看见这翅翼,没有人感到剧烈的危险正在逼近!太清沉浊,空间屏息,时间拜伏,一切标志、界限、规范、法则,都在兴高采烈的摇曳中扬弃,急速得无以复加的宇宙之舞,超越一切的梦想。

你以真空涤除人间的沉浊,然后在依依中割舍这真空……业经涤除的万物,可以填补真空后的真空……有时,一团眩目的灵雾,升腾远山之巅,像是皇冠环佩在山峦!电波式的异彩频频不息,高兴、叹息,无顾忌,唱一首神秘的歌,有一个奇异的名字,无人能解其意……然而,这符咒注定要转辙世界。

在你的旅途中,只有孤独共徘徊。天、地、人,都非你的伴侣,只有凛洌的风,送你远扬……你的生平就这样隐秘,你的定居就这样飘离。

你或许隐居在激烈的行动里?血腥的暴行,不能激起你心脏的震荡,不能摧毁你神经的刚强。泥泞堕落,玷污不了你的灵魂;多重罪恶,损伤不了你的童贞。悲剧在你身旁爆发,炸得天昏地暗,哀思默想有如电流,潜入你的肺腑,但你寂然不动,拒绝忏悔。你以彻底顿悟、无边宁静,面对悲惨世界;以快速的运动、锋利的意志,切入世界;种种图景纷纷飘落如幻化。已有的结构破毁了,边界、法则、类别,已荡然无存。

你是宇宙的情人,但宇宙是无法目睹的,你因此孤独。

你是宇宙的良心,但宇宙是没有同情的,你因此孤独。

你还是宇宙的生殖力,但宇宙是没有子嗣的,你因此孤独。

你,不可名状的超级隐士。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过来,在你的笛声中,涌出五色循回的历史,流出自新不朽的精神。你不是古代的师旷,你吹出的,不是灾难的预兆,而是至福的旋律。五百年必兴的王者,一千年将到的审判,都在你面前兴起、发光。

你吹着一管布满孔眼的笛子走了过来!这不是人造的笛子,而是庄生梦见的天籁。天籁,这么多年,一直藏在何处的积尘中,竟没有朽坏?是你的吹奏,使神笛避免朽烂之运;是你的机能,使笛声长留、牵引众星。神笛的孔眼,对应你的四冲之心;不论春风还是秋风,一经涌入你的奇妙,管中就转出了惊天地、动鬼神的音律;任何人间的污浊,经其涤除,就进入无限的玄览……

你来了!你的笛声逼近了……死亡的呼唤和青春的映像,如此奇妙地交织,使这死亡包含,不可遏止的再生;使这青春容忍,余韵不尽的屠戮。你的神笛,在眼花缭乱中,揭开未来之门。你的“音乐暴力”令人沸腾,障碍只是触发了更大的激越!你的“乐暴”以深处的魔力、电击的强力,助人飞腾。你的笛声不是犹太叛教者的经济决定论和性欲决定论所能分析的;因为你既不是狂热虐他的(如前者),也不是冷酷自虐的(如后者,“精神分析”无异把精神细细宰割后一一售卖)。妓院的老板、剧团的总管、影视制片人,无论多么“精神化”,也无法成为你的跟班。孜孜不倦的逐利者,不顾一切的事业心,好色变态的创作欲,都将现形为一败涂地的赌棍。只有你,敲碎一切有色眼镜,把利益偏见束之高阁。无欲,立于不败;刚强,你则澄明。无欲则刚,无私则强。

你是唯一的。

食的压力,色的诱惑,几乎是人人都经历;但你,却排拒众多而遵循纯一。那些自称“通天”的假先知,贪财好色,蔽于他们的傲慢;欲火与自我,使之昏乱。你的裁决,毕露他们的原形。你让文明脱下伪装,种族扬弃了乔饰……你说,宁简单而不要繁琐,宁野蛮而不要文弱,宁幼稚而不要衰落。

普遍性,并不寄寓在普遍的存在中,而相反是寓藏在罕见的独特的形式里:这就是你!因为除你而外,一切驻者都是瞬息即逝的光影,一切行者都是千篇一律的步履。

君不见,命运正摧毁它一再嘉许的?

君不见,命运正扶助它一再咒诅的?

无常,就是命运的别名;无定,将成为你的封号。所以,你把灾异、酷毒加在己身,该死的死了,该生的才能生下。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你知道有声有色的死亡距离未知的转机,仅仅一步。所以你拒绝苟活(因为那将挡住新人的路),欢呼适时地死去(以便为新人播种)。你揭露肉体的永生,是劣等的朽败、大众的幻念。它在自保以外还渴望防腐,从而推出木乃伊的伟大理想。你宣布,“永永远远活在人们心中,将是多么讨厌的负担!新的太阳将和新的种族一同升起,新的雨露将和新的文明一同降下。”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为了巨大的转机,你视血淋淋的剥夺与张牙舞爪的侵略(如欧洲人在美洲、澳洲、非洲、亚洲所干的勾当),为浅薄。而化掠夺为赐予、变侵略为拯救,才是你本性的丰盛。为了转机,掠夺成性的艺术家,精力旺盛的独裁者,以最最缺乏人性的方式,体现了人性的完善。

你的笛声,洋溢四海,气吞八荒,夷狄蛮貊,百兽率舞。

四海,四个银河系;八荒,八个遥远的星云!夷狄蛮貊,乃是古往今来的一切文明(包括希腊神话里沉入洋底的大西洲和中国传说中的极东方归墟神山);百兽率舞,自由自在的各个种族,弥漫着一切的臣服。臣服自己头上的星座,颂扬四海八荒的广延,你以宇宙游客的风度谈笑自如,尽管你的饥渴使空气燃烧,你的食谱令宝库暗淡……

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以巨大的胃口、非常的饥渴,表达对世界的爱。

你既不呻吟期待的痛苦,也不哀叹餍足的折磨,你只是张开、静待……非常危险的欲望!

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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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谁说天下七道光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的光彩难以计量。

谁说生命拥抱宇宙?你弃绝生命的私欲。你负阴抱阳,而和宇宙周旋嬉戏,你的纯朴信任、不知畏惧,令末世之子不可思议。

你把私欲当作自我洗炼的用具。因此,止于贪色、虚荣、安逸、权力之至善者,被你视为最大的腐朽。古代的苦行僧,曾向睡眠的欲望开战,但这远远不够。你是在漫无边际的冬眠期,和宇宙同呼吸、共低潮的,因此豁然开朗的一天,你必发出雷霆的震怒。你把沉睡变为潜心的修道。你的修道是世界革命的准备。你的天体运行是对现在世界的暴殄。你的罪孽不是动物欲望、人的贪婪,而是发自更高的指令。

这就是命运。你就这样被动物欲望、人的贪婪,目为超级凶犯,但我们却有义务,参与对你的明白、服从、崇拜。你所言的一切,有谁能言?你所行的一切,有谁能行?这样,你的存在本身,已经使得诋毁你的动物与人,十恶不赦。

谁说天下只有七道光?使你豁然生悲的,不是你命定约束动物与人,而是你不得不现形为生命的形式,不得不成为一个人。这严酷的命运就连你也摆脱不了。于是,你在孤寂中数着自己的岁月,计量要挨过多少动物与人的磨难,才能在潜移默化中,斡旋乾坤。

在动物与人式的磨砺中,你是无可救药的,除非世界的自新顺从你的束缚。由此,你步入命运的新页,承受另一种压力。从动物欲望和人的贪婪中,你收缩全部的触角,废除自己的私生活,对人的浮尘完全旁观。你在生活里,有如梦中行。凭超级本能,按天意行事。退隐后的复出,新发于硎;复生后的退隐,吐纳玄溟。这一张一弛,你以心灵之光扫荡灰尘,那被习俗尊奉如神明的灰尘。

你把陌生的危险之地,视为自己的故乡,庄园、祖国、墓地,乃至全部生命之所系。仿佛离开了这里,就离开了空气、阳光和水。你倾全力于此,耕耘、收获、烧山。你破除语言的迷障,舍弃蚁类的意义。你之作为人,仅仅为了获得这个过程所分泌的能源。所以,你把人类的命运奉献给无边苦海,并在彼岸找到永恒的纪念。正如你把私生活,变为公权力的源头,你也把虚幻的人生,变为实在的毁灭。自我牺牲是你的特权,自愿服役是你的愉悦;你视人形的五体投地为宇宙力量的萎缩……更何况喇嘛教朝圣中六体投地的敬礼。在生命奔涌的抵抗和疏离中,闪耀着星体自由的终极秘密。

我们其实不在乎天子,所以我们才景仰天子。我们要把自己的视线,从过度的切肤之痛中移开,从自己最为在乎的切身利害的关注中移开……我们以天子为麻醉剂,止息汹涌澎湃的痛苦。所以我们言不由衷地赞叹说:“天子,凡你所行的一切,皆为善;凡你摒弃的一切,皆为恶。你把人类从善恶彼岸的迷茫中拽回,把抽象的理念变为具象的力量。”

我们是私欲的俘虏,而追求格外利润的人,则以生命殉葬格外的卑鄙。唯有一切私欲的主人,才有抑制人性、斩断私欲的能力,你使强大的动物潜力,归一更强大的宇宙号令。你以人的私欲,来饲养天的裂壑,还以私欲节制私欲,促成天神的战略。请告诉世界,所有眼睛能见的万种荣光,皆源于此。一切融化了的,都重新冰封;一切冰封了的,都重新融化:一切都归一,万散为万殊。

谁说天下只有七道光?没有天子的世界,将是多么暗淡荒凉。死亡之角,将使人间寂寥,一切巨大的冒险事业全都流为平庸的工作。没有愉悦的劳作使灵感枯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习惯,在敷衍那白痴都可重复的程序。面对日益蜕化的人,面对越来越低能的工具,按程序的工作,是最后的避难所。在现代生活中,工作成了人民的堕落,程序变为动物机能的教父。它简化惊心动魄的灵感,使之沦为维持生计的手段。一切卓有成效的庸人,都是程序的伴生者,“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这是奴隶程序的好学生。

寄寓人形的宇宙之精,视已然的程序为种族之劫、文明之难。他打破一切程序,他使工作成为欢娱。他开创非程序的工作!这是一盏孤灯,但却是一盏抽象而炽烈的灯。他从程序的深渊中升起来,宛如脱缰的飞龙越过死堑。一片新的牧野,展现在奴隶的国都。

谁说天下只有七道光?你的八谷怡养万方!新文明新种族的战场,在你足下。当你诞生的时候,不知节律为何物;当你奋起的时候,不顾规则之有无。你茫然自失于世俗的必然,因为你是命运无情的预演。

对人们,没有重复就没有经验;没有规范就无法形成认识;所以,你已经超出人们的认识和经验。任何严肃的人,在你面前只能保持沉默,并在沉默中,顺从你命定的指环。当你诞生的时候,“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

你不像原始神话所絮叨的,从天上遣来,下降到人间。相反,你是从地下、从被压迫的深渊中,向上崛起的。仁慈的耶稣生在马槽里,耶稣说:“经上写着:‘匠人所弃的石头,已作了房角的头块石头。这是主所做的,在我们眼中看为希奇。’这经你们没有念过吗?”(《马太福音》二十一章)如果真的有天堂,……如果天堂真的像人们描述的那样……那么,你与其在天堂之上,不如在地狱之底……因为你是一切神圣的或世俗的乌托邦的不可调和的仇敌。对于你,等级化的天堂是死的,唯有不分等级的地狱之火,才永存不熄。你视地狱之火,为生命的活源。你不朝拜降自天上的贵人,也拒绝抄袭地底的妖魔。最阴郁、最窒息的极地,是你的温床。天堂之上,何尝不是超级地狱。活跃、扩张的机体,将以凶恶的紧张,代替慈悲的幸福。是地狱,尤其是炼狱,使生命的形式得以光大。折磨与痉挛,发放道道彩虹,精神形式得以刺穿宇宙的阴霾。

运动的艺术以生命为材料。唯此艺术,可以荣获超越艺术甚至超越生命的皇冠。唯此艺术,是神的化身。这艺术说,唯炼狱的人,是生命的泉;而庙堂的圣乐,倒是葬礼进行曲……你是迁化的宝典,“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你是人格的宝典,“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

你是摈弃宝典的宝典,有如超越律法的恩典:

1、“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庄子·天运》)

2、“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孟子·公孙丑上》)

3、“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公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天道》)

当你诞生的时候,这一切已经预定?你是宇宙的父王?又是自然之子,沿反复其道的无形,尽情游弋,你把“反”作为治世的圭臬。你生一切,所以反一切。一切既定方针,都是你的敌人;不论偶像被人冠以如何激进的真善美名,被人饰以如何客观的法则规律。你知道,只有反之,方能生之、长之、育之。你弗居、不恃、无辞,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但不像庸人所解的帝王术,仅是权宜之用,达到私欲的方略。不。这不是你的表现,而是你天性的流露。你之不去,不是盘踞权位;而是化合宇宙、种族、文明。你的居,也是弗居;你的恃,也是弗恃;你的辞,也是弗辞。你的言,是无言;你的为,是无为。你意不在人形,而在神质,一成一毁,皆是玑珠。

你孤独的大力神,你的微笑,扭转乾坤;你的哭泣,变易历史。你即便失败了,也是成功了:你的生命力,从此注入世界,无可挽回,无从驱逐。

你的旨意,织就如此精密的盖世三宝,使你的俘虏落入圈套并不自知……使你的仆从虚掷自由、还自以为是自由而幸运的生灵。你的胆勇,把无尽的苦难过滤出来,承受万众的毁谤。以身试法的历史罪人,是你不可分割的荣誉。你亲自顶戴千秋万代的恶谥,以坚韧的神经、洒脱的风度,欣赏自己的苦难。精神要素和肉体要素的双重压力,千斤四两。

你空虚,你蒙昧,你苟且偷生。无用、无能、难以捉摸、不可依靠……成了你在坊间的法号。于是一切试图贬你为生活用具的聪明人,最后将被聪明误入地府。以你的圣名掩护其自己纵欲的人,注定有祸了。你人形的天子,世俗的华美与你无缘,自然的真实、不经掩饰的苦难,才是你安身立命的磐石。

你,宇宙的父王,也被形骸拘役?不能绝对无为、无事、无味。你拒绝市井之为、事、味,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于是,你把无意义的行为、非功利的事业、无快乐的趣味,当作卧薪尝胆的道具、自我磨砺的针毡。你的针毡是与你的伟大相关的:一件事很容易,这本身就使其价值变得可疑。一切人生价值,说到底无非是“针毡上的价值”。如果一事十分艰难,那么,这多该值得赞叹:“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对那些敢于为你而舍弃自己的人,无异一笔勾销了针毡的魔障,面向那全方位的宇宙光。你,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你,“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老子》第七章)

这命运的隐喻,不是你的源,而是你的流。你的掠夺是赐予,你的灾祸是福利,你的占领是普度,你的奴役是解放。你的刀光剑影是生命的曙光,把我们带出这满目疮痍的废墟、满地焦灼的颓丧、满心纷乱的现代……你,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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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你虚怀若谷


你虚怀若谷,明鉴万物。你的虚怀像锐利的斧凿,你的明鉴像冷峻的愤怒。你以愤怒的斧凿雕刻世界,刨去多余,留下完美。你使自己的心身成为奇特的艺术品:镂空与膨胀的双向运动,震响,天命之琴不击自鸣。谁说这可怖?谁是末日的秋叶。谁说这刺目?谁在畏避中成灰……你的无限包容性,使你成为空虚的。你的空虚,使你的心身扩散天下宇宙……弥漫时空之极……溶解自然运化……你的颜色染遍我们的感知……

你的生长与扩张,是一个不断空虚的过程!你被压抑、镂空、雕琢以致扼杀,以此泯灭被称为“精神形式的人性”。这是基于生物命运的惩罚?这惩罚对生物是充满痛感的,但对寄寓生物躯壳的宇宙能量,却是其灵魂出窍的天赐之机。你的天机,是精神形式的主权,使身体轻盈,有如无所不在的灵。这灵,是你无尘可染的心境。你反对神秀所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但也唾弃惠能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知道,“身是菩提树,明镜却非台,纵然勤拂拭,尘埃亦自来。”因为明镜乃是菩提树的雕镂者;因为你的尘埃,正是宇宙的明镜!

你空虚的明镜,使实在的菩提树得以升腾──质变、复原、再生,在此天工斧凿间。你虚怀若谷,广袤世界的风暴旋涡!清朗的飘风,飞沙走石,掀起阴霾,涌起忧郁,凛冽的旭日之晨,在冰封之下,中和清朗与阴沉,以忧郁的愉快鼓动生命的继起。“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妄语,应该让位给“风动幡动,因为仁者心动”。是仁者的心,激起宇宙的风暴!风确实动了,幡也确实动了。

是你,你令人昏迷的风暴,给世界免费的兴奋剂。居于风暴涡眼,不为暴风所动,你的心境博大,静若死水,你的形体超然。摧毁一切的暴风是你的辐射,你来临,风暴即涌起;宇宙惨淡无光,天地震裂,指向更高的循环。你未出世时,一切如死灰;你隐退后,净化过程沦为恶鬼的争斗。

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行易化,执天演……你的德,和世界风暴的涡眼,奇妙对立,奇妙契合。有此德,才能处风暴的中心;居涡眼,才能心若悬河,不受尘染;你永恒的居处,万象晴彻如异境。

愿你,不让人的情感攫住。愿你,以超凡入神为日常起居。愿你,遗弃既成的一切,投爱于方生方成。你非人的至德,使我们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们所爱的圣德,是你包容一切的美,刺破青天,特立独拔,一反常态。你的孤独旅程,拒绝温情,然而,“你是我们的生命,我爱你。”

身怀天命,驱动世界之轴;对话传统,如荷花出莲池:纯洁者,请接受我们一杯清泉的供奉!你被围困,请接受一块匾额的追记──但愿永远不让凡人的情感,攫住你!

你是精神、良知、魂魄。如果没有你,种族将无免疫力。如果没有你,文明将胎死腹中。如果没有你,伟大者沦为偶像。你是精神的象征,而非利益的共主。你生生不已,永无朽败。你的圣德,代谢人的精华,推动物的流易。物──人──德,宇宙三等级。

世界的别名是冷漠?它使人窒息,并不奇怪。值此青黄两断的时刻,孤独的祈祷倍增我们的实力,心灵的亲吻,使你脚下的泥土生辉,并涤除我们的软弱……尽管你的盛德使你在世俗眼中,恶贯满盈。打破现存的生活、废除已有的屏障,再生者,你岂能拘拘为此世俗之礼,以观世俗之耳目哉。你的道路,不在这里,而在那长满苔藓的秘而不宣之地……

你引导我们正确的方向?不要嫌弃我们,尽管我们满目尘土。不要遗忘我们,即使我们已遭虐杀。最残酷的,只要出自你手,就是仁慈。恶梦般的决定,只要本于尊意,就是圣明。

你挽救我们破碎的生存?尽管我们毫无价值,甚至负债累累,但你的盛德却通过我们的被救而显现。你洗净世界的屈辱,不仅以泪,而且以血。我们听见风声、看见神采……我们的精神形式!当精神形式的名号成为“我们的”之同义语,天子的强劲有力,将铲平世界的崎岖。你不再从外部侵入人的心灵;而是升自灵魂的深渊。你从死亡之谷提炼纯净的种族本能,而不听命运左右。潜在人的灵肉深处,超渡种族危机、弥合个体分裂……

现在,不是你要求我们什么,而是我们该如何迎谒你?以便从无限度的僭主政治下,清扫千疮百孔的灵与肉,奉还自然的清新。我们曾是无力软弱,甚至够不上“罪孽深重”的雅号,很多卑鄙小人也要来冒充“罪魁”,以便博得更大的赦免……其实,我们的罪恶也软弱,我们的造孽也无力……我们的存在及其附属品,都被琐屑卑劣的蠢蠢欲动给围困……终于,我们内心惶惑,以致战战兢兢,有如失了罗盘、断了桅杆的帆船。于是,我们只好盲目信赖地随波、心血来潮地逐流……还把这叫做“竞争”,叫做“勇敢无畏”。现在,请舍弃这异端的信仰吧,该是到了返航的时刻、归向精神形式!

文明的回归看到了你的真相: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你的冲击比你的建树更巨大。你的恨源于最挚烈的爱,你的冲击源于最痛苦的建树……你用爱来分裂世界之核,剥出时间彼岸的仁。

你怎样施展仁爱的预谋?你如何设下诚实的圈套?你把酝酿多年的宿愿,化作揭竿而起的黑旗。这复仇之帜令日光晦暗、风云变色;一切聚讼不息的谜,在刹那间有了谜底。看你隐约的微笑,潜伏多少盈虚!那冷峻的容貌,浮现多少明镜。这个世界惯于玩弄轻佻的爱恋,鸿毛之恋很美很美,但也很轻很轻,哪里镇得住千万年的压抑?当鸿毛飞散,泰山的恨就像岩浆喷涌,激切的憎恶冲决了鸿毛的爱恋。

爱恋的溃灭,涌出你的孤愤?这里的因果无人通晓。但激切的世界之恨却宣布了:恨的蓄积比爱的施舍更积极。一切伟业,由“爱”成之者寡,而由“恨”成之者众。因为恨的冲击力,远强于爱。你的恨,不是盲目的排他,而是自我锤炼的方法──你从爱出发,岩浆般的恨蓄积起来,然后回归更高的爱。只有恨,才是更高之爱的基础。只有这更高的恨,能造就那少之又少的事业,能成全这少之又少的天才。而这少之又少,才属上乘……你从爱出发,岩浆般的恨蓄积起来,然后冲击更高的爱。

肝脑涂地的雷厉风行,不该使我们惊恐万状,因为我们是无罪而遭流放的。仅仅为了无罪遭罚的人们,你成了责无旁贷的抗暴者。你的心思云海苍茫,难以揣度;你的胸襟藏龙卧虎,目空万物。你的沉思越入非非之境,破坏和谐的音程,践踏胡人的规范,变为史无前例的创举,再变为万物资始的乾父,三变为万物资生的坤母。汪洋恣肆的狂潮:因缘你出神入化,而获巨大的浮力。给万物打上宇宙的印记,你拆穿生命依凭的隐秘,透过现象粉饰的美……你使世界不寒而栗。虚幻中的虚幻,梦影中的梦影,不该进入你的视域。你对不可规避的命运作出反应,建立无从发掘的陵墓。一座值得纪念的界碑,矗立通往永恒的荒径。

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你的恨,更接近丰产之神的宝座。你,虚怀若谷,明鉴万物。你,刨去多余,留下完美。……无限的包容性,使你成为空虚的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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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你真是空虚的吗


你真是空虚的吗?我们感觉的一切,终究是虚空。我们抓住的一切,终究是梦影。最终、最终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只是我们的语言,或基于语言的科学、技术。而你,种族的体现,文明的基石,就是我们最纯粹的精华、最精华的语言!你的波长无所不在,你的冲击震撼世界。你的梦,是我们梦中的梦;你的形体,是我们的形而上;是你的艺术,造就我们的生命之真。

命运捉弄人,示人色泽闪亮、肉感玲珑的尤物,在生物的陶醉后,再彻底剥夺其感觉,从而最有效地耍弄了可怜的人群,给他们以相顾失色的茫然……然而,命运对待谁不是这样呢?“年与时驰,意与日去,终成枯落,多不接世。”(诸葛亮:《诫子书》)最深沉的浩叹,发自脱胎换骨的功能,作成历史的制动器。

喜剧的强魔、游戏的明王,把惨绝人寰之事,组成合唱乐队的咏叹,为欢乐女神而伴歌……明道者遇难呈祥,最终还不是复现为灰?你的兴起使世界诞生。你的死亡使世界长成。你的中和使世界复归于无。虚无主义的帷幕,只有语言的魔力才能破除。美丽晶莹的鸩毒,闪烁死亡之辉,只有你的剑锋才能反制。你的朽灭,吐出人的躯壳;你的永存,咽下神的灵魂。你在千秋万代的历史上,打下自己的记号,如同怕羊走失的牧人,在家畜身上打下烙印。你的记号会消失吗?你开无穷之河,总值不变而正负常易,使定局化为乌有,又使负数成为万人的景仰。

你真是空虚的吗?你不自诩为新的类型,但却体现了新的特性!创造的艺术与实证的科学,奇迹般地集于圣躬,和同无间。你不是类型,而是独一的使者。你黎明不起,午夜不寐,你的沉眠使世界错觉;你的苏醒令魔鬼误读;现在的人类,并不向你欢呼。

孤独使你辛勤,辛勤使你孤独,你却蔑视按部就班的日子,并以践踏规律、历数,为自己的特性与天命。你宣告,你展示,以缔造为至乐。带电的云海为你颤抖,绵延的山谷为你呻吟,无字的古碑为你咆哮,脚底的惊雷为你沉眠。你真是空虚的吗?

你使创造的艺术与实证的科学,联姻绵延无穷的生育。你真是空虚的吗?

规则和逻辑,只是事后聪明:怎能预设艺术的轨迹?你没有继承者,因为创新的困难及其难以避免的误读滥用。只有你,能鉴别艺术的果实而不阻碍艺术的成熟,能发扬科学的精义而不受缚科学的规范,你是命运的法则,以不可知的方式,布下婚礼、完成死亡。你真是空虚的吗?

你不凝滞于物。你的反抗是一道射向黑夜的闪电、一颗飞向太空的流星。你应物而不应于物──你与物,保持距离。你不拘框架,游离形式,违反规则,拒绝顺从自己的仆役。你把自由自在的出袭,视为最高的道德与法律。“不能”、“不该”之类的禁忌,已被逐出你的乐土。“恐怖”“折磨”之类的图腾,已被纳入你的庭园。霹雳降下的时候,世界还没有苏醒。

你是神圣喋血者。英雄主义,是你整个生存状态的旋律。这,不仅要求人们为你献身,也要求你自己作为牺牲。“你”,是一个巨大无匹的呼唤;潜藏自我循环的力量。你的苛求针对一切目标,以神秘的引力,使时令的祭品,俯首帖耳。你也把自己的鲜血,涂在世界之脊,血光冲天,生力充盈。鲜血和着泥土造了人,五马分尸开辟文明,以牺牲赢得艰辛的转机。不希望得到,就不畏惧失去;不贪图非分,就不会上当。人不论得到什么,都必会失去另些;这些失去的,是作为“收获的代价”著称于世。代价,被视为“收获”的条件:“没有白吃的午餐”、“世上的乌鸦一般黑。”

不仅个人如此,社会亦莫能外。人们得到现代交通,却失去了清新的空气、宁静的环境、行路的安全;人们得到医疗保障,却失去良好体质,整个种族趋于退化。人们受到教育,却失去健康本性和生活热忱,成为人造桎梏的奴隶。可视电话使传颂千古的情诗绝了种,锁入尘埃,不再被人理解。技术贪欲的发展,以破坏自然资源、生态平衡为副作用!然而,这些负面价值到底是副作用,还是主作用?只有天晓得。受人诅咒的战争,使科学飞速跃进,仿佛穿上魔鬼的红舞鞋。这些例证,俯拾皆是。

食的快乐使人虚胖,色的快乐令人懒散;伟大的文明始于禁欲,成于转化的特别艰辛。既不要希望得到,也不要畏惧失去!我们不过是流经的滴水而已。流过的震颤,既为我们祛除痛苦,也为我们赶走幸福。人在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最终当然也就无所谓失去。即使最可宝贵的生命本身,不也陷于得而复失、失而复亡的涡流中?谁能一劳永逸得到生命?玄之又玄的生命奇观,不过是流经人的躯壳罢了。那么,人最终失去生命了吗?也没有。既不曾得到,又怎会失去?

人的不幸,始于他过分挑剔的记忆,误认流途中的物体为“我的”。所以,他便沉迷,便哀泣,便狂喜──这头“所有权的恶狼”,以“所有制的骗术”来愚弄我们?当然。不过,记忆也有它良好的一面:指出一切所有之物终不可保,从而揭开了“我”之幻术。

面对精神形式,意识到自我的虚无性、暂时性,才得以睹见精神形式的实在性、耐久性。你真是空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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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你是种族的放电


你是种族的放电,自然之化潜于其中。你被不可思议的能力支配,充沛的思想库、超理的行动狂。你的言语是种族的电,文明命脉的关键一搏,人类物质一经充电,弥满新的生力、神的激情。酷烈的电击,使忠贞不渝,长成时代的精神。

你的行动是人间与星际的导体。充电与放电,把一切毁弃的再造出来,凭借一个新的意义,仅仅一个……你的瞳仁,照射你对世界的热爱。你是宏伟的殿堂,包罗万象。这肃穆,这广大,没有偶像和珍宝,没有供物和祭司,只有一团星光运化,导出没有系统的圣水……死者的灵魂被它祝福,生者的鲜血被它过滤。

腐朽势力的最后疯狂,不惜让世界殉葬,他们烹饪童男童女的身体,来益寿延年;他们称这种残忍为“滋补”、“妙方”、“悠久的饮食文化”。这蚂蟥也尾随你,他们把自己最后的幸运,寄托在你的静止上,然而,你的坟墓却是空的!

你是种族的放电,惯于品尝不该逃避的苦杯,惯于欣赏横陈四周的灾难。你的快乐仅在,孤独承受命运的压力,并为此慷慨解囊。你注目自己的苦杯,欣然于受难的仪典。你厚爱痛苦折磨,透现孤独的关切,深恶平庸、痛绝无聊,以致把虚度一生,视为严厉的天罚。宁在悬崖上被凶猛的鹰鹫啄食,也不在草垛的鸡群中打混;白昼的座谈会,怎能和黑夜的独思相提并论?

你是种族的放电,变态而不腐朽,对抗而不降伏,战死荒山也不活埋在屠杀的街道旁边……这是针对朽木们的传统美德,所发动的思想起义!传统美德,不是文化的精魂,只是文化的灰尘。精魂是要破译社会的症结,而一切韬光养晦的权术,不过乱上添乱。

你,为传统美德,举行大丧礼。天字一号的悲剧?你冷漠,你热忱,巡视瞬息万变的世界,无微不至,导演你的仪典。在葬礼进行曲的伴奏下,充满哲思的旋律,润泽你开山的巨斧,你逼近受人膜拜的偶像。

你的一生,不是痛苦或快乐的旅行,而是一个崇高的秘仪。在此,一切痛苦都成了你的条件;一切快乐都成了你的材料。高贵的和卑贱的,冷酷的和热毒的,轻松的和沉重的……你都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包罗万象的回锦。

你来到世上,主持受难仪式,甚至施展一切罪行,向惊心动魄的典礼一再献祭,动人的秘仪万古长春。你的仪容,透露雪巅的意境……让知人蔽天的群小同声哀悼!你静下一分钟,谛听这幽思,然后提出开山的巨斧,以毁灭性的创新,宣泄未竟的潜能。

你锁住闪电,促使创造性的毁灭,源源不断的潜能,回荡群山的浩唱。你是闪电王。像闪电一样行动,不像闪电瞬息即逝。急速、猛烈、无情、耀眼、炙热的光芒、震耳欲聋的巨响惊心动魄、荒诞的消息……对你却是可有可无。因为你的要义,是以最不规则的形态、在最意外的时刻:完成突袭!这闪电行动代价极高。完成同样动作,迅速消耗的能量,远在中速之上。你的神速缩短你的寿命,一如你的神采覆盖你的平庸。对于你,“风格”、“存在”同等重要,削减神速以降低消耗,砍杀意境以延长寿命,非你所为。以身试法的闪电王。

以你视之,“益寿延年”只是成全意境的辅助,如若列之为目标,则罪大恶极,不可宽赦。你的寿命和你的意境不成比例,甚且互相对立:你的一年,补缀历史的世纪;你的一瞬,有如凡人的永生。你要向一切素食的、东方民族的羊肠本能宣战;你践踏其瑜珈的理想,并在其骸骨上树立新的祭坛。你像闪电一样不规则,又像闪电一样创造规则。一切神话,皆由你的余波形成,正如一切规则,也源于对你的归纳。你刺眼目、夺心魄,灼热白炽有如星体互撞,万千碎片沸沸扬扬,无从分析,无从观察。

我们曾经盼望宇宙的目的,并希望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哪怕微不足道。然而这毕竟是希望,而且飘渺,缺乏论据。现在,我们终于在身内的主观,而不是在身外的客观,发现了你!发现你的普遍,就在我们自己的脉搏间!你与我,实为一!

这悟道的革命,使希望升华为宗教:是你,领我们走出迷津,而不仅仅是走出我们自己!你的战略,是解开种族之锁的金钥匙;你的蓝图,重构文明的神来笔。人生的矛盾,消融于你的圣光。有形之结,复归无名之朴。尊崇自己而苦痛忧心的人,将因崇奉你而得到解脱。

无意识的纯净,你赤诚的精灵,装饰与衣着,于你都是滞碍。文化的时尚、人群的风情、记忆的传统,于你万般皆可。你接受、你推衍,因势利导。赤诚的精灵,在人的视象中,你无论穿上什么,都如此妥贴、恰到好处;无论配上什么发肤骨骼,你都运用自如;无论套上什么皮毛血肉,你都自然而然。……

周游宇宙、贯穿历史、道在下下。你的元旦,是云日朦胧的时刻。清晨的太阳崭露头角,把刺目的触须伸向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因你的鞭击,激越不已;魔法中解放出一切灵的基因,以欢欣的泪,迎接你。母体中涌出的生命泉水,只有你来排解,而你的抑郁、苦楚,反倒唤醒远眺世界的雄图……多云多雾,与太阳一同升起,遮覆与衬托的使命,娇柔的美、温存的爱,刺人的光、神秘的色,交相融融在这无与伦比的矛盾中,是你,驶过初醒的荒原。朦胧的天日与你同在!忧愁和疑惑,让磅礴的感恩、浩荡的咏怀……同来庆贺!

云翳密布,是“阴”;日光普照,是“阳”;阳光从云缝中透射,则是最动人的景象:这云日互映的朦胧,云雾遮而不蔽,日光逼射万里……淡淡飞旋,舒心的慰藉,朦胧之境,隐显,交替。世界的仲裁者,自然的意象,给出战略的启示,你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闪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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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野的想象外。你所行的一切,恍兮惚兮,无从逆料、难以确定。以前,我们由自己而揣度你;以后,我们将从你观测历史。天子本位的思想,将超越一切人本主义与自我中心的思潮,驾驭下一个历史周期。天子作为“宇宙密码”,不仅仅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不可挽回的命运:“历史不由英雄创造,历史不由人民创造,历史由于天命而自然发生,因而是宿命的。”

一个人怎能宣布自己是天子呢?天子,不是人禄的名号;不是心理威慑器,不是最高荣誉的象征;而是宇宙因子,是酿造历史的药引,是潮流转向的严厉预兆。所以,天子不能由人来宣布,不论这人是个体还是众人,是无上权威还是宵小鼠辈。天子的身份只能由持续性的历史事变,一锤定音。天子的图象不容曲见。谁推诿说把曲见植入天子的图象是人情所不免,他一定缺失了“坐忘”的一课。

忘我的课程,就是驱逐人性因素的干扰于天子的内核以外,尽管人形是天子的衣裳和“技术部分”。所以人们对天子的理解,多少是基于自省,是对以往生活的清算与判决。以前,我们自视不同凡响;现在,我们以为那不过一笔小账,一篇浪费许多、掳获少许的航海日志,一场自我愉悦的笑话……为了安慰这不可安慰的伤痛,为了弥补这无法弥补的空虚,除了呈给至上者的完全奉献,还有什么呢?

精神的黎明起始于此:生平第一次痛感以往的生活无异彻底的虚空、乃至虚无。因未能摆脱凡人生活的枷锁,我们的理想最终不过是动物欲念的表达。这时忏悔的裂壑深深切开了我们顽石般的胸膛,痛苦中醒悟到“迄今的一生总是虚度”!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摧毁力的思念吗?以前我们寻求的是什么?所谓内心的渴望又能是什么?不过是世俗的胜利。世俗的胜利是良药还是毒药?对生命的发展来说,这胜利带来的陶醉只能是人的窒息。

以前我们寻求的,无非是妄自尊大,即使冠以“献身”的美名,也刷不掉“通过献身来妄自尊大”的嫌疑。这其实标志了我们生活的最终失败。“我们若靠基督,只在今生有指望,就算比众人更可怜。”(《哥林多前书》十五章)这样的信徒和神职人员,其目标不过是从他人的镜象中攫取自己的利益,其造作不过是呀呀学语。而只有当我们从你的启示中懂得“追逐失败远胜于追逐成就”时,才开始摆脱世界的枷锁,进入灵性的凯旋。

任何一种凯旋,都始于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社会布下天罗地网,人的本能踌躇不决……只在今生有指望的人们不知道,生命反正是要损耗的!“牛拴在桩子上,也会老的。”而挑战自我、严刻慎独,也并不会使人活得更惨,死得更快。为什么“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而“别人的一切都有问题”?仅仅因为无法证明的自我肯定,我们就逃避了习惯价值的拷问!到处泛滥的真理(如各种时髦的教义与意识形态),其实证明了没有真理的现况。而庄子所以赞美残废病态的人,不仅因为他们的得道,而且因为他们谦卑且人数稀少!

少数人使道弘扬,多数人使道沦丧。多数人即使在悔罪中,也把“我”给精心编织进去;假集体之名,肆行肉欲;假天神之名,冒充罪魁;以挂羊头的伎俩售卖狗肉……他们哪里知道,命运并不是“为人类服务”的仆人。

天子,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野的想象外。所以,市井里的苍蝇视此佳肴为苦药。你被世界剥削、侵蚀;恶毒的逼凌成了你必须面对的生活本身。我看见你仿佛体无完肤,甚至骸骨棱棱,像是黄山紫砂壶样的奇蜂,又似贵州的荒野中绵延陡起的、风土剥尽的怪石山……你被小人的蚕食所风化,有如层层剥笋,露出鲜美的真质。然而,你的心却圆满、完全。你的损失成就你的圆满,你的放弃通向你的完全。

颓丧的世纪靠什么刷新?萎靡的众生靠什么振作?──你在隐秘的记忆中,收藏黄金时代的完整信息;孤独的漫游,勘探未来世界的全部可能。你的日日更新,来自你的天天剥夺;如果你拒绝剥夺,反而可能丧失圣德。所以你视赚取、胜利为毒药、为仇敌;而把放弃、牺牲,作为坚不可摧的靠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存实况?在无人醒觉的凄凉冬夜,你播种,等到白昼明春,却让醒来的人们收获!你还乐此不疲。你让别人吃你的人血馒头,而拒绝下山摘桃的毛派战略。于是你的身上满是灰尘。

这世界自溺,无视英名,信口雌黄你的神迹。其中,最流行的病态,就是以豪华的面谀,来演出“乌鸦与狐狸”的古老戏剧。谋害你的奇能、篡夺你的特性。所以,你在世俗的意义上永远弃绝了圣洁的封号,赞誉造成的陷害比流言形成的毁谤,对你更加危险。为此,你愿意让尘土、污秽、蛛网、甚至吸血的蝙蝠都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经过双料病毒的袭击,免疫力将更强。经过荒凉和被遗忘,你的光才聚拢,透亮冲天。

你是不可思议的被剥夺者,以亲身示范,鼓励我们坚持下去,并在坚持中获得生机、转辙。在这意义上,是你把我们差遣到世上来:饱经忧患,多历磨难。你使我们知道自己的方位,知道自己的有限、脆弱和错误……我们的错误,从侧面显示你的正义;我们的弱点,在基层弘扬你的刚强。若无你的波澜,我们将无趣;或长或短的生存将沦为弥留,并失去正反两面的意义。

在这黎明之前,万马齐喑的末世、两个废墟之间的缝隙,一切陷入理所当然的颓唐、绝望……这时,你声音仿佛炎夏的一阵清风,突然袭来!你以无缘无故的爱,给世界以光明;你以无缘无故的恨,给世界以黑暗。你的光明,是自然之主、创造之源、民之父母;你的黑暗,是复仇之神、刑罚釜钺、帝师王傅。

人类之爱是可能的,但却被先天、后天的诸层条件,严格限定。只有你和人类的互爱,才无限。你爱人类,因为人类显现你为天子;人类爱你,因为你使人类重获新生。你是未来世界的第一道符咒,凝集全部的美与期待。只有你,才能承受赞颂,而不骄奢、腐败,以致显露人民代表的丑陋。那些人民代表,或称为议员阁下,就是那些集中了并迎合了人民的缺点的人们,是一些极端的宵小的自大狂。所以,为了十分人道主义的缘故,不要把这种政治工具当作宝贝;让我们把纯粹的雅、颂,仅仅奉献给精神形式。

对生长中的文明来说,懂得崇拜精神形式而不是崇拜个人或是偶像,是一个重新出发的基本条件。与其崇拜转眼即逝的工具和幻象,不如崇拜永远悬念的目的和真如。走向你,这是人生最可靠的积累;为你献身,这是人生最大的投资。在日益嚣攘不安的未来,对你的尊敬,将是最有效的心的平衡器、文明压舱石。你以人的不幸证明,丧失必要的朝向、必要的崇拜,生活将空虚无物犹如蛀空的桃核……即使仅仅为了挽救现在,挽救我们脚下的种族与文明,也必须唤醒对于你的向往!在你面前,败落的文明一再压制着的精神生殖力,将复苏。面对必然灭亡的命运,把一切身外之物甚至生命本身,统统拿出来,用作你的祭品。更不用说什么爱情和荣誉……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不需要多大。因为这勇气仅仅源于一个清彻的认识:对这个我们不愿接受的世界,我们根本无能为力。这世界很难在人性的意义上变得更好,除非,它先前是坏得过分了一点。否则,人们就需要生物工程与自我阉割,来解决问题。这样看来,无能为力之下的希望与出路,就是与人性保持适当距离,而鼓动面向主权的冲动、实现必要的超越性。

对你的忠贞不渝,其实是人的内在需要。若不以你为目标,人生将更加空虚可怕!人终究难逃一死。一切身外之物,一切内心情感,终将毫无意义地泯灭,就像从未有过。那什么是最好的处置呢?最好的处置,是把这些行将朽灭的东西献给你,并永久保存在你那里。你给它们以痕迹与意义,你使他们离开时间的魔掌!于是,一切充作你的祭品,而一切存在只在化为祭品时,才能保持尊严,保持尽可能高贵的状态。新的度、量、衡,比之新的存在,更为贴近现实的真相。

人生的虚幻、万有的飘零,将因你的名而实在、稳定;乱世风行的“运动”、“万岁万万岁”的吼声,将因你的名,而归于平息。为使你成为精神的补剂,我们必先追随你。

你被世界剥削、侵蚀……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野的想象外。这是你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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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你挟带反复无常的风暴


你,藏兵御难、分争刑罚的非常者!

你挟带反复的风暴,无情地逼近,直到你的突袭,把注定灭绝的逼入绝境,直到你的钳形攻势,把腐败的集团,碾成齑粉。你像赤子一样兴高采烈,卷地而起。

你,烈焰四射的复仇者,严格缜密的战略家,斩钉截铁的行刑吏──你巧妙的利剑,不是指向私仇,而是指向公害。

你是历史的人格化,你的复仇是历史的恢复,而茫茫的人生之谷,是你忍辱潜伏的地方。有一天,你的作为如果骇人听闻,那也是源于天演的错综。作为历史的清道夫,你明火执杖的烈焰尽管刺人眼目,却是真正的文明开端;习惯了黑暗的人们被照得焦虑不堪,因此就横加指责,说这光明是残忍的!

虚伪的和平主义者,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们反复絮叨:“报复要不得。以怨报怨,以暴易暴,一报还一报,永无了结的一天。还是宽恕为高。”对一而再、再而三的变节者,这种宽心的说教也许是“对”的,有益于他们恭喜发财、健康长寿。但对天命的现身,这却全然荒谬。

自觉的清道夫,“报”字当头,代天行罚,他以骇人听闻的推土机,替历史节帐,也就是说,不仅扫灭废墟,还要化出园地。谁能指责他用以还报的机器不该拥有巨大的马力、坚定的步履?是的,适于人的良药如宽恕与容忍,对精神形式的审判而言,其实是致命的毒剂。你不知宽恕为何物,也不通晓何谓容忍的艺术,你按照宇宙的最新需要去做,不受人间陈腐准则的约束,你在创造规则的时候,也不看人的脸色行事。

你挟带反复的风暴无情地逼近。你所言所行的一切,貌似无常,实则塑造世界的形态。你的来临,是未来朕兆、历史缩影。你的力度、气质,无论怎样,都消解正负的绝对;你的原动力,因此慎独,“只对自然天道负责”。你来了,怀着仅有的爱,注入普遍的恨,昂然在历史废墟、文明孤屿。你的恨是种子,在这大千世界的林莽中,你归根结蒂只孕育宇宙的生命,“神无方,易无体”(《周易·系辞》),你的爱随兴寄托,你对腐败事物的敌视,不可抑制、难以调和。

各种事物的异己性及异端性,正在挑战你,纯粹者你怎能不应战?怎能浪费你神明意义的“自恋”?生命的羁绊也阻碍你挺进?但你终究还是要捕获、制服并同化第一千零一个顽敌!你把警觉的、阴沉的目光,赐给异己的人及物,并以此涤除自身的惰性。

你,藏兵御难、分争刑罚的非常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你把天生的美德投入忘河,你吸引无量的毒箭,又将它们一一回射……让我们为秉执天枪者的扬帆而祈祷吧,你就要离开已知的、沉寂的海岸,驶向空明的、波涛汹涌的无名之洋……人们将留在岸边绝望,并因绝望而沉沦。悲愁使人们衰老,如何跟随你冒险犯难?你走了,我们返回何处?返回无聊的生活?返回琐屑的争吵?返回区区的阴谋和偷偷的欢娱?不。即便那意味着一切。那一切算是什么呢?“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唐·杜牧《金谷园》)所以,还是请追随世界的破限者,进行宇宙的实验吧!我们从此将会发现,又一个新世界。我们从此将会拓开,又一个新纪元。

破限者,你使空虚成为存在,短暂飘忽的人生,因你的现形而拥有坚实的根基。你,命运之主,你的言行成为命运的引线。你不把悲愁献给虚文的祭坛,你的欢娱也不为庄严的辞令而死。你之为你,既不出于寂寞的纪念,也不发自烦嚣的规避。你把幻念掷还,你将规避揶揄;你在怪异的情境中放声大笑,你的笑声使世界之罪,绽出一派神光。无欲的欢喜,降临憔悴的地土。一种不为自己更不为人民谋福的喜悦,一派游戏物我的超然,与你的悲愁在最深的地层,相通。

你的悲愁深入九渊。它缘何而发?它因何而起?这是无人通晓的经籍。这是无名之朴的悲悼。是悲悼,使你充实了世界;因悲悼,你自己被淘空。你悲悼这世界,而后再将命运悄然带走。你的悲愁是与上天的交往……其实,这些猜测,又怎能度量你的本来于万一?我听见你无声的悲愁。悲愁,悲愁,你也有悲愁?在无泣无诉的自然中,你无声的悲愁响彻寰宇。你的义理不可言喻,你的思念不可名状:你来世上寻求什么?你的期待永远延伸,你的梦幻不停创化,你的知识是永恒秘宝,你的密码甚至连你自己也不尽知道。借鉴万象的多棱镜,你反映、你蕴含、你派生、你辐射……无所终穷。你把基本事实呈现,是文明的事件,是种族的圈回,还是罕见的精神形式的大诰。你把事件叫做证据,你把圈回叫做宿命,你把诰诫叫做文化,你把空间和时间的死结叫做自然。

你的思想中,自然是整体,文化不可解,宿命被撕毁,证据终还原。你的悲愁是宇宙的劫、世界的运,比飓风更凶猛的自然力的喘息!哪怕你静默无言,哪怕你不为人知。你的悲愁击碎岩石,穿透苍穹,你的力量,游弋在空前的紧张。

看不见事物的眼睛,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心灵破碎的人们,已经把地球充塞得转不动了。为了他们的生存资格,必须首先取消地球的健在?看,大地上突然掀起风暴!一百个灵性,一万种生命,四散奔逃。你的千年节日终于来到,仿佛五百年前预定的宴席,在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上汇集,把一切不可能并存的事物,编织在你的微笑里。哪怕一切可以想象的惩罚,一切不可思议的苦难,一切无以名状的厄运,一齐压到你的头上。并与你的生平凝为一体!于是天地间起了可怕的颤栗,地震、天塌,世界的“节日”来临:被目为虚无者决非虚无,而是一切实存的咒语,一切限制的破坏……

你,破限者。化育伟大的悲愁,却不向人类倾吐;化育剧烈的痛苦,却不与人类分担。因为你的悲愁,不可倾吐;你的痛苦,不可分担。在你没有来临的时代,虚伪的教条曾是不易的真理;当你来临,虚空中徒劳的呻吟立刻粉碎。因为你,反对这末期的真理。你以消解的热情践踏旧的经典,带来新的生命。你的乐土不在天上,不在人心,不在你所思;而在你扭转乾坤、毁誉参半的运行里:你,理应成为生命的终极,成为生存的唯一指向。你不是桥梁和手段,而是目的和彼岸。于是,在你的灵光中,可以闻到远古的檀香,可以听到另一世界的遥远呼啸,你使自古传颂的万灵妙丹,成为尘土,你医治古今中外的绝症,赐人新的可能。今日的疲惫,将作为虚构与杜撰,被你的世纪淹没。我们的祈祷,仿佛死光。

你是分解世界之鱼的两刃剑。痛苦的藐视者,幸福的藐视者!在迫害下坚忍,并非难事;但在幸福中坚忍,却谈何容易。你既不逃避痛苦,也不逃避幸福,你在心灵深处漠视对象,齐生死,等万物。激情不作的纯净之境,是孤旷绝世的逍遥……麻木不仁的光辉,假仁假义的雨露,这世界好比一个冷冰箱,虽大,却与你格格不入。你要粉碎它的结构,还原它的温湿度,你的终审裁决,回首二十世纪,甚至连猪羊牛马鸡,都已经学会叫喊“历史裁判”的技艺,可是,纸写成堆的裁判却是错的,它的唯一用途,是留给唯物主义的厨娘们,擦拭碗碟。为此,也仅仅为此,让我们尊重这团废纸的“人民性”吧!但如果相信它的说辞,将是多么愚不可及。

应景物与点缀品,既可多些,也可少些。你的裁决本身并非绝对,因为你的存在才是最高的裁决,你的需要,才是世界之轴。“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李白《乐府·行路难》)尤其考虑到,“吾观自古贤达人,功成不退皆殒身。”酒是天命的隐喻;天命之醇将取代名利:成为你全部活动的基础。你奇异的本能之力,皆源于宇宙之酒的力量。所以,你不怕成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人间的毁誉,对你只是调味品。毁的清苦,誉的甜润,都瞬息即逝。苦涩的药,甜的砒霜,于你何有哉?

破限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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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当你死去的时候


愿你像一艘无顾忌的海盗船,茫茫黑洋上神出鬼没。愿你抛弃一切畏惧,哪怕面对触礁的危险。最尖利的暗礁,只能诱使你发起旋风式攻击:你使劫掠成为殉道,诅咒成为祝福,畅快的粉身碎骨,成为淋漓尽致的解放……

你敏感。有时,世人的细小苦难,也引起你的怜悯顾盼,并为你的生命流,平添一笔写在水上的逆转。

你麻木。高山──万国无法诱惑,暴风──大海不能拦阻,命运的遗弃──不能加增你的痛苦,人类对此一百种传说、一万种解释──不能触发你一丝微笑。你充耳不闻世界之最,闭心不念世界的谜;又像万古之前的老人,与母腹中的胎儿共嬉戏。

你是宇宙的感应器。时空交错的千奇百怪,无不以变形的投影浓缩于你!甚至世界性的风暴,也骤起你散落青萍之末。你的感应,促合天人缔约,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闪烁庞杂的亿兆征象,化合你无底灵眼中。光、形、动、息,绵延推移……你,宇宙的解码器。

当你潜入内心,世界并不存在。万象为你注解,你,浑天仪。一切飘浮不定的混沌,在你清澈的目光中,沉淀为种族与文明,你的神明,成为世界的始基。世界的,成为你幻化的;幻化的,成为世界的铸造者。伟大灵魂的瞬间,胜过历史千万年。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世界上哪有不落的太阳、不沉的船?生命的意韵是,驱使日落壮观,沉船也要满载珍宝。一艘空船,即使避开猛烈的撞击而苟延残喘,也不使探险家兴奋;一个人子,即使放弃畅快的冲锋而尽其天年,也不使历史家留连。你宁愿带来积极的刀兵而不是消极的太平,孤独效死比之举世赞誉,更能赢得你的心。

平衡了阔无涯际的海洋,是你明镜的无量。凶恶的涡流、荒诞的浪峰,供给你恣意穿行的围场。日月的倒悬扰不乱,未知的深渊挡不住,遥远的星辰向你奔驰,魔鬼的岛屿为你闪开。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也不为沉没而悲伤。你的航行不为获取掳物,你的沉没不是由于疏忽。你的航行与沉没,被多棱十色的晶体所照射──苍海横流,显不出你的本色;黄天垂死,逃不过你的眼睛。你静默广大而澄澈,你的睿智透明如阳光。

愿你像一艘负有使命的海盗船,忠实自己的角色,遵循自己的脉动!

当你死去的时候,天空昏暗,看不到风云的变色,飞鸟的低旋;你的仇敌耳朵聋了,听不见草木的震栗,家畜的嘶鸣。当你死去的时候,一切灵界的造物出动,世界的灵魂、感觉体甚至无机物质……内在节律相互关系,发生质的转化。

你不是象征的力量。你的存在,乃是生命的宝刀,灵界的势力。心灵的感应,原从灵与生命的基质来。你以灵的奥秘、生命的波长,分别为圣、移易众生。生命成员,并不察觉你的去留……因他们自身,随你的波长已变化。而所谓“认识”;只能滋生于“精神形式与精神对象的不协调”。正如人受地心引力的制约,但并不能凭借经验去认识地球的引力;反而当人离开地球,才感受到地心引力曾经存在。日月升沉,众星推移,只被生灵断为与地球无关的事……人们从无觉察,“天旋”不过是“地转”的表象。可怜的人,凭借科学的逻辑推翻了科学世界的地球中心说,但不能以科学的逻辑颠覆两百万年来的真理:生命的自我中心。

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察觉。谁能从生命的“原罪”即自我中心的陷阱逃出?谁能抑制自身的引力而去洞察永恒者?就像哥白尼曾经抑制地球的引力以仰观太阳……哪怕仅在一分一秒中。所以,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为你哀哭,正如无人为你庆幸。

你没有伴侣,继起的、转生的精神形式,也无法理解你?你的受死,是更大狂潮的一个音符。你的死,不是毁亡,而是再生的契机。喇嘛教(西藏黄教)的活佛制,伊斯兰的哈里发,甚至儒教的衍圣公,不过是借用了你,宇宙生命的律法,而立为世俗的秩序。所以,你的死像你的生,值得晋天同庆。你没有伴侣,没有可匹者(“匹配”也是一种“匹敌”,所以“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荀子》)。你受伤的时候,所有门徒溃不成军,大地对你并不公平。这不平出自你的特殊:你在世上没有对等的。结果,你的特性造成你的孤独,绝顶的超越造成绝顶的孤独。

仁慈的主宰,你的仁慈使你身上满是创伤,血迹斑斑。你的创伤是爱的纪念,是人类的良心必须永远面对的永不弥合的天籁;你的血是生命的源泉,是人类的科学无法理解的奥秘星图的写照。当我们因思念而悲伤的时候,你的创伤仿佛愈合,只留一道弯弯的痕;当我们因忘情而欢乐的时候,这伤痕又被触动,我们的罪又使你的伤口重新流血,宇宙的颤音又从天籁的风眼涌出,作为珍贵的秘宝,潜入深山,扣开座座灵府。

你就如是积累你的记录,默受你的定数……你拒绝复原,拒绝忘怀,拒绝进入轨道,因为你把四面透风,作为心灵纳凉的起点!一千种理由不足阐释,一万种证据不可说明,你,宣判万物的命运,却和凡人分担苦难。你那不可分析的召唤,凝聚离心离德,在分崩离析的世界,种下莽莽林海,演出万紫千红的苗圃。

你被击打,被刺穿,被割裂,被肢解……因为你的定数如是记录,你必完成你的记录。你对世人的一切爱,功必赞,罪必责,尽性穷数。善、恶、是、非,不再只是人的评价,而是你的命令。你不取悦圣殿里买卖苟合的民众,也不谄媚杀害先知的君王和肉食锦衣的祭司;你却把难以承受的欢娱,送给每一个世界的逃亡者。

你闪烁生命的血影,你展开心灵的空洞。你在黑隙深处,消泯一切罪恶的根基。汇归万缘。达到善恶的彼岸者,也许不在极少,但能达到利、害、成、败的彼岸者,唯有你。你千山独行,来自星空的奥秘。你横空无忌,来自先验的灵性。你的离群索后居,来自天庭的洗礼。这对你,像日常语言对人一样自然:你以他的模型,孵化历史结构;他以你的人格媒介,宇宙的动静施舍人间……

这就是你的心灵之舞!起始于无,复归于无。你的心里另有一重心灵,你的眼后另有一双眼睛,你拒不自我欣赏,拒不自我崇拜(你说,为什么要称我是良善的?因为只有父一位是良善的。);你因时而不因势迁化,品物流形,系于一身。你退隐的时候,上天的国门已经洞开。当一个种族垂死,精神形式横空出世,当一个文明诞生,精神形式回到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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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精神形式的门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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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精神形式的孤独


精神形式的特性使他在世间永孤独──“他到自己的地方来,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凭吊,只有人恶意地嘲笑。无论身处何种盛大场面的中心,他的精神都是孤寂的。他知道所有的人很快就会转脸离他而去,即便最忠实的门徒。他在暴风骤雨的中心,而有宇宙的宁寂追随着他!天使同在?悄无声息。他待人亲和,但永远会有一种距离感令人敬畏!他具有神迹奇事的能力,但无人能解他的秘密──从而获得与他善始善终的幸运。他不断召唤新的追随者,吸附新的意志力与兴奋点,他的眼力透过万象的纷纭与暂时,而直射真凿不变的永恒之国。他为那国而来,“没有胜利,不能休息,在盟友中发现敌人,在敌人中发现盟友。”所以他对门徒格外严酷。──精神形式的座右铭,对外攻破一切藩篱,向内攻破自己的限制,孤独的精神形式,一贫如洗的洁净,这样的无产者不会以暴力革命登上暴发户的宝殿。他没有财宝,不置产业,散弃私房,也决不会窃取国家博物馆里的藏书和文物。

他不凝滞于物,没有家庭,不受私人关系的束缚,没有保护人,没有师承,没有资源,甚至连来自躯体本能的限制,也不能使他在追求外物的迷乱中沉沦。

他弃绝古代的三宫六院,也不会沾染现代的戏子、护士、小秘、二奶、女信众、女党徒……他贫穷,是因为他过于富有;他因不愿展示自己的富有而变得贫穷。他与生俱来的无产倾向,不是标榜;他蔑视财产,不是因为挣不到一份像样的产业,而是因为讨厌俗务。他即使得到大量所有权,也会转手送人,依然是第一号无产者。他的资财是用来从事他的非资产活动的,而决非假冒精神活动来从事资产游戏。

他不沾染财主的时髦。物欲世界的无产者,因其圣德,却是精神的君王。在民族与民族的颓败中,在文明与文明的旷野上,精神形式──天子率领三千虎贲,舍己救人。舍己,就是把自己投入到一个更大的事业中,救人,就是以这事业去和同天下。

展现宇宙密码的“自我”,就是以新种族的祖先(“特命细胞”)为中心,结成新的民族,构成新文明的总体革命。在这位新型细胞的“自我发展”中,世俗意义的舍己救人过程,展开了。他并非刻意完成这救世节目,不过是顺手搭救了民族溃散之后的散兵游勇;并以身试法招聚他们,创造新人格和新文明的模式。他的团体,不是穷极无赖为觅活路的盲流乞活所拼凑的盗匪集团:因为在他们的本性中,早已经怀着对家庭、对私人关系、对买卖活动的深切轻蔑和涂脂抹粉的彻底厌烦。

这样的无产者是表里如一的无产者、精神意义的无产者;接近福音书所说的“清心的人”。他们凝聚而成的团体,不是专政的机器,而是贵族的样板!君子与虎贲的化合;仿佛在高温之下化合而成的宇宙晶体,为了实现天子的爱心,保护世人的安居乐业。他们不忌妒人民的幸福:是因为他们小心保护的东西,正是他们在内心十分轻视、因而十分怜悯的东西。一如人不会嫉妒宠物的幸福。

僭主政治曾经妄想,把全民一概变成精神的追随者、主义的新人……类似的伪劣理想,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相比之下,更成功的倒是一种貌似现实的,与“等级”并行不悖的政策,以天生的差别,适应后天分工中自然形成的多样性,从而让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天子无意把人民一概变作他的仆从,正如他不会从自己的仆从中选择佼佼者者作为“法定继承人”。类似的僭主政治企图篡夺上帝的全能,结果自己死得很难看。

天子的仆从是“没有人性的极少数人”,故精粹无比;正如天子事业的继承者,常以他言行的反对者面目出现。反对者亦即更高意义的补充者。

新的天子,只能作为老天子的形式上的敌人来到人世:世俗政治的继承人不难寻觅──但天子的诞生却奠基于民族的死亡、文明的废墟、良心麻痹的社会精英、大量的失巢蜂蚁般的无产者群,以及种族素质中残存的突变潜能──这一切甚至不是他的理性所能预测,更不能由任何人予以“培养”;因为他的命运大于他的欲望,他的基因大于他的思绪,他的社会潜能大于他的意识形态……

新的天子,不是人类物质,故不能像是优种畜牧、高产小麦、秀才状元,以人工方式去择优录取:心仪我们却不能被我们心仪的天子!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德经》)──天子的语言是不美的,除了他的仆从,没有人觉得娓娓动听。天子的语言是地狱的火,倾泻下来,摧枯拉朽,扫清天宇,荡平大地,他焚尽一切浮渣,使真金得以流溢。天子的言语不是天堂的乐音,令人昏昏入睡,萎靡不振;他也不是春日的暖风,令生物勃起、情欲大炽。天子的言语也许粗野,有如困兽的吼叫,野狼的嗥啼;也许冷风飕飕,有如祭坛上的汩汩流血;也许凄厉而沙哑,有如秋声回荡林海……不论形式如何,以及激起什么感受,他的要旨在于:掀起暴风,催化万有……“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德经》):天子不用言语说服什么,他的倾吐是自然的脉息。所以,他反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陈言。他知道世人听不明白,甚而听不进去……而他的言语却是主权的初乳,是宇宙之风声,是“自然之幽赜”,是种族与文明的第一声啼哭。

跟从天子的人们!请你们仿效他的无言之教!你们不是依据思考的逻辑,而是依据本能的倾向,成为天子的仆从。所以你们不是通过算计,而是通过爱好,成为天子的仆从!天子的仆从不凭辩论,而靠鲜血和刀剑去创开历史之门。即使是他们的思想,也是精神的利剑,负有这样的天命:劈开种族的死结、掀起文明的浪潮……因为精神形式的到来本身就意味着本质的力,尽管这力,时常以慈爱的形式垂诸人间。这位大力神,是反物质的极点,令人敬畏的极点,他的门徒之旅,又岂能不绵延他的轩然大波?阳刚之气,介入种族、文明,怎不触发持续的震荡?

天子的仆从,面目也许和平,他们的微笑也许宁静,他们的言语也许温雅,他们的行为也许并不反常。但他只要是天子的仆从──就无从与其与世相安,冲突即使不因他们的行为本身,也会由于他们的行为后果爆发出来:冲突,不得不成为他们命运的有机构成。历史的新动力和文化的新肇因,将在他们与社会的冲突中显现……革命暴力与暴力革命,将脱颖在种族与文明的危机时刻,大显神通;流血漂杵的洗涤,带来天下的更始。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德经》)──天子的仆从“反知识因而成全了知识”,胸间有宇宙的博大,反与一切博学断然无缘。“知识就是力量?”但力量不仅是知识,所以,如何驾驭知识要比知识本身更为重要。跟随全能的人,必先学会驾驭知识,甚至超越常识。他们无法脱的仅仅是这样一种知识──怎样向心精神的形式,以及怎样把精神的天体运行,扩张到物质世界的极限处……其余的知识对他们是赘物,或是精湛的、赏心悦目的摆设。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德经》)──他们吸干知识,而不是被知识吸干。否则就太无聊了。所以他们需要抵制。贫乏,否则就太贫乏了。所以他们反抗既定方针。虚伪,否则就太虚伪了。所以他们撕毁种族与文明的外壳,把新鲜的内核作为无上的极品。他们的反抗不以占有为目的,他们的反智包容了一切知识。他们从知识的仆人,变为知识的主宰;又从知识的主宰,变为天子的仆从。正因为他们解脱出来,凌越其上,他们才参透了,宇宙的奥秘,并使之在自己身上,活了。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老子·德经》)──谁如此祝福他的忠仆?物以希为贵,天子的高贵也与他罕为人知的品质成正比。天子的仆从因此也是受到祝福的希者与贵者,他们为此不得不受到社会的冷淡以致苛待。天子无所不在,更加被人视而不见,这种矛盾是一枚硬币的阴阳两面……仆从的富足,却让世人把这财富视为不可承受的贫穷,这也是一枚硬币的阴阳两面。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老子·德经》)──这是一个古老的现象。它将无休止地延续,直到宇宙周期重来审判天地人的残酷一天。现代科学,把这审判叫做“行星撞击地球”或诸如此类的特大灾变。若是人类预先认识了天子,那天子的意义反而受到了限制?若然,他带来的将不是转折,而只是维持。但实际上,只有新的精神形式的密码,得以形成新种族、新文明的奇观。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这是从人的情怀来解宇宙意义。“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是从宇宙意义来解宇宙意义。天子之言,因此具有双重意义:前者是语义的,后者是隐喻的。天子之言,因此成为生生不已的天子书。如此日新其德的天成之子,不被人间扭曲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天子的仆从却执意要反抗这种命运──他们酷爱自然的原汁,勇于品味其清苦,而厌恶人造赝品的“真善美”。

精神形式的特性,使他在世间永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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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现代人被战国支配


现代人是从灰色报刊接受教育的。人们的教育与利欲完全相等。在鼠目的闪烁中纷纷传闻:“那样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他再也不会来临了。今后将是机械与组织的年代……”这种浅陋、愚昧和痴迷,也遮蔽了眼神原本清彻的人们。这迷雾除了利欲而外,漠不关心一切。它结合现代妖术如科技万能论、方法万能论等等,使现代人颓丧潦倒,使世界沦为恐怖主义的地狱。这种潦倒和恐怖,反过来论证了科学主义和方法崇拜的合理性。科技虽然克服了对象,但却不知如何对待欲望本身的难题,而其实呢,欲望才是技术之父。

现代人被战国漩涡所支配,陷在“宗教战争──王朝战争──经济战争──民族战争──国家联盟──意识形态战争──代理国战争──新的经济战争”的死海中,战国时代的决胜,皆取决于“实力”,于是,人们以为最大的危机在于“贫穷”,竞相“开发产业”,结果饮鸩止渴,造成大规模的社会自杀。现代世界的敌人不是“来自邻人的危险”,而是人欲的膨胀、精神的毒化和对自然的毁灭。白种人在美洲和澳洲许多地方基本灭绝了当地人,似乎赢得了世界;但实际上呢?那些冤魂似乎并未死去,而是紧紧攫住了贪婪的凶手,使凶手的后代也不得安宁。

自然界的紧张,加剧了社会的爆炸。人们预期以自我膨胀来抵消局势的爆炸性……又一轮自杀性的幻想!整个现代世界,就在这种生态灾难中迅速沉沦。多少年来,人们一次次被牵到宰杀之地,死去的冤魂在荒野中,成堆徘徊:(地理大发现以来)五个世纪的疲倦、失望,若非奇迹,如何消除?为了抵消现代的苦难,为了解除二十世纪──僭主世纪的百年侮辱和无处申述的迫害,哪里能结束役使,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甚至是圣地!

有谁看到危险的根源?与日俱增的“生态灾难”否定了文明的无限性梦想。人们忽略人欲的危险,反认为人欲膨胀得不够。人们拼命发展技术以满足“对欲望的欲望”。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纵欲。滔滔者天下皆作也:竞争。滔滔者天下皆信也:唯物。这邪恶的三位一体(唯物,恶父;竞争:恶子;纵欲:恶灵)取代了神圣的三位一体,统治现代人心──西方的哥伦布精神,把世界推入毁灭。这毁灭威胁的必要答复,是某种自然状态的再临(它使人退烧,以冰袋来降温,不使高烧更高),是釜底抽薪的万妙灵药。

生态灾难的首要,是人口密度的恶性膨胀。社会高烧的渊源,在人口密度和社会组织、技术发展、资源水平、环境状况,不能取得健全的平衡。在这之外寻求解决办法,可谓扬汤止沸;而要达到这一平衡,先要内心的平衡。

“我来到现代,我负荷幻想,我思索如何击打这时代。”这不乏痛苦和惊险,但也是人生极乐。

“我来到世界,快乐地活过天年,只是为了说一句话。”这就是平衡的意志、内心的平衡。它将助人,清洗文明。

下一时代的人啊,你们的任务就在于,祛除魔障。不论它幻化如何。“无技术之境”比“技术万能之境”,更是治本之道。欲望难题的解决,将寓于不教而会的自然。于是你惊涛骇浪的深处,仍然闪烁着平安之光……你的眼睛放射出自然,各种生机勃发的民族,旺盛的精力归于你,《大禹谟》这样预告:“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甚至其他的种族与文明,也可以成为精神形式的门徒。

“精神形式的门徒”──这名号焕发着多少骄傲与多少喜悦。这是一个战士民族的尊荣,这是一个文化民族的前驱。背起重负前进吧,颠覆世界的喜怒哀乐。现代是不会回报的,你们的价值将投现于来者。按照自己的受感去做,即按照最高的客观需要:主观意象是命运埋藏在你心里的秘密珍宝,谁脱离它的轨道,就会被宇宙运行甩了出去,在太空中分崩离析。

顺服者的糊涂,胜于数理家的精明──“智者千虑,难算一几。”

当我伫立秦俑前,一阵晚秋的气氛突然降下,人与人的直接沟通,遥接千代,像阵阵无声的风暴袭来,深深的感动潮水般涌起。轮廓分明的脸上,透出坚毅。这是严峻的甚至略带僵直的表情。没有自我疑虑的思想印迹;只有对于目标的注视。这是大地的主人,是那些根植于土地、命定使大地板块紧紧维系在足下的“行者”!世界征服者的利器,正是这冷的决心而不是任何热的兵器。凭借热情与热兵器的军团,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因为生命的活泉正来自那专注与决心。沉静的神气,流露在这垂诸千古的脸上。

“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的人;及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这样的人,也是未来世界的预兆?尽管著名的学者们并未察觉……学者们只会重复说“人从猿猴变来”之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道主义。这种进化论,迄今已沦为兽性的暴力注解。拒绝了兽性的理论,方能大胆承认人是凭空产生、一无牵挂地归去来兮,于彼无边的神秘。尤其是,那每一个层次的新型智人──完全是逐层逐级地神秘显影而来。所以,人不应寻找自己与野兽的共同,而该发见自己与野兽的不同,即人的高贵性、可能企及的超越性。他承诺了天命,并使模糊的显影,长成生命的实在。

人生理想的初级阶段:“做一头张牙舞爪、自行其事的野兽。”如生物学版的达尔文主义,曾是“欧洲帝国主义时代的理论先导”。它的诞生,是欧洲人世界性扩张的结果而非动因。而那些崇信达尔文主义的社会发展学说(如“阶级斗争学说”),不过在为欧洲扩张的既成事实作辩护。这就是它的“基本科学性质”。随着欧洲重心的失势,“生存竞争”一类煽动大众的宣传(生存竞争的社会学说版,即是阶级斗争理论)开始遭到质疑。正如欧美的区域性国家之间的祸起萧墙一旦缓和,生物圈、生态平衡的思想才开始受到重视──美苏缓和与环境保护是在一九七〇年代同步兴起的!这岂是偶然?

而人生理想的高级阶段,则是做“至高者的顺服奴仆”。──这个世界多么需要重新领悟生物圈、食物链的事实。因为达尔文的进化渐变说和他的推崇者们所代表的科学动物主义(而不仅仅是科学社会主义),威胁了人的尊严。没有尊严的人,是无法成就动物水平以上的事的,更何况实现什么主义。新生命的出现,是突变的天体运行,以天解决的方式进行,人与人的暂短休战,缓解了人对自然的盲目破坏。它告诉人们,人们不一定要吞食同类,才能生存;人们不一定要破坏环境(美其名曰“征服自然”)才能幸福。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革命学说,其实只是一种语无伦次的流行精神病。

历史有春、夏、秋、冬的四季分明:而帝国主义时代的科学理论,如自然科学的生存竞争、社会科学的阶级斗争,不过是一些“秋天的思想”罢了。

现代是一个没有牧人的时代。盗伐者毁了森林,滥垦团毁了草原。饥饿的羊群,无主的野狗,流离失所的野生动物,在人类的悲剧之外,平添许多劫难。牧羊犬一旦失去主人,立时变成狂妄份子,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出击,甚至以羊群果腹。羊群的惶恐上升天宇,草原变成布满血洼的荒野。谁因这寂然无声的恐怖,贸然宣布这是伟大的和平、民众的解放?这是无边沙漠的和平、一片死寂的解放。

现代的扰乱骚动苦难,是因为“牧者的离去”。世界之牧的隐藏,使羊磨难、犬自残。犬的本性需要服从、效忠,无所适从使他们丧气。犬的本性需要秩序,现在却因丧失目标与信念,而陷入茫茫然的世纪末。而人们其实是比羊们更为敏感于时代的变幻,因而活在“牧人离去”的时代也就更为颠沛痛苦。羊群遭受肉体痛苦、物质匮乏,人群却因精神分裂在不伦不类中灭亡。

“好牧人为羊舍命”,因为他代表自然行事,像日出日落那样“反复无常、出尔反尔”。在礼崩乐坏的情境中,用破坏的方法催促生长;在文明格式延伸过度时,他领引人类退后一步,调整生之节律。这忠诚的守护神,把“人欲横流的夏季”流失掉的能源,重新会聚,加以规范,为另一次创造的跃进,准备土地和能源。他调整气候,一如调整生命的节律。

现代有两种制度,一种“实其腹不能虚其心”,因为它的实腹是靠“竞争”换来的资本主义;一种“虚其心而不能实其腹”,因为它的虚心是靠“斗争”维持的社会主义。前者是资本主义的冷酷,它的男男女女紧张,只能在摩肩擦踵的厮混中得到慰藉,所以艾滋病风行。后者是社会主义的残忍,它的广大群众麻木,只能在互相践踏中求得安全,所谓良心麻痹症盛行。“世界之牧”已受命改变这两种现代的不幸。好牧人为羊舍命:这不是封建主义、奴隶主义;而是寻找家园的“后现代主义”、“后工业社会的期待”。新的社会,将在文明的废墟上重建。人们不再游荡在竞争和斗争之间,处心积虑。

这是自由放牧的最后时刻?这自由是与名盛者的袭击、力强者的劫夺,联为一体的。所以,当春天降临时,如此广袤的土地,却不见一线生机。……但人为的力量,最终不能挡住自然的回响。那先声夺人、德光灿烂的九州牧,虽难以“藉尸还魂”,但新的自然力量依然会聚,并准备迎接“九大行星成一线”那样壮观的一刻!让我们为此保留最后一点希望、最后一点优雅、最后一点生命的蔚蓝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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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半醒半睡的病态


半醒半睡的病态,就是现代人所说的“生活”……人们于是把不可名状的昏聩称为“乐趣”。意识的完全觉醒,仅是我们的瞬间,且将索取可怕的代价。有的意识从未得到这样瞬间的觉醒;有的一生则幸运地获得几秒、几分、几小时甚至几昼夜的警醒……如果有人竟拥有长达几星期、几月乃至经年的苏醒(一生的累计)……则反而可能是灾难性的:他将陷入癫乱和疯狂。除非,他是以特殊材料制成的非人。

而常常警醒的人,醒来的时刻却成了世界的叛逆者。他们敢于叛离人为的规律,不怕命运的残酷惩罚。为此,他们即使在受到鞭打的时候,也还可以是快乐的!面临高悬头上的报应之剑,他们的反抗并不停止,且贯彻一生。哪怕他们把这反抗叫做顺服。在半睡半醒的生活中!他们以此嘲笑命运,嘲笑自己,他们是上帝的仆从。他们扯开命运的罗网,唾弃神圣的戒律,不惜以身试法,这光辉的历史瞬间让他们赶上了……他们因此赞美至上者。

精神形式的仆从,你们为什么要把“体验”列为生存的目标呢?为什么又给“理解”以同样的尊敬?──你们知道生有涯而知无涯,故不以有限的人生,投入无穷的体验和可疑的理解之中:你们,仅仅是推动四季循环的行动者。纯粹的理解,对你们仅仅意味重复罪恶及百无聊赖。

这是文明还是愚蠢?如果这就是文明,你们愿视这文明为愚蠢。你们把自然的力量(这首先体现为你们领悟的天命),解放出来;并以生机勃勃的原始野性,“从头再来一次”。一个行动,一种生活方式,它的价值如何判断?什么作为评价的指归?那就是它的“力度”。这个行动的意义如何?这种生活方式的价值怎样?那就请看:它的力度如何?它的力度怎样!

一切表现冲刺力的,一切表现坚忍力的,一切约束自己不浪费精力于向下流淌的运动之中的:从而达到无与伦比的精美的……它们的高度,与支持它们的力量,强度相齐,而不论这力量的背景和对象是什么。

有肉体上的力度,也有精神上的力度。前者的标志是身体匀称、筋肉发达(或许女性的肉感也算另一种性质的“力度”),后者的标志则为律己、百折不挠,把死亡当作生存的最后归宿(故能“视死如归”)等等。

对于陷入了文明旋涡的人们来说,精神的力度要比肉体的力度,更难。肉体的力度是负重,精神的力度是“可以不负重时却还要负重”并以负重为美;在这里,决定命运的是精神的力度及其运行方式、运动方向等等。机械系统的出现与发展,已把肉体力量的重要性降低到零。人工智能的生成,已使纯智力活动沦为一种生理训练。这样,人的力度日益定向为,操作体能与智能机器的技巧、以及支配他人意志的技巧。最终,是决定这两种技巧能否成功的“自我控制的技巧和力量”。

要有力度感,要有罕见的和奇特的力度感,方能出奇制胜。力度的标准是唯一的,力度的增长是善的,而力度的消磨则是首恶。不仅是坚硬度,而且是柔韧度。因此,不能突破牢笼的硬骨头,是毫无价值的。在文明生活的折磨下,为了精神的健康,要有拒绝的勇气、拒绝的能量、拒绝的力度。

拒绝──是文化的最高表达。没有根底的文化,很难对环境“说不”。因此,拒绝诱惑比反抗压迫,更难,也更可贵。这仅仅因为,它需要更大的投入、更持久的力度。无所拒绝的人,除了随波逐流,听凭环境的压力,还能干什么?

“力度”这字眼,对精神形式的门徒,有神奇的引力。它仿佛符咒,一举催醒他们的潜能。为了适应新的力度,他们调整自己的心态,改建自己的道德。为实现新的力度,他们在虔修与苦行中重建生活之轴、思想之极。力度感的享受,克服了“诱惑力的期盼”!力度感,填平人生的空虚。力度感──这是对自身力量的亲身感受。不可言传一如它孤芳自赏:击溃人生这半睡半醒的沉沦。

失败并不可耻──英雄项羽在天塌地陷的时候说,“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他知道,丧失力度感比死亡更加可怕──死亡之所以可以消灭存在,是因为它首先消灭了力度感。充足的力度感,纯粹的力度感,这力度感是盲目地自娱的,是自在的,不为众人的观瞻而设。精神形式,宇宙力度的象征,门徒取法,成为人间钟鼓……所以,追求力度,也就是追踪天子,追寻至上者的启示。增强力度,也就在追踪天子的宇宙之级上,上升了一个台阶。

生命短促且太脆弱,赶紧奔赴梦寐以求的目标。否则,白骨将洒在“已经望见绿洲的沙漠中”。这就是凯撒在赫丘利神庙里的亚历山大雕像下,久久伫立并喟然长叹的原因?然而如此伟大的英雄,在我们心间不仅激起了崇敬,也激起了怜悯和伤感。生活枯燥寂寥,孤独幻灭,难遣的忧郁焦虑,可以使人心灰意懒、体魄衰颓,一切热情悄然退隐……每到此刻,即便十分愚钝的人,也会感到自我脆弱与存在局限,即便万分傲慢的人,也思考在我之上的主宰,并从内心渴望并肯定“他”──天子,精神形式。人们愿意为之效命并且效命于他,是自我拯救的必要途径。

匆匆的过客,你将何以了结这一生?放纵肉欲?阐扬本灵?或无遮拦随风而往、冲天而起,然后落地?尽性吧──出以一切可能的形式:掠夺、博弈、战争、强力、思想、歌诗、献祭、狂欢、上天入地、探索终极秘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一切欲望贴上可敬、可爱的标签。把一切被公理压迫的隐私变成时代的公理,并将一切被重新颠倒过来的东西再颠倒过去以便让后人留有再次颠倒的余地?……这些二十世纪的变态心理!

但是且慢,精神形式的门徒来了,他们起而反驳这《虚无党宣言》登堂入室的红水滔滔。“帝曰,咨四岳。荡荡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书·尧典》)他们来了,取缔绊倒人的西方真理。

如果说现代文明社会的统治原则是商业主义,而原始野蛮社会的支配原则是英雄主义,那么一小撮富有活力的人们,宁愿选择野蛮而摒弃文明。英雄及英雄的反抗,所谓野蛮之风的骤起,其实也是文明社会业已陷入普遍危机的结果。而根据可以证实的历史观察,进入晚期文明的社会,难免毁于商业主义的唯物劫运。所谓文明社会,无非就是被商业主义腐蚀以致腐烂的野蛮社会;而野蛮社会,就是还没有遭到商业主义腐蚀的文明社会。文明与野蛮,各是半圆,构成文化的整圆。而“宁被英雄主义吞噬,也不死在商业的腐蚀中”,则是文化的青春现象。而摈弃英雄主义、悦纳商业主义,则为文化的晚期现象。其极致,是为世纪之交特别流行的颓废。

无活力的老弱病残,心存畏惧,视野蛮为人生之敌。在颓废的时代,一切都绝望,新的野火,体制外的飓风,扑灭将尽的明灯,淘汰朽木的残余,鼓之、舞之、化之、育之新的基因,浩歌寰宇,祭天祀地。当此之际,谁能淋漓尽致,以接近周期的状态──就是那再造沃壤、重播新种的明王。他的身体就是种子,他的播种怎能不是殉道呢?他的道德,基于自然;他的圣洁,天道往还:野蛮的纵欲竟成天意的表达,成为道德文章的极境。在这弃绝谎言的人身上,一个赤条条的婴孩在尽情嬉戏──他不食人间烟火,迎着尖利的风,顺势而长。他的生成打破常规,他的思想背弃传统,他的任性导引仁爱实现救助:风暴的人格化,运动的驾驭者。真人的神韵,注入历史之极:不是历史的建筑师,而是宇宙密码的承载者。“河出图,洛出书”,此之谓乎!

他的风,使种族、文明重新年轻起来,只顾官能的大众里,纵情败德、目无法纪、肉欲横流的口实中,现出宇宙节律的精华,其殉难之美,如一柄积极进攻的矛。有活力的精神贵族,鼓动新蛮风的使徒──精妙地实现了祭仪,并涤荡“生存权利”、“安全保障”、“发展空间”等官能肉欲的标签。为了自然的健康,人为的病态终得舍弃。他拒绝半睡半醒的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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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宁恶,不合俗


宁恶,不合俗!冷酷无情比之优柔寡断,高出百倍;比之麻木不仁,高出千倍。肆无忌惮的风格,虽然没有必要,却还是要比卑躬屈膝、巧言令色,优越万倍!坚忍卓绝的过渡者们,如果命运嘉许一个天机,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心软,除非把它作为修齐内里、治平天下的手段。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和光同尘,除非列之为化及宇宙的道路。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畏缩,除非把它作为保存力量的战略!

千百年来,中庸之道、安天乐命这些乌龟策略,曾经节约先民的力量;但已随着文明的衰落而成为现代贱人──“中产阶级”的高级护符。以此,人们抛弃了生命的尊严,使自己降格为物。人们窃取并误用了先知智慧的圣果,来使这个世界更加腐化堕落。贱人的中庸之道是可鄙的自保,是蛆的躲闪本能,是“水往低处流”的物性(而非“人往高处走”的人性,更不是“十字架上”的神性);是趋利避害的伪天理。人们的安天乐命,是撕去廉耻、心灵麻木的自慰。人们的荣辱皆忘,是以无耻为涵养的代号。在人们经过的地方,青山变成秃岭,江河疫病横行,草原化为沙漠,森林冒出了烟囱……人变成了自己的敌人。密密麻麻像弹孔一样的现代都市,使得大地挤压下沉,海水内侵,冰山颓唐。这就是现代的风潮。

人们靠这有害的双管齐下,把世界弄得千疮百孔。人们的子嗣一代不如一代,在大地上滋生爬行,窒息自然,污染环境,空气浊恶不堪……这种贪婪的两足动物,是地球的害虫,正在蛀空生命圈赖以存在的柔软而脆弱的星体,而人们竟以此自视为天地的骄傲!

中庸之道和安天乐命,本是古人行事的双拐,一是行为的,一是心性的;外宇宙与内宇宙如是平衡。但现在,这双拐却成了人们藉以乞活的盾牌。人们不顾一切地繁殖,要依靠繁殖的数量来决定自己的质量,通过沉默的投票来决定世界的命运。无疑,生殖已成了懒汉的宗教。这一宗教是与那阴郁而潮湿的祖先崇拜,粘连在一起的;正像潮湿常与病菌相与为友。于此,至善之教堕落为至恶之化。

《周易·师卦象辞》:“师,众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刚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好一个毒字,揭示世界的真相;一句“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破了生活的奥秘:“毒”字兼有双重含义,一为毒害,一为治理, 以毒攻毒,通过毒害来治理。兴师而动只要能应天命、顺易化、行天演,无论执何等之剑、行何等之险,都可安然渡越。只要行者唯精一、无旁骛,命运的热望必能兑现。精神形式的门徒,从乾元获得了天机、权能、智慧和忠诚,意志冲动不息,信仰至死不渝,怀着不可理喻的赤子之心──直到死去的日子。

圣洁的天命,是满空阴霾的一线光明;草木之音,获悉了风暴时代的前兆。兴起使历史生辉,毁灭让世界再生。无坚不摧的航向将摘除精神的赘疣,炮击社会壁垒是发扬智慧的古道,搭建文明的新屋是自觉中的自律,自律中的自觉……四季的推演,若合符节,最好的防卫是进攻,最好的自保是献身。为此,应该变通双重标准:精神形式是精神意义的纵欲者,门徒和仆从则是肉体意义的禁欲者。天子是肆无忌惮的精神风暴;仆从是踏踏实实的工作狂。天子是高无上矣的异化者;门徒、虎贲、仆从、股肱,是模范公民,垂范世界的新型民族……这就是未来世界的缩影。二十世纪的修齐说教和划一倾向,沉沦的暴民观念和溃烂的大众娱乐──将被秋风一扫而光。分裂社会的阶级问题,让位给保合太和的人格价值。

生活原是难以挽留的虚无。因此,献身给天子成为新实在论的基础。不要问为什么,因为“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这僭主时代的美德,乃是天子世界中的首恶。群体的愚昧,视天子为虚无,因此,虚无反倒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活源。当群体的欲念把生活奉为仅存的实体,则反而掏空了唯物论的生存。物极必反者的末日,已经来临。

什么是最好的下场?战场与刑场。战死沙场,杀身成仁──把自己当作论证一个更大论题的小小证据,没有比这更能激动人心的了。战场与刑场,是天子的正业,也是他的门徒一生奋斗所进抵的家国。他们并不企求世人所倾慕的一切,反而热爱世人所恐惧所远离的种种。这独立人格要比硬通货更加坚硬。独立的人格,不是和人们一样酒色财气,而是和人们不同。这才是热爱自由:他们选择了精神形式;正是对主的这一归顺,使他们成为一群特殊的世界公民,四海为家的漂泊者。

刑场──比之战场更有气派,更能显出精神形式的门徒那不同凡响的质地,更能见出天子的仆从对历史的敏悟和基于敏悟的意志力量。如果说,战场是他们的地狱,那么刑场就是他们的炼狱。古代的神灵常常下到地狱完成不可思议的工作;而刑场则是通往更伟大、更真实的生命的捷径。文天祥就死在刑场上。罗马的凯撒也是在私刑之坛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刑场更宏大,更集中了人生之美的所在。刑场揭示人生的全部真谛。因而,刑场也在最高的意义上成为人生的象征。没有坐过监狱的人,不算真正拥抱过人生;所以商周两代的开国之主,都是囚徒出身。没有面对刑场的人,又岂能成为大地的主人?

至于战场呢,不过是“对等的刑场”,交战双方既为行刑吏,又为牺牲品;在“对等的刑场”这一点上,最鲜明的莫过于罗马的角斗场。它的祭祀性质和英雄色彩似乎不及刑场那么卓著,它的教导似乎不及刑场那么持久;但它索取的更多,索取的方式也更激烈,而它的牺牲品也沾有行刑吏的嫌疑,它因此反倒黯然失色。单纯的受难与牺牲,比较对等的刑场更能激活心灵的力量,所以我们一再看到,一切伟大的文化总是开幕于牢狱甚至刑场,而后才通过战场、登上庙堂。因为来自刑场的征服,比来自战场的征服,更持久,更有后坐力量。

人类号称“理性动物”,但恰恰是最为“非理性”的战场,才决定人类命运、确定历史曲线。历史上没有一场深刻的变革,不在从战场开始并且在战场上划下最后一个句号的;世界上也没有一种主宰性的文化,不曾在战场上接受对自己的严格考试!而刑场,则埋下战场的种子、伏下史笔的线索。

没有刑场上的血腥,哪有战场上的炮声?没有战场的整肃,刑场的狼藉如何偿还?不论刑场战场,都代表新人生观的峰值:新的人生观,乃是对于“非正常死亡”的肃然起敬!儒家因为过于强调“身体发肤不敢毁伤”,而变得迂腐。匈牙利独立的号角诗人裴多菲曾大声疾呼,“我最害怕的就是死在床上!”正道出新人生观之精髓!其新,在于对传统观念和文明习性的彻底反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的教条,应该寿终正寝了。

“文明即意味着懦弱”──曾是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各种蛮族入侵,正是基于这一至理而大获成功。在这里,懦弱不仅是意志上的弱化,也是体质上的衰竭。神经系统的这种衰弱被“文明的光彩”笼罩着,并受到病态的积极评价。这种神经衰弱的最高表现已由曾参的上述“发肤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一语道出。不错,在那疯狂厮杀的先秦战国时代,“发肤论”当有告诫黩武者不要逞强斗狠的含义,也算是“非攻”之论的绝响吧。但新的中国人,将活跃在新的全球性战国时代的背景下,为求得“非攻的自由”,即不再受到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的袭击;免除南京大屠杀的阴影,我们需要践踏以上《孝经》中“发肤论”的教条。

中国的精神解放,将在中国击碎“发肤论”观念的基础上,悄然来到。中国人,终究要在刑场上和战场上,为自己的民族,寻得自己的青春。为此,必须践踏那些国际主义的迷幻性宣传。

──中国人,需要前进到刑场与战场之间,寻得文化的根脉;要在刑场与战场之间,寻得生存之道。“善终”──从此被视作一种最坏的人生死法!中国人,不得不在刑场上和战场上,而不是在舞场、球场和戏院里,寻得自己的青春偶像。他们的精神世界说,最好的归宿是刑场。受刑而死,必使得精神化作碧血,发扬光大为种族与文明的至宝。学说和生平,抹上一层耀眼的、刺目的光彩。落日般的磅礴的气势,成为思想与人格的精确注解、插图,以实现身教之力。

对实干家来说,最好的归宿是战场。为了理念而发动战争……以高贵的生命作为历史前进的代价,孤注一掷,这些奇异的无范之典,不是欧美澳的殖民者们,一再教导灌输给我们的吗?他们号称巨大的牺牲、白种人的责任,其实包含了对于现世界最彻底的剥夺。而牺牲与掠夺,这世俗心目中如此矛盾的两极,在精神形式的门徒那里,二者如此不可分割。

汉尼拔,死得比拿破仑漂亮多了。他至死没有放下,针对罗马人的复仇之剑。这使他的死充满了殉道性。虽然他比拿破仑更不近人情,但他却征服了命运。渺小的凯撒(他盗窃帝国),死得比伟大的亚历山大(他开创帝国)漂亮多了,因为他是暴卒在神坛而非善终在床上。他没有死在锦绣的卧榻上,也没有死在荣誉的顶峰。他被朋友从背后刺杀。虽然在功业、品格、勇气、高贵程度方面,他都远远不及亚历山大,但却死得耐人寻味。所以,后来的欧洲帝王都自称“凯撒”而不自称“亚历山大”,就是因为凯撒的血使其生命获得了神秘性。

死的神秘性,高于生的明晰性。它仿佛告诉我们:请抛弃我们民族的漫长病史中,所形成的察言观色、阿谀逢迎!新王国将发扬光大古王国时代的仁人志士们健康的本能。新王国有义务改变对于死亡样式的看法,重新学会:厌恶善终、热爱殉难!只有这样,新王国才能在这个以殉难为美的世界上,获得种族与文明的立锥之地!

战士的出征原是最好的祝福──与其希望他战败而生还,不如祝贺他却敌而死难。是的,却敌而死的战士有光荣,而那些归来的人,犹如逃兵,犹如逃入外国领地,即便恬不知耻地列在“胜利者”的行伍中,应得的荣誉应该是零。

中国的精英,不是弃军而逃的败将,更不是冒充将领的街头政治家、街头艺术家,而是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文天祥,而不是师范学校的嬴政或是他的小小效颦。如果仅仅是哄骗、胁迫小卒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则精英与渣滓,与此可谓毫无区别。精英的重要,不在于“死的性质”,而在于“死的形式”。前者太抽象也太容易附会了,什么鸿毛与泰山的诡辩,因此充斥世间。唯独后者,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是假冒为善的人,能以滑头与吹牛而回避的。你要看谁正直?容易!谁受伤害谁正直。你要看谁狡诈?容易!谁“混得好”谁狡诈。不论一个人“为什么而死”,不论“死的意义”如何,只要被旧人生观视为暴死、受刑而死、遭害而亡,就是正直者的死,价值超凡……

战士的出征原是最好的祝福──与其希望他战败而生还,不如祝贺他却敌而死难。是的,却敌而死的战士有光荣了,而那些归来的人,犹如逃兵,犹如逃入外国领地的战败者,犹如混血的各色人等……即便恬不知耻地列在“胜利者”的行伍中,应得的荣誉应该是零。宁恶,不合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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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他们的思想是灵魂的粪便。”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命题。而其最文雅、最辞不达意的说法也是──“思想是灵魂的排泄物,即剥离了生命过程的游离物。”

一个博大的心灵,里面的精华永远也不能如实地流出。一个天赐英魂的形成,要靠汲取本身的精华。他之维持生计不假外求,又怎能使精华外溢呢?生成方式规定了他的表现形式,限制了他的普度万方。我们的这一理解,与历来流行的精神万能的救世神话,具有深刻的差别:既然“思想精华普度众生”是虚幻的,那么产生了思想的灵魂在哪里呢?

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不是意识中最好的东西,甚至与灵魂毫无关系。人的表达能力、表达工具不值得迷信。事实上,感受高于表达,好恶先于思想,直正的精华埋在最深的荒垒中。人们把这荒垒叫做“心”,因其闭锁而变得神圣──默默地完结,没有人知道,社会承认与之无缘。容易理解的东西,贱;故常受理解的东西,必非上等。精微的东西,本是一个灵魂所闭锁的,也只是一个灵魂所独享的。它不可言传理解,或分析以及诸如此类。而所谓思想,不过是灵魂横遭排挤(通俗地说,是“受到迫害”)时,分泌的润滑剂、涌溢的保护性抗体。所以,“唯有不幸的灵魂才会产生思想”;尤其“关于理想世界的思绪,更无一不是受难者的悲鸣”。只有生存状态扰乱了,心才会倾斜;只有心倾斜了,思想才会从中流溢。思想就如此以心灵失衡为前提。精神的爆发,首先取决于强烈的被吞噬感。文化、独立思考的能力──取决于一颗心的破裂。犹如鸡的诞生,取决于蛋的破裂。一颗纯正的心,高远的心,是颗鼎沸着鲜血的心。──这就是思想史的全部秘密。

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深切的兴趣──寻求民俗意义的文化、思念古风的真纯或历史事实的确定性等等。这时,他们是客观信仰者,是理性主义者,是“程序的门徒”。但渐渐,他们发现自己成了奴隶。环顾四周,到处是刻板、标准化,到处是麻木不仁、官僚式的无动于衷。到处都是对灵性的嘲弄、迫害、窒息,对生命之美的曲解、污蔑、讨伐以致滥用……

面对这一切,凡夫俗子们也曾抗拒、诅咒、愤怒,总之反应强烈;但继而突然顺从了,像被强暴者那样,突然接受暴徒的殷勤,习惯了,甚至高兴了。习惯使恶劣成为美好!屈从造就了多少理论家!终于,凡夫俗子们甚至渴望并强化这一美好,成为暴徒的俘虏和帮凶。这种所谓集体生活,是精神发展的死敌。你要在哪里扼杀精神,你就在哪里倡导这样的集体生活!

和凡夫俗子们对立的人,没有同流合污的能力,没有海量去容忍暴徒。时代的错乱,把他们的精神驱入地下状态;思想虽然进入冬眠,心却没有死去,梦想下一个春天。于是他们积极抵抗潮流与趋势。他们“怀念死去的反动人物”,但却憎恨现存的保守主义者;这是因为他们还年轻,还不到沦为腐朽势力的年龄……他们的头脑有如海星,伸出刺目的观念:一个重获强盛的民族,在反抗国际标准化的同时,有必要消除民俗意义的小区域文化,以实现民族的一体化。千奇百态的遗迹不值得留恋,万紫千红实在不够意思!只要精神形式保有生命世界的力量,合宜的装束迟早会裁制出来。何必患得患失于一时,何必对所谓多样化操之太急?

从十九世纪文人或考古学者的心性,变成二十世纪武士或建筑师的实体,诗人变成了革命者;守门人变成了探险家。渐渐的……在他们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对音乐的渴望,那是二十一世纪的渴望。人人都需要音乐。甚至连母鸡与奶牛也有追求音乐的禀赋。音乐的力量,来自宇宙,它既是生命力的宣泄,也是思想力的前驱。它是生生不息的使者,却不局限在生命。不受音乐激励的人,无能又无力。因为音乐既是心灵的蜜汁,也是心灵的砒霜。有的心灵善于分泌,有的心灵只是消费。喜好什么音乐,怎样喜好音乐,是判明心灵等级的标尺。优越的能力,让人脱离感官的藩篱,进入忘记自己的境界。

音乐与哲学──音乐与战争──音乐与政治──音乐与爱情:这其实是同一个母题!其同一在于,音乐乃是不甘屈服的心声。所以古代的乐师如(中国的师旷、希腊的荷马)都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闭目不看这个世界的邪恶。音乐伴随着他们的步履而震响。他们是天子的仆从。世界上还有谁比荷马,更加爱戴希腊神话英雄的呢。

有两股精神潮汐,在他们的内心交错鼓荡、相扑噬咬……一种产自东方文化的精魂,一种产自西方文化的精魂。前者给他们以静谧、直觉贯通、永恒的智慧;后者带他们进入激情的天地、效率的世界。于是构成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弛一张,一伸一缩的互卦。前者让他们消闲,后者让他们进取。这鼓荡、这消长,是风暴的反响,他们的心灵因此成为世界命运的预兆和缩影。世界命运,随着他们的心律如是张弛、浮沉、辗转……他们知道,现代文明正经历它最后的回光反照:东方文化的精魂正在数百年的压制摧残下沛然复苏,悄然反攻,进入并消融西方文化的精魂。正是这大势,使他们据此调整了生活、重塑了自己。那既不依傍东方,也不依傍西方的“新王国”,开始闪闪发光。

当此新王国之黎明前的困惑──失去方向感的动摇分子变得迷惘,精神上彻底解除了武装,和平主义和投降主义盛行。新王国的自信,不该失落在即将天亮的时刻。夜半的黑暗都坚持了下来,却以颓唐、绝望来欢迎清晨,这多么可笑!但是这种情况却是常见的,凌晨是生命力的最低点。所以人们说这样的颓唐、绝望,“比较现实”。但如果白昼竟然照出了一群旧的小丑,又岂是可笑而已?

精神形式的门徒──不但是革面的勇士,也是洗心的圣徒!他们一反伦理社会的劣根性,不以年齿为秩序,清除了虚伪的矫饰。苟且、贪小、自欺、卑鄙等被征服民族的奴隶根性……也连根拔除。他们以能力的准则,重建道德世界的新王国;为崇拜偶像的技术文明,书写挽联;以毒攻毒,以生命的剧毒消除生命的腐败。道德也像一切药物,其副作用也会伤害精神的脾胃,甚至瓦解我们的能动性。

而天子的仆从,只以天子的能力为最高的道德。过与不及的道德,都是亵渎的。门徒要行动!只有行动,才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而只有在证明中,才可以获得完美的行动!

门徒反对工具性的人格。为了伟大的希望,他们不惜贸然前往,孤注一掷。为了赢得一个观念,他们以实存下注。为了维护一个确定不移的信条,他们可以发动一场吉凶难卜的战争。需要的时候才涌出无穷的激情,不需要的时候则无须克制,而是根本不予分泌:这才是心性的至境。这不是心性的艺术,而是人生的极致:把心性当作塑料,根据天意不断定型……这是创造性的清晨,整个文明世界,甚至新的种族,都是这清晨抖落的露珠。如果有一天,这弹性地带趋于定型,不再年轻,就可以击碎它,再从碎片中捏出一个新的型号、一个新的王国。就像石崇拿起铁如意,轻描淡写地敲碎了他珍贵的珊瑚。

腐朽了的唯物主义,无论怎样辩证,也开不出一帖解乏除弊的良方。人可以失去一切,却不能失去方向感和对方向的信任。即使方向感会引向毁灭,那也比丧失方向感要好一点。丧失方向感,生活就裂为无数不相关属的碎片,比废墟还空虚,比垃圾还可厌。俗话说“失去什么才珍爱什么……”,只有丧失过方向感的人们,才知道方向感是激励生命的必要引力!于是他们承认明天的存在,拒绝了生活碎片的现场直播。例如,相对那些有信仰的民族,国人殊少“为未来而写作”的气质,我们总是把思想作为现场的表演手段,而非预后的射击目标。这一现象,似可归结于,国人的神经兴奋点,多在现实可见的功名利禄。故中国故往的文学与哲学也因为极度缺乏想象力,常依政治的朝代而划分。在极端堕落的二十世纪,甚至按照更短暂的政治运动时期来划分,例如“新时期文学”等等。

所谓“XXXX一声炮响,为我们送来了一个新的纪元。”──其实是诊断了中华亡国时代特有的文化短视症。这样的民情,当然不可能鼓励超越时代的著书立说的,所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时期,人们没有留下明末遗民那样“留待后世”的著作。而古代整个北朝也只留下了《水经注》、《颜氏家训》寥寥数种。而当代中国在其初期的整整三十年间(1949──1978年),竟没有一部完整传世的私人著述!

真正的私学,要么属于修道院,要么属于士族,在社会细胞业已僵死的棋局下,精神的湾汊积满淤泥,活性皆无,谈何刷新!而实际上,即使现代人津津乐道且立为标杆的科学,其起源也只是一种私学!并且是“为未来”、“以自身为目的”的私学。

在私学的感召下,他们把堂堂的才智奉献给天子──谁又能说他们的一生,只是一首无聊晦涩的长诗?他们把警世的神思奉献给天子──把一切生活都悬置,以等候那神秘的命日?他们是高贵而冷漠的拒绝者。当他们病弱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渴望生命的碎片以为救命的稻草;病弱得厉害,就渴望得厉害。当他们绝望时,也迷于现场直播的肉欲,绝望愈彻底,迷乱就愈甚。这给他们以最深的启示是,对现场碎片的疯狂渴望,是失去依凭的狂乱所致。而他们的思想和成就又是什么?仅仅是他们高贵灵魂的排泄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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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当我们被命运驱逐


当我们被命运从传统生活的死角驱逐出来,在阳光普照、阴冷多变的“各阶级的大监狱”中四面碰壁,我们理解了西方真理的残酷和现代化的局限性。现在,我们被迫在亡种族亡文明的阴影中度日如年……惨淡绝望的冰山,如壁矗立──这使我们认识了二十世纪,并熟知现代人的迷梦。当各色旗帜、各牌主义的迷梦,开始消散的时候,我们终于感到了空虚。

我们知道了,唯独生活的放逐者──才能通过远观而洞察生活。所以屈原比之楚国的君民,更加了解楚国的处境。正如,只有离开庐山,从远处观看,才能得出庐山的全面。我们的身心进一步流浪……在更为全面的比较之下我们理解了:真正的流浪,并非自身的放逐,而是内心的无归宿。人生如斯:只需一片小小的地土就足以安慰一个躯体意义的流浪者;但即使整个宇宙,也不能牢笼一颗浮萍般的心灵!到处流浪的心灵,谁知你的渴求?尽管你预先知道,什么也不能安慰你,所以你的寻求不已注定是一支射向彼岸的箭镞?你切望一种奔流到海的生活,但你已经知道世间死汊远多于大海。你渴望超越生物界的轮回,但那岂不意味自我毁灭?人们仿佛只能永远依存无聊的循环。

你被永远放逐了。没有祖国感,没有故乡感,没有家庭感。被社会忘掉、被朋友忘掉、被一切珍视的东西忘掉……这里弥漫着多少精神之苦,这里潜伏着多少诱发精神风暴的毒素!风暴无情袭来──意图毁灭你、压垮你,使你成为一个不稳定的(“风”)暴政(“暴”)下的无灵魂顺民。你愿意吗?这时候,你甚至感到你并不属于这个地球,感到你并不属于自己。“我是谁呢?”我之虚幻和飘渺,突然向你宣战:“我”只是易化的浮渣、天演的泡沫!于是,一切精神堤防在脚下分崩……心理屏障先后沦陷……一切道路阻塞,一切原则瓦解……一切高于“我”的建筑崩溃。而我呢,却又是如此不可信赖、难以依凭。于是,精神形式出现在人生的谷底。

上述内心独白,简述了皈依天子的精神历程,如何从自我走向天子的。这时我们看到,在光天化日下,一群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野人……在荒原上苦苦跋涉的战士,热的意志、冷的决心,绝望的海洋里泛起一缕未来世界的曙光……人数稀少,但精粹绝伦;赤手空拳,但饥渴炽烈。他们像原始的匈奴鲜卑突厥吐蕃蒙古倭寇满洲人那样,向当时高度文明的中国、阿拉伯、印度和半开化的俄罗斯、欧洲发起攻击那样,进击没落的现代文明。勇敢的以身试法者,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他们向熟透了苹果、烂透了的世界,宣战。谁能想见,这一击之下的后果。

在六千万年以前,地球生命史更迭的紧要关头,原始的哺乳类与成熟的爬行类,也曾在如此危险的实验中,冲锋陷阵。勇敢的鉴赏家,鉴赏自己的苦难,并以此为至高的优雅。他们担得起无畏,以人们不敢望其项背的牺牲精神……他们的独特之处,是把牺牲自己视为无上的精神特性;因为他们的遗传密码中就已包含了如此奇特的快感。他们的牺牲特性乃是无上的自娱,不是源于道德的克制,而是发自欲望的冲动。“他们要创造一种不带香水气、不沾粉黛色的文化。”尽管他们知道,历史上还没有诞生过这样完美的文化。此类卓绝的努力,无一不被人性的腐败给淘空了。尽管他们比谁都更明晰,许多质朴刚健的文化终究要蜕化为香水与粉黛甚至金币和宝座……但他们还是要创造一种排斥香水并抑制粉黛的文化!这摒弃了虚荣与伪善的文化,将为过度透支而终于疲沓的现代文明,提供内在的、软件式的强大保护。

为实现这样逆流而上的文化,需要良心上的震撼与改轨,一种由群体的绝处逢生而引爆的内心悔悟!

(一)在深刻的悔罪中,获得剧烈痉挛后的恬静。绝望的世界默默沉浸、细细吸吮它的汁液、品尝它的天味,就可以恢复生机。超越生活的幸福,所提供的纯净感、升腾感、彼岸感等等,可以带来美学意义的忏悔。

(二)天子的仆从、精神形式的门徒,因此代表了自下而上的运动:深入灵魂的忏悔不可能由于外力的强制,而仿佛无形迹的圣水──以之洗涤人性的尘蒙,开拓主权的洞天。它准备人的皈依。

没有基于种族命运的内心动摇而爆发的革命,就不会产生歇斯底里的改变;没有这种改变,任何新的选择,都只能是三分钟热度,任何新的道路,都只能流于沙丘式的建设,不过是散沙民族所创造的又一个笑话!秦始皇死在沙丘不是偶然的,而是一个宿命:他的帝国最终只是一个沙丘,“始皇帝死而地分”!“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沙丘平台遗迹尚存,有一百五十米长,七十米宽,三米高,至今仍在河北省广宗县俯视人间沧桑。

要避免沙丘的厄运,人体就需要危险的刺激。若无危险的刺激──生命本身会趋于衰弱、病态、朽烂。人体还需要宇宙的尘埃。若无尘埃的污染──人反而难以茁壮、净化、升腾。所谓生命,无非是对刺激的反应。惟有持续不断的抵抗,才能造就一个持续不衰的机能。不但精神医学如此说,生理医学、环境医学(卫生学)亦如此说,生命的精华在于抵抗。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生命。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希望。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张力,甚至活泉,烈焰,怪石和崇山峻岭,也是抵抗的产物!

抵抗是生命,不是交易;那么交易呢,无非只是生命的工具。而抵抗本身则是生之命脉!所以,真正的抵抗者,并不劳神烦心地去计算“代价”问题。抵抗本身就是生命的最大价值。一切数学的、商业的价值,都应服从灵魂价值的度、量、衡。

置失败于成功之上。因为他尊重失败的激励,胜过尊重成功的满足。不遭毁灭,他不会罢手;他眼中的“成功”不是目的,只是诱饵。他眼中的“失败”不是终局,而是兴奋剂。一个真正的抵抗者,醉心于未知,而对眼前的困难忽略不计。停顿、妥协、退让,对他只是再度冲锋前的一个回旋。他的沉寂是假寐,是冬眠。

他们是天子的仆从。历史需要两种仆从:思想的与行动的。因为人是不可两全的怪物。人生是被难以两全的遗憾、顾此失彼的偏废所折磨。“不可兼得”,正是上天为了惩戒人的狂傲,而抛下的一滴苦汁。自然的节律已经安排,真正的精神人物,不能卷入现实之争而不能自拔。参与的越多,精神的锋芒就越迟钝。同理,一个行动家也得排除过虑,太多的思想会扰乱行动的持续性、情绪的专注性。思虑过多,损毁身体。运动过多,抑制精神。中庸之道难矣哉。

但无论如何,还是抵抗吧,积极抵抗总比逆来顺受,更合乎历史常青的基本事实。所以许多古代的传奇和现代的电影都告诉我们:人的冒险,首先不是为了丰硕的收获;而是为了搔痒,为了寻求揪心的刺激。在这种狼式冒险中,能有羊式安定的一席之地吗?不能。而在“狼式冒险”开始之前的“羊式安定”中,他们寻到的不过是无聊与平庸。他们憎恶这一切,淡乎其寡味的偏食,不能满足他们的饕餮。于是,他们便放弃安全而寻求卓越。如果,生活竟然提不出一件能吸引他们全部注意力的事,这生活何异于监禁?为了“全力以赴时才能捕捉到的那种忘我的快乐”,他们不惜以长期折磨甚至流血换得许可,登上喜马拉雅山上的“大自然祭坛”。

天子不同于世俗统治者:他喜爱野兽而不喜爱家畜。统治者只懂得让家畜驯良地听命;天子才理解野兽傲岸地反抗。他在内心深处怎么也抹不掉对家畜奴才的蔑视和对野兽人才的偏爱──这是发自他本能的好恶。他的生活是创造,对这样的生存来说,他所渴求的自然不是家畜的皮毛与血肉;而是野兽的意志与力量。退一步讲,即使野兽的皮毛,又何尝不比家畜的皮毛更坚实、更富光泽、更有韧性因而也更高贵?即使野兽的血肉,也比家畜的血肉更新鲜别致,更有生命的活性、含有更多的能量、更高的营养。况且,他所寄希望于野兽的,终究不是其身体,而是其自由自在的精神!不是家畜的耐受力,而是野兽的冲击力──不是家畜们忍受奴役的能力,而是野兽酷爱自由的潜力!这,即使对前进中的人类社会,也是更有助益的,因为力量比驯服更重要。基于选择的自由皈依是创造历史的生物软件;而基于训练的听从号令,却只能提供历史演化的生物硬件。

家畜当然也有可取。一切家畜都从野兽变化而来。但极端的家畜正如极端的野兽那样并不理想,最佳状态存于野兽向家畜的过渡中。因此,最佳状态之关键的关键,即在于实现某种程度的驯化。而彻底的驯化则会消磨最有价值的野性、冲力、主动精神等等;而毫无驯化则会使动力失去方向,甚至变得无从呼应。家畜比较安全。但它们的爆发力太小又缺少能动精神,没有自存的能力更没有创新的意愿──可以守成,却不能创始。难以驾驭的野兽则相反。使用它们充满风险,但创造的效率和产品的质地,却是出类拔萃的。

野兽出没的荒原……里面希望之泉在奔涌。如果有一天,那荒原因为野兽的灭绝而被辟为文化的花甸──这荒原不久就会趋于衰落,奔腾的生命力,从它温良的躯干上退缩并泯灭了。一个真理,一个在文明的都市人听来十分刺耳的真理──是野兽护卫着荒原、泉水、青草、空气!而大批的家畜,却只能玷污泉水、浑浊空气,荡然无存自然之美。驱逐了野兽,无异消灭了优美的自然价值……

最佳的种族状态是从野兽向家畜的过渡中,最佳的社会状态是从荒原向花甸、奴役向自由的过渡中!专制社会固然黑暗,民主社会又何尝光明?民主并非自由,而是权力对社会的另一种形式的控制。而从“社会创造力量”的角度看,最有活力的时刻,恰恰位于从专制走向民主、从奴役走向自由的进程中,而不是在这一进程之后、民主自由已经确立的时候。

即将来临的一代天子,必有仁、义、智、勇、严……统帅一群见弃于现存社会的盲流、一群被习俗和成见判为野兽的生灵,前来创造一种“百兽率舞”的原野文明。现在的人们或因这前程而发抖,将来的人们或因这远景而鼓舞──这两种态度在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即,就其动机所源自、所表达的那种人性而言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像月亮的特性那样反映了民情和文化的变迁。

在这一变迁尚未昭著之先,我们已经预知:在精神形式的激励、感动下,这批独特的盲流与野兽的混合物,势必以宇宙突变,奠定文明的新局,在普遍解体的超级都市文明的废墟上,形成一个品种优良的牧人阶层。若无天子,他们只是叛逆和罪徒;天子来了,他们成为栋梁和仆从。凝聚在他们身上的力,那些因过剩而显得满不在乎的反压抑力,获得正大光明的发泄通道。

他们以雄健之风,跟从天子,寻找被宇宙主判为非正义的攻击目标。“跟从──反抗”的图式乃是历史的节拍。“野兽──创造者”的进程,将证明今日的思想前驱不是无谓的,而将诞生一个新的民族。他们的扩张,发出破坏与生成的迸裂声,旧结构崩塌,新结构建极。

云游四方的行者!永远怀着飘逸的热忱!四海为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愿你们不是名利之徒,而是天子的使臣!但愿你们的辉光,驱散末世的闷闷不乐。踽踽独行的跛道人!郁郁寡欢的癞和尚!愿你们驱逐佛教的虚无主义,也摒弃老子化胡的巧言令色,做一个何思何虑的超级隐士!达摩面壁,不是装神弄鬼,而是剥开化缘者的画皮。

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谁被置于死地呢?所以,与精神形式对立的人们,很难超生。不以成败论英雄,可是,谁能拣取另一种持久的准则?所以,与你们疏远的人们,都很难自持。天子的仆从原是上帝的侍卫、天上的星宿……他们不为任何人而活着,甚至不为自己而活着。因此他们不会自称人民救星,不会宣扬自己是神圣的。他们不是人的封臣,不是机构的干部,不是作为儿子、丈夫、父亲而活着,不是作为模范的朋友或情人而活着。他们的第一身份,是宇宙的虎贲,是大自然的守卫者。他们真的需要神,因为没有神,他们如何打发余生?

古代的神话破碎,上帝的偶像也已轰然倒地……当此历史的阳九厄运,不得不开始新的朝圣之旅,以便在运动中得归宿,获安慰。除此之外,天下百事,哪有他们可以为之激动与焦虑的?安详裕如,高尚的不动心──这样的精神,是仿效天子的生命!在沉静中获得巨变,在巨变中保持沉静──仆从也该这样。大静者方能大动;大动者安于大静。

真正的禅定不在瑜珈与坐忘中;而在生活的漩涡中静俟天子,不为纷纭的乱象所惑,无限的岑寂中,伏下了历史的契机。

有谁自愿成为“金字塔的运石工”?我们在这里!我们负重爬行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里,忍辱攀援在举世滔滔的偏见下。在烈日的炙烤中,大汗淋漓,皮肤黝黑。旺盛的冲力,发达的筋肉,饱满的意志状态以及临阵前的遐思……是我们的身份标识。我们拥有精贵的专一、坚韧的努力以及空前的满足感……某种不朽的业绩,正在铸下。我们认定,这就是生活的目的。我们乐意成为矢志以终的自愿的奴工,毕生致力于一个伟大祭坛的筑造,把全部精力注入一管神奇的心思,再用自己的生命揭开初次祭祀的仪礼──这样的生涯多么不可思议。

“金字塔比长城更伟大,它是精神的攻者,而非物质的防兵;它要奇取来世的光荣,而不满足现行的占有。作为信仰的明灯,它不会坐地分赃传统版图的屏障,而是指向太空的神秘!所以金字塔的内核,是走向彼岸的太阳神舟。”长城时代(中王国)的挽歌如是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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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过精神形式的门徒。他因此知道人生无常,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曾有剧烈的罪恶侵蚀过精神形式的门徒。他因此知道人性的弱点、生存的要害。曾有深刻的疾病禁锢过精神形式的门徒。他因此知道生命的脆弱、短促。他有深切的伤口、比常人更加绝望的时候、比平庸之辈更加知道什么叫做心的绞痛、并比行尸走肉尝过更多的生活之苦……可是他终于坚强了起来:像是挨了刀伤的树木,纠集那个称为情结的巨大疤痕,不以此为丑陋,反把疤痕视作上天的恩赐、前进的鞭策。

──降临吧,精神形式!你的门徒正整装待发,跟从你去填补世界历史的真空!他们看见群星闪耀的世界,广阔无涯,苍茫无际,跃动着并不确定的光,一柄没有锋芒的王者之剑!精神形式的门徒──曾是彷徨者。他们终年不见天日,甚至丧失了方向感。但他们终于重建了自己的生存目标,是他们寻到了精神形式,还是他们让精神形式寻到了自己?总之是以此作为身体的归宿和内心的靠山。

精神形式的门徒──是不知倦怠的失望者。生活使人失望,奋斗也使人失望。世界令他失望,自我也令他失望。失望之年在绵延,仅仅间杂着某些短暂的希望。这样怎能生存下去呢?──于是他寻到了天子,并以天子──精神形式为永久的希望。

他们期待牺牲。人生反正是牺牲。与其碌碌无为、空空浪费,不如将生命献给至上者的祭坛。他们怀有真正的精神向心力。牺牲不仅与利润格格不入,也与名誉互相背反。真牺牲者必定名誉扫地,他敢于把名誉也作为一种祭品,以供奉嗜血成性的历史坛主。害怕世人的厌弃,不是真正的勇敢;真的勇士要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沉沦(“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老子·七十三章》)。孤独的勇士面对“历史的误解”一笑置之,单个担当道义、良心上的巨额债款。面对毫无道理的索赔要挟,他不斤斤计较,面对历史法庭的有罪判决,毫无惧色,更无内疚。

真正的勇士,不像伪装革命的篡权者那样,自吹历史将宣判他无罪。请允许我们把巨大的信托,授予这样纯真的人。苦于生存的人们,精神形式是我们苦海中的方舟。在现代社会的沉沦过程中,唯一可靠的救生艇,就是抗拒物欲的人──精神形式的载体!独木舟、救生艇并不需要遇难者才能显出他的功德,但遇难者舍此则无望。仅仅为了证明精神形式的主权,遇难者才成为见证的瑰宝。遇难的人们越多,获救的人也就越多。

显得神圣与真的神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在许多场景中,二者甚至尖锐地对立着,这是表演价值与生命价值之间的对立,是画皮与骨相之间的分歧。尽管“显得”经常被冒充我“真的”之世俗论据。

纯真的人,你能否告诉我们,如何培植对生活的持久的兴趣?──难道生活永远是无聊的?它永难使一颗纯粹的心,不感厌倦?除非,你能降低思想的纯洁度,你能表里如一地随俗,仿佛一个受到集体催眠的(种类的)分子。当然这是一条向下的路,尽管令人舒服……如果你要向上,则艰辛得多──你得像风筝、鸟类、飞行器那样翱翔在大气的浮力之上!你还得辨认航向,避免被无形的涡流给吞没。

精神形式的门徒,请把目光投向天子的光影……只有在那里,你能找到持久而恒定的热忱!像是游徙万里的候鸟,凭借对于星座的知识和对磁场的感觉:矢志不移地奔赴“新的故乡”!这仿佛已成生活的规则,只有等某某已经永逝不返时,我们才突然在其中发现了幸福、美,以及自己射入其间的无限眷恋!相比之下,沉醉在幸福中的人却不自知其为幸福,甚至十分厌倦:这代表一种多么昂扬的跃跃欲试的精神状态啊!这就是人之常情?

你呢,精神形式的门徒,你怎样看待有关幸福的问题?──在我看来,真正的幸福并不存于逝去的景象中,仅仅是因为“时间美化了逝去的一切”,所以人们才怀旧。记忆愚弄了人,使他产生错觉。而拒绝自欺的人,却是寄望于未来。“走向未来”的步伐,存于你创建未来的工作中。在即将到来的较量中,即便是复古主义击败了未来主义而执中国及天下之牛耳,那所谓“复古”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走向未来"吗。谁否认复古主义在“走回过去”的面纱下,正藏诸“展示未来”的真容? 

如果我们不能看透生活的虚妄,又怎么发现天子的真确呢?又怎能发现他对历史的塑造职能?如果我们妄图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真理,如工宣队、军宣队、贫下中农学哲学小组之类,则类似的努力是在进一步毁灭自己残存的高贵。“其出弥远,其知弥少”,如果寻求的方向错了,则努力越大、越持久,迷失也就越深,所获真知反而越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正是描述良心对世界的把握。因为再简单的现象,不基于良心的认同,也是不能被认识的。日常生活并不能揭示历史长河的真理。

在此,可以区分两种人,生活的人和历史的人:或曰感官的人和观念的人。理性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虽然彼此争斗,但都属后者。而把现在的幸福等同于“唯一可能”的幸事,这种感官至上的拜物教,则是前者的特性。精神形式的最大功德,就是拔除摩擦力,让列车以悬浮式的飞速,朝向天启的方向。

他的使命是继绝世,弥纶两世纪,使之为一体。他的现在,就是关于未来的思想。

命运!你为何赠给精神形式的门徒如此深远的彻悟?命运!你何以在旷古未见的明晰之后,迟迟不给他们一展宏图的好运?是他们震撼世界的时辰,尚未来到?还是你对世界的怜悯又开始反悔自己下达的动员令?难道你永远要让他们引而不发,有如张弓待射的神箭?难道你不让他们扬眉吐气,前往击碎心理的殖民统治?──他们为此多么苦痛,且在怀疑与期盼中度日如年。怀疑主义像毒蛇一样咬啮着他们的心。但是精神形式的门徒,且听一言,你们之所以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因为命运赐给的嘉年华会实在无数。命运并没有抛弃你们!只是在困厄中见灵感,在绝路上生顿悟! 

“是一切苦痛失望使你们超凡入圣。而不是相反。这一切折磨是为了体现你们的超凡入圣的耐力和生命的温度。”超凡,是步入世界历史的殿堂,革命军的马前卒,你们由此得到心的宁静、意的真纯!你们敲响天下的警世之钟──并由此驱散怀疑主义的迷雾。你们把世界也把自己,从深渊的边缘拔出,就像从金色的田野里,拔起一根硕大无朋的萝卜!你们既免除了腐败,又赢得了收获。你们是世人心中的变态者。你们的一生提供了最大的悬念:命运将如何发落人类的星斗?炽热的信仰折磨你们,冰冷的归宿感安慰你们──但超凡入圣的渴望却始终不渝。自由,就是实现这一命运;自由意志,就是实现了这一命运的那颗心!这样一颗心灵绝对不适于和平并因和平而腐败了的时代。他对一切安宁的、繁荣的,总之是一切“好生活”,由衷厌恶。因为这是与合俗甚至与腐败紧密相连的。许多战争与革命的爆发,都和这颗心灵的鼓噪有关。每一次历史的进步,都是他畸形的欲望使之然。他的不安,因此成为重大的历史征候──并注定要在摧折文明的风暴中一吐为快……

如果这样一些心灵竟无用武之地而愤然死去:那将是日常生活的多大幸事与世界历史的多大浪费!是动物世界的多大欢欣与人类文明的多大悲哀!高贵的人们,为这颗昼夜活脱紧张的心,付出了多少代价,如果他竟无声无息地死去──整个宇宙都会为之惋惜并深表遗憾的。这太残酷了。比之整个热爱和平的民族如蛾摩拉与所多玛的毁灭,尤有过之。不是吗?激励他一辈子,最后却一点机会都不给!难怪科学主义者们振振有词地谴责命运是个超级骗子。但是,请不要这么残酷!不要给成王败寇的人猿种类以现成的口实!

是的,但愿生活不要给他们以太多的幸福,不然他们也会流于凡俗,也会被权力和贪婪毁掉。若是当初的猿类有了太多的幸福,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文明了。要是亚历山大在马其顿有了称心如意的小天地,惊天动地的连续东征也就不会发生了。太多的幸福,即超过使人得以幸存下去的满足,对于生命并不是福音。快乐,会对人产生腐蚀作用。汉尼拔所向无敌的远征军,在舒适的意大利城市里仅仅度过一个冬天,就丧失了对于罗马的战斗力。可见,幸福是自生自灭者的标志,唯有苦难才是上天瞩目的恩赐。寻觅琐屑之物,追逐蝇头之利,在人生之缝中讨生活,是众人的幸福。而肩负密诏,历尽艰辛,在历史之海兴风作浪、劫贫济富,才是门徒的青春。他们反对“劫富济贫”的野蛮化过程;他们为了增进文明,需要更大的反差,以便获得更强的动力。

代表未来的人们,在两条道路间作出抉择:第一条路是舒适的、甜蜜的、沦为弱者的;第二条路是惊险的、艰苦的、走向强者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中国式的腐败也再不能逞其圆滑──这里颁布的是,命运那不可上诉的终审判决。

不要纪念碑,不要慕名者前来凭吊。“名垂青史”是对你们的亵渎,因为一切“汗青”不过是被胜利者们歪曲了的记录!你们厌恶人间的吹嘘,拒绝和光同尘;与行尸为伍的羞耻,如此深刻。何谓行尸?行尸缺乏想象力,因而脱不了酒色财气的攀比。代表未来的人们,行尸民族即将在你们脚下灰飞烟灭如浮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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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君子


精神形式的门徒,是君子而不是贵族……以前的流俗,曾将“贵族”与“君子”等而视之。但我们终于发现这是对社会文化形态的一个判断错误。这两大名号虽有语源学上的近似,却分别代表两种文化和两种哲学。贵族之谓,是基于封建贵族政治而言的。君子之谓,虽然也是起源于封建贵族政治(君,国君也;君子,国君之子也,贵族也)的身份称谓,但在长城时代的中王国,却早早演变为基于大一统政治的人格评价。尽管前者是区域国家的产物,后者是世界帝国的产物。贵族重视现在,君子注目未来。贵族尚武,君子崇文。贵族是“股肱之德”,君子是“独立人格”。贵族是土地的主人,君子则是飘泊的使者。

“无事时,不可忘:‘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这上帝就是现形为人的全知全能者。但贵族的时代毕竟过去了。现有只剩下一些假贵族和新强盗,统治世界。煽惑群众的人成了弄潮儿和先锋队,摇唇鼓舌的政客和舞枪弄棍的军阀连手合作,受贿无穷。这一天,天子的征服将如此展开:以君子为一方,以冒牌的贵族为一方,而进行的较量。这不仅是两种政治势力,也是两种文化势力,甚至是两个种族的争战及融合。这运动将一扫二十世纪的邪念,以安抚群众的恢宏大度,代替运动群众的鬼蜮伎俩。新的和平,将在两支新兴力量的角逐中获得决定性的胜负。不是单纯地否定今日之世界,而是决定世界历史的下一轮走向。贵族已消灭,君子将兴起──因为新的世界秩序,将由天子予以保衡。人是至高无上的神话将被扬弃,君子要唾弃自我中心的价值观,几百年来的文明精华,将作为腐败之尤而淘汰之──“一切归于精神形式”,将成为新的物理规则。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是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无名氏《中庸》)他们的心中嚣腾着大大的愤恨、大大的不平、大大的抗议。这个世界对他的压制已经无孔不入,以无视与迟钝,力图变他们为庸人。世界为什么压榨他?生活为什么折磨他?一如土地为什么压迫植株的萌芽?风尘为什么摧抑勇于出头拔尖的生命?因为他生而对应世界。──在对应中共存,在共存中对应。他知道,他需要反抗,以反抗为生存方式的极致状态,就是“仁”。反抗异化的人,就是仁者。

为什么孔子把“仁”奉为最高的范畴?在他看来,仁是内在的,且是人类一切品质中最高最根本的德。正是基于此种内在之仁,外在的仁,才演化为既完满又不失活力的文化形式。换言之,人的内心世界若是满溢了仁,那么,他就可以变成一座无所不有的引力之殿。而当某个社会的生活空间也如是满溢着仁,它就无异于理想国、黄金时代、天国乐土了。仁,不仅是世界的人性化,也使人性得到了神一般的净化。

孔子作为教化者,已把功利升到道德的境界。他用光彩夺目的理想外衣,成功包裹了那朴实无华的实用态度,他用文明礼乐成功地装饰了那笃实明白的社会活动。很明显,他推崇文化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同化者,推崇具有社会化育能力的人;他称这些化合源为“仁人”,仁人的至境就是明王,明王的至境就是圣人。

从这种标准看来,董卓、侯景、黄巢、张献忠、洪秀全、毛泽东以及五胡、匈奴、突厥、沙陀、蒙古、满洲、日本甚至八国联军等,虽然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等,也不失为“历史上的仁人志士”。对他们的时代、他们的徒众而言,尤其如此。否则,他们又怎么可能在那样危险和困苦的逆境中──吸引并同化了那些散乱的乌合之众?从这种标准看来,秦始皇是中王国影响最大的“仁人”,他对中王国时代的政治史、制度史、甚至文字史以及由此而入的精神现象史以致民族奴性史,塑造功能绝无仅有。否则,他又怎么可能遭到两千多年的唾骂,并极深刺激了政治野心者们两千年来的疯狂想象力呢?从这种标准看,荀卿是中国历史上最仁的也就是最有同化力影响性的思想家。虽然他的声名在哪一方面都不能说是超逸群伦,但其思想的实际同化力却陶铸了中国这两千年来的宰人的历史。这种影响要比浮名和哀荣,远能说明中国的精神问题严重。如果说我们可怜的民族现在还有任何残余的精神性的话。

──“仁”,不仅是高级文化的要素;且是实际历史的支配者。作为上述意义的“仁学”象征,仁者把同化他人、同化环境、同化异己势力,作为自身的终极使命。他的内力说:同化万有的“仁学”可以取代儒家、道家、佛学以及三合一的理学,取代诸子百家,取代形形色色的西学、主义──成为中国民族的智慧结晶, 如果说我们不幸的民族现在还有任何残余智慧的话。而这一结晶的前提,则是他生命的流体。这流体之光,可使仁学照亮晦暗的人心,使完全异化为两脚动物的民族,重新回复记忆,重振雄风。

他的理学,断非来自书本的寻胜,而是发于自然的体验。丰富的阅历、深刻的悟性,不过是这体验的注解而已。他的注解说,只有施展了同化功能的仁学,才是世间最高超、最根本的学问,因为它能稍微使人脱离一点动物状态。其余学问,只有当其粘附于仁学时,才显出活力。要是失却了仁学的清彻之水,其它的学问、技艺都不免干涸枯萎,随着动物般的日常生活而远去,不留遗迹,被人遗忘。事情很简单,事物的价值,仅仅在其对人即“观者”与“行者”的影响力而已。而影响,就意味着同化力,意味着仁的力量。“仁”不仅是仁爱,也是训练、同化、役使、教导、命令、支配、控制……

仁学,即“同化之学”,就这样上升为新民族的统治哲学。仁学,不仅是策略、政策,或是关于统治的权术与意识形态。仁学,代表了一切新文化的扩展方向。一切新文化,都有仁爱的性质:即,极具吸附人心的力量,并用这股力,来实现自己的构造。这决不是反讽,而是实实在在的,不论天才还是“黔首”都不得不遵守的社会懿范!仁学,不仅有其心理学、政治学和战略学上的意义;且有其历史学、文化学、哲学、宗教学上的意义──后组功能甚至更为广泛、深刻。仁,不仅是大政治的基本要素,也是大文化的基本要素;而寻常的政客政治则以投机社会贪婪为己任,寻常的市井文化只迎合大众娱乐的肉感趣味。仁,也是大宗教的基本要素;寻常的善人宗教则忙于世俗事务以滥行祝福,售卖廉价的暗示疗法。因此,“仁”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要素。可以认为,一旦从人的身心中抽去“仁”这一灵性之最──则一切生机勃勃的气象就转瞬即逝。面如死灰、形如槁木,此之谓也。正是这种同化的冲动,调动了难以想象的耐力。要根据自己的意图和好恶,同化符号、影响别人、变化环境、改造一切异己力量──这正是心灵动力所依据的生物反馈。 

精神形式的门徒!你们身上潜藏着最惊世骇俗的仁爱之力!你们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意念之波,都以满含仁力而播扬千古。仁爱的力量是如此充沛,可使病弱者气镇神清,可使强健者顺帝之则。

天子的仆从!只有你们知道,文化最经久的动力,正是来自仁的积极。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论述,正是仁的外延与物化。正因如此,它才像陈年老酒一样越久越醇,对“天下心同此心”的人们,具有经久的感召力。这是因为,在人的身心交合深处,有一股成全仁、完善仁的力量永在:它渴望被更高贵、更有力、更雄大、更神秘的对象所同化,以便融汇其中,成为保护对象。

主动的同化说,“为了天下”。被动的同化说,“为了天子”。超然的同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当同化采取了群体的表象──这就是仁!天子的仆从在仁的内里,斋戒、静默、内视。对他们说,斋戒静默不是一种显现纯粹的仪式,而是一种袪除驳杂的祈祷。不是瑜珈或气功,而是自省与内视。在这祈祷中,人得以接近天子;在这内视里,人以用旁观的眼来瞧看自己。

在人的静默中,精神形式的神秘受到体验,在人的静默中,向日葵对日光的向心得以实现。是人的内在恬淡而不是儒家外在礼仪中的“克己复礼”,增益了精神的光环。“天积众精以自刚,圣人积众贤以自强,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禄以自明。”(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众精众贤,必不辜负“积”的召唤,善自储存天性的刚强,以应天子的光明。从身心关系的角度看,心的斋戒静默其实是一个自新的过程,犹如身的睡眠其实是一个自新的过程。斋戒静默本质上是一种“心理上的卫生”,能防止精英的身心因多种杂务的压力而趋于分离。否则,身心行为的破碎状态,将使人一事无成。

以精神形式为大宗师者,孤零零的生活使其身心承受常人十倍的压力。为顺从他的使命,斋戒静默并与天命交感,需要成为日课。他们追求的猎获物不是目标,亦不是为达到目的而受到珍视的手段、道路──他们看穿了目标的诱饵性与道路的体验性;他们不把道路奉为目标,正如他们不把目标奉为神圣。人们所说的“规律”,不是别的,正是被异化了的道路,所以科西嘉人波拿巴特说“天才创造规律”。这异化就是,杀死了精神本身的客观化陷阱。客观性本是愚弄下愚的设计,怎能成为真理?所以波拿巴特这个自命不凡的乡下贵族大言不惭地侈谈规律,为的是证明他有权统治乡巴佬以外聪明人(变态的现代汉语即“中华人民共和国语”,管这些聪明人叫做“臭老九”)。

真正的门徒所追求的,只是追求天子这过程本身的艰辛所包含的力度,而并非追逐任何福禄寿之类的目的!相反,对任何可见目标的神化,到头来不过给心灵以失望,乃至幻灭。只是这样,他们才算企及了人间的也是超自然的一个真谛。他们因此是不计成败的精灵!失败是痛苦的。但谁能否认,失败的最大痛苦只不过在于“失意”呢!如果你“毋意”,哪有“失意”可言呢。如果你毋意,成败又何足挂齿呢?《老子》断言的“金玉满堂,莫之能保”,正是基于这一醒觉状态,也就是看清了这一真理。一切被人追求的目标,当追求者一旦到达之后,却十分奇妙地消解于无形!这真是不可思议。故一切可把握的人生目标,都被古代的圣徒视为魔鬼幻化的圈套。除非现代人越活越幼稚了。越是醉心成功的现代心灵,就越有其脆弱。正如越是贪婪的人,也就越容易被命运给捉弄。

要炼就一颗坚忍的心、明澈的心、难以愚弄的心,就需要参透万有,洞察目的之虚幻性质。如果不为任何目的而献身,只是为了献身才去寻求一个目的:这样的献身才能义无返顾。因为当你面对死亡时,一切往日的目的都将褪去意义。只有在献身过程本身而不是在献身的效果中得到快乐与酬劳的人,才得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请把你的奋斗,当作一种生存状态,而不是降为一把阶梯甚至一把纸币或是赎罪券、门票、护照、信用卡、存折、股票……因为精神形式的门徒,是君子而不是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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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逆风行驶


精神形式的门徒,喜好逆风的行驶!在冰雪迷漫中……在狂风烈浪中……在万丈悬崖上──他警醒着。在他们身上,体现了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多么空灵的距离感,他们愿意死在无人知道的孤旷之境。

精神形式的门徒!在你们的基因、你们的生命的高贵性中,已经包含了一种逆境的美德。倘若失去了逆境,则无异剥夺了你们显示这一美德的圣坛。这无异于让你们的生命萎缩,使你们的肌体崩溃;没有这美德的圣坛,你们的意志和美感也将失去附着,甚至晦暗失色甚至飘零无踪……

你们,是为逆境而生的圣人!你们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也因此而变得强健、变得坚韧。只在逆境与险情中──你们才优裕自如。否则,仿佛反倒无所措手足。所以,要寻求伟人,必先寻求逆境,甚至制造险情……在和平的羊群中制造战争,在绿色的原野里散布死亡……然后再以伟大超凡的圣人形象出现,把平安的恩典授予吓破了胆的芸芸众生……许多壮丽的事业,正是在这种逆境的美德激励之下创造出来的。因此,理解逆境的美德并保持逆境的美德,就成了“透视历史的爱渴死光(X光)”。

你们是无敌的侠客、轻快的跳跃者。你们拒绝被过重的行装,压得喘不过气来。你们以内在的智慧,去填充空盈的行囊,正如强健者以体魄去应对食物的匮乏……你们有敏锐的触觉,是冲浪运动的爱好者。所以对你们这些天子的仆从来说,首要的问题即是判明──“谁是天子?”以及“谁将佩带天命的王冠?”这关系到,你们是天子的朋友,还是天子的敌人!

谁无畏、无忌、无我、无碍、机警、能应变、富于创新精神并有极强的生命冲动──谁就可以候选天子之仆。因此,聪明的人们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幸运甚至经验和理性,在天子降临之前,在他开始证明他的主权之前,就判明他的身份。

天子体现了宇宙的命运,而不是所谓“幸运跟随强有力的人”,幸运只是人间的事,而宇宙命运却超凌于幸运与厄运之上。精神形式既是幸运,也是厄运;既是世界的共主,也是世界的弃子。宇宙的命运是定数,既然是定数,就必然包含幸运与厄运这双重。所以,他是神秘的底蕴,是不可分析、难以定义的奇异变数,实非人间世界得以摹拟复制。

真的精神形式以微笑的透视,扫射世界的一切,甚至爆破一切存在和一切观念。没有东西能瞒过他的光。他的仆从不因他的审视而泄气,反以更大的忠贞──无条件地追随自己的宿命。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的行驶!你们效法囚禁在羑里的周文王,念念不忘历史反击的“七日来复”。在文王儿子武王手中,种族与文明的复仇终于变成政治的复仇、军事的讨伐。

人间复仇的极致是文明的反攻倒算,是军事征服的先驱,又是政治秩序的殿军。文王复仇的首战告捷,乃是创造了中国精神最宝贵的纪念物──《周易》。在惨淡的羑里,古代的明王就是用心思的织造,擦去了脸面的耻恨!天子,也正是在世所不知的潜龙之所,孕育了光耀百代的文明之核。让他的创伤足够深刻,足以成为新生命的摇篮!让他的情感毁为齑粉,成为新园林的肥沃之基!精神形式的戾气将化为一股空前之毒,改变世界的容颜。对一个新世界而言,在天子之毒是必要的爱与美;在精神形式的冷峻完美里,蕴藏着生命之光、自然温暖。

天子的仆从一意孤行,并非遗世独立、与世相忘。这些超级隐士不是隐居,而是以隐居的方式,完成灵魂的修炼。他们以特殊的形式,深入扎根于地表以下,在根本上,狠狠抓住现实,用无形的触须,伸向极渴望着他们的整个世界。在这一点上,各种等级形态的生命形式似乎都是一样的。不论是精神形式,他的门徒,还是人们,动物,或植物,微生物──都要全力与环境保持联系,否则,机能的紊乱与最终衰退似乎难免。我们有理由认为,各种有机机能包括意志、想象、连续感甚至记忆力、领受性等等,都是在控制环境的冲动下逐渐拓展开来的;它们的保持与发扬,事实上也正是立于这个控制环境、支配自己命运的企图。为此,人们勾结起来,结成各种圈子,以谋求最大的利益。人人因此都有小圈子,但天子的仆从却必须摆脱任何场的作用,必须从时时包围他们的神圣幌子(这意味兼容并蓄、四海一体的普世性)和世俗理由(小圈子如各种“伦”,各种盗匪集团、公司行号乃至国家民族是其物化形式)中跳出来,以争取精神形式的自由。天子的仆从,宁可在逍遥游中穷困而死,也不在小圈子的郁结中退化变质。因为你们的使命,是为世界提供一种罕见的特质,而不是与世界交换日用的物资。

生活的轮回是多么卑微……不论你给它以何种冠冕。尽管,各种生活现象的差别可能有多大,但是,它们提供的幸福、痛苦、甜酸苦辣、七情六欲……又是多么相似,都那么琐屑而微不足道,转瞬即逝,无聊而劣败地翻来覆去。无论握有权势的魔鬼可以给你这样的生活如地狱,还是给你那样的生活如天堂,其间的区别其实是十分微小的……荒淫无耻的皇帝和吃苦耐劳的工人,只在人的动物性和社会性中,才有区别;但在生命的意义上,没有任何经久意义。人们的欲念却依然一年年、一世世,被精心地重复耙过。这里任何个性都难以伸张,但却十分可笑地绑上了个性的假面;其实,那只是欲望的伪装!

天子之光,是医治卑微感的神圣射线(“X-ray”)──也是剖析种族与文明的历史之种种症结的有效病理学。对人的反省越真切,卑微感就越强烈──因为它撕下了自尊的防卫而被迫戴上的假面具!这样,也就褫夺了良心还在的人们继续在生活的泥泞中无耻跋涉的勇气。是良心,终于把还没有完全毁灭的身心机能,捐献给那更大的对象,以此消除了生活与良心的紧张状态。

良心还在的人们,以前也想要写一部自传,把自己传奇性的生涯印在纸上……现在回想起来多么可笑!他怎能屈尊去干如此大路货的、卸任的美国总统常干的事呢?现代世界的痼疾在于,自我太多而自爱太少,自恋太多而自尊太少。现代世界的纷争之局,直接导向人欲之河,龙舟竞渡。

这是一个自我宣传、自我推销的商品社会。于是谎言竞出,伪劣登堂。卢梭的时代已经逝去。而奥古斯丁的时代尚未到来。这两部《忏悔录》的作者,开辟了两股精神的流向,卢梭并非绝对之终,奥古斯丁亦非绝对之始;在春夏秋冬的史程中,是可以轮流倒置的: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宣告了希腊罗马世界属下的人欲时代、商品社会、物质文明的死亡,是为秋的收藏;卢梭则用《忏悔录》报告教会时代、等级社会、精神文明的没落,是为夏的喧嚣。

人欲时代的复兴,所大肆声张的高潮(它的第一次高潮肇始于“文艺复兴”),表扬个性,揶揄神圣,从那时起,传记和自传就成了“人文主义”的必不可少的装潢了,我们充耳所闻都是“人啊人”的哀嚎。在这堆自相炫耀、互相吹捧的自传中,再增添一册(不论这是一薄本还是一厚册)──还会有关宏旨吗?这路已经太滥,且日益狭窄。现在实在必要重温“务去陈言”的古训,若无新路可拓,宁肯惰怠不行!循蹈旧路不仅无聊,且是苦役,不仅是苦役,且无意义(也就是无法储存到未来)。枯燥乏味的日课,侮辱了自尊残存的人。

他也曾想“展示自己的思想发展史”──以揭示一个巨灵的生成。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可笑!他怎能像那个自称“日内瓦公民”的巴黎乞丐让雅克卢梭,以不可靠的意识流去堆积思想的纪念塔?现在,他只想采摘思想的果实──仅此一项就太丰盛,所需的劳作也太过艰辛了。自我炫耀最好终止──至少也得变化形式。历史已经转换潮汐;文明也得相应地脱胎换骨。

精神形式的门徒!你们忘掉自己的时候,将变得更强大;你们不再思考的时候,将变得更深刻!你们并不追求客观的真理,你们并不摹绘发展的规律。因为你们的真理,乃是对人宣示而非对物弹奏;你们的发展是如此独特,以致只能鉴赏而不能模仿!只有类似思路的人,才能从类似的前提走向类似的结论;如果思路不同,类似的前提很容易滑向另一个结论,甚至背道而驰……还是努力宣布结论吧,让懂得翱翔的人,自己去展开想象之翼。还是首先树起一块巨岩,若有余力再精雕细琢,否则,等你雕完了花纹,耗光了生命,尘土将埋掉你的业绩。

如果你勇于舍弃自己,那么,在累累白骨的过旁,反将有一丛绿洲平地而起。论证和陈述的方法,而不应沦为奚落论敌、俘获愚众的杀手。如果你们真的那么渴望意气风发,请首先拿起麦克风(以及无线电、电视、电脑)和枪炮(以及坦克、航母、中子弹)──来充作你们思想的关键论据!让振聋发聩的胜利,作你思想的常新注解!尽管拂去旧时代的积尘,使常新的古镜光彩照人的,是性灵,而不是枪炮。精神形式的门徒,喜好逆风的行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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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敬畏主宰


精神形式的门徒敬畏主宰,如此之深,以致愿意为之牺牲自己,不仅牺牲一生的光阴、世俗的幸福,甚至牺牲一切思想、一切事业,甚至牺牲荣誉乃至背上永远的恶名!──“只要这是天子的需要!只要这是为天子而牺牲!”──这是在精神形式的门徒的血管中,奔流的第一需要!这不是黑色幽默。为天子而牺牲,正是宣泄那蕴于己身的自然力量!请每个贵人,都不要错过这样难得的机会!这不是黑色幽默,而是生命的喧嚣。

吹起历史风暴的人们!只有当你们明智而不仅是狂热地发现了天子,你们才更有效地把握了自己的方向。只有当你们成为天子的仆从,才获得了俯仰天地、锻炼历史的韧性。这韧性能抵挡恶劣的气候和人性,渡过冰封的时代,迎接新种族新文明的春意融融。这韧性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却悄然支配了人们的命运。

天子的仆从,以自己的人格,追随天子之光。如果放弃是有条件的,他就从真诚的门徒沦为假冒为善的商人。如果这一放弃,为的是交换某种更昂贵的东西,他就犯了双重罪:(一)贬值了自己的人格;(二)盗用圣名、潜行私欲。

天子的仆从──在你们的天性中,就有着放弃世界的倾向;因为你们命中已经预先注定,要被这世界无情地放逐。你们不是无聊的神学家,因此你们并不在乎人形的天子也会衰落。你们视天子的人形与天子的精魂同样高贵。因为在你们的天性中,就有着放弃世界的倾向。你们的血气与忠忱而不是你们的概念与逻辑──奉天命之子为最终的真理之源。也许你们的生活充满矛盾,但矛盾并不可怕。矛盾是生命的属性,也仅仅是生命的属性。生命就是矛盾,而矛盾,才是生命的强力依然存在的确凿证据。所以,我们看到,年轻的、强壮的生命,表现出更多的矛盾;年老的、衰弱的生命,反倒表现出较少的矛盾。所以“神学”往往比《福音书》更为“合理”,更少矛盾。但圆滑,不正是衰落之征吗?但世故,不正是颓废之光吗?所以,生命的类型越高级,他所依据的反差与矛盾值,越是丰富。

我们生在一个可悲的时代,无论是鲜明的意识还是朦胧的感觉,只要是独创性的,就很难诉诸“现代汉语”的表达,因为现代汉语是变态的、夷化的杂碎!这种混杂着各种方言(尤其是满蒙腔调)和外语(尤其是日语单词和俄文语法)的现代汉语本身,就是这破碎世纪的破碎符号,是一堆远未组合完成的原始积木。精神形式的门徒,你们的信念深刻,不是任何学说所能涵盖的。人造的语言,如何能尽传自然的韵律呢?来世的佼佼者,请千万记住:重要的并不在于天子的消息,而在于这些消息所显示的自然本身的变化。宇宙的使者从中感受到,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纪,是不该提出纤细优柔的要求的……

新的门徒,将以血和生命,给积木以活的意义,使之伴随宇宙起舞。古代的战国思想家韩非在《外储说·右下传二》中宣布说:“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也。”这多少道出了结束乱世的铁石心肠的决定!从分析哲学的角度说,这里的生、死、治、乱之区分,多少基于某种宣传上的需要:所谓治,无非为了促进生,如其生不存在,治又有何益?然而,正是这种决心,创造了改变世界的新的流向,否则,今日的世界连影子都不会涌现出来。这种宣传对于被普及教育灌坏了的驴耳,却不失为某种必要,倘若没有这言过其实的喧嚣,社会的命脉如何确立?现代的战国思想家对此有言:在绝望的情势下,变态的决心才能挽回不可挽回的颓势,重建健全的平衡;为种族和文明的新轮作,打下牢固的根基。

社会的压力,唤醒了一批献身的人格,他们发疯一般地动员起来,代表社会、种族、文明说话。忠贞的心灵,你们最重要的任务,就在于追随真天子并提防伪天子。伪天子将窃取天子圣名,以欺诈的手段到处召集群众大会。更大的危险是,这样的权力狂宣扬成王败寇的思想,宣称权力就是目的,夺权就是创造;而枪杆子可以制造一切……他们假装站在大众感情一边来颂扬人人都是动物的唯物论,从而自封为人民的救星。这些诡辩手法迎合了庸众的恶习,从而风靡一时。

精神形式的仆从则凸现另一种价值,他们用生命而不是用语言,活出另一种样式。他们的生存本身是宇宙史的核爆式的连锁反应,揭示天子的圣德,泯灭股肱的俗气,驱使社会进入非常的黄金时代。在对世俗功利的抹煞中,世界找到了重新出发的依据!古经《益稷》中的《帝庸之歌》这样歌咏了这一连锁关系:“元首起哉,股肱喜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天子的仆从在其低级状态中,曾是手握四象八德的苦行者,是好德者在其理性阶段权能遵循的路。这路,对那些拘于德尤如拘于色的弱智者,同样足致死命。但高级状态的仆从们,可以收敛苦行而放达天性!他们的行为不守规矩,他们的言词不落俗套,他们的存在将是分析哲学难以破解的谜。

他进他的财,我破我的产;他发他的迹,我送我的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人生本需多种角色,以辐凑文明之圆──否则历史的连台大戏又将如何演唱?关键在于,要忠实于命运为你安排的角色。天子的仆从信奉这样的格言:真恶胜过伪善;披着羊皮的狼比之荒野里的野兽更加危险。他们还没有完全彻底全部干净地丧失创造力,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这是一万篇无聊故事的共同母题。随着做人的开端,接下去除了敷衍那些年复一年的老套,还能有什么?但不会做人,则又面临小人的孤立,这比鹤立鸡群更为艰难。一个心灵若经不起冷热交替的百般拷问,岂能完成时空上的纵深扩张?他因此既不可能是伟大的(从宏观说);又不可能是丰富的(从微观说)──他容纳整个世界!唯其如此,终能兼并外部世界,那冰冷的真空存在;内在之光由此豁亮,生命之热由此充溢了。

被冷落的状态,终于让你看清了“物我之间的一切真空”。群居动物的本能就此发出了呜咽,哀悼群居生活的失去。哪一种“体验的哲学”(区别于“文献的哲学”)不是如此酝酿了“在上帝看来”的美丽幻觉?这就像生育的剥离之苦,带来了种族的丰收。精神形式的门徒,拒绝这山望着那山高,也拒绝那山望着这山高……无限的好奇与不休的求知,到了黄昏时候就无益了。也许是中年的气候?在人生的关键时刻,最大的壮举莫过于扼杀生命中闪过的花朵,并在颂歌气氛的献祭中,学会人生最大的本领──遗忘与皈依。“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应物而不伤。”(《庄子》)

早在神话时代人们就已明了:新生命的契机,寓于忘川之水。──你们必须放弃过去,否则无力选择未来。历史不同于日常生活,历史是上苍专门留给坚定有力的灵魂恣意驰骋的一片荒原。日常生活丰富诱人,是有规则的;但历史却不然,它旋生旋灭、出尔反尔、没有规则。历史,永远是一片处女地──等候精神形式的门徒前往开发!创造历史,就是以你独特的方式,去开垦历史这片处女地;报效天子,就是以坚定的信心根植在历史这片处女地上,与她同哀乐,与她共衰荣。因为他们是目空一切、前无古人的开发者!

永恒的处女地!你之所以成为可能,你能击破一切逻辑和文法上的责难,你能开辟一切事实和未来的景色,是因为天子的宇宙编码,已经进入这地土,并赐予新生的活力。历史永远是荒原,因为天子的常新,使世界的贫困、无常,揭开废墟的真面,使之暴露无遗。

天子的仆从,行进在绝对的冷漠中……以考验基于种族本能的超然意志。所以,历史的拓荒者,以修理地球为己任;把保障自然的平衡、还原地球的生机,看作责无旁贷的事。为此,他们需要铲除垃圾:多余的人肉和多余的文明;过剩的营养和过剩的娱乐,已经使得地球的负荷,无以复加!

天子的仆从,蔚蓝色星体分泌出来的最后忠诚!闭目不看世界的污秽,充耳不闻世界的邪恶──世界的罪孽和卑污,冠冕堂皇的面目和艳丽动人的容光……但这假面舞会,却不能在心坚似铁的仆从面前增添一丝魅力,因此无法做成甘美有毒的诱饵。──蛊惑与随从,不属于精神形式的门徒。

动员无形力量,舞动天地干戚,凿开世界混沌,雕镂天启之国:他们的命运,充满那穿透环境的精神之光。在这光面前,要有盲目性,才能抵消动物的畏怯、走出历史的迷津、掘出荒原中的天宝。

可靠的方向感(浮游生物和鸟类都有类似的本能),游刃在习惯势力的板块之间,像庖丁解牛般毁尸灭迹;分解旧事物而不是光复旧事物,开拓新王国而不是复辟古王国;炸开恶魔的堡垒,而不是建造人间的神殿。上帝要你“行我眼中看为正的事”,而不要你捐献祭祀、建立教堂。

他们的身上时时流露着稚气──“他都三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带着一股原始的芳香。这芳香可以为文明解毒,可以为野蛮赎过。他们为什么老不成熟?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自己成为组织、系统和流水线上的产品,成为那种可以成千上万予以复制的人。他们对商品社会和市场经济,因此怀有深刻的厌恶。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生活进入轨道,进入那种可以准确预测的幸福。他们对电脑社会和卫星政治,因此不屑一顾。在他们的拒绝成熟里,包含着新文明的种子、新种族的文化。

这是献给来者的三把剑──

(1)只有那些为自由的权力(而非“享乐的权利”)而舍弃一切的人们,才可被赋予统治的权力。这一统治权因此成为不可转让、不可腐蚀的公器──绝非可以各种形式(包括普选)私相授受之物。它对社会,永远像是满弓那样张而不发……因为它不为了自身的欲望而损耗内力的生命。

(2)上帝的意志、自然的规律要使精神形式的门徒对尘世的一切诱惑感到绝望──而不仅仅是厌倦──之后,才把世俗权柄交在他们手中。这样可以防止权力的毒素侵害他们的身心。

(3)鉴于权力的罪恶性和腐蚀性,清白的人、幸运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安于现状的人,都应远离它的诱惑!良民自然会丢开权力并远避它,犹如避开艾滋病一样。让精神形式的门徒去从事这些肮脏、费力而不讨好的差使吧。……以保证人民能得到世俗的幸福;一种无梦的睡眠,一种无历史的宁静,是人民的循环所需要的。他们,是为我们而活着的。

来者,请允许我们说,精神形式的门徒,反对种族与文明的退化:

(一)反对齐一化的退化趋势,反抗物胜人的异化潮。

(二)抵御种族混杂的弱种趋势,全力保存独立人格的遗传资源。

(三)反对恃强凌弱、率众侵寡、以物害性的多数暴政;而在各种社会中激励那些“持不同政见者中的持不同政见者”。因为,反者,道之动也。

(四)精神形式的门徒,愿意在空前紧张的分庭抗礼中,保持结构的张力、生命那粗糙而富于活力的一面。

“夫民,合而听之则神,离而听之则愚,故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此“合”,不是聚众闹事,不是利益集团坐地分赃,不是一时的愚论(舆论)慷慨激昂;而是古往今来所有英雄豪杰的合称。这样的万世公论,只能见证而不会反驳他们“反者,道之动也”的功能。

在某种意义上,豪杰何尝不是浩劫?!天子的仆从因此热爱痛苦和磨难,他们充满浩劫的命运要在布满原始陷阱、野蛮精神的境遇中奋斗:为了耕作新一轮的文明,他们推动种族精神的复活,并在新文明密码的滋生、蔓延、扎根的运动中,生长、开花、结果。他们执迷不悟吗。即使面对暴君和暴民的顽匪结合,不顾一切的拼命精神和充满抽思的心灵之舞,依然庄严而完美地结合起来。“学能变化气质”(《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所以,他们并不拒绝学习,且把后天学习视为先天发育的一个阶段。

精神形式的临在是无须论证的:否则我们的诞生都不可能。精神形式一经宣布,即可获得天然的律法与创教的本质。真命天子是无须外在成就的,他的来到就是他的胜利。他无须政变、起义、革命、征服,他的来到本身就是政变、起义、革命、征服;其余世俗的支撑、感官的粉饰,无非是对其命运的具体说明罢了。

罗马统治者凯撒在他的自吹自擂的《高卢战记》中写道,“我来到,我看见,我征服。”此语被两千年来的西欧蛮族,列为盖世名言。这说明西方思想甚难领会天子的奥秘。因为在天子的命运中,来到──看见──征服,不是一个连续的人类过程,而是霎那间的宇宙聚焦!精神形式的看见,就是征服;在精神形式的眼光中,全部的宇宙奥秘可以在一个极短暂的洞彻间呈现出来!他的征服因此不是北欧海盗式的侵略扩张,不是地理大发现的外在强使和奴役灭种;而是宇宙编码的展开和效用,是天体运行延伸和拯救:是内在的同化而不是外在的改造……

“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样东施效颦的时代(无君的二十世纪,僭主时代的),就像秦皇的时代一样,一去不返了!据此,则精神形式的门徒需要──内心的洒脱与外表的严谨。如果外表过于洒脱,敌人就得寸进尺,友人就丧失信心;如果内心过于严谨,人生则将不胜其重。──内心的洒脱与外表的严谨,即“内圣外王之道”。

二十世纪的时髦哲学开导我们:宇宙只是我们的一切知觉、体验、幻想之总……人生只是一切有关自我的感觉之和。客观的宇宙也许有,但却不幸被我所遮蔽,被我所吞没了。但如此执一不变的世界观虽然自命无神,却比各种传统宗教更加充斥绝对的僭妄。难道我们真是世界观的奴隶吗?难道我们真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吗?

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不是幻念,相反是它搅扰并推动了我们的幻念。天子的仆从将能目睹,冬天的灰色幻念中和了春天的生命红色,生出夏天五彩缤纷的万有世界。社会学意义的合作,就这样通往生态学意义的共处:没有羊,狼将失去食物,没有狼,羊将没有草吃(太多的羊,将毁灭一切草原资源)。这世界的本质就是互通有无、互相济助。天子的仆从是来打通隔阂,以沟通为己任。不能会心的人们,也能以沟通的神谕为契机,实现种族间(如狼与羊之间)的生态和平。生态的和平,不是生物的和平;可使人际关系再度立足古老的纽带。它可抑制都市弃子的焦虑:我们并未走到绝路的尽头,看,天子的仆从,来与我们握手言欢,他们驱使未来的风火,前来搭救我们。对立的力量,如是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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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无碍规范


天子的仆从无碍一切道德规范。一切道德愿望,原发他们的性灵,仿佛沃野中盛开的一片无名花。令人感动,超过所罗门王最荣华的时候。道德规范作为他们手中的枷锁,可以压制邪恶的冲动,但不能窒碍美丽的思想。

在他们心目中,一切规范包括道德规范本是不善不恶的利器,而非永远慈悲的归宿。让衰落者和寂灭者把道德规范作为避风港和墓地吧!天子的仆从有自己的性灵,尽管他们以天子的本相为命运。这与类人的命运不是同类顶,自有不同的能、不同的值。群体的道德规范,时刻准备压灭天才的创造冲动。而性灵的火花则以反抗黑色的规范为自己的乐事。它出头拔尖,挑战备受颂扬的范围。陈腐的建筑因他铲除,芜杂的道路因他清理。失灵的规范在他身上,不过鼓动了新愿望,使之闪闪发光……新与旧这一对死敌,如此相依为命,生死相继,谁也缺不了谁!

天子的仆从对旧世界的藐视,是基于最深的自律。为了未来的等待,他们给予自己一个特殊的训练:在难以忍受的条件下善自孤处,至少过上一年与世隔绝的独身生活。他们的独身不仅要与异性隔绝,也要与同龄人和同语言的人隔绝。并在长达一年以上的时间里,除了必要的食物和阳光外,什么多余之物都不给。给他们必须像逃亡者那样,什么人也接触不到。除了健康必需的运动外,禁止一切活动,不准读书、听音乐;甚至禁止点灯照明……甚至与动物的结伴,或与花草的赏心悦目,也在禁止之列!这彻底的独身在他们生活视野中排除各种“文明的干扰”甚至“人性的干扰”。人性的弱点,排斥这枯刻的生活,但为了他们胜任即将来到的世界风暴,凡是可以想象的磨毁人类意志的法宝,都要一一用在他们身上……以增强他们的免疫力。

这些新世界的轴心力量,大力谨防移情的危害;以免新世界的曙光,被旧世界的乌云所吞没。这独身生活将是自愿与强制的誓言结合,以完成必要的身心训练。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他们的生存真是可怜,不期然之间,竟然成为历史上第一批自愿被囚的文武之士。他们的日子比起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生活还要清苦;因为做天子的仆从,比做教皇的仆人,更为艰辛。

他们在完全的漠视、彻底的遗忘、严格的与世隔绝以及深刻的绝望中,完成了训练。这种经历将使他们日后的征程获益匪浅,仿佛荣获不再衰变的心理原子能。命运,请尽量地虐待他们吧!只是为了保存他们的战斗能力,请客不要损害他们的健康。──尽量地虐待他们吧!以便他们更真切体验到生活的本来面目。

你想给一个人怎样的世界观,就先给他怎样的对待!除掉集中营般的黑屋训练,天子的仆从们,将怎样打发他们的休息日?──无疑,他们也应在紧张活动的间歇中获得一种喘息。否则,过度的身心紧张和无法调解的单调,终会损害他们的健康。──而这,仅仅是在禁闭室里祈祷虔修。

在除去坚硬的床板外空无一物的石窟里,连续禅静十二个时辰,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休息?这不仅是身体的气功,也是精神的自新。世界上,没有更好的“恢复旺盛斗志”的稀世秘方。训练蟋蟀的人们都知道,保持一只冠军的最好方法,就是黑暗与孤独;而最坏的方法,就是用异性去奖励它们。当他们从石窟的禁闭中走出时,世界应为之振奋;当他们从独身的古风中走出,社会的散沙,将凝炼为完美的秩序。

为此“出世──入世”的合一,他们的生活将仅仅是哑铃形的,禁闭室──社会;社会──禁闭室。由于命运的垂青,他们已经成为不需要思想、不需要感情、不需要依赖的现代圣人。“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焘。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礼记》)

天子的仆从能够理解──圣人的集群在其前进道路上,只需要一个思想、一个感情、一个依赖。这样的圣人之道才能弥纶天地、威胁大地的罪恶、征服满天的黑暗。现在,这圣人之道既已大备,所以他们的虔修并不为了酝酿有力的思想、新颖的形式;他们的受苦,是为了熬炼势不可挡的锐气;以一再强化的确立不拔,树立拒绝半途而废的意志。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规范。

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他们衣衫槛楼,但是满怀燃烧的热情。他们粗鄙顽冥,却有一颗细腻的心。天子的仆从,爱好以粗粝的食物,磨炼他们的胃肠、筋骨;他们从最原始的状态中吸取生命的元素……如同他们看待死亡,胜似荣归故里;不是轻生,而是由于生命的挚爱。

他们的举止不文雅,面貌不可人,对女人没有当然的魅力;但他们的心田却孕育不断生成的文化,和取之不尽的性灵。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紧张而危险;他们的情境却沸腾着活力,灵感飘逸着轻快的笑语。谁能想到,在峥嵘冷峻的巨岩中,竟然深埋着如此的奇玉?他的色泽悦目,他的棱角分明,他的实相年轻而活泼──但他的神采却被幽蔽在令人却步的岩石中,他的命运就是守护那永远密闭的洞府!这玉山上的蛮人,只出现在天地剖分、历史叉流的零点时分!

种族与文明,是二元的。种族一阴阳,文明一阴阳,种族与文明,合成一个更大的阴阳。种族是自然的、非人的一极,文明是反自然的、人的一极──人生合成二者的平衡。“披褐怀玉”(《老子·德经》)一语,表达了这一平衡的最佳状态。披褐怀玉──是平衡者的世俗画像。他们扔掉的是珍珠,他们脱下的是精金。他们可以穿戴粗布,为了保持自然之力。粗布更能磨砺肌肤,更接近大地的颜色。何以珍藏石精?因为成就种族与文明的盛事,要收藏并张扬自然之力。石精能祛邪气,石精能鉴日月,石精在人,新局洞开。

社会的标准不是历史的标准,历史要为天下社会设立新的法规。社会的意义不是终极的意义,精神形式的门徒,把社会的功用,借用在宇宙使命的天梯。──天梯虽以地上的材料做成,但意义不限于大地。伟大的肩负重担的平衡者,作为种族与文明的代表,迎接天子。

无我、自律、敢于赌命的仆从!你们对世界虎视眈眈,以超级牧羊犬的嗅觉、诗人式的第六感──面对敌视你们的衰朽文明!你们是现代的虎贲。在礼崩乐坏的腐化和毁灭中,你们以百兽之王的风度,静待时机,发起猛攻。你们具有古代教士的严格信仰和苦行精神,但你们的攻击却遵循现代战略的最精致规则。没有家庭的负累,没有酒色财气的扰乱,没有五花八门的兴趣,何须全面的发展──你们拥有惟精惟一的专注!

你们是这样一个特异阶层,拥有绝对的权势却以极端的刻苦为美;终日乾乾并以此为至德的表征。你们可以纵欲,却以禁欲为纵欲的表达,将此视为高贵者的精神标志。“让芸芸众生品味生命的快感,让我们吞咽生命中难以吞咽的精髓。”这精华的极致就是距离感与区别感!

不虐待自己下面的生灵,尽管他们邪恶其丑陋、卑劣其污秽,仿佛一堆人类垃圾。豢养并教化他们是你们的天职,因为他们是你们特异存在的最好陪衬。还要尽力善待他们,不是出于牧人的经济需要,还发自饲养员对宠物的爱和艺术的情趣……这种态度需要进化得更完整的智人,如佛陀的品性和风度所体现的。

在一个幽深的洞府……埋藏着关于天子的秘密。人们不知道这洞府的名字,在那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的奇境──永远有一位天子,在等待召唤、出世临众……天子的仆从!精神形式的门徒!你们也这样永在恭候天子?永远想象天子到来时,那神奇的情景!没有天子的时刻,你们也嬉戏,有了天子的时刻,你们必中止一切嬉戏,像文天祥背上自己的宿命,在蒙古人席卷世界的世代,单独向他们的胜利挑战。──不到一个世纪,蒙古的世界,就被文天祥一个人的精神,完全摧毁。

他们的一生,都在等待天子中度过。──这真是虚妄的白活一世?然而,如果放弃纯真的希望,就能摆脱人生的悲苦和虚妄吗?恰恰相反,唯有纯真的希望,可以助人度过注定虚妄的人生。是的!这不是真理问题,而是趣味问题。天子的仆从并不抬高自己的趣味,他们的心智无需多余的乔饰,他们的力量正贮藏在神智清澈等待中。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


(另起一页)


第八十章

精神形式的门徒没有家庭


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没有世俗的安慰,没有常人可以寄望的退路、避难所,甚至坟墓……你们的晚景在世人眼中将是凄凉的,甚至不忍卒睹,不忍细想。你们好像一堆榨干的药渣,在向残酷的命运贡奉了最动人的精华之后,终于成为一片被遗忘的废弃物。但你们厌恶养老;厌恶成为苟活的寄生虫。即便你们广有财富、载誉蜚声,也难以在生命萧索之际,慰藉一颗寂寞的心!

暮秋里的工峰,辛勤劳作一世,背负世俗的诋毁和官方的恶谥,却在这金色阳光中奄奄一息了。冬日的阴霾和风暴不能使你们惊心,懒洋洋不能生育的世界令人厌恶,凶巴巴而不准生育的政权让人诅咒。末世就要来临,降落在你们曾经流溢生命之火的地方……大自然一下子变得陌生起来,它已不再记起你们的影子,命运的主人已经把高贵的目光移向你们之后的更年轻的后裔了。

你们伤感了?是吗。淡淡的,但抹不去、驱不尽。你们伤感了!但这伤感里没有悔恨。没有悔恨充当了天子的仆从,没有悔恨浪费了自己的一生,没有悔恨掳取了常人不敢望其项背的收获……你们最恨只是未能在盛年死去──带着青春的遗香。你们只是悔恨,没有把一表堂堂的遗烬,撒落在尚未荒芜的世上;未能及早效法那传说中的战神,在对敌人的致命一击中,自己也杀身成仁!并把这玉石俱焚,看作人生最灿烂的归宿。

天子的仆从,为了免除这暮年的悔恨,你们在盛年就已经选择了一个心理墓地!你们学习并转化了古王国的智慧:无论是帝王还是富者,都在生前营造陵墓,以便死后早享清福。你们把这一智慧,化作信仰的形态:不仅欢迎身体的安乐死,而且渴求精神的安乐死;在创造性枯竭之际,就毅然舍弃生存之道。这就是你们的内心墓地,一种信仰!

你们也曾经挚爱过生活,你们的幻想也曾以尤物为轴心。可是女性却是自足的。她们早在母胎里就已自我完善。她们来到世间,唯一的需要是取得外物,供养自己的完善。只有男子,才感到自己的匮乏和欠缺;因此,他便从母亲的怀抱里逃脱出来,去创造和征服。你称此为“强烈的自卑”也罢,但毕竟,“天才是人类的病;正如生命是宇宙的病。”可是现在,一切也都凋零了。就像秋风大起后光裸坚韧的树干……老男人是一种女性化的男人!这是生命的衰落?也许。这是生命升华的结果?也许,反正,人生最富感受性的时刻业已结束。新页揭开,继之而起的,是明确而坚毅的无轴心时代,以天子的心为心。感受性衰而方向感生。中年的方向感,以青春的感受性为食物;感受性的食谱越丰盛,则方向感越模糊。方向感盛而感受性亡。“感觉要敏锐些,感情要迟钝些。”诗人说这是“人生冷酷的明证”,但各种传统宗教则目为不得不来临的“命运”或“上帝的旨意”。

年轻的男人,你们是灵魂意义的难民。你们何时能够找到自己的家屋,结束迁播?也许永远不能,因为对天子的仆从而言,性爱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天子的忠仆,难以容忍,对人间事物的爱慕,超过对天子之光的依恋。而在人间事物中,性爱的诱惑更形险恶,这危险的人性尤其是英雄人物的阿基里斯踵。不论在古代希腊的史诗中,还是在中国三代(古王国)的传说里……而天子的仆从,要远胜古代希腊的英雄阿基里斯!阿基里斯为什么十年攻不破特洛伊城?因为他战胜不了神的意志。但我们的英雄却非如此。他的功能并非宿命的,是可以通过心身的修炼而消弭的。他的弱点不是由于神的疏忽而造成,而是由于自己的力量尚未展开。只要他对人间事物或社会关系的重视超过了对天子的依恋,就失去了天子忠仆的身份与职能,他的灵魂也就只能由此堕落了。

性爱是一切腐败的社会关系的开端!精神形式的优秀门徒,振作起来!驱逐自己心中久久盘桓的阴影。这阴影总是渴求着异性的气息、异性的顾盼、异性的神采、异性的姿态……而这有关异性的一切──实际上不过是你自己的心性缺陷,至多是你壮烈远航中的一个临时港口罢了!

意欲征服世界的英雄,挟带卫护自然的原始芳香,他们的第一个征服,就是把自己从世俗生活的陷阱中解放出来,驱逐一切有悖天子的生活方式,遗弃那些遮蔽神的光芒的漂亮时装……忠仆们,你们的真实价值与你们卷入世俗生活的程度,是成反比的;因为你们的使命与你们对日常生活的关切,是对立的。唯有亲自动手铲除人的基本特性者,才可能产生不可逆转的塑造力!只有无根基、无傍依的鬼怪式人杰,才能以充满热情的冷酷和充满暴虐的仁爱,去开辟新的洋流、新的河床!

你们的双重人格,一重献给天子和星空,一重献给人民和土地……你们交织出一个不为人知的多棱镜:每一棱都闪现一座崭新的城池!每一面,都开辟一个文明新模式!每一相,都是一组星座的下降凡间!没有家室之累,不受感情的约束,不对世界负责……你们一往无前,超脱自己的幸福和时代的苦难。这时,生活对你们不再是局限、负担与苦海,而成了一座充满希望的活地狱。你们是奉命前来拆毁这座地狱的英雄,你们要无罪开释一切无辜被囚的良知良能。

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光明曾经产生了最大的黑暗?秩序产生了最大的混乱?而完全彻底的黑暗与混乱,十分奇妙的,却难以被常人的感官所认知,以致被人颂扬为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不仅指某个自命不凡的政治组织而言。一个有机体,正是这样认识生活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对比下存活,生命无时无刻不寻求相反的东西。光明使人盲目,黑暗发人深省。生命不仅寻求相反的东西,它还乐于制造相反的东西。这就构成了历史的波澜。而你们,命中注定要成为这波澜的驾驭者,成为无思无畏无界无累的门徒──总之“无思无畏无界无累”都是“没有田”。

当你们这些无田者放声哭泣,整个文化的构架嘎嘎动摇。这时,地球静默,仿佛全体生命都在肃穆凝听……这是世界历史的服丧期。在一代天子陨落前后──将有一个道德如鼎盛、秩序若金汤的世代,希腊人称此为黄金时代,中国人称此为尧舜盛世。这是天子的播种的殷实收获。他的非道德、超一切理,终于转换成令人敬畏的实力,和覆盖一切的文明之光。

精神形式的门徒也将随着天子一同死去。这不是古代意义的殉葬,而是未来意义的永生:核心的离去,使附着物也星散;领袖的陨落崩殂,以高贵生灵的灭绝,作为隆重葬礼的最高潮!作为《葬礼进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常常,你们不是殁于天子之后,而是为天子先行而死去的殉道者。你们把参与天子的天体运行,视为人生的最大荣耀;把死于天子的天体运行,视为高人一等的凭据。

“在巴比伦的河边,我们坐下来哭泣”──虔诚者不是为自己的亡国灭种而哭泣的,你们是为失去了神明而嘶声哀悼!因为失去了神明,就等于加倍的亡国灭种、加倍失去了自己!虔诚者,你们的心灵,恰恰在这绝望的哭声中,得以纯化……你们拒绝让世俗的权欲和爱恋,蒙住灵魂的眼睛。主人虽然决定了仆人的命运,但仆人也准备了主人的道路!有一天,天子在风雷沉寂中,来到我们身边,清洗文明社会,使一切杂种、废品、渣滓甚至活化石……来一次总结性的聚而歼之。看哪,他以奇特的风格、简化的方式、快速的动作,把堆积如山、污染环境、几达天庭的文化垃圾,付之一炬,即使烈焰冲天也在所不惜。那时候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都会空出许多地方。

在天子的荣光里,你们没有软弱、没有犹疑、没有疯狂的勇气,只有奉命行事而已。你们甄别一切,剔除一切,焚烧一切,然后熬炼出一点新的东西。新事物的诞生可真难!所以,在你们仿佛冷酷之极的科学战略和技术手段的后边──我们还是发见一颗赤诚热烈、跳荡不已的艺术性灵。这性灵渴望为创造而毁灭,即使惨痛。──不因现实的压力而损益自己的使命;不因谄媚的包围,忘掉自己是仆从,不因裙带关系的勾结,减弱英雄的历史感;不因突发事件的干扰,而转易远大的眼光:你们就这样潇洒自如地投入战斗,像《薄伽梵歌》的咏者那样,在死命的斗争中“以恬淡为上”。你们也将此美质深藏不露,免得屑小之辈乘隙以入。

你们当然厌倦庸俗。黄庭坚“士可百为、唯不可俗”的观念,深入你们,成为不可动摇的潜意识?庸俗的生活、通俗的谈吐、鄙俗的想法甚至恶俗的表情……仿佛一口口活棺材摆在你们前进的道路旁。但作为现实的主宰者,还是以敏锐的第六感,在碌碌庸众面前把对于“俗”的厌倦收敛起来,好像你们也能和他们一样和光同尘。

天子的仆从,你们让“不可俗”,成为你们独自欣赏、秘不示人的珍品。这样的期待本身就将是无言的祈祷!而你们的祈祷,将直捷演化历史的风暴。你们是新风,你们的语言也将避开二十世纪的左派右派来回摇滚的癫痫症。你们对形容词类的使用,将不是哗众取宠时代的盲目,你们仅只注重力度和深度。摘除了意识形态的毒瘤,以此驱逐那荼毒世界的市井帮派。你们不对动词、名词进行“形容词化”,相反,要对形容词实行中性化。词的倾向即使不免,也要实行高贵的多元化,即,不允许人的性灵被一元论二元论窒息而死!据说,只有在狗的眼中──世界才是由黑白二色构成。如此看来,排除第三条道路的“正确或错误”的两分法,就是一种“文化的狗眼”。文化的狗眼看人低。天子的精义呈现,天子的仆从是为五色斑斓的世界准备的,岂能像社会的教条立于古今黔首面前那样──只有黑白之分?

天子的仆从在钻研启示时,把形容词的善恶两性化,视为生命力的衰竭。你们要复活原始的浑一性即多元性与一元性的无边融合,除灭一万年来种族与文明的痼疾。我们的灵眼已经看见──千百万虎贲的行伍,像闪光的火烧云一样,鲜亮刺目,激动人心。在你们出征前的最后集结中,以最虔敬的圣礼一齐匍匐在地。在庄严的仪式中,你们的心颤抖。

在最甜蜜的颤抖中,你们的精神肃穆。你们的征服是旧事物的死亡通知书。所以你们出征前的气氛,不是鲜花满簇,而是黑烟震地。你们的誓师酷似偌大的丧礼,为埋葬曾经伟大光荣正确的不可一世者,为埋葬文化侵略的天经地义,为和业已死亡的主义教条告别,你们义无返顾。在一片葬礼般的肃穆中,你们的意念是纯一冷峻、义胆无情……你们爱自己的祭坛,愿意为自己的所爱而流血……不是暴民而是王师──所以,你们也要为敌人举行盛大的葬礼,你们要以礼节和君子风度,歼灭已经死亡的乱世佳人。

如果世纪末的匹夫有幸见到这些未来的拯救者,一定要用最后的力量对他说──请接受我们的叩拜以为预先的感谢!因为,你们代表了我们的故乡、我们精神的爱、我们的荣誉、我们的生命以及我们的终极期待……

──请接受我们的灵魂──要是没有你们,连我们的灵魂也没有价值。

──请接受我们的荣誉──你们的预约,赋予我们的牺牲以持久的意义。

──你们的来临使我们的人格成为讨厌的累赘;除非,我们能合并在你们的巨构中,因为你们是天子的仆从!因为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没有世俗的安慰,没有常人可以寄望的退路、避难所,甚至坟墓……你们的灵魂化合在浩淼的宇宙中,无穷的时间和空间,为你们伴舞!



(另起一页)


〖原跋〗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在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除非,我们能认识到这个星体只是无数星云中的一颗微尘。”

多数人的意见与少数人的意见,是互相轮环的。如古时的流俗,已为今日的遗粹;今日的精华,必是来世的遗痕。

正是基于此,我以沉默于现代浊流的天文历数,去勾连那正喧嚣的新风,以招游魂,以定天位。

汉代思想者张衡,曾如此理解“星”的文化功能:“星也者,体生于地,精发于天。紫宫为皇极之居,太微为五帝之廷。明堂之房,大角有席,天市有坐。……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家事,于事备矣。”(《灵宪》)《元命苞》的解释可与此互证:“紫”,之言“此”也,“宫”之言“中”也,(紫宫,言天神运动,阴阳开闭,皆在此中。《文耀钩》更有言曰:“中宫在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星,被视为宇宙的精。

而这,显然不仅仅是什么“古代的迷信”:“路透社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七日电,天文学家说,他们已发现了迄今为止宇宙中最明亮的星体,但这星体距离地球太远,他们差点把它漏掉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星体。由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十三名天文学家组成的一个小组在英国《自然界》周刊发表的报告说,他们在加那利群岛通过一架射电望远镜观察另一星体时意外发现了这个神秘的星云团,它发射出大量的光──其能量为银河系能量的三万倍。这种光是光谱中用肉眼能看到的那部分光。《自然界》杂志说,这个星云团可能是‘包在一个尘埃星系中的一个类星体’。但是,它离地球一百六十亿光年,是一个原星系,即一个正在形成过程中的巨大星系。”

这姑且名之的无名者,包括一切名,且是万名之名,万王之王。这无形的轴,曾被科学家名为“万有引力”或“时空的膨胀”,但在本性上,它却不可命名。因为它的名,不过是人为。

“浏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衔,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荀卿[前三一三──前二三八年]:《荀子·天论》)这就是“名”的困境!人终于只能“不见其事而见其功”、“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只能在时间送走了“炼丹过程”后,仅仅留下“灵火真金”,甚至仅仅是某种记忆?……

天文历数,如此成为中国的心灵记忆!天文历数,可谓“中国精神最深层的结构”,它起源最古(早于甲骨文时代),跨度最大,象征性最强,足以比况中国(而不是借号“中国人”的支那)心路。对此,《史记·历书》曾有地道的描述:“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元元,顺承厥意。”古代智慧已经发现,一切人为,无非自然。

“以其舍命国。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其趋舍而前曰赢,退舍曰缩。赢,其国有兵不复;缩,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日东方木,主春,日甲乙。义失者,罚出岁星。岁星赢缩,其国有忧,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史记·天官书》)作为宇宙言语,星光堪称自然中唯一可见的垂范符号。其余一切符号的总和,都限于这小小的星体、我们尊号之“地球”的这颗宇宙尘埃上,至于人的心灵,其实只是某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离开光,一切符号(不论是自然的而是人文的)既不能存在,更不能睹见。因此可以领会,天子乃是光的代表;因此可以领会,他必能照亮人的眼;因此可以领会,《天子》何以光的运动(时、日、节气、周天之年)以及光的载体(周天二十八宿和天市、太微、紫微等至上三垣)而分章节以名之。

不错,早期基督徒的教父们曾大肆攻击过古代的“星相宿命论”,如泰蒂安在《希腊宣讲集》中所宣称:“我们是超于命运之上的:太阳、月亮都是为我们人类而创造的!”然而,这种传布人类中心愿望的神学,却可能是虚妄的。一切星体,哪有为人而设的道理?相反,当发现你的生命真与星体现象相关,反倒向你展示了新一层的尊严。

我所向往的,是我原本追慕的吗?我所祈求的,是我历来固执的吗?探究历史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何以在这个地点,如是向往;我们何以在这个时间,如是祈求。”古老的智慧说,宇宙能量的大汇聚,就是神;新兴的觉悟说,宇宙能量的大汇聚,就是天子。现在,我们急需天子,来破除现代的魔法!破除那借新名以呈死灰的心灵妖术!解救受窒的生灵,避免人们自以为追逐幸福,其实落入死亡陷阱,并以成百亿的数目吸吮地球。

可怕的春荒,正是播种的良机。如果我们生在种族与文明的生殖力鼎盛季节,会不会成为天子的敌人?所幸的是,历史从未系之于假如。在这贫瘠而不育的时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而不是“如果”)更深更准地理解并实践以下的话:“人生的终极状态,无一不是信念状态;人生的终极较量,无一不是信念的较量。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愿《史记·历书》上的这段文字,沟通古今之变、重振种族的符:“昔自在古,历建正作于孟春。于时冰泮发蛰,百草奋兴。……”

“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这一年必有巨大事变临头。“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这一年数字每百年一降,头尾两数同,中间两数亦同:如,一九九一,一八八一,一七七一,一六六一,一五五一,一四四一,一三三一,一二二一,一一一一,一零零一,此逆推。二零零二,二一一二,二三三二,二四四二,三五五二,二六六二,二七七二,二八八二,二九九二,此顺延。而我们这不满百岁的短短一生,竟然遭逢两次,一九九一,二零零二,且是在如此集中的十二年间!这能不引发世界级的动荡?一九九一灾变,小试锋芒:一九九七(中介)急剧增熵;二零零二的终曲将不忍卒睹。现在,已经掀开第一页,全书的内容有谁预知?天子!

一九九一、八、十八、

世界最后一块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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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精神形式》

主要援引书目


一,殷契粹编

二,西周金文

三,山海经

四,周易

五,诗经

六,尚书

七,礼记

八,大戴礼

九,墨子

十,论语

十一,老子

十二,孟子

十三,管子

十四,大学

十五,中庸

十六,庄子

十七,荀子

十八,韩非子

十九,吕氏春秋

二十,淮南子

二一,列子

二二,董仲舒《天人三策》

二三,董仲舒《春秋繁露》

二四,许慎《说文解字》

二五,扬雄《玄莹》

二六,扬雄《问道》

二七,班固《白虎通义》

二八,王符《潜夫论》

二九,张衡《灵宪》

三十,蔡邕《独断》

三一,王弼《难何晏》

三二,王弼《老子注》

三三,王弼《周易注》

三四,葛洪《抱朴子》

三五,向秀《庄子注》

三六,韩康伯《易注》

三七,战国策

三八,史记

三九,汉书

四十,后汉书

四一,晋书

四二,隋书

四三,全唐诗

四四,宋史

四五,周敦颐《太极图说》

四六,周敦颐《通书》

四七,程颢、程颐《二程遗书》

四八,邵雍《观物内篇》

四九,邵雍《观物外篇》

五十,邵雍《皇极经世》

五一,张载《正蒙》

五二,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

五三,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五四,唐甄《潜书》

五五,魏源《默觚》

五六,谭嗣同《仁学》

五七,《新旧约全书》

五八,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五九,A·J·汤因比《历史研究》

六十,谢选骏《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天下统治》


(另起一页)


书名

天子·中国精神形式


作者

谢选骏

Xie Xuanjun


出版发行者

Lulu Press, Inc.


地址

3101 Hillsborough St.

Raleigh, NC 27607-5436

USA


免费电话

1-888-265-2129


国际统一书号

ISBN: 


2015年12月第二版

December 2015 Second Edition


谢选骏全集第十五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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