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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13日星期日

天子·经注集(全集第9卷)

 天子·经注集

A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bout Tian Zi(the Son of Heaven)with Annotations


谢选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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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经注集

(1979年10月—1991年8月初稿)

1994年2月印刷版

(《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

2002年电子版

(《天子·经注集》)

2015年印刷版

(《天子·经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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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是谢选骏先生1979年——1991年间的作品,1994年由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利通图书有限公司发行。2002年,为便于读者进一步了解,谢选骏先生经过调整,把原文大致分为“经”与“注”两部分,取名为《天子·经注集》,发行了电子版。现在经过进一步修订,予以再版印刷。

A Synopsis of  the Book:

What follows is works written by Mr. Xie Xuanjun between 1979 and 1991,  bearing the title  A Memorial to Throne about Tian Zi(the Son of Heaven)or Conqueror of the World, published in 1994 by Hong Kong Publishing House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Art and circulated by the Litong Books Company, Ltd. In 2002 , for deeper understanding by readers, Mr Xie made some readjustments by dividing the book into a part of the text and a part of annotations, giving the title A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bout Tian Zi(the Son of Heaven)with Annotations, and published its electronic version. Now the book is to be reprinted after some revis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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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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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页题记

天子的仆从,是世界的征服者;他们的祈祷,就是献给天子的奏折。

天子的仆从,是新的世界公民;他们放弃了牵强附会的爱好、借题发挥的恶习,他们仅仅解读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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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版序言

中华民国台湾中央研究院图书馆收藏了《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1994年由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出版,利通图书有限公司发行)一书,并把它归入“帝王崇拜”一栏。在严格的学术意义上,这并没有错。因为“帝”在先秦具有宗教意义,是“至上神”之称谓;“王”在先秦具有文化意义,是“文化英雄”也就是文明创造者之称谓,他沟通天地人三界,用天时、地利、人和的合力,抚绥人间。

2002年,为便于读者进一步了解,我经调整,把《天子》原文大致分为“经”与“注”两部分,取名为《天子·经注集》,发行了电子版。现在经过进一步修订,予以再版印刷。

现在,附上《1979年8月2日幻想天子》一文,这是我所写的第一篇成文的“天子哲学”:

(一)

天子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的纷扰。不论是外在的,还是内在的;不论是环境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用流六虚、变动不居,唯道是从,唯天是遵”。这就是天子伟大而不同凡响命运的真实写照。

他一个孤独的流浪者,在这茫茫的现世,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产生长长的眷恋并使他为之深深沉醉。只有那凡人不可感测的天命,才能常常吸引他渴慕的灵魂;并且也只有被他的睿哲文明揭示出来。

一种深沉的感动击中了我:天子不是人,而是人与天之间的灵媒,他的国不在人间,而在天人之际!天子被人们视为怪异是不足为奇的,因为他的行为实非人的行为,而是体现天命的救赎:对人群实行救赎的行为。这种行为是无私的,它不要求回报与利益,因为它本身就是最大的回报与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回报是对天命宠爱的回报;最大的利益是对人群实行救赎。他对人群实行救赎并非出于对人群的爱,而是由于天命纯粹的崇仰、对宇宙生机的无限缅怀。

(二)

任何囿于集团、民族、种族甚或人类的“爱”,都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扩大,自我中心主义的人情兽性不足为法,因为它会损害天命浩荡的真诰汪洋,使真道蒙染烟尘。彻底弃绝“有所囿”、“有所蔽”的人情兽性,天子达到了无我无私睿哲文明,格于上下的伟大圣境:无私就是排除了一切程度和一切形式的自我中心主义,即使是以利他主义为表现形式的自我中心主义。

天子无情。但有一股深沉的思虑永远纠缠着他;但这不是一种人情兽性浪潮的左右。天子也许未能断绝七情六欲,但他只将七情六欲化为顺遂易道的冲动。这样,七情六欲不是消极的,甚至成为积极的了。

(三)

“孤云飘泊复何依”、“身世浮沉雨打萍”就是衰世中等待着天子的命运。天子是身不由已的,天子是不属于他自己的。然则,天子也同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真命天子乃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所共同享有的。所以天子的孤独、他的飘泊、他的无依、他的浮沉以及一切世俗意义上的苦难都只是现象而非本质——天子的本质不是孤独,而是集万物之乾元的易道、天命在人间的伟大映象;天子的本质不是飘泊,而是像磐石一般地立于伟大使命的召唤上;天子的本质既非无依更无浮沉,而是终始不渝惟精惟一地去体现他自己的本性,这一自我体现我们不妨将之视为易化——历史在人间的体现。

我们应该说,天子的孤独成全了他的奄有四海:“奄有四海”不是表层的“全部占有”,而是具有创造深度的“全部占领”,所以是“为而不有”式的填充。

天子的飘泊成全了他对世界的填充:天子游漾在易化之中,天子的浮沉成全了他对宇宙的吞吐,天子的无依成全了他的“普济苍生”。

面对天子,我们不可用常人的尺度:天子无从窥测、无法妄评。天子沟通天地人,兼三才而用之,这伟大明王也是天之明命的创造者与实践者。“乾元资始”,发育万物;是伟大创造者。“坤元作成”,厚载万物”,是伟大行动者。

孤独、高洁、清爽,超凡入圣、无牵无挂、与天合一,称为“雪巅上的意境”、“俯视万类的心机”……

(四)

寻常的事物不足使天子为之动容,天子的情感思虑不为现象而浪费,他有更重大更紧迫的用途。寻常的道德善恶、寻常的毁誉得失,寻常的一切理,不足准绳天子的行动。“超一切理”——就是天子的人格,就是颠扑不破的证据。

天子的超一切理就是“创造”,是“乾元的化身”——一切理都是他的伸张、他的支派、他的附庸。一切理都像光芒一样,出于天子,出于永不沉沦的光源……

宇宙冲动的最高象征。

太极的无极。

圣德。

谢选骏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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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例

在1994年印刷版的《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2002年电子版的《天子·经注集》以及本次2015年印刷版的《天子经注集》中,每章的开始部分,都有一个天象:分为时、日、四季以及古代天文星象的周流区域,用以象征天子。象征天子:经天纬地的人格、垂范宇宙的主权 。这是一种超越于君权的主权,一种文化英雄和种族载体的创新能量。

是为说明。


(另起一单页)


全书目录


凡例1

代前言  《神话与民族精神》中有关“天子”的论述3

代序 谢选骏《天子》一书的文化哲学意涵17

序一  空气已经凝固(一章) 25

序二  神不害自然(二章) 26

序三  怎样度过今日危难?(三章)29 


天子·经注集

第一部大地书

时篇

天子:永恒者(上)


子时  璇玑之语(四章) 35

丑时  当我们仰望繁星(五章) 35

寅时  在宇宙的湍流中(六章)37 

卯时  现代物理学(七章) 38

辰时  宇宙间普遍存在的天子(八章) 40

巳时  天子,物理世界的事实(九章) 42

午时  普遍的天子,宇宙能量的会聚(一〇章)44 

未时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一一章) 46

申时  最怪诞的宇宙编码(一二章) 48

酉时  我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一三章) 50

戌时  人的心情深处(一四章) 52

亥时  古老的符瑞(一五章) 54


天子·经注集

第一部大地书

日篇

天子:永恒者(下)


当节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一六章) 59

初二  天子,无道之道(一七章) 63

初三  无事生非的抗体(一八章) 65

初四  文化借贷的抵制者(一九章) 67

初五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二〇章) 71

初六  变形与前景(二一章) 76

初七  象与德(二二章) 81

初八  人的生命本质(二三章) 84

初九  在这索然无味的世上(二四章)86

初十  世上有两种英雄(二五章)90 

十一  天生有冒险犯难的渴望(二六章)93

十二  天子,生于乱世(二七章)95

十三  以前的迷误(二八章) 98

十四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本能(二九章) 101

十五  孔子的核心是“仁”(三〇章)104

入中  还没有亘古常春的礼制(三一章)107 


天子·经注集

第二部太阳书

天子和他的四季


立春  帝,出乎震(三二章) 113

雨水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三三章)114 

惊蛰  金银铜铁──皇帝王霸(三四章) 116

春分  皇帝王霸──春夏秋冬(三五章) 119

清明  天子与四季节律(三六章) 121

谷雨  宿命论者(三七章) 126

立夏  阴沉的迷雾笼罩世界(三八章) 131

小满  荒山之巅(三九章) 133

芒种  南海忧郁滔滔(四〇章) 135

夏至  这句话应该认真思索(四一章) 136

小暑  思想家,不是天子(四二章) 139

大暑  周流六虚者(四三章) 140

立秋  社会运动的灵魂(四四章)142 

处暑  宗教的天子(四五章) 146

白露  艺术的天子(四六章) 148

秋分  科学的天子(四七章) 150

寒露  政治的天子(四八章) 152

霜降  四季的表现形式(四九章) 154

立冬  现代文明的史程(五〇章) 157

小雪  时空异相的体验(五一章) 161

大雪  每一位天子都会衰颓(五二章)163 

冬至  时迈其邦(五三章) 166

小寒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五四章) 168

大寒  天,没有正色(五五章) 172


天子·经注集

第三部太岁书

年名篇

天子的人格(上)


摄提格  他在空无的大地徘徊(五六章) 177

单阏  现代社会的过激性(五七章) 178

执徐  人生的三等级(五八章) 183

大荒骆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五九章) 186

敦牂  人与人之间充满隔膜(六〇章) 190

叶洽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六一章) 195

涒滩  放弃狂妄、忏悔狂妄(六二章) 198

作噩  独立、强健、韧性的人格(六三章) 202

阉茂  人之所以是什么(六四章) 204

大渊献  为天子的横空出世(六五章) 209

困敦  一代代的生老病死(六六章) 214

赤奋若  不凝滞于物者(六七章) 216


天子·经注集

第三部太岁书

岁阳篇

子的人格(下)


焉逢  有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六八章) 221

端蒙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六九章) 224

游兆  危机之父(七〇章) 227

强梧  鹰问乌鸦(七一章) 230

徒维  美的敌视者(七二章) 234

祝犁  最骇人听闻的恶毒(七三章) 238

商横  面对空前的荣耀(七四章) 241

昭阳  天下贞,就是人形的天子(七五章) 243

横艾  历史的狂飙(七六章) 246

尚章  天子之为怀天之原(七七章) 250


天子·经注集

第四部镇星书

天子的主权


角宿  宇宙与人的灵媒(七八章) 257

亢宿  现代的流水线居民(七九章) 259

氐宿  二十世纪的最大梦想(八〇章) 262

房宿  上帝还没有诞生?(八一章) 264

心宿  从深深的悲哀中(八二章) 266

尾宿  负责重建世界者(八三章) 267

箕宿  有各种各样的天子(八四章) 269

井宿  “天命”的一个定义(八五章) 271

鬼宿  古代中国的智慧与经验(八六章)274 

柳宿  天下,天子的负累与寇仇(八七章) 278

星宿  文化是什么?(八八章) 282

张宿  唯一的精魂(八九章) 285

翼宿  任何文化系统的神奇大厦(九〇章) 287

轸宿  要是没有天子之车(九一章) 289

奎宿  他从信息的迷津中步出(九二章)291 

娄宿  他是种族的战略(九三章) 294

胃宿  道家把自然的原则(九四章)295 

昴宿  自然之化是目的(九五章) 298

毕宿  他是无极的暴殄天物者(九六章) 300

觜宿  号称卫生的腐败道德(九七章) 303

参宿  视塑料为顽石(九八章) 304

斗宿  不论从生命史还是从文明史(九九章) 305

牛宿  他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一〇〇章)307

女宿  一切生于斯的(一〇一章) 309

虚宿  他像宇宙的黑洞(一〇二章) 311

危宿  他,非善亦非恶(一〇三章) 312

室宿  一个杰出的人(一〇四章) 314

壁宿  道之纪(一〇五章) 316


天子·经注集

第五部天市书

天子崇拜


市楼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一〇六章) 321

天斛  二十世纪是破碎的(一〇七章) 323

列肆  中国的骄傲是什么?(一〇八章) 325

车肆  一部最值得人们夸耀(一〇九章) 329

水位  经过一百五十年的反省(一一〇章)331

诸王  宇宙的关键(一一一章) 335

爟  两全之事(一一二章) 337

天街  如果人性是“善”的(一一三章) 338

天弁  中国的本土宗教(一一四章) 341

天旗  人民需要偶像(一一五章) 344

天门  偶像崇拜与圣德崇拜(一〇六章) 346

天津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一一七章) 350

天江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一一八章)353 

天高  新的天子崇拜(一一九章) 357

天船  在他神秘的居处(一二〇章) 361

天鸡  一道强烈的闪电(一二一章) 363

河鼓  最高的法律(一二二章) 367

天将军  天子的显影(一二三章) 370

宗正  如果有人指责(一二四章) 374

螣蛇  二十世纪的心理学(一二五章)377 

长垣  现代文明的发展(一二六章) 379

少微  我们以殷切之情(一二七章) 381


天子·经注集

第六部太微书

天子的仆从


黄帝座  天子的特性使他永孤独(一二八章) 387

帝席  国人殊少“为未来而写作”(一二九章) 389

天锋  现代人被战国漩涡支配(一三〇章) 392

灵台  当我伫立秦俑前(一三一章) 395

三公内坐  半醒半睡的状态(一三二章) 399

九卿内坐  生命短促且太脆弱(一三三章) 402

太子  宁恶,不合俗(一三四章)404 

倖臣  生活是难以挽留的虚无(一三五章)406 

从官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一三六章) 409

明堂  有两股精神潮汐(一三七章) 412

辇道  当我们被命运驱逐(一三八章) 414

渐台  人体需要危险的刺激(一三九章) 416

三台  云游四方的行者(一四〇章) 419

屏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一四一章) 420

扶筐 命运!你为何……(一四二章) 423

进贤  天子的仆从是君子(一四三章) 425

谒者  天子的仆从斋戒静默(一四四章) 428

周鼎  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行驶(一四五章)430 

键闭  天子的仆从一意孤行(一四六章) 431

天纪  天子的仆从爱他们的主宰(一四七章)434 

郎位  天子的仆从反对文化的退化(一四八章) 436

织女  天子的仆从在其低级状态中(一四九章) 438

内平  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一五〇章) 441

内五诸侯  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一五一章) 443

武贲  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一五二章) 445

常陈  当他们放声哭泣(一五三章) 447


天子·经注集

第七部紫微书

祈祷天子


东蕃  窗外阴雨绵连(一五四章) 453

西蕃  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一五五章)455 

北极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一五六章) 456

北斗  十一月的小阳春(一五七章) 458

勾陈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一五八章) 460

天皇大帝  人可以有多少尘世(一五九章)461 

四辅  我们的悔悟说七个罪(一六〇章) 464

五帝内坐  一切传统的祈福(一六一章) 468

六甲  没有不能接受的(一六二章) 469

柱史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一六三章) 470

女史  一切历史…… (一六四章) 471

天柱  现在,黄金在哀歌(一六五章) 473

女御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一六六章) 475

尚书  你知道,这一切都无聊(一六七章) 476

大理  他们是失掉灵魂的遗体(一六八章) 477

阴德  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一六九章) 479

天床  无边的智慧海(一七〇章) 480

华盖  透彻的冰棱垂了下来(一七一章) 482

传舍  我听见你吹着一枝神笛(一七二章) 483

八谷  谁说天下七道光?(一七三章) 485

内阶  当你诞生的时候(一七四章) 487

文昌  你是宇宙的文王(一七五章) 488

三公  你虚怀若谷(一七六章) 490

天牢  愿你……(一七七章) 491

势  你真是空虚的吗?(一七八章) 492

天理  你不凝滞于物(一七九章) 494

相  你是种族的放电(一八〇章) 495

太阳守  你是闪电王(一八一章) 496

内厨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一八二章) 498

天厨  你被世界剥削、侵蚀(一八三章) 499

天一  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一八四章) 502

大一  你永远沉浸在痛苦中(一八五章) 503

天枪  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一八六章) 504

天棒  你挟带反复无常的风暴(一八七章) 507

太尊  当你死去的时候(一八八章) 508

天戈  愿你像一艘无顾忌的海盗船(一八九章)510

一跋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在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一九〇章) 514

附录  《天子·经注集》援引书目517

〖日本右翼批判谢选骏《天子》(凯迪版)〗519


(另起一页)

代前言

《神话与民族精神》中有关“天子”的论述


(一)


早在殷代的甲骨卜辞中,作为世界主宰和殷人先祖的“帝”,就已出现了,并给予殷人的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以决定性影响,人们举行种种活动,都要前来叩问他的旨意。到了周代,周人转用“天”这一概念来表现他们对于宇宙主宰的观念。周朝的最高统治者进而以“天子”即上帝之子自居,以增强其统治秩序的合理性与神秘性。可见,至上神的观念在先秦时代的宗教发展史上已经构成一个颇为悠久的传统。但是,对于构成“主神”的必要条件而言,仅有至上神观念这一要素是远远不够的。一个空泛孤独、缺乏神界故事和神际关系来支持的至上神,并不等于体系神话意义上的“主神”。因为至上神观念只须具有宗教崇拜方面的意义,而作为体系神话中枢与核心的主神,除了是宗教崇拜的对象,还必须是各类神话故事赖以敷衍的中枢性“支点”,以及各种英雄神话故事的源头或归宿。


(二)


我们不妨借用“宗教改革”一词概括周初革新者们对旧有宗教的人为改造活动。并不表示这一古代中国的思想、社会运动与欧洲近世的宗教改革运动有任何同质的地方。周初宗教改革的内容即深且广,完全不同于改厥元子式的旧瓶装新酒。其过程既复杂又曲折,许多细节我们至今还未研讨清楚。但其意图却明显:推翻殷王是“上帝化身”或其“元子”的固有神话,还其“人主”的本来面目,以便为殷周嬗替作出理论说明。

对此,周公曾经明确指出:殷王太戊(中宗)、武丁(高宗)、祖甲等享国长久、“嘉靖殷邦”,不是由于他们是上帝的子孙,而是由于“天命自度(自己斟酌),治民祗惧,不敢荒宁”的政治努力。(《尚书·君奭》)而后来的殷王日趋软弱,寿命也短,完全是由于“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耽乐之从”。(《尚书·无逸》)

显然,这里拒绝对“天命”作神秘的解释。“天命自度”,是宗教术语的矫饰,其真正含义,是人类自己的命运,埋藏在自己的行为之中。从周初的几篇大诰看,把伦理、政治内容注入旧有的宗教神话的结构,以适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大雅·文王》)的历史使命感,是周初宗教文化改革的基本倾向。这一倾向,与周初新兴统治集团的身份是完全相符的。

“天降丧于殷……我亦不敢宁于上帝命。”(《尚书·君奭》。)他们千言万语,反复叮咛,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天命并不神秘;天命就隐藏在政治行动者的道德努力之中。而仰仗并不可靠的“高贵血统”恣意胡作非为、毫不顾及“天命”的殷统治集团,就被“天降丧”的严厉惩罚所毁灭。这一“殷鉴”,使得周统治集团从此不敢荒怠(“宁”)“上帝”的命令。(蔡沈《书经集传》释“荒宁”为“怠荒安宁”。)……显然,这里的上帝已经悄悄伦理化了,已经从殷人的祖先神变成了周人的道德监护者。以下一段言辞,最能表现周人这种新观念:“天不可信,我道惟宁王(指周武王)德延。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尚书·君奭》)

“天不可信”,一语道破了周初革命家们实际上的无神论态度,他们的统治之“道”,不是依靠那些不可其信的“天”或“天命”,而是靠着武王的德来予以维持的。他们认为,正是凭着自己的“德才”,“文王受命”的历史使命才得以延续下去(“历史使命”其实正是“天命”的现代汉语版)(“天不庸释于文王受命”)。这种宗教的政治化、伦理化一旦作用于神话,就为全面的神话历史化破除了禁忌、铺平了道路。因为、新兴的历史神话比古老的动物神话富于人伦色彩,易于容纳社会的道德伦理和历史的因果关系。半神话的古史传说为“道德继承”的理论原则,作出神话式的解说,很是方便耐用。

为稳定社会秩序而进行的宗教改革,达到了它的政治目的,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古代中国宗教神话的性质,改变了它的发展方向:神话故事色彩较浓的“上帝”观念退出祭祀的神殿,抽象理论性质很强的“天”、“天命”、“天子”这神圣的三位一体观念,升到庙堂文化的顶端。


(三)


《小雅·六月》篇记颂周宣王时代的故事。它指责猃狁民族不守周王法度,随意侵入农耕地带;它颂扬文武双全的吉甫,率军来到太原驱逐入侵者,堪称天下表率。……类似这种绵延不绝的大规模对抗,以务实的、政治性的“佐天子”为号召,当比陷溺在对“天”、“帝”的无休止的争议与祭祀中(如殷人那样),更能激发同心同德的排外力量。其结果,对弘扬中原政治伦理精神,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其背景,正是西周诸王、春秋诸侯乃至秦汉诸帝,都不得不面对的北方草原的特大开阔地。

它所构成的举世无双的压力,在版图相对狭小的殷商时代尚未突出,只是“小邦周”灭殷并广封天下诸侯之后,开始立足于“大中原”之上,很快便面对这个挑战。但周人以其新兴民族的历史敏感,很快抓住了新时代的需要。所以,我们发现古代中国北方诸国文化的非神倾向和现世伦理精神要比南方诸国文化的类似倾向和精神强烈得多,春秋以降,南方文化日益受到北方文化的强力渗透,双方差距渐趋缩小。但南方文化中的个人意识区别于伦理意识和幻想精神(区别于现世精神),似仍强于北方。正是基于这种对政治伦理(人伦礼乐)精神的深刻认识,孔子才会说出这段经典性名言:“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本质在“祭”)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礼记·表记篇》)是的,尊而不亲是宗教神话和宗教政治的特点,亲而不尊是历史神话和伦理政治的特点。古代中国文明面临的由特殊地理环境造成的内外压力,最终使得对于宗教祭祀的仪式性狂热,被对于人际关系的务实性把握取而代之。对天神的“尊”,转换成对族人的“亲”。作为殷王后裔的孔子,最终选择了“吾从周”的文化归宿。这恐怕不仅是个人性的也是一种民族性的选择吧。


(四)


考古学表明,早期文明大多起源于城市,古代国家多为城邦(城市国家)。在西方语言中,文明(Civilization)一词就起源于城市(Civil)一词。像苏美尔诸城邦后来统一于巴比伦帝国,埃及诸城邦统一于“古王国”,殷代诸城邦(“X方”)统一于周天子的封建秩序等等。而克里特岛的米诺斯(Minoan)文明、西北印度前雅利安的哈拉帕(Harappa)文明等等,发源地均为一个同名的城邦。因此,了解城市起源的特点和早期城邦的性质,有助于探索它们所哺育的神话及其精神的形成。

事实上,中国文化属于注重人伦关系的现实政治;而巴比伦文化则属注重神人关系的神权政治。后者对希伯莱文化不无影响。在巴比伦历史上,王权和僧侣教权的斗争绵延不绝,最终导致它的分裂与衰亡;僧侣们欢迎那些愿意承认他们宗教权威的外来征服者,从而促使了本地王权的覆灭。但类似的事情,在中国古代是不存在的:王权与教权,从来都是合一的、不可分离的。王即“天子”,亦即上帝的代表与化身。


(五)


超人─弥赛亚─天子:

在不同民族的体系神话中,神话意识的理想人物──上帝之子──采取了各异的表象形式,具有迥然有别的风格,在各自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各自的功能;对其精神生活和社会生活,渗透着各自的暗示力。


·超人·

希腊体系神话的理想象征是“超人”。

超人,是半神──天神与凡女所生的英雄,他由神的遗传基因(Genes)造就,也许基于此,希腊的早期哲学家们,假定世界起源于某种原始物质,或为“水”,或为“火”,或为“原子”,都源于对诸神即神化了的宇宙本质的“遗传物质”,进行哲学描述及科学理解,原子,可以被理解为,物化的生殖细胞。

而这生殖行为虽然来自天神,却常是随机、盲目的冲动,而非希伯莱式的深谋远虑。超人具有神的天赋,得到神的帮助,但并不与天神为伍。他与人类共命运,具有人的情感,像人一样不能免死。他用其天赋创造人所不能的奇迹,并为人类造福。

然而,超人的命运却是悲剧性的。他们并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上──美妇人潘多拉(Pandora)的盒子所放出的苦难与罪恶,已把人类的生存空间全然污染。超人被“诸神的欢娱行为”,投放到这一空间,尽管东征西讨,战果赫赫,却终于冲不破命运的罗网──他们征服了恶势力,使人间变得平坦一些,纯净一点,但自己则流血至死……

他的悲剧与生俱来,在他身上,凝炼着宇宙间最高贵、最纯粹的物质──天神的基因(Genes),但这些基因是在天神的随心所欲中,毫不在意地抛出的偶然产物;天神有行使奇迹的天赋和本能,但在这超级神能的后面,却无明确而预定的目的。

超人,只是随机的“遗传物质”的必然产物:种子偶然飘去,但一落地,就必然结果。天神的种子命中注定要叱咤风云,但其降落人间,却只是偶发的事件。他是相对自由的,其行为并未受到神界必然律的统辖。他从神而生,按神意行事,但终其一生,却犯下许多“错误”──随机运用未然的“自由意志力”,违背已然的“神的意志”。

赫拉克勒斯是一个超人:他是宙斯之子,神勇无敌,在母亲的丈夫也是自己养父的安非特里翁(Amphitryon)教育下长大成人,做出许多超现实的事。他娶底比斯(Thebes)国王克瑞翁(Creon)之女墨伽拉(Megara),生下三子。但母子四人却被他在一次“疯狂中”杀死。“疯狂”,是从既定的神意出发,对人的自由意志状态所作的否定性评价。为了赎回对自由意志犯下的罪过,超人开始完成他著名的“十二大业绩”。这里,超人能够“犯罪”,也可以通过自己的“悔悟”的努力去赎罪,去创造人的、文明的、不无“新罪”的历史。而他的犯罪与赎罪,则一致地显示了超人的力量。超人的使命是征服自然、荡平人间的崎岖。用技术和力量完成人所不能的伟业──这是正在扩张中的希腊原始部族和城市国家的理想。


·弥赛亚·

希伯莱体系神话的理想象征是“弥赛亚”。弥赛亚(Messiah)本意为“受膏者(His anointed)”即君权神授的王,引伸为“复国的救主”。希伯莱神话认为,弥赛亚(Messiah)与上帝所膏的,与上帝有特殊关系,并从上帝那里获得一种神圣的象征统治权的物质──“膏”(Anointed oil)。膏是橄榄油,古代希伯莱人封立君王或大祭司时,在受封者的额上被涂以这种膏油(Anointed oil),号称“受膏者”(His anointed),意为上帝所派遣,来人间实现神意。以色列亡国之后,弥赛亚的信仰寄寓了复国的希望。

神话人物的诞生形式,往往暗示着这形象的性质。“受膏者”是上帝的使者,是“上帝意志必然实现”这一进程的“傀儡”或不带任何贬义地曰“器皿”,他不能对“自我”稍事宽待。救主耶稣(Jesus)德国不在这个世界,所以他高于弥赛亚。在前往耶路撒冷(Jerusalem)赴难途中,在东郊“喀西马尼园”(Gethsemane)地方,离开众门徒,一个人走到黑夜里,向上帝痛苦祈祷,“阿爸,父啊,在你凡事都能,求你将这杯(指殉难于十架)撤去。”但他旋即自责道,“然而不要从我的意思,只要从你的意思。”(《马可福音》)上帝和他的独生圣子之间的这个暂时分歧,迅速地结束了,上帝的意志,重新把握住历史。上帝之子、神圣的受膏者继续其死难的行程,成其傀儡或曰器皿的使命。

弥赛亚是预定的“附加物质”的宿命产物:上帝决定谁是“受膏者”谁就是受膏者,然后赐大能予他,他便被那神圣的物质──膏油决定了命运。这膏油说白了就是“能源”,象征着上帝对人类的恩赐,它对人的生存必不可少:它不像水那样易于挥发;但可以食用,可以燃起黑暗里的光明,还可以充作美容化妆品……但不幸的是,这种神的附加物,正像神的遗传物质一样,限制了实存的人的自由意志,剥夺了他自己的选择余地。

在旧约时代,弥赛亚的使命被理解成,为亡国的犹太人复国;在新约时代,弥赛亚──他的希腊化读音是“基督”(Christ)──的使命则是为丧失信仰的人们恢复精神活力,如耶稣基督(Jesus Christ)之感召使徒,以使“上帝的选民”(旧约时代的以色列人和新约时代的基督信徒)做世界的光。弥赛亚─基督,兑现上帝的许诺,体现上帝的荣耀──这是在一千年的统一战争中(从亚述帝国到罗马帝国),遭受战败被掳和国破家亡的近东各个民族的理想。


·天子·

中国体系神话的理想象征是“天子”。

与希腊超人不同,中国的天子不通过神的直接生殖行为而诞生,而是从上帝或主权化的大自然(“天”)的感生和抽象任命(“天命”)中产生。他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因此,天子在道义上是神,在实践上是人,在理论上是上帝之子。他的身世合乎群体社会的政治道德规范。在中国的原始神话(如氏族起源神话)中,天子还是“神异诞生”(即有母无父式)的产儿。但在文明化、历史化了的古史神话传说中,生殖型的神异诞生,已让位给了道义型的受命继承。

中国的天子,既不像希腊超人那样从天神派生,最终回归到天神那里去(如赫拉克勒斯),也不像希伯莱的受膏者那样被上帝派遣,始终遵循上帝的意志(如耶稣),而是凭着自己对天命的感受力、自己自强不息的作为──主动“奉天承运”、征服天下,如理想化了的(商)成汤、(周)文、武。因此,他不是“被决定的”、傀儡式的,而是“主观能动”地与天命应合着的。他不是陷入过“疯狂”的自由意志的超人,而是群体生活的枢纽、社会政治关系的调节者,是自然的节律在人间的体现。所队他既具有超人精通技艺、善于征战、勇于开拓的个体力量,又具备弥赛亚的神秘内力,还是社会道德的表率、群体生活的希望、宇宙节律的计度。当然,这些传说人物只是神话理想的投影,是为了适应民族心灵的神秘憧憬而被创出来的宗教──艺术形象。

天子的命运是喜剧性的,他是“这个世界”的胜利者。而非希伯莱式的被牺牲者(以赛亚等先知所预表的耶稣)、希腊式的被谋害者(赫拉克勒斯)。他不是一时性的、外在力量(武功)的霸主,亦非来世或上帝的“千年王国”的宠儿──他是时代的、内在力量(道德)得以外化的胜利者。事物的“矛盾性”在于,悲剧比喜剧更有力;而冲突,较之和谐更能激发人的活力。由生来的“命运”所决定的超人,反倒干出反抗命运的举动;而自主自立的天子,却自动顺应默默无言的天命──他同化了环境,也被环境同化了。这是天子喜剧中的悲苦。

天子的使命是促进本族的和谐,再自此出发去“协和万邦”,以此来展示天命的群体内涵。这是正在向统一帝国的“混一宇内”胜利前进的统治民族(周族)的理想。


·比较·

超人、弥赛亚、天子──作为三种民族神话理想的人格化形式,随着各自民族精神的迁化而有过不断的移易、变形。他们形态各异、风格有别,但作为“上帝之子”,他们的精神功能──表达民族的理想,则共同一致。

超人与天子的降生形态,是两个极端,弥赛亚的降生则居中。超人是生殖式的“天神”之子,他身上勃发着充沛的生殖能力和技能神奇。天子是合理化的“天命”产儿,最为社会政治化、最少原始冲动。弥赛亚是上帝用生殖方式选择的道义替身,是原始的生殖之力和群体的道德之力的混成。

“神的遗传必然生出超人”,反映了古希腊人的宇宙观念。甚至连希伯莱人古老的《摩西五经》(希伯莱语源为“Tora”,希腊语源为“Pentateuch”)上,也有希腊神话式的记载!如《创世记第六章》:“当人在世上多起来,又生女儿的时候,神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那时候有伟人在地。后来神的儿子们和人的女子们交合生子,那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显然,无论怎样巧妙解释,这些记载也是与“一神教”、“上帝造人说”(而非“上帝自己亲自生殖人类”),毫不相干的。相反,倒是十分接近希腊神话的“多神教”和“诸神自己下水,亲自生殖人类”的化身神话。希腊人所信仰的必然性──命运,是从神秘的偶然性中生发出来,缺乏希伯莱人或是中国式的目的论色彩,而这在关于赫拉克勒斯的传奇中,表现犹为鲜明。

“神的旨意与膏命定派来弥赛亚”,体现了希伯莱人信仰中的绝对、必然信念。虽然弥赛亚被人藐视、拒绝、不屑一顾,但他却注定要取得世界历史的支配地位,成为神秘命运的代言人,而超越任何人类的好恶。“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政权必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名称为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在的父,和平的君。”(《以赛亚书》[Isaiah]第九章)

天子自“天”的抽象任命中诞生。“天子”与“天”的关系是双向的反馈关系。中国传统的世界观认为,自然程序的变化,可以影响人的行为和社会状况;反过来,人的行为和社会状况,也反过来影响自然的运行!当人间“失常”或秩序紊乱时,其动态就会“反馈”到天上,导致自然发生变乱──所谓“灾异”就这样发生了。这灾异对人间不啻是一警告,人们唯有据此以调整自己的行为,改善自然程序,通过此良性循环,实现人自身的利益。这种“天人感应”的世界观,是古老的东亚式现世主义思想表现。古代中国精神对宇宙采取模糊的、交错的二元看法。它对世界元动力的解析,折射到神话上,表现为互为阴阳、互为动静的“天”与“天子”。所以,中国的天子比超人和弥赛亚更能影响天体运行,因此更为主动。超人被诸神的生殖机能(这机能是有力的)所决定,弥赛亚是被上帝的意志(这意志以话语体现)所决定,天子则由于天行健自强不息的“德”而展现出来。天命的垂青的“德”,远非现代意义的“道德”、“品德”等善恶范畴,更非世俗生活的区区准则,它是政治的本质。是使人同化世界的综合素质,“崇德”就是尊崇同化者的“素质”。“天子有圣德”,即是天子具有支配群体、与天对话的综合素质。这素质是他藉以理解世界、把握环境的特殊本能。崇德,成为对主观能动性的赞颂。但随着秦国到清国两千年长城时代的整合、闭锁和没落,“德”的本意被曲解了,不再是积极的肯定,而成了消极的否定──不再是能做什么,而成了不能做什么。

希腊的超人有诛恶之“力”,希伯莱的弥赛亚有被膏之“能”,中国的天子有建元之“德”。

力,用以征服世界与自然。膏,用以照亮并滋润人间。德,用以感化人心以应合天命。

“力”是人体机能的表现,“膏”是神秘机能的象征,“德”是人类综合宇宙与心灵,阴阳、动静、刚柔、主体与客体之间高级反馈──盈虚往还的信息库。

“力”──“膏”──“德”:浓缩着由外在世界向内在世界、从命运王国向自主王国行进的消息……

超人、弥赛亚、天子──作为三种神话理想中的范畴与形象,随着各自民族精神的迁化,而不断移易、变形。对变化中的精神,用一斧定乾坤式的固定术语来描述,是困难的。故以上分析只是就其大体区别而言。

三种神话理想中的相同部分如“天梯”和媒介功能,在于表达了人类相通的心思;它们的差异则代表了民族精神本身的异态。至于它们后来被各国政治特权阶级滥用所形成的变态,不在上述所论范围。


(六)


全球文明的道路通过天子展现:

一般说来,空间上相距越远的民族,其文化的差别就越大,即便在现代地球由于通讯工具和交通工具的发展而“相对日益缩小”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何况在交通和通讯原始落后的远古时代?古代中国文明僻处东亚内陆,与其他古代文明中心的相对隔离,使它在传统上不习惯于面向多元化的世界。古代中国,孤悬于欧亚大陆的远东地带,远离当时世界文明的核心区域,即尼罗河流域、克里特──爱琴海区、东地中海沿岸至两河流域、印度河流域一线,即使距离相对落后的美洲文明也相当遥远。因此,中国文化表现出的强烈个性和特异色彩,该是意料中事。

明末到中国传道的耶稣会士利玛窦神父(Matteo Ricci,1552—1610年)在其《中国札记》上指出,在绘制世界地图时如果不把中国放到地图中心而且仅仅占有一块不算大的位置,会遭到中国人的反对甚至攻击。他评论说:“因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只有中国值得称赞。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的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别的民族都看成是野蛮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在他们看来,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的国王,朝代或者文明是值得夸耀的:这种无知使他们越骄傲,一旦真相大白,他就越自卑。”这显然是与文明世界中心互相隔绝的地理环境造成的,而不是一种天性。所以利玛窦还这样描绘中国人的性格:“我认为中国人有一种天真的脾气,一旦发现外国货质量更好,就喜欢外来的东西有甚于自己的东西。看来他们的骄傲是出于他们不知道有更好的东西以及他们发现自己优胜于他们四周的野蛮国家这一事实。”

现代世界主流文化的源头是欧洲文化。欧洲文化的源头则是希腊文化和希伯莱文化,以及希腊文化和希伯莱文化的继承人日耳曼文化和伊斯兰教文化等。古希腊文化曾是超人式的,希腊史诗的核心人物是些半神的超人;希腊悲剧也不是平凡人的悲剧,而是以英雄─超人为主角的悲剧。当希腊的宗教、神话,伴随古典世界的危机而趋于衰亡之际,“罗马的世界和平”(Pax Romana)兴起了,希伯莱的弥赛亚观念,就随着基督教的勃兴而进入希腊罗马世界的内圈;弥赛亚与超人的综合,构成欧洲中世纪文化的坚实内核。基督教的使徒保罗(Apostle Paul,前3─后64年)和亚历山大里亚的犹太哲学家斐罗(Philo of Alexandria,前20─后50年),则是推动弥赛亚观念在实践上和理论上,从不同角度切入希腊罗马世界的两位关键人物。

亚力山大的斐罗是希腊化时期重要的犹太人思想家,他的思想是联系希伯莱文化、希腊文化以及后来的基督教文化的纽结。生活在当时世界性各种文化宗教思潮汇集的大都市──亚力山大城,就好像后来的罗马和今天的纽约,斐罗自然融会贯通希伯莱文化和希腊文化,对部落宗教向世界宗教的转变,进行推动,从而理解普世的上帝乃是普世人民的主,而各种哲学之间的共同思想基础,是来自上帝的真理,他进而认为希腊哲学思想在摩西五经中,已有所阐述,因此借用希腊哲学观念向大众论述摩西五经是可行的。使徒保罗出身于旧约信徒的世家,却成为新约的使徒、外邦人的光,同样是一个超越部落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精神载体。

文艺复兴运动和宗教改革(Religious Reform in Sixteenth─Century)以降,西方世界的现世主义缓缓地取代了来世主义。“上帝已经死了”的思潮表明,宗教的弥赛亚终于让位给科学的超人。科学主义在本质上是对神秘力量的欲求,但却是物质的把握而非精神的归属,是渴望与大自然及其主宰平分秋色的超人式努力。二十世纪以来,科学登峰造极的发展趋势却侵蚀乃至扭曲了人本身的精神和社会发展。

西方文化中弥赛亚与超人的合流,早已是一个事实。故超度了希腊世界和古典文化的“异己的弥赛亚”──如何超度已经不再异己相反是其亲自哺育的西方世界,已是有目共睹的一大难题。在此难题下,基督教世界的世俗化在加剧,而伊斯兰教世界却开始宗教复兴。甚至在欧洲的某些国家,去清真寺做礼拜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去教堂做礼拜的人数,尽管前者绝大多数是中东和北非的移民,这是由“逆向殖民过程”带来的前殖民地向前宗主国的人口倒流,但其中也不乏“纯种的欧洲人士”。

单个民族的创造力总相对有限。一个民族若不从广泛的来源中不拘一格地吸取文化要素以充实自己,便难以造就一代冠盖群伦的文化系统。可以说,越有效的文明,就具有越广泛的世界性。这种代表性不是出于巧合,或是闭锁中的深思熟虑及精心规划,而是来自文化上广泛交流、兼容并蓄和创造活动中不分畛域的超然态度。神话故事的系列,作为古代文化发自灵魂深部的声音,实际上就已经带有不同程度的世界性(国际性,族际性)了。反观中国道统神话系统的形成,也何尝不是远东世界古代各区域国家、各民族文化集大成的产物?它也是拥有复杂的氏族、部落群、原始民族乃至区域性国家等众多渊源的复合体系。

古代神话系统所包含的这种世界性,在现代文明中得到了更大规模的再现。现代文明并不是单纯的西方文化,亦非单向的西方人活动的产物。十五世纪末叶地理大发现所引出的国际经济文化的大交流、国际政治军事的大交锋,是现代文明出现的前提。可以认为,包括中国在内的遭受欧洲殖民侵袭的各个受害民族,与欧洲殖民列强共同创造了现代世界文明。因为受害民族的反应方式,对历史的过程也是相当重要的。

此外,十八世纪欧洲的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艺术,都曾从古代中国文化中获得了深刻的灵感。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tz,1646─1716年)从《周易》的卦象中得到了二进位制的启发。孟德斯鸠(Charles de Montesquieu,1689─1755年)对中国的政治学说及实践十分赞赏。而抽象派艺术大师们也同样沉迷于中国的写意画或远东版画。现代世界文化还从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印第安文化以至黑人文化的传统中,大获教益,这已众所周知。在此大背景下,各民族文化间乃至世界各大文化圈之间的互补、互促以至嫁接、转换等关系,是一目了然的。而在一种大文化圈内部,各区域文化的界限也是相对模糊的。谁能说清楚,德国文化从法国文化中吸取了多少东西?谁又能说清楚,主要渊源于西欧文化的美国文化,又反过去给予西欧文化以多少东西?

如果把一个文化系统或文化实体比做一个细胞,则文化所具有的双层(两个层次)结构,较易被理解:其中一是文化核(相当于细胞核),一是文化体(相当于细胞质)。文化核较之文化体,对文化系统形态的发育、成熟,尤为关键。各个文化民族的文化范型,曾经凝聚在他们人格化的神话理想上;如希腊的“超人”、希伯莱的“弥赛亚”、中国的“天子”等──这就是它们各自文化系统的“文化核”。进一步的研究能发现,当一个文化系统陷入难以通过自我调节而完成历史性转换的危机、仅从表层改革文化质的努力也已无法挽回颓势时,这些不同文化的核之间,可以发生互补现象,有如基因交换和修补──以从根本上革新文化的形态,使之适应新的社会需要。其条件是经历一次基因手术──大的文化震荡和社会变革。在古代中国,这曾体现为殷文化与周文化间的大规模转换,体现为周文化的“核”即原始天命观及其天子概念,移植到殷文化的“质”中,先是补充、最终融和了殷文化的“核”──“帝”及其神界秩序,以此创造了一代新型文明。

古代中国文化的“核”,曾是“天子”观念以及与之相联的“天命论”,中国文化系统中“质”的各层次,均以此为辐辏而趋附。天子,作为天人合一之境的人格化象征,体现了善于协调自然而非斗争至上的文化传统。这在《礼记·月令》是里面一目了然的。所谓“天命”,其实就是天子与自然(“天”)之间互相反馈的精神所形成的特殊信息。在古代人的思想中,天命的信息库是神秘的,不是人智所能穷尽。天子所象征的天人感应的精神倾向、天人合一的文化范畴,可以被现代人恰当理解。如果进一步,被现代文明恰当吸收,则有助于缓和现代人的焦虑感及现代文化的紧张状态,从而对现代文明发挥一种“损有余以补不足”的作用。

天子观念,原非纯粹的政治概念,而是广义的文化范畴。先秦文化史中的“天子”与秦汉帝国开始的长城时代政治史上的“皇帝”不同:先秦文化史中的天子,可以被理解为人类文化各阶段、各领域中的精神价值与社会规范的首创者,是所谓的“文化英雄”,而不是政治上的专政首脑。他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理想化身,因而立于文明的不败之地。

现代世界,是否已到了需要输入“天子”观念的时刻?天子观念,及其对“天人合一”双向性的文化范型,即,人不仅受天控制,也反过去影响天──有助于现代世界克制一下过度追求物质利益、过度追求感官快乐、过度追求强权意志的单向性紧张,也有助于减少生物圈内部的紊乱与毁灭。有助于调节人与人之间、社会集团之间、国家联盟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普遍焦虑感──以便某种更富于人情味,更能与自然相协调的全球新文明,逐渐形成。

环境保护的需要,否定了庸俗化的“人定胜天”即“人战胜自然”的命题;同时也否定了人在因循中屈从自然的习俗──因为这两种被我们称为“浮士德精神”与“黄河心理”的态度,最后都导致对自然的破坏。而这破坏的重量,最终将反转到人类自己头上,从而阻碍他在文明史上的继续跋涉。中国文明的健康因素,对全球文明作出根本贡献的时刻,也许在望,而系统阐发其内涵的使命,可能正期待着一批远东的斐罗(Philo of Alexandria,前20─后50年)和中国的使徒保罗(Apostle Paul,前3─后64年)。在西方历史上,类似的“文化核之间的互补机制”,比中国历史上更为频繁,整体文明在不同民族之间接力转换的发展景观,由此展现。

就中国的命运,我们作出如下的观察:

夏商周秦汉所囊括的汉─藏连续体(包括百苗、百越、朝鲜、日本),是中国第一代文明;

唐宋元明清所囊括的汉藏及阿尔泰连续体(包括蒙古、满清、中亚细亚),是中国的第二代文明;

现代中国可能进入的第三代文明,则是在汉─藏第一代文明、汉藏─阿尔泰第二代文明的基础上,回归“中国─玛雅连续体”,实现环绕太平洋的全体黄种人的合作。

(这样的命运当然需要排除马恩列斯这一“闪族─日耳曼─俄罗斯─格鲁吉亚无神论殖民主义体系”注入中国体内的异体蛋白。)其使命是以太平洋为“中国─玛雅连续体”的和平之海,以波利尼西亚人和平开拓的精神,而不是以西欧海盗武装殖民的行径,再造新大陆第三纪元。第一纪元是印第安人统治,第二纪元是欧洲白人统治,第三纪元可以为礼制的全球文明,奠定一个坚实的内核。

我们知道,这圣功决不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人所谓的“伟大的综合”。因为它的前提决不是那支离破碎的分析。世俗化的分析时代已经证明是毒虫四起的乱世。分析不是智慧的唯一途径,综合不是创造的唯一路数。而真正的圣功意味着一种不可匹敌的历史觉醒,也就是从欧洲文明布下的迷梦中惊醒过来。


(另起一页)

代序

谢选骏《天子》一书的文化哲学意涵


刘易中

(博讯2004年2月29日)


综观一百多年来中国对外来文明冲击的反应,是一个不断内化的过程——由外向的抵御侵侮到内向的自相残杀;由表层的师夷长技、维新制度到深层的文化运动和思想革命。人们在这充满剧烈动荡和超级苦难的应战过程中,逐渐取得一个共识:欲解决中国的社会问题,必先解决思想问题,即通常所谓“观念更新”。然而直到最近几年,思想观念的变革,大多仍旧停留在名言技器(如技术、制度、学理等等)层面,尚未认真触及和深入中国精神的最高范畴、价值系统的核心观念。现在,我们终于看到了试图“回到民族精神的原点”,以“重建中国人的心理向心力”的努力。  

谢选骏先生的著作《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折》(1994年版以下简称《天子》)就是这一努力的最新成果。早就听说作者学无常师,极富诗人气质,读其作品,不仅要用脑来辨析、考据,而且要靠心去领会、了悟。确实,阅读此书,真的犹如在感受一幅学理与情绪交叉而成的思想织锦。笔者在领悟之余,略述得到的一二启发。 


一、近世中国的悲剧 


近世学人,多固执一个趋向,就是把近代以来的各种思想一分为二,如分别为传统派和反传统派,并把二者对立起来。对此,《天子·弁言》是这样说的:“近代以来的中国人,在鼓吹变革的时候,常常容易把‘传统’与‘现代化’对立起来,结果落入‘反传统’的循环”(《天子》第8页,1994年版)。

笔者以为,一般所谓“传统”,应当是指“传统文化”,而非“文化传统”。“传统文化”可以去反对,如打倒“孔家店”;也可以坚持,如建立“孔教会”。但“文化传统”却不可以反,实际上也无法去反——因为传统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就在每个中国人身上,渗透于每个细胞,可比拟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这“基因”调控着内隐的思维方式和外显的文化行动,只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罢了。因此,无论是“反传统文化派”还是“传统文化派”,只要是中国人,哪怕他身著洋装,口念洋经,飘洋过海作了移民,完全不使用中国的名言,也都不言而喻、不证自明、无意识地执行着传统的命令。即“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如果真的能反掉传统,那才是从根本上亡国灭种呢。《天子·弁言》所说“彻底抛弃传统,在事实上既不可能,在心理上则是自拔根基的行为”(《天子》第8页),即是此意。为了区别已遭混淆的“传统”概念,不妨还是沿用古典,称“传统”为“道”——“文化传统”也就是“文化之道”。 

为了悟解《天子》的文化意义,我们必须先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何谓中国文化之道?

笔者以为,对中国文化之道可以一言以蔽之“易”。易,也就是变易、革新。对此,《易·系辞》有言“(易)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奕所适”。这段话,对表述中国文化之道而言,可谓字字珠玑了。《系辞》又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通者,趣时者也”。所谓“趣时”即随时而易、固时取谊、因时主义。此外,《老子》论道,亦有“谷,神,不死”之语,谷,虚怀博大善下,故能兼容“异已”;神,无方无体(《易·系辞》:“阴阳不测之谓神”;“神无方而易无体”),不执典要,唯变所适,故能通而不穷。一种文化之道若是具备了上述品质,便能恒常(“久”)“不死”,“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确实不绝如缕的中国文化,实赖此道才得以延绵至今。 

综观人类历史,只有两种最古老的文明生存至今,这就是中国文化和犹太文化。英国历史学家汤固比曾以西方中心的论调,错误地把二者皆称之为古文明的“化石”。然而这两大文明所守之“道”不同,其历史遭际和未来命运亦颇异趣。犹太文化其道有常不动,坚执一神,尚可称为“化石”;中国文化其道无常屡迁,变动不居,只能说她“日新”。人类文明史上,没有哪种高级文化的传统像中国文化之道那样具有开放性(“谷”)和变通性(“神”)。唯有中国会把异质文化奉为真理(如佛陀真理、马列真理和各种西方真理),甚而定为“国教”;也唯有中国文化能够兼容、消解、同化各种外来文化因素,从中获得新的生机,以使自己不断博大精深,最终“化成(已知的)天下”。——中国文化道体的功用是生生日新。 

近代以来,中国人面对西方文化挑战提出过的形形色色的应战方案(包括所谓“传统的”或“反传统的”),可称“殊途同出”,然而“百虑一致”,目的无非同归于中国文化之生生日新。不过,百虑殊途,有远“道”者,有近“道”者。远“道”者或执古,或泥泽,终于难免路末途穷。近“道”而能达成生生日新者,必定究天人,通古今,融中洋,兼收并蓄,因时取谊,不为典要,不执方体。这样,中国文化就不是一方“化石”,而是一泓活水。 

——《天子》无疑在日新之途上又辟蹊径。 


二、天子观念的核心 


笔者初览《天子》,颇有观看“天书”,甚至目极五色之惑。然而,当悟解了“天子”义蕴之后,才感到掌握了领会全书的关键。 

《天子》的“天子”是什么?作者所界定的“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是: 

 1、天子是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2、天子是天的灵魂、天的核心。(《天子》第74页,1994年版) 

据此,“天子”与“宇宙自然”和“天”密切联系。为了理解“天子”,必须先了解“宇宙自然”和“天”。由于《天子》中的“宇宙自然”与“天”异名同实(可参阅第73页:“天人,即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因此只须对“天”作出解释。 其一,《说文》训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又训“一”:“惟初大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可见,“一”是天地未分时之“全”体,据此,“天”意谓“大全”。 

其二,借用现代哲学语汇,一者,绝对也;大者,无限也。故“天”为绝对、无限。 

其三,由“一”、“大”二字合成的辞“大一”见于《庄子、天下》“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大囊括无余,包天地万物,亦“大全”之谓。 

其四,《说文》训“大”:“象人形”,故“天”中有“人”。综合上述四点,可以说,“天”是中国人思想所能及的人文、宇宙(《淮南子》所谓:“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之大全,因此,“天”蕴涵着全部中国精神之大全,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蕴涵极丰、混茫窈冥、希言希形,故而不可定义、难以言说,只能称其为“天”。 至此,我们可以来回答“天子”是什么这一问题。《天子》说,“天子”是“天”的人格化形式,是“天”的灵魂、核心(作者又同时称之为“天的道学问者”,参见73页,1994年版)。也就是说,“天子”是“天”的外化形象、集中体现(恰似说“黄帝”是民族魂,即民族之集中体现也。)——对此,我们可以称之为“天”的“具象”,也就是中国精神大全的具象。 由于“天子是中国精神之大全的具象”,故难以给出更圆满的定义。因为中国精神广大悉备,蕴涵林林总总,无论从哪个角度去定义,都不过复蹈盲人摸象之前辙。于是《天子》作者在对“天子”进行多角度描述后,最后指出: (天子)不可定义!不能规范!无法描述!

——而依赖定义、规范的类人们,怎能认识他?……一切关于天子的定义,只是人们出于自己的局限而行的理解,是透过人的眼睛窥测的宇宙之奇!(《天子》第405页,1994年版) 

——天子只是中国精神大全的具象,岂有它哉! 


三、天无常蕴,天子日新 


作为“天”(中国精神大全)之具象的“天子”,也可以说是“天”体之用;“天子”使“天得以显现。如果以周子《通书·文辞》所说“文以载道为比拟;则“天子”是“文”,“天”是道·载道之文即道之具象;非“文”,“道”无以显现,就此而言,可以说“天子以载天”;非“天子”,“天”无以显现。“载”者,言说、阐发之谓也(其义见《尔雅释诂》)。故“天子”是“天”的载体,是言说、阐发中国精神大全者(《天子》称之为“道学问者”)。

在这个意义上说,也可称“天子”是代“天”宣命(命者,“道”也,见《易·无妄》;又“教”也,见《礼记·乐记》)者。因此,只有负载着、宣说着中国精神大全者,才能成为“天”的真正具象,即真命“天子”。诚如《天子》所说,天子不是一个个体,而是一种能力。 然而,中国之“天”不是凝固不动的,而是迁流的、变动不居的。因此“天子”唯有日新其德,方能代“天”宣命。综现中国文化史,“天”凡数次大变。择其要者。

第一,根据可征的文献,中国之“天”始见于周初。这个“天”尚较朴素,是由周公负载、宣说的,其蕴涵是德与民,是“天”民相因:“天视自我民不见,天听自我民听”,“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王者唯有“敬德”、“保民”,才能圆融于“天”,“享天之命”。按理,周公是当时精神大全之具象,是真命“天子”。但据《天子》作者考证,“天子”的名号首见于《康王之诰》,时在周康王加冕之初。其时正是古代中国政治理想树立的第一个典范——“成康之治”的全盛时期。成康之治无疑是周公的功绩,但是“天子”的名号并未落在这位精神大全的负载者、代“天”宣命者的头上。后世仅封之为第一位“圣人”。可见,真正的“天子”从一开始就是与“王”分离的。这种德与位的分离,在周初尚未太远,因为周公摄政,康王承其余德。 

第二、春秋之世,周政式微,“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精神世界大为扩展,“天”蕴裕丰。作为集古代文化之大成者的孔子,实为时“天”之具象,是时“天”的负载者、宣说者。但却“菜色陈蔡”。

第三、战国秦汉之际,是现在所谓“中国文化”基本形成的时期。孟子虽自谓“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以为已负载了精神大全,但这次“天”蕴之变至汉中叶才告完成。董仲舒总括当时的精神大全:“天有十端”。这“十端”是:“天、地、阴、阳、木、火、土、金、水、九;与人而十者”。这个“天”,分明是东周以降八卦(兼天·人、地三才)、阴阳、五行各自所表征的诸精神世界大合融合之产物。董子实为真“天子”(“儒者宗”),但却让位于孔子。为了确立孔子的精神大全之具象的地位,把阴阳文化、五行文化创立之功,全归于孔子:“孔子述《春秋》,则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五行)之徵”。 

第四、东汉以降,佛学东渐,“天”蕴渐变。至有宋佛学完成中国化,程朱陆王诸子融汇儒释道,宣说更新了的精神大全。朱子集其大成,故与孟子同祀。 

第五、近一百五十年来,“天”蕴由渐变至剧变。此次“天”变至今方兴未艾。然而中国文化的变通、趣时、谷、神之道及其兼容、消解、同化、“异质”方体之用,注定未来中国精神之天必然融汇全人类的已知文明。这个新“天”之具象,亦即新的中国精神大全的成就者、负载者、宣说者,——正是《天子》所呼唤的全新的“天子”! 他从现代信息的迷津中步出,完成新的综合!(《天子》第375页,1994年版) 

《天子》呼唤:在传统精神和现代力量之间取得平衡!(《天子》第417页,1994年版) 从埃及太阳王瑞、希腊诸神和哲人、弥赛亚、佛陀、安拉的使者,到现代文明的机器(注:现代西方最著名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西方文明的“特点当然是机器”,“物质机器如汽车、手表、炸弹;社会机器如议会制度、国家保险制度、军事动员时间表”。参见汤因比著《历史研究》),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各种精神世界的多姿多彩都在《天子》一书中闪光。这无疑是在新的综合、并最终成就新的中国精神大全(“天”)的路上迈出了可贵的一步。 

你能指责它,既不合古义又睽离了现代精神?(《天子》第417页,1994年版) 

——天无常蕴,天子日新! 



四、新的精神革命 


三千年前,当天子名号首次落在周康王头上时,这个名号的蕴义就几乎被篡改了。第二位圣人孔子仍称后来的周王为天子。但更具革命思想的孟子则不以为然。他宣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里所谓“王”便是那贯通天人地三道,亦即贯通、负载、宣说精神大全的真“天子”,如周、孔然。孟子以为,“王”五百年才兴起一次,其间并无真“天子”(仅有“名世者”,当是孟夫子自道),而且多有残贼之一夫。可见,清人唐甄“自秦以来,为帝王者,皆贼也”(《天子》第74页引,1994年版)的认识,既非首创,也不过份。他所指称的是“帝王”,而非天子。窃冠天子名号的帝王,用屠刀将“天子”与一夫搅混为一,这正是“流氓皇帝们的思想遗产”(《天子》第7页,1994年版)。继承了这一遗产,且稍具“民贵”观念的近现代人,沿着黄宗羲、唐甄的思想路数,对一夫虽欲清除之而犹恐不及,但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殃及了“天子”。结果一夫并未诛尽,而“天子”却几乎进了“历史的垃圾箱”。 与此相映成趣,本世纪以来,《史记》所载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天子——黄帝,却被奉为中华民族的祖先,国人也乐于自称黄帝子孙。然而,黄帝却甚为“不古”。 

首先,卜辞、金文、《六经》中均无黄帝,孔、孟亦从未提到过黄帝。《史记·五帝纪》赞词亦云:“《尚书》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言不雅训,循绅先生难言之”,是无法确考的。他之记录黄帝,不过是“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其实,《黄帝纪》只是在复述殷周之际的故事)。 

第二,黄帝是服色的,且得土德之瑞,明显是战国之世五德终始说流行后过出现的。《吕览.应同》则将黄帝列为五德终始之首。 

第三,黄帝地位的确立是在汉武帝肯定“汉为土德”,且改历服色(“色上黄”)之后;《史记》以土德之黄帝为第一位天子,亦与此不无关系。 

第四、王莽篡汉时炮制的《世经》(载于《汉书·律历志》),把黄帝以下的一系列帝王都考证为黄帝的后裔,王莽也与黄帝攀上了血亲。——可见,黄帝原只是篡窃天子名号的皇帝和手执带血屠刀的一夫的祖先,不过家天下帝王的一尊偶像而已。 黄帝的重新树立,是一百年前出于种族革命之需要。而据孙中山说,跟随他的革命党人中,十之八九有皇帝思想(他自己当然也不例外)。皇帝观念渗透到每个中国人的灵魂,故有“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千古民谣;皇帝的大宝则“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而欲践大宝者,无一不是打着“替天行道”、“奉天承运”、“继承革命传统”等等旗号。他们或许只是窥见“天”之一斑,但决不能负载、宣说精神大全。他们中的凤毛麟角,或以“知天道”的圣贤为“王”者师,但却鲜有能够容忍“从道不从君”者。 

“圣”与“王”的亘古分离,使先哲产生了内圣外王的理想。“圣王”的理想,今贤仍在大力宣说。 

圣者,圣德;王者,化成天下之能力。 《天子》的“天子”正是表征着“一种圣德”、“一种能力”(见《天子》)。在现代多种族、多国家、多文明的背景下,以中国文化之道去消解方体,圆融万象,成就、负载、宣说人类精神大全,正有待于天子的圣德与能力。 

“天子崇拜”的对象,正是这种圣德与能力。 中国人,你可以去崇拜一方一隅的佛陀、安拉,崇拜象征家天下的黄帝,甚至崇拜现代西方的技器名言,为什么不能够崇拜、成就、负载、宣说精神大全的天子呢? 

——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进行精神革命! 其结果,就是阐发出“中国的精神形式”。


岁次甲戌

黄钟之吉

中夏书院


(另起一单页)

序一

空气已经凝固(一章) 


空气已经凝固

星辰正在颤抖

神庙渐渐崩裂

大地纷纷陷落

立锥之地开始飘移……

对天子的深刻自觉,乃是基于中国文明实体(而不仅是“中国文化观念”)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所陷入的“一连串无以自拔的灾难”。以此为基点,才开始一场“对中国五千年命运的反思”,反思不足,才上溯天庭,深入生物圈,从而在粉碎了的废墟周边,发现了颠扑不破的文化精魂、宇宙本原──天子。如此,世界历史的影子,以及人的命运所包括的一切可能、一切因缘,始被囊入这横亘两百年、涉及十多亿人的思想运动。对“天子”的自觉,不仅是“个人的学说”,而且是“种族的体验”,是十亿人众在两百年苦难体验的浩渺烟尘中,注定要升起的一座旷世孤屿。 

这体验的绵长,甚至不以两百年为限。它是五千年传统的自然延伸?所以,它的意义超越现代和现代的苦难。它的经历既非现代文明所涵盖,所以,它不能成为“民主政治”的符咒,也不能成为“专制制度”的辩护。两个阵营的宣传对它都是异质的,“解放”与“暴政”,在它视之如一。任何“主义”在它视之,皆为非理的宇宙冲动之矫饰。既然如此,曷不率直以“超理的表达”以诉说“超理的宇宙体验”?如此,则任何以矫饰为务的现代权势(或为商业的,或为政治的,或为两毒俱全的),欲攫取反权势的旗号,则必须明言和宇宙的精魂实行最彻底的决裂。

对天子的五千年体验,在现代条件下,伸延为寻求天子的两百年运动。这运动表现为一系列渐进的学说,完成于天子崇拜的臣服。新的臣服,将是新的困境业以征服的社会性明证。

【注:从自觉到臣服,还有漫长的路。这路将赋予行者以绵长的生机和旺盛的信心。它超出暂时的纷争,给人永恒的诗意。宇宙的光在此借来,照亮世界史的黑暗;自我炫耀的技术发明所带来的文化黑暗时代,将被洞穿。代表局部的、暂时的利益之诡诈世界观(例如,那些以“民族”、“阶级”、“共同体”甚至“联合国”相标榜的劣等物欲),将暴露其稻粱谋士的性质。健康的本能将起而反抗动物庄园里的闹剧,回归自然的呼吸,传遍天空、海洋、纯净的大地。

对天子的理解,得力于古代观念。在今日遭到尘封的古典中,记录了对天子深刻而生动的体验。现代的都市蚂蚁没有这种珍贵的体验,所以他们便极力否认这体验的真实性。在我们看来,理解天子则是实现了一切精神的总汇!天子并不绝对斥责什么,他是在包容中消灭旧时代的一切遗痕。他不是科学,也不是宗教;而是科学与宗教的综合。他或许以科学的培养基,借助理论的脚手架,达到宗教的穹隆。他以武士的利剑,大众的盾牌,成就“圈外的战略”:以少数人的精髓,开通多数人的茅塞;以多数人的投入,树立太阳的门。但他又不仅仅是这一切,因为这些形容说到底还是人对他的认知和分析。至于他本身,不妨再加上五千年历史和一亿卷注释,挂一漏万地窥视之……】


中国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天子文明,若欲复兴中国,必先迎谒天子。


序二

 神不害自然(二章)


回顾其源头,早在三千年前,当人们首次意识到“天子”时,也正是中国历经史无前例大变局之际。昌平之囚!这里有多少隐微难显的宇宙之情?

昌平。这有深意的名字!昌,是周文王的名字。“昌平”即“文王平安”。谁能被囚禁在昌平,谁就有福了。“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不为那末代王者的消愁解闷,而是观象知天之作。他将以文王式的彝宪,震惊世界。

囚禁中,对死亡的体验、生命的意义,获得精妙。“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一个民族将死之际?是的,人届临死亡,思绪反倒不可思议地高涨起来……因为“善”并不是生命健旺的标记!但愿我们在弥留之际,再回归这样的孱弱!但愿我们死到临头还要嘲笑现世界,颂扬真天子。

是我们的言,化为天子的风?

是天子的风,化作我们的言?

这两者源于一?宇宙力量的循环。

【注:“神不害自然也。物守自然,则神无所加;神无所加,则不知神之为神也。”(《老子注·六十章》,王弼,西元二二六至二四九年)乱世之物,摒弃自然之道,这悖逆必致“神的干预”。天子观念的沛然复苏,也许就是这种干预的第一道光。天子的发现是乱世之赐,明君政治时代,不知神之为神,“天子”并不彰明,作为仪式与封号被世俗的权力利用。全球主义的时代,“天子”必重振雄风,康复自然之道。所以,现代意义的“人”,是天子的出发点,却不是天子的归宿。天子唯有离开人,才能抵达天;唯有摒弃祸乱自然的现代,才能达到不害自然的未来。

反自然的物势,是思索天子的伟大明堂;反自然的困境,对重新发现天子,功莫大焉。人格的囚禁状态,作为反自然状态的极致,是天子的前奏。无怪剧烈的彻悟,并不来自巍峨的宫殿,而是由“商汤的夏台”、“周文的羑里”、“现代的秦城”而孕育。】


“帝桀之时,自孔甲以来而诸侯多畔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百姓弗堪。召汤而囚之夏台,已而释之。汤修德,诸侯皆归汤,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桀谓人曰:‘吾悔不杀汤于夏台,使至此。’”(《史记·夏本纪》,司马迁,前一四五至前九〇年)

夏桀与商汤之间如此一张一弛的故事,岂是偶然!

商汤革命如此,周文的受命亦如此,这已是殷周勃兴的契机。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圣德耶?当文王与纣之事耶?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无名氏:《易·系辞·下》)

由此可见,易道也是倾覆之道,是天子的颠覆轮替之道:易道也转危为安,以惧而兴,归于无咎。

“帝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才力过人,手格猛兽。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之下。……百姓怨望而诸侯有叛者,于是纣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喜淫,纣怒,杀之,而蕴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司马迁《史记·殷本纪》)

【注:羑里,著名的国家监狱,也是“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孔子语)”的本地。据现代考古证明,其遗址在今河南汤阴县北八里的羑河之畔。羑里北距殷国都(今安阳小屯村)三十余里,南距行都朝歌(淇县县城)六七十里,地处两都之间要道。遗址南北长一〇八米,东西长一〇二米,高出地表五米,是龙山至殷周时期一千余年的历史见证。其文化层厚七米,有上、中、下三层,下层土质中的灰、红烧土掺杂,间有鼎、罐、鬲、盘、瓮的陶片及骨针、蚌片等遗物残核。中间是薄且夯齐的白灰房基,有如现代建筑中的地板。上、中两层,是殷商和西周时代的黑陶碎片。高台经历三千年的风雨剥蚀和人工挖掘,至今依然挺拔。

殷周开国之主,都经历了“囚徒──天子”的革命曲折。

相比之下,尚未获得考古遗址印证的夏,则有些模糊。但谁又会忘记,即使传说中夏的开国者禹,也是死刑犯鲧的儿子兼事业继承人!甚至连未逮其盛而心窃慕之焉的仲尼,也在落人陷阱的时刻,油然兴起文明之宰、种族代言人的感慨: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无名氏:《论语·子罕》)】


纵观夏、商、周三代先王的“罪人记录”,和秦以后两千年皇帝的“圣明履历”,形成特别鲜明的对比。被囚状态下悟出的天子,岂不已经成为庙堂之上的琉璃?中国历史的思想精华,岂不已经沦为欺压人民的领袖符咒?

为了天子,我们不再蔽于眼前的事物;为了精神,我们憔悴枯槁,甚至为世所弃……也许只有宇宙的主宰知道,这样的忧思不会白费。名、利、誉、位,酒、色、财、气,并不在这样超然的视野中。是天子的感召,使我们义无反顾,这体现为无法自拔的冲力。

【注:关于天子的思想,不是“天才的发现”,而是现代世界气压激发的中国思想精华,它再度揭示了“人的文化和人的历史所依据的最基本的事实”。正因为这个事实太重要、太带根本性,以致反而被现代的头脑拒绝思索,遭到了理性的省略。】


只是今天,当中国在生活的各个领域统统惨遭败北,中国人被迫转入“种族和文明的反思”时,天子这一简单明了的事实再度受到认识:中国的一切失败都是由于未能变通“有关天子的思想”,中国的失序、疲弱,皆因在变通文化形式之际放弃了文化的精魂!现在,确已到了重新收拾残局的时候,为此,不仅需要在精神文化史和社会发展中,重新给天子以尊位,而且还需把这一事实投射到整个生命界,以作成强固的信仰,使衰颓的种族得以振奋、没落的文明得以更新。

【注:由此看来,能不能接受天子,以及能够接受天子到什么程度,已经成为中国作为一个活体能否苏醒的关键所在。】


序三

 怎样度过今日危难?(三章)


怎样度过今日危难?怎样走向明天的艰辛?

小小的伎俩已不足恃。迷魂的妖术只能使得堕落者更加沉沦。唯有大处着眼的图画,方能成全小处着手的机敏。一场大战过后的历史,尽是蝇群乱舞的极境,但还是把宽容与谅解,奉送其人──因为他们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他们的敏捷,随着劫运,被上天降下的骤风暴雨,逐出世界的心脏地带。旭日东升,刷掉这一悲剧。

【注:物质贫困和精神苍白的互动,使得奇迹发生了,贫困使精神充血,苍白令物质生辉,所以,我们终能清醒地认识:

在这“创造万物就是为了更优雅毁灭万物”的时节中,在这“祝福一切就是为了更彻底谊咒一切”的时刻,任何神坛、任何艺术、任何思想、任何制度,都不能凭自身而得救,更不能普渡众生。这一切陈设都大多太多,过剩得可怕,成就了一种灾害。新的生命带来的惊喜,都被这些尘封的偶像所窒息。

为了回答这个季节的流行病,谁能要求从一切既有的神坛与制度下走出来,从思想与艺术的模式中脱开,以提供一份活的处方,他不以系统性而损害针对性,他不求全面的概括,也不以文害义,著作的形式、文章的结构,从此不能伤害表达的自由、闪光的锐利!因为那是宇宙的众星,投射给这荒凉世界的不均衡的希望。如果这些“历程的笔录”都以生命的精华写成,那么它本身就是“伟大生命的诉状”?不均衡的希望,是不以功名的价值为指数。

同代人的理会、处置、评断,和天子的脉搏无关,天子的力量是生命的冲动而非生命的利用,是消费而不是营利。他的闪光在幽闷致死的时代,击中一个腐朽的种族、一种没落的文明,他们的心脏因此重新起搏。多少次背叛的伏击所留下的创伤,因这新的光辉而愈合;多少次无赖的出卖所设下的陷阱,被这新的激励所荡平。】


“天子”!

这引起联想、唤醒亲切感的名字。

他给备受摧残的生命添入意义,他对亘古未有的劫难作出解释,他实现久遭背叛的诺言,他冷落苍蝇蜂拥的豪门。是天子,使业已飘逝的历史,在记忆中化为乌有;令一切眩惑人心的机关,还原为蝇营狗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以及一切思想幻觉的昆仑神山,在他的麾下化为顺帝之则的原野:

存在都还原,目的都天演,斡旋一切的轴,颠倒臣服的神魂。万有如液体,万象似空气,渗进心灵的宝殿。毒害四海的腐败,靠什么消除?天子。制度的、人事的、意念的、生态系统的乱麻,靠什么斩除?天子。

【注:普遍的堕落像是无与伦比的丰产田,孕育生存样态。播扬新生命的花絮信风,其本身也许并不芬芳。

昏黄的灯光,摇曳的怪影,举出未来世界的遐想,他耻笑世界的无希望,把陆地的绝望送入海洋,在天空升起鲜明的图象。一千年,又是一千年,文明退化继之以种族堕落,世界越来越像是墓地,生活越来越像是死结……芸芸众生就像遗体上的霉菌,毒蛇怪兽一样荒诞的生存,黑云压顶的核风暴,将是他降生的前兆。】


是中国五千年的浑厚杀机,是贯穿全球的混乱气候,恰到好处的苦难经历,汇流为“天子的映像”。新颖而不失根基,奇异而充满活力,这样的天子,早己注入本能世界,且支配历史过程,所以套用文献上的范畴,岂足以表达他的观念?

只是在文献以外的田野上,在一个寂寥的时代,“天子的微笑”打破了最沉浊的腐朽,而听懂这微笑的消息,就成为下一时代的先驱。尽管他的谶语是癫狂的,以一堆不知所云的废话,怒气冲天。寻常事务尚须付出血汗,何况为了通天感应?如果死去,就是殉道。天道的寂寥,使殉道成为“以道殉身”,飘忽不定的尘世,把“身”这个种子种下,作为万物的尺度,作为新的道母……

【注:谁在挖掘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坑?这不是考古学的奇迹,而是未来学的现实。很简单,他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文化母腹。何曾见过如此的耐心!“始终如一”、“专心致志”亦不足以形容。这“无谓的举动”,以“挖到哪里算哪里”为行动的终极。地球的裂缝、宇宙的分裂,岂能依赖人的聪颖去消弭?

哪里是怀疑的阵痛?哪里是绝望的气氛?哪里是惊惧的黑洞?

书写天子观念,“语言之道”穷于应付。丰富的海洋,难以单线的笔来描绘;如要得其神似,需要某种“交叉式的表达”:相异思想的阐述只是铺垫,要义却在相异要素的交叉点上才显现出来。这交叉点,正是世人所说的“矛盾”与“抵牾”。只有如此相异方向的运动,才能形成经纬,完成思想的织锦。】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一部大地书

时篇·天子:永恒者(上)

(另起一单页)

子时

璇玑之语(四章)

【子时,即现代时计的二十三点至凌晨一点。】


你,天子,巨大无匹的“超新星爆炸”。一切星云、星系、星座、星体以及一切星辰(“地球”只是其最小最小的小妹妹)中所囊括的千奇百怪,都是由你而生的!爆炸是“无”,是“非实在”,但却是真实的。作为非物质但却支配物质并重塑物质的“运动”,爆炸是一切“实在之有”的基础、前提。这种现象,是“经验”甚至“理性”无从释然的。三千年来的“认识论”、“本体论”,正是围绕爆炸之轴而旋转的,却迄今转不出自己设置的“非爆炸的逻辑”这一迷魂阵中!

【注:英国《新科学家》周刊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五日报道:美国科学家发现一颗旋转的恒星,它似乎违反能量守恒的定律。这是一颗脉冲星,它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是越转越慢,而是旋转得越来越快。】


天子,你的震动仿佛源于林木生长的力量,悄无声息,不可阻遏。

【注:在中国的古籍中,爆炸式的天子有时被称为“客星”。他出没无常,为世界带来希望;他明晦无度,天外的消息却在其中卷藏。天子,深不可测的璇玑之语!一切规律、法则,都在你的尊前退后;万物必须遵循的情理,向你臣服。你的言说不知语法为何物,你的书法之美不是狂草的矫揉造作。你的随意是生灵的圭臬,你的偶然是天地的宿命,你的出动是宇宙的诞生:“帝,出乎震”。因为“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易·说卦》)】


丑时

当我们仰望繁星(五章)

【丑时,现代时计的凌晨一点至三点。】


冬春之夜,当我们仰望繁星的斑驳万态,仿佛随其无形的光注,每一丝神经都被洗练,每一个毛孔都已张开,直指人心的魔力,使人纷乱中见和谐,静谧中见威严。

繁星有灼亮,有晦暗,有刺人肺腑的,有缭人眼目的,有的予人充实,有的生出虚无……生命的象征与杀机在此并集。然而亿万星云却是受制同一力量,顺从同一主宰。

人,能抓住这股力量?人,能看到这个主宰?然而,人们是感到同一的力量抓住了自己,这便构成了星相学的起源。仅仅星相学的理性还无法满足人,因为人们还需要情感,还想看见那无法看见的“正注视我们的主宰之眼”,以便达成更高级的对流这又构成宗教的起源。

【注:星相学的理性与宗教的感情,都基于这样一种人性:每个人在潜意识中都觉得自己不会朽灭,甚至是永远年轻的,人们对自己的衰老感到震惊。这种人性与每日的经验,是多么背道而驰啊。以为衰败之运不会临头的乐观,将随年华俱去,留下的只是冷酷的暮年所特有的清醒:

“太古之事灭矣,轨志之哉?三皇之事若在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三王之事或隐或显,亿不识一。当身之事或闻或见,万不识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废,千不识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数固不可胜纪,但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迅之间耳。矜一时之讥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魏晋无名氏:《列子·杨朱》)】


当人不幸而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时,一切种族、文明乃至人类的真实处境,也就不言而喻。“世界虚无吗”这令人窒息的意念,再次潜入我们的心!这时,人们多么希望有一位人形人性的父式上帝,来到面前,抚摩惊悸的心灵,给绝望灌注希望。这时,多么希望被唯物主义所痛斥的古典信仰,再度成为真实的感情!

宇宙有“冥冥之主”吗?

人生能获得“肯定性的归宿”吗?

【注:凡此种种疑问,不是任何科学或理论可以证明或可以否证的。否定和肯定一样缺乏必要的证据,学理力图阐明但问题始终存在,只因人的需要是亘古一贯的:一个积极的并且是肯定性的答覆。

每个独特的人,都在以自己的生命作答,以填补那“问号后面的空白”。因此,解疑的症结不在有没有最终的主宰;而在于什么样的主宰;不在有没有归宿,而在什么样的归宿。

解疑的要义──此处不是科学,否则,它将沦入伪科学。此处不是理论,否则,它将强作解人。此处只是思想,一种“绝处逢生的喜悦”。】


寅时:在宇宙的湍流中(六章)

【寅时,现代时计的凌晨三点至五点。】


在宇宙的湍流中,在火焰的泡沫里,在黑色的希望和透明的绝望中,激起了一个绝妙的巨灵!这就是我们的天子,那造化无穷的永恒者,他踞傲而哭,沉思而笑。太上之无情,此之谓乎!

天子是怎样诞生的?这是一个谜。一个无所终穷的谜:全部人类文化,都是在追踪这个谜;所有活的精神,都在诠释“有关天子的一切悬念”。

“万物之精,上为列星。”(许慎:《说文解字》)

【注:这不是古代迷信,而是古代知识,如东汉天文文学家张衡也说:“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人象事。”《尚书考灵曜》这类被称为“迷信大本营”的纬书则同样充满“科学观察”如下:“五星若编珠,旋玑中星星调,则风雨时。”】


永恒者不是单数,而是复数。尽管天子在其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永远只以单数的、独一的面容显现。他是阳,也是阴;他是生,也是死;他是开始,也是终结;他是爱,也是恨;他是刚毅,也是温和;他是伤害者,也是慰藉者。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和粉黛的文化,正如他拒绝一切没有思想和艺术的武功。他以分崩的战国投入整合地球的运动,正如他敢于欣赏幻灭时分的绝望。他的意志,不仅是律法,且是种族本能、自然回声,他以此把自己的意志做成纯净的祭品:

“帝尧即政,景星出翼。”(无名氏纬书:《尚书中侯》)

【注:司马迁的《史记》对此解释说,“天曜而景星见。景星,德星也。其状无常,常出有道之国。”

其状无常,于是我们便看见了天子的五色光:

(一)天子,我们看得见的世界,我们看不见的宇宙,分秒离不开它的微笑。

(二)永恒者:永恒力量的体现,永恒力量集中体现在谁身上,谁就是天子。

(三)天子:不是创造者,而是体现者。尽管他在人类经验的层面,表现为创造者。历史,不是他的作品,历史是其自身。

(四)天子:他前往荒凉的国度,播下种族。他离弃文明繁华的沃土,使成野蛮空旷。

(五)天子:永恒的力量在他身上一旦衰变,天子的主权即行消失。新的永恒者与新的种族、新的文明,同步兴起。

“飒飒秋风满院裁,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咏菊》,黄巢,死于八八四年)】


卯时

 现代物理学曾以“反物质”的发现(七章)

【卯时,现代时计的凌晨五点至七点。】


现代物理学曾以“反物质”的发现,来对自己亵渎神明的物质崇拜,做了意义深远的忏悔;并以此,作为对“乾元──宇宙天子”的认同与归顺仪式。反物质的存在显示,唯物主义不仅是知识的错误,而且是道德的堕落,还势必带来精神的奴役、社会的涂炭。新的历史回合,将从此认识开始,它所宣告的将是一个亘古长存的道理:谁种下的恶果,将由谁的子孙来收获……普遍的压抑与物质,无处不在的反压抑和反物质,已经构成“我们所思所见的宇宙史的主题”。能见的“物质”、“世界”、“生命”、“人种”以及“文化”……都不过是其勃发时候所挤出的泡沫。反抗压抑,构成了人类命运的基调;反抗物质,构成历史潮汐的基调:不以此刀解牛,人生历史,将是无边的谜。

【注:永恒的问题并不是“文明史”,甚至不是“种族的兴衰”;永恒的问题是“反压抑”,并在其中体现的反物质。“文化的精魂”乃是反压抑、反物质的凝聚。而“文化的结构”,是此“超理之力”的外延。】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至高无上,一切所归的宿命,无可控御的裁决。谁闭眼不看?他包藏反物质的内核,来恢复自然的形态,琐屑的类人称之为“包藏祸心”。

【注:意识是一回事,隐意识则又是一回事;意志是一回事,行动又是一回事;言论是一回事,暗示(所谓“言外之意”“不自觉流露的”等等)又是一回事……尽管万千学者滔滔论证,此皆同一行为体系并互渗影响。“意象一致”、“知行合辙”的欺人之谈,如此论证“历史唯物主义的荒谬”。

我们看见了:

一、社会与文化形态的日趋定向、僵化,与历史因素的日渐积累所造成的“越走越窄”,一脉相承。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传统”。

二、道路的狭窄与传统的膨胀,和“自我迷失”、“天性毁灭”的程度一脉相承。这时,活生生的天性被贬为结构的材料、传统的食品,这时,“礼教吃人”。

三、然而,我们怎能用外国的传统来反对本国的传统?仅仅因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然,则必须承认西方的真理只是石,中国的思想才是玉!隔离与互渗、统一与分裂,在根本上都不可用来自我毁灭。外国的主义要入主中国,不得不虚伪,不得不粉饰坟墓,但却净化不了人生。相反,如果不经粉饰的坟墓向人们敞开了真相,那真实的悼念将化为乌有。

四、决定命运的不是西方因素的有与无,而是中国因素以何种质与量、何等深与广,怎样分布在哪些时、位、所……

五、要打破结构本身对新生力量的压制是无望的;故生命的关键不在于“破轮回”,而在于“奉天运”,而“反抗”的真实含义其实是“听从天命的召唤”!

六、一个反抗者,就是一个天生的王,就是一个头上长角的历史怪物──要想开拓时空,就必先认清反抗实为更高的顺从,人间的主宰实为锲而不舍的追随者,历史的魔怪乃是永恒者的显象。所以,万紫千红的废墟,不能浪费他的精血;一轮一轮的剪灭,不能凝固他的生命。

七、天子消解历史因素的不解之缘,他的精力注入结构,化出精魂。若无他的运化,任何结构无以形成;若无精魂的参与,任何文化只是泡沫。文化结构的始作俑者,也是文化结构的掘墓人。他破除物质,他酝酿婴儿,他预设光辉的诞辰,他毒杀凶恶的导师……他的残篇记载了一个种族的兴衰。

八、一个不朽的精魂,发出永远年轻的火焰,一切都是过程,过程就是一切:一切生于天子,一切背离天子。所以,父天母地者(天子)不是以天为父、以地为母,而是也做天的父亲、地的母亲,他摧毁任何意义任何形式任何时代的乌托邦。】


辰时

 宇宙间普遍存在的天子(八章)

【辰时,现代时计的清晨七点至九点。】


宇宙间普遍存在的天子,是易化的推助者。他的勃兴,来自昨日的衰落,他的轮回永不重复。这超出人形的天子,是永恒的反抗因,他抵御衰老,做成宇宙青春的关键。他的休息是勃兴的序曲,他的来临是其自身的节律,但却赋予人间的衰颓以再生的激励。他粉碎一切对于“宇宙趋势”的逆料和推算,他的革命是对既定秩序的发动出击,必然性成为他的奴仆,偶然性是其育种器。

【注:什么是真、善、美?假若你们如此问我,我将答曰:真善美取决于你们给它的任何定义。你们若是结舌而不知所措,那我可以告诉你们──真善美,无非是天子的属性。

凡是美的,都是天子发出的,凡是天子的,都是善的本原。这就是我们“美学观念”的核心!天子与美一体,密不可分。一切脱离天子而存在的美,将是无本之木,尤如脱离了空气与水,生命转瞬枯萎,是其定数。

真、善、美,是没有什么固定结构的。它捉弄一切结构,它折磨一切从结构中冒出来的“倾向”,它与人类的感官要求,毫无共同之处。它在刹那间所创造的一切,胜过平静时世的亿万年。人们把对它的认识奉为“哲学”。但天命的宏图,亦常如人的感官,皆为无端变化的漩涡所扭曲,所以,没有板结的天子形态,正如没有真善美的永久形式。】


一个有魔力的源泉由此遭到确认,他集约,善与恶,于一身:“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淮南子·原道训》,刘安,死于前一二二年)

【注:绝大多数的事物从诞生伊始,就开始其定向、僵化、越走越窄的“宿命”,同时也开始了反抗这一历史的“运动”。所以《周易·乾卦》描述的“见龙在田”(九二爻)、“或跃在渊”(九四爻)、“飞龙在天”(九五爻),即是象征了这一运动的矛盾。“田──渊──天”的场所转移,对应龙的“出现──退隐──复出”的运动三部曲,而田、渊、天的名目,则点破了,龙由潜藏在底的多元性,飞向巅峰的一元性的“越走越窄”的宿命。反之,故“在天”之后,不旋踵即是“亢龙有悔”。】


中国思想把宇宙宿命叫做“阴”。而对抗宿命的运动叫做“阳”。阴是物质,阳是反物质;阴阳混生,功能相克、趋向相异,所以《乾卦彖》曰:“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注:阳对阴的反弹,乃是运动的开端,而运动的极致则为“乾元天子”。他不无故寻衅,也不为表演而造作;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冲突与不宣而战。他的宣战本身,反倒是妥协与混同的开始:宇宙之乐因此绵延,生命之舞从此周旋。

阴与阳、宿命与运动、走向僵化的机制与“乾元天子”的革命,不仅是两组对立的象征,也是两组互补的倾向。它们的分离,构成“衰世”;它们的融合,化生“盛世”。“阴”,“物质”,“阳”,“反物质”;但反物质并不是“精神”,而是对物质的消解;阳并不是“阴的对立面”,而是对阴的消解。所谓“乾元”,并不是普遍的阳,而是阳的精粹。正如“天子”并不是普遍的人杰,而是人杰的主宰。阳对于阴,反物质对于物质,仿佛天子对世界的撞击,构成爆炸,产生了“天子弹”的效应。天子弹,是对阴性物质世界的报应。他不是人力制造的,而是天体运行的周期现象,在天子弹的面前,行星撞击地球的壮观,就好像一次普通的核试验。随者天子弹的辐射,改变种族基因和文明基础的宇宙革命,将席卷全部已知的世界。新的太阳,将从北方升起。人们将以宿命的欢欣迎接一个亿年周期的普降。为此,我们应把力学的、光学的以及各种天体物理学的概念,引入种族史、文明史的钻探之中,以揭示历史本身的“力量会演”和“光谱递进”的性质,以摧毁历史唯物主义有关真善美的陈腐图腾。】


巳时

 天子,物理世界的事实(九章)

【巳时,现代时计约上午九点至十一点。】


天子,物理世界的事实。这时,他体现为特殊的星象,并以我们尚不完全理解的方式,参与宇宙的更新、创造。特殊星象尘埃,溅落地球,化为生物之祖先,此后,持续的溅落促使生物的突变。生命祖先不凝滞于物,终于激起文明之光,这就构成了“变化”即历史的核心要素。

【注:这样的事实哪会因为我们人类的陈腐堕落就自行消失?除非宇宙的变化、世界的发展均已止息,这样的事实哪里会宣告终止?即使他的遗骸也还是生命的标记!即使他的躯壳也会发展,他的精魂常在变化。他的路标的作用远远大于他的领袖作用,所以,他可能是一个令人不快的路标。人们能从他的遗迹旁走过,是因为他的精魂业已他移。他无盛无衰,掩面不看和恶声唾弃,无法抹煞他的光,他的笑意做成种族与文明的奇观,非议者却迷死在无边风沙的迷惘中。】


他决定一切转折,他是分水岭,是天堂、地狱、人世间的弹性边界,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宇宙联络者──

“一边是黎明,一边是黄昏;一边是新生的渴望,一边是死亡的呼唤”……这就是弹性边界的天子!在他之前是一片荒漠,在他之后是无限芳甸。他切入,历史自此剖分,纪元从此更始。

【注:多体味一点天子,就多一层对宇宙的观察、对人自身的理解;多观察宇宙、多理解人自身,就多一层对天子的体味。因为“天子”是宇宙和人的中介,活的宇宙、永恒的人。这正如王弼所说,“故自统而寻之,物虽众,则知可以执一御也;由本以观之,义虽博,则知可以一名举也。故处璇玑以观大运,则天地之动未足怪也;据会要以观方来,则六合辐凑未足多也。”(《周易略例·明彖》)──贯穿各种生命现象的天子,独成一个特殊的品类。他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是其他形体的。关于这一点,无数的古代神话曾以共同的种族记忆(如对各种图腾精灵的崇敬)留下证据。每一个生物物种,都产生过自己的天子,并藉此实现了时空的超渡。】


天子是一个核,分布游走在全宇宙;天子是一尊神,膨缩跳宕在全历史。作为种族命运的“太极”,他以“无极”为其核心。正因为他无极,方能无所不在;正因为他无极,方能建中立极,济世之失。他无形,但却是种族链的关键:哪里有裂缝,就有他;哪里有变形,就有他:迅雷不及掩耳,或如中兴之主弥合裂痕,或以革命之势蜿蜒向前──越低谷,凌山川,生命之炬,超度不息。

【注:天子不是个体的种族本能,而是种族本能的几何体。其本能的职能即是完成种族的超度。他不以“手拉手”的向下淘汰的堕落方式完成外部联合,而以“推陈出新”的向上淘汰的净化方式完成内部精选。故潜在的天子无数,但事现的天子唯一。一个群,只能由一产生;此一以群为养料,也孕育一个群。所以,此一是种族命运的载体,是种族的肉与灵之合一。其肉,就是遗传资源;其灵,就是精神气质,他集此二仪于一身,完成时空的超度。】


没有“一个天子的种族”(尼采的“超人”观念所寓言的“比人类更高的新的生物品种”,是不成熟的)。相反,只有各物种、各种族、各文明自己的天子!他是它们命运的见证和导体。所以,连植物的世界和无机的世界也有它们的天子(否则,星系乃至动植物是怎样诞生的?)。所以天子绝对不可能属于某个种族,相反每个种族都是属于天子的。

【注:这里的“种族”已净化为一个观念,作为“高级存在”的纯粹胜境。种族的抽象告诉我们:种族内外既无绝对相同的人,亦无绝对不同的人;种族界限是像光谱那样逐渐过渡、混合、模糊的,所以“种族”的意义并不在日常生活领域里,而在一种文明克服另一种文明的战争中。】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庄子·寓言》,庄周,前三六九至二八六年)这时,一股岩浆正在地表以下泊动。它迟早会冲决地平线的奴役,形成蔚为壮观的革命。这个时间问题与其迟早、力度、烈,甚至具有正比。正因为只有这一点是可以“测算”的,所以,你既不必挂念它何以姗姗来迟,也不必抱怨它何以那么暴烈,经久不息,卷起的尘埃足以遮蔽受人朝拜的夕阳:夕阳就是红太阳;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接近死亡。

【注:这时,科学理论以外的“诗意的种族观”出现了,它指出所谓种族不过是宇宙的生命力所流经的躯壳罢了:伟大的生命力使渺小的种族膨胀,渺小的生命力使伟大的种族萎缩。萎缩之后比膨胀之前更渺小甚至更加猥琐、丑陋……这里,哪有什么固结不变的“历史必然性”呢?】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后汉书·张角列传》中太平道关于世界革命的预言)死生之际的天使!他具有如此的天才:分解国家民族,为种族基质与文化灰尘。

【注:一个天子,就是一个民族已死、一个民族将生之际的纪念。】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无名氏:《易·系辞》)超越民族的特异功能!唯有如此,方能糅合种族与文明,使成新的国家民族。

【注:他站在文明的废墟上放歌。他在两座相距甚远的文明之间的空旷处,悯视苍生。一座文明已经倾倒,另座文明刚刚奠基,这时,世界多么荒凉!这时,投射到我们心中的,便是这“天子的时代”。】


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易·系辞》)宇宙代表!宇宙意义的“代表”,不是物的占有者和欲的享受者,而是“我”的榨取者和“宇宙过程”的体现者。

【注: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孟子·万章·上》,孟轲,约前三七二至前二八九年,一说约前三九〇至前三〇五年)天子不是占有者与享受者。而所谓占有者与享受者,实际上则是同一。因为“没有享受的占有,并不是真正的占有”,例如男人对女人的占有就是这样,所以占有了粉黛三千的君王如果守身如玉,反倒被人恶意宣传为无能或变态。】


午时

 普遍的天子,宇宙能量的汇聚(一〇章)

【午时,现代时计的中午十一点至十三点。】


普遍的天子,是宇宙能量的汇聚。

生物的天子,是种族本能的指向。

人形的天子,是文明生生不息的火种。

强大、深刻、变化无端的种族本能!

天由道而生,地出道而成,物由道而形,人由道而行。天、地、人、物则异矣,其于道一也。……是知我亦人也,人亦我也,我与人皆物也。此所以能用天下之目为己之目,其目无所不观矣;用天下之耳为己之耳,其耳无所不听矣;用天下之口为己之口,其口无所不言矣;用天下之心为己之心,其心无所不谋矣。(《观物内篇》,邵雍,一〇一一至一〇七七年)

【注:他悄无声息地支配生命与文明,主导命运、注定兴衰,他身兼道德的良知、良能,天赋中包括了绝对判断、超级才智。他的性质自然等级而不是社会等级,使他在向往光明的同时也向往黑暗;在向往喧嚣的同时也向往宁静;在朝会毫无瑕疵的纯粹之子时,也朝会罪孽斑驳的纯粹之父;投入创生一如投入屠杀,投入整合一如投入撕裂——他同时作为前奏与终曲,开辟场地也清理场地。因此,不仅需要由物生人的仁道,也需要由人还物的残道,一仁一残,一正一反,才构成道之大原。更上一层:只有达到人我一揆、物我通同者,方能应物以无蔽。】


张横渠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并非“中国精神的永恒心”,仅是官学大师的自我宣言罢了。而在野的魏晋玄学乃至唐宋思想就与之不同。至于革命性的先秦私学思想之丰富,更非此辈官学可以囊括。因为一切官学,都是吸血鬼的辩护,例如,董仲舒等辈“帝国理论家”,其实是在为夕阳(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即是最接近死亡的红太阳)而讴歌。

【注:汇聚──指向──火种,是物理活动;领悟──观念──明鉴,则是心灵活动。心灵的思索和梦想,展现了物理世界的全过程。如此,天子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必定具有自相穿流的复杂特征。他的复杂,被心力麻痹者视为矛盾——他们已无力无暇领悟他的大德;他的单纯被不解其意者视为幼稚——他们缺乏透入外表的清彻心智。天子潜藏在每个人的本能深处,也注入每个人的染色体,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领会他。天子的精神是人的先验知识,教化的作用在于将之挑明、强化,培育成意识的皈依。这与浅薄的泛神论、庸俗的民主主义、强迫灌输的科学社会主义思想,不可同日而语。坚韧的种族本能,潜藏每个个体的身上,但切入每个个体的地方和注入每个个体的份量却大不一样,其表现形式甚至经常互相冲突。在“与天子的关系”上,每个人的神志分属不同的自然等级,这与他从属的社会等级没有直接关系,而等到两者间差距过大以致不能调和时,就埋下各种骚动、暴乱、起义、世界革命的祸根。】


中国精神的永恒心,不是“我”(“圣人”或感动上天的人),而是“帝”(贯通天地物我、超越世俗之礼的宇宙力量)。而这,恰恰是所谓儒、释、道等等三教一概缺乏的,也是中国衰亡的精神病因。

【注:人既分属不同的自然等级,合理的社会等级理当应据此调整,非此不足以应因社会的发展;而如印度式的种姓制,显然拘泥于社会等级而泯灭了自然等级。人形天子的革命,集中体现了自然等级对社会等级的毁灭性的塑造力,故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浅薄的泛神论、庸俗的民主主义、强迫灌输的科学社会主义的思想,在此关键上恰恰持有反对态度,所以只有在其废墟上,新的天子才能给世界带来昌盛。】


未时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一一章)

 【未时,现代时计的下午十三点至十五点。】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庄子·庚桑楚》,庄周,前三六九至前二八六年)──这是说,心境安泰,就发射自然之光;发天光,就能彰明人性物性。文明的常德,要靠经久的修炼;而获此常德者,人将皈依,天将助佑:这就是我们的天子。

【注:天子本来无名。所以,世俗之“天子”一词引起了多少误解及滥用!然而,这也是人间概念的悲喜剧所注定,甚至是逃脱不掉的思想献祭。舛错与死亡的挣扎,当为无名的天子所悦纳,他知道,困于网罟之中的灵魂,将因为追随他而醒悟过来。】


天子的尺度虽然是弹性的,但创制天下者,终必在此。他操持宇宙作为傀儡的剧目,无论其如何纷乱──“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老子》)天子的尺度变幻无定,朝令夕改,尽管对人类的知觉而言,这一朝一夕可为五百年,或是一千年之久。所以天子的应许又是从不改变的。“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此周期可谓出神入化,出入种族的宿命,吞噬文明的结构。人间的明王谨守此度,因而是必要的:“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之;知之,可以不殆。”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六章》)谷神,玄牝(即“元牝”,即万物之母)是对天子所由出的原始称谓,“元牝之门”、“天地根”,则是人所认识的天子属性。天地之根,万物之父;元牝之门,万物之母。元门元根,集于一身,其用,不限于人的种族与文明,且支配一切有机生成、无机混成。

【注:理解如此矛盾的机能,当是精神人物的特权。然而,高贵的精神之追寻天子,更多凭藉信仰、崇拜的向心力,而非分析、研究的离心力……普遍的天子,无上的玄德,鼓舞一切精神的至贵。他“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先天的道,由他派生,后天的德,由他酿造;具体而微的物,由他显扬,神秘莫测的势,由他成全。他使存在超越,他使非存在得以存在,天经因他移易,地义因他旋转。一切文化以他为准,一切反文化受他启示。道之尊、德之贵,皆非自决,而是来自他的指令:“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其轨迹仿佛渺渺,但却始终是生命的道。】


善人指着天子说:看哪!善道。恶人指着天子说:看哪!恶道。哲学家指着天子说:看哪!无所不包、无所不育的圣道。然而,天子并非道,因为道,只是天子的遗书。人是道的影子(道成肉身),道是人窥见神秘容颜的缝隙,所以也是下陈,也是屎溺之在。应时的服饰是浮于风俗之海、人欲之洋的渣浮。

【注:道会变,天子却永恒。道的玄虚,天的尊严,要到人形的天子身上得印证。天光与常德(即天的反物质、道的生命性),要在天子身上撷取中和之果。艺术的象征、日用的符号,在天子的轨道上合一。朦胧的大象,万众的一心,涌溢宇宙的形态、种族的样式、文化的结构,一荣一枯,一兴一亡,还得再生──天子是令人惊心的万变中唯一令人熟悉(因而安心)的不变。】


申时

 最怪诞的宇宙编码(一二章)

 【申时,现代时计的下午十五点至十七点。】


所谓“天子”乃是一种最怪诞的宇宙编码──未来的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胚胎,盖寓于此。历史的机制、观念的模型,盖寓于此。当此宇宙编码附着在某个人体,他就成为“历史的创造者”。

历史只是此人(这一宇宙编码)的图解!

自然的图解构成“自然史”,人文的图解构成“人文史”,观念的图解构成“精神发展史”,而此人的图解则构成宇宙的命运!

【注:即便最杰出的才智之士,也是透过图解以领会编码本身──所谓道,并非人造的编码,而是自然的讯息。人智不足以直透编码本身,只能涉及编码的化身(即人形的天子),间接领略编码的形态。】


父母、学、君三者,莫可以为治法。然则奚以为治法而可?故曰,莫若法天。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既以天为法,动作有为必度于天,天之所欲则为之,天所不欲则止。(《墨子·法仪》)“法天”的前提,是必先知道天是什么。如知道“天之所欲”是什么,即理解宇宙编码的具体含义。而在效法天之所欲(“法天”)的过程中,人的语言符号这一沟通人间关系的利器,却成了沟通天人的大碍。若说语言是人际思想的产物,但“言不尽意”则是天人之际的常事;虽说意象是宇宙编码的反射,但人的“异想天开”却常常离题万里。故“引起共鸣的轰动效果”,岂能列为“检验真理的标准”?韶山泥腿子考不上大学,封闭了全部大学也还是没有考上;枪杆子里面出了政权,但这个政权却只是一个没有自己的政权。而只有独特性,才是一种国家(不是政权)的肇因。每一个政权的主人──国家与民族,作为文明的精华,都是某种独特的回声。不同的独特背景,形成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差异,不仅造就了情感的差异,也造就了运动的差异。而所谓独特,就是人生无须证明的那些真理!

【注:世界及历史的差异,亦溯源于斯。例如,“天子”不是上帝,不是那世界混合主义、混杂堕落的现代游牧群的口头禅。天子的根基,不在群众膜拜的废墟所堆集起来的偶像丛中,而在每一个细胞的向心活力。天子不是阿蒙神,不是马尔都克神,不是奥林匹斯的至上神,不是梵天、昆纽天、湿婆天的三位一体,不是安拉神、不是玉皇大帝。佛、太上老君、穆罕默德佛,岂是他的同僚?所以,天子启示的文化,不同于那些宗教所表达的。天子的背景乃是神仙般的世界;也是领悟了全球精神的宇宙政治──这两者之一动一静,一刚一柔,要浸人的世界景观,将是空前的“人形的上帝”,是君临全球的非人性者:所以天子不会腐败。】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下》)从“天子不会腐败”的角度来看,天子的内核,应该得到如下理解:

一,人的历史正如万物的历史,可以按天子出现的频率来划分单元,并进而确立其“纪年”。

二,每一个可以计量的历史单元(由民族、社会、文明实体的变异来体现),和每一个可以独立计算的历史纪年(以种族与文明的革命事变为转折的分水岭)的枢纽,非天子莫属。

三,没有这样的天子,就没有历史得以构成的时、空。没有人形的天子,不可能有“使时空充满意义的活动”。

四,“过去”是什么?只是“历史因素”不断积累,生机日益减少,罪恶日益浓厚?

五,“现在”是什么?天子要冲破传统,起而革命。他的动荡不安,充满创造;他的破坏无忌,孕育新星。

六,“将来”是什么?天子死去,创业变质,“历史因素”大量沉绽,灵魂失去,只剩躯壳在腐败之中。

七,鲧殛羽山比之禹功告成,汤囚夏台比之鼎革夏命,文王居羑里比之成康之治──更富于天子的气象。因为天子首先是一个受难者,是以身试法的祭司!唯一的天子的孤魂,永在宇宙的兴灭无常中飘流,他所圈划的,是自己的纪元,只是由于人的感官分裂以及“感觉的复合”的矛盾运动,人们的眼睛只能在事后看到各式各样的天子外形,却不能在事先发现万古如一的天子本体。于是,破碎的人们依据自身的体验,区分了四种层面的天子:如《老子》所言,域中有四大,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二十五章):

(一)所谓道,即普遍的天子,他,“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他分化天、地、人,是人类凭藉第一流的智慧领悟到的。

(二)所谓天,即星体世界的天子。他是宇宙的热点与冰点,他汇集最大的压抑与反压抑,最强的物质与反物质。他游历星云,梳理星系,布置星座,点缀星辰,他散布精神之种,收揽生命之情。

(三)所谓地,即生物世界的天子。他是一切种族之祖,革命之父,旧种族流入其身体,新种族流出其身体,他是这样新陈代谢的枢机。一切进化,没有天子的参预,是不可思议的。

(四)所谓王,即文明世界的天子。前文明阶段无王,后文明社会石化,皆不足以承继天子的教化。只有历史时期的生长,离王则不行。天子是坚立的宇宙秘钥,沟通天──地──人三个横断的层面,此功能为“王”。

【注:普遍的天子──星体世界的天子──生物世界的天子──文明世界的天子。普遍的天子切入人体,则人形的天子宣告诞生;同样,星体与生物的压力,都是人形天子的佑护者。而人形天子的呼吁,则上召星体,下唤生物,并与普遍的宇宙能力云行雨施,发生共鸣。他责无旁贷地施法自然,他本身就是自然。

他的呼吸是自然的脉息,他的宝座得自天性。宇宙危机是生长之母,天子在危机时刻出现,他的冲击加剧了生长的速率。】


酉时

 我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一三章)

 【酉时,现代时计的傍晚十七点至十九点。】


我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

我看见动物厮扭的欲望。

我摸到人类思想的脉息。

我感到天子的力量无所不在。

“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禹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庄子·大宗师》)这些洋洋洒洒、倏忽古今、似梦似真、仿佛癫狂的字句……表达的是什么?是对宇宙乾元的无限期望?谁说“中国文化缺乏超越性”?观此可以休矣。

中国的问题在于,如何将此超越性化入社会,影响亿万人的衣食住行思。如此,超越性方能成为新种族的拣选者、新文明的奠基力:“道在宇宙间何尝有病!但人自有病。千古圣贤自去人病,如何增损得道?”(《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陆九渊,一一三九至一一九三年)

天子的命运业已注定。他将永世生活在小人国里,不得超生。他将以这些小人为陪衬,渡过一生。他没有鹤立鸡群的幸运;只是作为矮人的啄食对象,受到围攻:不仅受到政治小人的钳制,而且受到动物小人的困扰:“宇宙不曾限隔人,人自限隔宇宙。”(《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注:可惜当代中国是一个小人统治的时代,房子越造越矮,家具日益秀气、衣服越做越瘦,鞋子日益窄小。人们的思想也是如此,一代不如一代:这是一个亡国灭种,全盘退化时代。位于“全盘苏化”之后,残余的精神命中注定不得不和其出弥矮的小人们反复周旋!因为他不得不靠操纵他们以深入历史的肺腑,哪怕那就是地狱。他明晰,只有催眠他们身上的丑恶,方能催发美焕绝伦的下一季花朵。】


外在的事业只是末,内在的精神才是本。人们逐末而舍本,只有他知本以审末。他不做不该他做的事,所以人们说他懒惰;他只干只有他才能干的事,所以人们说他顽冥。精神,不是意识、不是思想、不是情感、不是意志而是一种更原始而未经分化的浑沌:“道”。是那种恍兮惚兮,不可言状的绵延。它类似本能,又和本能对立顽颉。它渊于本能又抑制本能,并调解、并陶铸了本能的表现形式。你不叫它为“精神”又叫它什么?这精神原是中国哲人的理想、中国艺术的心灵。中国的思想,无非就是把这精神符号化,并通过艺术的表现来“唤醒”人心中固有的它:“千古圣贤若同堂合席,必无尽合之理;然此心此理,万世一揆也。”(《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

【注:人生的归宿,原非“事业”。事业不过是人生旅程的拐杖而已。拐杖有工具价值,但若想在上面安身立命,却大错特错了。

人生的归宿在保持并发展那般充盈的精神──它虚而待发,却又满而不溢,它泊动而不泻,喜悦而不乱。为了任何事业(不论这事业多么迷人,不论这理由多么充足)而损毁这精神,是那样得不偿失,无异以身心换取身外之物。而健康的态度却是,为了本,去追逐末,也就是说,建立并扩大外部的事业,原只在于调养内里精神而已。】


戍时

 人的心情深处(一四章)

【戌时,现代时计的晚间十九点至二十一点。】


人的心情深处,有一团意志的集丛:它分划出方向不同、力度不等、色调迥异、服饰有差的个别的意志。这是寻求统一的意志,这是寻求认识的意志,这是统一认识的意志。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志,“生命的主体”在面对纷繁的对象世界时,就将不知所揩、意志涣散了。“阳不能独立,必得阴而后立,故阳以阴为基。阴不能自见,必待阳而后见,故阴以阳为唱。”(《观物外篇》,邵雍,一〇一一至一一〇七七年)

阳,就是寻求统一的意志;阴,就是从中分化出来的个别的意志:“阳知其始而享其成,阴仿其法而终其劳;阳能知而阴不能知,阳能见而阴不能见也。”(邵雍:《观物外篇》)因为个别的、具体的意志,有时会迷乱大局。然而,智者亦不能无过,紧接下来却有错误的发生:“能知能见者为有,故阳性有而阴性无也,阳而有所不偏而阴无所不偏也。”(同上)这又是对的:“阳有去而阴常居也;无不偏而常居者为实,故阳体虚而阴体实也。”(同上)这是因为“人活着”便要求某种相对的稳定,并在这稳定性上面确立他的全部生活和行为方式。否则,基于“对外物的统一认识”的行为方式便无从建立;人的生活便会分崩离析;正是基于这一点,即使没有什么客观的统一,也要创造人为的统一,来满足上述意志的动力需求!结果,其全部结构却被天性壅塞的人们斥为“主观唯心论”,可是这确实是生命世界的一个基本事实。这有什么办法呢?

【注:这个事实不仅适用于人,且适于整个生命界。只是在人的命运中映现得格外鲜明有力,可歌可泣罢了。动植物仅仅要求对其身体所及的时空,拥有统一的认识;但人还要求对其思绪所扫描的时空,形成一个完整的认识。即便这认识“根本不合事实宾”但却有益于他当前的行动!对于生命来说,没有一种事实是出比之上述意志更为要紧的事实!即便是教条论和怀疑论这两个极端,即便是在他们全部的思想恐怖中,也都在各自的理论外衣下包涵了寻求统一认识的“预设的意志”。尽管这意志有时被多元论的绚丽新衣,给小心翼翼地妆扮了起来,或以唯物论、科学主义、逻辑实证论的滑轮,捷足先登。】


天子是人的发展的路标!从一个社会所承载的天子身上,能够最佳地透视这个社会的现实。天子无形的运化,使人的历史不再失范,避免陷入茫茫黑暗。越伟大的运化,所需的食量亦越庞大,以营养的名义,它甚至必须吞噬某些神圣不可侵犯的天条!不是疯狂的饥饿所致,而是由于清湛的神性!为了获得生存的许可,任何残酷都会得到谅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的示范等于说:有必要集聚一切力量,以供奉一个出类拔萃的精神;有必要提取一堆不成体统的人,以推出波澜壮阔的百川之主。只要能使得种族在整体上发挥潜能,以达成化育文明的圣功,那么,任何现实的代价就都获得了理想的报偿。千万年的折磨,在刹那间呈现为和谐的布局,成了值得庆贺的锻炼。具有历史感的人,为反复无常的灾难而欢欣鼓舞:若非如此,人们竭诚以待的天子是不会降临的。

【注:千万年历史的持续性意义,是在为天子的登陆准备基地。通天之树的生长,需要岩浆般的土壤;列星的满布,需要看不见的力量的支持。仅仅为了一位天子的缘故,断烂的历史可以勾销;正是他的勾销,历史才得以成为持续不断的典册!历史的模型,是按天子的结构来塑造的,千万人口的死亡、百万神殿的溃灭,是因天子的此起彼伏,而成为“绝顶的好事”。

种族算什么?蛹体。文明是什么?阶梯。为了一位天子的诞生,一个种族的消亡并不算昂贵。为了一位天子的化育,一个文明的代谢并不算罪孽。在神毒的穿透下,人形的行尸走肉还原为“超生命的物质环境”。

呜呼!多少民族已经溃灭消亡!文明的解体、种族的灭绝──以其揭示命运本相的魔镜昭示我们,我们并不拥有自己,更何况拥有那些身外之物?如果说有些幸运的民族虽然灭亡却还被后人纪念,那是因为它们留下了一个不朽的传说,指点出自己曾经企及的高度:迦太基留下了汉尼拔,罗马留下了凯撒,中国留下了项羽和文天祥。一个种族和文明的实体之经久价值,系于它的传说所拥有的热度。如果它的传说不能独立,如何将种族之脉扎入地心?如何张扬文明于苍穹?】


亥时

 古老的符瑞(十五章)

【亥时,现代时计的晚间二十一点至二十三点。】


古老的符瑞,常新的潮水,无形的新大陆正在逼近……这时,如果无法说出,更无法写下,将是何等的焦虑。尤其因为,生命力正在离我们而去,而作为整体的宇宙(自然的、历史的、思想的宇宙,生命的、人类的、有灵的宇宙)正在离我们而去。

在这一时刻,只有书写能挽留这离去。不仅在空间上(如语言的祈祷和仪式的沟通),而且在时间上(“封禅”、“金泥泰山顶”,从而“遥接百代”),完成感觉(人)与实体(天)的合一(即“人与天的合一”);或是,天(灵感)与人(身体)的合一。只有合一,方能抵达种族与文明的大体:“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一废一起,应之一贯,理贯不乱。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 (《荀子·天论》,荀卿,前二八六至二三八年)

【注:道贯,是传统;应变,是革新。正因为丧失了“知道贯”的能力,故“不知应变”;剥离于大体的厄运,才降临头上。传统并不对立于革新且基于革新,不革新,传统将废弃;不革新,道贯将乱离。至于贯之大体,却是永不消亡的。所以,百王有其无变之贯:这就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以达新的平衡,以保古之优势。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即所谓贯通天、地、人,以应宇宙的无常。没有道贯,就没有连续性,就没有办法形成统一的“认识”,就没有办法形成“事物”的概念,就没有办法活在生物的世界中。“实际上”,是否属于某个种族并不重要,“认识上”是否属于某个种族才是关键。文明的连续感和种族的连续性同样重要。一个人,实际上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但他却常常以为是走进了同一条河流并据此调整自己的行为。在这里,“以为”往往比“实际上”更重要。即使不是“真”的,而是作为一种精神战略的连续感,亦已构成了生存之道、胜利之车!创造连续感,因而成为“对人性的因材施教”。作为一种“流”,它逼使人们把五花八门的感觉凝集一处,造成结构的共同体。其要理即在于,连续性与共同感,向生命的存在提供了基本的“合法性”;否则,新的发育就失去根基,也失去后方。甚至,连生物体本身也是靠遗传的流而发生的。所谓“进化”在根本上离不开这一前提,“基因的复制与扩散”(这才是“生命的目的”)。为了维护这一前提,必须把其他种族贬为食物;必须把自身世界设想成因袭的、连续的,甚至“与宇宙同步”的!凡违背这一“人造自然律”者,不是被斥为“迷信”、“荒诞”;就是被贬为“偶然的例外的病态”。

连续性既然是“生物的眼”,生物以连续性观世,以合法性处世;所以,欲领导生物者,必先领导连续性;欲支配生物者,必先支配合法性。所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下史”,人们不断篡改历史以满足自己的当下需要,这种品性和树林里的猴子很少区别。如果真的摆脱了这种品性,人不仅极不快乐、极无自信并随波逐流,而且说到底根本就活不下去。所以,他不能彻底摧毁这一神话,更无力肃清这神话的残余。于是,每一次神话的崩溃,很快都伴随着变相的还魂,重新注入“科学的历史观念”的全程。】


任何一种神话、艺术、技巧,都代表某种遗憾与无力。所谓“策略”、“权术”,其实也属于这个范畴,它之令人赞叹、眼花缭乱,其实由于语言的苦衷,盖因“力量不够”也。试想,如果力量充足到毫无止境的地步,谁还斤斤计较这类雕虫小技?谁不奋起其欲壑中埋藏的戕世巨斧,变成真正的暴君?没有遭受限制的痛苦,生物哪会懂得“节制”、“经济地运用力量”这样的美德!于是,生命的战略,就是充分地利用连续感、制造连续感;哪怕你根本不信连续性,也迫不得已要学会对于连续性的信仰。

创造行为及创造者本身其实并不是连续的现象。正如天子的突起带有革命性质,他强劲的本能也不信任连续性的支配及合法性。他创造神话是出自神道设教并不是自我迷信;他是突然闯入生活的天体,他的突入以改变整个生活的轴线为战略,所以,在被奉为“神明”之前,他将一直被贬为“逆流”。

作为“逆流”的象征,天子必然承受长期的、极大的压力,为避免破损,他也以连续性的代表及合法性的载体等等伪装作为掩护。反传统者因此成了传统者,他以逆流来撰写正楷,他以欲望来制定彝宪,他以偶然铸造必然,然后锤炼纪元:他把世界的革命,还原为世界的生长。

【注:一潭死水,诚然没有低潮时分的悲哀,但高潮时分的欢快又从何生?活水中的低潮是负数,活水中的高潮是正数,那低潮与高潮,正负相抵,结果尽管是“零”,但谁能否认,作为绝对值的二者,却应相乘,构成庞大的天文数字……连续感是重要的,所以,宇宙之链在必要的时刻必以人形接续。在多数浮世绘中,连续感作为策略并不等于“阿谀奉承”;所以,在冲突、决裂与革命中制造连续感,就成为一门超级权术。生命之流,以驾驭连续感为当务之急,它杂糅王霸,造天造地。这是基于,种族与文明,在本性上不倾向于承认崭新的结构。它既然奉行“大阳之下无新物”的古老的智慧,你怎么说服它呢?

生物本身是藉遗传的连续而存在的。所谓“进化”,很大程度上只是基因的复制与扩散过程中的“失真”、“适应”和“副作用”罢了。这本来只是“演变”而不是“进化”,是随机的,不是目的性的,否则岂不成了新约启示的“我拣选了你们”、旧约启示的“上帝的选民”?而本种基因的复制与扩散,则是对他种的压迫甚至灭绝。为了适应这条生死律,生物必须把无情的世界也设想成遗传的,因而是因袭而连续的。否则不是被斥为“迷信”,就是被谴为“荒诞”,或被诬为“偶然的例外”。生物的这一本能威胁着“客观的认识”并使之流为虚假的口号。这一本能甚至毒化了创造者,使之为权宜而牺牲初衷。任何一种技巧与艺术,就这样代表着无能为力!连续感既然储于生物的心中,所以,征服者若不以连续性自我武装,则一事无成。有了这道武装,守势变攻势,个体的造化变为恒久的传统。为了胜利,他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装扮成连续而合法的传统定数,革命的思想事业化成古老传统的复活。革命者于是以中庸来达到语无伦次的境界。而全然不顾,我们的‘天子:永恒者’,预示世界历史的季节更替,已经来临。”】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一部大地书

日篇·天子:永恒者(下)


(另起一单页)

当节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一六章)

【一年有二十四节气(阳历)或十二个月(阴历),每个月大致有两个节气:月初的叫做“节”,月中的叫做“中”。如立春是正月节,雨水是正月中;惊蛰是二月节,春分是二月中……“当节”,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奇数节气的第一日,如立春、惊蛰、清明、立夏的当日。】


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就是像天子这样的宇宙因素,居然也可以被凡人的头脑所理解!尽管,这些理解或多或少囿于人们自己的身心机能。

【注:不通宇宙脉息的寻常人,如何理解宇宙脉息的贯通者?

首先,这一理解不可能立足于不通者的经验(他们缺乏“宇宙体验”);其次,这一理解亦不能立足于理性的逻辑,因为理性的逻辑,充其量只是对经验的描述与分析、归纳、推断。】


史学家班固(二二至九二年)曾总结,如何透过宇宙现象去认识天子,如何以象征符号表达天子:

天下太平,符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王者承天统理、调主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休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

王者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

德至地则嘉禾生,蓂荚起、巨鬯出、太平感。

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

德至草木,则朱草生、木连理。

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

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黑丹,阜出苍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

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

(《白虎通义·封禅》)

──对于上述象征符号及其相互关联,今人已然不能理解,难有同感;但这种方法及其隐蔽的人性,却依然故我。

【注:总的来说,对天子的领会和诉说,依赖人们自身的生命能力,也立于举一反三的悟性、联想、感受……因此表达这些,适用“象征性的方法”。在这方面,天良未泯的古人曾经积累了大量的范例,他们以纯粹诗化的“象征符号”折射了“我们心镜里的天子”。】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受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孟子·万章·上》)“使之主祭而百神受之”,作为象征表述,说出了天人关系的极致:

(一)主持必要的仪式;

(二)负责保持文明(百事)与自然(百神)间的生态平衡。

诚如陆九渊所说,宇宙内事,是自己分内事;自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杂说》)这种主人态度,在八百年以来的亡国现实下已经凤毛麟角。这不是说,他克己奉公、一心为人,是个自觉自律的奴仆;而是因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所谓“天道日施,地道日化,人道日为”。(《潜夫论·本训》,王符,七九至一七四年)

【注:关键在一“为”字,“为者,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同上)是“为”,使“施”与“化”的阴阳得以感通;“为”的感通,使荒凉的宇宙成为珍异──他的要义不是“为他”而是“自为”。】


这样,天子之“荐”便具有了双重功能:

(一)宇宙论与生物学层面的;

(二)文明史与政治学层面的。

“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这对中国思想也许是陌生的,但并不因为对中国思想陌生就是错误的。二元论者也并非人所理解的柔弱者、顺从者;而是人所不知的反抗者与破天机者。他生当暴君们灭绝种族的年代,又遭法利赛人的文化欺凌,于是他的反抗以间接的战争宣言,化成“登山训众”,使人铭感他的号角。那不是什么和平的宣道或叫人驯服的泻药;那是对现存世界的彻底蔑视。他的登山,使刀光剑影遍布世界、笼罩万国。这是一种更高意义的“万国咸宁”。

“我不是来致太平,而是来动刀兵。”天子的命运如是说。他的刀兵,是切割世界历史的斧钺。他的刀兵,不仅教人谦恭、摒弃财富、迎接末日,而且教人叛离权威、背弃朝庭、进行暴力革命!由此看来,当我们仰望“真命天子”时,一定要透过他的背景去看,否则便会茫然不得其解。只有如此,对佛──阿育王、孔子──汉武帝、柏拉图──亚历山大、韩非──秦始皇、保罗──君士坦丁这些既有文化智慧、又有行动能力的联体儿,我们方能领会“历史的转折何以在他们身上实现”的问题,方能获解支配他们的那种宇宙力,所采用的种族躯壳、文明伪装。

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问题是“国家”问题,所以两千年来,一切思想焦点都围绕首“共和国──上帝的城──乌托邦”之轴而旋转。东方政治思想的焦点是“圣者”、“活佛”、“天子”……这是因为它终于理解:所谓国家,只是伟大灵肉的外壳,是那位导演种族与文明的巨型悲喜剧的苦行僧,为自己披上的社会化袈裟。注重形式的西方人,只是敬重“得道者”而不是“创道者”。而如今东西方合璧的日子,一位全球的天子就要作为世界的大保衡,君临天下。

【注:在这种意义上,康有为注定做不了中国的孔门教主,因为这位西方形式的效颦者忘记了天子的真质,而只推崇天子的形骸。他的《大同书》,清楚不过地表明了“对于非人形式的崇拜”;尽管这一崇拜采取了反国家的佛教社会主义措辞。】


实际上,任何国家形式都无法逃避“以寡制众──以众暴寡”的循环。人治固然恶劣,但号称公正的法治也常流于齐一化之弊:“夫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夫混茫以无名为贵,群生以得意为欢。故剥桂刻漆,非木之愿;拔鶡裂翠,非鸟所欲;促辔衡镳,非马之性;荷轨运重,非牛之乐。诈巧之萌,任力违真,伐生之根,以饰无用。捕飞禽以供华玩,穿本完之鼻,绊天成之脚,盖非万物并生之意。夫役彼黎庶,养此在官,贵者禄厚而民益困矣。”(《抱朴子外篇·诘鲍》引鲍敬言学说,葛洪,二七八至三三八年)

很明显,强求一律的“制度”成了万恶之源,因为它总是给某些人的私欲留下空子,结果强凌弱、智诈愚、众暴寡之风,并不因任何社会制度而消亡。原始的残忍只是个人对个人的压迫;制度的残忍却是集体对个体、集体对集体的残忍,个人的私欲,披上了组织的衮衣,变得神圣不可侵犯。而说到底,不论最少数寡头的最大幸福还是大多数民众的最大幸福,在终极价值上是完全一致的,都导致人欲绝对论,结果,是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破坏。

如此看来,“人民代表”的思想,有必要让渡给“宇宙代表”的事实!

【注:因为即便是真选举(即自下而上的代议制的民主),也不过是一种以众暴寡的文明!至于那种假选举(即自上而下的任命式选举),则是伪装的以寡暴众。在民主主义者那里,以众暴寡虽然强于以寡暴众,但又怎能免去“以暴易暴”的嫌疑?所以,替天行道者无须强奸民意以行骗,也不以“民主权”的名义发号施令,因为他的主权是来自“他的星座”。而另一方面,谁又能否认,即便被虚伪的宣传奉为神圣的“人民权利”,也只是在宇宙力量的默许下存在?】


所谓的社会需要,只是大众欲望的一种扩大,它要求内力的充实和对外的强势。而历史的求索则不然,它根据“气候”的转变而代谢。那人力难穷的秘密,在人力不及处闪耀:“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鹌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庄子注》,向秀,二二七至二七七年)所谓“社会的需要”,一再扮演矫枉过正的不光彩角色。只是在自然的过程中,这些“过枉”得以平衡。自然力量在形形色色的变态中显现,并运转。

【注:这时,人类的苦难,不能移易天子的视线;罪犯的祈求,不能腐蚀他的心。他在世界之外,但没有一股力量能像他,如此深入世界的腑脏。他不是宗教许诺中的拯救者,他知道人类难以救药,另方面人类已经生活在可能拥有的天堂中。古来一切理想社会的高谈阔论,或者已经实现,或是与人的真实处境是格格不入的。天堂中的厌烦及重新的运动,已使天堂沦为地狱。在此,一了百了的拯救者失灵了,一个种族兴起了,一个文明熄灭了──这就是超渡,就是最根本的创造、最彻底的满足。】


“我命中注定是来解开那死结,现在人的知识、理性的力量以及社会化的耐心已经全然失败。若不凭藉天启的知识、本能的力量、独往独来的意志,我怎能在人人失败的地方重新站起来?人解决的坠落,启开了天解决的大门。”

【注:问题的彻底解决,都难以是其现有背景下的解决,所以,改变背景、变化条件,才解决问题的钥匙。“等待并推动条件的改变”──不仅寄托着我们的哀思和方法论,也承载着对于世界的清醒看法:新的条件使旧的问题不复存在,除此之外,谁能解决那些真正构成了问题的‘核心问题’?!核心问题的关键在于人行,因此都是无解的!】


初二

 天子,无道之道(一七章)

【初二,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二天。】


天子,无道之道。

《约翰福音》上的“道就是上帝”,可以理解为:“道就是人们能够认识的上帝”。道是天子的映像,映像的某部分真实,某部分虚幻,但都注定烟消云散;只有天子易形,绵延不息。

【注:“道”是什么?规律?然而,所谓“客观规律”只是从主体的感情派生的某种玩意,正如“灵”是从肉生的(或者反过来也一样)。于是天子之体,生出世界之道;天子之心,斡旋宇宙璇玑。所以,道又是内心的认识,是创世者的认识,是他为世界留下的遗书;所以,“道与天子同在,道与天子同灭”。天不变道亦不变。天子移位,则触发天道的革命。】


“道在我心中”:即,“对天子的理解浸透了我的心灵”;即,天子的气息支配我们观世的眼光。正是这种“眼力”才勾出了一切“规律”。什么样的天子,塑造后代什么样的眼光和心灵,什么样的眼光和心灵,看见什么样的世界、提供什么样的道。

【注:这是一个方面。从另一个方面看:“天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向秀:《庄子注》)需要,创造了道;需要,创造了神,神同于人的需要。“鬼帝自神”、“天地自生”,是真神;“不足以神”而强以为神,是伪神。所以说“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而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同上)】


“只有当不愿意成为统治者的人统治时,这种统治才可能是善的。”罗马元首马克思·奥勒留的《沉思录》如此说。就此言,二十世纪以来的各种政体的全部竞选者或夺权者的闹剧舞台,可是从未记录过一位善良之辈。

【注:道是什么?是战略的武器。且不是防御的武器,而是进攻的天职。其或为和平的求索,或为武装的征服。为了新的战略需要,建立新的道:这是古今之通则、变数中的定数。这“道”不是先天先地而生,不是古代亡灵走向上帝的天梯;而仅仅是生命力的潮与汐。遵循此道而设立的人德,即是道德;此道德的本质则是较为消极的“战略防御”。诚然,德这样的保护色对进攻极其有用,所以道德不该作为饕餮的无底洞去吞噬生命的精髓。宗教不是目的!只是对内唤魂、对外伪装的征服战略。而其战略的动机,只是该教的基础和动力。而战略优势的获得,也会使得该教的前景变得光明。战略上的失败,意味该教的缺陷,而该教的胜利,实为战略的胜利。某宗教的失败,多由其战略重心的塌陷造成的,而教理的过度精密,反而使其不容易推动改革,避免被过时的目标所束缚。将、帅、车、马,行色不同,但作为棋子则一致。伟大的棋手,视棋盘为全部天地。为了战略的所向无敌,哪怕舍弃一切珍宝。宝刀隐蔽,为的是“图穷匕首见”,造成突袭的奇效。】


什么样的福分,使人亲近世界的本原,即,亲近天子:“天子……居如大神,动如天帝。”(《荀子·正论》)因此,“天子无道”并不奇怪,他对道的超越,惊世骇俗,无与伦比。

【注:这不是一个乌托邦的世界,而是一个福祸相依的丛林。这不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社会,而是一个充满危险的陷阱。没有一种可供你选择的命运,只有一个无情审判你的恶霸。这里的幸福,只能立足于“随遇而安”,即立足一种无所不包的开放态度,一种对于祸福相依、随风飘移状态的彻底认可。】


初三

 无事生非的抗体(一八章)

 【初三,一个节气向另一个节气过渡的第三天。】


柏拉图的名言是:“肉眼迷蒙之后,心眼才开始敏锐。”所以,中国古代的预言家为了提高自己洞察天数的神力,往往刺瞎双眼,使心眼明亮,逼近自然。甚至,为了造就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人们也采取这种办法,如荷马史诗的作者和中国民间的许多盲诗人就是这样产生的。

【注:这种经验,实在是与近代生物学的“器官均衡论”不谋而合。后者认为,如果某些器官遭到削弱、斩除,生命力的总量就会更多的分布到其他的器官上去,以便维持生命体总体的能力。如,肉眼的衰颓,逼使生命力内向发展,从而使得心眼看见被肉眼的视象久已蒙蔽住的宇宙之象。不仅身体的器官如此,整个身体与精神机能之间的关系亦如此。】


身体行走的时候,思想就相对停止。思想行走的时候,身体就相对停止。也许只有“散步”是一个例外,它似乎把身体的行走与思想的行走凝为一体。究其原因在于:身体的行走原是空间的运动,思想的行走则是时间的运动;散步作为“无目的行走”则失去了原有的空间功能,从而可以获得新的时间功能。

不仅身体与精神间的机能如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人是社会的产物”:个人在社会结构中功能,尤如器官在人体结构中、细胞在器官结构中的功能。所以,消灭阶级,就消灭了社会本身;而消灭阶级的努力,却制造了可怕的阶级恐怖。社会器官的现实,决定了“有人喜欢”就必定“有人愁”,“有人遭难”就必定“有人收益”。文明使人所受的压力源,由“自然”变为“社会”,淘汰的机制从自然淘汰转为社会淘汰。甚至为了社会利益而控制自然淘汰,这体现为“同情心”、“人道主义”等等概念,并在不自觉中扩大了社会淘汰,这体现为“正义感”、“法律秩序”等等。

【注:一种社会文化的结构,多是从后天的习得中塑造其居民形形色色的物种类型及文化倾向的,通过教育、感化、惩罚、强迫、欺骗、利诱等等手段,以养成非理性的“习惯”。而这一塑造在根本上,还是通过影响先天的遗传而实现的,如鼓励或限制某些品种的传播。其途径是通过对不适于这一模式的个体,进行损害及灭种,其形式有排挤、剥夺、流放、监禁、杀害、甚至“灭族”。另方面使适于这一模式的个体,通过荣华富贵得到人工繁殖,从而扩大其奴性的种群,其形式从远古的女奴、中古的后宫佳丽、近古的三妻四妾、直到现在的卖淫、通奸、偷汉子或养婊子。】 


在政治类型上,可以有“臣民主义”与“公民主义”的区别;但在文化类型上,却永远只有一个普遍的“臣民社会”,而没有一个特殊的“公民社会”!

【注:然而,失去长势头的社会,淘汰的作用就随之弱化。局部的弱化加剧局部的糜烂,整体的弱化加剧整体的颓废。所以丧失淘汰功能的社会,无异于自取灭亡。这时,“天解决”的号角响起了,自然淘汰将在社会淘汰业已失效的关头,重新归来,挟带滞久不发的万钧雷霆,摧毁人造的壁垒,把自保的羊圈,还原为自然的旷野。这当然有助新的文明。新的文明,与新的种族互为表里:新文化拣选自己的种族,新种族发扬自己的文化。这是两面之神。他得之自然,故归于自然;他产自纷乱的人种之战:开辟唯精唯一的温床。新的社会结构,为此服务,犹如保护伞;旧的人群,则是提供材料的培养基。无望的脓疮,化生希望的新肉;颓废的民族,升起明日之星。谁把这样的淘汰视为“社会罪恶”他自己才是罪恶的代言人。因为,如果苍蝇们的正义和老鼠的福利得到确保,人类就要被这些所谓的正义与福利推上牺牲的祭坛!这已经不是一个伦理学问题,而是一个生态学问题了。生态关系不仅绵延在物种之间,也绵延在物种之内,以形成内部秩序。例如,社会秩序实际上是一种生态关系的延伸。从意识形态看,社会秩序与“集体主义”并无逻辑联系。社会秩序是庸俗的集体主义之天敌,它要力克劫灰,尽量挽救活的精英。】


多少昏庸的老人,假借集体的名义发泄一己的私欲,放肆地歼灭青年的创意。这种毫无希望的状态,激起了另一种反动:有多少轻浮的浪人,藉着发扬自我的美名肆行非礼……专制与放纵就道样结成了神圣同盟,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无责任”。

【注:无责任的政府到无责任的情人,无责任的老板到无责任的雇员……都在力图毁灭敢于负责的精华,都在蛀蚀天子的跑道。因为,他们是那样害怕天子的整合力量。天子,与一切“主义”所代表的既得利益、未遂欲望,是全然对立的。个人主义,集体主义,人本主义,神权主义,对他而言,都是敝屣,也就是破鞋。一切主义各有道理,各有荒唐,就像是所有的鞋子都曾经是新的,但穿的人多了,终必沦为破鞋。】


天子不是任何“主义者”,因为他不是任何观念体系的奴隶,任何执一不变在他看来都是“对历史的犯罪”。任何主义,只是他一时所由的途径,而不能成为他终生奔赴的目标!天子对待主义的态度,就好像对待鞋子。

【注:他不是君主主义者,不是共和主义者;不是专政派,不是民主派;不是民族主义者,不是世界主义者。】


他是熔炉。他是无事生非的抗体。他有一颗热爱暴动的心灵。

【注:《无事生非的抗体》委内瑞拉中央大学的生物学研究员、澳大利亚人尼尔·林奇今天指出,金钱不仅像俗话所说的“不能带来幸福”,而且会使有钱人患过敏征的危险比穷人大。林奇认为,过敏性疾病是文明社食不可避免的产物国家越发达,哮喘、鼻炎、皮炎和风疹一类过敏性疾病的发病率就越高。他解释说,这与免疫球蛋白有关,在热带气候中,寄生物到处滋生,人体免疫系统能够调动抗体抑制和消减侵入人体的细菌及其他寄生物。生活在卫生条件较差的环境中的人,一旦受到感染,体内的抗体就能充分发挥预防作用;而生活环境卫生舒适的人,体内的抗体则无用武之地。他们的抗体由于找不到可以攻击的敌人,就会对空气中含有另一些不威胁人体健康的成分,如尘埃、花粉等作出反应,于是就引起了粘膜、鼻子、肺部和皮肤的过敏征状。……这一论点在委内瑞拉已经得到证明。经调查,该社会中经济水平中上等的人患过敏征的比例最高,发达国家的情况更是如此。(埃菲社加拉斯加一九九一年五月一日电)在生命现象中,不仅抗体如此,器官的机能亦复如此。】


初四

 文化借贷的抵制者(一九章)

 【初四,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四天。】


“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淮南子·原道训》,刘安,一二二年死)这就是他的天然标志!

借贷文明与异体蛋白的“数”,在他的本心之道、天然倾向中,化为乌有:“是故达于道者,反于清静;究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也。”(《淮南子·原道训》)

【注:只有强烈抵制文化借贷的人,方能有效抗衡异体蛋白的“种族侵袭”甚至“种族灭绝”,如此,他也就成为那种族与文明的守护神。这自然之子厌恶做戏,只愿按本性生活。】


《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白虎通义·爵》,班固,三二至九二年)东汉人蔡邕(一二二至一九二年)在《独断》中宣布:“父天母地,故曰天子。”这些思想可视为原始神话和现代宇宙论的中介。

【注:在原始神话中,以天神为父、以地神为母的世界主宰,屡见不鲜。希腊的宙斯、巴比伦的马尔都克均属此类。而现代宇宙论则认为,地球上的生命来自某种天外的尘埃,此尘埃存有地球上无法自行合成的生命原质。它坠入地球,获得在天外(如彗星上)无法得到的生养环境,于是大为滋长、兴起。】


“不为乾元,何能通物之始?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是故始而亨者必乾元也,利而止者必性情也。”(《周易注》,王弼,二二六至二四九年)性情,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乾元;乾元即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性情:如《周易》对这一宇宙联体的描述:“元·亨·利·贞”。乾元超越时空的障碍,而亨通;得其性情者(“其德配天”),则周行而无所不正:有情有性乃是人生修炼的极致,去蔽存德是“灭人欲、存天理”的正确表达。

【注:他珍视独特的命运,哪怕那意味独特的受难。他知道自己乃是“千百年的天地钟会所化出的结晶;亿万年的星云璧合所注入的灵光”。谁泯灭这灵光?谁涂炭这结晶?他以人达天,独立不羁,映出自生自灭、独变形态的本体。】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庄子·齐物论》,庄周,前三六九至前二八六年)如此纵情任性的德化,是反压抑的最高表现。

【注:他的渊源在宇宙间穿巡徘徊,他的流裔在大地上伺机待发。光怪陆离,投影于我们的眼帘;方圆经纬,布列于我们的心境。美丽、丑陋;有机,无缘;冰冷,酷热;瓦的整齐、玉的碎散;方柄圆凿,黑的白的;稳定,淫荡,坚硬,柔软;超凡入圣,道在屎溺……但他始终如一。他是知一者,是反抗力量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极端。他的温和,不过是因为果子未熟。】


唯其极端,故能开创,唯其开创,故不执一。哪里是难以忍耐的压抑,那里的绝望就能打动宇宙真宰的要害,横空出世的日子,逼近。王朝更迭、天加九锡。真宰不喜欢绝望,为此,他要加固一切陷阱,试试你的耐力!宇宙象征的圣德,如何言传?知一者,孤清中在天的陪伴下登上雪巅之境,俯察万类之情。

【注:那是一座黑色的冰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喜马拉雅山上的黑雪》——一些瑞士滑雪者说,他们在喜马拉雅山脉看到一片深五厘米的含油黑雪,这可能是科威特油井起火引起的污染造成的。据这些瑞士旅游者说,在喜马拉雅山的山坡上,他们的滑雪板沾上一种黑糊糊的石油、烟油和雪的混合物。(埃菲社瑞士伯尔尼一九九一年三月三十一日电)】


他的象征之色是“黑”。黑象为水,水德为解。他的至上功德就是:“像水一样瓦解现存的世界”。

【注:有计划地瓦解,比有计划地造就,更难。能以周密的进程去送旧迎新者,非天子莫属。这是永恒的悲喜剧,他必与自己早先爱恋的一切彻底握别,并遵循新的生存状态:他的业绩仿佛才获得无尽的活力。他的业绩常与他的梦想相距甚远,格格不入。只有这样,他才算逼近了旷世成功的捷径?这就是“现实原则”的胜利?不。中庸之道的清谈家们,不要高兴得太早,天子不会放弃梦中的宇宙。新世界的缔造者一旦踏上另一条道路,就要开始清算回头账,索还前此的让步。他推行种族的革命,人群却怀恨他;他掀起文明的革命,社会却抵制他。只有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和历史的圈回。】


“天子无妻,告人无匹也。四海之内无客礼,告无适也。不视而见,不听而聪,不言而信,不虑而知,不动而功,告至备也。天子也者,执至重,形至佚、心至愈,志无所诎,形无所劳,尊无上矣。”(《荀子·君子》)俗见以为,好的领袖“代表了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坏的领袖却一心一意为自己和家族谋私利。但是在我们看来,被评价为好的或被评价为坏的现代世界自我推荐自己夺权的一代而绝的酋长们,就其弄权的卑鄙而言,却如出一辙……要害不在弄权的卑鄙,而在所谓“人民的意志”、“国家的利益”等等观念,并非恒量,而是变数,是仅凭自我证明的邪恶欲望,实际上是和一代而绝的酋长当权派们“一心一意为自己和家族谋私利”的冲动,难分难舍、搅混一团的。至此,问题的要害已不在动机的好坏与弄权的卑鄙,而移易为,在这群良莠不齐的弄权者之中,注定有一位要称雄世界,完成人伦以外的人文之化、人种之育。

【注:他不是高贵的人,一如他不是卑贱的人。高贵,是高于水平线;卑贱,是低于水平线;天子却是凌驾这水平线。天子是另一水平线的开启者,或毋宁说,他创造水平线却脱离一切水平线的控制。所以,天子不是希腊──北欧──德意志传统中的“英雄超人”,他不是立足于人的水平线以完成升高人类的过程;而是立足于人的水平线以外去超度人类的不济。】


在巨大的压力下,他独自欢欣,如鱼得水。这位“纵情者”不以人头筑成帖木耳式的胜利纪念塔,而是用文化的火山来高举素朴无华。那火山从不引人注目,也不触发人的激情,只在沉静中绵延出万千年的渐变;并吹出一个个新的种族、新的文明……沁服人心的德,不是公德,而是空前的私德,是天子无与伦比的个性化力量。

【注:如此看来,希腊式的英雄神话的后缀乃是达尔文式的生物进化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但天子观念的基础,却是中国思想的天人合。在天人合的体验世界看来,“类的进化”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新的类迟早会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思想精神。在这种意义上,对于任何一个种族与任何一个文明,只有类本身的“阶段性超度”才有意思。在这里,“存在”比之“进化”获得了更关键的价值。在这里,进化的线性,让位给超度的圈形;面的演替取代了线型的演进,相对的观念,取代了十九世纪欧洲中心论的达尔文式的科学神话。对于天子的再认识(但愿它不要背上“天子哲学”这样的黑锅),尊重每一个种族及其代表,区分各种文明并保持其纯净。对于天子的再认识,尊敬文化借贷的抵制者!】


初五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二〇章)

【初五,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五天。】


天子观念由来甚古。

【注:姑且不论远古时代的神话、传说(如夏初中康、后羿、寒浞的传说,足以构成一部“太阳神话”),仅从可证的史料看,末代夏王桀,号为“履癸”,癸,即十日之末(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商书·汤誓》引夏末民谣曰:“时日昌丧,予及汝皆亡!”是称夏王为“时日”,即活太阳。而红太阳,正是古代神话中的上帝之子,如《山海经》“帝俊之妻义和生十日”所表示的。

《汤誓》又说,“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其意思为:奉天行命的小子,即为新的天子;他所否定、征伐的,是失去天命的独夫,是其所代表的旧的种族与旧的文明。所以,一个新的天子,必要灭绝一个旧的种族、旧的文明。故商汤在率师伐夏前颁布的《汤誓》开篇处不写“夏王多罪”,而写“有夏多罪”:直指一个种族、一个文明的鼻子(其读者主要为本族和盟军,接近现代的“内部传达”)。只是在征服了有夏的种族与文明之后,他所发布的《仲虺之诰》中,才改变策略,去费劲地解释什么“夏王有罪,矫诬上天,(失去天命而继续冒领天命,是为“矫诬上天”──引者),以布命于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师”。可见其读者主要为敌族及其盟军,接近现代的“对外宣传”。这样,他表面上是在精神上孤立夏王,实际上却把统治民族夏族,整个贬为失去天命的贱民。征服统治种族、消解统治文明的方略,十分高超。商汤所开辟的整个殷代,承袭了夏桀履癸与商汤革命的史诗所开创的“天命──受命观”系统。

考察历史上所有殷王名号,均显示为“太阳天干”,如,太甲、祖乙、外丙、武丁、太戊、雍己、盘庚、廪辛、仲壬等,其中“丁”字尤多,共六位;但独缺末日“癸”,大概为避开夏桀履癸亡国的晦气。但这祛邪之术并不能阻滞天命的轮转,夏桀之后六百年,自称“我生不有命在天”(《商书·西伯戡黎》)的殷王纣辛,终于被周族覆灭掉,开启了鼎革天命的新页。有意义的是,周以后的文献“简称”他为“商纣”,省略了“辛”的称号。很明显,对“辛”的省略,表明商纣帝辛的“太阳天子”身份,已遭到扬弃。

夏、商千年,已有天子观念,但未有“天子”称谓。据考证,“天子”名号首见于西周贵族荣公所作的金文《周公彝》。所指为周王(或践周王之位的周公),意为代天宣命者。其时间是在周公生前。

而“天子”名号首见于经籍,则在《周书·康王之诰》:“太保暨芮伯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殿之命。唯周文武诞受若(即文王被囚之地羑里──引者),克恤西士”。

是称康王为天子,表明“天子”在代天宣命的宗教性以外,又增加了践位大宝的统治性。其时间是周康王加冕之初。从此,“天子”这神奇的名号不仅意味“天命之子”,还具有一个更深、更实在的含义:“天命的主人”。“天”,被我们理解为“反物质”的别名,也是对“阳”的原始表达。“子”,不仅是“儿子”,也是有大德大行者的称号,如“老子”、“孔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及宋明诸子。“天子”的用法,可以意指人格化的天,与“主权化的人”,互为表里。】


殷周秦以来的神权政治观,出于祭天仪式的便利,把“天子”定格为“皇天上帝的元子”,如《周书·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有王虽小,元子哉”及《诗经·商颂》“古帝(即上帝)命武汤”、“帝立子生商”,即属此类。其意在说明周王之德足以“自时配皇天,毖祀于上下。”然而,拘泥于如此定格,将使“天子”的内涵不能更多显露。

【注:那么,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应包合哪些内涵?为此,让我们先说“子”。

“子”共有五层合义:(一)古义为儿子或女儿。(二)由(一)引申为“人”的通称。(三)得道有学问的男子。(四)五等封爵中的一种,子爵。(五)地干之首,如子、丑、寅、卯。据此,解“天子”为“天之元子”系据“子”之第一义即(一)。而据更为进化的观念,“天子”理当还可以具备以下诸义:

(一)天人,即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二)混茫之天的道学问者,即天的灵魂、天的核心。

(三)天神系列中的一种爵级。

(四)天与地干之首的第一结合。由(四)我们可以知道,《钩命诀》所谓“天子,爵称也,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白虎通义》)所引)一语,并非无稽之谈。(四)则是(三)的一个变形,天子即是大地上与天合一的首席存在。而(一)(二)两义则更接近我们的“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

一,天子是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二,天子是天的灵魂、天的核心。根据这观念,有充分证据可以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潜书·室语》,唐甄,一六三〇至一七〇四年)】


为什么秦以来的明君与昏君、贤主和愚主,在作为“贼”的意义上同一?因为他们辜负了主、君、王、帝、皇这些名号原有的精神性与宗教性、神圣性,而仅仅将其等同于强权的御玺、屠刀的宝符。以至于“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之极哉!”(《潜书·全学》)这样的悲剧本身,也许反倒不是这些人面兽心的家天下的皇帝们的首恶;因为,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存的血腥就难以豁免。但毁损生存本身的精神(宗教的神圣的超越性)一翼,以补益生存本身的物资(权能的世俗的实践性)一翼,却比单纯的屠戮,更为残忍,是不可原谅的流氓行径。

【正是在“政治流氓”尤其是“流氓政治”的意义上,汉高祖和秦始皇、唐太宗和隋炀帝是毫无区别的。正是由于僭称为王者的伪善(单纯的残酷已非其首恶),他完全丧失了开垦历史荒田的机能,其主权的光轮一败涂地以后,剩下的只是残破凋零的髑髅。在这种残破凋零的意义上,唐甄所谓“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潜书·抑尊》),才庶几近乎真。既然政治流氓们已经沦为穷凶极恶、贪得无厌的家伙,那么唐甄的指控就是对的,何况他所描述的只是“自秦以来”的实况。然而如果把这些窃贼的犯罪推广到种族和文明的全过程,从而否定天子本体的宇宙性,那岂不是应了“夏虫不足与语冬”的话?】


天子之尊,其贵恰恰在于他是天帝大神的化身。

【注:两千年来,天子神器的窃据,天子尊位的堕地,其契机即在统权(如以祭天来保合太和的“天下执平者”)的消亡,而治权不断侵凌、蚕食统权以致上升为统权。如《论语·季氏》如此描写这一崩坏过程:“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其出弥下,其失弥速;治权愈强,天下愈乱,故“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孟子·滕文公,下》)的三部曲,自始至终是中国两千年来一以贯之的噩梦!】


圣王,即统权的人格化;诸侯,即治权的人格化;处士的横议,即针对圣王衰落、诸侯脱轨的统治权的合一(即“礼崩乐坏之后的专制”)而发。只可惜,“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钝、古人之大体”(《庄子·天下》),误把治权凌驾统权的权宜之计,奉为文明鼎盛的正经;遂使秦以来两千年的窃国大盗,得以安寝于天子的名号。

【注:在治权的无限膨胀下,专制、壅塞、凋敝、与日俱增;僭称天子者,加剧了社会法纪的败坏。对此,黄宗义说,“三代以上有法(即规约统、治权两相分离的礼制──引者);……三代以下无法(因统、治权两相合一而导致的政治专制、文化壅塞、社会凋敝──引者)。……三代以上之法也,固未尝为一己(指执政的治权之主──引者)而立也;后之人主,既得天下,唯恐其祚命不长也(尤其因为己失统权的精神性、宗教性、神圣性一翼,故心怀鬼胎而惴惴不自安──引者),子孙之不能保有也,思防患于未然,以为之法。然则其所谓法者,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也。”(《明夷待访录·原法》)】


三代以上的“礼”(即习惯法或“约法”),沦为春秋秦汉以降的“刑鼎式法”(即成文律或“王法”──引者)。“代之法,藏天下于天下者也。后世之法,藏天下于筐箧者也。夫非法之法,前王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创之,后王或不胜其利欲之私以坏之,坏之者固足以坏天下,其创之者亦未始为天下者也。”(《明夷待访录·原法》,黄宗羲,一六一〇至一六九五年)

三代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分离的方国自治之法。后世之法,即统、治权两相合一的郡县专制之法。此专制天下之法(“王法”),即“非法之法”。

【注:两千年来,僭称天子名号的军阀贼帅们,把治权的毒性与腐败堕落,发挥到了极致。为此,他们必须承担灾难的责任,为此,必须在精神的意义上揭露他们,在社会的意义上清算他们的子子孙孙。对于这样的伪天子,前人已经有所揭露:

“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偏将杀人,非偏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卒伍杀人,非卒伍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唐甄:《潜书·室语》)

这种伪天子所为,正是军阀、贼帅、蛮酋们的千秋功业。】


新一代的中国文化,有必要从政治权力的单一束缚下、从“政治挂帅”下解放出来,确立一种新的、天子本位的价值观:种族命运的体现者,高于帝王本位观、社稷本位观,乃至人民本位观等变形变相的原始部落的本位观。

【注:“为了天子”,即为那纯粹的、脱离一切治权的精魂!

只有他,能作为“超社会”的社会仲裁而发挥任何社会势力都无从发挥的“社会作用”。

“为了天子”,这是治本意义的“革新意识”。在近代以来寻求种族重振、文明复兴的历程中,革新者们已经朦朦胧胧意识到,复古之道与振兴之术之间,具有风骨般的关联:

“君子之为治也,无三代以上之心则必俗,不知三代以下之情势则必迂。”(《默觚·治篇》,魏源,一七九四至一八四四年)】


三代以上之心,是文化民族的心,是体味天子之心。三代以下之情势,是费拉民族的情势,是天子观念的沦落史。我们的创举将是“夹缝中的求存”,在沦落中重见万古常春的中国心。

【注:《五经》者,天子之行迹也:

《书经》,记载了古圣王的“事”(即言行。言,语言的行为;行,行为的语言。所谓言教与身教将在最高意义上合一为“事教”,即“殷鉴”)。

《易经》,论证了古圣王的“德”(如天子之仁。反观孔子论仁多多,都只是因为天子息、圣王死,其行事的统一之仁,散在四方,不复可见,于是迫使不在其位的“素王”追忆之,“述而不作”之下,复古之情可见)。

《诗经》古圣王之风化。

《礼经》古圣王之仪式。

《春秋》记载圣王殁世之后的乱离,唯有乱离,构成“历史”二字的内涵。】


初六

 变形与前景(二一章)

 【初六,一个气节向另个气节过渡的第六天。】


天子观念的历史表明,“天子”比之“仁义礼智信”甚至比“圣”等观念,起源更早。天子是介于原始信仰中的“上帝”与“人王”(“圣人”)之间的中介,正因如此,天子兼有“上帝”与“人王”二者之长,具有其他观念无法包容的内涵广延,所以,“天子”可随历史迁化而经历变形:

(一)先秦的地方自治或曰间接统治(即,“王道”)时代的宗教型观念,视天子为“上天之子、天人中介”。

(二)秦至清的两千余年中央极权或曰直接统治(即,“霸道”)时代的政治型观念,视天子为社会的主人。

但“天子”的潜力,远非限于上述定义,他与时俱化的变革,不会中止。新的天子形象,将以生态观念而君临世界,天子作为“人化的自然”的一面,即将揭示。他揭开“地球文明的时代”,清洗古代的天子观念,使之生辉。因为即使最古老的天子观念,也还是来自“对生态环境”(如“天人之际”)的深刻悟性。

【注:“天之以动,地之以静,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时五行、神鬼人民、亿兆丑类、变易吉凶,何非气然?及其乖戾,天之尊也气裂之,地之大也气动之,山之重也气徙之,水之流也气绝之,日月神也气蚀之,星辰虚也气陨之;日有昼晦,霄有大风,飞车拔树,偾电为冰,温泉成汤,麒龙鸾凤,蝥螟贼蝗──莫不气之所为也。”(《潜夫论·本训》,王符,八五至一六三年)这“气”,就是天子的运化;这“为”,就是天子的自然。他的乖戾,乃是宇宙的劫数;他的运行,是对万物的祝福。天子是空灵的历史,推翻交椅的实体。其使命,是向一切世俗的权力(包括他自己的肉体和社会关系所体现的那种权力)宣战,并揭露这些权力的短暂和虚幻。他不被权力所朽。这样的护民者与牧民者,限制并调节人造机器对人性的压抑。】


世界无天子,则不兴。不是中土兴天子,而是天子兴中土。作为无宗教者的脊柱,若是失了这超越性的期待,又将退化为文化的无脊椎动物!无论如何,必须制止这种名为进化实为颓废的堕落。政治的统治已经衰老,如果不能注入新鲜的生态力量,只会毒性日增。宗教的信条已失信任,如果不与生态的思想重新结盟,岂能把握往日雄风?

生态思想的复兴,是一张王牌:既能说服现代科学,又能接续古代精神,还能兼容中古政治的,形成人的最纤细的艺术神经的震颤。它,为自然的平衡,抑制过度的欲望,不该戴上“反人道”的恶名。

【注:人们生存的依据,无不来自生态系统;人之所恨所受,除生态其谁?既然人的最大利益也与生态的平衡契合如一,那么人的本能除了“利己”之外,确实还需要另一个方面:为了人所由来的生态系统,而“克己复礼”。克过度之己,复自然之礼,有时需要适当地舍弃文明自己。而天子作为“代言者”,实为最高意义的自我舍弃:“天子所以有灵台者何?所以观天人之际,阴阳之会也。揆星辰之征,验六气之瑞,应神明之变化,睹日气之所验,为万物履福于无方之原。”(《白虎通义·辟壅》及《续汉志》引《礼纬·含文嘉》,班固,三二至九二年)天子的灵台,为万物履福于无方之原!】


他是大自然的录音师。

由他嘴里吐露的真言,发于自然的肺腑。

“以前我雕刻人类的愿望,现在我录下自然的默示。”

这样的生灵,实与宇宙本体互为表里,只因宇宙大而复杂到人无以认识的地步,所以,人只是能通过“他”去体察宇宙。这样的生灵,是自然本原的流溢,只因本原难被人的感官捕捉,所以,本原便在“他”身上投影,呈现一切善恶,一切吉凶。

【注:正是在这意义上,我们说,应该从象征性的角度重新理解《天人三策》(董仲舒《对贤良策》)中的天人感应说(如“谴告”与“祥瑞”):“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天下之人,同心归之,若归父母,故天瑞应诚而至。书曰:‘白鱼入于王舟,有火覆于王屋,流为乌’,此盖受命之符也。……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而妖孳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上述所论,虽拘于政治观念,但已含有生态思想,故解此论时,当拓于人类学的领域,即从人的种族与文明出发,对“我们的王”作更宽泛地理解。所谓“符”,即象征;所谓“自至”,即受命于天;而“非人力所能致”一语,用现代术语说,即不能以选拔、荐举或“普选”,来决定人间的终极价值。】


“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春秋繁露·同类相动》)这也许是“自然主义”的,但反对的是人类中心思想,所破坏的文明领域内部的生态平衡(如各安其序、各守其位的精神支柱)。

【注:人类中心思想退化为种族中心思想,一发不可收拾,摧毁了种族之间的生态平衡(如现代世界人种比例的破坏),最后,广大自然界的生态平衡遭到系统打乱。视人为物的精神病、视物为人的恋物癖,像艾滋病一样成为浪潮,席卷世界。在这人自己一手造成的夹击下,绿色和平运动兴起了,但绿色和平者毕竟还是人类中心的信徒,所以他们无法知道:要恢复自然界的生态平衡,则必先恢复种族的与文明之间的适当比例──这恐怕是现代的西方人无力办到的。因为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完成一场包括宗教、科学、艺术、哲学、生活方式在内的文明转型,甚至种族转型,甚至塑造一个“相应的种族”。】


生态平衡观,是二十世纪的大规模屠杀(人对人的大屠杀,人对自然的大屠杀,以及科学对人性的大屠杀)的反思。人对宇宙的新理解,是以如此大规模的死亡和绝种为基础的。农药化肥万能论、机器设备万能论、战争革命万能论……等一系列“立足于机械唯物论之上的科学信仰”,给人带来的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浩劫。是自然意识的曙光,照亮了生态平衡的圆镜。这圆镜流露的欢喜、澹泊与宁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对自然的深刻意识,是生态平衡的保证。长期的适应,使人类把生态关系的关照化作新型的本能,这本能是以“良心”、“报应”、“慈悲”等词汇来表达的。如在佛教的术语中,“生态思想”就用“佛光”、“佛性”来表述。它以良知的彻悟,来达到科学达不到的天然屏障,在根子上维系人与自然的协调。

【注:工业文明粗暴地践踏了这一关系,使生态平衡的世界秩序受到破坏。于是,“新的世界秩序”不得不诉诸炮舰甚至核威慑,各种僭主专政应运而生。人在追求自由的时候,反而遭受更大的奴役。反自然的人不但自食其果,还逼迫自然之子强咽这苦果。这太苦涩,足以使正常的人发狂,还使许多文明灭绝,许多种族陷入贫困。这种疯狂先在西方的殖民地和附庸国流传,四百多年后(1492──1917年)终于传入西方本土,西方人开始自己强迫自己来接受恐怖统治。而生态平衡的观念,正是与“对这一恐怖进行清算”一同发展的。但是西方人毕竟还没有忘记他们的科学至上,还没有放弃他们对技术发展所抱有的幻想,甚至没有减弱对人体的崇拜。于是,他们便用科学、技术的生态平衡观,来说明自己对自然的理解。这十分可悲。但天籁毕竟被听到了,以其成熟的技术文明,以其浪子回头的忏悔,还可以得救。而现在,素以自然之子自我标榜的东方人,反倒充耳不闻,甚至比西方人还要自甘堕落于机械文明的乌烟瘴气中。现代的东方人,偏偏执迷于十九世纪的西方幻想,企图死死抓住业已破碎的梦境。这“战斗前的深沉死寂”,不能窒息有志者,他们确认,东方人一旦年轻到足以重新理解自己的地步,就再也按捺不住复兴的步伐,并以自己的意态“走向世界”……古老的自然尚未崩溃,它再次焕发活力,它鼓荡、它激愤、它冲出框架,以天籁,取代人的呐喊。】


一种节奏,隐约然而宏大──那不正是一个新的种族与文明在其诞生之际,所触发的阵痛吗?不论你是否欢迎这发作,他总要来的,并以森林般的生长力、火山般的催化力、金属般的切入力、洪水般的渗透土、岩石般的张弛力,斡旋文明于世纪末:“故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欲以天之为政于天子,明说天下百姓,故莫不刍牛羊,豢犬彘,洁为粢盛酒醴,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我未尝闻天下之所求祈福于天子者也,我所以知天之为政于天子者也。”(《墨子·天志上》)

生命之祖的权能,秉承生态;宇宙代表的尊严,来源自然:“故天子者,天下之穷贵也,天下之穷富也;故于富且贵者,当天意而不可顺。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墨子·天志上》)

【注:天子,是原发的自然力,在人间的显现、发作。每隔一定周期,他要重回人间,洗涤文明。这洗涤有时体现为和平渐进的改造,但更多则演成“毁弃──重建”的浩劫。自然力对文明的这一反弹,常常不可遏阻,因为它不是从文明外部以强制力切入,而是从文明内部,以渗透的方式,生长、膨胀。这浩劫,常在杰出人物的心中萌生,以他们的思想为媒体,掀起狂风热浪的革命。这洗涤,是由文明自身的污垢激成的,在更深的层面上,是为补救种族的缺失而发。】


对于天子,文化不过是其说服群众,建立秩序的一种手段:“祭之日,王被衮以象天。戴冕十有二旒,则天数也。乘素车,贵其质也。旗十有二硫,龙章而设日月,以象天也。”(《礼记·郊特牲》)至于他的本心,却并不尊重社会的偶像、文化的伎俩(如“象天之术”之类)。他的职能,是为种族的发达而斩文明的荆棘,他需要象天之术,仅仅因为,(一)在仪式已经崩溃的地方,必须靠神话来接纳文明之种;在结构已经瓦解的时刻,信念就成为决定命运的力量。(二)一场社会灾难,就是思索天命者受到拣选的盛大节日;种族的危机,正是文明新生的契机。

【注:一百年算数吗?一千年算数吗?或迟或旱,原发的自然大总会再临,以人类可以理解的暗示,或人类难以接受的浩劫,召唤一个绝境中的种族,发动生存方式的革命、文明模型的转换。

三千年的历史、五万年的演化已经教会了我们:百年不过一瞬,千年也可稍待,何况数十年间?】


“非忘象者,则无以制象。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斯盖功用之母,象数所由立。”(韩康伯:《易注》卷七)

【注:唯有如此“忘象”,天子摆脱负累、断绝妄念,从一个星球,进入另一个星球。】


初七

 象与德(二二章)

 【初七,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七天。】


“天子者,与天地参。故德配天地。与日月并明,明照四海而不遗微小。其在朝庭则道仁圣礼义之序,燕处则听《雅》、《颂》之音,行步则有环佩之声,升车则有鸾和之音。”(《礼记·经解》)如此圣德,不是文明之果,而是自然之实,是从宇宙诞生之初就注定要光大不已的宇宙密码。

【注:象与德,时时被理解为表与里。《荀子·非相》则在反对世俗相法的论辩中,不期然地保留了有关天子、圣王外部形象的原始资料。

(一)帝尧身材过长,帝舜身材过短,且尧舜两人都有三个瞳仁。

(二)再看夏、商、周三代的开辟之主:死刑犯(鲧)之子夏禹,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夏台的在押犯商汤半身偏枯,羑里的服刑者周文王的身材过长,而名满天下的周公则像一株枯折的树干。

(三)据《史记本纪》,秦王嬴政“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汉王刘邦“隆准而龙须、美须鬓、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都是异常之辈。

(四)那些被天命所弃的帝王,也有异状,徐偃王额头低窄,但是夏桀、商纣却魁梧秀美。

(五)至于名臣,则皋陶的面色有如剥了皮的瓜菜,伊尹没有一点胡须,傅说则是个驼背。

象与德,不仅是表与里、实与名,还是同体同构。】


《大戴礼·五帝德》如此描写天子的德行:

(一)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他的生长过程仿佛退化过程,从独一的“神灵”演为泛泛的“聪明”。第三项“弱而能言”还保留了神灵的遗绪,“慧齐”、“敦敏”就日益世俗化了。这种退化,显然是一个中和:汇自然力入于社会体。)

(二)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依据自然的五气,设置人类的五量;针对种族的万民,揆度文明的四方。)

(三)教熊、罴、貔、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只是在战时,即非常危机时刻,才可以纳自然之力于文明之轨;否则,不可改变自然与文明间的主从关系。)

(四)黼黻衣,大带、黼裳、乘龙云;以顺天地之纪,幽明之故,死生之说,存亡之难。

(他的舆服之盛,应合天道:黼黻衣,象征天地之纪;大带:象征幽明之故;黼裳,象征死亡之说;乘龙云,象征存亡之难。生于天地之纪,终于存亡之难。这里的存亡,就是种族与文明的气数,而非一身的大限。而这里的种族与文明的使命,被置为天子最终的归宿。)

(五)历离日月星辰,极。畋土石金玉,劳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天子的功能是使文明与自然保持平衡。所以,他依据自然的周期,建中建极。他劳心畋(原意为畋猎,引伸为整治、收获)土、劳力畋石、劳耳畋金、劳目畋玉,分别创造了农事、工业、兵事、礼仪。他又节用自然资源,给大地以休生养息的机会。)

(六)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死与亡的区别:死是一身之亡;亡是体制(“神”)之死。体制死后,遗教不散,是柔胜刚的证明,是精神对强制力量的胜利。三百年深仁厚泽,恰合古代王朝的常数;再加上此后二百年的衰世,正应“五百年王者兴”的谶言。)

【注:“《康诰》曰,‘克明德’;《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无名氏:《大学》)自明者犹如太阳,无须外物以自光。克明峻德,即恢复被后天之尘所蔽障的先在的神明之德、宇宙密码。峻德,朱熹《大学章句》释“峻”为“大也”,实误。形容“德”何以用形容山的“峻”?因为“峻”与“俊”、“骏”均有“极为杰出”之意,其共通处恰在于其右半部份,为帝俊的古称,即古老的上帝。峻德,即神德。如此自明,则“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无名氏:《中庸》)】


再看《山海经》里有关天德、帝德、神明之德的描述:

(一)“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义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经·大荒西经》)

(这是自明者的诞生,也是生命之神的序曲。日的自在与人的蔽障(如甘渊),鲜明的反差,凸现了生命的起伏。)

(二)“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义,士月十有二月。”(《山海经·大荒西经》)

(这是生命之神的变奏。月有盈亏,但作为“不完满的象征”却向不完满的人类指示了完满的可能。)

(三)“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山海经·大荒西经》)

(这是生命之神的通天之歌。五采鸟,来仪的凤皇。作为上帝的下友,身兼地坛的司仪、守护,显示了精神的飞腾。)

甲,关于五采(同“彩”)鸟的具名,《大荒西经》说“有五采鸟三名,一曰皇鸟,一曰鸾鸟,一曰凤鸟。”

乙,关于五采鸟的活动,《大荒西经》说,“鸾凤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

丙,关于五采鸟的功能和所预兆,《海内经》说,“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

(四)“卫丘方员三百里,正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为舟。”(《山海经·大荒北经》)

(这是生命之神的超渡之歌。扎根大地的竹,载入渡过原本不可渡过的深海。)

(五)“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始去恤下地之百艰。”(《山海经·海内经》)

(这是生命之神的降临。“帝降夷奔,革孽夏民”《楚辞·天问》:这是种族的革命,所以,东方夷族的首领(夷羿)所革之对象,并非西方夏王的孤身一人,而是夏民的万众,即革除夏的种族与文明。帝俊,因此创造了生命之源(人称此为“自然”);又为人的种族辟开生命之道(人称此为“文明”)。

【注:至哉峻德。

他的声音充满神奇、魅力,尤如浩大智慧海的隆隆涛声:

“不是我要化育世界,是世界期待我的化育……不是我渴望世界,而是世界渴望我。”】


初八

 人的生命本质(二三章)

 【初八,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八天。】


人的生命本质使他和蛆虫间也有某种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使他无法拒绝单调的循环,吸入、排泄、交往、繁殖……成为“实践”的卑劣始点与污秽终点,而“更高的目标”则往往是服务于卑劣之始和污秽之终的幌子罢了!作为点缀与奢侈品的“更高的目标”,是常常不得不屈尊的。对此,被马克思主义者供奉在“唯物主义祭坛”上的扬雄,曾有如此痛切的自供:

“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其所循也大,则其体也壮;其所循也小,则其体也瘠;其所循也直,则其体也浑;其所循也曲,则其体也散。故不擢所有,不强所无;譬诸身,增则赘而割则亏。故质干在乎自然,华藻在乎人世也,其可损益与!”(《玄莹》,扬雄,前五三至后一八年)于是“点缀”一词的深入意义在此被揭示了:缀于自然之点(即作为实践目标的始点与终点)之间的人为装饰。人的生命本质因此也是文化的本质。人的文化说到底,是以人的欲念、动作为其轴心的,正如人的欲念、动作是以人的生物基础为轴而旋转的。生命与文化的本性、赋予人的社会不屈不挠的走性趋向热、趋向光、趋向食物、趋向伴侣、趋向后裔。这种走性是从最原始的浮游生物那里继承和借用的。三纲五常也罢,成文宪法也罢,都是这一走性的外延。浮游生物必须抱团成堆,方能相互依存;浮游生物必须欺软怕硬、避害趋利,方能组合生物之链。

【注:这不仅是原始的“秩序”,也是时髦的“道义”!所谓“社会结构”无非是在如此走性支配下的一个游泳场地罢了,固定的框架只是一时的张力及均势使之然也,所谓“世态炎凉”,才是这游泳场地的法则。而受人诟病的“势利眼”,正是游泳健将们发迹的诀窍所在。

伟大的哲学家们一直在鞭笞这一走性,但结果怎么样呢,甚至连这种鞭笞本身也是被这种走性所驱使的。可见,要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去改造社会、文化甚至是人本身,简直匪夷所思。这与试图通过打击影子来打击实体的巫术,在性质上是完全一致的。】


由理念重塑本能,并从此(对规范的革命)去创造新人的努力,因上述症结而不能不失败。本能得自遗传,而遗传作为“自然的作品”,经历了数亿年的著作及改写,又怎能不经遗传的方式而被“人的努力”在一夜间突然涂抹?人性在遗传领域以外(如“世界观领域”)的不变,使迄今为止的一切乌托邦试验都惨遭失败。在现有条件下,充分发展了的生命形态,反而缺乏应变力;因为充分发展意味潜力的充分消耗。而充分的顺利,常常导向充分的矫揉造作;充分的幸运,摇身一变为充分的愚惰,这更是人性的常轨。而唯有含苞欲放的状态,才是内在生命的极致;全面的开放,反而丧失了方向。如果天上出了十个太阳、地上出了八个磁极,人间的方位将不复存在。

【注:苏联医学科学院基辅老年学研究所叶夫根尼·波德鲁什尼亚克提出:在宇宙和地球能量的相互作用下,同时产生了生命和衰老,并在淘汰过程中固定为动植物世界的复杂生物系统。我们星球上所有的活东西基本上是由四种化学元素──碳、氮、氧、氢构成的。它们的不断接触产生了新的生物系统,要破坏它们,就是使它们分解,然后死亡,借助外部和内部能量就可以做到。能量同时影响生物系统的所有结构。结果,人类掌握大自然和认识世界,但遗憾的是,却在缩短自己的生命,加速衰老过程和引发一系列疾病。】


推广而言,任何一种社会、文化甚至生命本身的“成功”,都埋下了日后败亡的隐忧。胜败不仅是兵家常事,且是宇宙的机理:胜败不仅相形,而且互动──恐龙的无比成就,招致壮烈的灭绝;昆虫虽然渺小,却获得夹缝中的生机。越伟大的成功本身,就会引出越大的挑战,也就使得成就者的处境变得越加困难。所以,在现今的野生动物中,越是伟大尊严的,就越陷入亡国灭种的困境,以致沦落到必需人类杀手予以“保护”的惨境。而被人类厌恶的小小害虫(如老鼠之类),却坚定不移地奉行独立自主的外交方针──“工业化其奈我何!”这真应了“卑贱者最聪明”的谶言。因为“卑贱者最聪明”正是直销集团、老鼠会、共产党、庞氏骗局的宣言。

【注:再看自命万物之灵的人,其文明的前途虽难断言,但其种族的发展似已达到顶点,再以后就可能是明显的下坡了。于是,现在的人类每一点智力机能的进步,都是以身体机能的衰退为代价。现在,人正竭力以医疗技术甚至遗传工程去填充这一衰退所留下的人体废墟;但从长久看,这种饮鸩止渴很可能使得人的身体机能完全听凭智力机能的摆布,从而造成身体机能的进一步衰落。人不仅是“灵魂阶梯”的产物,也是“躯体阶梯”的产物:灵长动物的品质──杂食动物的根性──哺乳动物的爱好──爬行类的性格──两栖类的本能──鱼类的特征──浮游生物──藻类植物──无机物质……在人身上是并存的。】


魏·曹丕在《与吴质书》中感叹“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其实,人活着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负荷着全部动物祖先的基因,即使最伟大的天才,在其生平的大多时间里,也是一具行尸走肉!如此层垒的众多“根性”,是人在整个命运中不得不背负的十字架。它们不仅是“史前的”,且是“前人类的”;但正是这些兽禽鱼虫性,构成了“人性”的基础!甚至是宗教、哲学、艺术、虚无主义以及科学之母……人的种族与文明之所以历百劫而继绝世,与其说得助于高级智慧,不如说得力于这些来自远祖的“低级本质”。它们像植物的根须,深入黑暗的地土,抓住洞府的岩壁,使生命立于古老的磐石──即使花蕾尽落,茎叶全凋,依然枯而不死。

【注:每一个人都好像一个扇锤,而我们的全部祖先(包括那些动物)就像扇面一样放射状地展开……它们迄今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即使在一万种意义上,可能出现的“新人”也无论如何摆脱不了这根蒂意义的生命本质!既然如此,那新人之新又在哪里呢?

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尽管披上了种族与文明的盛妆,却依然如此难被理性所信托,那么骄傲的人们,你们又该信托什么?】


初九

 在这索然无味的世上(二四章)

【初九,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九天。】


在这索然无味的世上,若是失去了天才的冲动,那“精神的玫瑰色”将荡然无存。刻板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势必露出阴沉可怕的本相。没有经历精神陶醉的心灵,当然可以凭借生物的本能活下去,因为动物生活的快感,倒也不失为他的补偿。但是,对于一颗已被开发启迪的心,由于他看到了快感后面的轮回和轮回后边的无限空虚,一切的一切尤如转瞬而逝的烟云……是的,他并不是在为烟云的消散而悲戚,他是从烟云的本相看到了人生的无意义性。他也不是在为命运的无常而哀伤,并因此在人群中感到孤独。于是,仅仅埋头于人的生活,岂不等于沉溺在阴霾里?

【注:在幸福、美满中了此一生……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感觉中,缠绵于情绪的纠葛……这些动物生活的日课,究竟在哪里值得羡慕呢?净化的感情被压抑,明彻的灵台蒙尘垢……这究竟哪里是可取的呢?

但现代文明,正以商业化的手段肆意鼓励这一倾向,它击溃精神的价值,逼迫每个人沦为商品的奴隶。一时取悦人而最终害死人的娼妓,成了人生的极致。无怪那位晦涩的犹太小说卡夫卡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小甲虫与人有什么区别?庄生与蝴蝶有什么不同?仅在丧失了思想的能力上同一(法国的笛卡尔和巴斯卡也曾这么推断)?现代的丧失了思考能力的多数人,正在以伪基督之名,对爱好思考的少数人,进行专政和洗脑。或以专制主义手段,或以民主主义方式,从各个方向上,把生命的精华聚而歼之。

【注:天才,就是逃避这甲虫命运的人。迎接他们的是一种陌生的险恶。无名的悲哀,成了他的精神特权,成了他与人们保持距离的标记。他的灵魂不得安宁,仅仅是因为他厌倦了平凡的生涯。日常的休息和欢乐不能使他轻松,而使他沉重。岁月忽忽,神秘的偶像也成为尘土,超凡的星空越来越远。关山千万重,何处是归程?】


必须使超人退伍!我们方能望见天子的项背。天子拥有“鼓舞”而非“引导”的本能,他如此相信历史,以致历史热衷于破碎他,把他的能量吞噬到自己的洪流中。正因为他相信历史,他更热衷于破碎历史,以便达到天人的一致:“太和,和之至也。……阴阳异撰,而其氤氲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也。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曰太和。”(《张子正蒙注·太和》,王夫之,一六一九至一六九二年)如此太和,无所不在,既在人类中,也在万物(包括植物与动物)里;既在和谐中周旋,也在冲突里窝藏。天子与人类的关系,并非“新种与旧种”的进化;而是同一种族内部“不同的种族职能”之间的反哺。天子作为生命现象,是倚于种族又催化种族的。

《书经》说:“凡厥庶民……以近天子之光,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若无“天子之光”,将不会有一切种族与文明;旧的庶民将在天子之光的核爆中死去,新的庶民赖之以生,所以,仅仅“接近”天子的光就足以改变命运。人与天子的关系,不是由之而生,就是因之而死。天下的塑造者,将以新的基因化育新的庶民,将以新的哲学拣选新的庶民。新哲学将以性灵来支持天子即“宇宙的大理性”。尽管这理性常被匡守习惯的人们视为“浩劫”(我们当代的科学理性主义,就是这样一种匡守习惯的势力)。

【注:伟大的时辰只有片刻,而他的等待却毕其一生。草草一生,人们都嫌短促,他却感到过于漫长,他原来需要的只是瞬间,并不奢求年复一年。但命运仿佛遗忘了他……由于专注内心的世界,他观察外界、对待人生,完全是透过内心进行的。因此,他难以与环境的污染相安无事,难以与行尸走肉取得协调,他于是使自己处于“日常生活的不设防地位”,因而极易受到伤害,无怪乎人们说,天才是脆弱的、费解的。而对缺失这块宝地的常人,成群结队地苟活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们因此拥有更强更贱的日常的适应力。

英雄的骨灰,只是在历史的旷野中,才散发奇异的馨香来!这不是生物的诱惑,而是观念的魔力──是“历史的化石”、通神的金字塔。社会并不懂得他的意义,而可能知晓其奥秘的王者,却极力扑灭英雄的生命,而后供奉它的骨殖。所以英雄的骨灰,比英雄的生命本身,有者更多的生命意义!对同时代人,英雄是危险的、捉摸不透的,要和他和睦相处是极难的。因此,排挤他、打击他就构成生活的当然部分。正是“天才──英雄”命运中的这种悖论,使得“超人”思想崛起。超人力图克服天才的脆弱、英雄的孤独。然而,“超人”太实在也太物质化了!他只能激起有限的(即受到种族规定的)想象力。正如受人崇拜的“英雄”太多歧也太重嗜欲了!“超人”这种达尔文式的直线进化的结果,似乎不懂得宇宙力量的突发性。】


普遍的天子是“本体”(假如我们的智能强到足以承认他的地步),也是本体与现象世界之间的沟通者。即,人是通过天子、透过天子之光,来认识他们能够认识的一切。同时,也是天子把“本体”带给现象世界,从而把某些人从现象世界升格到了本质世界。没有普遍的天子,便没有本体的显现,也无法激起人们关于不朽和转世的思想。

【注:有怎样的天子,就有怎样的本体,就有对本体的怎样意识!这意味着,普遍的天子不一定非得人形不可;干脆说,他现在还没有化身或注入一个人体,使之成为“云行雨施发布密码的人”。而在幻化为人之前,天子对人类的影响当然是无意识的,是朦胧而间接的。人的生存、意识、历史,受其宰制而不自觉;在他面前。人类成了忘恩负义的东西。】


天子是人的一点灵犀!若失去天子,生活的单调将使人沦为雅利安女人那样的肉弹。天子不是外于人的客体,而是沟通灵与肉的一点星光……“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因为天子的征伐乃是对世界的整合,是对种族的张扬、文明的完成。这种观念,早在甲骨文时代就萌芽了:

“辛亥贞:王正尸方。”(《粹》一八六)

“王来正东方。”(《缀》一八九)

原来“征”的本义是“正”。

“征夷”思想,溯源于此:使失落本性的人,回归正道。

至于西周,征的观念,又有发展:“唯王正邢方。”(《乙亥鼎》)

征夷成了王的特权。

【注:天子不是一种工具,而是一个目标!而且,只有当我们把他作为终极目标,他才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救助的、超渡的工具性使命。这正是所谓“爱恋生命的反失去生命,舍弃生命以跟从我的,则必获得永生”的意义。不是工具的天子,却是种族本能的奇迹(在生物学意义上,“本能”正是一种“生存的工具”)……他是从种族的泥潭中,生出的一枝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带来尘世以外的清香和种族以外的气息。他说,只有告别这个种族,才凸现出这个种族。

他说,“人本主义不可能带来持久的净化,相反,人本主义像放大镜一样放大了实在的人而非抽象的灵,所以,逼迫年轻人犯下更多的罪恶!人的劣根性迫使神的出世,哪怕这仅仅是为了人的利益!”】


在除此(“正”)之外的所有领域,这世界的创造者,都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他岂能成为一个专家?岂能成为一部机器?一种没有热情的动物、一部按程序工作的电脑、一些逻辑精密的软件,是不能与他并驾齐驱的。

【注:拒绝生命的丰富性,变成技术的附庸,不是天子的特长。所以他热爱“业余王国”,热爱游历不已。熟悉了,就厌倦了。厌倦了,就重新开始。所以,他被既得利益的特权集团所痛恨,受到知识地主的围剿、文化窃贼的批斗。

纯净的青年比丰富的老年,更愿意接受天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沦为专家,没有踏上越走越窄的归途。】


初十

 世上有两种英雄(三五章)

【初十,一个节气向另一个节气过渡的第十天。】


世上有两种英雄。一种英雄出自本能(如音乐家莫扎特)。一种英雄出自绝望(如音乐家贝多芬)。

【注:前者类似行动家;后者类似思想家。出自本能的英雄行云流水,体魄强健,他的英雄气概寓于身体的机能,乐天而达观。出自绝望的英雄则是悲观主义者,他的达观仅仅源于自我的克服。本能力量的这一革命,使他藐视机能的自大──再强健的机能总会衰颓,并因其逝去的荣耀而格外屈辱。】


“人们能移容忍儿童的天才。但是当这个儿童长大成人以后,他的天才就不能为人所容了,因为在成人的世界里,嫉妒和金钱占据着支配地位。”(摘自《莫札特的故事》)而天子,就是要在成人世界之上,再置一个更公正的权威与监护者,以便成人也能像天才儿童一样受到宽容。天子在这种意义上,要化育一代不知嫉妒的蛮人:不仅要野蛮其体魄;而且要野蛮其精神。尤其,为野蛮其体魄,必先野蛮其精神!天子要创造一种充满原野芬芳的清新,然后新的物种方能倘佯其间,昂首阔步。此时,也仅仅是在此时,生命该是高于一切。思想、艺术、甚至征服世界的壮举,都不过是广义的生命的附庸。附庸风雅,尚且遭人诟病,附庸腐臭呢,算是什么?衰弱的人,萎靡的人,创不出精辟的思想、奇异的艺术、辉煌的征服;甚至理解不了这些……因为人们的盛衰枯荣,说到底都是以自己的肉体机能为度量衡器的。

【注:衰弱萎靡的人,即使面对一切奇迹,也不会惊叹。而惊叹却是一切奇迹作为的始点,只有能够能震惊的心灵,方能重新组合世界,直至酿出足以安慰他的醇酒。生命的度量衡器投影在他所创造的东西上,尽管这些东西不能离却生命而独立,但却永远在等待强而有力的心灵去捕捉。能够鲸吞伟大事象并理解高级文化的心灵本身,就包藏着如此“病态的内在的美”!否则,粉碎万物又再造万物的宇宙潮汐,又怎能与之共鸣?否则,他又如何以其独特的属性,捕捉宇宙的普遍?

这内在的病态的美,驱动世界史。

这美,扬弃一切英雄,这美,抵达天子的境界。

什么是天子?为此,我们可能还需要整整一个世纪,方能领会。】


孟轲的著名命题是:“大人者,不知其赤子之心者也。”他的使命是:“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在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孟子·尽心·上》)所谓赤子之心,是指人的天然状态,即那种难被文明的奇技淫巧所扼杀的高贵性格,而能保持这独立不羁的精神者,即为天地的“同流”者。他们的个性如此强烈,他们的意向执拗不休;“所过者化”,只要坚持就能影响他者;“所在者神”,磨灭不掉的即为“万古常春的中华心”。他们上下超越,故有轻蔑社会时尚的浩气,达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合其吉凶”的自然极致。

【注:能做圣人的,在生理上必非常人(或由遗传禀赋得来,或因后天遭遇获致,或从自我修炼取得)。否则,他岂不会因为缺失精神革命的生理阶梯,而无从完毕精神的成熟,无从成全天道的往还。若非在生理上异乎常人,他又怎会热爱常人所畏惧的精神事业(而不是什么“文字工作”)、“学术职业”、“教育行当”?若非异于人,他要么装作热爱精神事业,那么,这时他是伪善的;要么受困于两端,那么,他不得不进退维谷。】


“睿作圣。”(《书经·洪范》)

圣,仅仅被定义为一种杰出的才智(睿)。

“大而化之谓之圣。圣而不可知之谓之神。”(《孟子·尽心·上》)

就上述意义而言,天子是神而不是圣。天子的仆从因而取天子而弃圣人。为此,有时不得不借取民间信仰的风力,以播扬庙堂文化的谷糠。天子的仆从,是世界的征服者;他们的祈祷,就是献给天子的奏折。

【注:中国文化之敝,即在“伪”,在士大夫与民间的分裂。

天子合一支配历史的权能,而非翻新圣人治国的名号。他的社会功能类似于吐蕃的活佛,穆斯林的哈里发,欧洲中古的教宗。衰颓的中华,必须结束两千年来的非种族状态,必须结束暴君与暴民的轮番奸邪。

我们的批判指出:皇帝出于流氓,是中国“秦至清长城时代的二十五史的特征”,而在先秦三代(夏──商──周)的另一种结构中,并非如此。在日本,血腥的流氓是由幕府将军来充任,不是由天皇。这是由于日本还保持了中国的古义。所以,秦至清长城时代的二十五史,实际上消解了天子的神圣观念,结果以号称皇帝的无耻暴君(仿佛日本的幕府将军),僭越了全能的天子。全能的天子,当然不同于古代的圣人。因为他是决定种族形态和文明方向的力量。】


天子弃生命,并不像是和尚那样要用生命的化石做成“舍利”,以供群众的膜拜和官方的封禅。天子的骨灰不是生命的遗烬与残渣,而是生命的浓缩;新的生命可以通过他的密码遗传来复制,舍利却无法通过死亡来收获。所以,他是白舍利(骨)、黑舍利(发)、红舍利(血)的反对者!如果借用舍利的名号,则毋宁说他是“蓝舍利”的主人:空前的蓝舍利,不来自肉身,而发乎精神,仿佛三年而成的碧玉,纯符号的精灵!蓝舍利,玲珑剔透,可以鉴照万物,可以辉映百代。

【注:如此,他无缘得见他的国度,他已无法等到自己的种子长成参天大树。他不能亲自品尝辛劳的播种所得的收获,因为他是天子。他代表根本的转折与新奇的生成。在他的梦中,他的国熠熠发光,……若是他的国真的降临了,可能也不会有这般美丽的!他的思想比任何实在都更实在,因为他的思想带有强烈的、颠覆性、抗时间性、超现实性和预知功能。凡是他说了的,迟早总会来临;凡是他默示的,就一定成倍偿还!他留给世界的遗嘱,是一部无字的天书,需要无数智者去破译、解释。他的遗嘱不能在他的话语中寻章摘句,而要从他的全部生存状态去发现。】


为一部巨著的诞生,有时,需要一个历史的事变。为一种思想的传播,有时,需要世界本身的摇撼。

【注:他的心冰封如铁,他的书纯净似雪。他像一泓不可测度的水,闪烁着令人神迷心醉的奇辉。

他是偶然性的使徒,他是必然性的物主;他带来必然的谜,他树立偶然的帆。】


十一

 天生有冒险犯难的渴望(二六章)

【十一,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十一天。】


伟大的人天生有冒险犯难的渴望。这渴望的强度,标示着他的生命力的充沛度。什么时候他渴望平安,宁静,无所事事,什么时候生命的张力就废弛了。火焰般的内驱力渐趋止息,生命的熔岩也就结成冰冷的真理。于是,“真理”形成不变的尺度。

【注:然而,他是来颠覆这一切的。超级冒险家!一个酷爱玩火的“非功利主义者”。他知道,冒险活动并不能造就强者、伟人或天子,但冒险的胆识、勇气及嗜好,却必是他们的特征,是他们血管中奔流的湍急的溪流。他酷爱危险,因为危险中有新意,有创造的契机。】


在险象环生中,他不但面对一切惊涛,还要面对惊涛之下的暗礁,而后者的恐怖使得许多勇者闻风丧胆……他的冒险是自寻的危难,是需要释读的无字天书。在内驱力的威胁下,生命的潜能从深部激发上来,这时,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已开放!呼吸宇宙的灵气与之交流,并在交流中迸发惊世骇俗的能量。

【注:天子不是三心二意、八面玲珑、半假半真、逢场作戏,而是惟精惟一的只此一家。冒险的刺激使他净化,使他郁积的能量得以喷放,在充分的动员之后,他能使世界兴奋若狂。天子的自我解放,就是世界能量的巨大释放。他之极力寻求解脱,是要摘除那与生俱来的痛苦,那内在冲动和外在环境交相折磨而生的极大痛苦。他的解脱,是把凝缩在他的天体之上的宇宙力量激活、释放,造成连绵不绝的世界革命。】


释放久久积压的能量,并不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他需要克服轨道的惰性,需要涤净文明史的全部教诲,需要对抗自我中心的瞻前顾后:“首出庶物,万国咸宁。”(《易经·乾卦》)

他如此厌倦局促的生活,极力从无聊刻板的重复中挣脱出来,以从事富于滋味的大略是他生存的美感所逼使,生生不已,是他唯一可能的生存。对于身寓天演大略的人形乾元来说,生存要义并非谋求、取得;而是赐予、施舍。目的、建树、事业,不过是些幻影飞机,飞得再高,也有落地的一天。他的飞行,并非博得世界的喝彩,而是心灵之美的外溢。这是投影,也是世人所能知晓的一切。他的内心,则秘藏了有关宇宙消息的神奇底片,其映像可以被永不止息的易化反复涂改,所以,推助天演,既是天子的圣德,也是天子的“正”的特权。重新分化、重新凝聚的布局,是他永恒的星相:“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易经·乾九二》)

【注:他的变化,是流而非源,是波而非力。而源与力,就是那不可测度的宇宙爆炸过程。他的大能,是从普遍的川流中摄取的,他丰盈的万棱心镜,是从易化大象折射的具象,至于他的目标、建树、事业,相形之下,无非是些“小象之小象”、“影子的影子”……他的事业尚且如此,何况他人的事业,何况他人的日常生活?】


他的事业不是可形的硬件,不为观众的赏心悦目而发,也不为群众的正反喝彩所动摇。因为他拒绝了“为人民服务”的骗局。他漂流不已的意念,才是不可摇撼的。

【注:他的活动轨迹是供人凭吊钻研的命运。不论他留下什么印象,不论他遭到何等评说,新一轮的世界都依他而育、仿他复制,他把寓藏身上的宇宙力量发泄殆净……为达此目的,他既可以采取任何方式也可以破坏任何方式,生存的外壳可以放弃,“执一不变、锲而不舍”,只在评价蚁蝼之工、雕虫之技时,才是“赞扬”。相反,如果自然的暗示足够,他立即终止事业,抛弃现有的一切,脱旧轨以入新轨,他不依凭一切轨道,而是拥抱轨道之主。】


建立垂范万古的表率,是他多重的道路。他仿佛建立天柱地维,随意的毁弃比之随意的创造,更难!但惟其如此,才和宇宙命脉一致。那“英雄业绩”不过人的外表罢了,他的内在创造却注定要带来巨大的毁灭。

【注:他不奉末为本,也不倒果为因。他视万象,或为坐骑,或为垃圾。登天游雾者决非“自我中心主义者”,不求“折拗命运而利一己”,相反,他把自己溶于命运之中……助命运一臂之力。为此,他才对命运作出判决。因为“自我”,只是生存的又一层外壳,又一套垃圾(俗话称为“又一套快餐”)!】


“或问,‘道有因无因乎?’曰,“可则因,否则革。或问新、敝。曰,‘新则袭之,敝则益损之。’”(《问道》,扬雄,前五三至后一八年)尚且可革,何况人的生存!

【注:斜行的雨线,不能规矩大地的绵延。玲珑晶莹的天图,不在诗人、哲学家的心中诞生。翩翩的风度,窈窕的气质,并非人道主义的证据。】


十二

 天子,生于乱世(二七章)

【十二,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十二天。】


天子,生于乱世。

他的全部背景,就是失序;他的主要功德:就是狂飙突进。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庶民受虐。他投影于苍茫凄苦的波涛之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他生在将乱末乱、将治未治的年代,他或败而垫底历史,或成而变为碑记。千古之谜……

【注:文明流到今日的中土,已经衰靡无力了。快乐与痛苦、幸福和悲伤,丧失了原有的生动反差。一切的一切,都过于成熟,受为习惯与程序。

人的情感,则两极分裂,或缩为自保的本能,或演为害人的权谋。于是,阳奉阴违成为生活的要素。对如此的病痛,现代医学无能为力,极权政治则越治越重。看来,只剩下巫术般的针灸,或可对此大显身手。

“精神的针灸”是人的生存健康难以缺少的。多方刺激、意外之事,比之墨守成规的生活更能使人年轻。美中不足的是,刺激常与暴力相连,意外常与惨祸并举。悲哉!一部种族史、一部文明史,都是“以暴易暴”的记录。“易暴必暴”的铁律仿佛嵌入人性,甚至嵌入神明。谁要打破这一闹剧,结果反倒促成更加有声有色的热闹,甚至肝脑涂地、泣鬼惊神……直到多余的人类和多余的能量,尽数宣泄。所以,历史的推进者常在形式上“极尽残暴之能事”。不如此,他反被吞食,不这样,他何以颠覆残暴的事?因为“以暴”者,方有“易暴”的资格:他不怕罪大恶极,他从未想到延年益寿……他的信条是:

活到“不逾矩之年”,对于开拓者就将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的价值将堕落为无价值甚至反价值。以历史价值反抗社会价值者,反而更新创造了社会价值,尽管富于历史价值的,常遭社会的折磨。历史后浪推前浪,后浪若不粉碎前浪,如何形成新的势头?故两种价值间调和的时候少,冲突的日子多。只是在天命移易者的身上,统一的价值方能实现。】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所以,间隔的四百年中,人们都沉沦在价值分裂中:或因社会需要而放弃历史责任,或因历史责任而抑制社会需要。多数人对社会价值有本能的直觉,对历史价值则置若罔闻。至于敢为历史价值而收缩杜会价值者,则有极少数人。社会的价值,杀害了“为历史而生的人”;历史的价值,则要抹煞“为社会而生的人”。社会价值表上,人们名列正负两极;而在历史价值表上,则只有一个绝对值。

绝对值的代表如此坦诚自己的心:不为私利私欲牺牲一个他者。但是为了历史,却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每一个人。人,作为材料迟早是牺牲的,何不出之以“更隆重的仪式”?个人生活的理想境界是“得其所哉”。乐于讨饭的人若能终生乞食,该是多大的自我满足!甘心为盗的人,若是和基督一同钉死在十字架上,该是多大的荣耀!英雄如文天祥那样死在“城廓人民半已非”的北京,才是最大的欣慰!得其所,就是对空间的把握,就是胜利!不得其所,放弃空间的扩张,无目的地徘徊,才是酸楚与尴尬伴随终生。

【注:历史生活的理想境界是追随天子。追随天子,也就是对时间的把握,就是历史意义的胜利!不追随天子,就是摒绝历史,放弃绵延。因为运动就在于促成趋势,运动得越厉害,影响力也越大;运动得愈深入,就越能预兆天子。因为在形式上,所谓天子,就是“运动得最厉害的要素”。】


相应于社会价值与历史价值,天子亦有两层面,一作为人,一作为神。当其作为人:“天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而不上同于天,则灾犹未去也。今若天飘风苦雨,溱溱而至者,此天之所以罚百姓之不上同于天也。”(《墨子·尚同·上》)

当其作为神:“天子是现代心灵唯一可能拥有的神明”。(谢选骏语录)

【注:古老的神明观念,不论是氏族宗教的神明,还是世界宗教的神明,都已经不再有信誉。于是精神的凝聚力,不能排除现代科学的观念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甚至社会学。怎样打破程式化的压迫?怎样从动物生活的轮回下挣脱?怎样从社会生活的丛林中闯荡出来?

──这可是任何出类拔萃的人格,不得不面对的世纪性难题。所以,天才的大部分精力,并非花在大业上,而是消耗在日常生活的干扰中。成功的日常抵抗,耗去过多的精力,使他的历史业绩变得贫血、萎缩乃至崩溃。这就是现代灵魂的进退锥谷!但还是要努力去做!即使成不了气候,也要抵抗到底:与畜道轮回来一个玉石俱焚的同归于尽!这种抵抗运动本身就有魅力,这不是牺牲,而是诱惑。】


他控制环境,主宰潮流演变的方向,如同巨树的根须抓住泥土,直到坚挺的磐石。他与环境协和无间、浑然一体?汲取世界的精华,转化它的光与德。生机注入新的图景,雄姿英发。他并不超然物外,岂容敌害悄然逼近。他不是哲学的理想、文明的乔饰,他不慕虚名而处实祸。哲学不是客观的认识,而是压倒对手的智能。甚至在欧洲人标榜为自然哲学、实证哲学、逻辑论或科学哲学的思想中,也充满角斗战士的荫蔽存在!“压倒”攸关生死;“认识”是其短剑,“论证”是其盾牌。他扎根在土壤里,他效法地表以下的根部,坚定、盲目、固执,但并不迷误。

【注:地表以上的茎、干、枝、叶,虽然出尽风头,但只能任人采撷吞食和燃烧,有如驯顺的奴仆……他爱植物,不仅因其娴静、清新,还因植物能抓住土壤、改变土壤,在同化过程中,使自己也使得土壤变得崭新。然而,他也娴熟逃避的艺术,善于迅速变化行为的场所避开阻遏板结的旧场景。】


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想象太雄奇,于是他从模仿的境地升腾,现形为不知疲倦的造物主。

【注:他不满足于,做一个崇拜者。对于他,崇拜是一场演习、熏陶,一个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调侃,但并不是归宿。他果真坚强吗?他的坚强,源自忍无可忍的反抗。义无反顾的的铁骨铮铮,不足以追击他的顽冥。理性他于无碍!恐惧与他无缘!“脚立大地”与“头立大地”皆非所愿,只有“心立于地”,庶几近之。他把“绝地天通”(古代神明的分割天地、创始万物)的心,作为世界的始点与支点。】


十三

 以前的迷误(二八章)

【十三,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十三天。】


以前的迷误使人以为,天子可用优生学的方法,甚至用后天的培养教育来精心制作。这无异于假定,还有某种高于天子的意志存在,可以被人们掌握,所以,可能藉由那意志所运用的种种方法,来制作天子。

这种迷误产生于如下错误的前提:把天子与“统治者”、“当权派”等同了起来,进而错误地认为,制作统治者的政治艺术,也可以适用于制造天子。

但我们在此却要宣告:尽管统治集团及其首领均能在先天选育,从后天培养(甚至连天子的仆从,即新的君子们也不妨藉助这种生物学的方法来批量生产,因为他们都是被创造者),但种族与文明的体现者本身,完全不可能经由人为的手段予以培养。因为没有任何人可能把握其培养的定向符合人类的命运需求,因为人只能知道作物的需要却不知道自己的需要。

【注:大多世袭或是非世袭的统治者,都够不上“王”的纯度。至于那些玩弄阴谋阳谋的血腥僭主,那些煽惑群众的红脸白脸,即便如愿以偿地窃取了统治的宝座,依然距“王”于千里之外。“王”的要义不是最高的权位,而是最高的天德!故孔子的“素王”,要比之一切血腥暴力之王,更近于“王”的本义。支配历史的明王、支配人心的哲王,都已经对“王”的定义做出了最好的解释。

当然,也并不是一切明王、哲王都够得上天子的称号。至于那些有意作践圣名以巩固政权的红脸白脸强盗──距离“王的天德”就更为遥远了。没有比伪善更下贱的了,窃取得来的圣名越高,触犯的天条越深,遭到的报应越是惨烈。】


天子是贯穿时间的象征,王则是沟通空间的象征;天子的公德为“阳”,王的社会功能为“阴”;天子主破坏,是自然的惊魂;王则主建设,是文明的魁首;夭子反抗世界,王则庇护秩序。天子反物质,王则为物质主。天子具有恶的本性,王则具有善的能力。于是,人们认识王却不认识天子;于是,王总要转折天子的灵光来荧惑庶众。

【注:受人诟病为“官方思想家”的董仲舒,在其官学体系的原始片断中仍不失“真理的闪光”,他写道:“深察王号之大意:……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黄也,王者往也。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则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则德不能匡运周遍;德不能匡运周遍,则美不能黄;美不能黄,则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则不全于王。故曰:天覆无外,地载兼爱,风行令而一其威,雨布施而均其德,王术之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此论堪称“中国思想最内质部分的无芒之光”。】


皇(盛大)是王者的生存战略,他一击,切入世界的要害。

方(端庄)是王者的生存战术,他不以肮脏的手,擦拭圣洁的眼睛;在任何时刻离却人世,他都不会留下负疚、遗憾。

匡(救助)是王者的社会功能。

黄(中色)是王者的文化象征。

往(汇聚)是王者的种族业绩。

【注:但如此伟大的王,也不等于“帝”。在西周的文献中,“帝”与“王”的异质极清晰,不像秦至清的盗贼皇帝故意把“帝王将相”混而称之,以便浑水摸鱼。后来居上的混世魔王不懂装懂、每下愈况,竟然把“帝王将相”与“才子佳人”在“破四旧”的杀戮中混为一谈。那是后话。】


而在先秦思想中,“帝”“王”的区别十分清楚:“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貊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孙子。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诗·大雅·皇矣》)这里的“帝”,就是后来所谓的“上帝”,即我们所说的主权人或是人格天。而这样的“帝”也还不完全等于宇宙意义的“天”。“天”高于“帝”(亦即“上帝”)。故在古代的典礼中,郊祀配天者,高于宗祀配上帝者。(前汉元始)四年春,郊祀高租以配天,宗祀孝文以配上帝。(《汉书·平帝纪》)

【注:这或许因为,天只有一个,而上帝至少有五位(五色帝:青帝,赤帝,白帝,黑帝,黄帝)。

天(宇宙)之别于帝(上帝),一如配天者高祖之别于配帝者孝文,拟人则为父子关系。因此,天子与天帝,在此异名而同实。元始四年,即西元四年,为甲子。甲子年,为一运之首,该年所举行的祭祀,不是一年之祭,而是一运之祭。故郊祀配天、宗祀配帝,非一时之兴致,而是含有至高无上的象征意义。】


“帝”是“自由”的象征,“天”是“自然”的象征。“帝”是意志,“天”则是对意志的克服。自然比自由更高贵,自由只是意识,自然却是存在。自由不过是动的方式,自然才是动的始基。

【注:溯源天与帝的上述关系,不难发现后来者居上:在殷文化中,“天”还不具有周文化以后的本体意义及至高无上性,而仅指人的头部,如卜辞“弗病(疾)朕天”(《乙》六六九〇),是祈祷“不要使我的头部生病”;“其人天且劓,无初有终”(《易经·睽六三》),是指“那人的头部受到了劓刑”。在在都可以印证“天=颠(头部)”这一语义。而到了周革殷命的前夜,即周文王时代,“天”的本体论地位终于宣告确立。如“乍(昨)天立(位)”(《周原》H十一之二四),是指建筑祭天用的神坛;“小告(祭名)于天,西(西伯之邦)亡旧(咎)”(《周原》H十一之九六),意涉祭天以祈求周原之福。至西周盛世,新的种族与文明确立,天尊而帝微,所以,有“王祀于天”(《天亡簋》)的新教,且“用享皇天”(《徐王义楚耑》),以致感叹“乌乎哀哉!用天降大丧于下或(“国”)(《禹鼎》)。进入西周末叶的衰世,“天”与“帝”的界限才开始遭到混淆,如《毛公鼎》称“肆皇天亡斁,临保我有周”,这表明,“帝”的复兴是与周的衰颓一同来临的。“郁郁乎文哉”的礼制,于此崩坏。这样的帝(即天子),其实是不会替人欲滔天者看家护院、长保福祉的。又如何与那些仰赖租庙、暴力或选票而享乐无度的统治者凝为一体呢?如果他不拒绝统治权的污染,必有极大的危险离开天命。结果,只有极少的人王,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保持主权。负有天命者,他必须时刻警惕这一危机,在必要的时刻,他若不与权能的世俗为敌,并以瓦解、摧毁现存世界为自己的天职,又如何化身历史?】


帝与天子,既不代表人民,也不代表贵族,老人的附庸和新人的利器,与他无涉。他也不是国家的代表,他只代表自己,来审判统治阶级和他们的臣子。他是用非常国家,作为克行己意、渡过危机的棋局。

天子的诞生决非人力所能制定。甚至就连老的天子也不可能确知新的天子。所以世上无人通晓如何委任、训练下一代种族精力的载体(天子)。

【注:即便连天子的形骸也是有其限度的,因而无法凭其自身知道天命的下一轮节奏、下一回节目。有限的存在、有限的努力,无法确认无限。惟有无限者能参与无穷。无限的天命,不可能受限于有限的人欲。于是,凸现天子的只能是自然的选择,而不是文明的程序;成就天子的,是“天解决”的险情,而非人解决的捷径。所以,好的追随者,从来不知道问一个“为什么”。天子与自然合一,凡背弃天子的,必坠入文明的垃圾而湮没……有志者牢记勿忘,无志者归于灭亡。】


十四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本能(二九章)

【十四,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十四天。】


人形的天子,是人类的一个本能!到位的天子,是种族的一个命运!四季的天子,是文明的一个标志!当某个不该灭绝的群落,面对一场存在的危机时,他们的不该灭绝就使他们的天子崭露头角,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天子于是不再作为“救世的天使”,而是作为“真帝的替身”,开物成务,逆转厄运。这时,“普遍的天子”成为“我们的天子”,成为起死回生的“集体本能的最高体现”。这时,潜在的天子就突然苏醒,激发不可思议的群体能量。这正如个人的潜能,在未受刺激时可以寂然不动,仿佛并不存在,而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却一跃而出,敏锐、灵巧、空前的爆发,决战决胜不可战胜的顽敌。这就是“我们的天子”。

【注:愚人们不解种族本能所预伏的这一奥秘,于是他们说,“看哪!这是上帝的赐福。”可是他们哪里知道,上帝也常常降祸。当我们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赐福时,他有时就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最深刻的“动物本能”里!他的赐福或降祸,是通过天子与种族的共振,来实现的。多神教徒与一神论者,都经常扮演这样的愚人。官方的庙堂与民间的淫祀,都充满这样的愚人。而突破了愚人的围困,则种族之光、文明之德,就射出了这样的几个字体:“天子明德,显孝于神。”(西周金文《大克鼎》)

古代思想的精辟之处并不是说,天子忠实谨从于纯粹外在的本体(“神”或“天”);而是说,天子自拭其德,即忠实(孝)于自己,以此显现“神就在天子身上”:故在孝神之先,必显明德;明德就是显孝。这德,正是起死回生、变弱为强的种族本能。

最深刻的种族本能,不是个体所有的一般本能;而是在种族的存亡关头显影,以突变的方式崛起。作为种族的本能,不到危急存亡之秋,天子不会脱颖而出。日常生活中的人们,无从理解自己的未来就在天子身上,所以会一味地排拒他。在和平的演变中,种族大众与此应变的本能(天子)之间,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但天翻地覆的巨变时刻,命运却召唤这受到压制的本能,使之铤而走险,让种族的命运从天子身上流过,从此流过的种族因此属于天子。所以说,失去天子莅临的民族,只能在奴役与享乐的浊水中嬉戏,而不堪征战与革新,不能在风暴中浴血了。】


万能的种族本能,天子,并不像是传说的那样,引领群落的多数出困境、并赐生机的(如摩西之于以色列,成汤之于殷、周文之于周);而是注定要以牺牲多数的方式,来更新种族的基础(如大量屠杀埃及人,彻底灭绝迦南人,以及完全同化殷人和夏人)。非常时刻的种族本能,是替这业已腐朽的多数送葬的,一如上帝歼灭所多玛与蛾摩拉。而所剩无几的精华、残余的活力,将聚集在他的身上,沉静地扩散,闪耀地辉煌,并以剧烈的运动自我遗传。正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在迦太基人灭绝的前夜,达到他刺目成就的极点;希特勒也在德意志最后的闪耀登上舞台中。他们都不是商船队的灯塔,而是黄泉路的勾命牌、华美冷酷的墓志铭。

【注:谁在送旧迎新?在静态的革命、动态的死亡中,潜移一切,默化万有?嘿,他的密码扭转乾坤,他的指向颠倒历史,他的锋芒刺入种族。新的酿造于是得以开始,他的酵母注入文明,可怕的鏖战掀起,直到新的生长重新膨胀,与生命的受孕何其相似!】


他的锋芒钝化,他的酵母中和,僵局成形,名目繁多的结构像是壁垒,横亘在光与生命之间,与生命的死亡何其相似!

【注:如果一个民族陷于生存危机,却仍然不能激活自己的天子则明示其生命力,已经枯竭。当一个种族和社会的内力已经虚脱到底,天子就会悄然离去,永远不再复临。正当的过程,首先出现“对天子的期待与崇拜”,然后体现“天子的苏醒与崛起”;而不是相反。天子不是权势集团制造的偶像。不甘沉沦的人们!请珍惜天子吧。他是自然力量所能赐予人类的最大精华。一切有价值的礼物,都是从他的手上,落在人间的。所以,任何人类集体一旦丧失产生天子的潜能,除了灭种,没有办法。】


天命和历史的新页,是通过这样的“个体”而不是通过集体出示的!此个体不是“多数的暴政”的掌勺者,也不是乌托邦的承包商。他身上的个性潜能要多于集体潜能,而且赐福后者。“大多数人的意志”,在他看来是自甘朽败者的托辞。只是在原始民族那里,在衰落、停滞的社会中,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魔咒才大行其道。在那里,人们甚至连表情与衣着都是一致的,呆滞的面容、机械的礼貌以及等级化的装饰……一个群落如非注定衰朽、沦丧,哪里会长期如此沉沦?相反,伟大的民族必将欢迎天子的周期振兴。

【注:天子是标准化、一律化、集体化的颠覆者!他的打击,基于对象(如种族与文明)的惰性。作为一个人,他也许面如死灰,“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履,枯项黄馘”(《庄子·列御寇》)。但作为种族本能,他像黎明的曙光,透露活泼的朝气。他仿佛不伦不类,以便接续断的伦常;他的不可思议,是在为种族文明铺设新轨;他的反常,乃是天道有常对人道无常的校正。】


他以此划出生命的救符,射入我等贫弱的想象力难以企及的思想彼岸:那里是闪电的翅翼也到达不了的神秘国度!

【注:只有当他的风声到了,我们才能想象;他不到,最迅速的思想火箭也只能坠落在蒙昧的深渊……如此看来,人民与天子的关系,无法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只能建立在焦灼的需要与宁静的崇拜中!何况天子不是拯救者,因为现有的人类是不可救药的,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坏。人所需者,无非是“渡过”而已。古来一切关于理想社会的天堂许诺都与人的现实处境都是那样格格不入,都违背了真实的人性。结果,它们所谓的拯救,不过是把人从地狱提升到炼狱中来,但决不是让人进入天堂──否则,天堂的主人该到哪里去呢?】


天子为何奋斗不息?是无法自制的本能表现为“天命”。现存的庸人可能从此嗅出了异味,他们不禁群起而哄叫,“那么,他不顾我们了?天子不为我们谋幸福?”是的。人类的幸福并非天子的效忠,天子也不是废物的保姆。生命拥有无限的绵延力,不是以墓地为目的的。因为他在此时此地的运化,是有限的、对象化的。他怎能浪费宇宙的精华,在注定死亡的领域?

【注:“只做你应该做的,哪怕这很难很难;不做你不该做的,哪怕那十分容易。”天子就是这样。要使宇宙在自己身上绵延下去,就必须成为百分之百的自然!他的扩张是宇宙的潮,不为复仇而动;他的收凝是宇宙的汐,善于自律。他的反应不同寻常,但他以这种方式而不以那种方式反应,是有定数的,否则他会坐立不安,如同自掘坟墓。宇宙赤子的真情,将一切人造的伪装剥去。】


十五

 孔子的核心是“仁”(三〇章)

【十五,一个节气向另个节气过渡的第十五天。】


孔子的核心是“仁”,孟子的核心是“义”,墨子的核心是“天”,老子的核心是“道”,荀子的核心是“治”,韩非的核心是“法”,庄子的核心“真人”,邹衍的核心是“五德”……然而所有这些核心,都离不开天子的属性。正如后世之道教、佛教、理学的各式观念,也是源自对于天子形迹的感悟,是竭智殚虑的人们,用以追踪神明的语言及仪式罢了。

【注:在许多古代著作中,我们看到天子观念的闪耀,但还没有集中的精神火炬,以冲破思想的屯蒙状态。现在,让我们提出这样的思想火炬吧!

中国历史上最深奥原始的著作可算《易经》,周易不仅是一部占卜书,所谓观象制卦,其实描写了现象世界的极致。它在竭力接近天子的神韵。整个文化的象征性,都可由它一以贯之,因为整个文化的命运,无非都是天子的遗骸。一切有价值的文化观念,实际上是在阐明天子的某一个侧影,因此无法构成“完善的真理”。】


不理解那根本,怎能看清这些枝蔓?一切结构的精魂,一切精魂的精魂,一切结构和一切精魂,若不由此发育,必是先天不足。一切伟大的文化,即在于对比的自觉,并由此获得灵感与激励。琐碎的文化则缺乏这一视野,它的意识和理性,只能观照自己的猥亵。伟大的文化产生天子,琐碎的文化产生幽灵。幽灵不能消灭幽灵,故留待天子,聚而歼之。他不摒弃幽灵,而是化之为食料,他搓碎幽灵,投之于烈焰;他捕获幽灵,置之于宝塔。

【注:由于生命的播弄,再是伟大的文明在其行程中,也会渐渐蒙上琐碎的灰尘。祖先原始的金光闪闪,沦为后生的蓬头垢面,“播下的是龙种,孵化的却是跳蚤”。悲哉!一代矮似一代的跳蚤,竟然自命为凤子龙孙。他们只会爱惜灰尘,哪里懂得朝会伟大?他们只有迎合俗尚的时装,哪有驱策鬼魅的风骨?厉兵秣马者知道时装的害处,时装多是滋乱之作,其虚假的“个性化”,其实在是对个性的嘲弄,只是在鼓励人众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开来,癌细胞恰如一群没有风骨的乌合之众。时装的泛滥,意味文明的真正衰败,甚至种族的退化。一切垂死的帝国,都要经历这一争奇斗艳的末日,巴比伦人、罗马人如此,魏晋人、明末人亦然。】


而厉兵秣马者,却是关心风骨的重建,并不在意时装的风骚。所以,文明的再造者、种族的清洗者,决不拒绝担当“反传统主义者”的恶名!他所追踪的,是神思神助;他所反对的,是人言事灰。各种古代的幽灵,不该阻滞他的步履;亡国奴的丧文明状态,不该反驳他的独立;舶来的偶像,怎能污染他的纯净?草野市井的混世魔王,无从置疑他的来历。

【注:为使种族健全起来,被人称为“重要”的一切人事,都不妨割舍、毁弃。只要万物之种,天子,存留、发扬,绝灭的可以再生,晦暗的可以光亮。反之,放弃这一宇宙编码,无异于放弃了末日的最后希望。“正因为他荒谬,我们才绝对相信。”这曾经是殉道者留给世界的最后遗言,多么深入浅出的真相!】


超渡种族的,必非周全的福利,而是一点精液和卵子。嬗替文明的,不是灰尘的惰性,而是精神的薪传。新的天子,要向一切弥留中的庞然结构宣战,还它们以垃圾的本相。新的天子,要清除撕食活人的僵尸,战胜它们的福利主义,还它以恶魔肖像。他以此把幽灵变作真神的见证。

历史学的基本事实:发展途中的象征。

生物学的基本事实,进化途中的路标。

物理学的基本事实:演变途中的关锁。

【注:天子的形体变幻,他的功能不会消失。他的遗骸也是生命之路的标记,他的路标作用,大于他的领袖功德。种族之祖、文明之宗,如此历尽时间的洗练,闪闪发光。在他的运动中,不知顾忌为何物。灵异的光芒内敛,伟大的创举落地。他毫无顾忌,对自然之主衷心倾倒,又发自新的需要,将其遗迹决然推翻。他的同情综合他的祸心,化育新的创世原则。为了新的化育,反其道而行之,拓荒者所定的路,从来孤独、危险、充满痛苦。不同的时代,需要不同的化育,经常的反对、激烈的抗争、无情的颠覆,构成他的日课,和“既定的发展模式”。人们从他的遗骸旁走过,掩面不看,因为他的精魂移易,人们不再能达到他的精魂。然而,即便没有他的遗骸,多少人也将迷死在沙漠风暴中!】


他是分水岭,是天(天堂)、地(地狱)、人(人间)的边界。作为永远绵延的联络者,他的一边是黎明,一边是黄昏;一边是新生的渴望,一边是死亡的呼唤……在他之前是穷乡僻壤,在他之后有文明的芳甸:时间出这里剖分,纪元从今而更始。

【注:当他尚未升入世界的绝顶,也曾怅惘苦恼,无目的徘徊,因为他的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怎样漫游尚未转到的魔盘?他怎样喷射郁积待发的创世激情?为了从自己的根基中开发世界的本能,他必须久久震撼这号称世界的地狱。这号称历史的破烂帐显示出,杀身成仁是他的权杖,不仅对自己,而且对世界。无论人们如何看待这位宇宙精神的注射器,他都慨然印证《周易》阴阳化合的方式,以天子之交,为传谕人间的利器。】


入中

 还没有互古常春的礼制(三一章)

【一年有二十四节气(阴历)或十二个月(阴历),每个月有两个节气,月初的叫做“节”月中的叫作“中”。如立春是正月节,雨水是正月中;惊蛰是二月节,春分是二月中……“入中”,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偶数节气的第一日,如雨水、春分、谷雨、小满的当日。】


“天下有道,以身殉道。天下无道,以道殉身。”(孟轲)以身殉道,抑或以道殉身,都是身不由己;而礼制的建树显系天下有道的结果,这也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宿命”。梦想中的“道”,注入疲惫不堪的人民和分崩离析的社会,这也是基于天命而非人力。礼制的出现与天子的来临,互为表里。以其真确无误的张力,粉碎陈旧的神话,开种族之源、拓文明之流。

【注:历史上的“礼制”是什么?是习惯法,是一种半在民间半在官方的等级秩序。

历史上的“天子”是什么?是伟大的扩张、光荣的神话、正确的偶像(伪光正),而不是生生不息的宇宙精子。

历史上的“天命”是什么?是统治意志的异化,而不是宇宙精神所循的真如。】


能够开辟文明的,是能够埋葬文明的。能够埋葬历史的,是能够开辟历史的。

【注:真的礼制,是宇宙精子的道路,我们称之为“全球之光”、“天子之制”。一个没有天子影响的礼制,是不能持久的。如果它真的出现了,那也将流于一轮虐政,从暴君的脚下,怎能化出普天同庆的世界秩序?“非天子不议礼”,这不仅是一个超越性的原则,也是可能性的限制。不如此,则天子与议礼者,难免两败俱伤。】


非天子而议礼,是僭越,是天下的大罪。即使一介匹夫,也有义务向如此僭越,起而宣战!任何有德者,当然更不能容忍这种侵犯。凡天子未曾与闻的秩序,均非天秩,只是人伦,是注定要夭折的,不论其外表如何吸引迷途的众生,说到底都还是一堆缺乏组合的零件,最多是一架无人发动的机器。

【注:革命的天子与既定的秩序,当然对立:他的出现,是秩序解体的果,而非因;他的出现,加速了“崩溃──重建”的进程。如果我们还有足够的勇气,可以探测历史的底层,将不难发现旧秩序对新族类的镇压,恰恰伏下了新一代天子藉以勃起的前提。他与秩序的相生,体现为他与秩序的对立……单向的破坏者、无意识的暴徒,命中注定要与这命运永远绝缘。】


天子不是礼制的工具,他不是为治世而生的,甚至不为创建并保持一套“良好的秩序”而拔一毛。他不是秩序的掮客,也不以软硬兼施的手段向人间兜售他的作品。他是“礼的精神”之象征,是“天秩之光”,反对一切世俗、固定、物化的“制”。因为他的本性说,这类掮客与“代表”(代表就是掮客)的身分,只能损害精神、玷辱光芒,而丝毫无助于天命的畅达。

【注:他不是任何社会意义上的牺牲品,相反,一切社会的意义,只是他手上的一张纸牌,是其巨大的历史博弈所下的注与押──这才是“天的礼制”,一种以破坏为出发点的天然秩序!这种“破坏性的关系”必须明确,因为这与历来的道学家们所鼓吹的那些欺人之谈是完全相反的。】


还没有亘古常春的礼制,没有对礼制天下的体会、理解和认可……因为还没有我们的天子,没有对他的崇拜、追随、矢志不移的效死。因为天子是以应变、制变为己命,不足以解此的人们,又岂能从灾异的启示中获解天道的珍奇?人们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常春之力”(或将之与“动物本能”贬作一处),于是乞灵于“自说自话的乌托邦”(并尊之为观念之王)。如此越超,宛如醉汉。

【注:乌托邦之道,身外之物,非身内之物。自身且不由己,何况乌托邦?至于身境的演变,属于未来之境,那时会发生何等惊人之事,现在没有人能够预知,更何况乌托邦的孜孜不倦的废物设计师?】


种族与文明孰贵?身与乌托邦孰轻?

【注:“人民的公仆”不该由他来扮演,他不能堕落成某个国家、民族、阶级或权势集团的守护神。他不能纵容喧宾夺主。过度的容忍是历史的病态,是优势力量从他身上开始移位的标志。这才是“天然的礼制”!】


一种以颠覆为始的永恒秩序。

【注:天然的礼制拥有双重使命:一,消解旧的、垂死的结构力量;二,宣泄群众的不满,并引导他们从破坏的暴乱,到建设的轨道。只要他拥有“结构破坏者的天然权力”,历史就不会断绝。这一权力来源于其主权,而不是来自社会的、习俗的认可。这主权基于自然,保证他对群众的骚乱,拥有天然的安抚力量。除此之外的各种社会性镇压,只能治标,无法治本;只能激化危机,不能消除危机。】


只有他能驾驭激烈的冲突,并在烈焰中获取自然的宝石。

他的好战精神,蕴藏生生不已的神明之德。

【注:这就是“全球化的振荡”之后,形成“礼制的天下统治”。】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二部太阳书

天子和他的四季

(另起一单页)

立春

 帝,出乎震(三二章)

 【立春,正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二月四日或二月五日。】


“帝出乎震(春)(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周易说卦》原注,下同。)

齐乎巽(巽,东南也;齐也者,言万物之洁齐也。)

相见乎离(夏)(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明而治,盖取诸此也。)

致役乎坤(坤也者,地也;万物皆致养焉,故曰致役乎坤。)

说言乎兑(秋)(兑,正秋也,万物之所悦,故曰言乎兑。)

战乎乾(乾,西北主卦也;言阴阳相簿也。)

劳乎坎(冬)(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故曰劳乎坎。)

成言乎艮(艮,东北之卦也;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周易·说卦》)

【注:在对应于四季的隐喻中,震,象征东方,是春天;离,象征南方,是夏天;兑,象征西方,是秋天;坎,象征北方,是冬天。巽,是春夏之交,坤,是夏秋之际;乾,是秋冬之会,艮,是冬春之合。帝可谓天子的古称,天地人合一的象征,而非战国与秦汉以后的贼帅与蛮酋的僭号。】


四季天子,通过四个中转,达到自己的位置──

(一)春夏之交的巽,是他把生长的激素输送给世界的时代。种族与文明,据此获得净化、沐浴及一视同仁的机遇。净化、沐浴就是“洁”,机遇就是“齐”。

(二)夏秋之际的坤,是他把高峰上的功业降赐大地的时刻。种族与文明,据此获得养料、工作和充实感。“致养”只是消极的天人关系,而“致役”才是积极的天人关系。“致养”是“天子──人”的施,“致役”是“人──天子”的报。

(三)秋冬之会的乾,是“小阳春”,阳刚之气的最后闪耀。“阴阳相迫(簿)”的战斗,将以阴的胜利暂告结束,大地从此沦入漫漫冬季。

(四)冬春之合的艮,是冬去春来的象征。在春季的萌动(“震”)之前,先有自然的信息(“言”)预示。它宣告终与始的交合点,即在于斯。与之相匹,人世的经典也将“成言”,作为下一周期的指导,垂诸庙堂。“帝出乎震”的神秘,要摧毁上一周期的典范与神庙;然而,这一破毁携带巨大的原创力,也并非凭空降临,而是孕育在冬春之间的漫漫长夜理的劳作。

【注:天子在种族与文明(合称“万物”)的春日里出世。故曰,“帝,出乎震。”到了盛夏,天子把沟通天地人的盛德功业推向高峰──他的高峰,是天人之际的梯;他的高峰,是宇宙祭坛的仪。被隔离的万物,因他的春夏得而相见;光与热的生长,因他的春夏得以调治(而不仅仅是“统治”),故曰,“相见乎离。”秋季是天子的喜悦。种族和文明在此获得丰收和欢娱,万物之主则在短暂的满足之后,收敛万物,以度严冬。故曰,“悦言乎兑。”世界冬眠的时代,是他辛劳的日子。为长期的育种准备,为迎接转机,操持转机的方向,抓住新的生长机运……他不懈的工作。他,以水来汇归万物、消解万物;又像风暴那样勤勉,像冰崖那样坚挺。故曰,“劳乎坎。”】


雨水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三三章)


【雨水,正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二月十九日或二十日。】


国人称历史为“春秋”,其源出于《五经》中号称“孔子手定”的《春秋》一书。而称史书为春秋,又出于殷人的古礼:分一年为春、秋两季。甚至直到西周前半叶,依然通用这分年为春秋两季的制度。验之于殷代甲骨文与西周前期金文,都是如此。甚至连“其言不雅驯”而少受“正经化”改篡的《山海经》,亦同此例。

【注:与四季观念的晚出不同,殷代已有“四方”观念的发明。东方曰析,南方曰来,西方曰夷,风曰彝……。(卜辞《刘晦之家藏骨》)这里不仅有四方之名,连四方的风神、名目也言之凿凿,至于析、来、夷、等专名,有释为四方区域之名,有释为四方主宰神名,但其代表卜辞作者心目中的四方,则殆无疑义。这可以与《山海经》中的记录可以互为印证:“……日月所出,名曰析丹,东方曰析,来风曰俊。”(《大荒东经》)“有神,名曰因因乎,南方曰因乎,夸风曰乎民,处南极以出入风。”(《大荒南经》)“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大荒东经》)】


《山海经》与殷契卜辞所载的具体名号,虽略有变异,但表达的观念却极近似。殷契中不仅有四方观念及四方风神,还说有对四方地神的祀礼。

【注:如《殷契粹编》九〇三──九〇七连续所载即是:“东受年。”(《殷契粹编》九〇三)“南土受年。”(《殷契粹编》九〇四)“西方受禾。北方受禾。癸卯贞,东受禾。西受禾。”(《殷契粹编》九〇五)“口卯卜,北受年。”(《殷契粹编》九〇六)“己已,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口,日吉。东土受年,吉。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殷契粹编》九〇七)以上遗粹表明,殷代观念中不仅东──南──西──北俱有,而且方位的周流序列与迄今流行的“东南西北”顺序也已经完全一致。这双重一致(九〇三——九〇六为一组,九〇七独自为一组,并非巧合可致,而是反映了一种共通的宇宙模型观念。由于这四方观念的浸润,到西周后半叶,终于由“春秋”两季再分离出“冬、夏”,形成春、夏、秋、各的四季制度。例如,殷契中的“冬”,仅作“终”解(如《小屯·殷墟文字丙编》七一及七三)。

到《书·尧典》(成书于春秋时代,尽管汇编了不少西周以前的史料,如现今可以推算出来的古代的天文观测记录),四季与四方的配合才宣告完成: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万象日月星辰,敬授入时。分命羲仲,宅隅夷曰阳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乌,以殷命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日短星昂,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这一历史性的结合还可推演星空,把天域也一分为四,从而形成东南西北各七星宿共二十八宿的“天文体系”。

四方观念原起于空间定位的需要(如前、后、左、右),这在古代各民族是一致的。而季节则出于对时间定位的需要(如对“年”的分割),这在古代各民族则并不一致:由于经纬度不同,由于宇宙模型观念不同,所以衍生的季节分割也不同。但不论如何,既然季节乃是宇宙循环的基本周期,则殷的两季制,演为周的四季制,当然也是代表了意识形态的革命。例如,有春秋观念而无冬夏观念,则以“盛衰”两极而忽略了“兴亡”过程;而惟有春夏秋冬四季,才构成兴盛衰亡的全部。

【注:看来,春、夏、秋、冬的全局定位,产生于西周中后期并非偶然。当其时,周种族已经完成针对殷种族的革命,周文明业已走出殷文明的阴影:

“终日乾乾,夕惕若”的君子,如旭日的穿透力,把“小邦周”对天命兴亡的政治观念,熔为天道盛衰、虚盈无常的精神观念,并将之投影在新的“正朔”制度上,从而刷新王朝理应替天行道的证明。殷的两季天命,演化为周的四季天命,几乎与此同时,四宿(天)与四方(地)的配和,成就“与天地合其德”的异象,而“与天地合其德”的天子,必显象为四季的天子。】


惊蛰

 金银铜铁──皇帝王霸(三四章)

 【惊蛰,二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三月五日或六日。】


先秦时代已经分别产生了皇──帝与王──霸两组概念,皇──帝,是天神的古称;王──霸,则是人主的分别。帝先于皇,但是皇后来居上,故有“三皇五帝”之尊号。王先于霸,故王合乎西周道德之彝范,霸则写尽春秋战国之铁血。

【注:希腊彼阿提亚地方的诗人赫希俄德(西元前八世纪)在其著名的教谕诗《农作与时日》中,曾描写了“人类的四个种族”,即黄金的人类、白银的人类、青铜的人类、黑铁的人类。其含义极近中国有关种族与文明观念的“皇──帝──王──霸”的四分法。“金──银──铜──铁”与“皇──帝──王──霸”的相似性,突出表现在它们与另外两组观念的互通上面:

(一)春──夏──秋──冬

(二)起源──生长──衰落──解体

释(一):贯穿于中国传统的观念中,甚至在中国人常见的娱乐工具──“麻将”中,都有此四阶段具体的物化。

释(二):由英国史家A·J·汤因比(西元一八八九──一九七五年)在其《历史研究》中系统阐述。

古代中国直接引入“皇──帝──王──霸”观念组合的文献,极少希腊“金──银──铜──铁”的叙事性,而在主要叙述历史周期的文献的《庄子·缮性》中,则尚未直接点出皇──帝──王──霸的名目。】


秦汉以后,这皇帝──王霸这两组原不平行的概念,为适应大一统世界观计,而逐渐融合为统一的道德等级,其功能是为大一统秩序制作观念阶梯。

【注:下面,试比较希腊的金银铜铁观与中国的皇帝王霸观的具体内涵:

A一:“始初,奥林匹斯山诸神创造了黄金的人类。那时人就像神一样生活在完满的幸福中。他们不用手劳动,因为大地无须他们的帮助就生长出果实。他们不知道老年的忧伤,死去对他们说来就好像在沉睡中离去。在他们离去后,他们的灵魂就被派到大地上居住,保护并帮助活着的人们。”(赫希俄德:《农作与时日》)

A二:“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相处)一世而行(能)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号之为皇者,煌煌人莫之违也。烦一夫,扰一士,以劳天下,不为皇也。(《白虎通义·号篇》)(这是皇的时代。)

B一:“然后,诸神又创造了白银的人类,但他们在道德与幸福上再不能媲美‘安宁的老一代人’。长年以来他们一直是儿童,一旦达到成年阶段,他们就拒绝向诸神致敬并互相杀戮。死后他们就成为居住在大地之中的好精灵。(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B二:“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庄子·缮牲》)这一时代是所谓“教而不诛”(《战国策·赵第二》)的“德莫大焉”《吕氏春秋·先己》)的历史夏季。(相当于帝的时代)

C一:随后就是青铜的人类,他们是从枞树上生长的,他们的心冷酷又嫉妒,有了他们,欲望和倾轧便开始咬啮这个世界。他们手中制作的都是青铜的物品,由于他们自己的创作物,他们从高高的地位下降,而且离开光明,落到黑暗王国,不受尊敬,被人忘怀了。(赫希俄德:《农作与时日》)

C二:“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庄子·缮性》这一时代,是“诛而不怒”(《战国策·赵第二》)的“事莫功焉”(《吕氏春秋·先已》)的历史秋季。(相当于王的时代)

D一:“神降下英雄们,当他们生命终了,神派他们去无比幸福之地。英雄之后出现了铁的人类,就是我们这些乱世的种族。我们的命运是昼夜的劳作和精神的烦恼,直到种族灭绝时。而这要等到自然秩序完全颠倒,人的感情被仇恨支配的那一天。”(赫希俄德《农作与时日》)

D二:“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消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以从于心。……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庄子·缮性》)(相当于霸的时代)仔细读来,《缮性》二、三、四的“德下衰”,其实相当于其他文献中的“皇”、“帝”、“王”时代;而庄子在此之上更置史前乌何有之乡(“古之人”)是特为突出道家的反文明论而前缀的,正如为合于四季之数,而删去了作者当代的诸侯争霸。这无疑是为了表达作者批判现实的姿态,尽管有此殊异,但四阶段论的柜架本身,却没有受到质疑与摇撼;从四阶段论(皇──帝──王──霸;产生于东──南──西──北;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春──夏──秋──冬等)的依然故我,可依学派不同而变换名目来看,其再生力之强韧实属惊人的顽冥。由希腊的“金──银──铜──铁”与中国的“皇──帝──王──霸”之间的对比中,可以理解四季说(以及给它以支持大量的生、老、病、死等“四季现象”)并非仅是中国现象;而是世界人类的通性。而由中国、希腊共通的四季说与A·J·汤因比《历史研究》所力陈的“文明的起源(生,皇,黄金)──文明的生长(老,帝,白银)──文明的衰落(病,王,青铜)──文明的解体”(死,霸,黑铁)的四季说之间的对比中,可以理解四季说非仅古典现象,也是现代人和后现代人类依然无法回避的一个生命现实、宇宙机理。

这正如范仲淹(九八九至一〇五二年)的《剔银灯》下阙所云,“人世都无百岁,少痴呆,老成惘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关于汤因比与赫希俄德之间在四季观念上的具体对比,兹略。)


春分

 皇帝王霸,春夏秋冬(三五章)

【春分,二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三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


平心而论,皇──帝──王──霸的层级系统所品评的政治行为,其实并非汉儒如董仲舒等的造作,而在战国时期就蔚为大观了。如《战国策·赵第二》所谓“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各顺其宜。”教而不诛,是皇道;诛而不怒,是帝道;制法制礼,则为王道。霸道时代(战国)还缺乏对霸道的理论说明。故推演霸道于此系统者,如《管子·禁藏》所云,“凡有天下者,以情伐者,帝;以事伐者,王;以政伐者,霸。”(谢选骏又批注:“难怪革命者走到尽头都喜欢称帝。”)

【注:战国以至秦汉所形成的“皇、帝、王、霸”的系统性观念,实具以下三重含义:(一)各级尊号。(二)相应于各级尊号的“宇宙政治”行为的诸层级。(宇宙政治即沟通天地人的大政治,相对于拘限人事的“世俗政治”的小政治而言。)(三)由上述行为层级所分割的时代周期。关于(一)可以《白虎通义·号为》为代表:“帝王者何?号也。……三皇者,何谓也?谓伏羲、神农、燧人(或祝融)也。……五帝者,何谓也?礼曰: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五帝也。……三王者,何谓也?夏、殷、周也。……五霸者,何谓也?昆吾氏、大彭氏、豕韦氏、齐桓公、晋文公是也。……或曰,五霸,谓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吴王阖闾是也。霸者,伯也,行方伯之职,会诸侯、朝天子,不失人臣之义,故圣人与之,非明王之法不张。(别义为:“霸犹迫也,把也;迫胁诸侯,把持王政。”)

在某种程度上,以上区分是对《管子·兵法》上“十八字诀”的发挥:“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转引自《淮南子·本经》)

关于(二),可以蔡邕(一二二至一九二年)的《独断》可以为代表:“上古天子,庖羲氏、神农氏称皇,尧舜称帝,殷周称王,称谓不同,明德有优劣也。”

德的优劣正如《淮南子·人间》所分析的,“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此种政治行为的区分,体现在意识形态上则是:“帝者体太一,王者法阴阳,霸者则四时,君者用六律。”(《淮南子·本经》)似乎其出弥下,其用弥繁。

这其实又是《白虎通义·号篇》的某种缩写,“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也。皇者谓何?亦号也。皇,君也,美也,大也,天人之总,美之大称也。”

关于(三)战国秦汉已通用的历史分期法(社会发展的阶段论)己很清晰:

三皇(有巢氏、燧人氏、庖羲氏)

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三王(夏禹、商汤、周文)

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


《管子》是成书于秦汉以后的伪书,而秦汉之际的《吕氏春秋》具有更为当时的阐释:“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强焉。”(《先已》篇)这岂不说明了,帝、王、霸的德业,皆因醉翁之意不在酒而获致。

《吕氏春秋·务人》更有一段文字表明,隐在霸──王──帝之先的“皇”,还有一层“服海外”的国际政治含义:“昔有舜欲服海外而不成,既足以成帝矣。禹欲帝而不成,既足以王海内矣。汤武欲继禹而不成,既足以王通达矣。五霸欲继汤武而不成,既足以为诸侯长矣。”

【注:这也是所谓的“退化史观”。然而,结合《战国策》“教而不诛”的皇道,而看《吕氏春秋》“服海外”的皇道,则皇的宗教与种族生成方面的意义,确实位在帝、王、霸的人文品级之上。而宋代学者邵雍(一〇一一至一〇七七年)的《皇极经世》更推广(三)的意义,把中国史的分期(皇、帝、王、霸)与更广泛的宇宙脉息联系了起来,从而予这观念以更人的张力:“三皇之世如春,五帝之世如夏,三王之世如秋,五伯之世如冬。春、夏、秋、冬者,昊天之时也。《易》、《书》、《诗》、《春秋》者,圣人之经也。”(《卷十一》)遗憾的是,为适应四季说,竟把《五经》砍去一经(《礼》),断为四经了。但批评者亦不可因此步入另一极端。】


而那伟大的四季,也并非脱离人而自在的纯粹客体,而是因人因事而异的活性经纶(否则,“春秋”何必分为“春夏秋冬”,“年”又何必断为“春秋”)。基于上述认识,《礼记·孔子闲居》点出了四季说的穴位:“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雨霜露,无非教也。”

它以此坦承了天候的四季其实脱胎于文明的四季。

【注:明末以来的“以夷变夏”者们,在向满洲下拜的同时还向西方寻求真理如马克思列宁主义,最后竟以“唯物史观”造作新说,无端攻击邵雍以“循环史观”的帽子唯物史观的异议者头上(如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等),其实早在先秦《庄子》中,大年与大春大秋的周期就发现了:“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逍遥游》)此印证《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历史预见并非凭空杜撰。“五百岁为春秋”(这时还显然没有夏、冬说的出现,可见春秋两季观念的遗绪之深),很难断为“修辞手法”或“寓言故事”,而极可能是受到古史观念的启迪。而近代以来的以夷变夏猾夏的伪学者们,皆是无异于蔽不通此的知识朝菌、理论蟪蛄。】


清明

 天子与四季节律(三六章)

【清明,三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四月四日或五日。】


天子,作为文明的创造者,常在边缘与主流的循环中,并主导循环转折的方向。

天子,从边缘到主流,又从主流到边缘,再回到主流,再度边缘化……

天子的移位,构成了“文明的季节”。

【注:天子的循环,在人类经验中可以表达为五行相生:木──火──金──水──土……

木,春天,东方,其色青。在浑茫大地中,生起并不规则但能创造规则的林莽。其完美形式是诗,赞美的诗(“颂”)与武士的诗(“史诗”)。

火,夏天,南方,其色赤。把生命的长期蕴积转化为熊熊奔放的能量会演。其完美形式是科学和知识,是智慧的条理化及智慧本身的燃烧。

金,秋天,西方,其色白。这是怀疑主义的精髓,兼容并蓄、政出多门是其特征。它崇尚力而贬斥善,其完美形式是对人体的感官崇拜。

水,冬天,北方,其色黑。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中,幻构永世长存的世界冰雕。其完美形式是神权国家,在底层的余温里,进行文明的育种。

木生火,通过燃烧;火生金,通过提炼;金生水,通过分解;水生土,通过沉淀。

土是万物的枢纽:土生于水又生于木。而木即生命,则是万物的始基。土,永恒的主题,其色无所不包,故有“五色土”之称。古人所谓“土色黄”一语,是拘于黄土高原的经验,而无视了世界之繁。

火能冶金,使金的形态变换,却不能变金为火。水则能溶金,使汪洋大海成为金的最大矿床;能容万金者,竟难塑造人。水与火,北与南,世界的两极。火的颜色是红,它代表残酷斗争的鲜血淋漓;它是生命力升高、张扬到无情阶段的标志。水的颜色是黑,它代表妥协和解的盖棺定论,它是生命力凝炼、铭刻到永恒阶段的标志。民主的时代秉行火德,专制的时代秉行水德,火德不能制水,水德不能制火。水火的单一主导,皆不利于伟大灵魂的化合。因为,不论民主还是专制,其要义均由多数群众对少数精华进行审判;两者的区别仅在,民主时代表面上是多数统治,专制时代表面上是少数统治,但在底里,少数寡头若离开了多数的默许、配合甚至层层加码,又何从施其暴虐?而伟大灵魂的萌生,虽然位于水火的变数;但其壮大、化合,却是通行于水火之间即,从民主而入专制的间隔,或从专制而入民主的过渡。此期的机缘,赋予精神(当只属少数精华之士)以特尊。

此刻,正是所谓“五行生情性,情性生汁中,汁中生神明,神明生道德,道德生文章”(班固《白虎通义·天地》)的千年佳会,于是,“文章”被列为宇宙的峰极。

这也许只是书生的偏见,但参照张载《正蒙·神化》所谓“天下之动,神鼓之也。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的评说,可以领悟,所谓“辞”与“文章”已在过渡时代的骚乱中,被列为“宇宙的枢纽、天地的神符”即高无上矣的命运之兆、文化象征。】


天子与四季节律,早在夏商周三代的城邦时代与秦至清的长城时代之间的过渡时期(“春秋战国”),就被《礼记·月令》意识到了:

“仲春之日,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天子居青阳太庙,乘鸾路,驾苍龙,载青旗,衣青衣,服苍玉,食麦与羊,其器疏以达。

仲夏之日,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天子居明堂太庙,乘朱路,驾赤駵,载赤旗,衣朱衣,服赤玉,食菽与鸡,其器高以粗。

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天子居太庙太室,乘大路,驾黄駵,载黄旗,衣黄衣,服黄玉,食稷与牛,其器圆以闳。

仲秋之日,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天子居总章太庙,乘戎路,驾白骆,载白旗,衣白衣,服白玉,食麻与犬,其器廉以深。

仲冬之日,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天子居玄堂太庙,乘玄路,驾铁骊,载玄旗,衣黑衣,服玄玉,食黍与彘,其器闳以奄。”(无名氏:《礼记·月令》)

以上所载,是十二月的中轴四月之天子礼仪行为之概要。

【注:“仲”位于“孟”与“季”之间,如仲春位于孟春之后,季春之前。四个中轴之月,堪称四季的彝范。以下则是对中轴月诸现象的记载,它们表明,当节时如果行为失节,将造成天人睽离的严重局面:“仲春行秋令,则其国大水,寒气总至,寇戎来征。行冬令,则阳气不胜,麦乃不熟,民多相掠。行夏令,则国乃大旱,暖气早来,虫螟为害。

所谓“仲春行秋令”,可以理解为是在“文明起源”的时代,推行“文明衰落”时代行之有效的方略。结果,“逆境中的美德”让位给“丧失自决能力”,这表现为(按汤因比的解释):

(一)模仿的机械性;

(二)旧瓶装新酒;

(三)创造性行为的报应;这又包括(A)对一个凡人的崇拜;(B)对一种人间组织的崇拜;(C)对一种人间技能的崇拜;

(四)军事行为的自杀性;

(五)胜利的陶醉。

(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四部《文明的衰落》)

这一错用,导致的结果不言而喻是灾难性的:其国大水,是象征机械的模仿所造成的齐一化。胜利的陶醉带来的麻木化,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本该各自生长的万物,社会内部既已如此错乱,就很容易招引外部的敌寇以致蛮族。这是对胜利陶醉者的报应,是自然式的调整。

“仲春行冬令”,即是在“文明起源”的时代中,推行“文明解体”的时代可以行之有效的方略。结果,把“挑战与应战”的有机对答变成了“社会体的分裂”和“灵魂的分裂”。文明的解体时代,是文明的冬季,是冬季之神应运而出的母腹。“社会体的分裂”是第一特征,体现为统治者的失德、无能和与统治阶层的离心离德,进而反叛既定的秩序。它还体现为社会外部的无权利者,游离于文明的光环,进而入内争夺统治的权力。“灵魂的分裂”是其第二特征,体现为悖反极端的并存:如自暴自弃──自我克制;逃避责任──热衷殉道;杂乱感──划一感;复古主义──未来主义;超然无我──神化等等(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五部《文明的解体》)。

所谓“阳气不胜”,则象征性地点出了,在起源时代错用解体时代原则,必有其流弊:阳气不胜,即原创力的萎弱,导致“麦乃不熟”,亦即劳而无功。在本该保持内美之纯的时刻,却为物欲之杂所动,社会陷入内乱,逆境的美德流于逆境的丑陋。“君子固(于)穷,小人穷斯滥矣。”

“仲春行夏令”,是放弃在“文明起源”行之有效的“挑战与应战”,转而推行“文明生长”时才可行之有效的方略,如“退隐与复出”。结果无异于“揠苗助长”,在本该鼓气应战时却过早泄气而退隐,将推动复出的潜能自我消耗掉,从而流于“停滞的文明”。这样的退隐,不能导向新一轮的拓展。

“退隐与复出”,是伟大个性发育模式,也是社会进步与文明发育的“韵律”(参见A·J·汤因比《历史研究》第三部《文明的生长》)。然而,它是留待转折关头运用的,而不轻易示人。

以上显示,是在仲春之日错行秋、冬、夏三令所形成的僵局。

以下显示,则是在仲夏之日错行冬、春、秋三令所形成的僵局。】


“仲夏行各今,则雹水伤谷,道路不通,暴兵来至。

仲夏行春今,则五谷晚熟,百螣时起,其国乃饥。

仲夏行秋令,则草木零落,果实早成,民殃于疫。”

【注:“退隐与复出”,是夏季的旋律!退隐,仿佛花的落去;复出,仿佛果的凸现。花容若不落尽,果的金光又从何透露?

“仲夏行冬令”,是在本该“退隐──复出”的时刻,不能忍耐内力的充实,而急欲诉诸外力的强求,从而把生长变为消耗,把精神的引力化作物质的压榨。例如,希望凭藉武力征服过早建立一个不成熟的世界秩序,少有不落空的。亚述,马其顿,蒙古,纳粹,皆属于此类。“雹冰伤谷”,可谓滥用武力而损伤种族与文明内部的生机。亚述,马其顿,蒙古,纳粹,不仅亡国,而且灭种。

“道路不通”,即生长的途径闭塞,天地人三道的全然隔绝。

“暴兵来至”是对不成熟的侵略行径(因其“过早”而不能达到“罗马的和平”、“秦的统一”、“阿育王的教化”……)的联兵抗击。

“仲夏行春令”,是在本该实现定向生长的时刻,却因外部压力的搅扰而产生回潮与动摇,以致重新退回“挑战──应战”的选择阶段,从而把退隐的修炼,变成了改辕易辙。不退隐,不足以复出;弃初衷,则无以复出。弃初衷与不退隐,同样导致发育不良。如“五谷晚熟”,是发育滞后的征候;更严重的是,晚熟时常伴以节令舛错而造成的空穗!

“百螣时起,其国乃饥”,则是对“该生长而不生长”的惩罚。该生长而不生长,等于放弃了唯一一次的自然权利。

“仲夏行秋令”,是在一次性的生长机运中,急于求成而生搬现成的楷模,把内省的退隐变成了一场外在的求索,结果是潜能的阻塞,接受天启(或是师法自然)让给了忍受人言(在刻意模仿中“丧失自决能力”)。“果实早成”意近“草木零落”,因模仿现成之物而促成的外观“早成”,不过是一假象;其真情是内力的零落,是独立命运的破灭。“民殃于疫”意近丧失自身免疫力这最大的疾疫(近代“艾滋病”正是丧失自决能力的隐喻)。】


“仲秋行春令,则秋雨不降,草木生荣,国乃有恐。行夏令,则其国乃旱,蛰虫不藏,五谷复生。行冬令,则风灾数起,收雷先行,草木蚤死。”

“仲冬行夏令,则其国乃旱,氛雾冥冥,雷乃发声。行秋令,则天时雨汁,瓜瓠不成,国有大兵。行春令,则蝗虫为败,水泉咸竭,民多疥疠。”

【注:以上在仲秋、仲冬错行三令的后果,均可据前面的事例而类推之。】


谷雨

 宿命论者(三七章)

 【谷雨,三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四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


凡帝王之将兴也,天必先降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鸟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吕氏春秋·应同》引邹衍五德终始论)

宿命论者认为,历史可以预测,而入对这可以预测的历史却无能为力。这在逻辑上相当一贯。反对宿命论的人则认为,历史不可预测,然而却同时认为这不可预测的历史是可以创造的。这就不免陷入逻辑的自相矛盾里:既然不可预测,谁能知道它可不可以创造?而所谓“创造”,恰恰是基于某种“预测”!成功的创造,甚至仰仗成功的预测。

【注:宿命论者(尤其是决定论者)虽在逻辑上相当一贯,但在现实中却一再陷入困境:他们的预测术,更多是对现在的说明和对过去的总结,一旦延伸到是其本行的未来学领域,却多失灵,暴露出心理巫术的本质。邹衍的五德终始论,亦复如是,它更多是对三代政治的总结、五霸争衡的说明,由此而推演为未来学的预测,却并不可靠。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它是将历史学的分析淡入了未来学的预言。】


战国末年,礼大崩、乐大坏,新王朝即将代周,而执天下之牛耳,人们纷纷猜测这水德谁属。结果,“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更名(黄)河为德水,以为水德之始。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注:看来,秦政的酷虐不仅被法家的操作系统左右,还深受五德终始之意识形态的支配,结果矫枉过正,不得善终。这甚至体现在“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六X六=三十六)……更名民曰黔首(黑头)”(同上)等一系列器用名目的黑水象征性方面。无疑,始皇帝企图依据五德模式(相当于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社会发展五阶段论”)来建立独裁权力的正统,一如他利用法家理论来奠定严刑峻法的革命秩序,是所谓“成功的创造,仰仗于成功的预测”的一个显例。遗憾的只是,天道好还,无往不复。

正如理论框架经常受到经验事实的挑战那样,秦的水德所象征的严酷的冬天也并不持久,于是邹衍约五德终始图式也就受到了严厉的考验。】


“汉高祖皇帝,著《纪》伐秦继周。木生火,故为火德。天下号曰‘汉’。距上元年十四万三千二十五岁,岁在大棣之东井二十二度,鹑首之六度也。故《汉志》曰岁在大棣,名曰敦牂,太岁在午。八年十一月乙巳朔旦冬至,楚元三年也。故《殷历》以为丙午,距元朔七十六岁。”(《史记·律历志下》)

“伐秦继周”的观念显非邹衍五德相推的原意,它是把秦当作一个变态而删除于五德轮治之外;而所谓“木生火”,很可能是来自另一种五德图式的演化结果。而按邹衍五德序列,周的火气,克殷的金气而胜;殷的金气,克夏的木气而胜──木并不能直接生火,即火克金而不克木。

【注:那么,按照新的解释,汉的火德又是从何本德生出的?

《帝王世纪》是新五德终始图式的范例:

(一)庖羲氏,风姓也。蛇身入首,有圣德。燧人氏之没,庖羲代之,继天而王,首德于木,为百王先。帝出于震,未有所因,故位在东方,主春,象日之明。是称“太昊”。(按:昊即天,太昊即皇天。这里明确指出,继天而王的天子,与天本身的同一。)

(二)神农氏,姜姓也。……人身牛首……有圣德。以火承木,位在南方,主夏,故谓之炎帝。

(三)黄帝,……姬姓也。……龙须,有圣德。……以土德王。

(四)少昊帝名挚,字青阳,姬姓也。(《古史考》:“少昊以金德王,故号金天氏。”)

(五)颛顼……姬姓也。……首戴干戈,有圣德。…以水承金,位在北方,主冬。

(六)帝喾,姬姓也。……自言其名曰夋,有圣德。……以木承水。

(七)尧,伊祁姓也。……鸟庭荷胜,眉有八彩,丰下锐上。……以火承木。

(八)舜,姚姓也。……以土承火,色尚黄。

(九)禹,姒姓也。……以金承土。

(十)殷出自帝喾,子姓也。

(十一)周,姬姓也。……以木承水。

(十二)秦,嬴姓也。……自以水德,故以十月为止,色尚黑。试析庖羲至周文十一代古天子之概略为:

(一)庖羲木——(二)神农火——(三)黄帝土——(四)少昊金——(五)颛顼水——(六)帝喾木——(七)尧火——(八)舜土——(九)禹金——(十)殷水——(十一)周木。

这十分合乎“五方帝”的轮转模型,即东方,春,木;南方,夏,人;中方土;西方,秋,金;北方,冬,水。理应排位(十二)的秦水,却无法据此纳入这一模型。其理由极简单,正是在秦代,五德终始说刚刚确立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有据可查,无法更改,而自庖羲至周的三轮十一代却是战国时人“托古改制”之作,可以尽情编排。另方面,也正是据此新图式,汉的火德才可以跨越秦的“无道”而遥接周的木德(“伐秦继周”)。

而据《初学记》(唐·徐坚等编)所列汉以后五德续行图式,“汉氏火德──魏氏土德──晋氏金德”,显是邹衍之后五方帝德图式的演绎所致。在此,历史的讽刺是多么清晰:率先以官方身分奉行并推广五德终始论的秦,反而成了这一意识形态图表中的唯一例外,而被汉代新的政治需要一举排除,为的是证明后来居上者的历史必然性与合法性。】


尽管邹衍的论著系统已是残缺不全,但毕竟是建立在经验基础的历史感之上的,他的五德终始论,不是硬套五方帝德的图式(类似汉代官方意识形态所编排的那类价值预设,是被政权的形而下压力所支配的)。尽管他采取了象征的手法。所以他的五德相推如按汉代五方帝德图式强行编排下来,将不免显得有些缺乏方向感:(一)中方土──(二)东方、春、木──(三)西方、秋、金──(四)南方、夏、火──(五)北方、冬、水。这种跳跃显然违背常识中季节运行的规则(春、夏、秋、冬),也不合四方轮转的传统轨道(东、南、西、北);但这“中──东──西──南──北”的跳跃,却与中文的民间口语里表达一切方面的成语“东西南北”不谋而合。这意味着,它很可能是某种更原始的宇宙模式的浮现。这种模式据太阳的升沉方位,先走东、西,后辨南、北,一如先有春、秋,后有冬、夏。土、木、金、火,还象征基于历史经验的更深判断:

(一)黄帝的土德,是垂衣裳而天下治的自然状态。

(二)禹的木德,是以木疏通水患,平治天下。

(三)汤的金德,是殷的青铜时代的核心力量。

(四)文王的火德,是超越时代的精神烛照,郁郁乎文哉,岂是虚言。

从生活经验的角度分析,五方帝德,则更近于一个工业过程:

(1)木——(2)火——(3)土——(4)金——(5)水:是一个相当完备的冶炼操作程序。

(1)以木即原始能源为始,(2)以木生炉火,(3)以火炼矿土,(4)以土提金属,(5)以金入水,定器用。而冶炼过程,实为青铜铁器时代最尖端的甚至最神秘的技术。

相比之下,邹衍约五德终始顺序则合于五方帝德图式的“方位、季节、五行的大一统联合体”,而表达了农业生活的经验:

(1)土,农业的根本——(2)克土之木,土的产品(如农作物)和掘土的工具——(3)克木之金,刀斧之类——(4)克金之火,冶炼——(5)克火之水,无所不在的生命之源。

从这种“行业象征”的角度看,五方帝德图式显然晚于邹衍约五德终始,因为冶炼晚于农业。从由简至繁的发展观念来看,亦是如此,因为如上所述,五方五帝德是大一统的意识形态的联合体。

(五)最后,即将来临的水德将无情地吞灭一切,在邹子看来,这似乎意味一个黑暗的大一统时代:“故其色尚黑”,即高压与寒冷;“其事则水”,即窒息一切。在它之后,将继之一轮新的原始时期,“水气至而不知”的预言表明,水德是人的感情所厌恶的;“数备,将徙放土”的预言表明,新的自然状态将开启一轮新的文明。这时,一个新的问题就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秦是这样意义的“水德时代”吗?或,短暂的秦,足以囊括与“自然状态”、“木石文明”、“冶炼文明”乃至“精神文明”相平衡的“黑暗文明”吗?

我们的答案是肯定的。

【注:事实上,甚至在“伐秦而代秦”的汉代官方意识形态如五方帝德图式的编排中,也依然隐藏着一种矛盾的不打自招:在企图抹掉水德时代之现实的同时,却以其任意编排宗教预言的为所欲为中,透露了典型的水德时代的杀气,无孔不入的窒息,冒充光明的黑暗,以及包笼一切的冰川。所以,汉力图从五德相推的图式中一笔勾销秦,毫不足怪:汉承秦制,汉德是秦德的光大。《汉书·郊祀志》有记载可以明此:“(汉)二年,东击项籍而远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帝有五,而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其五也。’乃立黑帝祠,名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悉召故秦祀官,复置太祝、太宰,如其故仪礼。因令县为公社。”

这里的“公社”,是作为祭祀水德的组织而存在的,刘邦的灵感乃是自我神化的方略,其目的是在公众心目中确立“新始皇”的权力感。至于魏、晋以下,更何足论。】


五德终而不始,白、青、黄、赤之帝,成为黑帝的装饰。

其要义在于,秦迄今两千二百年间各王朝之德,都是变相的水德。其中虽有“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区别,但色尚黑的大一统、所欲、令人窒息的杀气风格、无孔不入的文字狱……却极其相似,甚至绵延到了“前民国”与“后民国”,甚至比异族统治的满清还要变本加厉。其谶语是“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水终于战胜人,成为支配命运的力量。

无怪谭嗣同(一八六五/一八九八年)在《仁学界说》中慨然叹曰:“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

【注:谭氏之缺漏在于,没有再追问一句:为什么二千年来之政,皆是秦政、大盗?为什么二千年来之学,皆是荀学、乡愿?进而言之,又为什么只是在两千两百年的大一统飘逝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一点?难道,这里没有一种可以说明的“文明史节奏”吗?】


立夏

 阴沉的迷雾笼罩世界(三八章)

【立夏,四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五月五日或五月六日。】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可见,至诚之性即天子之性,当不同于人之性──谢选骏),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这里要的是一个人性化的宇宙,而不是一个科学化的宇宙。可见,至诚者作为如此宇宙的代表,具有无须质疑的主权。

“寂然不动者,诚也。”(周敦颐《通书·圣》)

“诚无为,几善恶。”(同上《诚几德》)

“无思,本也;思通,用也。几动于彼,诚动于此,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同上《思》)

“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思立焉,纯粹至善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起源)、亨(壮大)、诚之通;利(完满)、贞(终结),诚之复。”(同上《诚》)

【注:面对以上的论说,不可用马克思主义者所谓“佛教化的新儒家”笼统言之。毕竟,佛学是离世的,理学是用世的;宋明儒家与周汉儒家不同的是,深入探讨了本体论而不再局限于现象学的层面来探讨哲学与政治,这也许可以归结为佛学的影响,但是,理学(宋明儒家)与佛学的基本取向毕竟相远,与周汉儒学的基本取向毕竟相近。所以新儒家只是借用了佛学的论证方法,而其论题却是从老儒家那里承袭来的。】


阴沉的迷雾笼罩世界:浑沌刚刚分化,万物尚未生出,这时,几颗寥落的星辰,开始以苍白的眼睛喷出泪水,无所期待,专心展望。

清晨的露水滴下,注入张开的花蕊。沁人的音乐,于无声处,敲击着世界的神经。那湿润而空荡的回响震开迷雾,倾诉未来先知的秘密,又像故意隐藏重大的消息,仿佛要把决定命运的咒符,留到决定命运的时刻……看不见、摸不到的阴霾,窒息宇宙。

【注:正是阴霾的统治激发了希望之力,因为没有希望,生命便无法呼吸。一天天的阴霾,一点点的蚕食,酷毒剥尽的,不过是早该消逝的腐物,挺拔的真岩由此显现。麻木不仁的时代即将破碎,新的种族、新的文明舔舐酷毒、吞咽杀机,自我孕育、自我膨胀,新的季风开始吹拂、新的物候由之而兴,阴霾就要收敛、阳气就要升腾!云雾的统治,开始崩溃。白融融的雾团,像是一位真诚的浪子,沿着青黑色的山麓,以其本色不停地涌溢、消长、翻滚、周折。

云雾已经消散,但永远不会死亡;所以,山寨才更加庄严与神奇,它以巅极的名义,请求保留云雾!它以阴霾的名义,请求保留山峰!

至诚者要把矛盾而丰富的宇宙消息,注入这逻辑而刻板的世界,使之兴奋,使之受孕。他多么需要在游戏中尽性,他在尽性中,完成对世界的爱。

【注:……伟大的至诚者,乘旷野风飞来……他从紫霄凌厉而下,又由黄泉腾空而起──百川的颤栗是其前兆,汪洋的狂暴是其伴侣──他不是犹太的幽灵在欧洲到处徘徊,而是天门的众妙凝聚在中央之国。他既是生命之宰,又优游生命之外,七日来复,反复生命之道。

至诚者在雾中隐现,有时踞于云端,像是盘膝而坐,超然无我,刺目休目的金光折射回来,柔和的爱意播撒过去,万顷云田听凭他的耕耘,浮动的金海响应他的召唤。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他突然潜入山谷之中,头上顶戴天、地、人,整个三界成为他的压迫者。他们联合起来企图辗碎他,逼使他屈服……而他却仅仅报以微微一笑。从这笑意的轻淡,可以测出压迫的沉重。他对越沉重的压迫,就报以越是轻淡的笑意。

这放浪形骸的自由之子,像拘谨慎言的少女,令人惊奇的不协调,如此完美的协调一身,以致“矛盾”成为他的和谐的不可阙如的一部分。】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这无非因为,那绝顶至诚已经弃绝了求名的渴望、谋略的智慧、专断的行径、机巧的作为,从而“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从而达到了“亦虚而已”的无哀境界。

【注:“鲤鱼打挺般的转身离去”──是他的象征;“在山道上起伏顺延,所过之处,席卷一空”──是他的行径。在这开拓人心的运动下,云雾确实在消退。一个事物的过激运动,正是步入死境的初途。

现在,他位于一座峭壁的绝顶,极目四海,寂寞而安详,仿佛沉入涅槃之境……他的头上闪电雷鸣,他的脚下哀鸿遍野,银铮铮的巨臂,撕裂了厚重的乌云,永恒的苍弩也为之震栗。无情的呻吟折磨人们的耳鼓,永恒的精神为之变形……飘泼大雨倾泻,泥石山洪纵横,一切攻势,竟在摧折这落寞的绝顶──既无泥土覆盖,又无草木屏障;百万年的冰川,万万年的烈日,轮番凌迟,已使它皱折满目、断残不堪!】


小满:荒山之巅(三九章)

 【小满,四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五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


荒山之巅兀立一只枯鹰,他似乎已经石化,历经一个又一个冰川的刻蚀,一波又一波春潮的奔袭……他依然兀立。满寒空的乌云迷雾,掩映他,陪伴他渡过漫长而无聊的时分。他用冷漠而迟钝的心,抵御侵扰;因为他另有一颗热烈而敏锐的心,知道时间是不会石化的。千年的古松,枯了又荣了,万代的流水,满了又干了;一个个物势崛起又陨灭了,一面面世界之镜破碎又重圆了……只有他依然兀立。


【注:他何时再度飞腾?展开那蔽日的翅翼,再去撕食生机勃勃的被猎物。落寞的盘踞,是天穹与人世的中枢。孤寂的绝顶,使他知道落落大方的合义和无动于衷的底气。因为从此不再有什么能伤害他;正如不再有什么能帮助他。他已经超然,在痛苦与幸福的彼岸。孤傲的意韵,充斥他的胸襟;孤清的气场,攫获了他的心灵:距离感使他年轻,虎虎生气沸腾在天地之间……这无形的气,乃是重神与黎神的本原:重与黎,分离天地(“绝地天通”),在混沌的窒息中,激起无比的活力。他也是如此仿佛在情境与心肠中转移,多么神速!他跳跃、奔腾,生命不再是负累,而是鼓之舞之的欢快泉!心灵的舞蹈,精神的乐曲,把一切派生物,还原为奴性的质地!淋漓尽致的舞蹈,直到世界变得面目全非;泼洒自如的乐曲,直到阴阳互易:从硬的变成软的,从冷的变成热的──赞美你,全身全心的乾元。】


只有生命方能反抗生命的罪业!

生命原是不可代替的,因为,生命立于大量的死亡和惊人的浪费之上。正是在死亡的试验与浪费的弯路上,生命获得了不被一举击溃的雄厚基础,盘根错节的基础。所以,经常的,在危机关头拯救我们的并不是高尚的情操,而是最低贱的能力。

只有生命方能为生命提供最佳的服务!所以机器的服务是便宜的,而人的(尤其是“同等级的人”或是“更高等级的人”)服务,格外昂贵:生命的一项意义就在于,征服更高的等级(征服更高的等级的人,让他来为我们服务,也就是“为人民服务”。例如,所谓“爱情”就是征服更高等级的异性或是同性,让对方来为自己“服务”)。

只有新的生命方能继起旧的生命!他以空前的速率,顺应宇宙,并成就新的均势。何等浩大的远景正在召唤!他们没有滑动的感情,势如破竹的雄才,劫持了智慧,推动新的节律前进,就像他们的远祖,世界的神与英雄,再往前就是半人半兽,甚至是完全彻底的禽兽!这不仅合乎“进化论”,而且与神明的谱系也是如出一辙!

谁愿意为这样一种新的生命而死,将作为最最前途无量的现代人,铸下大业:他的生命,汇入宇宙的电脑,并滋长、发扬。一根无穷之链上的致命一环,是值得千百万注定要朽灭的人为之献身的。

那时,一种非生命的生命,即更高级的生命,或许继人而起,作为宇宙的代表,君临地球,保合太和。

他们不知死为何物,他们不需整体的换代,只需局部的更新,他们更为高效、节能,致使睡眠和情欲都是累赘。他们把数十亿年间的进化过程中积存下来的大量不必要的基础给修改,省略。所以,他们无须性别,无需生殖;改良与复制,足以引导他们前进的方向。

【注:然而,这不可能。电脑一类的人工智能系统,显示了强大的潜力,但是它能否独立于人,仍然是个疑问。况且,电脑只是为人而设计的,目标明确,而不是为自然而设计的。起源上的这先天局限,决定了电脑和人工智能、人造生命,只能走多远,只能走多久。

事实表明,人工的东西比自然的产物,效率高迈的另面则是基础单纯,因此抗变性和可靠性过于低落。文明的构架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大大逊色于野蛮的力量。其要害,正在于“人工”把其实不该修改的“不必要的基础”给省略掉了!事实证明,在直线的、合理化的思想称量之下的“灾难与痛苦”,其实也是弯路上的祝福,是献给一切高尚生灵的奢侈品!他们敢于服从自然的严酷的浪费的生存法则,正如他们敢于反抗最后的审判,并从中起死回生。因为,历史的直线,就是弯曲的!

由此,让我们祝福这位荒山之巅的枯鹰!】


芒种

 南海忧郁滔滔(四〇章)

【芒种,五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六月五日式六日。】


南海忧郁滔滔,博大湛深……但是为什么没有一点缝隙,可以容得下任何精神?

【注:人们只见大海的运动态,而不见潮汐的能动者。是的,如果真的侧身于大海的环抱,那么世间最伟大的河川也将因为水位的猛涨而剧烈地倒灌,一切坚固的堤坝,在瞬息间烟消云散……海底的峡谷,也要挣脱千万年孤寂,跃然而出……亿万年的沉渣,因能动者的通电而激动,仿佛重拾生命的余烬。时间之轮在闪电的触及下,飞速地倒转……】


“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成哉?天道已行矣!”(《庄子·庚桑楚》)

运化者,你的通电为了什么?伟大情结的爆炸,形成铁石坚固的意志!正如花岗岩的冷酷,是由奔腾咆哮的熔岩而来。你就如此无情,无情释放自己的潜能,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是,不可究诘的宇宙本能。

天子!你来自危机的信风,飘航而至,排扰解难的声音,宣告净化的宝剑,已经夜鸣。

你在茫茫大海上寻求什么?你是大海的主人,还是大海的奴仆,或是毫不相干的第三者?

是在傲然巡视你的疆土,还是漠然做着必不可免的苦役,抑或优哉游哉地秉烛夜游?

你的流浪是以食为天,还是仅仅陶醉于自由自在的翱翔本身?哪里是你的家?那悬崖上的裂壑?那满布蜂窝的巨岩?还是这风云际会、海天一色的无情潮涌?

昨天,你从透明的雪巅冰峰,飘然而下……在肃穆的喧嚣中,在庄严的恐怖中,凝神俯视片刻。

今天,你在波涛汹涌的大河岸边,独自巡视,没有来历,却对去向异常清晰。漫天的黄尘卷起,遮蔽了万物的视线,却传导了你的精神。你的咒文写道:生活会作为碎片,世界将裂为四季,一切现象都纳入更大的经典,作为青砖、作为基石。

真正的咒文是不需结构,只需片断的切入。春花、秋月、夏云、冬雪……并不构成一个整体,但却比任何整体,都要完美。

在无边的撕裂中,在难耐的切割下,整体化的冲动方能平地而起,全球秩序方能纳入礼制的天下统治,然后对天大声疾呼!一种无声的交流,一顿精神的飨宴。

大音的希声,不因人耳无闻而改弦更张。

血的真挚、铁的凝聚,不因人的畏怯而成荒谬。

比核子分裂所能释放的更大能量,并不因为运动本身而变得错误。

巧夺天工的明鉴,并不因连续性的阙如而流于非法。

上天以静默无语,解答高贵的问话。

【注:看!从浊流滚滚、神秘莫测的凶暴之河的深处,涌上一股泾渭分明的清彻活泉!浊流中的清流、凶暴中的慈爱──在泉涌的中心,托出一座五彩斑斓的神碑:四周奇特的花纹逐渐显影……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宇宙时空的周期,由这咒语而铭记。这组咒语,是给“体自然者”的独家新闻!与自然相匹的创造心灵,方能敏悟。然后,从中唤醒沉睡的神力。

春──夏──秋──冬:超然的映像,仿佛一首史诗。

不仅是英雄的形象,还是史诗本身的创作者!这里有多少光阴,这里有多少反光阴?

秋——冬——春——夏:超然的映像,是一圆周。

不仅自然之圆,还是文明可能拥有的一切圆。这里有多少物质,这里有多少反物质?

如果有一天,一个元宰起来宣布,我们对超然者的冥想已经陈腐,九天之上传来笑声!只有这样,才是“忠实于一贯”。只有这样,形式上的自我否定才包容了精神上的一脉相承。】


夏至

 这句话应该认真思索(四一章)

【夏至,五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六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受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至乐》)在文明史中──

大春人格为神秘主义(与唯理主义对应)的宗教之主或野蛮征服者。这是无名质朴的时代,秩序尚未被纳入名分的筐篓。

大夏人格为创造功能极强的活动家,即文化英雄。这是黄帝制器的时代,名与器开始瓜分世界。

大秋人格为思想的批判者与社会的杀伐者。这是清算文明本身的时代,收获不仅意味善收藏,还意味着目标的异化,即生命的主体演化为生命的客体。

大冬人格为圣人(希腊人所谓“哲学家帝王”)。这是埋藏文明与文明转型的时代,一千年文化的全部果实与核心,汇聚于此。一种灵巧的统治意志,粘接各色文明的碎片,作成永垂的经典。

【注:春季的天子热烈而躁动,他侵入时间的深度(如神秘者),和空间的深度(如征服者)。他初次展现种族的资质与文明的风格。

夏季的天子洋洋洒洒,把宏观世界的革命,铸为微观世界的器用。他予文明以质感,他把种族的优劣暴露无遗。

秋季的天子慷慨激昂,仿佛复仇者。他捐弃理想,注重行动。他一面锲而不舍,一面出尔反尔,仿佛唯有出尔反尔者,才能“匹合宇宙之化,躬行报应之数”。

冬季的天子睿智圆通,他的风格沉穆渊深,过去对他是野蛮的,未来对他是文弱的,惟有现在才是峰极:他把现在与永恒凝为一体。所以,他也不能同意这样的哲学:“故曩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向秀《庄子注》)

尽管他的智慧,正是从上述哲学所写的常规(春──夏──秋──冬)中,收取了最大掳物、盘剥了最高利率。但这位原始的债主,将拒绝写下变形四季的经典,悬挂在新庙堂的横匾上。】


天子,永远在历史中巡回:这是一个抹煞不掉的定律。每逢此时此刻,纯真的情感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汩动并逐渐扩散出一个高于自己的精神形式,可以实现自我净化的图标。这个图标使得我们的生存立足于,“向往永恒者。”

【注:天子,永远在那些尚未衰竭的种族与文明中巡回!在大春、大夏、大秋、大冬的循环,所构成的大年中,历史的每一个节奏,都有永恒者的影子在摇曳,生命的每一次轮回,都因为天子的推动而完成。】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向秀:《庄子注》)

【注:哪一位凡人,能如此轻易地改变自己?

哪一个血肉之躯,能这样消解记忆与习惯的惰性?】


这句话应该永远受到认真的思索:“迄今还没有过的全球天子。”因为这样的天子属于未来。是他的空无,使之确立不拔。是他的实体,使之走向颓废。已经过气的天子形骸,就不再是天子了,而只是“药渣”。只有尚未俯就于某个人体的精神本身,才能推陈出新,为天下式。

在宇宙的渺渺处

涌聚破坏的风暴

暗暗泯灭又兴起

泛滥无声的咆哮

“现在没有天子”──我们观念之海所映照的伟大异象,尚未出现!

【注:这不该被理解为“从未有过天子”或是“永远也不会有天子”。否则,“没有天子就没有历史”,“历史是天子的化合物”,便不可思议了。一个人若无这起码的通神之性(不论多么微弱且不稳定),是无从出发以解天子之谜的。人去理解没有经历的和绝不具备的,是比凭空登天还难的。

在“现在没有天子”的意义上,天子概有两类作为:一,业已汇合于历史(即已死的天子);二,未来的历史合成所亟需的酵母(即未生的天子)。我们寄于殷切希望的,正是后者,是即将从新的宇宙帝国里起飞的,天子。】


小暑

 思想家,不是天子(四二章)

【小暑,六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七月七日或八日。】


宗教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祀拜者或布景者。

艺术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赞颂者或期待者。

思想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思索者或张扬者。

科学家,不是天子,最多只是天子的发现者或注释者。

政治领袖,是天子的社会宣传者与功能的落实者。

革命者,则是天子精魂的变态所鼓舞的运动激情……

【注:那么,真的天子该如何呢?真的天子游戏历史,置千万年的宿命于股掌之上。为此,也仅仅为此,他需要上述那些专业活动者的技艺或气质。为此,也仅仅为此,在天子的骨髓深处,集中并汩动着一切精华人物的禀赋,否则,他将如何镇定群英、尽性而行?否则,他又如何把不负责任的隐秘欲望,变为宇宙的责任?不但对他自己及其的时代,而且对整个生物圈和一切可感的时光!】


天子,社会运动的孕育者,社会革命的开山斧,也是精神运动与种族革命的曙光,如此圣者,岂能不在生活的一切领域,激起强烈的反响?故仅仅视天子为政治的领袖或社会的活动家,是远远不够的。

【注:在外观上,他也许一度是个潇洒落寞的隐士,甚至是个怪诞的炼丹者,作为不为人知的使徒,这游方道人,也许像老子那样不知所终。也许他还现形为一个罪犯,像商汤、周文一样遭到夏桀和商纣的囚禁;像鲧和苏格拉底一样受到死刑的关怀。

天子的形态千变万化,天子的意义层出不穷,一如行云流水的互易,又如日月潮汐的往还,永不衰竭。

任何潮流都不是定向,总会逆转,只有推涌潮流的水本身,才是经久不息的!如果有谁绝望于当今的潮向,就请寄情于下一轮的迁异吧!现在的潮向越凶暴,未来的反动就越猛烈。如果现在的潮向“不可逆转”,那未来的反动就“矫枉过正”。……

人,不过是历史之流的一点一滴;人,不过是宇宙精神之自觉不自觉的奴隶;人所能做的,是等待自己的潮流,并自觉服从精神的奴役。】


面对万马倥偬的征尘冲天,他就没有感到一阵刻骨的孤寂吗?

在万众欢腾,锣鼓震天的声色歌舞中,他就没有觉出一阵内在的悲凉吗?

【注:他的心田永远弥漫着丝丝无言,淡淡哀愁。外界的喧嚣,何以打消这不绝如缕的宇宙思绪?其实,不过为之托出不同的背景而已。】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王弼:《难何晏》)诚哉斯言!

天子又何尝不是这双重结构呢!

【注:他有主权的一面,也有人格的一面;在人的五情上他终于看清一切感受或适应一切,都是力量抵消或为交叉影响的动态。主权的视觉中心因此不在这一切,而在这一切之后,神明方才显露:“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论语》)。对如此君子,核心以外的一切都是空虚的;对寻常小人,核心却是遥遥无期的。这不可避免构成一种生存的冲突。】


对小人,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涨满了乐趣(所以,市井化的禅宗非常投契这些人的口味),有趣的躯壳和形式本身的魔力,化为一座座思想偶像……

对君子,生活只是一种出击前的准备,精神的旋律是“期待”和“继续期待”。

【注:这两种人,需要生活在不同的水域。否则,必有一方被挤压甚至埋葬。在狭路相逢中,无论被埋葬的是谁,普遍的天子终究还是要在晦暗中熠熠生辉,像炸开一座颓废的古墓,他炸开了已经存在的一切:“在我前面来到的,都是强盗和恶狼。”这劳作不息的淘金者,以时光之箕,在荒漠中拣选出了沉甸甸的未来。】


大暑

 周流六虚者(四三章)

【大暑,六月中。现代太阳历的七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


“天子气,内赤外黄正四方,所发之处,当有王者。若天子欲有游往处,某地亦先发此气。或如城门,隐隐在气雾中,恒带杀气森森然;或如华盖在气雾中,或有五色,多在晨昏见;或如千石仓在雾中,恒带杀气;或如高楼在雾气中;或如山镇。苍帝起,青云扶日。赤帝起,赤云扶日。黄帝起,黄云扶日。白帝起,白云扶日。黑帝起,黑云扶日。或曰气象青衣人,无手,在日西,天子之气也。敌上气如龙马,或杂色郁郁冲天者,此帝王之气,不可击。若在吾军,战必大胜。凡天子之气,皆多上达于天,以王相日见。”(《隋书·天文志下》)

【注:万类的塑造者,是在深刻的虚无与空彻的怀疑中……这使他不同于工具,哪怕是伟大的和不可替代的工具。这样的塑造者,他的自我否定岂不就是明天的希望?执意创造,刻意有为,是注定要粉碎的目标;假冒伪善的市侩,打扮入时的歌星,怎能阻滞他的思虑?为了取得呼吸的自由,他必须向整个世界挑战……】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中庸》)为什么“待其人然后行”?因为圣人之道,即是“峻极于天者”自身。反诸其身,所以取用不尽;验诸其身,所以“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中庸》)

【注:祯祥就是峻极于天者,妖孽就是峻极于天者!他,开风气之先,他,锁风气于后──不论这一动一静自身意味什么!】


周流六虚者,从天命,行易化,这孤独的主权,变幻莫测,但却是自然意义的定数。这未来之天,不仅解开文明的死结,也敲开生物的奇观。他据阴阳以操虚盈,《礼记·月令》所描述的明堂天子,虽然世俗政治的色彩过于浓重,但毕竟在这一点上保留了宇宙沟通者的遗风:他根据时令的转换而更替居所,从而相配自然的节律。

【注:什么是花的良辰?含苞欲放时。什么是种族、文明的黄金期?天子将至未至时。隐忍待兴的潜龙,具有最强的内力、最远的征途。】


对他而言,生命的史程不过是宇宙的一个弥留罢了。人的过程无非是弥留中的弥留,挣扎中的挣扎。

当此弥留之际,我们发现了宇宙本身未曾发现的真谛!这对我们命中注定的挣扎也许太晚太晚了,但对宇宙的主权来说还来得及:神秘的百花之蕊,天子,将在最后的瞬间,为世界带来千种芬芳,万种可能。在他身上,隐藏着无数种基因的组合方式,这微型宇宙是种,是因,包括了我们期待的以及不敢想象的一切。没有因子,一切种族无以为继;没有天子,一切文明将趋败落,一切争奇斗妍的史诗将如朝露……种族、文明、史诗,有如百花,花有盛衰,开时败时相交替;种族、文明、史诗也是如此,兴亡嬗变,盛衰相袭,盘根错节,伸展绵延。

【注:春夏秋冬的主宰,你是这样一座空寂的神殿,你无视、轻视乃至公然蔑视种族的成规与文明的先例,从而置身于历史风暴的中心!所以,你的象征乃是形色万端,周流六合的气。文化与反文化的事业,在你本是同一事物,同一心灵,所面对的不同敲击,所发出不同的乐音。】


立秋

 社会运动的灵魂(四四章)

【立秋,七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八月七日或八日。】


东方帝王,无右于阿育王者。是他,使高级文化的诸多门类在“佛”的名义下,有机汇聚,从而造成了较之其母体印度文化更有渗透性的新文明,博大精深的容量,演化成一种世界文化,其影响一度凌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佛教文化”的旗帜下,艺术是佛的艺术,科学是佛的科学,政治是佛的政治,教化、伦理……莫不是佛的。戏剧歌赋为弘扬佛法而吟唱铺写,为敦厚普天之民而播万里之遥……这是佛天、佛地、佛心、佛世界──内在之光与外部麟角的合一。

是谁促成这空前的盛况?不是释迦,不是他的亲传弟子,而是那位几百年后方才降生的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该王使这奇异的文化得以蔓延为光华灿烂的世界……此世界使这王远超一切王。无疑,他的伟迹是其圣德的一个外观。就这点而言,阿育王比之佛陀本人也许有着更充沛的天子性质。在与欧洲同类项的对比中,他要比君士坦丁大帝更伟大:后者不过出于政治需要在利用基督教而已。由于这种不虔诚的态度,他便不能化艺术为基督的艺术、化科学为基督的科学、化政治为基督的政治,以致需要圣·奥古斯丁那样的摩尼教徒来写下什么“上帝的城”,以致近一千年之后,欧洲的杜会文化才全面基督教化。就圣王的意义看,君士坦丁大帝,做阿育王的侍臣都不配。阿育王的伟大甚至超过中国的皇帝和西藏的活佛。我们不能因为佛教在印度本土的绝迹,而归咎阿育王的弘道。事实上,正是这一绝迹,才造成了佛教的世界化,所以,世界需要阿育王更甚于需要伟大的教主本身。然而,现代世界的阿育王还不见踪迹,因为现代世界的苦难还不够深重,现代世界的众生尚未疲极思治,物质文明的残垣断壁尚未清除,所以,当今世界的天子,仍是一匹忍受严冬酷寒的潜龙。

他必打破人际与人心的隔阂,他必打破生物与地理的隔阂,扫荡无序、弥合分裂。他使自由与效率、创新与博大、仁爱与秩序,合一。他必打破语言文化的隔阂,使宗教热忱与道德传统、科学发明与理性批判、艺术灵性与操作能力,恰巧结盟。纷歧无定的思绪,互相抵牾的科学,必在他的灵光中消解,还原为经久之力。

【注:精巧的文明,将让位给质朴的种族。一切现代的痉挛和垂死的梦幻,不再卷土重来。这千载难逢的盛会,并非每个百年或每个千年都有幸品尝的。横在这盛会之前的,有无数陷阱与暗礁,克服它们,是与会者的必备条件。

政治与宗教,是人的生活的集中表现形式。伟大的政治不是行政业务与行贿受贿,而是一种世界战略的实现。作为社会生活的组织,它与宗教(作为“生存的热情与恐惧”的宗教形式)比肩,成为种族与文明命运的见证。

政治与宗教,前者作为行为世界的霸主,后者则是精神领域的帝王,共同负起陶铸行业之神的造神职能。要完满体现这包揽一切的职能,需要艺术的天赋与科学的陶冶,正如,冬季的选种与春季的播种,需要夏季的育种与秋季的收获。四季之主,实际在互相渗透之中,完成共同的事业。他们都是那永久的精魂,在不同气候下的外现。透过不同季节的云雾与光线,造就不同的景观,形成不同的印象。当然,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季节(其前提当然是同质种族与文明的共同空间,即“同一场”内),四季之主永远都无法出之以复数。他可以周流,却不可以分割;分裂的形式只是他的生长方式,是感官的浮光掠影;而超越光影的一贯之道,则如日月经天,独一自在。】


社会运动,不论其形式是宗教的、艺术的、科学的、政治的,或仅仅是商业与军事的扩张,其灵魂,只能是某个个人灵魂的放大。在灵魂问题上,是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的,因为灵魂不是技术性的操作,而仅是本原、本体。一个有机的方向感,一片精魄汩动,一颗活生生的心:如何割舍拼接、集体创作?

【注:合作,可能有益于具体的操作,但是对于灵魂领域,合作却只有损害,如果在在加上社会运动的扭曲、夸张、放大以致重新拼接,最后只能变得面目全非、畸形怪状。即使在宗教这个半灵魂半世俗的领域中,其创始承终固然是个人作用所造成,例如没有耶稣不会有基督教,没有悉达多不会有八正道。而其转折作用也多是个人所为:没有君士坦丁一世基督教不会统治欧洲,没有阿育王佛教也无从扩展为世界宗教。】


春天的宗教、夏天的艺术、秋天的科学、冬天的政治,是天子的四大形态,亦即人对天子可能拥有的四个理解。严格地说,这也是不该分割地予以逐个考察的。换言之,要知天子,就必须拥有一道射穿凡尘的透视眼──如,在春天的宗教天子身上,同样潜有艺术的冲动、科学的直觉、政治的本能。宗教形式只不过是那同一功能的现在时态罢了,正如其进行时态是政治形式,其未来时态是艺术,是神谕般的科学。

【注:天子,从不固结于时间,正如从不固结于空间。因此,他被目为没有道德、没有思想、没有信念、没有原则。因为他就是当时的宇宙道德、当时的生命思想、当时的人类信念、当时的神明原则。】


如果我们具有“知天子”的能力,就不再会怀疑他的命运甚至责难他的作为了。无论他的作为与我们的惰性多么格格不入,都是“时来运转的先兆”。所以,在夏天的艺术天子身上,也潜有春天的宗教般的虔诚、秋天的科学般的方法、冬天的政治般的本能!他的艺术性灵,与远大的政治抱负、敏锐的科学头脑,颤栗的宗教心境,合为一体。在秋天的科学天子身上,在冬天的政治天子身上,深沉怪诞的宗教、汪洋恣肆的艺术,也是“万物皆备于我”。天子是如此完美,他把抵牾作为完美的条件,此中,生命世界数十亿年的精华,终于显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曹操,一五七至二二〇年)

【注:天子,是名词意义的“精神主宰”,也是动词意义的“主宰精神”。执天下宗教精神之牛耳,轨天下艺术精神之牛耳,轨天下科学精神之牛耳,轨天下政治精神之牛耳。所以,他根木不喜欢国家机器压制精神的能动性。国家机器的完美,大多是深秋与初冬的产品;秋天的天子,以塑造(而不是受缚)这一新兴的完美为务;春夏的天子,却以反对这一陈旧的完美为务。】


唯有天子,是历史季节的默示者、催化者。

艺术的天子反抗宗教;

科学的天子反抗艺术;

政治的天子反抗科学;

宗教的天子反抗政治。

春天(宗教时代)的作品是“经”;

夏天(艺术时代)的作品是“史”;

秋天(科学时代)的作品是“子”。

冬天(政治时代)的作品是“集”。

史由经脱胎,子因史换骨,集自子革面,经从集洗心。“集”的末流是“注”,“注”的末流是“疏”,“疏”的末流是“证”,“证”的末流是“讲”。而后,一片化石的坟冢在大学里,一个漫长的冰川时代在庙堂……横亘在新种族、新文明兴起的早春之前。

【注:救苦救难的精神力量,针砭种族文明的弊端,以不同的形式,展示同一的功能。万千对象,一个原欲。

艺术的冲动对立于宗教的道德,正如春潮与严冰天然分歧,这种分歧并不永恒,它随着季节的转换而移易甚至弥合,最后汇归为滂沱的夏雨、高耸的秋云……如此显现种族与文明的基本要素:创造的冲动与道德的保守。道德的革命是“道德艺术化”的结果;传统的板结则是“艺术道德化”的结果。作为最伟大的艺术结晶的特殊的道德,就构成了新的宗教的起源。艺术与道德就如此交汇于宗教。

道德是宗教的残余(如禁忌),艺术是尚未体系化的宗教精神(如“为艺术而艺术”)。道德的说教是陈腐的艺术;艺术的华美难免沦为道德的虚饰。──春与冬就如此相衔,动与静纠结为反差鲜明的四季!】


处暑

 宗教的天子(四五章)

【处暑,七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八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


宗教的天子,炫耀在宗教时代的晨熹中。他的春潮持续扩张,突入苍穹,深入地表,推演出不可触及的神。是春天的物候,使他成为无所不能者。文化精魂的塑造,奠基此刻,一切价值的厘定,示范于此,那扫荡世界的火眼金睛,在此雕镂。他的一,化为世界之最;他的无,切开世界的有。他的思虑,演出世界本身。

宗教的天子崛起于政治冰期的晚景中。他是世界帝国的克星,岂能碌碌于小国寡民的事业?他吞咽一切琐屑之事并作消化之物,他遭受现实世界的宰制,所以,他要无情地抵御这宰割。蚁巢世界对他的无视,使他在蔑视中增添了一种怜悯,一种基于生命意识的豢养欲,这并不出自他的占有欲,或对世界的兴趣;而是因为驾驭历史、“驰骋到无人之境”的渴望。要驾驭历史,必先摒弃社会;要达到神圣,必先克服世俗。超级隐士的隐居,不在林薮与朝市之间,他的圣所,是在仪式、教义与追随者之外的营垒。

他像作物的种子一样,以自己的躯体和遗传编码,对种族与文明的命运,发生催化。看不见、摸不着的影响,是最大的:冲破冻土,令人惊诧不已。他在经籍图志、史乘传记的符号世界以外,支配实体世界的进程。缘此,对天子的崇拜(这对群众体现为一种符号崇拜),是对新生活的期待,是对育种过程的憧憬,是对宇宙精力的信赖。这样的天子,是有待其仆人去寻觅的,即,透过自身去体味宇宙的真情、超越部落国家以迎接全球之光!这不仅需要在生活的体验中去找寻,并矢忠于他;也需要在历史的符号中去找寻,并极力悟解。悟解,是崇拜的初步;崇拜,是悟解的完成。而学术意义的理解,不过是其注脚而已。

【注:对这种族的始作俑者和文明的发难者,是不该以利禄之眼去苛求其“成功”的,就此而言,初兵反隋的杨玄感要比移易隋鼎的李渊父子,具有更多的天子气。他遭到碎尸万段,但每一段碎尸都像一块马铃薯那样,变成一路豪杰!豪杰亡隋,杨玄感要比李渊父子更具资格,与暴君杨广相对抗。庞大的杨广不是渺小的李渊足以克服的;这空前绝后的暴君不仅以其荒淫弥合了中国的分裂,而且作为南北朝种族与文明合流的风暴般的“殉道者”而载入史册。杨广和杨玄感的两败俱伤,并不能使李渊父子变成伟人。实践的成败,如何成为辨别真命天子的标准?除非胜利者的宣传烟幕、人民大众的漫天呻吟,被赋予了莫须有的神性!

南北朝,位于中国种族与文明的第二圈回的春天,从而受到宗教精神的深刻支配。正如五代隋唐仿佛是夏,北南宋元仿佛是秋,明清仿佛是冬,所以,称南北朝为“宗教的时代”并不为过。顺延而观,隋唐五代的艺术精神、两宋的科学精神、明清的政治精绅,对各自的时代亦具相似的主导性。

宗教的虔诚,是春季天子之本质的本质。宗教是文化的核,虔诚则是宗教的核。不论他游漾在宗教之春、艺术之夏、科学之秋、政治之冬,这虔诚都是万变不离之宗。诚使天下得以归化?所以南北朝时代,是中国传统中极为罕见的“有国教的时代”(另一个标本则是当今二十世纪的又一轮“党国教时代”)。春是夏的先导,宗教也如是导出艺术。这样的艺术,不是明星写真集里的腋窝,也不是万千劳累者的相声,更不是生活的回音壁──而是一股击倒生活、摧毁记忆的化育力量。这力量当然只能来源于超级虔诚的灵府。这超级灵府,不是攀登绝顶而是创造绝顶,不是完成最高的表现而是规定最高的表现──“种族的立法者”要比“文明的执法者”,更近于他的身份。不论他的表现是否合乎舆论与迎合民意。(关于舆论,有位权贵曾大言不惭地披露:“给你一笔钱,办十八个报纸[就像娶了十八个小老婆],我们就有舆论了。”如此“民意”,与昆虫界、两栖界、爬行界、哺乳界等一系列世界的民意,何其相似!】


就创造(而非攀登)和规定(而非遵循)的意义言,张角比张天师具有更多的天子气;正如项羽对历史的影响要大于刘邦:“失败者”在历史中的综合力量,往往大于“胜利者”。历史原谅胜利者并为他辩护,但这并不等于他真的高尚。失败的英雄,玩耍“人民的要求”的能力,往往逊于胜利的奸雄,这是因为他更高贵,不屑于和矮人攀亲套近。但我们不会忘记,“失败者”旋风式的运动,却摧毁了旧时代的精神支柱,开启了一个“没有他就不是这样的时代”。

【注:支持他走向失败的命运,把他现形为天道的化身。一旦完成自然的使命,他便隐退到出发点,以便下一轮季节再卷土重来,孵化另一个时令,奉献另一个主宰。他通晓自然的战略,故能转败为胜;他娴熟地运筹退休的艺术,把一次惨败化为一场荣耀,甚至一个新的起点。】


白露

 艺术的天子(四六章)


【白露,八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约九月七日或八日。】


艺术的天子,在文明的夏季狂热地燃烧。这时,艺术的精神,渗透在种族与文明活动的一切领域。专业意义的艺术家,是他毅然拒绝的对象。他的感应太神奇、他的思绪太真诚,他的观照无边际,他的领悟刺入宇宙的要害,以致他的精神根本没有表现途径,也没有一种艺术形式可以略示其端倪。他是无言的艺术之王,是吞没明星的太阳。鸡群中独立的仙鹤,与鸡群不是同一个品种。鳄鱼头上盘桓一只猛鹫,看见了万众鳄鱼的眼睛不能囊括的现象。海洋在瞬间的沉静,拥有黄河、长江一万年的奔腾,所不能拥有的博大。他的无言,造就的不是摹本的艺术,而是世界木身。他用以创世的工具,不是笔墨刀斧,而是自己的躯体。他的创作,将开启世界规模的“精发于天”(张衡《灵宪》);“含元出气,流精生一”(《文耀钩》)的赐福,如日月中天,川行不已。

艺术的天子,不及宗教天子的神圣,不及科学天子的冷酷,不及政治天子的凝重,但却有挥洒自如的塑造力、空前绝后的开拓力。这力量使他对宇宙的脉搏具有超乎寻常的直觉,超乎寻常的感悟,超乎寻常的把握,超乎寻常的表现。在他之前,是春季的混蒙;在他之后,是种族与文明的喧嚣──只有他沉默地贮立在分水岭上。每当治世,他仿佛遗世独立,索居在无人之境;每当乱世,他的影响悄然波及人间,嗣后,不可估量的科学、无法研究的政治,都从他的吐故纳新之中来……在他面前,一切估量的尺度趋于消解,在他面前,一切用以研究的立场与视角,变得可疑。

【注:艺术天子,是一位反对艺术的艺术家,他的奠基以超理的野蛮回归到出发点。不是原教旨主义的出发点,而且是生存实况的起点,这样,他的一切活动都是拯救,他的一切言辞都是天书,他的人格是道德的指南,他的存在是种族的马刺。这冷静超群的观象者也是全力以赴的行动者。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科学,为艺术而政治,为艺术而宗教:这时的艺术,膨胀为万物的张力。这时的艺术,拒绝闭塞灵性、分化为科学主义。因为夏天的气候,超越阀阅,包容万般的无私。

伟大的艺术,其前提并非自欺!所谓心理的幻景,对他乃是宇宙真象之披露。蔽于人而不知天的时代,因他的到来而结束。他的艺术不是赏心悦目之举,不为群众的么喝而发。瞒天过海,是宇宙创生的必由,是生命归化的自由。世界的创造力,推出顺天应人的同化力。企图灌输自己不信的东西给观众,是伪劣的艺术家;希望世界产生己所不备的特性,是精神的黑洞。】


罗马的尼禄、中国的杨广──也曾为了他们的艺术而死去。这是个人的罪恶?还是统治者的暴虐?还是种族与文明本身的临产阵痛或是报应?抑或发自一种更大范围的自然机理?那差遗他们如此胡来的能量,使他们成了最终意义的“殉道者”。这些不为自己准备殉葬品的艺术精灵,最终是以自己的尸体,作成孤独的永恒之旅的唯一伴侣。

【注:为转型时代的幻想而付出如此代价,是过犹不及还是恰到好处?无论如何,那些令人不得不行注目之礼的邪恶君王们,正是如此创作历史并处置自身的,哪怕他们自己的感情也满怀颤栗,哪怕谄媚他们的群众过后又来作践他们,并蔑称他们为暴君。当然,若是他们的“艺术”(即政治暴行)较为中庸,则顺理成章地被品评为“圣主和明君”。那么,圣主与暴君的区别何在呢?也许,仅仅因为圣主具有这样的能力:在干下震惊世界的罪恶勾当的同时,闪电般地完成一系列的空前创作,由于他的成就“切实可靠”,于是就从这种“放心”中产生了对于他的“信义”和“原则性”的坚贞不渝的信仰!其实呢,那不过是障眼法取得了成效,是他的艺术迷惑了人们的心。】


他将把千万人马投入狂热的旋涡。他好像开办了一所极尽浪费之能事的人体实验室,他用“净化一切多余浮渣”的名义,肆行屠戮。他不屑去做一个奥古斯都式的喜剧演员,无论扮演喜剧角色还是扮演悲剧角色同样使他感到羞愧,更何况登台演出庸俗入时的政治闹剧?他唾弃任何表演,不论这有意的造作显得多么自然,以致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的艺术不为观众的娱乐,而是自发自娱的运动。掌声或者嘘声,不能移易他的作为;笑脸或者怒容,不能影响他的思虑;千百万人众能否得救,只能与某个演唱会的走红相提并论。

【注:常识以为,秋季才是收获的季节。其实,春季自有春季的收获,夏季自有夏季的收获!夏季的收获,就是一颗颗活脱脱的人心!强有力的民心收取者,巧取豪夺,丰盛的掳获,不是他收藏的目的,只是准备续行其运化的良种而已。惬意的休息,不是他的终点,而是更新轨道的契机。人心并不是争取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天数。坚持不懈的努力,机动灵巧的策略,其实也是天数之赐。仁政,只是人心归属的后果,而不像千万正义感梗喉的文献学者所断言的,是人心归属的出发点。行仁政,是要通过损害政敌的声誉来实现的;行仁政的程度,是要以供养大规模的人质为条件的。行仁政者,必无愧于“民心收取者”的尊号,他聚合散逸者、振作颓唐者、清洗变质者、播种优异者。他收获人心,就像收获山地里的野菜;他运用之妙,就像一位制作标本的冷酷无情的生物学者。他为无所着落的人心,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靠山。】


秋分

 科学的天子(四七章)

【秋分,八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约九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


科学的天子,并不是科学的大技师或顽冥不灵科学主义者(好像是预测未来的巫婆),而是科学时代(亦即文明的秋季)的开山坐标与主宰。“对天子的科学理解”,其实也是对天子的革命的理解,因为科学时代是大革命大综合的时代,基于此而对天子进行的“再发现活动”,即是对“革命性的天子”进行的描述。因为在这个时节,转型与革命,成为至高无上的伟业,所以人们也是这样看待神明。这时,由于列国竞争的压力,不仅推动了各国内部的开放与自由,也推动了国际间的交流与纵横捭阖。

【注:“合纵连横”于是不仅是国际战略,也是文化实况所刺激的科技革命的特点。科学和技术的最大的进展(首先是理论科学,而后才波及技术科学,反过来,技术科学的发展,亦将推进理论科学的革命),往往发生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下。国际秩序越混乱,人们越是普遍缺乏安全感,科学与技术就越像“善魔”般地飞速发展……这时,作为形而下的科学技术不再是玩物和猎奇的工具,而是人们生死攸关的存在基础。这表明,所谓科学(尤其是技术手段),只有当它被理解为“争取权力或反抗权力的有效手段”时,才与人的内在生命,相沟通。科学技术发展的原动力,因此只在极少的情况下才会改善人们日常生活的一般状态。这清楚地反映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技术发明,是军事冲突给推动的。而在大多情况下,日常生活中的科技应用,也不过是军事目的之副产品。】


有宗教的革命(尽管春、夏、秋、冬各个时期的宗教各各不同);有艺术的革命(尽管春、夏、秋、冬各个时期的艺术各各不同);有科学的革命(尽管春、夏、秋、冬各个时期的科学各各不同)。但这些革命都只是文明的转型,甚至只是观念与仪式的革命(“科学实验”是文明秋季的特殊仪式,目的也是在沟通天人),还不是更深层的种族革命。

最深刻的革命只能是生命本身的革命(种族革命)。种族革命贯穿并支配人对一切外界刺激的反应,从而形成事物的内在命运与历史。这革命经常表现为民族迁徙、种族清洗、对外殖民、对内驻屯等活动,从而以极为残暴的方式,导引生命门类的变易:形成新种族,扫灭旧种族。

谁是变异之点,谁就是革命的契机。

【注:科学时代的主宰,以综合亦即最广义的一统趋向,为己任。他视科学为细道(科,即分类目录;科学,即细目之学也),但仍以典型的科学精神布道,把艺术的狂热推向炎夏的峰值。在他的综合下,宗教与艺术等古老价值,随着他的诞生而死亡消解。这是一种致命的劫数,一个不可挽回的生长之环。许多春天的花朵,夏天的果实,在他强力的臂膀下纷纷坠落如瓦解──残留一堆破碎的记忆,浮荡在日益盐矿化了的原野上……无主的幽灵,像乌托邦主义的鬼魂那样无目的地徘徊……】


秋风萧萧,不仅扫灭败兴的落叶,也要击溃小阳春的菊花,最终,他也收获整个秋季自身。

从历史经验的角度说,金秋是动刀兵的日子──从列国纷争的炎夏渡向天下一统的严冬。所以,金秋不得不崛起于国际无政府状态的混乱中,而艺术创作力的坟茔,正是科学综合力的神殿。国际无政府状态,构成战略学及整合论迅猛发育的沃壤,此情此景,无异是在召唤一位“能征善战的平天下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礼记大学》)

征,是自上而下的文化讨伐(“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战,是横向的武力形式的讨伐(“武”的构字意义是“止”与“戈”的结合,即弭兵)。文征武伐,斯为盛矣。

【注:科学的理解,促使人们从生物学和宇宙论的角度,去破译天子之谜,此谜已悬诸悠远,期待每一时代最优异的头脑,面对他的挑战。秋季的天子,既有持守初衷的春天般的毅力;又有否定过去的夏天般的勇气:二者的贯通之处,是步入金秋的憧憬;在他之前,是夏季的喧闹所带来的混乱与腐败;在他之后,是冬季的沉静所显示的秩序与再生。二者的融汇处,是天道的轮转,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幽闭了春天的,是夏天的炎热而非冬日的严寒;击打了夏天的,是秋天的萧瑟非春天的温情。作为革命之父,天子动员了一切可能,召唤了一切灵性,所以,宗教、艺术、科学、政治,在他身上互渗为一体。不同的季节,突出同一品性:“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卦彖辞》)

【注:天子是万物资始的乾元,他的品物流形,是种族命运的航标。请不要用“职业革命家”这样的称号来辱没他!因为他是无所不在的革命动力本身:不是出于利益的衡量,而是发自“万国咸宁”的品性。】


寒露

 政治的天子(四八章)

【寒露,九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十月八日或九日始。】


政治的天子,他的形态与天性,曾在韩非子的著作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中有所素描。尽管他们的素描并不充分,但仍使生活在春、夏甚至秋季的人们,发生了歇斯底里的恐惧。这是因为,他们的对象原为冬季的主宰,他们的风格充满了冬季狂风的凛烈。可惜,他们并不生在冬季,他们的思想于是超前,变得不合时宜──马基雅维利是夏季之子,韩非则为秋季的产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韩非在中国历史上遭到的辱骂,比马基雅维利在欧洲历史上的遭遇略为和缓。然而,越是到后来,历史越接近冬季,他们的名声就越是大噪。马基雅维利在身后四百年的走红,类似于韩非身后对中国社会的长期影响,皆缘于此。

【注:但无论如何,他们的风格都缺乏必要的烈度,不能匹配冬季的肃穆。这一点在马基雅维利身上尤其突出,这夏季之子甚至热衷于文学的写作,因为艺术的文学恰巧是夏季的特产。相比之下,秋季之子韩非已明确摒弃了文学,可惜的是,他毕竟不能根除时代的通病:秋季的科学侵入其思想,以致灵性扼杀了理性。风格也许并不总是与季节相配的,尤其对于超前者而言。超前者多是下一个季节的预言者、先兆与风声。但文字之学,无论如何不该是像现代人理解得如此狭隘,好像只是文字游戏的常规或典范,它的主要功用便只能沦落为“寓教于乐”。然而真正的文字之学并不是什么“入学”;因为它更多描述的是动物的本能……而理想的文字之学,该以文风表达季节之魂,即学究的措辞称之为“时代精神”那种东西。在此意义上,先秦诸子、魏晋名士、隋唐高僧、宋明诸儒才是真正卓越的“文字大师”。另一方面,枯燥的学理、官样的文章,亦不该列在文字之学林;因为它们的概念化使自己沦为科学的婢女,正如神权之春,科学曾为神学的婢女。婢女的身份,如何产出纯种的嫡子?


虚伪的形式,只能扭曲虔诚的季节之魂。例如,在夏秋之际,流行歌曲、杂技相声、小说戏剧,以致现代的电影、电视等一系列的生动形式,对于表达当时的季节之魂,是有益的。但到了秋冬之际,此类技法就完全失效,不复奏出神明之曲。这时,文学的杰作让位给“神学的宣传”,以便和合天地之气。】

至于政治天子,其言论具有强烈的传道性,它也许不“美”,但却“信”,并在信、诚之中咄咄逼人。他的作品可以是《周诰》,也可以是《独立宣言》。但它总是拒绝现代式的、毒化大众意识的广告性,而以史诗般的天道情感见长。这也是季节之赐。反观广告性,乃是科学时代的特产之一,是艺术婢女服务于销售战略之淫欲的一个见证。

【注:政治的天子,决不等于伟大的政治家,历史的转向、生活的换季,率先微缩于他,而后扩散开去。他不能成为任何权力集团的装潢,不能沦为任何一种文化传统的奴隶。为了渡过严冬,他善于把个人的野心与整个政治实体的宏图,凝成血肉相连的有机体,犹如灵魂与躯壳的完美结合。集团──阶层──民族──国家──国际联盟──世界帝国,就是这样的躯壳。

利己的动机,由此转为天下为公的动议。在这位冬季主宰的拨弄下,整个政治实体的内在紧张,迸发为惊人的外向扩张。他听凭本能的驾驭,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他不衡量人的感觉,而是塑造人的感觉,并遥控每一个有机的搏动──直到此季终结、新季降临。】


春夏秋冬的主宰,不是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而是宗教膜拜的对象,艺术内在的美质,科学穷尽的真理,政治生殉的本体。春天的神话,夏天的韬略,秋天的缜密,冬天的铁腕,都在于他。

左手执规矩,右手破规矩,左为下,右为上,两手之间,超理的光轮。

【注:礼魂的最高彝范!大政治的表率,责无旁贷。但在必要的时刻,却敢于破除礼仪,以成全天道循行,“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斯之谓也。在必要的时刻,酷爱战争,闻到自然的血腥,远胜人造的馥郁;漫天的硝烟,尤如众神的飨宴……此等气象,使他成为世界和平的保证。】


世界之主!善良者的思想精华汇聚于此,颠扑不破的一缕光,贯透了。

【注:哪有如此矛盾的纠集?他总在新旧嬗替、青黄不接的荒凉世纪──本体刚刚萌动,法则尚未形成,一切都在等候他,前来施展,变局的象征将吐露时代的全部悲剧:闪闪发光,不论善恶。旧王朝的废墟比新王朝的华衮,更能赢得世界的敬意。】


霜降

 四季的表现形式(四九章)

【霜降,九月中开始于现代大阳历的十月二十三或二十四日。】


宗教、艺术、科学、政治──这是从四个方向对同一的天子所行的体验,于是,天子在四季中的表现形式,就诞生在世界的心目中。这些形式最初是属于人的,但最终是属于神的。

【注:尽管,这里的宗教不是专业意义的宗教;尽管,这里的艺术不是专业意义的艺术;尽管,这里的科学不是专业意义的科学;尽管,这里的政治不是专业意义的政治;宗教──艺术──科学──政治:方能在此专业以外生命领域得以浑融。于是在互渗间,演绎出冰天雪地、万紫千红的循回。这不可名状的浑融,像“混乱”一样贯穿在一切历史的生成中,它使扭曲的取直,它使强壮的衰竭,它使历史还原、再生。扭曲、衰竭,就叫“文明”;还原、再生,就叫“自然”。它从光注磅礴的生命之海,汲取莫测深度的能源,方向感确立,归宿感指点:“主宰世界与献身世界的矛盾,皆备于我!”】


宗教不是一个典范,艺术不是一个故事,科学不是一个装潢,政治不是一个变态──天子不是一个偶然的数。宇宙的节奏,生命的曲调,甚至在渺小的个人身上,也还反复重演,短暂的分分秒秒间,多少个细胞诞生,就有多少个星体陨灭。回眸之间,顾盼万里,无数的生灭、无数的明暗,闪过──毁灭与建树,细微到难以察觉。

【注:(一)一切宗教运动,都是在政治冰川的高压下迸裂而出的股股春泉。从其带来的欣喜说,它是麻醉剂;从其带来的坚韧说,它是苏醒的契机。仿佛艺术的先驱,宗教运动以直观的灵性奔腾而出,通向无私忘我的建树。光明宇宙、自在真如……据此,任何一位严肃的观察家和批评家,都不会轻易否认,几乎每一种艺术运动,都是从某种宗教的革命中获得动力的;几乎每一种艺术形式,都发自击打灵魂的宗教反思。正如,夏天的暴雨,来自春树的萌动;春的鸟语,乃是夏日雷鸣的预言。所以,一切艺术的进军,无不可以在宗教的明堂中找到集结地:艺术以宗教为灵魂,宗教以艺术为装束。在同一个种族与文明的华盖下,宗教的力度与方向,引导艺术的方向与力度。

(二)一切艺术洞天,都是在宗教树木的成熟后烛照而成的裂焰。它烤灸上帝、烹饪众神,以高度的好奇、热烈的探索,来横征暴敛。它摒弃凝固的形式、齐一的方向,而清晰的思路、完整的意象,则成了它摧枯拉朽的对象。这位多动的天才,以焦虑为利剑,持矛盾为攻防。专业意义的艺术,不能拘留他的轨迹;他以沉默、激怒和反感,针对艺术的苦役。艺术之神,原是一切程序之父;他的革命不是暴乱,而是力的旋回。原始情感,注入精巧的形式。单钝的希望,比复杂的欲望,更能开山。艺术的本性是求新,天命把运动推向极限。这时,趣味坐大为精神之王。在永动的外观下,贮藏深入的宁静,甚至连最宁静的科学理性,也肇始于这位“艺术的性灵”(一如“科学的幻想”)!

(三)一切科学系统,都是从艺术烈焰的狂乱中凝炼而成的。在目前的理性时代,科学已成了革命的动力,是科学的风格不是偶像的方法,注入深刻的怀疑精神。文明的秋季,是持续左转的时代,是科学主义横行无忌的日子。秋风一起,肃杀之气摧万物,肯定了转变的伟大性。只不过价值标准、正邪存在都与先前颠乱倒置了,这当然不是最后的审判,而是中期的休止,但毕竟前此的宗教、艺术尽遭分析、否决,甚至剥夺(而不仅仅是批驳)!新季节的居民,不再愿意按旧季节的样子和原作者的思想,来理解那“业已飘逝的春、夏”。二十世纪的各色舆论彼此抵牾攻讦,但在这一点上却取得异乎寻常的共识,以空前的历史道义感,“把反动人物贬入价值评判的十八层地狱”;但新的世纪,将“推崇反动的人物”,一如推崇进步的力量!新的世纪将宣布:凡是有助于转型的,就是进步的,不论它指向何处,只要是顺时针的,就是有序的,不论它是指向左(如由南向西的转动),还是指向右(如由北向东转动)。切记,向左,正是由夏入冬的“转寒”;向右,才是由冬向夏的“转暖”。右派,不仅为上为贵,而且为生为荣;左派,不仅为下为贱,而且为死为枯。

(四)一切政治帝国,都是从科学理性的逻辑中扩张而成的庞大冰川,帝国气魄这时已是世间最伟大的政治!它以一切存在为无情的养料,而使自己长得更健壮结实。一切宗教、艺术、科学,皆其素材;并以它作为开路的先锋即时间的推土机、结构的杀伐者……所以,它终于荣登文化集大成者的宝座,以稳健强力的手术刀,切割迟钝、缝合创伤。

从宗教获得方向和启迪;从艺术获得灵性与意象;从科学获得方法与技能;他是宗教、艺术、科学的宗主,万类都来朝拜他。时刻一到,伟大的政治退化为执政层的工具,堕落为既得利益集团的藉口。那时,“宗教”的春潮又将涌起……这正如,靠宗教入息的宗教家,靠艺术奖金的艺术家,靠科学专利的科学家,靠政治捐款的政治家,难免被淘汰。越是空灵的异象,越与时周流而不凝固。新一代的生成、老一代的死亡,如新王国的生成,古王国的死亡:革命不是永动的混乱,而是秩序的重建。随着老一代的消亡,革命的使命才能完成。随着老一代被淡忘,新生代将以赏心悦目的迷魂汤催促遗老遗少们尽量死去。这不断的轮转,以按捺不住地诞生、无可奈何地死去,作为节律,并庆祝那不为人知的胜利……天道的革命如此,以宗教始,以政治终,艺术、科学是其中介。】


立冬

 现代文明的史程(五〇章)

【立冬,十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十一月七日或八日。】


文明史的四季,实由不同的德、不同的主流形式来支配:

四季   德   主流形式

春       元   宗教

夏       亨   艺术

秋       利   科学

冬       贞   政治 

相因于四季之德,四季的住民亦有相应的风尚:

夏天的住民崇尚强权、暴力,热爱自由,注重现实的革新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冬天的住民崇尚德化、正义,热爱传统,尊重秩序的守旧作风占压倒的优势。

秋天的住民内崇强权、暴力;外尚德化、正义。他们喜爱复古主义音的革新。

春天的住民内崇德化、正义;外尚强权、暴力。他们喜爱未来主义者的恋旧。

冬与夏是两个极端状态;秋与春则是过渡形态。

【注:如果以现代西方文明的史程来说春夏秋冬,则:

A,四七六年西罗马帝国灭亡、中世纪教会政治开始,到一〇九五年的十字军东征,可谓春天。

B,一〇九五年的十字军东征,到东罗马帝国灭亡、文艺复兴、一四九二年的地理大发现,可谓夏天。

C,一五三一年的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到全球的西方化(尤如古代地中海世界的“希腊化”),可谓秋天。

D,二十一世纪末叶、二十二世纪初年,将迎来“黄金时代”、“统一的世界秩序”甚至“神权国家”,以构成未来数百年的冬日。】


预示冬季的暴戾风声,即使非常刺耳,那么也请原谅:这是不得不发作的自然现象!

最强力的自然,就是盘踞在人体和人心中的宇宙──生命周期!

“春之爱,秋之严,夏之乐,冬之哀。”(董仲舒:《春秋繁露·阳尊阴卑》)

中世纪的还原和分裂,充满宗教之爱(春);

东向的十字军与西向的探险队,充满扩张之乐(夏);

宗教改革以来的欧洲和世界史,充满严酷的商业竞争、殖民扩张、帝国争霸(秋);

从今而后的日子,将推出全球一体化的终局(冬)。

“故,爱气以生物,严气以成功,乐气以养生,哀气以丧终:天之志也。”(《春秋繁露·阳尊阴卑》)

【注:当然,文明史四季周期并不均衡,绝对时间亦不齐一;四季,只是发展阶段的隐喻,人事不可能像天道的循环,那样规则有律。揆诸中国的历史(西方文明传入之前),则有两轮春夏秋冬,以相应于第一期与第二期等“两度中国文明”:佛教传入之前的“本土文化”、第一期中国文明;中和了佛教之后的“传统文化”、第二期中国文明:

第一期与第二期:

春——五帝逐鹿与三国魏晋

夏——殷周方国与南北朝隋

秋——春秋战国与唐五代宋

冬——秦、两汉与元、明清 】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无名氏:《论语》)

【注: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观察,则不难发现,春与秋成了两个典型,而夏与冬则是其混合:

春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感性的。

秋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理性的。

夏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感性──理性的。

冬天的住民,思想观念是理性──感性的。

所谓感性——理性的类型,是用理性包裹的感性,以科学的证据验证宗教的遗训。

所谓理性——感性的类型,是用感性装饰的理性,以宗教的假托阐述科学的精神。例如,到了秋天,感性──理性型就会渐次发育成纯粹理性型,感性的内核萎缩,让位于阵容日壮的科学。反转再到春天,理性的内核消解移位于阵容日壮的宗教。如此,人的思想观念之相应于四季,亦有四类型态:感性型、感性──理性型、理性型、理性──感性型。】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因为五百年的概数,大致构成“文明史的大年”的一个季节。

季节的转变,必由王者而显。对此,先秦的王霸论、邹衍的五德终始、董仲舒的三统观、邵雍的四会说,都从各自的角度作了说明。历史由大年构成。一切民族的、文明的甚至种族的历史,莫不呈现出(春)兴、(夏)盛、(秋)衰、(冬)亡的节律。

【注:处在不同的季节,生存的感受大相径庭。有春的感觉,有夏的感觉;有秋与冬的感觉。幼年时就听长者言,不同季节出生的猫,具有相异的禀性,故分别名之曰“春猫”、“夏猫”、“秋猫”、“冬猫”:是降生时的物候,使其天性各异也;斗转星移,使其禀赋又不同。出生的时节,注定了(至少是严重影响了)个体的命运,料非虚言。

在寒冷的季节繁殖出来的宿命,其中人岂能脱离之?刑杀之世的幸存者,是通过自己的文明透镜,放大了天道的“残忍”。对于文化的人类来说,决定禀性的不仅是“太阳年”的自然季节,且是“历史年”的文明季节(即“大年的季节”)。文明的大年,究竟只是历史周期或心理韵律,还是从更为隐蔽的宇宙天文背景延伸而来?看来是后者居多。人们通过经验,可以知道它顽强的塑造力,虽然这种情况使得生在不同季节即不同气候与星象中的人,并不能真正互解,人们永远只能是相互思念着的陌路人!所以,新的物候与星象里生出的新人,如欲理解前人的思想与艺术,无异在品读天书……(尤其考虑到,“宇宙一直处在日益加剧的膨胀过程中”……)】


理解尚且如此艰难,何况相互模仿?通过亲历的苦难,我们懂得生在某个历史季节中,便承担了某种推卸不掉的宿命:倒退与进步,同样是身不由己!一厢情愿,惟有美感。

【注:如果是生在文明大年的冬末春初,那短暂的人生就注定见不到丰硕的夏季果实。这可悲吗?尤其因为,我们懂得历史:知道有过丰盛的夏季、明快的秋季、庄严的冬季和喧嚣的春季!我们懂得不仅以前有过;而且以后还将会有……这样的美仑美奂!这样的懂得,似乎反衬并深化了我们当代的平庸感及无性别,于是,知之者很难幸福而自得。这时,便需要“知之为不知,是知也”,作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反用!】


面对浩莽无际的大年,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兴叹。我们甚至无法见到它的边缘,而其尽头对我们,就像天堂一样遥不可及……在此思想的陷阱中,欲解除焦虑,必先明晰自己生活的季节特征,从而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或什么仅仅只是一种慰藉罢了。尤其对拥有历史感的心灵,更是如此。

【注:而怀着平庸的当代感,去遥想那无法企及的一切,急迫与渴求就不免加倍地折磨了思者……可怕的焦虑、慌不择路的短期行为,成了我们时代的通病。身临其境的那个境地,并不等于就是永恒的天经地义,实际上那个境地仅是一种气候。形形色色气候并不完整,无从构成天经地义。不同的星象,召唤不同的人格、行为及文化:这既不能勉强也无从模仿。做一个“圣之时者”,于是成了唯一重要的选择。为此,必须适应自己的季节、催发自己的花──哪怕这花很苦很苦,哪怕这花的色彩本身,并不是预先确定的!】


什么是“天子的潜能”?

──他的本能形态,他的冲动方向:都吻合历史季节的形态、文明时令的方向。

【注:他的铁腕匹配他的战略地位:他知道,现代世界已进入深秋的气候。肃风已经数起,枯叶已经飘零,硕果早已成熟,急待有人摘取。若是他不来摘取,这硕果也只能落地为泥,横遭浪费。“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唐·杜秋娘:《金缕衣》)】


小雪:时空异相的体验(五一章)


【小雪,十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或二十三日。】


时空异相的体验,早在先秦时代就开始了。这导致,对更大的时间周期──大春、大夏、大秋、大冬──的发现、认定。如《庄子·逍遥游》对五百年为一季的描述即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在汉代的宗教献辞中,对时间的此种理解,更升华为敬畏、赞慕、回归:“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汉·郊祀歌·第九章》,见《汉书·郊祀志》)

【注:时世,不与“人世”同。人世的春、夏、秋、冬,来自太阳年,是日常的、经验的;时世的春、夏、秋、冬,来自文明年,是宇宙的、超验的;所以,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正如《周易》所谓“时乘六龙以御天”,那超越人世的大季节,像天池一样宁泊恒在,运化万有,旋转一切小周期。体验并观察它,是配天者不可分享的独乐。而在体验、观察之后,与此大季沟通,以达御天之境,则是生灵的极境。对此悬念,是一切精神快乐的源头。(御天,不是“征服自然”、“控制自然”,而是“与自然互动”、“与自然一体”。)

可见,《汉·郊祀歌》中的四季颂,不是对日常季节(“人世”)的现象描绘(如各民族文学中的“四季歌”那样),而是对四季天子的率育之功的本体性阐明。(如《诗·周颂·思文》“贻我耒牟,帝命率育。”朱熹《诗经集传》解释说,“贻,遗也;耒,小麦;牟,大麦也;率,遍;育,养也。”)

这天子的率育之功,实是泛季节的:“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后土富媪,昭明之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深入一步,洞然可见:四季之化的现象,是由帝降中坛的垂范所触发的。

万类各得其所的清和,是由主宰的意变推进的。所以《周易》有言,“大人虎变,未占有孚。”(《革卦九五爻辞》)为什么大人虎变不须预卜就知其吉?因为:“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周易·革卦象辞》)

伟大的变革并非人世的造作,而是时世的演化:“立春之日,迎春于东郊,祭青帝句芒,……歌《青阳》: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岩处顷听,枯橐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大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后汉书·祭祀志》)】


春天的太阳一旦萌动,植物将从根部发育,春季的天子一朝兴起,动物互相和解,人类殊途同归,号角催发花蕊,万年的隐士也来倾听。死去的世界开始复活,冰川裂开生命的元素。每一滴爱欲,都来吸取春之温馨;每一个细胞,都被注入天子的鼓励。雄浑的生命圈,受到护育;不同的声色,涌出共鸣的赞叹,东方之神,春季的天子!

【注:“立夏之日,迎夏于南郊,祭赤帝祝融……歌《朱明》:朱明盛长,旉与万物,桐生茂豫,靡有所诎。敷华就实,既阜既昌,登或甫田,百鬼迪尝。广大建祀,肃雍不忘,神若宥之,传世无疆。”(《后汉书·祭祀志》)】


南方之神──夏季的天子光焰万丈,他的热能注入亿万生灵。蔽塞由他打通,萎弱由他扫荡。他抚爱华美,也成全朴实,他的热焰融化名实界限,现象与本质合一。他的收获转达神灵,自然的祝福归还人间。他的功业不须仰赖古代的神庙或是现代的纪念碑,而是断然垂诸他所化育的种族、他所绽开的文明──他永远宽容自己的功业,无论是福是祸,无论永久还是瞬息。

【注:“立秋之日,迎秋于西郊,祭白帝蓐收。……歌《西皓》:西颢沆砀,秋气肃杀,含秀垂颖,续旧不废。奸伪不萌,妖孽伏息,隅辟越远,四貉咸服。既畏兹威,惟慕纯德,附而不骄,正心翊翊。”(《后汉书·祭祀志》)】


夕阳泛起的白雾,西方之神──秋季的天子卷来肃杀之气,撷取宿命之果,一笔勾销那失去意义的过程。他的目光像闪电,打击人情之奸;他的气息如深渊,收敛文明之伪。一千座废墟、一万种荒原,都不顾路途遥远,来向他朝贺;一亿名野种,一兆个渣滓,都忘记天杀的劣根性,来向他臣服。万类仰慕他的纯德,不是敬畏他的权力;宾服者们的虔诚,是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注:“立冬之日,迎冬于北郊,祭黑帝玄冥。……歌《玄冥》。玄冥陵阴,蛰虫盖臧,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乱除邪,革正异俗,兆民反本,抱素怀朴。条理信义,望礼五狱,籍敛之时,掩收嘉谷。”(《后汉书·祭祀志》)】


北方之神——冬季天子的远古隐喻!令蛰虫安歇,使草木代谢,冷却腐败的,净化杂乱的。即将来到的就是正,已经逝去的就是邪,让分化过多的杂种返回本体,抖落雕饰,推重质地。取象名山的坚定不移,仿法自然的脉搏肌理,该收割的时候收割,该埋藏的时候埋藏,尊敬杀伐正如尊敬接生,勉励严冬的冷酷,正如鼓舞春日的柔情!

【注:帝,神,就是天子。祭帝,就是迎接天子。】


大雪

 每一位天子都会衰颓(五二章)

 【大雪,十一月节。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十二月七日或八日。】


每一位天子都会衰颓,每一种天命都会中落。这是万事万物的机缘使然,一如每位天子负荷惊天动地的命运,来到人世。但天子的衰落,却不是人间事物的衰落;恰恰相反,这位继绝世的大能者,兴起于人间的灾厄频仍,衰落于种族文明的多云转晴。他是救苦救难的超渡者,既然他与人相反互补,盛世退隐,绝世复出,像是太阳,炎热时退隐,寒冷时复出。面对如此大能者,我们又怎能以人间尺度衡量他?怎能以日常的观念思量他?

【注:人形的天子必陨其身,这不是精魂的陨落;而是不息的精魂日益远离其人形躯体的自然结果:乾元的的天子永不落。只是,在此时此地,天子的形体有消长,有隐显──但不像人体和人间事物那样一次性衰颓、一次性中落,天子会复出,像是太阳但胜似太阳。

人形,难免一天被普遍的精魂(乾元)遗弃掉,蜕化为只顾体面的凡夫。这样的形存实亡,发生在他伟大征途的半山,发生在他功成名就的弥留之际……而肉体的死亡,无论如何都是精魂离弃躯体的标志。从今往后,他要么远离人类,回归宇宙深处;要么寄寓在另一人身,继续绵延其永远绵延的功能。

人形的神灵,优于一切,贵于一切。谁能以人间的尺度衡量他?谁能以日常的观念思量他?他,不该在这世上活过六十岁的大限……过了一个甲子,他就不再是世界的先锋,而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个吞噬往日光辉的黑洞。如果过了不逾矩的年龄,还要强行支配世界,那么,他就是冒充不逾矩的炉火纯青的活死人,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危险人物,一个放纵兽欲的老匹夫。在此,甚至以贤明著称的乾隆皇帝也不能免俗,他不是坐满了六十年的皇位,才宣告退休,甚至退而不休?因为老匹夫的晚年蠹害天下之深,几乎没有例外。】


全球之光不能做一个被人崇拜的偶像。他的精力太充沛,他的思想太雄奇,他总会从崇拜和模仿的被动中升起,露出不知疲倦的创世真容。

被人贡奉的地位之于他,是一个演习,一种熏陶,一场即兴的野游、无伤大雅的逢场作戏。他岂能尸位于此,在一个不是归宿的归宿中找到归宿?

【注:他果真坚强吗?他的坚强源于忍无可忍的反抗。所以他义无返顾,铁骨铮铮。在他的坚强之中,包含着生命的激励和超越了这种激励的“帝之悬观”。于是,他的激动常常表现为顽冥不灵;他的生命近乎无生命状态。

现在,他终于开启无形的金口,发出希声的大音:“理性于我无碍!恐惧与我无缘!我不是以脚立地,亦非以头立地,而是以心,作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支点!”】


……这赤热、颤栗、滴血的精神形式,是整个世界的出发点。

【注:相形之下,“生命本身”却是虚幻的,因为生命正如同美,乃是一条无穷丑恶的死亡链中的一环。生命既有来处,也有去处,来去都在黑暗中。唯有此片断被称为“生”,被一钱的光亮忽忽照射。人们所能做的,是以生的想象,填满死亡的欲壑?】


无形之翼,鼓动无名之风,驰向生前死后的神秘之地。科学的牛仔裤,如何包裹生命虚幻的裸体?瞬息而逝,使一切确定性变得可疑。

【注:与精神形式(精魂、乾元)相比,生命本身更像一个苍白的概念!原来生命,有待于精神形式的定义,没有语义学上的樊篱,也就无所谓生命。一个人虽被医学界定为“死了”,但他的肉体和精神活动实际上还可以维持若干时间的生命状态──那么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到底要多大面积的局部存活,才算整体的生存?再如,人体的组织细胞已全部丧失生命活动,但他的基因却通过复制繁殖而保留下来;那么,他到底已经消灭,抑或是换了另一种方式而存在了下来?……由此可见,有关生命的问题,有待语义学上的证明!由此可知,生命其虚可知矣。

能认识生命的虚幻性,便能义无返顾地追随天子。生命如不受到充分的漠视,便无法达到过程终了以后的对象,便无从进入另一个过程。生命啊生命,你已被滥用,滥用的充分程度,已经到了毒化地球、瓦解大气层的地步!所以那重视生命的精神形式,已不得不以漠视生命的方式来表达!】


一个过程结束,一个过程开始;一扇门关上,一扇门打开。这个过程的意义,在那个过程中显示;如果你拒绝毫无意义的存在,那么,你就必须时刻准备着,进入另一个过程。既然如此,“如何处置现在”就成为一个纯技术问题。

【注:高于生命的过程,不可能从生命起源,他顶多只是以生命为依托。所以,谁也没有权利要求他,以人道为指归。高于生命的那个过程,自有轨道、自有原则、自有视野。他的基础与人类过程的相似性,并不能否证他的的确确是另一个过程。】


宇宙之光孤零零来到这世间,默默无闻成为他荣耀的标志,在孤军奋战中,产生灵感,并在挑战世界时活活掐死了部落国家的诸神,结束了一个季节!──最后,这屠龙者,像来时一样,孤零零死去。

【注:──他希望什么?寻求什么?他是在哺育,哺育命运在他身上播下的龙种。──他和世界有什么关系?这世间的纷乱与他何干?他是为命运而来,作为瞬间的闪电而非万世的朽木,滋润大地!


生命过程的恶性膨胀,正在贬损、挖掘自身的根基,它企图遮蔽进而抹煞“另一个过程”的存在。于是,虚幻的生命成了至高无上、循环论证的偶像,权力、金钱之类的符号,成了主宰人们生命的枷锁。生命,毕竟是需要其它过程的证明来支持的!而权力与金钱却是比之生命还更虚幻的影子,它们仅仅附从于生命,用它们来证明生命的价值,是用一个盗匪来证明他的老爹不是孬种,无异于虚幻中的虚幻!其结果通往生命奴役的死巷。如果顺应这种倾向,有一天,那些盗匪出身的世俗统治者,就可以堂而皇之地透过超级电脑来窥测人心,并控制各色人等的内心秘密,迫其符合奴役者的私利。一种超级强权,强暴之极,由此建立恶性帝国,而这,正是现代文明对“后现代社会”投上的长长阴影!

只有那个过程精神形式的“为而不有、长而不宰”者,才能在肉体形式的技术文明的死巷中,劈开新的原野──他调控种族的情绪,他塑造群众的生活,引导肉体形式通过朝拜精神形式,进入生命的非主境界,一切尘世的丰功伟业,不再受到舍生忘死的追求。

【注:这是生命过程的自杀,而不是进入另一个过程的契机。因为另一个过程(精神形式),是无法通过滥用这一个过程(肉体形式),来实现的。精神性的存在,是无法用物质膨胀来企及的。一种意识,靠迫害另一种意识,是摆不脱罪恶之窠臼的。只有降低自我意识的紧张,才是肉体形式的出路。要实现文明的转化,只有以这个过程(肉体形式)的统治者为饲料,来供养另一个过程(精神形式)的化育者!在这一点上,蜂王、蚁王之所为,要远胜于当今各种主义的政治教科书。】


冬至:时迈其邦(五三章)

【冬至,十一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


他不来自统治集团;而来自统治阶级、文化阶层、广大庶民之间的“边缘地带”。否则,他如何打破社会隔阂、消弭社会分裂?他以此“怀柔百神”,所以“昊天其子之”。这座沟通历史的巨桥,不仅出身于社会的边缘地带,还必须独具慧眼、通古今之变。广泛的阅历、透辟的理解、细腻的情感、无情的决断、残酷的好战,在他身上圆融无碍。

【注:“时迈其邦,昊天其子之,实右序有周。薄言震之,莫不震叠;怀柔百神,及河乔狱。允王维后,明昭有周。式序在位,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武王周公巡守祭山川百神。时:语助。迈:行。邦:指诸侯的国家。实:作语助。右序:皆助也。薄:甫,动。指动之以威。震叠:震动;恐惧。怀:来。柔:安。乔岳:一说高山。明昭:明见。肆:遂;故。夏:华夏。指中国。)】


他与庞大的都市无缘,也不来自人口麇集的狭窄地带。他的本性配天,他的使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期待自然的原始、纯朴的浑厚,不畏暴民的狂乱、乱党的险恶。群众、舆论、日常生活、社会奴役……于此消解。文化的偏见,将被解散,人的灵性,将遭到康复。

他命定来自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毫不起眼的边鄙、尚未感染现代文明的角落,是其静悄悄温床。大的都会磨灭人的个性,繁华闹市仅只保留商业价值,上流社会除了助长妓女道德外,一无所长。天子拒绝了文明的诱惑,方能混一宇内──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注:“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诗·周颂·思文》)

(周公祀周始祖后稷。思:语词。克配彼天:能配享于天。与上天同祭祀。立:假借为粒。谷粒。指种粮食养人。极:德之至也。来牟:瑞麦。陈常于时夏:布农政于中夏。时,是。)】


天之极、帝之命,拒绝扮演修身的典范、克己的楷模;他只听命自己的天性,那“超等级的标志”。他的高贵不是收藏家的珍品,而是昏聩者的醒剂。权宜的保护色,不过是其进攻的方略;对历史的宗教般的渴求,不过是其退隐的吟哦。脱颖而出的爆发,才是其真相。

他的爆发,区分阴阳两仪;

他的退隐,收凝五德始终;

他的权宜,演出天干地支的风情。

【注:阴阳──五行的交配与天干──地支的交配,极似。

天干地支先行,导出六十甲子的纪历系统;阴阳五行后出,导出预测推变的知命系统。由此可知,阴阳五行与天干地支,皆本于一。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周易·系辞·下》)垂衣裳而天下治,重新安定下来、重又变得麻木不仁,这是中年的特征,是成熟的标志!其好的一面是坚定、安详、思想的无动于心,行动的准确有力;坏的一面是,丧失了精神的敏锐、口味的细腻。所以,在黄帝、尧、舜垂衣裳的静态以前,曾有古圣王(刑天)舞干戈而征伐的动态,盖静亦自然也,动亦自然也。】


宗教与艺术,本不属于中年,而是青年的标志。它孕育在青春期的失调中,生成于协调身心裂痕的努力。如此的文明,中晚年何有哉!垂死的太阳重拾余裔,联缀成珠以动视听,只是加增悲哀罢了。

有五十岁的畏天命(“畏”这是孔夫子五十而知天命之知),哪有五十岁的创世者?“日中则晷,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易·丰卦·象辞》)

【注:一切运化,都在自然的掌握中,即使上帝,也是多以自然律来管理宇宙的。如,自然并不在人身以外,就在我们的身上流过,直到把我们碾为粉末。就像健身球,在人的掌握中反复揉搓,在永动与永寂之间循环。尽管在永动与永寂循环间,亡灵与神明的变化速度快于人;人的变化速度又快于天地日月;日的变化速于月,月的变化速于天地……但沧海桑田不也是常规?甚至大陆飘移的周期,也不会因为我们人类的战栗而停息。一切运化,均在配天者的胸臆间。】


小寒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五四章)

【小寒,十二月节。现代太阳历的一月五日或六日。】


我们,并不是生而知之者。我们,是在现代中国的空前动乱中、在现代全球危机的剧烈冲突的严酷压力下──发现了作为历史本质的“春”、“夏”、“秋”、“冬”。

春、夏、秋、冬,混成于我们的心与境。心,一境也,境,一心也。心境交错,危机、冲突、压力,搅得人们六神无主、心魄不安……于是,历史之大年,便反倒于此豁然开朗了:

它的春、夏、秋、冬,是种族与文明的脉搏,其中,每一季节,都包含了许多个自然的“太阳年”……人生的短暂,使人很难窥见大年的真相、留意大季的节律。只有在极远的企望和极高的俯瞰下,灵魂才能在惊愕与狂喜中,发现四季的宁谧和大年的圆满!

【注:历史的波光,是超越人格与种族的光谱,混合而成的。

有什么样的人格,就有什么样的种族;有什么样的种族,就有什么样的历史,历史原是人格的史诗。

五色的、四季的观念,力图从黑白两色、升沉两线、兴替两态,正邪两极等两分法的传统奴性的历史素描中脱出,尽管五色的、四季的观念决不自命为历史的实况。因为我们知道,人,只能描述历史,却不能复原历史。符号怎能还原真相?符号虽能召唤神灵,却无从摹尽形态。片断怎能囊括整体?我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待世界,用自己的心灵去思虑历史,用自己的双手去一成一毁,用自己的热情去打动冷酷的宇宙……就实况意义的历史而言,甚至在通神的梦境中都很难很难企及;就真理意义的世界而言,一切科学的技术和宗教的仪式,都无法使你荣登占领军的宝座。正因为这样,我们要反对古朽的亡灵强加给我们的“关于历史的种种谎言”!在这场中国的玄黄之战中,伪造得十分清晰的历史将让位给“测不准的历史”,哪怕这将失去多数群盲对于所谓“历史”的“宗教一般的信仰”!旧的历史是独断的历史,而用新的独断论去反对它并进而取代它,是官场的、群盲的、肉体形式的事业,并不是精神形式的目的。

旧的历史,是历史的伪科学,用另一种肉体形式的确定性做成的新迷信,来替代这种伪科学,结果形成新的伪科学,是五十步笑百步的群盲政治学。】


而变化四季的力量,是层出不穷的;他虽然是一,但变化出的形态却是多。他不仅构成精神的完美映像,也是种族的超渡者;不仅是万物之灵,也是宇宙之魂。宇宙能量的最大程度的凝集!是精神形式,是乾元,是天子,他可以是人形的,也可以非人形;他无限,也可以受限;他不在场,但无所不在……

【注:如果我们承认《周易》的《乾卦》是对一与多的表达,则发现,它寄寓时空形式,说出了某种简明的本体论,达到了一元与多元的平衡。从生成形态上说,他既有潜龙(初九)的沉稳、冬眠;又有见龙在田(九二)的复苏、崛起、终日乾乾(九三)砥砺志向,或跃在渊(九四)的升华、突变,飞龙在天(九五)的至尊驾驭穹宇,亢龙有悔(上九)的晦涩劫难……构成完整的现象世界。天子一元,但化身则多:潜龙、见龙在田、终日乾乾、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难以抹煞的圆满现象。正是这种时间上的多元论,推动了变易的自觉,并使多元合于律:用九之律。

九是什么?九不仅是阳数之极,九还是龙,如“九”的字样正是出自“龙”字的古体,这种文字上的依据,而后才演出哲学上“神秘的阳数”。

用九,就是用龙,就是“龙(九)德的运用”,就是“变化之德在世界史中的作用”。因为龙的善变,提出了一种通变的生存模式:用九。“见群龙无首,吉。”这是说,群龙无首的变化元端,正是新的种族与文明的酝酿。】


这就是“空间上的一元化,时间上的多元化”。从选择的观念看,群龙,要比一元有潜能。群龙的出现与更替,使世界的新颖,历史的活力、文化的争奇……成为可能。任何立于不败的一尊,无不经历了群龙的攘扰不安。

群龙出一尊,一尊出群龙:新的群龙,饕餮分食了一尊的遗体。他们来自宇宙汪洋的底层,迸发出摧毁世界的精力!多元乃是一元的补剂!一元只是过度动荡的平衡,它的作用是弥合与净化、整饬与过滤。没有多元季节的前提,一元时令则是不可思议的!

【注:在文明初起时,群龙无首,事在必然。独尊之位,成为群龙竞逐、角门的对象。斯时,天子化身为形色各异的人格,以便在近距离的搏杀中,决出胜负,定出一尊。这变化无常的人格,象征为龙。对生生不息、变化不已的龙德的景仰,集中体现在“用九”的法则上,自在自为自娱自悦的群龙以及他们决出的一尊,皆以自身定世界,岂以世界说自身?用九,不过是人文对自然的运用、人道对天道的假借。

九的生力,注入世界。

凡人只生活在历史大年的某一季节,所以,他只知道春夏秋冬的片段,如果恰巧生逢雨季之间的模糊地带,他们就以为遭遇乱世、痛不欲生了;这样,他们哪能清晰历史的全程。因此,他们只能“用于九”而不能“用九”,更不能“德九”。这个治世不同于那个治世,正如春不同于夏,夏不同于秋。所以,以春夏的标准指责秋冬的现实,是宋儒所犯的曲见,也是现代人指责中世纪的理由,此皆我们必破的积习。

历史潮汐的把握者,历史季节的更叠者,五百年一临人间。在他离去的地方,只有曲见与积习默默统治。周年复周年,世纪复世纪;无休无止的轮回没有尽头。】


千万年的习惯,使天才的尸体堆积如山,历史的垃圾和历史的宝卷在此同理。婴儿在骸骨堆中啼哭,却不见接生者过来。所以,一切天才不能出生,只有铲平世界之山者,方能成为真正的天才!有一天清晨,天子飘然而至,牢固的习惯终于裂开,生命的温泉开始喷涌。一切天子,原本都是宇宙的弃婴!

【注:习惯与天子──永远在角力场上对抗。破除习惯者,不是来确立新习惯,而是要打破对于习惯的信仰!只是等到他死后,人们才开始把他用以打破习惯的那些手段,奉为新的习惯……波拿巴特·拿破仑就此评论说,“天才创造规律。”其实不然。天才与任何规律无瓜葛。他就是他。他不是有意的创造者,不是破坏运动的发动者,不是新秩序的宝符,他是历史本身。

谁能以辉煌的战绩反抗习惯,谁就是一代天骄,谁能把群众的惰性激发为狂热,他就向天子的事业迈进了一步。他拒绝现代的五蠹们大肆宣扬的“反传统”。传统,是高级文化的遗粹;习惯,是民间文化的壁垒;他知道,是民间的行为习惯而不是高级的思想传统,更深地统治着现代中国,并直接导致了泥腿子的苦难!】


他知道,现代世界的一切灾难,皆种因于国人忘记了数千年来一直引领人们前进的主宰(不是政治的主宰,不是生活的主宰,不是钻营的主宰;而是信念的主宰,艺术、生命和性灵之美的真宰)!愚蠢,我们以前竟然崇拜欧洲!崇拜他们的现状与历史?种族与文明?崇拜他们业已凋零的梦?

【注:崇拜他人是不会导致强大的,正如只在经济方面用力而无创新能力,一个民族不足以摆脱总体(所谓“综合国力”)上的贫贱。

天子来了,他告诉我们,要重新唤醒自己身上沉睡着的本能!这本能,被铺天盖地的现代物欲及其病毒,给蛀蚀得羸弱不堪了。如果我们终于起而反抗,让那些无孔不入地毒害我们生活的所谓“来自西方的真理”(尽管那是由半开化的俄国人阴谋输入的)退出神坛,我们方能唱出自己的歌,即使这歌显得原始质朴,但毕竟只有它能唤醒我们身上沉睡千年的自信活力。这本能召唤着,要开辟一种文化,一种超越种族边际的强身剂。他要熔冶许多民族,铸为新时代的青铜鼎。他的风声,预先教会我们如此思索并知道。】



大寒

 天,没有正色(五五章)

【大寒,十二月中。开始于现代太阳历的一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


天,没有正色,以天子之色为色;地,没有定形,以天子之形为形。人,没有完成,以天子的言行为范式。庄周笔下的鲲鹏曾以其不可匹及的高度与敏锐,发现了这一真谛。以天镜式的观照,穿透万有之虚幻、众生之琐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生命不能自视,要以生命的超越者而视。如神,如镜,如水。尘世之妖孽,在这炯炯目光逼视下,显其原形,羞赧、退隐;健全的体魄,仿佛获得无形的日光浴。

【注:“逍遥游”一语,道破有关天地人之间仲裁者的天纲地纪。永久的流变,不停的飙风,宇宙浪者的归宿就是周流不息:时而扶摇,时而潜入幽深的海底峡谷。主力军推翻文明,恒定者更新生物,革命会演无极世界,天地精神是其表象,创世剧目才是本色:“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生死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无名氏:《周易·系辞》)“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老子》四章)

现在,可以回答这道家之谜了:宇宙之父,万物之母──种族与文明之实有,皆从其空无之中来,“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十一章)于是他负重如斯:反时间、反物质,更新宇宙、种族、文明诸相。他的反文化,不是作为反对派和对立面,而是作为“文王革命”与变幻表象的本体。故其生时间与生物质,也生宇宙与生种族。文明、文化诸象皆由此起,又何足怪哉?】


他有屠龙术,轻易不出世,凡人只见其用,不见其体;只知其有,莫明其无。他送终又启始,仲裁又拔除,筑造又焚烧──孰是目的,孰是手段?

哲学家老子称此矛盾的关节为“徼”。徼,是名的边际,物的分水。循此宇宙的肌理,万名万物的模糊地带,方得庖丁解牛,不伤锋芒而直逼众妙之门。

【注:“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无名氏:《周易·系辞》)】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三部太岁书

年名篇·天子的人格(上)

(另起一单页)


摄提格

 他在空无的大地徘徊(五六章)

【《史记·天官书》:“摄提格岁,岁阴左行在寅,岁星右转居丑。正井,与斗、牵牛晨出东方,名曰监德。”《史记正义》“李巡注《尔雅》云:万物承阳而起,故曰摄提格。称,起也。孔文祥云:以岁右寅正月出东方,为众星之纪,以摄提宿,故曰摄提;以其为岁月之首,起于孟陬,故云格。格,正也。”】


他在空无的大地上徘徊……没有父亲,只有母腹。他的母腹就是那无形无色的浑沌。很久很久以来,他与母腹相依为命,过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没有父亲,却不得不成为父亲,因为他是万事万物的创造者。

【注:谁也不知道他母腹的形象,谁也不知道他母腹怎样生了他。因为这已经不是常识,而是与常识相反的哲学:这涉及宇宙的命运、世界的诞生、历史的指向、文明的盛衰等重大的母题。】


万物的创始者,命中注定要毁灭他的母腹的全部事业,以便在废墟上建筑。他在尸骨上生殖,他在陵墓上食息,就像一个欢欣于春日风光的孩子,快活地参加清明节的奠祭。山野间飘扬的香烟,比家居的炊烟透露了更多的人性!

【注:时辰未到之前,他过的是一种四处碰壁的生活;时辰到来之后,生活变得八面通达、左右逢源。但这两种状态,不过是其命运曲线上的两种光谱罢了,形式有异,其质一也。】


他不为四处碰壁而悲伤,也不因此稍微收敛一下;他不为八面通达而忘形,也不因此无忌──他的盛德满溢,恰好体现在:失意、困厄时,不失肆无忌惮的热忱;通达、顺利时,反而保持着审慎的收敛。他把相反相成的玄理,化为出人意外的行动;仿佛天生具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盛德。

【注:当时辰到来之际,他的天敌必被各种复杂的关联,困住了手脚,必因命运的戏弄而失去了反扑的良机。这位天命的选帝侯,此刻成为万乘之主,必劫持宇宙的万幸──伴他度过险象环生的海滩,他的征伐,侥幸逾越了纠葛的羁绊,达到大顺,他说,“这不是我的判断与选择,而是世界的命运。”

正是命运使他成为不可抗拒的,正如命运不断折磨他──这天之骄子,不是凭借“人”的智慧、力量甚至魔性在战斗……他不仅是命运的化身,也是成全了命运本身的造物主。

天子固有天敌。所谓“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对永久有效,但对天子的革命来说,那不可调和的天敌即是“纪元前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企图把食欲伸向“纪元后的时代”。天子必粉碎这一贪婪。

这一切如此冷酷,充分显示了“世界的本质”和“人性之浊”。与此相比,他那悲剧、动荡的一生,那饱经急风骤雨的天路历程,甚至连他那恐怖庄严的葬礼……都显得过于平和、静谧、田园诗一般了!当他终生为之奋斗的东西都已破碎,他的一切努力成为虚空;他仿佛一只失去线索的风筝,被宇宙深处吹来的狂风,推向万里之遥……又像宇航员在爆炸的航天飞机上──面对必然失败和彻底毁灭的厄运、面临四面楚歌与众叛亲离的绝境;眼看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业绩被一扫而空;再加当世之人的唾骂,遥远的后人也不见谅……或照犹太商人的咒诅,他“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这话只有市侩的头脑才想得出。因为,历史将无偏见地评判一切。一时的利与害、善与恶,已被光阴冲走了。)】


人间的极刑、地狱的苦杯,一起倾洒到他头上。他怎能昂然不屈地承受?因为,他是“千古一帝”的原型。

【注:“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他相信气派尊严,比之幸运和成功,更为重要。“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哉!””──不知患得患失,真天子也。】


单阏

 现代社会的过激性(五七章)


【《史记·天官书》:“单阏岁,岁阴在卯,星居子。以二月与婺女、虚、危,晨出,曰降入。”《史记正义》:“李巡云,言阳气推万物而起,故曰单阏。单,尽;阏,止也。”】


现代社会的过激性,对人天性的毒化,无孔不入,以致人的机能病入膏肓。神经疾患成了这个时代的特征,成了人们安身立命的东西!因为正常的人已被大众斥责为愚钝、顽冥、不合群!我并不斥责这类毒化,甚至把它作为历史现象仔细观赏……谁知道呢!也许,文明不经此瘟疫,就不能革新到一个新状态,就无法再生巨大的压抑、严酷的淘汰?彻头彻尾的糜烂坠落所引起的重新分化,可被视为人在走向明天时不得不付的代价?

【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当代虽然滔滔,却是过去系列的“现代版”,也是未来系列的“当下版”。当代恶浊,川流不息,作为过渡,非变不可,不管我们如何置评。可怜的人们,仅仅由于身处其境,极易为其所惑,以其短暂而奉为永恒,岂不过于唯物主义?即使这物欲是所谓辨证的,且冠以“自然规律”的圣号!这种“现代的科学谬误”造成了远航未来的阻力。因为未来,恰恰是指“使时间得以体现的那些空间变化”!这样的未来,不仅是指数码上的时间流逝,还是指这流逝所带来的弃旧图新──若无弃旧图新的痛苦,未来又在哪里?所以,走向未来的问题,无非是如何弃旧图新。】


迄今为止,人们用于重新分配财富的精力,多于创造财富的精力;互相争夺的热情,超过团结友爱的诚挚……我看得出来,人们的创造财富,也是为了重新分配财富;人们的友爱团结,也是为了彼此劫掠……“夺取现成的”,被奉为人生的第一圭臬;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才暂时忍耐,“从事生产”。人们更愿意互设陷阱,为了这个目的,人们最喜爱的是军工生产;“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为的是结帮而行,奉“盗亦有道”、党性原则,高于国家民族、人类利益。

天子要化解帮派的痞结,变破坏力为生长力。为此神一样的事业,他以风暴和闪电,摧枯拉朽,屠杀秋叶,他称这屠杀为“收获”,他称这收获为“归宿”,他重新分配财富,就像天道重新分配季节。

【注:“改变人们的感觉功能”,帮助人们走向未来,塑造完全开放的人格,助人“去接受不可想象之事”,教会人们在变幻莫测的陷阱中生存下去。是的,“生存下去”作为一种“走下去”(沉沦),较之“奋斗上来”需要格外的勇气!天子将使人卑卑(给卑者以车位,给卑者以卑思),恢复被掏空的生机。】


过度拔高人、迫使类人强做力不能及之事的现代“文明”,将结束。

【注:人的动物生活首先追求稳定性、不变性,僵化和惰性、偏见和武断,因此成了人的常性,且被目为生活的强力。然而,这得有一个限度,逾越这限度,天然的僵化、惰性、偏见、武断……就演化为社会痼疾、文明模式,就会成为生命的毒剂。而在当代世界,无论东西方(政治制度壁垒)还是南北界(经济发展分野),这种毒剂已被奉为教育的目的、社会的补品;它们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随者时间的老化、历史因素的增加,这种东西日益成为负担,人类前途越走越窄,文明变得越来越拘谨,种族活性越来越丧失。天子并非立意“帮助”人们,他的帮助只是客观效应,决非主观意图──他的主观意图是按照上天的启示做,而不顾周围的条件与限制。他的来临所掀起的宇宙变质,使人耳目一新;感觉对象新了,感觉本身也日新,因为人的意识作为宇宙旋涡中的微尘,是必须加以改变的,如固执不变,除被淘汰、遗弃之外,岂有他途。】


天子的使命,是扫荡历史因素,分离日益粘合的天地,给人的未来创出新的空间。他来,终要改变人的感觉世界,不仅是“解决世界观问题”,且要变化人的生理功能,彻底改革人对刺激的反应模式,使人的感觉恢复天真,成为有待开凿的处女地……“向往古风”的健康本能,将从都市文明的枷锁下解放出来。

【注:保护性反应,是人体警报系统对人体发出的警告,恐怖感因此是作为一种生命力量而存在的。凡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恐怖的存在;正如,凡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痛苦作为形影不离的伴侣。不仅是恐怖感,还有真实的恐怖的对象,都是人生命的指标。越是上等的人(就像上等的警报器),越能对恐怖怀有“自觉的意识”:他用意志去支配恐怖,用一种恐怖来对付另一种恐怖。让我们再诚实一点点,承认“凡有生命存在的地方,就有对恐怖的认识和抵抗”,因为从有所畏惧到无所畏惧再到肆无忌惮,是一脉相承的。不畏大人,不畏圣人之道,才能超越常人的标准。

畏惧的对象原有多种:有害怕惩罚,有被观念所陷。但天子之畏,却既非害怕惩罚,也非囿于观念,而是基于体验,体验到了比之惩罚和观念更为生动的引力场,作为活跃在这稀有之场上的生灵,他受到这场的强烈吸引,其余一切恐怖对他变得作用轻微。他的一生,正是与此“第一体验”相携为伍的系列活动,而众人对此却茫然无知,他们甚至不能想象,脱离了这体验将意味多大的失落与恐怖,更不能想象这种沉沦带来的精神折磨。(通常所谓“祷告”、“倾听内心的声音”,就是与这“引力场”的联系方式。)】


这就是天子的命运。脱离第一体验之后的游离感、猥琐感,是那样强大,以致构成一个劫难。正是这一劫难鞭策天子前进。而他此后所经历的一切世俗事务,又都仿佛预先安排好了,围绕这第一体验而旋转,甚至使险滩也化为万里平川。

天子仿佛一个敏锐的接受器,感受到那不可名状的第一体验的逼迫、煎熬与折磨,一种无名的悲哀、一种若有所失的心情,常常作为劫难的同盟军,向他宣战,并以各种形态,潮汐相间,甚至以互相矛盾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往复扫荡他的生平……不论其面具是什么,都在形式上推动了天子的命运,它们的无情,逼迫天子兴起了精神的激励;世界的残忍,让天子爆发出可惊可叹的历史风暴。

【注:他永远也没有安全感。因为他对安全边界的要求太高了!宇宙间每一动静,都波及他,仿佛牵一发而动全身。世界每一细微的变化,仿佛都在他的体内流行。他的自我保护就是他的世界责任,这同一使他镇定自若。心渊若水,明鉴万有,人所不识的千珍万异,是为了在变幻万端的世局间,直接进入不败之地。他同时也知道:在险流中,安全感是最大的危险!在滑坡下,谁坐下来静享安闲,那就大难临头了。特别,对于身负世界使命和季节责任的乾元现身,更是如此。伟大的不安是世界的创造者!按《旧约》所说,上帝若无不安,何以创造光明?上帝若无不安,又何从造人?一张一弛的不安,你是宇宙的发条,你在最危险时最安详,当危险暂逝,你反倒紧张起来……你莫测的气数,不是知识和科学可以详解的。】


知识并不是绝对的力量!“心理”,比“心”要简单浅显得多。“意志”,只是人的嘴对人的心的描述。而真正的力量,却不在人的掌握中,那是一种自然力!这力量之于人,尤如牵线之于傀儡。这力量,是一切人为努力之母,不论你服从还是反抗。所以明确这个力量,乃是超越文化的大德;尊敬这个力量,乃是尊敬了文明的本源。

根据这样的事实,一切斗争,作为旭升之化之向奄奄之文所发动的战争(文化战)──根本是一场“心的较量”!胜利者用最荫蔽的渠道即心灵的召唤(或称为“威胁利诱”),来瓦解对立的心,使之不战而溃,使之不死而亡,使他们化为奴仆与木头:夺其志而存其身,这是最高的谋略?

文化战的宣言说:文明的嬗替,乃是是心的嬗替,如趣味、情感、爱好、时尚等等的嬗替,新文化之战,不外乎心的较量。

【注:负有真命的人,在紧张中迸发出巨大的心力,击破仇敌的腐败营垒──他的不安是天意的写照,是自然力量的强大出击。这样的自然力量,并不和人的力量对立;相反,人的力量(特别是真人的心力)乃是一种细腻、灵巧的自然力量。反之,只有那些人工的、机械模式的强制力,才与自然力作对,妄图“征服自然”,终究一败涂地。】


天子永远也没有安全感!因为他来,注定要向已然的世界宣战,合成一个前所未见的生力之邦、弹性之国。

他既然视法度为垃圾,如此,他的安全又在哪里呢?等他乘风远扬之后,法度重临人间,作为他的遗物造福人间。等他乘风远扬之后,安全再次确立,人们又落入刻板的日子,直到下一个周期。

【注:超越安全屏障的创造力,揭露出“自由其实是附着于严格的限制”,亦即附着于“反自由”。正如,安详是生于焦虑之后的平静,勇敢是生于怯场之后的决心,文明是生于种族的危机,种族是生于环境的骤变。一切“结构”都是“认知主体”的影子,一切“主体”都是“生存状态”的傀儡。“人类的安全保障”必非人类,他不俯就人的意思和虫的欲动;相反,他为人类设置障碍、条件,以便人在规定和限制中走得更高。在此意义上,一切有关“种族与文明是进化的或创造的”科学神话,都该被遗忘。


他的爱残酷无情。他的恨柔和似水。他的割弃在他的创造中,他的丰收在他的摧毁里。他视而不见,是因为专注;他明敏过人,是因为木讷。他反对炒热生活的造势恶棍,因为他是世界的大保衡。

【注:丰硕成果,理应成为保障者的庄园。种族的生灭、文明的开阖,是创造者使然,是保障者的专利。安全保障孕育文化的精魂,且是文化细节的解说者,他筑造文化结构,有如蜂之管巢、蚁之筑窝般自然。他不设计,而是听凭本能的安排,他的最佳设计就是服从本能的力量。】


执徐

 人生状态的二等级(五八章)

 【《史记·天官书》:“岁阴在辰,星居亥。以三月与营室、东壁晨出,曰青章。”《史记正义》“李巡云,伏蛰之物皆敷舒而出,故云执徐也。”】


这是人生状态的三等级,强者──伟人──天子。在社会、文明、历史的层面,三等级一个强于一个;在日常生活的层面,三等级一个弱于一个:天子不是现存生活的强者,一如强者不是世界的造物主。

【注:现存生活出现的强者,很难等同于现实生活飘逝后的真空中出现的伟人;更难等同于天子即未来世界的造物主。一切伟人都不仅执掌现在,而且影响未来。一切天子不仅影响未来,而且“他本身就是未来”!任何强者──伟人,都被包围他们的人与事之网笼罩,但只有天子才拥有命运本身!伟人,不过被命运光顾,而强者,终为命运所弃。

在经验与理性的烛照下,许多本可更有力、更伟大的人,被他的环境给消磨摧毁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减势,使他们成为软弱的人、猥琐的人,成为妥协的牺牲品,被“做人的基本知识”活活扼杀……但伟大者却不屑于扼杀自己的天性以媚俗媚雅。他以天性为骄傲,他驾驭天性有如驾驭战车,他玩味天性有如玩味王冠。】


知命尽情。伟大者不受剧场效应的规约,他的战略精华说:“最透彻的智慧就是无智慧;最果敢的行为就是尽天性。”

尽天性,不仅是本能的放纵,也是本能的收凝。尽天性,不是恶之花,而是善之叶。伟大者要在各方面达到极境,从而拓开凡人不能望其项背的时空。

【注:同样,把知命仅仅解为“被征服者的感情”是不够的。宿命论能使人的命运充满战斗性,并以战死沙场为知命的标志。知命的赤子之心,当然不是伪装的策略、故意制造的电视形象,不是煽惑群众的资本。赤子之心的呈现,是净化腐败的末世人心,扫荡弥漫全民的社会朽蠢。所谓腐败,即“天命淘汰”;所谓末世,即“天命将显之机”。天子克服腐败、超度末世,以息事宁人的姿态,给疲惫的世界带来和平。这是“不设防”对“紧张布防”的胜利,是兵不血刃的征服……故古人云:“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为心,其实一也。”(《二程遗书·卷十八》)】


除了天子,没有“超越这个世界”的人。爱情不能,友谊也不能;高山不能,大海也不能;普渡众生的不能,杀人放火的也不能;献身事业的不能,生儿育女的也不能。只有他,能超越自己。因为他仿佛马鞭,永远激发高级的灵。这是一条并不爱惜自己的马鞭,他以自己的身体抽打世界。这是一匹决不吝惜自己的天马,他不吝惜体力,也不在乎财富,荣名和地盘也不放在心上。甚至对智慧、健康、爱情,他也无所用心……因为他的遗传资禀中仿佛缺少这类编码。

正因为没有能够超越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宇宙乾元召唤他,让他填补这个真空:“故聪明圣神,内视反听,言为明圣。内视反听,故独明圣者知其本心,皆在此耳。”(董仲舒:《春秋繁露·同类相动》

【注:渺小的人无言,因为他们还没有掌握文明之钥──语言的乐趣(而不是什么“语言的奥秘”)!因此无法孕育、生出信息的系统。传达天命的人也无言,因为他不再用语言来储存并发布信息,他的生命冲力已经突破语言的构架。超越语言阶梯的生灵!对自己达成无言的默契!他只须沉浸在一种气氛中即足矣──实际上,这是一片信息的汪洋,而不像语言的奴隶们是顺着几条信息之轨在苦苦爬行(据此,把抄书匠式的文章作者,叫做“爬格子的”“笔耕者”是颇为生动的)。同样,即使面对外物,传达天命的人也可以是无言的──他向世界传送的是丰盈的立体信息,线型的语言何足表达?而强行化出语线时,传达天命的人常会默然:狂乱的信息是受到语线牵制的结果,它的立体,把语线膨胀成乱麻一般。】


天子不是孤立的旋律,不是几条旋律的交错,而是汹涌澎湃的海。任何交响乐,即使最丰富、最狂乱、最凝重的表达,在他的思想面前也默然失色,显出单调、浅显、轻薄。他的无言不是无信息,而是拒绝通常手段的信息表达。这心灵隐士,只有当他偶或用世时,才借助语言来充当手杖。尽管传播学意义的限制,一直是社会交流的难题,于是,“实践成了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脑浆的容量,要靠泥腿子的弯度来衡量!然而我们终于弄清,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并非属于心灵本身,而只是社会权力的语言霸权罢了。所以说,“天子在人的测度以外”。因为人的测度一旦脱了政权之刀、泥腿之嘴,便也无能为力了。

而不同天子掀起的潮,在信息革命的意义上,却是同一的。面对人的视、听、闻、思,它光怪陆离,以致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共鸣,从中各取各自的感受、各得各自的秩序。但是其潮涌则源于一。即使天子的身体化为灰烬,他的震荡却不会平息,且会继起更大的反动(《老子》四十章说“反者,道之动。”)!他的主权反复其道,以另一神形,向世人辐射另一声音。……另一种声音,将赈济赤贫国度的人民,粉碎那种压榨他们的语言模型。

【注:二十世纪末叶的重大危机之一,是语言系统内部的单调贫血和语言系统之间的混乱膨胀。紊乱与枯竭并行,使地球的居民在不知所措中互相残杀。在这血腥阴影的浮动中,终于飘浮上一具具行尸走肉:没有归宿、丧失目标、神情错乱,无家的孤儿、茫然自失。计划经济消灭了人性,剩下的是由残杀的履历表所训练出来的权变机诈……及其对表达形式的任意奸淫。这进一步加深了人与人之间互不理解和拒绝理解,人们处处猜忌防范,新的原始丛林在专制与无政府状态交织成的废墟上达到了完满的结合!人际交流仿佛一个纺锤型的通道,专制与混乱是其两端,貌似两个指向,其实互为因果,而没有能够胜任的信息渠道,一个社会就无法团结。例如,文化的失范将使信息系统丧失功能,推动文化生灵的离异,加速社会大厦的崩溃。

不朽的乾元,降临此世的使命,就是打通人为的格子,焚毁破旧的衣裳,重建天地人共振的信息系统。他让自然死亡力量,从人造的魔障和专政的机器下复苏,恢宏世界初生的气象。一番空前的扩张席卷各个领域,一场彻底的清洗使满目疮痍的地球,重获生机。天子的躯体是全能的信息库,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血管,每一枝神经,每一根骨骼,都饱含未来的消息。他的征伐,是打通世界的隔断;他的消息,不径而走,以各种途径渗透人心,令人无法抗拒且不想抗拒,敌对者土崩,旁观者瓦解,一概丧失了抵抗力。巨大的革命,得益这天外来客带来的新消息。】


风从龙,云从虎,百草皆偃风,万水概由云,新的社会力量,追随天子的自然,开始重组,对疲塌的人类物质,进行历史反击。他,不是一头优良的动物……因而不被社会目为“好人”。他,不是好情人、好干部、好父亲、好商人……但在他内心深处,却鼎沸着罕见的能量,不可替代。

【注:天子超越了心理意义(“酒、色、财、气”,突出说明了人的终极心理特性),所以能够支配心理意义和生理意义的人类物体(所谓“群”。顺便说一句,“畜类人”一语,并非十九世纪的变态哲学所发明,而是古老圣经的用语,如《诗篇》四十九、九十二、九十四,《以西结书》二十一。)。天子的心因此无法用心理学的常识来破译,科学的方法,永远只对“类”有效,而他远超规则之外,对于如此“特例”,一切科学束手无策。这时,“事物发展到宗教领域”,他使幽灵走出孤立和偶然,他使临界线被逾越……他是宇宙气候行将转折的征兆。在他以先,洪水滔滔;在他之后,异峰突起。】


大荒骆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五九章)

【《史记·天官书》:“大荒骆岁,岁阴在已,星居戍。以四月与奎、娄晨出,曰并踵。”《史记正义》:“姚察云,言万物皆炽盛而大出,霍然落之,故云荒落也。”】


生命的罪恶、革命的痛苦,只有在生命形式及其造就的自我意识所限定框死的人(圣经所谓的“畜类人”)那里,才能得到充分的感受并被理解……如果从生命的狭隘境域脱开来,进入革命的境界,自我的平庸得到了净化、升华,这时,一种寥廓的俯视眼界产生了,再平庸的人也会发现,罪恶作为生命的属性及条件,原不可缺;甚至是一切道德、自制及牺牲精神的源头!至于生命的一次性及其必朽性,则是“不朽的理想”及“永生的艺术”的生理基础!而所谓“革命的痛苦”,则以其残酷性,针对“生命的罪恶”作出唯一有力的回报。

革命不完全是变态,不完全是过激;革命是突变,而突变恰恰是生命集体赖以更始的种族机制。为了预备突变的潜力,千百万个体必须牺牲受死,接受生来的错误和苦难。而革命的痛苦,就是将生命从日常轨道造成的麻痹状态(其两个极端,一为类人们的习惯,一为吸毒带来的兴奋与陶醉)中唤醒:生命的革命,即生命的解毒。

【注:“人”的特点是“关于自我的意识”(“我思故我在”);自我意识强,人性则鲜明,绝对值则大。而以宇宙意识取代自我意识、奉自然性于文明性以先,则仿佛把自己的胴体做成天籁,天地灵气激荡万物的生长。这样一来,他的自我等于宇宙的意识,他的文明就是自然的浓缩。】


超脱了生命形式的束缚、斩断了日常的欲望、挣开了自我中心并泯灭了追求不朽的意志,就成了庄子笔下的“真人”。

这样的人,洋溢向上的情操,必反对坐地分赃的安定团结。这样的人鞭策并同化异已,必反对年复一年的吐故纳新。在他看来,寻常的善恶,只是生命用以自卫的思想武器罢了,不是真善恶。对于一个这样的人,万般善恶均融于无恃无待的特殊游历中。

这样的人观看自己的罪恶(生命的分泌物)和痛苦(革命的分泌物),如同观看一个陌生人的罪恶和痛苦。荣辱毁誉,过眼烟云耳;得失利害,逢场作戏罢了。这样的人“对自己尚且如此”,何况对待他人?何况对待仇敌?

这样的人不会由于达观而放弃斗争或善待仇敌,因为达观并不意味着放弃行动。放弃行动,就是放弃生命。他的生命不是超然物我、独善其身,而是以天命统率全局,在历史废墟上发号施今:“他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在脚踏天命之前,他当然需要超然物我、独善其身、锤炼潜能,也就是理解自然,即理解那位能够使得自我如此这般的“原因”。

【注:“1,上帝无所不能,那么这样的上帝有能力毁灭自己吗?或说,‘上帝能使得自己陷入被毁灭状态吗?’请回答能还是不能。2上帝是惟一的创造者,那么这样的上帝也创造了‘恶’?或说‘上帝是宇宙罪恶的创造者?如果不是,那么就还有另一位创造者,他创造了恶。’”──还是不要对神秘穷根究底,因为我们的脑子实在装不下。】


这样的人按照自己内在的冲动去做,“亦即按照上天差遣我的意思去做。”

他天生嗜血?因为比之嗜血的群众更能坚持自己的爱好,所以他才能领导群众。他欣赏古罗马的角斗、中世纪的斗牛、现代的拳击,他对不怎么流血的摔跤、相扑、剑法大赛,没有真正的兴致。因为正是他,“时刻准备以一种更高雅、更大规模、更能决定历史的方式,身体力行流血的革命。”仿佛,他的血液里有一种特别的热能,需要外泄,需要施舍,需要赐予饥渴者。然而他还是需要一些理由,需要自我说服,需要雪耻复仇正当防卫等一系列藉口,作为宣战行为的面面盾牌。

【注:他天生酷爱战斗,所以,他一定会拒绝接受长期的和平,于是他才起来宣布说:“伟大的命运正等待着我!”他相信,这命运将领他到一个极具魔力的秘密所在。这时,他就为一切自寻的危难,找到了良心上的避难所,从此他坦然承受不测之祸,并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他的心理阴暗!”于是,他真的看穿了这个世界的阴暗。他的生命注定要虚耗在这阴暗的世间,于是他知道抵抗是徒劳的,只是为了更加有力地消耗,他才储蓄;只是为了顺从命运,他才毅然反抗。】


他的反抗,是对现存社会流行生活的破坏,然而,要是没有这种建设性的破坏,我们的全部生活,将是不可想象的荒芜。他的反抗,鼎立了新种族与新文明,他不进行最后审判,因为他本身就是审判!

【注:他的人格与文明,较之他的宇宙与自然,更像宇宙间最大的神秘,更接近人类的天梯,甚至他自己的头脑也不足以反省“如此的神力”……他的运气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他的智慧比知识更可靠,他的本能比推理更健全,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近代以来的人们一直被告知:“意志是根本的,高于一切的。”叔本华曾断言:“只有支配行动的意志,没有支配意志的意志。”但这样的时代已经结束。他以支配意志的意志,迫使其他意志屈服,这意志也就是迫使其自身意志一再转航的自然性!这个意志──自然性,不是从人的躯体中产生,不是所谓的“大理性”;而是一种神性。他是一切意志之父,也是一切意志的牵线者。】


他使世界的支配者克服自己,以达自我否定的圣境。他使世界的支配者像世界本身一样,变幻莫测。对此人格,我们除了称之为“主权”外,还能称之为别的什么?

【注:这主权之辉,是他赐福世界的最大恩德。一切心理学无法窥探如此神秘,因其超出人类理解的范围。这主权之辉,激励天子目空一切。他从未想过:“这样做对不对?”而是一直发问,“这样做够不够?”他只关心力量的强度:造型力、影响力、繁殖力、再生力等等。力量,已经成为决定一切的决定值。如果他经常顾虑:“这样做对不对?”那疑虑,就将毁掉“力的绝对值”。他经常警醒自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以此基点保持“力的绝对”。】


他自有不可度量的气运,他自有不可揣摩的姿态,他宁可留给世界恐怖的记忆,也不能缩为众人的一团笑料。──这就是信仰的秘密!

【注:须知:恐惧和仇恨很容易转化为崇拜,而轻蔑和嘲笑却永世不能变为尊重。恐怖越强烈,化成的崇拜越狂热;嘲笑越由衷,孵出的敬意越稀少。为了劈开历史之卵,亟需恐怖和信仰的交叉,若不能令人服膺他的神性,则不妨令人陷入恐怖的深渊──并让世界学会在畏惧中获得力量!深深的愕然,乃是庸众最好的行动指南:正是这种状态,才能教他们开始尊重高明的声音。欲建立崇拜,必先拥有恐怖──恐怖是崇拜的前提,是先决条件……历史上,鲜有崇拜与恐怖(暗中的、隐意识中的)可以分离的例子……

为博得承认与崇拜,而特意制造恐怖,非天子所为。但天子的降生,必基于前此的恐怖。不是天子带来了恐怖,而是恐怖带来了天子:“履霜坚水至,由来非一朝。”这“历史的报应”,是对前此恐怖的反应。前此的恐怖越普遍、越深刻,天子的崇拜也就越深刻、越普遍。例如基督教的勃兴,与其说是对耶稣舍身十架的大众感恩,不如说是对帝国灾难的大众恐惧。孔教的奠定,与其说是对成康之治的神往,不如说是对群雄并出的恐惧。历史的圈回如是写着:发扬恐怖、肆行恐怖,无异于结束恐怖。】


有多少阴云需要焚烧!有多少害虫需要踩死!有多少顽石需要炸开!有多少情绪需要斩绝!常人也能做出非常之事,但只有非常之人才能赋予非常之事以非常意义。为了凸现事务的非常意义,“妇人之仁”决不可取,正如“妇人之毒”同样妨害了非常的意义。妇人之仁弱化了事物,正如妇人之毒扭曲了事物。维持这个世界的事务,是需要妇人的参与的,但是,转变世界的事业则不容妇人的插足,否则,天下将为其所害。

【注:改轨之事,必须仰仗改轨之人。改轨者以其坚忍、果决、独行的高傲、逆行的主动等等圣德,销毁旧轨于自然之化的热流中,又将柔弱、犹疑、反悔的卑贱、奴隶的阴险等劣根性,驱逐于新轨的架设以外。为此,他被称为刚愎自用者。但谁曾想到,刚愎自用正是其无限仁德的最大明证!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予天下如此深仁厚泽,适时的改轨者!】


谁肯赐福于自己的污蔑者?只有他做出如此豪举,因为他心里蔑视垃圾,并因此怜悯他们。改轨引起的剧烈颠簸,必能震死“按既定方针办”的歹徒,必可囚禁生存能力已经退化的白痴,必会甩出不少附着于旧轨的社会渣滓。所以改轨者的仁恩,是因地制宜地结束他们的痛苦,这浩荡的仁恩在形式上必不同于世俗的“福利主义”,反而因为健康而生机勃勃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

【注:这不仁,正是天命之仁。这毁灭之德,这再生之德,激起无限的感恩,在无限丰盈中保持高度的纯一,在高度分化中发展不可分离的素朴……这有时体现为暴虐、严酷、刚断、不容情、变化莫测到了不讲“信义”地步;有时更多流露出宽大为怀、怜悯、澹泊、自持与恒定的高度统一。这就是万民景仰的垂范者。这种矛盾的本质在于:天子的典范力量不是源于文明的模式,而是源于自然,源于自然对文明的冲刷和再生。】


敦牂

 人与人之间充满隔膜(六〇章)

【《史记·天官书》:“岁阴在午,星居酉。以五月与胃、昴、毕晨出,曰开明。”《史记正义》:(孙炎注)《尔雅》云,敦,盛也;牂,壮也。言万物盛壮也。”】


超越生活艺术的精神艺术即在于,通过揭示那隐藏在“他人”、“外物”、“事业”后面的“我的爱”(即我的占有欲),以欺诈的方式鼓动一种献身精神。

【注:人与人之间充满隔膜,弥漫冷漠,欺瞒和诡诈被视为生活的艺术。无论人们怎样貌似互解,互致热情,都是皮相的;人们的内里是嫉妒和纷争。人人都是自为的,而且常常是自利的。这使人们彼此间不能理解,甚至不能“像对方那样了解”。况且就是对自己,人也多乏自知之明,甚至经常出尔反尔。今天的我否定昨天的我,明天的我又否定今天的我。余可类推。……人又怎能彼此沟通到“消除隔膜”的地步?人不可能对与己相关的存在怀有“忘我的热情”。正如,对他人、外物、事业的理解,首先基于理解者的自我理解;经常的,那不过是理解者对自我理解的一种延伸。要这样的人去认识天子,显然是过度的苛求,因为天子大大超出了人的限度。】


“怎么办?”这个不断困扰人的智性的循环式发问,在此凸现其急迫魅力。而当人力人智衰竭之际,就是自然的解决方式应验的时候。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挥剑斩开了两百年间众多王子的智虑所不解之结。这样的暴力就是自然力量的示范。

【注:对大多数勇士,献身精神并不像宣传资料、“传达报告”上描述得那么一目了然。甚至相反,多数人献身的热情,实际上近乎执迷不悟,发自外部压力的畏服,不是发自内心的省悟。仅仅是为了维护自尊的需要,人们也需要把压迫者给圣化了,以免袒露自己不得不屈从暴力的真相,以便圣化自己的服从暴力的软骨症为“服从真理”。人间充满了如此的误解、虚伪、混乱和迷惘!它无情剔除了玫瑰色的生之希望,揭示人们是如何把自己的生理需要强加在事物之上:真、善、美的可怕真相,就这样像粉饰的坟墓一样暴露出来。人们仿佛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安第斯山上的神圣水窖中。据说,那里发现了不少童男童女的遗体,是一千年前虔诚者们作为祭神的牺牲而奉献的,至今新鲜可爱,仿佛沉眠,等待复活,这展示了生命多么惊人的余热?】


有限的人形天子,是具体的而非普遍的。他被涌现、被选择;只是天命的无限,才使他的形态趋于无限。在时空交错的史诗场景中活动,不同天子的各自差异,像是一个星系到另一个星系之间那样遥远。他们的形态、发育的途径,没有成规。

【注:天命源于一,但天子的表现形式却形形色色,这些差异仅仅来自情境的区别和天性的殊异:“一”分化为“多”,一贯的天命在情境的区分中各有表现。】


天子可能来自乞丐王国,可能来自受到专政的阶级,可能来自山村深处甚至来自罪犯集团。他的世俗来历变化万端,只有一点不变:他是现存世界的敌人,反对派,一个不顾自身安危的抗暴者。天子不惜冒着整个世界的敌意去行豪杰变天的事迹……他并不藏着一本变天账,他本身就是一本变天账!他的变天拥有冒险精神,像宇宙的元气一样挑战一切宝座。

【注:对于他来说,来路并非偶然,而是命运的安排,是种族机能注定体现的方式,他特定的频道、风格,使他的来历成为宇宙的宿命、历史的法规。世俗血统的社会出身,是其定数的组成,也是天命编码的一个指数。在特定的时、位、所的交叉点,为什么其他出身的风云人物无法胜任,只有他特立独行?显然,那些人身上的编码无法映合宇宙秩序,惟有天子才和宇宙编码合若符节。可见,天子不是人造的,也不是民选的;而是自然的、奉召的。他的血统与出身,乃是宇宙的神符,不是任何人类阶层的产物。所以当天子奉召降临的时辰,他的灵魂颠扑不破、百战百胜。】


他分离既成的社会系统,他厌恶安居乐业,他独立于文化模式之外,他不属于任何人类集团,然而他却发挥着超强的社会功能。他赞助创造力,他保护安居乐业,他支配一切人类集团。他是文化模式的始作俑者,他奠定人类集团的基因。他的心性与他的行径,仿佛拥有剪刀差:他裁剪世界的半径、他缝纫文明的能力,取决于剪刀差的幅度。

【注:若无大众的安居乐业,怎能演习他的精魂?天子若无整个整个民族作为陪衬,怎样呈现他的文明睿智?怎样注入他的生物机能?

民族,经常构成历史发展的阻力;群众,是社会进步的惰性。而人民群众一旦骚动,其民族经常对世界秩序造成严重破坏。这是因为惰性使群众不能止于至善,又使他们无力继续收拾残局,结果其民族的整体力量反而乱上添乱,成为地球的劫数。例如在亚述和蒙古的历史中,群众常以他们的沉默,证明自己的惰性,即使他们骚动起来,依然是惰性十足,这种惰性能破坏而不能建设,受盲目冲动的支配而缺乏自制的力量,最终随波逐流;铸成乱党的社会基础。由此看来,不论群众的社会职能如何迁异无方,总是过与不及。】


“天下不能器”成为天子的盛德。天子,不可规范的自由,不受约束的神风。可器的,对应的,才可以接受和谐,甚至变得和谐;不可器的,无对应的,又从何而和谐,又怎能接受和谐的毒药?旧的天下容不下天子,新的天下则从属于天子。天子始终是无对的。

一切世界都是按照天子的原型来塑造的:这是一个无法颠覆的命题。天子,是历史的核心,是文明的染色体,是种族诞生的基因。例如,天子的反文化,演化出文化史的万千形态……

【注:在天子那里,哪里能有人际关系的和谐?

(一)人际关系的和谐是衰落者的理想,是疲惫的、瘸腿的幸福。惟有对自己的力量已经绝望的人,才托庇于如此凄惨的乌托邦。和谐的梦幻者,如果不是处境绝望,又何以挖空心思地幻构如此“美极而伪”的梦里乾坤呢?

(二)持久的和谐仅是一种心思。现实中的和谐仅仅意味着:连串斗争间的一个喘息。没有斗争是维持现状,而临时休战是战斗力的会聚,两者都不是和谐。热衷于维持,是因为缺乏充沛的热情,热衷于休战,是因为没有建树的力量:两者都不是源于和谐。

(三)原始的族类、生长者、青年,总之,一切有强大推力作后盾的扩张者,是不会把“和谐”这个老妖婆放在眼里的,更不会奉为意中人;与之婚配嫁娶,更是匪夷所思。和谐很美,但却因腐败无力而变得丑陋。强大的人生更喜欢匹配冒险行为,战争与谈判、侵略与探索……年轻的求爱者,如此追逐陌生的处女地。他们像凶恶的殖民强盗侵入美洲一样,追逐陌生的处女地,就好像这些“处女地”真的没有主人一样。因为推动殖民强盗的贪欲实在太强烈,以致他们显得毫不通融。战略的均势、心态的和谐,又怎能和谐,怎能笼络他们的翅翼?自然的推力像一位光彩夺目的少女,不是从外部推动而是从内部渗透到他们的全部存在,使之热血沸腾,斗志昂扬。烈焰般的燃烧,使世界变得如此美丽,以致他愿意为之冒险、探索、侵犯,甚至去死,美其名曰“献出生命”。

(四)衰落者则丧失了如此推力的鼓舞,陷入一种假死状态。这种清福使他沉缅幻想,并美化时间。意识到实力的日益下降,松弛与悲哀交替出现,他的精神坠落把这种忽冷忽热的折磨,美化为一种快乐,并美其名曰“同情”。正是在这种思想高烧的幻觉中,他听到和谐的仙乐,看到和谐的天堂,梦到种种妙不可言的舒服。于是,他成了乌托邦的信徒。和谐,就这样成为衰颓的人道主义者们所膜拜的神。调和,成了这些自恋者祈福的礼拜仪式。尽管,不可阻遏的衰落过程使他们危在旦夕,但别无选择的末路偏偏使得他们即使拼了残年碎片也要来热闹一番……来一场“最后的(即垂死的)斗争”!输了,也可以博得“舍身饲虎”的美名;赢了,则在美名之外,又得了红利(好一个“资本论”),巩固了正在滑坡的地盘。

(五)验之历史,此义尤明。任何关于和谐的理想,莫不源于衰世的动乱。此外,“和谐”还由竞争中的败北者率先倡导。他们年轻时雄姿勃发,远图寰宇,又倾全力以挽狂澜。但后来却在习惯势力的壁垒下,人仰马翻甚至头破血流,在撞得昏迷不醒的时刻,幻觉产生了:精疲力竭的反悔,使他们自罪并屈服了。这颗尚未泯灭死绝还有一丝温热的心,就起而倡导和谐,把自己的苦水吐给孩子……通过使人上当,来慰藉自身的失落感?这是往日雄心的最后一次垂死挣扎,所以随和谐之音而起的,不是尧舜的黄金时代,而是秦皇汉武的以暴易暴。和谐的理想所招来的,不是和谐,而是强迫劳动的野蛮风暴,是资本论带来的“奴隶社会”!以及这风暴对世界良知的最后审判……为此,也仅仅为此,让奴隶们呼唤和谐!

(六)要紧张而不要和谐!要革命而不要维持!仅仅为了扩张,才需要最低限度的和谐。仅仅为了革命,才需要最低限度的维持。】


天子到来的时代,普遍的和谐业已崩溃,生活的维持无可修复。天子的到来,这事件本身就意味着扩张与革命。主权之动,不是寻求战争,便是寻求史诗……而且,是战争与史诗的统一,一部镂满了生命之符的亡灵书。他憎恨安宁,讨厌沉寂,一心向往熊熊的烈火。他以独特的变数续成历史的常典:他由变态而生,却为常态而牺牲。这不是“残酷”而是“回归”。一道道回归,一次次再生,一节节升腾。

【注:连天子都可以成为牺牲品,还有什么人或物竟能逃避这一牺牲的义务?只有牺牲和谐,才能成全和谐!天子,作为自然力量的典范,如何通天下之志?沟通一切心思、打破一切隔阂的,非变天不可。变天者,必能定天下之业,荡平阶层之间、山头之间的壁垒。变天者,必能断天下之疑,把人间的误解和犹疑,化为前进的动力。《周易·系辞》有关圣人的三段预言(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就要在一个现代圣人身上应验了……】


叶洽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六一章)

【《史记·天官书》:“叶洽岁,岁阴在未,星居申。以六月与觜、参晨出,曰长列。”《史记正义》:“李巡云,言阴阳化生,万物和合,故曰叶洽也。”】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恨恶静享清福,因为那和坐以待毙相去无几。其极致,无非是一只尽其天年的超级神龟而已。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在他奇特的一生中,艰难险阻、风电雨雹,洪水暗暗涌起,火山临近爆发,他却把幸运看作逃避。隔岸观火当然不会危及池鱼,但又怎能体验到烈火的滋味?在火海苦挣的灵魂,才是幸福的。因为火是猛烈的净化者,火使世界再生,而温吞水却只能滋生败坏的细菌。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一生的外观,可能轰轰烈烈,也可能英年早逝(“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或在风暴、流血、坎坷崎岖的征途、大海的呜咽汹涌中度过……持久的凝视、飘忽的灵思、死寂的生活,都是他的炼狱。但是,不论他遭遇到什么,他的灵魂不会陷溺;不论留下何种印象记,他不会据此改造自己分毫。他的五光十色,是天人之际的虹桥,他的飘忽不定,是因为未来之兆:他是宇宙与人间的调停者、仲裁者。

【注:天命总令人感到陌生而疏远,否则,天命又怎么是天命呢?正因为天命陌生,才有冲击力;正因为天命疏远,才有整合力。人们只从自己对外物的陌生疏远的程度,来判断那事物的新颖程度,同时对之投以震惊的目光,仿佛难解的不是自己,而是天意!其实,试图解释天意并通过自己的曲解来消解天意,正是人的愚蠢的精明。结果,天意还是以人们更加不可思议的形式,向世界显现,并使人们惊厥昏迷。明达者不被习惯的表象迷惑,他知道,一切视象无非是感官的讯号。这些讯号刺入愚蠢的感官,而直直射中他的内心,使他中毒,使她受孕,使他们成为客观世界的一部分。但明达者却在任何情况下排拒形、而直觉质,他的智慧(而不是学识更不是文凭)使他得以刺入命运的心脏。】


没有人能在时机到来之前,认识天子,但明达者却以不可言喻的本能,不自觉地趋向天子,正如铁的本性使之趋向磁场,仿佛受到冥冥的牵引。明达者透过自身的体验,体验天,体验天的自然性。

【注:势不可当的自然性,使天子拥有神性。不论天子如何像庄子或以赛亚预言的那样形容枯槁、貌不惊人,甚至一筹莫展、临到绝境,甚至怪诞不经、死气冲天……他的深处却像包藏祸心一样孕育着烧毁世界的熔岩!

自然的熔岩在暗中怂恿着人类对象,天子的熔岩则冲破滞重的文明地壳,他的与世隔绝,是在寻求一个恰当的出口。】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

永不歇息的熔岩,是生命与艺术的祖师。这祖师面对文明的外壳,从不稍假颜色。他的冲动是规范之父,他的破坏是创生之母。他的名号是乾元。他不是物质的也不可用结构主义的方法而求得。客观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歹徒们都会对此深感失望的!现代科学对此的无能为力,何足为奇。科学,是从类的观察与分析中认识一万,但却漏掉了这关键的万一!这万分之一的省略,使世界失却根本的生机。科学的挂万漏一,有时比神学的挂一漏万,更为致命。

【注:宇宙是自然,世界是文化,世界依傍于宇宙……所以世界仅仅意味着:“人的心海对刹那生灭的生活之彩虹反射。”不同的反射,创造不同的世界;但所有的反射都是不相连贯的偶然……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的“客观”,其实也还只是一种“观”,是人的看法,是作为见证者而生生灭灭的。是“观”这个纯情尤物把必然的幻象连贯起来,强加于人。依其抚育,人们变得驯良,心安理得,身心爽快,忘了“我们的世界”是不能等于“我们以外的宇宙”。

世界是天子的作品。他以千万种变形出现,周而复始地推出春、夏、秋、冬。他不属于他的作品,他的作品却必依存于他的名。他的创造本能,使他从心眼里蔑视时装,只是为了支配世界,他才逢场穿上时装。他看五彩缤纷、光泽动人的时装,如同看待空虚。如云彩之赏心悦目,寄托闲情;或激励民气的障眼法,或消除敌意的掩体……但是他怎能热爱他的时装,怎能为其所蔽呢。】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的名号具有象征性,其意义在于催眠易受暗示的大众。象征的巨力,于是辟开社会发展的阴翳,拓深想象力的空间,在孤立无援的星空中斡旋天机,成全无名的造物。他把自己的名号,作为不可代替的宇宙资源:所以《尧典》加冕新秩序的缔造者,名为“放勋”。

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并非“失落了人的本能”,而是“再生了更高的本能”。在此意义上也仅仅在此意义上,他是一个“人”,有着“从最原始的本能中提炼出的使命感”。

【注:谁能说出普遍的共性的佛而不失之于浅陋?如果“佛无定性”是对的,那又何必要“放下屠刀”才能“立地成佛”呢?为什么不能有“屠城的佛”,或是“宰割佛头的佛”呢?走开吧禅宗,不要再惑乱我们的心。千万年的罪恶靠什么洗涤?疯狂的技术文明种下的癌肿靠什么消除?只是在无定性的辐射中,自然的选择开始微笑。】


以宇宙为材料的艺术家!以生命为符号的思想浪人!他,开垦艺术的形式、吐露生物的真髓,揭示宇宙的编码。在文明尘埃中翻滚的现代人,以艺术家、爱好者、拉拉队、研究专业等蛀虫名目,肢解污损了艺术的本体。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他的艺术无中生有、化丑为美,他令恶生善、祸事生福。他使老妇拥有少女的明媚,又使少女获得老媪的永恒,他能行我们瞠目结舌的奇事,使“不可能”成为“唯一的可能”。

【注:古代的贤人,曾列《诗经》于五经之首,是因为推崇它的化育功能。诗艺,在潜移默化中驯化人心,听凭韵律流出的时间俘虏一切。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诗魂的最高闪现!世俗所谓的诗歌在他面前如粪土,如此的诗虫行会的会员货色,只是诗魂的残肢断臂……具有灵性的人,一眼洞穿此中的分际。

诗魂,不无神力的字眼!诗魂呼唤生命的原力,推出超逸群伦的信息,比霹雳还迅疾,超过电波的瞬息万里。珍藏的诗魂是轴,转动一切快感;诗魂的辐射,天子之光,那是人眼难得一见的,所以,人类也不懂得以此为美。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是美神,是美的判断者、立法者。以生命为符的好动者!


他把一动一静,列为永动的范例。

【注:不凝滞于物,故不以静为美,不以动为美,而以一动一静为美。】


涒滩

 放弃狂妄、忏悔狂妄(六二章)

【《史记·天官书》:“涒滩岁,岁阴在申,星居未。以七月与东井、舆鬼,晨出,曰大音。”《史记正义》:“孙炎注《尔雅》云,涒滩,万物吐秀倾垂之貌也。”】


放弃狂妄、忏悔狂妄,是愚昧包裹的怯懦;固执狂妄、发扬狂妄,却是智慧包裹的崇高,是献身精神而不是奴隶主义的开始。

【注:这样的智慧看透了人生:1,一个不间断的实验。这里就目标明确者而言。2,对目标不明确者,人生则是一场时断时续的游戏。这个游戏的实验,这场实验性的游戏,其要义在于:人要活得如意,就不得不搜寻行为最适点。一切行为说穿了无非就是抵达欲壑的桥梁。通过行为的桥梁,达到预期目的、填充嗷嗷待哺的饥肠。最适点就是最大限度地填充欲壑。问题简单明了。】


天子正视人生,使他的一生成为“积极的人生之终极典范”。他的一生,是一场天命所系的实验,用来验证那唯一可能性的,不是符号组成的《论语》,而是“帝降夷羿,革孳夏民”的行动。他把整个世界改组为“革民”的实验室,他要试试,“个人意志”到底能不能改变历史、无中生有?而创造的能力,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历史?这冲动如此强烈,一经问世就引起超巨量的世界风暴。在他那时空一体的试验室里,为所欲为而逾一切矩,凡他兴之所致的,都要试试,用试验证明他的奇迹如何天人感应。天人感应的过程,并不外乎天子;因为,天不外于天子。天与人并存于天子,并在他的灵与肉之间,发出轰鸣。他用实验来充实生活,用生活来证明实验。他的生活就是实验;他的实验就是历史。他的实验验证了天意,并将此视为人生的乐事……实验本身的成败,相形之下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实验是否还在进行?有没有足够的精力投入进一步实验?只要实验在继续,任何代价都可接受,任何人间代价在历史的天秤上都如此低廉……所以人生的至宝尽管拿来,他都乐意充作实验的燃料!

【注:最适点无从预测,更非人力可以把握。由于偶然的机缘而被当事人认定的最适点,并非人力可以永保的。情势的演化,往往使得最适点转移、滑落,命运恩宠的状态,转瞬失去,优势甚至变成了劣势。十九世纪是英国世纪、二十世纪是美国世纪,而二十一世纪可能是全球化的世纪,只要分析一下就不难理解,它们又是如何一个个被“最适点”给捉弄了,如何在劣势中得出优势,又如何因优势而转为劣败。其实,它们的脾性并未改变,只是最适点的移位,促使优劣互易罢了。啊,最适点!你比最放荡、最美丽、最多变、最刻毒的电影明星还要难以捉摸。于是,“人生这一场实验”就成了不断探索最适点的试探,成了力图达到最佳状态的连串挣扎。但形形色色的浮沉兴衰已经揭示,最适点的不可捉摸,使得一切人为的努力归于徒然,甚至沦为天下的笑柄……相比之下,认命的呆傻之人反倒有福了。这都是因为,努力本身就是一笔赌注,而不是可以制胜的王牌。王牌的得来是因为幸运(或曰“人力以外的条件”),与人的努力基本无缘。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所谓“正视人生”无非就是“拿出勇气来赌一次命运”的同义语!而积极的人生则是“勇敢的赌徒”之别名。】


为了天意,这位“自由主义者”不惜踏上专制之路;为了实验,这位热爱生命的人不惜践踏生命。

这时,人们对未知的命运怀有多么深刻的恐怖啊!这时,就像孤立在一道不可测度的渊潭面前,一切最危险的思想都被激发了起来……然而,若将一切危险预先展示给人们,那么,人们却不会因此高兴,因为预先展示也并不能消除灾难降临。在人性的深处,不灭的希望是不愿意被命定的灭亡给扑灭的!希望的玫瑰是乱世的真理,希望是为了奖励苦难的道具!希望,帮助暴君统治世界!在毫无出路的事物中找到救苦救难的通道,使不配超度的人在幻想中得到超度,这就是希望。

【注:正是这种愿意上当的人性,给人生布下一个怪现象:一面对未知的事务充满好奇,另面却不敢面对真实的未来,结果人们热衷以卜筮、看相等方术来刺探命运……这一行为动机的背后,是企图以侥幸之心预防灾祸或预知喜报。谁也不愿意提前知道冷酷生硬的必然,所以,乱世最行俏的商品,就是关于黄金盛世的许诺。在牛轭重负下,编织眩目的白昼梦,是人最不可剥夺的神圣快乐。这较之英勇地迎接冷酷的命运,更符合古今相通的群众心理!

这种群众心理,当然害怕天子的预示。所以,天子遭到世界的迫害并被历史诽谤,就不足为奇了。不仅由于他的革命性(越伟大的革命承受的压抑越大),也在于他的先知性格给群众带来了持续的噩梦。而一位实际征服世界的天子,必是那变噩耗为福音的大艺术家,他所行的并非欺诈,而是基于接受美学的激励。他凭藉这艺术,推进精神风暴的物化,并打破无数畜类人众的幻梦。群众的残忍本能,道破黄金梦想的人欲虚妄。天子主权,超凡魔力,麻痹离心离德,使之倾心向化,新的希望替换旧希望,狙公以朝三暮四替换朝四暮三,天子与群众的关系一如是,所以卑劣的门徒和痴愚的后人如此爱戴他!可见群众并不懂得希望的本质乃是“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


恋旧、记情、渴望回报,是天子最大的危险之所在!是他仁爱,无法体会人间的险恶?是他宽宏,无法深入人性的幽僻?但立于不败之地者,必懂过河拆桥、翻脸如翻书,甚至出卖父母……不取攻势,也取守势,否则必然面临绝路。

仁恩之性,使他不易忘情,但天启责任,却迫使他压制自己感情。一切世俗的感情,必须服从三位一体:反抗(斗争)、超越(隐退)、主宰(复临)。他回报人间一点一滴的温馨;但他所欠下的,不该由他偿还。

【注:把过去丢开,让死去的传统安息吧!面向未来,是“针对亡灵的仁慈”!否则,活人的争端将搅得亡灵们死不瞑目。若然,天子又如何开阖阴阳、收搅乾坤?若不抛弃过去的影子,怎能实现充分的动员、执笔那部超级史诗的起、承、转、合?

为了对付这个世界,创造者也需要像世界一样无情、贪婪、冷酷、变化无常?无论如何,他是被迫起而应战。但他一旦发动攻势,将无止境。他的性命像火线贯彻,他不知道什么叫停止、妥协、适可而止、趋利避害,他是史无前例的发难者。取之于历史,用之于未来,他把所承受的,毫无保留地加倍投掷出来,为此,他乐于汇入汪洋,达到蔑视甚至无视自身存在的境地,他把牺牲精神当作最高的索取。“我多爱这世界,”他说,于是,他粉碎这世界。他的标枪刺入世界的腑脏,他用如此奇特的方法使世界恢复了锐气。取之于世界,用之于世界:“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何怨乎!”他已经高级到这样的地步:失去了自我保护的本能。对他这个千百年只能孕育一次的特殊存在来说,生存的第一要义已不再是“活着”,而是“扫荡”。他以破坏来开始他的扫荡,以创造来完成他的扫荡,身怀屠龙的绝技,千百年偶或一试!他对正在瓦解的秩序,给予最后一击!他清洗文明的废墟,召唤生命的秩序,这举世无双的屠龙者,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对来处和去处的喜爱,远远胜却对于现在!他的玉石俱焚,是历史的报应。】


天子以屠龙为乐,而不以屠龙为业。这位业余的屠夫,技艺精良,达到不为天下范式的无双之境。

他活着,仅仅因为他要扫荡。他之所以没有死去,仅仅是因为他尚未完成。“大扫荡”,这个词令在天子身上,获得了深刻的宗教韵味!它的美感盖世无双,正是扫荡的活力,可以超渡世界的苦难。它对现存世界的威胁,在登峰造极之后的世纪性灾难,令沉浊让位给澄清,意志的潜移默化,将使沉没的大陆重新升起,驶向新的纪元。

【注:古代思想家讽刺那操练屠龙之术者的徒劳。确实,屠龙之术不是可以学习的。屠龙术是生就的、不可雕琢的。屠龙术所击毙、肢解的那龙,正是世界本身。关于这一点,各种原始神话早就歌咏过了。盲目学习屠龙之术的人,最后受到了这一惩罚:根本找不到那条可供屠宰的龙。因为被屠的龙,是先于屠龙者存在的,是上天预先安排在那里等待屠龙者的。】


龙就是他立足的大地,他既然已是龙的一部分,他又如何找到那龙,如何将之屠戮?这样,人所欠缺的已不是勇气或技能,这里所欠缺的,恰恰是一种屠龙的命运!

【注:天生的屠龙者,是屠龙之运的人形载体。这个永远漂流的精魂,是一种从不知道心疼自己的新型的“反物质”。他的使命是消解一切既成之物,所以,人间的一切准则,对他都如蚁巢中的法律,只适于蚁群的脾性;而面对更高的生命,那最多只是考古学资料而不是行动的指南更不是紧箍咒。当世之人在他面前,如同两个生物品类,所以,大众的评估等等,岂是他调整行为的标尺?】


与异类的对话,并不是生活的必须。“非我族类”,如何“反馈”?他对天穹下的花草摇曳,大地上的百兽率舞,火山木石的风韵、行云流水的交响……虽然欣赏,但如何降格为鸟兽木石的对话者?

【注:深远的明晰性,像夏日暴雨后的一道神光,从乌云中刺出!天命的承载者说,天子本不神秘,只是你们迄今还缺乏一双眼、一对耳、一只嗅到高贵气质的鼻子和一颗追踪、摹想主权的心!所以人间的灾难频仍,而且得不到适当的救护。】


作噩

 独立、强健、韧性的人格(六三章)

【《史记·天官书》:“岁阴在酉,星居午。以八月与柳、七星、张,晨出,曰长王。”《史记正义》:“李巡云,作噩,万物皆落枝起之貌也。”】


独立、强健、韧性十足的人格,是影响历史的起码手段,必须先有特性溢出,然后才能为历史涂点什么……必须先有力量,然后才能让历史俯首称臣。有了特性与力量,为了造就、胜却流俗的嗤嗤,还得妥协、学会谈判、学会周旋即学会寻找攻击的机会,以免被吞没、错过用其人格铸造历史的契机。

【注:妥协,是生活无可奈何的伴侣。意欲开阖历史的人!不要孤傲纯真而闲置了自己的使命。不妥协,形同顽石,无法脱颖而出;全妥协,等于投降,流为平庸之辈。而胜利之道,就是以细节的妥协成全大局。】


人格是历史的轴心。历史景观的五色斑斓,是由人格力量的纵横交错而演成。没有独立人格的人,是作为超级人格的随从而活动的,他们的意义仅仅在于:社会网络中的物质力量。这诚然可以美其名曰“历史发展的动力(即能源即燃料)”,但其作用的方向,却由超级人格规定和制约的。这就是“运动群众”之所以不同于“群众运动”的根本歧异处。至于一般的独立人格,仿佛游移于轴线以外的花絮,非主流的调味品,是没有“进化意义”的。

【注: 一切出现于历史的东西,不论为珍宝,为垃圾,都是种族与文明所需要的。也许我们厌恶它,也许我们爱恋它,但历史的压力,毕竟超越于人的好恶之外。凡是历史的东西,总会有人爱它,总会有人恨它,所以不要经委人们的爱恨情仇。爱与恨是无足轻重的,重要的是创造历史的力量来了,并且迫使人们爱它或恨它。而当它扩展为普遍风潮、持久运动时,谁能拒绝它呢。到了那时人就明白:恨与排斥,不也是一种逆向的接受? 当两个同等复杂、同有内力的人格,在历史角斗场上迎头相撞时,谁能吸引更多的依附者,谁就能夺得世俗的胜利?在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唯物主义的、把人视同物的法则显灵了:谁能抓住更多的人类物质,谁能顺应他们的习性去组合他们(“唤起民众,同心干。”),谁就是赢家。但难题也缘于此:“顺应”与“组合”的作用,在乌合之众身上极其矛盾。过于顺应,则无法组合,一味组合,则违其脾性。在这难以选择的两造之间,何去何从?】


作为新世纪的保民官,天遣的自由之使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只对自己的命运与良心负责。他不执善于某一服色,拒绝趋奉时装而作即兴的演技。他鄙视皇帝,唾弃精神领袖,人生的禄位无异牢狱,而周流在炙热的天运中,发难(俗语称之为“伸张”)他的正义,派遣(俗语称之为“实现”)思想,放任(俗语称之为“驰骋”)想象,否则就会窒息而死。

【注:命运与至德同一,至德与盛业同一,他的盛业是其人格的外延。没有盛业,无以显至德,没有至德,无以现天子,没有天子,无以成大业。天子的业,成了他命运的证明、人格的屏障。就社会的层面说,忠实于天子的事业,就是对他可能的理解、最好的效忠。对天子的深刻信念,将使社会(尤其是流氓国家)重获整合力,重获推动力,重获方向感。天子使整合与动力合一。】


对天子的深刻信念,将使我们驱逐一百种“不可能”的阴影。一切真正热爱生活、渴望新奇事物的人们,千万不要让阴影遮蔽心灵!为了彻底消除阴影的引诱煽惑,让我们抛开分析的画皮。如果他不开创新的文明,那不仅是人的悲剧和种的堕落,也是主权世界的悲剧。他不能像普通一兵那样生存下去,他没有通常的生活乐趣,只有持续的不安、无休止的失落。永远的警告一直提醒那人形的神:“你的形骸并不是真的……如果你背弃了天命,就会遭到遗弃,沦为凡人一样的行尸走肉。”

是的!他不是真的。如果他不能开辟未来的良田。是的!他的身分不是可以永葆的,如果他的事业不能弥纶人所栖居的这个星球。是的,他的大能并不总能服务于天机,除非他以失落的天堂常相自励。

【注: 充斥二十世纪的怀疑精神,和怀疑精神的分析之父,可以结束了!心的分裂和脑的怀疑,是现代人孪生的精神痼疾,但永远不属于天子,不属于他的业绩,不属于他的镇定。对那澄明的人格而言,问题是简单的:诉诸良知比之诉诸任何外在的准绳(如大众的口味),远为可靠。奇异的耳朵,在万籁俱寂中,听见心灵的律动(苏格拉底把这声音称为“神谕”)。他以奇异的眼睛在大峡谷中高瞻远瞩,他的良知渴求区别的意识,渴求“最高者的无言令”。这命令比大众的意志,更富于预示性,驱动历史,非此莫属。他是这样一位“宿命论者”。】


阉茂

 人之所以是什么(六四章)

【《史记·天官书》:“阉茂岁,岁阴在戌,星居已。以九月与翼、轸,晨出,曰天睢。”《史记正义》:“李巡云,言万物皆蔽冒,故曰阉茂。蔽,茂也。”】


人之所以是什么,首先因为他不是什么。他不是什么的那些方面,成了他是什么的前提。例如,作为一个人,首先是因为他作为动物世界里自在的一员,是不完备、不甚成功的;其次是因为这样导致他生存更敏感、更痛苦、更不成熟、更多灾难──总的说,人不是一个“优秀的动物”,所以他才能发展出文明,以克服他在动物界中的危险。如果他早就是一个优秀的动物,与自然界甚为相得,那么人与文明的前提也就无从产生了。人的这一“本质”(即“是什么”)决定了:自从人在生物物种的意义上独立以来,完全彻底的野蛮人就消失了。任何“史前的人类”与真正的野兽相比,也总是文明的,并或多或少地创造了文明。“文明”,实际上成了人的“处境危险”的隐喻。因此,对文明的探源完全可以追溯到数十万年前,追溯到火的初次使用。

【注:说来耸人听闻,使人得以超越动物界的,不是他的优点,而是他的缺点!不是在动物同志中的幸运,不是在自然界中的尊荣,而是他动物本能的拙劣、在自然界所受到的冷遇,使他走入了不平凡的、英雄冒险的文明。正是不成熟性、不稳定性带来的冲击、混乱和妄想,才使人睥睨万有、傲视群伦、走上冒险的征途……】


我们的天子也是如此体现了最高的人性。他的人格与主权交相辉映。天子之于人类,尤如人之于禽兽的世界。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天子之作为人,可能较诸一般的个体更缺乏生活能力,特别当他不能藉助他的高贵来获得应有的供养时(如大脑之获得肠胃、四肢、血液的供养……)天子之作为人,更不完备、更不成熟,否则如何开创天下所无,成其生生之德?天子的创造,是对不完备的世界的重大补阙;天子的生生之德,是对无创造的阴性状态的雄性攻击。

【注:命运以生死威胁的游戏,诱使驱迫他走上一条新冒险的航线。例如,今日人类对天子的压力,较之古昔动物对人的压力,还要巨大。所以总有一天,人类面临的无孔不入的压力,也将推动一位无所不能的“新神”降临地球。】


这样看来,人若在天子身上求权责备,不仅是无谓的奢侈,而且是适得其反的妄想。天子在俗人眼中不可能是完人,尤如人在动物眼中不是优异的爬虫,而是畸形发展的无毛怪物!毛,是禽兽的特点;非毛化,才是人类的起点。不可思议的命运,使他成为逆向发展的圣者。他不是利用群众的弱点,而是消除群众的弱点。他在极端片面的发展中,寓藏世界的走向,矫枉过正的冲力,生成新的世界。在他极端片面的发展中,天运的倾向显露出来。他的倾向,是生命的永久活源,他无须逃避世俗的污染,但活泉却以涌溢不断清洗生命的污染……保罗式的原罪不能成立,撒都该人的拯救变得多余。惟有日新其德……使原罪化为原动力,使人性的流露,化为主权的辐射。

“睿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书经·舜典》)天子何来抗衡烈风雷雨?以其天生的编码所注定的动力倾向。他以深不可测的德,闻于天庭,直抵太极,在他的倾向中,施舍出世界的恩典。无穷的赏赐,在他的片面发展中,尤如针砭灸烤,治愈世纪的病痛。

【注:正因为人生来并不自由,所以他永远憧憬着自由。正因为人生来处于奴役状态,所以他才渴望创造生活,以便缓冲乃至摆脱奴役的宿命。这虽是可望不可即的神泉,但毕竟起到了某种镇痛作用,所以,普遍自由的学说,反倒成了制造超级暴政的前兆和藉口。卢梭学说导致雅各宾的断头台,马克思主义推出布尔什维克的集中营。正如平权主义的鼓噪,终究是为社会的压制以及随后掩至的变态专政,一一张目的。这就是历史的血腥逻辑,尽管它绝不同于书本的逻辑。

人生各种努力的同一核心,也许只是“选择一种比较能够接受的奴役状态,以取代再也不能接受的奴役状态”。命运的焦点是,仿佛总有那么一种奴役状态,暂时可以给人带来更多的自由感。于是奴役成了自由,独裁就是民主,或多或少的轻快印象成了“解放”,使得奴隶心安理得。可是,难道仅仅因为这种欺骗在茫茫苦海中受到了欢迎,它就不再是一种奴役了吗?】


人们生来不是自由的!因此不断在渴望中幻想、在幻想中行动,以追逐自由──这就是人间一切苦难的根源。人生最愉快的经验不是自由,人生最痛楚的经验不是奴役;人生最愉快的经验是从奴役走向自由,人生最痛楚的经验是从自由走向奴役。这就是人。

在自由社会中,人可以发表见解但却少有新的见解;颓废下流霸占了主流。在专政社会中,人不准发表见解但却充满了见解,揶揄嘲讽弥漫了社会。这就是人,这就是“自由的本质”。

【注:追求自我表现的是小表现者,不追求自我表现的,才是大表现者。追求自我表现的,仅仅折射了周围环境的舆论,不追求自我表现的,却表现了那差遣者的力量。他的沉默,不仅是对舆论的否定,而且是对差遣者的肯定。

忘言者的特性,意味着他若开口必是舆论的异议者。舆论只是辩论现状,忘言者则是革命与改航。被群众赞颂的东西,未必是好的。历史的经验表明,情况常常正好相反。群众是什么?是舆论的奴隶,是受到操纵的集体农庄成员。而舆论,或是权力的奴仆,或者金钱的情妇,或是大众的骚乱。由于一切舆论都是“当下的”,泡沫一般的,所以,一切真正伟大的事物(它必定是持久的,独立于权力、金钱、群情的)都不属于舆论,也就是说,不会化学反应式的、必然的引起群众的追逐、赞颂与崇拜。伟大的事物在抓住权力、金钱、群情之前,更多招致的是人们的猜疑与嫉妒。为什么一部伟大作品的读者总是比那些二三流的作品的读者来得稀少?无非因为,它所描写的情境难于被群众即舆论(如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所领会。所以各个时代的时髦艺术与流行思潮,从来不会体现那一时代的精华,最多只是照出了它的流弊。对于“人类”来说,质与量的矛盾,就是如此几乎不可调和的。有时还显然成了反比。任何伟大的事物,为要争取在当世的生存,就不得不放弃一些自己真实的质地。】


天子的价值,是和舆论的价值背道而驰的。但他并不以反对舆论的价值为己任,他有时也以这些价值为其陪衬,因为他不希图改变宿命,也不希图根绝庸俗。他的生命之源,是在群众情绪的废墟上,兴起的锐气。而转祸为福、变悲为喜、由死入生的关键,还是要藉助群众的惰性去革新社会。

【注:天子保证这转换的成功,藉用社会习惯来翻新历史……这是柔道技巧的活学活用,是一切胜利征服者自觉不自觉的战略。所以,他有时对僵直的习俗和陈腐的传统,也会发出赞许的微笑,他以超级道德,把这些动物的节奏,化作宇宙构图的基本线条。民众的食欲,化出文化模式的油彩;古老的戒律,演为新生命的对比度。】


苍天已死,黄天未立,天子因此成为孤独者。在他怵目惊心的一生中,不知遭到多少次背叛。这是因为,他的倾向与世人的期待,格格不入。在天子与世界的决裂中,责任并不在他这一方。在这种联盟解体的过程中,他代表的乃是更高的力量。

【注:如果他采取了主权行为,那是命运使之然也,如果世人跟不上他的变化,那又是谁之过?他与世人的联盟不可能持久,因为世人对天子的理解,永远基于自我中心的误解,无法窃得天子的真相。人人都按自己的心意塑造天子,天子的魅力使人人都以为他是自己人。这种广泛的群众性背后,何尝没有一种危险:神圣者的世俗化。】


他的神智无边,能洞悉人的隐衷。可是,他的宽宏大度使他不去拆穿世人的迷信……时间流逝,那些愚鲁的耳目终能发现,天子并不像他们所梦想的那样浅薄单纯,而是远远超过他们最大的想象。神明的鉴察已威胁到了他们渺小的生存,于是他们畏缩、震恐,终于离开天子而逃之夭夭。这怎能归罪于天子呢。天子始终如一,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世人,他们以新的误解,检查旧的误解;与此同时,继续新的误解。这样,连天子也被他们一同抛弃了──这就是所谓双重的罪恶:愚蠢──不忠──新的愚蠢。愚蠢和不忠是互为因果的。

【注:天子,多受背弃,多遭叛变,多经暴乱。人性深处的陷阱之于他,恰如障碍物之于一个优秀的骑手,以显出他飞驰的能耐,他无比精湛的骑术,飞跃这类背叛,成全上天的事业。叛徒比敌人,理应受到更大的惩罚?时刻恐惧背后一剑的惩罚,将伴随他们的一生。

“小隐隐于林薮,大隐隐于朝市”,这是对天子毕生的表达?他反对利欲熏心的权贵,也反对独善其身的隐士。他不会钻入经营,也不在冷冷的旁观中寻求解蜕。独一无二的天品,原是自成一体的:任何职业,任何社会角色,都不足以固定他。他因此是孤独的,在时时刻刻永远无助。

正是这孤独无助,成全了他奄有四海的命运。在保留精神特权、攻击世俗特权的行动中飘泊无际的世界之主,在形势暧昧的时刻无依。(“飞鸟有巢,狐狸有窝,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耶稣说)但正是这飘泊无依,成全他安民济世、普度苍生的命运。他怎能与常人以“同志”等量奇观呢,与人同志,又如何承载天意之舟?】


“乾元资始,乃统天。……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肩负化育的明王,德兼乾坤,才备天地。所以在绝大多数人类看来,他深不可测。谁攻击这样的天子,岂非侵犯了生命本身的尊严?

【注:“孤云飘泊复何依,身世浮沉雨打萍”,就是他在衰世中的命运。他身不由己,因为他毕竟是不是属于自己的。但他同样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民族、任何一个时代环境。全球之光:天子,乃是一切国家和一切时代共同享有的。全球之光的一切苦难是现象而非本质,他的本质不是孤独,而是乾元,是天命在人间的映象。他的本质不是飘泊,而是像磐石(尽管磐石天体也在漂泊中),是宇宙精华对人世的注入。──他就是历史,他就是世界,他的飘泊使人们得以安身立命,他的孤独使人们得以更新自己。】


大渊献

 为天子的横空出世(六五章)

【《史记·天官书》,“大渊献岁,岁阳在亥,星居辰。以十月与角、亢,晨出,曰大章。”《史记正义》:“孙炎云,渊献,深也。献万物于天,深于藏盖也。”】


天子横空出世,随后有个融合集团悄悄兴起,为其羽翼。作为一个重磅炸弹,他需要坚强的弹壳,作为一个氢弹式的新光源,他的来临需要爆炸对象,以便构成轩然大波!他的巨大冲击波,若无对象的惰性予以支持,从何谈起?没有一个精力充沛、恪守信义的融合集团为辅佐,天子的征服无法化蓝图为实体,化自然为文明。所以,天子现形在毫无热忱与活力的人民中,命运注定这些人民必因天子而觉醒,必由天子而开始融合。那些能为天子铺平道路的拓荒者,是值得庆贺的,尽管他们势单力薄,但必戮力建设新的民族。

【注:为天子铺路,没有比造就一个伟大民族更有效的方法了。为民族造福,没有比追随天子更有效的途径了。但伟大的天子并不以俯就的姿态来为民族服务。相反,他以民族为一种资源,一批武器,一套设备,他把民族作为接近伟大目标的道路。所以,塑造新的民族,并非天子的工作,只是其神圣事务的世俗部分。他不是筑路工人,而是驱使飞行的那个意念。他不是文明,而是指示文明归返自然的命令。如果他成为某个民族的领袖,那么这或多或少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吧。如果他忠实地充任某个阶层的代表或某个权势集团的首领,那么,这肯定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如果他只满足于做一位聪明的隐居者,那么,他就不是他了。他生机勃发且志在四方,不扩张到极限,是不会停留在任何文明与社会的界限上的。(如《书经·伊训》所说,“始于家邦,终于四海。”)而辐射四极的新秩序,不过是其表面文章。内质上,他运用一切可以运用文明(习俗、技术、变革的思想),藉用一切可以藉助的社会势力(集团、阶层、民族、国家以及国家联盟),以契合自然的转折。这转折注定要使整个生物圈发生动荡、改组,有的种族灭绝,有的种族兴起。而有无天子的积极干预,正是种族兴衰的头等关键。《书经·大禹谟》所谓“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指出了这一命运。】


他不信命运,因为他本身就是命运。他用在劫难逃的大火,招来众神的末日。他是无法预测的核暴,注定启动生命世界的变异。他把己所不欲的能量,引向己所不欲的方向,把己所不欲的形式,投向己所不欲的群落。他用微笑推开深不可测的命运之门,释放一切被压抑的能量,击落那些飞黄腾达但两眼空洞的风云人物。他推波助澜种族的扩张,倒行逆施种族的退化,凝聚精华于荒野,清洗沉渣于庙堂。许多推波助澜者湮没无闻了,许多倒行逆施者倒卧血泊中,世界的统一者尽皆老朽,革命的斗士一个个腐败……只有那抗拒腐败(尽管腐败是生物世界的规则)、驾驶时间(尽管时间是物理世界的规则)的不倒翁(他反对人生的定向),才能战胜历史。

【注:天子来,应和于君子的竭诚致死;天子来,贯彻天命,对多灾无望的世态施行针砭。救赎与恩德,遍注尘世,但他并不把钥匙信托给门徒。谁能当得起他的信赖?他有一重信托,就坠入一重危险;他有两重信托,就坠入两重危险;倘若他竟然有三重以上的信托对象,就坠入灭顶之灾的泥沼了。对世俗对象的信任,是天子的致命,为此,他宁肯百次延误,也不可一次轻信。

面对这不成比例的代价(丧失历史或开罪他人),他怀疑一切,拒绝愚弄。一切竭力追求世俗生活目标的人,都是他的敌人。这些依据环境来变色自我的鸟人,受制于形势,这些跟着传送带一起运动的社会硬件,没有心肝。他们是历史变革的惰性力量,惰性力量的表现形式,忽为顺民,忽为暴民,驯服时像木头,骚动时像癫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篇)

由于不属同一世界,他就像耶稣一样,对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也心存戒备。对天子的使命,亲人也许比邻人更危险,邻人也许比敌人更危险。在此,他降尊纡贵,读一读韩非与马基雅维里笔下的人情世故。不是为了社会的强权意志,而是为了青史的生命导向。】


他要做成的事,是无人知晓的。没有人知道它的价值,甚至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因为它那么重要,渗入一切,反而逃避了人的好奇。正如空气为人每秒所需,人们反倒不觉其存在,而水、食物、衣服,在人需求层面的重要性是递减的,但是人们反倒逆行地逐次推崇它们:每个人都是由自己出发去理解,遂不免产生纷纭的误会。许多愚昧的妄想,时时潜伏着危险,转化为抵抗天子的运动。纯洁的天子、历史的大能者,防患于未然。

击破沉重的惰性!粉碎腐败的王朝!瓦解群众和官方的病态联盟!为此艰巨目的,他像古代的圣人,无所不用其极。(《礼记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他要拳打东亚病夫,脚踩世界弱国,缔造一个宝石般的新王国。发起针对乞丐共和国的革命!他要攻陷一切人情世故的壁垒,哪怕这使他面对更大的危机。他岂能信任那些心猿意马的鸟人?若同流合污,无异把自己的良心交在群氓的手中,或是把奉天的权柄转让给乞丐组成的国家。这一主权转让无异是对历史的犯罪,由于这罪行,天子也会丧失其真实性!

【注:天子,必消除世俗的戒惧。他唯一的戒惧,是对神圣性的迷惑。面对自然灾害,处之泰然,因为使命健在周旋、终止人为的灾难。他的最大遗憾,是放弃了自己的宇宙使命。上天的斗士不会甘心失败,猛烈的反击,是来自独特的内心要求;胜利的荣名,是由于通晓了丛林的真谛,失败之不可免、成功之不可得,一切成功皆虚幻,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虚幻之地?惟有敢于诛求自己的良心,并驱逐懒散愿望的人格,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要作成的工,是无人知晓的。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周易乾卦)这是宏观。至于微观,让我们在天子的行径中一亲风采吧!为此,他与世界为敌。不与世界为敌者,不能作成世界;不能摧残世界者,不能唤出种族的生机。囿于集团、民族、种族甚或人类的任何“爱”,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情或兽性等等,不足为天下法。因为它们的互相冲突,会损害天命,使圆融的易道蒙尘。唯力戒“有所囿”、“有所蔽”者,能放达己任于天下,能无私甚至无我,排除一切形式的自我中心,即使以利他主义和理性主义为表现形式的自我中心!这是比无私无我更我纯粹的境界。“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书经·尧典》)从此,有一股深邃的思虑纠缠他,却无一丝人欲能支配他。他不断绝七情六欲,而是把情欲化为反抗情欲的冲动:他就这样控制了情欲,并提取了情欲的精华。

【注:他就要来了!但是他不赤手空拳地来,不任败絮一样的酒肉之徒宰割。那些挂着三点文明的两足动物们,多想饮其血、宴其肉、踩踏其心智、辱蔑其圣名啊。但他们的圣餐欲,终要落空的!他若不武装到牙齿,岂能贸然出击,显露真相?正如那部蜚声岛国英格兰的小说《牛氓》中的主人公所言,“当我们的队伍到来的时候,就要用大炮说话了!”这样的历史,必须永远重写。因为人性如此。】


历史的丰碑!再不走回头路。像历代先知的固守野店,甚至沉默,静观无与伦比的腐朽在凶残肆虐,把世界淹没在公然的盗窃和杀戮、淫乱中……天子要聚集回天的伟力,逼使末世人心在替天行道的热忱中,忘却自己,净化卑污。他是生命的凝聚,也是集中体现、最高代言。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大炮的人,是些恐惧生命的家伙,弱者的偏见刺瞎了他们的眼睛,低级本能主宰他们,他们把自由和放纵划上了等号,渴望人类与他们一起灭亡!而我们却知道,只有在黑暗掌权的时代,才能理解自由的真谛!因此,历史记载着:是奴隶主哺育了自由思想!而全然解放的时代,只剩下自由的消费和消费的自由罢了,最后只有衣服的解放,甚至内裤的解放,这构成动物式的自由,是伪自由。真的自由不可以无代价。在解放(不只是那种解解裤子放放裙子的“解放”)的力量来到的时候,一定要记取这代价,一定要珍重这代价。新时代的解放将是,“要创造而不要消费!”创造不是重复的制造,而是“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卦)。

“要生命的炮火而不要死亡的自由!”

“要热烈的复仇而不要冰冷的宽恕!”

只是为了创造,才去消费;只是为了炮火,才行自由;只是为了复仇,才来宽恕。

【注:想一想那遭到时代围困和奴役的先知者,天子,你不能重蹈先知的覆辙,不能再次郁郁寡欢、垂垂老矣,在伟大征程的半途溘然长逝!天意不能再度浪费,所以,请求你,以荣耀的征伐,树立生命的祭坛!

生命是需要祭祀的。而祭祀,当然需要祭品、祭坛、祭司。生命的大祭司,手持鲜红的心脏,祈祷太阳的光芒:他向宇宙自然捐赠人的精华。生命的祭坛,就是革命的世界;而生命的祭品,则是最杰出的人。生命不需要垃圾,所以,请求你,收集垃圾,掩埋在净化的路上。谁说这收集和掩埋,是残酷的?

天子,哪怕一秒钟的犹豫,要规避反生命的歹徒加给你的“残酷无情”的冠冕,请默念一下先知者,他呼唤你的来临,他为你的降临,铺平精神的路。愿你不要希求尘世的荣名,愿你记取他的苦心孤诣。曾经有人为你的扩张而萎缩了自己的生涯,他看到印加帝国的活剧在世界规模的上演,一名祭司手执一柄锋利的石刀,刺入纯洁的躯体,一颗活脱脱的心脏欢跃而出……你也这样攫取了先行者的心脏,以此纯净的贡品奉献宇宙之主。不是出于干瘪的唯物主义仇恨,而是发自生命本身的丰满的爱!

你的先声,你的铺路石,不会怨恨。他既被行者忽略又被庸众践踏,他为你的生命之途畅通无阻而死去。他为你的继起而荣耀并获得内心的安宁……愿你为他“复爱”(而不是简单的“复仇”)!这命运所言所行的一切,不论如何超出常识,都合乎宇宙的无言理性!“复爱天使”(复仇天使),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必清算五百年的宿怨,了结一千年来的心向往之。】


天子,要带着比复仇最可怕的“复爱的惩罚”来了!他的仆从仿佛武备精良的虎贲团、公正不阿的执法团、深谋远虑的智囊团,如云蔽日而来。他们热爱祭祀,因为他们视死如归,抛弃一切、以从天命者,悟透了万象流易不驻的命运。他们的死亡观,决非匹夫之勇所能形容,而是有一整套全副武装的生命本能,作为后盾。时候来到,整个整个民族、一批一批的国家和国家联盟,都像多米诺骨牌迅速匍匐在全球之光的脚下;成群结队的权势集团,争先恐后,前来舔舐他脚上的灰尘。他比始皇帝的傲慢、所罗门的智慧、阿育王的虔诚、哈里发的巧取豪夺、印加王的嗜血神话,要超过百倍。

【注:天下的震惊发呆,不足比况他的盖世神功。他的德音传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他对人类的激励与镇定,今日的市侩难以梦想。天子的第一位仆人,将是市侩时代(“商业社会”)的最后一位先知。这位先知出现的日子,近在咫尺。这世纪末的阴魂,将怀着何等的欣慰,注视新世纪的星。】


困敦

 一代代的生老病死(六六章)

【《史记·天官书》:“困敦岁,岁阴在子,星居卯。以十一月与氐、房、心,晨出,曰天泉。”《史记正义》:“孙炎云,困敦,混沌也。言万物初萌,于黄泉之下也。”】


当文明陷入僵局,天子所代表的那种超文明的自然力量,就发作了。

【注:一代代生老病死,一朝朝喜怒哀乐,一圈圈文明涟漪,一座又一座空寂的神殿……其意义何在?其意义在于,为天子之旅提供燃料!】


“身与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王艮:《答问补遗》)两脚书橱的专家、学者,视本能的冲动为低级可耻,从而使自己沦入虚伪陈腐的客套。而人形的天子则作为人类的本能(身)、人类的良知(道),集力量与善良于一体。

他岂是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君子?岂是那种稳健妥当的完人?他与其做个完美的“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还不如做个破碎的神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不安定的元素,并不遵循中庸,不论怎样高尚如何奇妙的长生不老,也不能使他悄然动心。他不遵循任何道,因为他就是道。他的思想与行为的总和,就是世界的命运:“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陆象山语录)他以变数的形式出现、出奇制胜世界的腐败。

【注:由于他的革命性、突发性,当代及后世的许多人,难免把这人类的良知视为疯狂的暴君。但是我们知道,上帝的鞭子无罪,有罪的只是怯懦的人性。反观那些经过伪装的惰性,自封和平主义,自封替大众谋幸福的安琪儿,自封无私无欲的机器人……但是,当天子带着胜利的旋风冲天而起的时候,一定要剥弃这利他主义的呓语。】


天子不是救世主而是造物主!他的拯救因此是一种杀死,一种再造。他不帮弱者,也不助沉沦;他培育能移成活的树木,而不是浇灌无底的树洞。他不为行将朽灭的东西打气,也不力挽狂澜来对抗自然的季节。他的使命,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水中捞月。

【注:《周易》云:“姤,女壮勿取用。彖曰,姤,通也,柔遇刚也。勿用取女,不可与长也。天地相遇,品物成章,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姤之时义大矣哉!象曰,天下有风,后以施命诰四方。”取象者厚积薄发。一个拥有充分前提的预谋者就要起来,仿佛待时而动的快速部队,以明察秋毫的直觉、无所不用其极的屠龙术,洞察并周旋天命的两极,推动易化的合一。这个充满热忱的怪物,施命四方的明王!领悟者的旨意施予天下……品物成章、天下大行,原非其本意,只是附带的收获。如果他仅仅追求表面的、世俗的成就,反倒陷入无谓的细节,难与天地相遇,致使历史性的时刻交臂错过。】


全球之光,不操细务。碌碌劳作,不如凝神静默。生命的循环,不如生命的阐扬。奇异的宝座,可以包容相反之象,如果碌碌劳作,那宝库势必支离,多个旁支破碎为不相联属的断片。如果他凝神静默,那宝库将被生命之光溢满,珍奇的浑融,得以呈现。

【注:他的浑一,分化两大世俗面具,一是教化的,一是行权的;是平和的,一是刀兵的。修炼肝胆的与创造万物的,并用。面具是给群众看的,因为他们仅仅热爱浮光掠影;他的品格是留给上天的,只有宇宙迎合他,只有天道理会他,他对上天负责即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他的归宿在自然而不在人文,在晴朗的天意而不在浑浊的人群中。他在运用物质、操作工具时,不会浪费感情。年轻人喜欢移情,他则拒绝旧梦重温。“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便去尽个天理。……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王阳明:《传习录》)】


他的本性,远离一切世俗享乐。他从事的日常活动,因为属他,也就有了新的意义。天命如此,孰能违之?天命是他的证件,如果他的言行违背天命,但愿立即改弦更张、加倍偿还。否则,天命的移易,就会像地震海啸一样袭来,全球之光迅速黯淡。

天子无常性,以天性为常,与时推化,禀受天启。

【注:“不间断向自己发动战争”,以讨伐自己心身中不应和易化的余孽,一如他之讨伐世界、讨伐外物……这就是天子!他的奇能,足以对象化,以旁观者的超然、外科医师般的冷静,对待自己!】


他向全部的感觉世界投掷匕首,他向全部理念世界伸出触角。时刻探索塑造新我的可能:“变动不居,周流六虚。”如幻化,如实在,呈现另一面存在、另一套功能,鼓动天命的长风,激励沉沦的人类。

【注:那伟大的元宰,岂在寻常的事物上浪费他的情感?壮阔不可测的资格与魅力,分享他,比稀有金属更珍贵,比钻石的闪光更耀眼,是其变化莫测的品性。云行雨施,万民如饥渴。神明之德,怎能俯就闹市之象?希世之风,如何遍扫举世柴门?他的情感与思想,不为寻常的百姓日用而浪费。更重大、更紧迫的用途,在历史的转折处等待著作。寻常的优劣,寻常的善恶,寻常的讥誉,寻常的利害,不足以羁绊。他的象与本能,达到天衣无缝的胜境。】


赤奋若

 不凝滞于物者(六七章)

【《史记·天官书》:“赤奋若岁,岁阴在丑,星居寅。以十二月与尾、箕,晨出,曰天皓。”《史记正义》:“李巡云,阳气奋迅万物而起,天不若其性,故曰赤奋若。赤,阳也;奋,迅也;若,顺也。”】


不凝滞于物者!

自我调节的无限力、自觉易化的无限德,他把物理动态的干戈,转化为静态的鼎足,尤如把革命的力量转为统治的力量。若无这一转化,干戈将徒然挥舞,革命将狰狞不断。若无这一悖论,一切良好动机的革命,都不能最后成功,达成良好的社会状态。因为一切成功的革命,其实都是革命状态的被迫消失!被迫消失,也就是事先已经消除了革命的肇因!

【注:回眸历史,没有一个革命(不同于改朝换代的简易循环)曾经达到了它的预期的意识形态目的(如平等、自由),但一切革命都实现了运动自身,从而消耗了压抑已久的社会活力,净化了腐臭异常的社会空气。而革命运动的结束,则意味天道易化的又一个节奏开始运转。

革命的化身!他的智慧足以照亮生命的要点。然而他的智慧绝不滞留在这里,他继续深化,从人世革命的象征,易形而为天体运行的本身。他天生的感染力,不仅来自人世的共鸣,更有宇宙韵律的渊源:每一个生命,都与这韵律契合,都和这韵律发展。】


他并不俘虏世界的心,而是倘佯在宇宙的极地,逍遥在生命的深海;他的倘佯使人震撼,他的逍遥失衡传统,摧残逆天者的抵抗意志。毫无设防的赤子之心,攻破末世人类的森严壁垒,众志成城的钢铁长城,被他坦荡无私的春风,攻城略地,不堪一击。布满栅栏和疑惧的中央国度,生出一望无际的绿草茵茵。

【注:“夫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无为哉?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虫,孰能有为而成哉!是故弥无为而弥尊也。”(向秀:《庄子注》)只是由于生存的压力,抵抗的意志才压倒与生俱来的自然性;这既是乱之源,也是治之本。抵抗意志是生之本原,也是死之契机。它在微观上是有益的,在宏观上却有害:小小的逆天悖情,有助于发迹;大大的悖情逆天,招致了毁伤。对过度的抵抗意志(这已被册封为“逆反心理”)进行消毒,是一项拯救末世人心的慈善盛举。这慈善家以无有入无间,逆逆为顺,玉成此举。他从天体运行中获取了不屈不挠、无微不至的元气!】


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不仅感召他人,也鞭笞自己,永久的动力,永久的青春,转形易位,不绝如苔衣,如青草,如龟蛇,如天河。此情此意,并非修养所造作,而是基因的造化,像神的密码一样催开时间之花。他在天子的胸臆间鼎沸,呈现了伟大预定的成见,在天演中易易不易的悖论,犹如一面反讽尘世的明镜。

【注:他摧毁人的抵抗意志,结果却救了那垂危的人──不是肆无忌惮地役使他们,而是作为公仆在独自执役。深谋远虑、冷静坚定的头脑,与坦荡无介、天真赤诚的心灵,并存如一体。这里仿佛两个人格,一为逻辑的、谋略的;一为情感的、天启的。但在天子的纛下,二者的融一,足以平定任何分裂势力……】


日新其德,是他最高的原则;生生不息,是他惊人的努力。对他的命运来说,成功可思而不可见,可望而不可及。因为他的热望没有止境,他的梦想多所落空!

【注:只有日新其德的进程,是任何力量也剥夺不了的天赐。“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所以他克勤克俭,日新其德与惟精惟一在他的俭道中统合,作成他生存的浑一支柱,以无忌的气象,搅起通天的旋涡。日新其德与惟精惟一的完美浑一:日新的德,必然精一;精一的德,自然日新。】


众神之父!

众神之母!

他的伟业把宇宙的光,作成人类赴死的原动力,所谓真理和目标,其实就是诱导人们努力向前的那个谜底……谜底不能轻易揭破,否则,人生的趣味将荡然无存。

【注:不可破译的谜底,成为日新不已的天命,成为他难以捉摸的人格。他的人格瞬息万变,洞开永恒主权的道路。】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三部太岁书

岁阳篇·天子的人格(下)

(另起一单页)


焉逢

 有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六八章)

【《史记索隐》:岁阳在甲,云“焉逢”,谓岁干也。】


有一个流浪者将要兴起。他必能“通天下之志”!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一言以蔽之曰,流浪。他精神的全部功用,一言以蔽之曰,打破隔阂与门第。不论是人间的门第还是天人之际的隔阂……为此宇宙规模的事业,他流浪,不但身体流浪,而且心意流浪!流浪将支配他,他以此为荣,以此为他永远有效的身份证。……

【注:当此礼崩乐坏、斯文尽扫的现代,我们的思想才获得这样空前的自省机会,从而对永久的虚无和无限的茫无归宿,有所醒悟……】


天子起而应战,搜寻他的本原,沉浸在寻根的颠簸之乐中!“我非常喜欢这种运动的感觉。”他说。

无情义的流浪者!非传统的自大狂!他不眷恋过去,也不缅怀死灰,已经飘逝的一切,只是他心上的魔障:像古代的圣徒杀死旷世无敌的恶龙;全球之光就这样无畏,而不仅仅是“勇敢”地面对:无边的未来、永久的虚空。

【注:人生的最低存在状况是求生(性爱、生殖也属于广义的求生活动,即寻求种族的绵延),人生的最高存在状态则为游戏。“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这是被动的游戏,而主动的游戏则体现为,“创造的试验”。如果创造行为受到压抑,创造的试验横遭破坏了,人格的高贵一面则无从解放,结果,人仅仅保留人格的卑劣面,以求生为满足……这时,游戏的本能、创造的冲动,让给破坏的、盲目发泄的力量,以对抗那盲目的压抑力量。】


“以暴易暴”、“以恶抗恶”,就起源于这样的压制!深思一番,不难发现,和平主义的偏执狂,把非恶主义当作人生目标加以追求,是毫无道理的。除非,那是作为一个策略性的宣传方法。须知,为了换来探索创新的快意,没有什么人生代价是过高的!为了人生的“最高存在状态”(我们称之为“神”),当然可以放弃最低存在状态(蝇营狗苟)──这,正是支配英雄与先知们身体力行的哲学。被拣选为天子的过程并不是幸福的。如果说这并不幸福的日子还有什么报偿的话,那也是只供身为天子者独自体验的。它源于一种“被拣选者的孤独感”,因而是无人可以分享的。大自然赋予他一种本能:只爱不可分享的,人人巴望、人人颂扬的“荣华富贵”,对他是一个侮辱。

【注:他最高的酬报和遭遇的不幸,是孪生的,并因不幸的累积达到极点。他的痛苦起源于,日新其德的内部压力与外部世界的冲突。为此他不得安宁,缺乏休息,对另一个世界的神往使他孤独日深。他以最剧烈的运动折磨自己,因为特殊的天赋,使他化痛苦为力量,就像蜜蜂使花粉成为蜜,他把苦难化为天命,就像盘古使自己的遗体成为世界……他在救世的同时,顺帝之则。天命不是上天赐给的礼物,且是天子献上的贡品,所以天子所言所行的,就是天命。】


天命,天子之命。在社会的阴霾下,他最大的创造力首先体现为一股破坏力。在历史的滞胀中,他最大的破坏性,就是带给人类的丰盛创造。破坏原不是创造,但他的破坏却是根本的创造。不仅破坏的方式充满奇思,而且破坏的后果是辟开新的空间。这样的毁灭,无异于“化干戈为玉帛”……

屠戮原不是生养,但他的屠戮却不失为生养:“道生之,德育之,物形之,势成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悖,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五十一章)他是道、德的化身,物、势的宗主。

永恒者因此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这同样适于天子?他是偶尔来到世间,完成不可告人的神圣使命,因此要经常回去汲取他的能源与灵感。他与周围人的关系,只是一种“打招呼”。他不在人情世故的罗纲中陷得太深,以至于该拔的时候却拔不出。

“我们永恒者”并不属于我们。他之所以“是我们的”,恰恰因为“我们是属于他的”。

【注:天子的永久危险,来自群众的惰性和权贵、既得利益群体的贪婪。相比之下,异己势力的敌意带来一时性麻痹,倒是次要的。个人本位社会、伦理本位社会、国家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在阻碍天子于出世的记录上,并无实质区别,但是这四类社会的惰性却依次增大,使天子崭露头角的机会也依次减少?】


与此同时,天子一旦出世,其冲击力及爆炸性所具有的破坏性依次递增。先知不被本乡悦纳、墙里开花墙外香,“其出弥艰,其行弥远。”就经验层面说,阻力到头来反而增强了革命的暴烈。

【注:天子的最大危险在于群众的沉默。相比之下,少数出类拔萃的敌人倒是天然盟友!这是因为,若无明显的敌意,他的势力不能得到飞速成长;若无足够的反宣传,他的英明难以遍播遐迩……而来自群众的沉默,却足以令金石蒙尘、粹玉生瑕。时间的无情流逝,使一切雄图化为灰烬,而要在他的刻度以内成就他的行程,又不得不从事“煽动群众的垃圾作业”。结果,创造的精英不得不扮作小丑或是偶像;结果,自由的精神不得不屈从这世俗的法律。情形已变得如此绝对:“不能征服一切,终必丧失一切。”这里已经别无选择。】


他的革命动力?他的革命器具?他的运动不是来自社会上层,而是来自社会下层;不是来自文化的正统,而是来自文化的异端:对父辈正统的反叛,造就了一场革命。他的支配,不是由上而下的权能,而是由下而上的引力。这样的命运,使他拒绝向统治者蜕化。权贵只知道物力的控制,天子却看重心力的刺激。他以心力的刺激来完成社会的“过电”,但并不要求支配的权力以为回报。他不以社会的主人自居,更不会愚昧到自认为“打下了江山”的地步。天下本在那里,谁能够“打下它”?难道神创论需要一个屠夫来执行?难道在神创论已经失信的今天,人创论反倒时兴起来?

【注:天子不属于人创论即所谓人民创造历史的统治阶级,更以做他们的首领为耻。统治者之友比统治者之敌,更远离他的社会身份。对这样的人来说,坚强的神经和狡猾的策略,冷酷无情和执拗不休,该和宗教与艺术一样,只是外表。他的德音,是世界革命的尾声,但沉沦前的太阳总是显得格外动人。施诸百姓的德音,当然不免淡化、衰颓甚至僵朽;但箭在弦上,怎能不发?还是昂然发射本该发射的,然后再低头沉思发射的正确与否,甚至悲叹失落与幻灭。】


他像蔑视统治者一样重视统治者。他知道,世界上一切有价值的统治阶级,无一不是从人民中间兴起。所以,他厚爱被忽视的人民,轻视受尊敬的酋长。他的存在,势必打破统治阶级的安稳,然而直接继承他的,却并非新一代天子,而是新的统治阶级。一个天子,是无法被另一个天子直接继承的,圣德充盈的天子,只能凭空出现,新一代天子,需要新的革命为其前驱,担当新秩序的中介。

【注:新统治阶级割窃他的遗产,初期的振兴很快让位给中期的庸碌、晚期的颓废。这时,他们忘了周围的危险,满足于歌舞升平,预先的冷淡和事后的失望使天子对他们不抱幻想,贯彻正义之道的,必非此等脑满肠肥的家伙。他们的处境和习性,使他们只关心权力而忽视责任,尤其是家室之累,更把他们拖入腐败的深渊。消除腐败的根本措施,在于控制“国”与“家”的重叠程度。而反此道的家天下者,常以“爱国如家”的匪言自相标榜,结果,是把“国”变成了他们的家产。而廉洁者却知道,只有降低“家”对“国”的干扰和控制,才能更好地制约人的贪欲,激励创造的锐气。】


天子对统治的特权阶层,有深深的隔阂。他来自种族,回归种族;他来自人民,回归人民。尽管他离开阴暗的文明底层,登上金泥的泰山极顶,但他拒绝停留在中等阶级的水准,也不缅怀底层与极顶之间的中庸之道:他对业已腐败的社会中坚,满怀深刻的轻蔑。

【注:只有为数极少的统治集团可以转化为天子的仆从,听命于新的宇宙代言人,并服从他“天许的统治权”,辅助他完成种族、文明的同化功能,把人间的扩张变成宇宙的艺术,把生命的热忱,提炼为宗教的澄明。】


端蒙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六九章)

【《史记索隐》:端蒙,乙也。《尔雅》作“游蒙”。】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不论临到何种变局,这都不失为“天子的定义”。即使新的物种类型出现并开始代替现今人类,那时仍然需要“新物种基础上的天子”,引领该物种的前进方向!

【注:只要那新物种仍然是一种生命,就不免“类中的不平衡”,就不免在特定条件下,面临生存的危机与考验,这样,他们就和迄今为止的所有生命形式类似,同样需要天子的光!】


天子在优生学上高人一等,其身心较常人,能集中更强烈的辐射。他的反应方式,与自然之化的推移,同步,所以他的能量很难以数学的方程式计量出来。他的能力不是人智可以预测,他的诞生无法通过人工方法(如定向的交配遗传、社会的选择推举甚至战争的无情考验等等)。人对他的评判,多是基于事后的追认,他无法被人预见。但他总是反对常规,定向发展使他脱离任何一种规范。由于他独特,才能把生命力聚焦,完成不可企及的奇迹。他的定向发展,在自然之化游刃有余,并以之为轴,以一切活动支持这持续发展。他把毫不相关的东西,变成资源;他令充满敌意的人们,投效麾下,他以此握住自然的脉络。

【注:这样的天子,貌不惊人,也无气宇轩昂、八面玲珑,却能超凡入圣。因为附自然的骥尾,自能乘长风,破万里浪。他何须是个完人?何须扮演“全面发展的人”?他把多种发展作为定向发展的凳脚,岂有他哉。哪怕在庸众眼中,定向发展使他成为鬼怪,成为病人,成为心理失衡者,成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那也是很正常的。怎能用凡例来推论天神呢?相反,新时代新种族的一切凡例,是据此而形成的。】


预先的举世公认,因此不是他的奋斗目标。得到理解、获得同情以及被正确评价等等,不在他的视界内。作为一尊神,他当然能理解人、同情人、论断人;但是反过来,人们却无法理解他、同情他、论断他。这是由宇宙漩涡的方向,预先注定了的:上游可以经历下游,下游怎能体味上游?所以,上游被下游认作高深莫测、幻化不定。长江的源头,因此成为孤独中的孤独,神秘中的神秘!但同时,那岂不也是生机中的生机、死亡中的死亡、光明中的光明、黑暗中的黑暗?天子的心与众人的心,如此不能双向交通,只能单向辐射。所以,既非隐士亦非明星、既非社会活动家亦非权力执掌者的全球之光,却要改变世道人心。若非神能,孰能为之?

【注:他与社会的关系,仅仅是“为使命而活动”,他的纯粹的私人关系(“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友情”),闻所未闻。除非那是在他主权形成之前的岁月,是“十有五而志于学”(相当于庄子的逍遥游时代)、“三十而立”(相当于庄子的齐物论时代)、“四十而不惑”(相当于庄子的养生主时代),还没有抵达“五十而知天命”(相当于庄子的人间世时代)、“六十而耳顺”(相当于庄子的德充符时代)、“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相当于庄子的大宗师时代)的圣所。】


在他抵达圣所之后,所面对的,只是人类物质、人类仆从;至于人类朋友,那只是接受教化意义上的,作为“两位天子时空对歌之余韵”。

【注:即使被世人珍视的“血缘关系”,也不是他的羁绊。他从人诞生,但不从人终结,他斩斩人的附属关系,就像一个成功的婴儿必须斩断他的脐带。能不能结束这类假藉,是鉴别一位天子的试金石。一切企图施加社会性影响于天子的人,都是他潜在的敌人。他或许也有诚挚的私交,而不仅仅拥有大批的仆从和听命者,真挚的友情和宽宏的平易,将在交往间流动。不必是“王佐”,不必是“俳优”,不必是“门客”,不必是“死党”,而是两个肝胆相照、孤悬千古的心灵。那是对古代英雄的向往,有如亚历山大之与阿基里斯,是“两位天子时空对歌之余韵”:他们在心照不宣之中,辉映宇宙。

真挚的私人交谊,难道可以与天命可以无涉?这种心心相应的默契,超越政治地位,两个性灵之间碰撞,也如汉光武与严子陵,其价值远在一切世俗身份和神圣天份之上。他的无情之水,源于有情之火。上等感情取代了下等理智,并不交流人间的温暖,也不开办感情的储蓄,他顺着单向的感情去做,变成天人之际的感应。】


在必要时,他能践踏一切而无反顾吗?足以束缚强者的锁链,可以被他轻轻摆脱吗?他的笑声仿佛霹雳,可以使黄河突然决堤,他的风化胜于自然,吐纳洪水于河床。突变,是他的进击;渐进,是他的归去。突变还是渐进,视乎天气而定。

天子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他生于常规破毁之际,拾取废弃的断片,铸成新的圆规方矩。唯有非常者,才能继绝世;唯有不亲亲,才能举逸民。唯有肃清黄河的人,才能抑制红祸,还给世界一个青天白日。

【注:天子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

(一)他被人形所限,要在社会中生存,难免参加世俗的活动。这不得已的事又是他的一个条件,若不参与社会活动又怎能建树社会?又怎能铲除人间的公害?但卷入社会生活,毕竟使其魂魄受伤,人类的污染也毒害他的身体。所以,他更需要隐逸与沉思,来排解世界之毒。

(二)天子不能豁免世俗感情的侵袭,但对生活的挫折,却怀抱宇宙游戏者特有的解嘲,他的禀赋轻而易举地解脱挫折与尘暴。由此完成一个转折,培育一个更具应变力的巨灵,这巨灵道成肉身的奇观,默受一切逆境中的苦难,他的生物反应受到严密的控制。新的本能,就是对他不想感受的事物麻木不仁……在他的知觉能力中,深植着一个天然的、自动的取舍器。他以超级艺术重塑自己的感觉世界。“世界的本质系于你的感觉:你感到什么,世界便是什么。”对这样的大能者,力量和感觉的结合,可以辟出一个新大陆。他不玩物丧志,也不玩物丧德,但以游戏的沉思与微笑,开山。开一切理性之山,开一切野性之峰,开一切逻辑之途,开一切涂鸦之路。这永远是他!无形利斧,屡征弗庭。

(三)一位极严肃的玩世者,一位以天下为己任的利己者,一位敢于负责的反社会分子……尽管他欲火不是人心中燃烧的那种低劣的欲火……但这火同样能烧毁一个旧世界。他对任何令人惊奇的事物,都已经不再惊奇。

(四)有比世界、时代这些世俗景观,更高更真的感觉?天子之“玩世”,不是堕落,而为达到那更高更真的感应。他把这感应叫做天命,他对这感应负责。为了这样责无旁贷的事业,他将捐弃渺小的怨恨和渺小的责任。为此,他拒绝任何日用势力的规范,以尘世的纵欲,寄托张扬的神灵。这神灵圣洁了他的欲火……

(五)生活的挫折对他有两大功用:

甲,由此激起他身体脉搏中蕴藏的神明之德,克服人形产生的阻力,并引爆新生命的突变。

乙,挫折造成的转向,推动他完成“行为场所的转移”,而世俗的挫折,恰恰帮助他退藏于秘,在超越常规的伟大航行中,切开并击溃这一联盟,破除外部的敌人和内部的壁垒。

是人,但不是常规的人!】


游兆

危机之父(七〇章)

【史记索隐》:游兆,景(丙)也。《尔雅》作“柔兆”。】


危机之父,即《楚辞·天问》所谓“帝降夷羿,革兹夏民”的受命者。天子是金钥匙,解除危机、打通闭锁新天新地之城门。他以超人的颖悟力、不可思议的直觉──下了决心,不论什么事业,都像粘土在他手中塑造。他的神力,召唤自然、顺应天人。“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舜典》)这话语,决非溢美之辞。

【注:他的顺应并不被动,而是创造性地出击。他带来巨大创伤,是世界的经纬。他带来的自然,是社会的出路。他的创造展现自然的消息,破译遗传的密码;他的自然是经过转换的人文现象!他的固执,蕴藏着烈性的可塑炸药。对世界和自身,这炸药一视同仁。他的自然,令人凛然生畏;他的创造,令人难以消受;他的新颖,使人陌生。他的亲和,受到权力机构的排斥,于是群众也不喜爱他。一切既得利益的黑社会,对他的诞生无比憎恶、无限恐惧。这也许会随着天子的胜利而化成狂热的崇拜,但这是出自依附与利用,而不是发自醒悟和改弦更张。群众的惰性之根,像令人作呕的肉芽一样扎在低贱本能中,除非按照“改造思想的前提是割掉他的脑袋”的逻辑行事,否则,那恶根是拔不掉的。】


群体永远怀着对天子的排斥、疑惧、憎恶,千方百计制造阻力、设置危险,迫使天遣的个体披上合俗的彩饰,例如生活方式、语言模型等等,这些根深蒂固的迫害,使天子成为最受压迫的人,也为社会结构装上了一枚定时炸弹。总有一天,他将起爆,生命的火箭再度升腾,世界从阴霾走向明彻。他的起爆不是因为处境的险恶,而是因为生命的炽烈,他感觉历史就在自己身上流溢,世界的巅顶正在他的脚下颤抖。他要求梦想,他的梦想是历史的先兆,世界之峰的顽石就要开始滚动并引起山崩!生命创造了世界的改变!

【注:压迫是在互相推举中形成的……真正的奴隶不会受到压迫,反会感到充分的自由。只有不甘压迫的人才会感受压力并决心反抗。天子不屈从压迫,世界对他的压力,仿佛是为他的生命而设。更激越的浪,需要更狭窄的龙门。天子来,把天下被压抑的能量,会聚并充分释放,投入一场英雄史诗般的冲天运化。摧枯,拉朽,屠戮黄龙,还我苍天。除旧布新,使得新生命萌动,成为最深意义的革命。社会革命,种族革命,都有待天子的反击。他的反抗将解放“收在瓶中的恶魔”。】


他变千年的魔瓶,为威震四海的定时炸弹……

【注:横空出世的刚健者,不尽泄晦气,怎能变成一位温良恭俭让的天使?如果是天使,他也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


他不在人生的缝隙中讨生活。不论东方或西方,寻求面子和面包都不是他的爱好。在东方的面子、西方的面包之彼岸,拓展人生,刷新生命,翱翔阳光,自由自在……是其生存的第一要义。他如是完成独特的光合;治疗没有尊严的人们所患的各种行为软骨病、思想缺钠症。黑暗的现代文明,将倒地不起,由于极度疲劳而颓废、倦怠,非人的横行,将像恶梦逝去。

【注:历史为证,“现代化”这类飘忽的幻念,不能充当人的守护神。备受现代人狂热赞慕的长毛偶像,只能博得群众一笑,不能赢得有识的皈依。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上,惟有无孔不入的宇宙编码,像水一样难以抗拒,渗透到每一个细胞。】


他不在人生的缝隙中讨生活!不是寄生虫,不是亡国奴,怎能簇拥在太极殿前,排队等候分一杯羹?

【注:全世界的人们,以形形色色的方式,钻在人生之缝里蝇营狗苟(俗语“钻营”即此行为)。戴各色人格面具,跳各样人生舞蹈的群众,都赚生命太长,所以才用“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加速消磨,打发生命、麻痹生命;他们称此为“事业”。但天子,不是人生之客,而是历史之神。安身立命的所在,岂是他的夙愿?寻找一个角落以明明德,才是心仪。他立命的所在就是圣地,岂有他哉。人类的安身,是老于斯、息于斯、产卵于斯、埋葬于斯。天子的安身,是为炸毁世界寻找一个置放炸弹的支点。所以,他不为这角落的舒适而惮心力,他把这角落规为观摩整个时空之轮的基点。】


“灵魂堕入地狱”的风险不属于他。他的豁达无度,使世界成为一个笑柄。他不缩在群众的垃圾、药渣或残骸下,独恨生命的短促,他宁可形成充分的夜露,滋润荒芜的历史之晨。生命的腐蚀与麻痹,使他愤恨,为了宣告他的愤恨,他置生命于度外,拒绝闲暇的生活。

【注:冲出人生之角,尤如朝日,冲破阴云。责无旁贷的精神导师,他对良心负责,他代表宇宙的主宰说话。如果宇宙没有主宰?那么,他就是代表无言的宇宙本身说话。他向宇宙的元宰献祭?他的祭品,就是那些违反自然的文明与人。所以《舜典》说:“肆类于上帝,礼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这是在断定献祭的责任与祈福的权力,在于天子。“辑五瑞,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这是全球之光向君王们发布上谕。危机之父,就这样克服了危机。】


强梧

 鹰问乌鸦(七一章)

 【《史记索隐》:强梧,丁也。】


鹰问乌鸦:“为什么你能活三十三年,而我只能活三年?”

乌鸦回答说:“因为我善于吃腐尸,而你却要喝鲜血。”

鹰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说,“好吧,我也来吃死尸。”于是它和乌鸦一起飞到布满残骸的荒凉地方。乌鸦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鹰只啄了一口,就开始呕吐。

鹰说:“与其吃死尸活三十三年,不如喝鲜血活三年。”

(摘自一则古老的寓言)

不可商榷的一大特征是,天子是社会运动的肇始者,他喝鲜血而不吃腐尸。一切足以引起种族变异、文明变革的运动,都是属于他的。不论其表现为宗教艺术、意识形态、技术文明、经济发展、征服铁蹄……他是伟大的独身者,却与社会运动结下不解之缘。他以恰到好处的内功,激发运动。他热爱运动,厌恶静止,只有在剧烈的运动中,他才能感受到深刻宁谧,甚至永恒,并找到心满意足的归宿。

【注:既有赤手空拳、代天宣命者,也有手执宝剑、替天行道者。前者生逢不幸,死后德音播传;后者起而宏道,制服反抗天命的矮人,自然的节奏得以落下。但他们都是运动之父、习惯之敌。】


人们不认识这一点,所以在皈依天子的同时,背弃天子。

看!晶莹的泪从他的心田喷涌而出……胸中的块垒在梗阻,浩气向头部冲起,岩浆突破千年的冰川:他哭了。

【注:哭,作为感情的表达,不仅每人都会,且连某些兽类也偶或为之;但天子的哭泣却不是生命的风情,而是宇宙的晴雨计。他的微笑,不是陈述个人的苦难,而是预言世界的大劫。他的情感机能并未失灵,但他却被视为无情,被视为不通人情的怪物,冷峻、坚硬、始终不渝到近乎残忍的地步。他的无情又是世故的极限:以无情播撒万物之情,他萌发,他生成,他遮蔽:世界的生灭之情,像轮转,以他的无情为轴心。】


“我是一切生命的结束,我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我在埋藏温情的同时又种下温情;正如我在生成中破毁,在破毁中生成。”……这一切“矛盾”来自他主权的开阖。当主权阖时,他结束、毁灭、埋葬;当主权开时,他开始、种下、生成。

天生的革命者,表里如一的暴力!所有“自然力”都是“暴力”,包括“爱的力量”,因为爱就意味着殉情,就意味着毁灭。所以天子这宇宙至情不仅是人间的叛逆,而且是奉天承运的灵媒。他的使命是毁灭一切迄今为止的正统,并绝不立嗣。他的精力无处发泄,因为他的触角受到各方的抵制。到处碰壁的考验,不能使他的肉体失去平衡,剧烈的战斗,无法瓦解他的精神;他早已走到了生活的尽头:但绝望、愤慨、狂念,却不能进入他主权的领地。不假思索的反抗,是他赐给现存世界的最高赏品,不能在他的反抗中活下来,就将在他的反抗中死去。他在反抗一切的同时成全一切,不再是单纯的反抗者,而是勤勉的化育者。旧的遗骸完全石化,成为新神庙的柱石。

【注:没有天神般的尊荣,他对社会的价值,等于零?一旦他击中人们的要害,就会受到崇拜,但他并不沉缅,甚至拒绝片刻的休息。他用来回答人们的欢呼的,是转移视线,面对供奉偶像的巍峨神殿,那受崇拜的神灵突然从蚁众的视野中消失了!他新一轮反抗,正是基于这样的迁移。】


天子的敌人必须化为天子的仆从。妥协的不是天子,而是对象。只有屈服于天子,才能出发征服世界。

【注:人间充满意欲的错乱,人与人被利害冲突和相互割裂的正义联系在一起……但他并不来参与这一切闹剧,他不过是运用人间闹剧,为宇宙服务。】


既然是天子,就不代表某一群人的利益,不论对集团、民族、国家、联合国的论坛,他都是一言不发。他系心“天际”,宇宙使命成为他生存的目的。他在众所不知的神秘中生长,照亮世界历史的暗淡。

【注:在地球史上绵延达一亿四千万年的恐龙族系,终在流水无情、草木自春中,耗尽生机了。除了堆堆白骨化百,它们一无所憾!与恐龙相比,人还太年轻,更难根据那已有的历程,推断以后。由此看来,人的命运是否会比恐龙更好一些,是毫无把握的。如果假定人的种族寿命也可以长似恐龙,那么到现在为止,人类的寿命过了最多才不过四十分之一(即,不到三百万年),相对于人的个体发展,这仅仅是三岁儿童(即最高寿命一百二十岁的四十分之一)。当今的人类,仅仅是一个学龄前生灵!他如何能预料自己的未来与发展?一切未来学的计算,仿佛幼儿园的积木游戏。】


深深的悲郁,袭击骚动不安的现代灵魂!

【注:生物意义的人类,也无可幸免恐龙之运?尽管那文明的筵席开得金碧辉煌,难道它能长明不灭?一切精巧的制作、英雄的业绩、浩大的思想,归根结蒂是指向无尽头的虚无。而任何人造之物既然依托于人形,就不可免地沾上了人情与兽性,修炼的极境也难以抹尽道天生的缺憾。】


这时,无忧无虑的天子来了。他骑了名为“无形”的天马,吹了名为“自然”的天笛,来到这个充满赝品和焦虑的时代。他视人造之物为垃圾,因为他知道世间的高贵皆是自然之水,而非人造之酒。酒可以使人痴狂,却不能解人之渴;酒可以祭祀神灵,但出神入化者,依然非水莫属。

独一的良知说:“文明只是人的连环之一,而人只是生命的连环之一,生命又只是自然的连环之一!人所置身的连环,由那更大的连环看来,有如恒河之沙,其盛衰兴亡有如河中的泡沫……于是,人情、世故,兽性、魔障,相去几希。”

【注:独一的良知,在护佑种族与文明的同时,要克服现有的种族与文明,以他的克服,成全更高的护佑。他不以种族与文明为目的,而是在实践一报还一报的真谛。狡狯的策略、精明的手腕,正如无上的热忱、充沛的自信,不过是他的外表,他在宇宙之命下游戏如婴孩。盲目的梦游者,无往而不胜。】


“为了那五十天盛大的节日,熬过四十年的监禁与流亡,不算昂贵。”这是一位一九八九年中国事变的预言者在面临逮捕和刑讯的时刻,说过的一句肺腑之言。

“为了一场世界规模的试验,付出一千年生命的代价,极其值得。”历史过程就是在如此残酷的事实中展开的。

【注:对一位富于历史感且与历史合一的人格来说,“在他身上流过的历史当然得让他来负责。所谓负责,当然也就是“付出代价”。这英雄以其生命为燃料,点燃天命之炬;他这样一位豪杰,把历史纳入狂喜的峰值,仿佛,佛教徒口中的“法喜”:太上无情,岂无情哉。”】


天子,如此偏离世俗的常规,以致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之久,依然不被世界理会,还要召来众多的怨恨:人类的智能尚未强健到,“可以理解天子的程度”。谁能看清楚阳光到底是怎样的呢?

【注:令人生畏寒心的远景,却不能打动他的似水胸襟,因为他无系于心,也不受制于庸众的言语。当代人避之唯恐不及,反倒增进了他的权威;后世一代代困惑不解,增进了他的高贵。面对这些赘物,他独往独来,不是自我标榜,而是天势使之然也。为了乘势,他隐蔽自己的踪迹,避开来自屑小的危险和文明本身的陷阱。人们对和自己不同的东西,是如此充满疑虑甚至敌意,肩负同化天下之使命的他,必须为这敌意寻找另一个对象。尽管他也无法根除这种天生的敌意。神秘感、威慑力,出现了。】


他的巨大神秘感、深刻威慑力,仿佛驯兽的力量:在文明的根基发生动摆、社会结构趋于崩解的时刻,纠结涣散的亿兆人心,由之归一。他使裂壑升为山峦,化本能的敌意为历史的追随。他如长风万里袭来,卷起郁积的云层,冲起积水的生机……他孤独,但他所鼓舞的万物,却如此丰盈。“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德大业至矣哉!”(《周易·系辞》)

【注:天子的寇仇!请记住,你们的克星,将在最最意想不到的时空与你们会见,但不是降低他的存在,而是以神光怪影洞穿你们的阴暗。在这决定性的一击之前,他并不着手剪除你们的羽翼,他的令箭将保留给最后的祭仪。那时,一切存在都会化为时间,一切时间将融为道。最后审判,不是以一种存在克服另种存在,却是要给一切存在打上句号。这是使最后审判变得空洞的时刻。】


这位宇宙梦游者,以极强的现实感宰杀现实、以极强的生物感切割生物,其手术基于宇宙命运的认同。

【注:稍纵即逝的生命啊,没有谁比天子更珍惜你,没有谁比天子更藐视你。他藐视你,是因为他珍惜你;他珍惜你,是因为他藐视你。他用悲歌来伴奏自己的残酷义务;他用义务来颂扬宇宙的无情命令。他看中生命,更看中死亡,对死的沉思和对生的注视,凝结坚韧的信念,催化盖世的主权。从此,他对死一笑置之,犹如面对生命的虚无。】


徒维

 美的仇视者(七二章)

【《史记索隐》:徒维,戊也。】


美的仇视者,一切温柔事物的天敌,并不等于天子。

【注:但是,他也决不是美的仰慕者、赞颂者。更不是一切成熟之美的守护神。】


他愿亲手播种,培育萌芽;而不愿坐享参天之树的余荫。

【注:索求天命的良知,使他违背初衷而入世,使他为了新的和平而去击溃旧的和平,为了上升的运动而切断沉沦的运动。但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人类的情意:】


他爱这世界,甚至愿为世界而死。他不是魔鬼和野兽的混合体,而是一个升华的人格,一个神与人的奇妙合成,宇宙之核的缩微。

在一位头戴胜利之冠的天子的周遭,有多少不顾廉耻的恶人在为非作歹?他们败坏了他的声誉,给他的超越扣上“美的仇视者”的黑锅。但是,他并不以消灭美好的事物为己任,而要成全美好,造就空前的青春状态。

【注:时光黯然流逝,年华逐渐剥落,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难逃衰灭的厄运。如果天子不再降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后继无力,一切生命的光华都凄然老去,再也看不见又一轮朝日。】


在苦苦受难的伟大时辰,他仅以“历史的复仇”(或曰“复爱”)为生存的杠杆……因此,无论命运怎样阴沉黑暗,都无法使他心灰意冷。他的复仇不是无谓的流血,而是一次惊险万状的诞生。世界之秘,就此洞然开启;世界之最,由此奔涌不息。看!他登上了历史金字塔的巅极;听!他潜入了生命无底洞的深处。但没有一种遭遇能真正改变他,他只在倾听内心的呼唤!那是源于“自然的洪钟”。

【注:有谁知道,在他那久经残暴的心里,有多少珍视的美被虐杀,有多少珍藏的爱蒙上血影!他美好的、和平的情感,被驱入地下状态,冰封了、冬眠了……然而,这一切不能就此死去。有朝一日,时逢其会,枯死的病树会复活,沉没的海船将回来!并将迸裂冬天的装束,加倍焕发古昔的能量。】


对书籍最极端的消费方式,就是烧掉。对世界最极端的爱戴方式,就是忘掉。

【注:双重生活者,可以称作“生活的刺客”。他深入公开的生活,不是由于热爱,而是为了摧毁。他保持隐秘的生活,不是由于癖好,而是为了倾听自然的声音。】


他那隐秘的动机、心思、行踪,都缘此而作。公开的生活束缚并役使他,但不能圈定他、同化他;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他无法享受社交的生活,不是由于勉强的克己,而是因为着实的无趣。他仅仅是为了隐秘的生活,而忍受社会交响罢了;他仅仅是为了洞悉众情,而后赏罚罢了。因而,他永远不会真正进入角色,使自然之美成为角色的牺牲。

他的内心永远保持庄严的距离,他的身体永远处在轻柔的悬浮:仿佛一个旁观的客旅。陷于生活的囹圄、卷入事务的漩涡时,他并不自我粉饰,因为他还有勇力和信心再度拔出。他不惑于漩涡的摇撼,仅以一只慧眼反观,刻骨的目光,反视生活的自己,犹如忙碌的动物。他不屑与世界为伍。但为了另一种不为人知的生活,他与公开的生活打成一片。

【注:这一背反堪称无匹,市井的脾胃满足不了这种自由与贪婪的混合体(这二者当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所以只是他的假面。生活的刺客,原来是生活之敌。】


他渗入生活,为的是歼灭生活。他歼灭生活,为的是翻开生活。他像牌桌上的杀手,他的收牌令人心惊,他的出牌令人肉跳,他的摊牌那么轻松自如。他一变生活为艺术,再变艺术为生活,他的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

【注:后来俗人霸占了他的艺术与生活,于是这浑一的天品,遭到分离、败坏。】


他的隐秘,恢复天品的纯一。

【注:在世人的心目中,还有比这生存状态更别扭的?但天子就是这样!恶劣而且不被人羡慕的命运,在等待这位世界的能者。因此,人们只看见动物学和人类学意义上的他,而对他的真如与本相却永远糊涂。】


“他们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因为人们害怕他的光焰。人们的内心,实在不愿意因为承认他,而失去鼹鼠黑暗的幸福。然而,他必是真正的“现世报”。

【注:他不是宗派的魔怪,专以“来世报应”作为精神的恐怖。他从不奢求这种心理消费品,能被现代的信仰者所接受。为了惩罚这个物欲横飞的机械文明,他以真刀真枪和肝脑涂地,施行正义的现世报?】


他在深渊中叱咤,他在毁灭中幽默,他是后现代的“主权”,而不是现代的“上帝”。

【注:对这不信来世、唾弃精神的世界,对这不信无形、放纵感官的世界,这人形的真主将是最有力的鞭子。只有当这现代的真主雷厉风行其现世报时,昏庸的人们才突然知道这“后现代的真理”,是唯物主义的动物们唯一通晓的神明!】


他对昏庸的人们(从群众到君王,从知识分子到商业奸雄),只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说话,那就是伐木者的声音!他的本性是该死的人们永远无法进入的。这就是本相!这就是现代的现世报!

【注:在不同的生命品种之间,无法真正的沟通。天子与昏庸的人们之间,也是如此。】


最强生命的表现形式!他的报应势必惨重,他的折磨势必惊人,他的打击迅雷不及掩耳。在他的惩罚来到之前,他并不需要人们知道他,不愿意削弱他突袭的震撼。他孤处默默直至风云突变,他愿“奉行和平主义”到那“实力弥漫起爆的时刻”!他要以耐力拖跨敌人,以便以最少的代价进行最多的清算,以最短暂的革命完成最经久的功业。

【注:当人们喋喋不休“大阳再也不会升起”的时候,当人们额手相庆“英雄已经绝种”的日子,我们的太阳、我们的英雄将以最惊人的方式,轰击人们的视觉神经,剥离人们的思维的头盖骨,让世界在一片黑暗所激发的金光四射中,看见新世界的律法!】


他要创造一种“没有香水气、没有粉黛色的文明”!因为他的文明尚未衰落到必须粉饰的程度!

他要创造一个不苟习成、没有风俗的社会,因为他的社会尚未颓废到刻板化的地步!

他要创造一部没有官场恶习的政治史,因为这部历史尚未软化到必须迎合大众脾胃的阶段!

大众化的形式主义、深刻的社会腐化,将作为文化生命衰竭的预兆,受到破坏!种族重振雄风、文明再鼓蓬帆的日子,就会来到……

【注:一股热切的、童贞式的精神倾向,当初次萌动的时分,完全顾不得什么形式或是什么选择,更加来不及进行细致入微的斟酌等等。它只要求“出来”,它一心一意信奉“来到的就是命运嘉许”的,而全然不计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它不在乎自己给人和历史“留下的印象”。虽然那些评价对官方的历史和人民的生活是如此严厉,但对这初生的牛犊,严厉的老虎,却无异是纸做的。】


不要香水和粉黛!不要习惯和规律!不要官场恶习!不要一切使人疲惫、令人窒息的东西!礼貌要撕去、文雅要丢弃!如果它们不利于新风的吹拂、新绿的萌生!一切精湛的奸谋、恐龙的石蛋,仅仅属于即将逝去的骚乱时代。谁用它们的遗体,筑造太平盛世的桥梁?

【注:秦始皇虽然征服了世界,却不能摈弃香水和粉黛,所以他的朝代转瞬即逝。】


祝犁

 最骇人听闻的恶毒(七三章)

【《史记索隐》:祝犁,已也。《尔雅》作“著雍”。】


骇人听闻的恶毒,触目惊心的残酷,离奇到无以复加的狂念……在天子那里收藏。

世间最丰盛的和平,最为广大的慈悲、慷慨到令人眩晕的施予……在天子那里出现。

世界的两极,在天子那里。汇聚相反者,在天子的漩涡中相成。

天子是世界的滤毒器,他包容万有及兆民的恶毒,成为赎罪之所,因此兼为万恶的汇集地、消解处。

这不可言喻的大成至圣!

【注:他的恶毒、残酷、狂妄,皆为其圣意的衍化,为净化万有及光民的邪行而生出的苦果,顺世外道成了他最高意义的自我牺牲。这是如此违反他的本性!他汲尽世上的罪恶并担负这些罪恶,他以此发动圣战;宣告神的君临。他把天性的和平、慈悲、施予,赐给万有、兆民,使他们因精神的电击而洁净。由衷的陶醉,是历史的兴奋剂,是民族的解毒剂。尽管,基于那兆民本身的性质,精神电击的效果并不持久,但这正为新的天子,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他的和平慈悲施予了无限量,永无水落石出的枯涸日;他的恶毒残酷吞噬了无限量,永无汪洋满溢不能自持的一天。谁被过量的毒恶所败坏并被溺杀,谁因过度的施舍而贫血就变得吝啬,如何进入天子的圣殿?】


无限的中和力,把他原本多重的人格催眠,使之浑一,他那平和的恶毒、残酷的慈悲、施予的狂念、是无坚不克的宇宙同化下的圆融之镜。天子不应物,而物无不应。

【注:他因此是最恶毒、最残酷、最狂念十足的吗?是的。他凝聚了人生的最大戏剧性。他为施予和平慈悲,不得不动员毒恶、残酷、狂念,作为圣战的武器……他不无悲哀地看到人生的弊端,伟大的幸福必须用伟大的痛苦来换取?正义只能立于反抗不义?这世界的最大圆规就是:不以恶,就无法制恶;不以毒,就无法攻毒。但即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地作为一个感天动地的主角,昂然进入硝烟弥漫的战场──历史舞台,并在内心深处默然忍受这一切纷乱,静心谛听天道易化越来越急促的节奏。他因此看起来仿佛一位超然物我的魔术师:他的梦境离他的现实多么遥远而陌生!他注定实现不了玫瑰的梦境,但他的伟力正在于梦境般的努力。已经粉碎的了,就不再是他的现实,已经开出了的,就已是世界的新局。


为了达到两难之境的化育,他成为变化莫测的天机泄密者。啊,天子!你不仅是一大魔术师,你本身就是魔术,一套魔术的集锦,一团魔术的浓云密雾……你把幸福感、安全感、成就感,注入饥渴困乏的群众,使他们产生了绝对的信仰,产生了对于生命本身的赞美!以生命的名义,你愿意成为冷酷的外科大师?你懂得怎样以科学作为新颖的技术手段,完成造山的魔术,并用心中深植的魔性、魔力,来使这魔术获得生命。

你的造山,就是在生命之海中,创造历史的岛屿,并在登峰造极的基础上设立文化纪念碑,获得专利。你的专利永远是开放给所有人类的,你也绝不采用署名的形式!你的沉默,令万千生民陶醉在魔术的兴奋中。我们以此认识人的命运,以此认识你天子。

【注:一个清醒的即枯燥的头脑,因其苍白无力而根本不能企及此境。唯独天子有专利的魔术,能使人从文明造就的废墟和排泄物中,重新振作。他的声音将响彻寰宇。】


世界大战是远远不够的。星球大战是远远不够的。未来需要的是众神的末日!

【注:天子的最大的危险,就是合俗!诱使他合俗的最大动因,就是追求权力的活动。因此:

(一)权力对天子,不作为目的来予以追求、加以享受,而作为遂行宇宙意志所必备的手段、方略。所以,在他争取超级权力的严酷斗争中,有道德的义务去撕毁禁忌,直达无所顾忌的圣境。权力之于他,不是一个放弃自己义务的藉口、污损自己主权的染缸,而是自我完成的阶梯,是其起飞所必备的跑道。正如向秀所说,“己与天下,相因而成者也。今以一己而专制天下,则天下塞矣。”(《庄子》注)

(二)“权力”,在宇宙、生命、文化、科学中,无所不在。但只有天子的权力是整体性的,并是整体性的代表。宇宙、生命、文明的混沌,曾是整体,后经分化为层累。他的权力作为开辟混沌的战斧,到处实用。正如人的觅食、游戏、工作、学习、择偶、育子……无一能够离却权力这一利器。“掌握政权便掌握一切,丧失政权便丧失一切。”(林彪)这是儿童嘴里的皇帝新衣!但这人性的披露依然告诉我们:若无权力的引导,世事务无一可成。正是权力的这种泛宇宙性、泛生物性、泛文明性,眩惑了现代疯子们的视听,使他们以权力为目的!其实,这种大谬不然念头,只是强权时代炮舰政策,留给真相的截断、真相的碎片。权力只是舟楫,而非对岸。强权意志只能霸占,不能创造;因为创新是出于知识的迷恋,而不是欺压别人。对人来说,不论他是谁,权力都只是达到对象并满足欲望的工具,而经常的,人们被舟楫给掀翻,沉入汪洋。满足了,就灭亡了。对于较人更高的宇宙、生命、文明形态(如天子)来说,情形亦然。当自然的萧声响起时,那是为听者而发的。若是没有听者,萧声又在哪里呢?谁会仅以吹出萧声为满足呢?仅以获取权力本身为限,无异划地为牢。

(三)他注重自己的权力,一如注重自己的职能。他不改弦更张,一如他出其不意地攻取退守,左有逢源。伟大的道义感,永在天子之身,他自觉、自律,对天命负责。没有强有力的自我约束,就没有天子。任何人间的制衡,都不是他的引导者。他的第一要务,就是限制自己的人形人性所带来的麻烦。他的自胜,是泛宇宙性、泛生命性、泛文明性的初次表现。

(四)对权力的无限渴求,不足以示天子。天子的标志在于对权力运用,在于是否为权力上面的天意而损益权力本身。权力并不是一切,而只是一切高贵事物的条件。权力并不是事物的结果,只是事物的前提。是遂行一己的私欲呢,还是作为乾元的化身而展开权力的十翼?这是伪天子与真天子的分际。所以,不论天子在争取权力时,显得多么残酷、强悍、狡狯、阴险……批评者都不能据此否定他的主权,而要看他运用这些权力是去干什么了。因为前者,仅是就其对手的特点而设计出来的,是他力图克服的人性残余,后者才是他的本相。“圣人达自然之至,畅万物之情,故因而不为,顺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乱而牺牲自得之也。”(王弼《老子注·二十九章》)天子的自然之性不同于俗物,所以,他不会运用权柄去干常人握此权柄时必然会干的坏事,他只是据此强权把主权中所寓藏的宇宙编码投射于世界。否则,就是下贱的政客、富商、豪门,而不是天子。非政客的天子,反主流;非富商的天子,反社会;非豪门的天子,反人性。

这样的天子,是天子崇拜的基石。这样的天子,所言所行所显示的一切,无人能言能行能显示,我们因此崇拜他!】


商横

 面对空前的荣耀(七四章)

【《史记索隐》:商横,庚也。《尔雅》作“上章”。】


面对空前的荣耀,他不感欣慰与松弛,无法获取心心相印的丝毫快意;他在熙熙攘攘中,格外体验了彻骨的孤独!

【注: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看穿了那个无处不在的阴影:这阴影用人类的语言可以表达为,“当心!阳光下面没有成功,此生此世不能休息!”这不是虚伪的自我激励,而是真实的自然披露:人生只有一次努力和一次休息。活着,就是努力,就是“张”;只有死了,才能休息,才有“弛”。活着的休息,是腐朽的行尸走肉,而“成功”这两个镀金的大字,则是一切伟人的陵墓。不信,你看所有阴惨忧郁的古坟的甬道,几乎都雕琢着这样的消息:生民的欢欣鼓舞、亡灵的升遐登仙;然而这金碧辉煌,却是与腐败的尸骨,永久连襟的!坟墓里的成功,岂不是生命失败的标志?】 


他从未奢望世俗的成功,正如他从不追求世俗的快乐,除非是快乐追求了他;他不把赌注押在那“决定命运的最后一局”,他不为诱饵才去创造,他的幸福并不系于目标,而是自始至终贯穿在探寻中。

什么时候他衰颓了、创意停顿了;什么时候他的幸运也就消逝了、黑夜之幕降落下来。

【注:如果天子超越时代太远,会成为社会意义的失败者。如果天子超越种族太远,会成为精神意义的纪念碑。要知道,任何失败的纪念碑,也都是曾经成功的标记:过程业已结束,成败失去意义。】


天子失败……他未能达成“预定目标”,甚至被人阻击,遭到仆从的背弃,他那赫赫功业碍为粉末,他荣耀的名字受到玷污,他的传奇随风而扬!仿佛这还不够意思,更有甚者,他思想的光芒在攻击与冷淡中倏然黝暗了,他的新观念被人视同尘土,置诸脑后……他的主权遭到怀疑,被市井眼光、村姑心理,分析得体无完肤,甚至对他的品格也提出了责难……然而,在他命运中岂有真的“失败”呢!他蒙受世俗的失败和侮辱,但到头来,任何失败只是成全了他。不是他拒不承认失败,而是“即今他失败了,也还是成功了”!从中央国度的心脏地带,将涌现一个并不拒绝失败甚至“追求失败”的魔王,他将整合海岸线的支离破碎,把今日之败绩变成下一周期的成功之本!这就是全球之光对历史的化合!

【注:一个真命天子!决不会由于自己目标的落空、破碎,而感到悲凉无比、彻底绝望的忘我者!

如果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神性,他就能同时洞悉“自身的工具性质”。一切工具都是可有可无的,更何况那些做成工具的细微末节(如天子自己的目标)?这样的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宿命论者。

他有通同天命的神秘性。

他有生物意义的使命感。

他来,不仅要振兴一种文化,而且要超度一个种族。

他有一个命定的目标,穷尽毕生精力一步步走去。他宣说天命,并使世人一天天加深信仰。他把自己看作天命的工具与历史的轨道,他在追逐自身目标的过程中,让天命完满。

在危机时刻,他碾碎众神的头颅,用新鲜的骨粉,治疗时代的软骨症。】


昭阳

 天下贞,就是人形的天子(七五章)

【《史记索隐》:昭阳,辛也。《尔雅》作“重光”。】


天下贞,就是人形的天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德经》)所谓“一”,乃是这个世界的仲裁者,是道德的坐标,是艺术的荒诞,是财富的源泉,是正义的度量衡。“一”是普遍的天子,他注入人形,化为天下贞。人形天子的力量,来自普遍的天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甚至众神也是普遍天子之影,是普遍的天子投在人心中的观念罢了。

“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现象世界的一切活动,一切正气,莫不溯源于此。天裂了吗?地发了吗?神歇了吗?谷竭了吗?万物灭了吗?侯王蹶了吗?为什么这混沌的恐怖没有降临?因为天下之贞,终于平衡了危机!

【注:天下贞,是太一之人。他种多于一,又使独一成为万物之源。他的到来,使一切周而复始的生活之环成为不再重复的历史之川。作为生物事实的历史,让位给宇宙精神的历史。他手下的历史,是艺术的一个品种;不仅作为实践,而且作为自然。】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不是皇宫里的调幅,而是宇宙间的真情!他革除文化的高级偏见,一如剔除市井的巨额毛利。

他不为博得可爱的名声,损折初衷。因为,“可变(者)非君”。生存的坚信,是其世界使命的桥。于此,《大禹谟》的预言即将兑现:“天之历数在汝躬,汝终陟元后。”他以超群的直觉、犀利的决断、无边际的思想、无底线的本能,负荷无人通晓的天文。

【注:天子不幸而受人形的限制,这严酷的限制对天子有时甚至大于常人!奇妙的是,这种限制最终成为他神性的证明,驱使他走上惟精惟一的独木桥!这座仅容一人通过的独木桥,严格规定了选帝侯们的品质,并以其即将朽败的威胁,激励天神般的历史辟阖者。】


在老之将至前,勇毅过河,过河拔桥的独断,聚搅生命的余辉。他不以保养、锻炼、服食、气功的方术法宝,延续衰老;他让生命在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以此化空间为时间,使相似的时间刻度,容纳更多的内容。历史因他的危机,翻开了新页。“他的不甘寂寞,是世界历史前进的动力。”

【注:可见,“失败的天子”这一概念,只在维持社会成见或文明现状的意义上,方能成立。就历史的演化和种族的前进来说,天子不可能失败。社会性的成败,无法剔除他的影响。】


天赋是一种命运,命运是一种天赋,只有他,把天赋与命运结为同心,化出不可抗阻的盛德,开山千年一度的大业。

【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老子·道经》)这是身藏天命者的外部形象。锐不可当、光芒刺人,这时,他处于纠纷的中心,掀起万丈尘埃。这作为“帝之先”的万物之宗,自在的“一”,将分化为世俗“二”相。故曰,“用之域不盈。”他“不出户,如天下;不窥牖,见天道”(《老子·德经》)。他就是全体。他的遗传资源,凝缩宇宙的脉息;他只需反身体验,就可知晓天下;相反,如果他向外寻求,反因离开大体而“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了。】


他无私,因为他的私,即是宇宙的公。他在自体的本能方向中,发现天命、发扬自然。

【注:他是“上善”。他的“不争”,不是出自谦逊的美德、克己的功夫;而是因为他的生存空间,异于世人的生存空间;使“争”成为多余:“夫唯不争,放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道经》)】


他的空间引导世界的空间。他处在“众人之所恶”的流放地,但这迟早会逆转:流放地,将成为全球风暴的策源中心。倒退的,将前进;前进的,将倒退。万水汇聚的地下道,因他而崇高,成为普遍的宿命。这就是“几于道”的圣者所经历的坎坷。为便于百姓的理解,他需要杜撰辞令,以指示那不可描述的对象,以引导全球化的恐怖进程。

【注:“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都是他的假象!“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孩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老子》八章)】


他像赤子,如婴孩。他反身此境:智慧多是智慧的赘疣、知识只是知识的写照。在他“婴孩式的无对象的微笑里”,一切文化,画蛇添足。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老子》三十四章)

飘流寰宇者,没有归宿,却决定世界的命运。无所不在的渗透力,强于一切屏障,侵入任何防卫体系。他的病毒杀害该杀的,他的基因生成该生的。他与万物,但并不立在一个天平上。他本身才是万物的天平,万物的运行,由他测度、由他判决、由他取舍。他圣明,不是因为他照亮了世界,而是因为他照亮了自己!“天垂象,圣人则之。”《周易》的预言如此说。

【注:天子之强,不是认清了世界人心,而是认清自己的本原。他的内在世界,是宇宙的丰盈。当晦暗混沌的天体突然透亮,天子就被征服了。“征服了天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神迹!但天子确须征服,否则,他又怎么征服世界?征服了天子的,不是人力的压迫,而是天道的感动。这征服,使“人”,成为“神”。

在世俗的标尺下,他的生命并不绵长,三十年,五十年……短暂的春秋,倏忽的飞光,过眼烟云……但世俗生命的短暂、微弱,却阻止不了这巨星横贯天宇,规约千万世纪的定数。这死而不亡者,存天命,归故里,永悬在创造之门。他的“基因结构”安坐在命定的精神极地,跃跃欲试回马之枪。】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老子》三十三章)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庄子·大宗师》)天之君子,不是社会的人,而是历史之宰;不是份子,而是整体。就人的层面而言,他不是好儿子,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他不是任何意义上“好的一员”。他转徙于道,不受法则支配,不受规矩奴役。他反潮流,世界便抨击他没有道德、丧尽天良、无所事事、胡作非为、无礼非议、寡廉鲜耻、不恩不信、不仁不爱……就是这位“彻底的反社会者”的素描。但这一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老子·德经》开篇明义地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大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就是无耻的辩证法对那秉持大道的种族革命者、文明再生父的宣告!

【注:若不反社会,社会将从何续存以自新之?

若不反文化,文化将从何发扬以光大之?

黑夜里的萤萤鬼火,怎能成为指路明灯?

枪杆子里面出来的权威,怎能指导社会发展?天子是刀枪哲学、鬼火权威的反对者。在世俗权力看来,天子全然不具任何型号的螺丝钉功能。不是螺丝钉,却创造了让众螺钉“安时处顺”的法则,并使法则的统治高于人──这就是天子!

在他的生平中,曾有多少次“废为庶人,永不叙用”;在他的生平中,曾有多少社会层面的“无能”!这与普遍的天子在自然界的无为,却是契合一致的。人间的一切尺度,虽由天子而派生,但以此反量天子,则是荒谬的。生命的冲动虽由天道化育,但冲动却又推动人们远离归宿。只有当他们仿效天之君子,努力克服离心力,那凭依宇宙结构的种族与文明,才重新出发。所以,《老子·道经》以这样的预言结束了洋洋五千文,“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道的作用不在于所谓助人为乐,而在于助人观天,助人归返初始,归返生命之母。】


横艾

 历史的狂飙(七六章)

 【《史记索隐》:横艾,壬也。《尔雅》作“玄黓”。】


历史的狂飙、社会的革命、英才的精选等原创活动,将以其新轨,闯入世人的眼帘,不论人们爱看还是不爱看。新的轨道,将以其扭捩之猛而令腐败的政权、自命不凡的文化蠹虫,完全脱轨、甩出生命的道路。新轨的设计师和操作师们,将要下降到深渊里去,他们的向下运动是精神意义的俯瞰、施予,不是社会意义的盘剥、宰割。

【注:新轨将打乱各个既得利益的各种势力范围。新的轨道如此等视众生,以致各色人等在它面前达成了“起跑点的齐一”。以往的地位、身份,一笔勾销,新的机会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只要天命拣选了你,你就可以从乞丐变成国王。”】


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的纷扰……天子是种族的精华,但常常并不被这种族所自觉。正如我们日常应用无数器具,有谁知道它们的发明者,有谁偿付它们的专利权呢?庞大的汉字系统五万有余,谁知道它们的具体作者?因为天子负有超过上述物件之总和的超度性使命,所以可能被人忘得更快。全球之光的使命,不是在爬满皱纹的脸上涂脂抹粉,而是革其面、洗其心,完成生理基础的撤换。他因此和主权国家时代的一切现实及观念,保持高贵的距离,他因而无所依附,但是并不拒绝一切锈迹斑斑的铁屑对他生命磁场的追随。

【注:“只有病鸟老鸟呆鸟死鸟才回到家乡,聪明的狐狸不会把自己的脑袋还给出生的丘陵以为讽刺的坟墓。”他如此嘲笑屈原的诗歌(“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九章·哀郢》)。他知道,在已经到来的全球时代,“衣锦还乡”的炫耀,必须让位给“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路加福音》,而《史记·项羽本纪》上说:“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只不过是一个致命的刘邦陷阱。】


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的依附,不论是环境的还是心情的依附,他都断然拒绝。“块然独立,不思苟合,周流六虚,变动不居,唯道是从,天命是遵。”……这说出天子的雄奇、波澜四起、不同反响。这孤独的流浪者,在渺茫的现世没有什么能使他产生长久的眷恋,并使他深深沉醉!只有凡人不可感测的天命,才能持续吸引他焦渴的心灵,迫使他把自己的睿哲文明,投射给世界的极限,促成宇宙的新星。

【注:他的扩张掀起狂飙,他的神风不是权贵的自上而下,而是平民的横扫、自下而上。等他摧毁了旧的结构,自然而然的逆转将会来到。】


一种深沉的感动击中了我们:天子不是生物学意义的人,而是天人之际的媒体之光。他的国不在人间闪闪发光,而在天人之际隐隐作响!

【注:他的存在被人们目为怪异,何足为奇?因为他的思想与行为,不是人的思想与行为所能局限的,而是天命对人心的启示。他的无私,不要求回报,因为他的价值远远大于他所服务的对象(人类、种族、文明的延续等等)。对人群的真正救赎,在本质上乃是一种超度,这不是出自对人群结构的爱恋,而是发自对宇宙生机的缅怀。这与“光复归物”的地主心理,完全不同。】


天子的星辰,就这样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出现了。他命中注定要光耀四夷,把这不显现的角落,据为全球中心。

【注:尘埃已落定,天穹已清朗……看,天子的星辰像晴天霹雳轰击人类的思想,放射中央国度的光环……思想的演化与肉体的突变,将与社会的演化与种族的突变,一起来到我们中间。

思想革命的成功标志,是新的种族和种族标准的形成。有些人成长为新生命的良种;有些人暴露为旧生物的渣滓、废料、畸形物……天子的狂飙不仅是宇宙选择的标尺,他的劲旅还将开辟一个蔚为壮观的新自然。】


天子,没有祖国、没有故乡、没有人间的一切牵挂,斩断一切世俗纷扰!

【注:(一)由于光的超然,他被灰尘视同敌人。由于他无所不包、无所不在、无所不灵的普偏性,反而对他的祖国、故乡、一切世俗联系失去了其特殊的(也就是狭隘的)意义和用途。他的祖国、故乡、一切世俗联系因而漠视他、冷淡他甚至敌视他,要把他从祖国、故乡和一切世俗场所放逐出去。

(二)主权国家的政治纠纷,不再能分散全球之光的注意。由于他罕见的圣德、渊博的额智、不可思议的深谋远虑,他达到无所囿、无所蔽的空明之境,既与天合一,又岂能为祖国、故乡、集团或此类刹那的幻象,而放弃天意。】


“中国封禅书的时代己经过去了。”不错。

但我们正在全球规模上,封禅一个新的纪元!最大限度地保护自然,最大限度地铲除腐败。

【注:神能,神力,仅仅是与环境之间的机缘、凑巧所致,还是有更深的理由?要知道,更深的原因即使可以寻觅,也不完全是日常经验所能理解的,因为他曾受的压抑无微不至。他从宇宙的深处来,他集聚难以抗拒的变异力量。现存的一切,抑制了他的身心,迫使他“除了展示宇宙代表所特有的神能神力主权外,一无所有”。那些无孔不入的迫害者,是他的社会意义的难解之仇,也是他自然意义的盟友!“感觉不到的世界,对感觉而言就不存在”,天子的阻力不仅是观念,而且是感觉,是一系列确定改变了世界命运的感觉之和。】


世俗的享乐使一位英雄归于凡庸。是超常的压力使天子成长。越廉洁越博大,越知命越恬淡。但越痛苦者,并不一定越伟大;除非他当得起这痛苦,并化痛苦为甘美,一如化干戈为玉帛。当得起痛苦,就把痛苦化为登天游雾的阶梯。唯有当得起痛苦,才消解了痛苦,成全了甘美。

【注:生命的演进,曾以对痛苦的敏感度为标尺。天子的痛苦与甘美,已是万物复苏的契机。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以及诞生了人类的新生代……每一个世纪,都有一位天子,首出庶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各正性命,保合太和……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周易·乾卦》)

天子,作始者,也是“最低者”──“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老子·六十六章》)种族之链的最初阶段,故最低;而“大明终始”的乾道变化者,故终能“以御天”。】


在他身上,有气象万千的遗传;在他心中,有敏锐细腻的感应。一切挑衅,一切压迫,一切悄悄的敌对,一切死死的威胁……最终推动了北斗的斡旋、星云的移易!它们迫使生命之主起而反抗。生命之主的大愤恨、大藐视,使宇宙漩涡锦上添花!天子岂能坐视不见,虚伪地任凭高贵的自然从自己身上白白流溢?他意识到,自己这世界之种,是未来世界的全部希望与源泉。

这样的天子是唯一的。

【注:“委员长说天无二日,我偏要出两个太阳给他看看”,说这个话的妖怪,事后被证明是一个残忍的虐待狂,还要自封为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天子是唯一的”这命题不是“天无二日,民无二主”的翻版,而是基于,天子是“唯一可能性”的见证音、传令使和体现者,岂能有二?那带来唯一可能性之消息的真神,只能是一;否则就是自立为王的党徒,是自力更生的奴隶主,是自利自肥的三宫六院主席。唯一的天子不是自封的四个伟大,也不是众人推选或“枪杆子里面搞出来的”,而是自然之化所涌现的创造者,是逃过了淘汰之劫的幸运者。这命运的骄子具有无孔不入的幸运,执拗不休的历史方位感,使他知道世界的去向,和自己的位置。】


尚章

 天之子为怀天之原(七七章)

 【《史记索隐》:尚章,癸也。《尔雅》作“昭阳”也。】


天之子为怀天之原。

其胸臆之广,世界不足以容之。故溥天之下,在明王的心中等量齐观。不以成见囿于一方,厚此薄彼;他以全球为己任,任何次级区域(如主权国家)内的事业,对他无可无不可,可以不拘一格处之。他“决不偏废的普世光照”,对任何片面永远只是“业余爱好者”,而其惊世骇俗的诞生方式,就是一生的预兆。

【注:扩延为世界创造者的事业,他以离谱的曲线卷起波澜,万事、万物、万象,却听从他的教化!这新世纪的主人,就是新世纪本身!新世纪的一切密码,都先在他身上体现出来。】


旷古未有的大德,使他获得两种自然的权利:(一)精神领域的全球光照;(二)生活领域的天下共主。他从精神领域毫不妥协地向生活领域挺进,他的双重品格实际为一:主权与人格的互为表里,交织一体。天子本身,是其神明之德的生物驱壳。他没有忽冷忽热的爱,因为他对庶民庶物的爱,仅仅取决于自然。

【注:他的七情六欲,也是导向天命,不论披上多少时装,都终究不是天命的障碍。爱情若不为阴谋效劳,它的应用价值又在哪里?精神领袖、天下共主,其权能并非来自知识界的接纳、群众的拥戴,不是由于选举术的运用,不是由于某个秘密军事情报组织的集团武力的支持。心理的暴力及组织的暴力,是天子登极两个领域的清道夫,神性和宝座并非可以夺取的赃物,相反,知识男的接纳、群众的拥戴,只是出现在他的胜利之后,他是运动的生力军。】


君子的效命、群众的悦服、武力的巧施、告成天地的仪式等等,是自然之化在社会领域取胜的必要点缀,而非造因。他受命于自然,而对历史负责,他的建中建极,是对自然极限的回应。所以他不计私仇、不报私怨。

【注:他是天子,不在他“没有人人都有的(如七情与六欲)”;而在他“拥有人人没有的(如配天的神性)”。他的人格也许免不掉凡间的冲突,但他的主权却缓和宽解了任何冲突,使私仇成为公愤。】


主权之光使他高于一切,与人相近的人格并不能产生支配他人的自然权能。从自然的意义说,人都是一样的,只有奉天承运的力量,才拥有超越人的自然权力;但那并不是奉献给某一人体的祭品。天子的人格,虽与主权密不可分,但毕竟不是主权。所以在必要的时刻,他有义务向自己的人格宣战,如果他的人格与其他人格发生冲突,他的主权并不袒护其中一方。他一视同仁地嘲笑所有的人格,如果他把自己人格置于其他人格之上,那么他将置自己的主权于何地?在人格上争胜,并以人格观物,是他的大忌。唯有歼灭人格劣根性,方能歼灭受到人格劣根性支配的分庭抗礼者。不计私仇,不报私怨,还不是天子的真实。他的真实,是没有私仇、没有私怨。他的一切仇敌,于是只是天下的公害,他的真实则是无人格。

【注:“我”,就是人格;无我,就是超越人格、达到主权。】


无我者负有真命。杀死自己的人格,以供主权的养料!而不是以主权作幌子,去扩张人格:这是真天子与伪天子的区别。

有一天,真天子指着一堆残骸,兴高采烈地宣布,“看哪,这就是我的人格!”这一天将作为新世界的元旦,而载入史册。让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而祈祷。

天子的仆从,是世界的征服者;他们的祈祷,就是献给天子的奏折。

【注:以天下为怀,以自然为归?奇怪。天下意识是阴性的,是崇高静态的母爱(它带来包容万象的养育之功);但天下意识的最高体现(天子),却是乾元的化身,是一切宇宙阳性的集成者……这矛盾吗?】


他击毁旧平衡,这平衡是腐败低效的;他树立新平衡,这平衡最少人为的干预。他连结阴(平衡与生长)阳(毁灭与重建),像彩虹,在阴阳互易中超渡生灵。历史的变数!

一切正常秩序土崩瓦解之际,天子就昂然兴起,作为常数之父,莅临世界,以天子之变,复历史之性。

历史之复归,世界之母腹,万物资始的乾元,万物资生的坤元:不仅创化,而且综合。

【注:他对自然之命的领梧,不限于意识,而潜伏全身。他的躯体比他的意识,更有力地支配行动,理性的机器与他无缘。】


他与统治者不同:在他的躯体中,孕育着未来世界之种族与文明的全部萌芽,宛如在原始胚胎中孕育着整个有机体。他的莫名其妙,就是未来之妙。

当此神奇的时刻,宇宙中无所不在的调节力量,化为人形,来到我们中间,使变态的文明,重受自然的洗礼。他针砭人的躯体、灸烤人的精神。如此看来,若失去人形的天子,宇宙的乾元从何显现?

【注:作为常数,他在历史中潜伏;作为变数,他在历史中显露。他不断改变自己的形式,他不断注视自己的目标。作为常数死去,作为变数诞生……他每一次来临,总是披上了某种时装,但他并不是为这个时代献身的,而且往往相反,是要这个时代为永恒献祭。正如一口不同的井,其实交流着共同的泉。

这矛盾的怪物!】


有能力调和不可调和的事物,他不弃初衷,不弃年轻时代的幻想;又坚决斩断恋旧之情,斩断过去的形式联系。

【注:往事犹如一片废墟,不与过去决裂,不放弃陈旧的形式,将难以达成物化之境。这微妙难明的处境,袭击他的躯体,割裂他的心灵,但他并不痛苦,因为,这恰恰是自然状态忠实无误地再现!长江后浪推前浪……浪的形式有前后之分,浪的涌现则始终如一。始终如一和前后之分,在他脚下结合了起来,他的生命正像长江一样消长。常人难以想象这矛盾,因而莫名其妙。只有他无与伦比的高度,正在两向之力的撕裂中,实现。俟命与耐心,使他在自然而然的爆发中,发挥惊人的能量。】


世界是一片黑暗,但心中却有不绝如缕的光明,这光明使世界反光,这光明使世界现出黑暗的原形。

世界一片黑暗,并将永远如此。无情、冰冷,像是永恒的夜。但全世界的黑暗,并不能消灭最后一支蜡烛的光辉。

这样的世界!不可避免地期待主权之辉:光明的瞬间!瞬间!!再瞬间!!!

【注:这光明,有深深的自罪感,但不为人类事务而发,也不因凡人情感而转移,他在人类面前没有罪恶感。当他真确的自我,面对那差遣他来的主宰时,才对自己染上的尘埃,抱憾。原罪,不属于他,他的自罪,是用更高的精神来责备如常的生活。而衡量于社会发展史,他的最大功德,则难免被市井之徒,评判为罪大恶极。

衡量于社会发展史,“天子无误”是颠扑不破的定律。而所谓天子之误,即是历史的河曲。若无河曲,水的神妙又在哪里呢?

天子的歧途,也就是时间的默示。只有对人类而言,生命的原罪和社会的错误,才是一项事实。而在人的罪、误中,最大一项是“拒不承认天子”,即不承认无罪无误的生灵形式是可能存在的。不要用一个错误的论据(“原罪”),去证明一种可能的其理(“生命的过渡性”),结果适得其反,变得虚伪。

这光明,拒绝让无罪者替有罪者赎罪,惟一的无罪者,将命令有罪者为他自己或其同类赎罪,这是天子的赎罪祭。他令这部分罪人为那部分罪人赎罪,他令罪人们自己赎罪,他使这报应构成人间的圣典。一切符号的经籍,无有右之者。】


天子的赎罪祭,以刺目的色彩、悲鸣的号角、盛大的排场、肃穆的气氛,为其风格。天子以恐怖的方法消毒人世的败坏,化腐朽为神奇。这宇宙的代表以“反人类”的方式超渡人类和他们的文明。

天子的恐怖,成了催化剂,他宣告:新的生命,是在葬礼进行曲中诞生的!奇怪的矛盾?但这就是生命的真实。

这光明宣布:伟大元宰的兴起,开始于腐朽生命的群体葬礼。即便寻常的生命循环,也得仰仗老朽的让位。何况更深一层?只有当腐朽群体的亡灵,在伟大元宰的摇篮曲中受到催眠,并被投入地府的九泉之下,新生代的啼哭,方能响彻寰宇。

【注:天子的赎罪祭,是取消垃圾的生存,来换得生态平衡。在这里,天子并不掩饰意图,专心为宇宙机理制作一个庸俗的外套,并不是他的任务。古代的先知以赛亚曾经自命为上帝的赎罪祭,并以“牺牲自己,赎取众人的罪”为俯视万国的教义。但这廉价的思想、省力的宣传,并不能打动权贵们的铁石心肠;权力的邪恶照样砍下约翰的头,把耶稣钉在大祭司邪恶的法庭上。所以,天子不需要这多余的假面来做革命的思想保护色……他要打倒邪恶的主权。】


自然状态的还原就是圣洁。天子甚至谴责自己身上的文明之尘。这时,他以怒其不争的忿恨,投落在自己身上,拒不宽容文明的罪恶。

他之自我苛求,近乎自残:“既然我不能推翻文明的僵硬结构……那么,我的生存将失去意义。”所以,他宁恶,而不合俗。他把祭品的牺牲,化为朝阳的光芒。

【注:这光明,摘除世界的毒瘤,铲除社会的废墟,他的赎罪祭洗涤了他的自罪感。完成了赎罪的仪式,生命重返自然,世界再度洁净。一个净化的天子,将使世界的罪恶成为过去,成为新种族、新文明的肥料。他的血腥,在守旧派的心中是恐怖而可憎的;但对正在兴起的青春,这是新陈代谢的必要节奏。只有最最无私的人格,才肯为了宇宙承担这样的人间使命。他把屠刀指向风俗、文化、习惯法、社会结构等一切层面,这炫耀百代的运动,是其主权的熠熠见证。】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四部镇星书

天子的主权

(另起一单页)

角宿

 宇宙与人的灵媒(七八章)

【角宿,二十八宿之第一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角。《汉书·天文志》:“左角,理;右角,将。大角者,天王帝坐庭。其两旁各有三星,鼎足句之摄提者,直斗杓所指,以建时节,故曰“摄提格”。】


宇宙与人的灵媒,必具双重位格:主权与人格。主权与人格间的激荡,于是随其一生。这源于他永远矛盾的处境:(一)从生物学和解剖学的意义说,他是人;(二)从种族与文明的意义说,作为天命的立法者与执法者,精神立法与事实执法,并集一身,他是神。

由于这种矛盾,人格与主权的冲突贯穿他的平生。主权与人格这两者的间距越大,他的命运越是昌明,他的事业张力越强,他维系的世界越绵延不息……天子的双重品格并非应世的虚伪与矫饰。

【注:在虚伪与矫饰的背后,其实只有一种品格;表现派才力图以虚伪和矫饰来掩盖这一位格,以悦众人之观瞻。但真正的双重位格中的每一重,却都是真实无伪的,尤如天然的清溪流过天然的石涧。水与涧,相映成趣,不是水掩涧,不是涧溢水。

“天子也有人的品格”:这并不是对他的贬抑。他来自种族又超乎种族,他拥有文明又鄙弃文明,他从人格到非人格,他使文明依凭自然,他使种族依凭天道。若无“人的品格”,他又如何超渡种族、救助文明?尽管他的主权与种族、文明区别开来,但这是更有力的超渡、更有效的救助。他的人格真实无误,正如他的主权坚不可摧。他的主权之涧,使他的人格之水高出人格水平,他的人格之水,使他的主权之涧充盈了各种偶像所无的生机。他的主权(乾元、宇宙的代表),使他的人格(乾元的载体、历史的化身)成为绝对,且增异彩。他的世界使命,不是争取“人格的胜利”,而是要人格从命于主权,并使世界同化:有主权之本而无人格之末,才能超度人的末世。只是为了同化世界,他才强化人格,使之企及主权的绝对。他向世界输送革命,圆满种族、文明的圣功。】


以人眼观察,这两重位格并不协调,它们纠缠天子的心灵,有时甚至使他痛苦。真命者总能从这撕裂的背反中解脱,并凝成合力,驰骋漫天的朝霞。

【注:以人的头脑思索,双重品格表现为交叉的极端:他的人格有慈母的爱意,他的主权有雷霆的震怒;诗人的敏感、沉思,武士的铁石心肠,并行不悖;阳春的明媚,肃秋的冷酷,光明磊落的气度,淋漓尽致的权变,雍容华贵的智慧,惟精惟一的意向,原囿一切的宽容,誓不两立的慷慨……错落为五色斑驳的众星!】


在他的一万种应变中,有一个不变的要素,矛盾。在他的一亿种皮相下,有一座不易的骨相,奉召。他生存的矛盾源于奉召的命运;而奉召者的天份令其不可能顾及“活得圆滑机警”、“活得光彩照人”,像无缝钢管的生存,不在他的考虑中。唯其如此,

【注:通天(宇宙)通地(种族)通人(文明)的“乾元资始的王业”,方才展开在他的足下。作为一个人,他付出的代价和获得的荣耀同等:孤独与超凡的平分秋色。在他面前,哪有一万种宗教所告诉我们的“神”?浑沌不是神。太极不是神。道不是神。种族与文明的颠覆者也不是神。以往教义所描述的神,经常被贱民、弱智者、战争狂人、政治诈骗犯“看到”、“想到”,所以,各种受到崇拜的偶像,不过是疯狂梦幻的系列片!假设民众心目中的“神”真的存在,甚至拥有人性人形那么正当的结论有一个:神不在遥远的天边,而在咫尺的眼前──天子就是神。于是,衡量、判断是否天子降临,重要的就在于:他是否“像神那样”,在无限尊严中变化莫测,在变化莫测中不失尊严。他的主权,绝对而先验,他的人格相对而经验;他的人格,匹配绝对、等同主权,则须满足两个最低限度的需求:

(一)他必须逾越个人肉体的欲望,仅把它限制在生理、心理卫生的度数以内。

(二)他放弃个人的自由,仅仅让它在发育种族潜能所必须的领域内活动。

上述限制,使他不可能成为仅仅热衷攫取权力的统治者。统治者们,只顾扩张“我的自由”,而迷失方向,沦为权力的奴隶、自由的奴隶。被权力所害的人固然是奴隶,以权力害人的人又何尝不是奴隶?民主自由制度下的奴隶难道比专制独裁制度下的奴隶更为自由?如果一位统治者,不兼为社会运动的肇始者,就不配称为“伟大的”(如亚历山大、君士坦丁)。另方面,再伟大的统治者,也因其对权力和自由的滥用,而成为小丑。不是小丑的统治者,我们还从未见过;没有其小丑一面的社会指导者,才够得上天子的尊号。所以说中国两千年来的皇帝,皆贼也,无一够得上天子的称号。不放弃“我的自由”,,不放弃“我的自由”,不泯灭人的私欲,如何成为天子?我们崇拜那一个“代表宇宙的囚徒”,他的高贵在于自觉。天命的囚禁(被囚禁在天命之中),授予他无上的权力、威严、绝对的自由(而不是“我的自由”)!】


这位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摆脱这种囚禁的自愿服役者,即使在梦与潜意识里,也狂热地投入这劳役,他是“不世出的超我者”,他亲手歼灭自身的“非天子成份”。他自愿为奴,所以是主宰。道德的自由,就这样产生了事实的能力。

主权与人格,奴役与自由,在他合一。

【注:自然的不逾矩,赐予他不受限制的特权。愿他的自由不是肉欲意义的自由!愿他的自由是宇宙节律的搏动!人世间将无一物,能降服这伟大的自由。无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在事实上,这自由将带来高贵的奴役──自然赐福的秩序。它宣告:高贵的奴役胜却猥琐的自由,高贵的奴役是通往伟大自由的门径。】


亢宿

 现代的流水线居民(七九章)


【亢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颈。《汉书·天文志》:“亢为宗庙,其南北两大星,曰南门。”】


现代的流水线居民被反复灌输说,“英雄的时代己经过去,理性的机器已经成为社会的主宰!”其实,主宰各种现代社会的并不是理性,更不是机器;而是一帮帮肆无忌惮的屑小之辈。

【注:这些小人,以贪污受贿、谋害君子为职业,他们在分食英雄的时候,竞相扮演英雄的角色。我们的天子不是可以被他们吃掉的英雄;古代的军事贵族、近代的探险家、现代的革命超人、当代的股市巨掌,在天子面前没有可比性。他像反对古代的偶像一样,反对现代的主义、当代的时髦。他蔑规这个拥挤的瓶颈社会,他知道从今以后将有豁然开朗的日子。】


机器的时代?若无天子,机器可能开动“理性的时代”?若无天子,理性会吞噬人的良知与天德。

【注:若无天子的中和,理性的机器将是致人死命的杀手。新奇、珍异的幻象,纯朴的生命之歌,虔诚的大声抗议,要让无视生命之主的文明遭到报复!一意孤行的轨道,注定被扭转。世俗的眼睛看不见“超出生活一步之遥”的美,结果许多互相吹捧的“历史家”、“艺术家”、“鉴赏家”甚至“思想家”,睁看一双俗眼死死盯住生活的圈子不放。于是,他们断言天子生命的悲剧性。他们忘了,时间会抹掉一切,连同悲剧喜剧闹剧连同它们的观众。】


一切都会过去,惟有天子永存。

天子,将来未来的象征。

若无天子,人类如何渡过今日的瓶颈?

【注:在这空前的机器时代,一切都格外物化了,人也沦为一种开动机器的机器,沦为多余的原材料,沦为过剩的嘴。这些不停蠕动的嘴,时刻浪费着不可再生的资源,还放出稀奇古怪的黑烟:他们把这种黑烟叫做“信息”。现代人批判古代奴隶制下“会说话的工具”,结果百步笑五十步,因为现在人们正在培养“不会说话的工具”!】


新的灵气,赋予机器以生命,但并不因此剥夺人的生命。他在从流水线上解放人,而拒绝像二十世纪那样,让人俯就机器。新的转折将善用戾气,把机器的统治辗成齑粉,在垃圾场上开辟一个新纪元。再造文明者,因此接受“无为”的教言。他不自命“垂衣裳而天下治”,而以应世的无所不用其极,使得“超越瓶颈”成为天下的通义。他用极端反自然的方法,伸张自然力量。他把巨灵投入历史漩涡,搅起冲天浪,他的精魂化合在人群,生杀予夺,尽在无言中。于是,新的大道洞开,“无为的清福”不再作为贬义,降临大地。他拯救人的适应力而非现存力。为了提升“抗时间的适应性”,他不惜舍弃“抗空间的现存性”。

【注:在人们可以观察的现象世界,再造者所言所行,尽与无为之教格格不入,根本对立;在人们不可观察的自然之流中,他是无为之教的身体力行者。他腾驾音乐的祥云,在精神的领空游弋,为大地涂上宿命的色彩,为海洋廓清无形的障碍。

他宣布:贫乏虚伪的价值,将被扫荡;骆驼的美德将被流放,观念之海(它淹没人的神性)和野心之炉(它锻炼人的兽性),将中和为生命的绿洲。阶级祭坛的恐怖、种族灭绝的热火、国家利益的至上,将成为过去。他最大的功德就是使人安命。安命的人在不安的人眼中,虽然近于傻瓜,但只有安定的人,才能渡过彷徨无定的全球化时代,不因为紧张过度而憔悴而狂放。

他驾御命运的台风,淘汰劣迹,无为而化,促成世界的变质。生生灭灭中的万物网络,成了他征服的通道,他适应“最终的暴力界限”,他与天秩,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镜像。他的解放运动,写下超符的天书:否则,你如何理解,万事万物尽皆屈服在“强暴者”的足下且歌功颂德之。这乾元的化身、突发的不安,如何与天秩的稳健并行不悖。】


天秩是天子的遗产;天子是天秩的变奏,天子是以最大的不平衡来抵达平衡。天秩类似于规范,天子类似于突变。所以天子的时辰并不随机,而是命定,作为天秩的自我调整。天子是反对楷模的楷模,从无为(“顺帝之则”)获得力量,通过人格的转换,再把力量还给自然。他干下的一切皆非人事,而是自然力量的发作。所以,他的作为是最深刻的无为。人欲的狂澜,在他示范下遭到麻醉,暴君暴民尽管屏息,静候他的佳音。统一和秩序的至福,成为他的专利,成为他对世人的赠予。

他成为自己不相信的那种教义的操作者?这种悖论终于浮现出一个无为而治的时代。他无风三尺浪,成无为之范。他的定数,成为人类的本命年。他说,“我不信天道之学,也不说教布道。我并不劝诱人人,而是任其自然,随着我的来到,世界的紧张会松弛,历史进入无为的季节。这时,最好的生活态度就是像追随自然一样追随我。我就是自然,自然就是我。”他的话语有股魔力,他的话语振聋发聩,把迷途的人们领出现代文明的灵魂沙漠。


【注:构成这沙漠的,是贪婪的现代人类。在数不尽的人头压力下,社会的瀚海一再扩大──这个大趋势再不逆转,世界将被黄色的沙漠与灰色的海洋完全分割,人的生存之地荡然无存!文明的黑色漩涡正在吞没海洋,扼杀海中的最后生灵。海底的山峦也不能幸免,为之开膛剖腹,钻取亿万年积累的宝藏。到处是污染,到处是残肢断臂。

现代人,既无安全亦无自由,既无诚实亦无效率。只会排泄令人惊愕的超巨量毒。在这令人沮丧的文明尽头,若有瑕不掩瑜,那便是:这化学变态激起人的遗传变异,使生物学上的废品和新人同时出现,把种族的文明推向一个不可测度的深渊。尽管,这种摆脱困境的方式,意味现行生物物种的大量灭绝。清洗文明之尘嚣的,仿佛唯有欲望本源的枯竭?】


氐宿

 二十世纪的最大梦想(八〇章)

【氐宿,二十八宿之第三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胸。《汉书·天文志》:“氐为天根,主疫。”】


二十世纪的最大梦想曾是,用某种人为的方法造出某种作为类的新人。现在,用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方法创造新人类的道路已经中断;但是,以生命科学从事这类事业的思想行为,正在如火如荼地行进。甚至,以科学与艺术的结合,创造某种“造福于人类的无机生命类型”(如超级电脑与超级机器人),已被提上议事日程。但是,无机物能实现有机物(例如,作为类的人)的“幸福”吗?新的“类人”(作为“类”的人)能克服以往类人的通病吗?“科技发达”的一个讽刺旁证就是:艾滋病也猖獗蔓延了。新的类人,不能填满老的类人未曾填满的宇宙真空,因为类人的主要毛病就在于“寻求类”,他们“唯类是从”,而不在于“人的发现”。也就是说,哪怕人类成为“超人”,在骨子里也还是寒酸的!“类”败坏了一切“人”可能拥有的美质。类,使人退化为猴子。“新人类”、“新新人类”……只要是基于对“人类”的修订,他就不可能是“新”的!类的统治,即便形成新文明的潮涌,也难以促成真正的高雅。全球之光则不然,他是独一无二的。

【注:替天行道、征服人心的巨灵,把人民的幸福作为实现其宇宙战略的容器──他以最深的魔性,决断“类”与“人”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他是种族的英雄,也是文明的狂人;这怪杰还满怀艺术的渴望孤注一掷,紧随天命以梦游。这时,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为步履迟缓的人了;这时,他对世俗的存在、希望、舆论、一切存在的痛痒,一概麻木不仁,全然脱离“类意识”的羁绊,而只受命于类的宗主、宇宙精神。他不仅如此独善,还要将此超级品质,炼为大劫之际的首要精金,注入世界历史的运转。作为类的人(不论新或旧,激进或保守,精神的或肉欲的),唯有与此相合,方能得其生之繁荣、死之安宁,方能免于种族意义的落伍并横遭自然的淘汰。使天子焦虑不安的社会方式,必难维持;他要把这堆垃圾整个掀掉,唤醒久遭抑制的自然。这位宇宙代表,在此成为社会的公敌。这时,他的人性仅仅表现在,为了更有效地清除垃圾,他将用暂时的联盟化敌为友,以便分阶段地替天行道……这是因为,社会的需求决不等于他的使命;这是因为,常人不解他,有如物种之间的不能沟通。但他却对常人了如指掌,又以多重人格,纽结天地人物,其万变直指人心。】


他听见植物生长的声音,他看见动物的昼思夜想,他把按文明的脉搏。他促成科学与艺术的盛大婚礼,他的圣德化为文明的典要,不可思议的黄金时代,重幸大地。人们称他是行者、拓荒人,独在旷野里呼唤星辰──其实,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注:一门新的历史学的曙光从天子开始。也许仅仅由于这门新学太过高深,限制人们接受并发展它,因为,理解并用它去洞察历史,需要极智慧的头脑,所以它遭到多人的反对与诋毁──而无法形成学派的形式。然而,可以相信,它的观念却能塑造一个历史时代本身,而不仅仅是塑造一个时代的思想!不论人们因何拒绝它、或以多么古老的疏忽大意扼杀它,并极力毁尸灭迹──它都将给一切人的思绪(就连这批自视清高的刺客和盗墓者,也逃不出这一定数)镀上一层抹不掉的光。遣将照亮历史黑暗的过去,并打通显露微光的隧道。这门新学的研究对象,是天子。它的观念将向我们揭示,理解了天子,也就是对天子作出了合理的解释,就在刹那间通悟了聚讼纷纭的历史精髓。正如了解染色体基因,就能破译生命的特征……】


他的喜悦,是宇宙进程即将搭救我们的标记;他的阴沉,是世界风暴行将兴起的警告。他的焦虑不安,是对社会癌症的死刑判决:既对病症,也对病体。

【注:这自然力量的胜利,是超级药方。宇宙气候巨变的晴雨表,当他行走在世上,“犹如生活在行尸走肉中”;冷酷的人心把他驱入一种梦幻感,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成了实践命运的准备条件──那时,改辕易辙的时刻来到了!“现存的世界”,土崩瓦解。】


房宿

 上帝还没有诞生?(八一章)

【房宿,二十八宿之第四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腹。《汉书·天文志》,“房为天府,曰天驷。”】


是的!对这个时代来说,“上帝还没有诞生……一切都处于仓惶未定的混沌中!”上帝还没有施展惊人的魔力,使我们充分意识到他无须讨论的存在,并使惶惑者镇定。

上帝还没有诞生──使世界产生了对于主宰的极度渴望。尽管,在人的潜意识中,老是自觉与不朽的上帝站在一起,从而造成“上帝从来就没有隐退过”的事实。

【注:现代人的全部生存基础,就立足在上述一对悖论的命题上。上帝还没有诞生?是因为天子还在宇宙的深处,没有来到人间。天降元子之日,上帝诞生于世。尽管,每个可以称得上是“人”的动物,在内心深处都为天子保留着一块静静的神龛,一团未经破译的混沌,无须附加各种神号、神像、神性、神典。

现代自诩“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种被称为“信息”的资料、概念、理论,如钱塘江潮涌,又像是吼叫的狮子,雷鸣卷地,咆哮而来……思想家因此被称为“弄潮儿”。这是什么现象?这是文明衰落的朕兆。据此,明智的人们自然认为,一切生命的质量(即其生命力的“度数”),是与他所重复的信息量成反比的……这里的“生命”,当然包括由生命派生的一切文明现象,如社会、国家、文化、技术以及人类行为如经营与战争等。生命力的度数越低,就越倾向于机械的动作,就越是倾向于重复已有的信息。正如油灯将尽时,会突然变得很亮很亮,“回光返照”成为万物的常理。但实际情况更为严重,现代的信息泛滥症表明,自以为得计的进展背后,隐藏看虚脱的征候。在学派的繁荣反面,是原创力的颓废。这是“希腊化时代”而非“城邦时代”的一个特征,是类似于战国百家而非春秋显学的最后挣扎……外观上勉强维持一个盛大的印象,骨子里却像八十岁的暴君骨髓一样空虚。强者总是含蓄的,他的含蓄在于有意无意掩饰自己的力量,以便出其不意地决断。而弱者却擅长虚声的恫吓,如黔驴之对阵猛虎。所以,猛虎般的沉默者决不被信息所惑。】


真命天子,常常无声无息地来到──不作惊世骇俗的预告。他沉默地飘浮在欲念滔天的信息海上,静观多多凡夫俗子的毁灭,任本能之倘佯。他在进取心的尸骨上,凝炼内功,在支离破碎的海岸,架起新的栈桥……超度无数的人生、无数的亡灵!听,一片钟山仿佛为他赞美,激起人心深处的共呜!他创作一部神圣喜剧,把反讽化作一条箴言:“忘掉不利于你的九十九句,记住有利于你的那一句。”──所以,信息之海的狂风恶浪,奈何于他。最大的胆量、最热的展望,簇拥着他,以一叶扁舟,横过无涯大海。他的贵质成为航行的战略,信念的决战、宗教的决胜。

【注:要从海里钻出来而不是沉下去!“钻出来”虽然基于“沉下去”,但却结束了沉潜的功夫,溺而不返的时代遭到埋葬。风浪浩大,颠簸剧烈,他的上升越是迅猛,他的势力与后盾,是天体的运行。

“神无方,易无体,大且一而已尔。虚明照鉴,神之明也。无远近幽深,利用出入,神之充塞无间也。”(《正蒙·神化》,张载,一〇二〇至一〇七七年)这样的“神”,比刻意为之的“真主”更为自然,所以说“天下之动,袖鼓之也”──而不论这“动”之善恶。所以说:“辞不鼓舞,则不足以尽神”(同上)──而不论这辞之正邪。“道”为何?凝聚剂为何?团结的力量为何?天子。】


只有把天子作为广阔无涯的背景──是本体而不是作为前台的傀儡──人的历史才可以理解,人的文明才不致等于荒诞。满是光彩的意义,透过天子的过滤,得以显明。他用自己的眼光照亮世界,即创造了世界。“生活里的人们”仿佛陷阱里的困兽,想从自己的智能突破围城之局。他们的努力淡有成效,因为他们不知道天子,不知道终极的存在。他们的努力,不过是消磨时光与精力。《福音书》的作者因而诅咒他们,说这样的人不配得救。伟大的先知是负荷多么深重的人道精神,诅咒人类并力图改造人类。

【注:仅就此而言,古犹太人的人性智慧是比不上古中国人的。中国的智慧证明,这类诅咒从来无济于事,这类爱戴从来对牛弹琴,这类改造只能得逞于一时──且是作为历史的偶然、革命的漩涡。而能适用更持久时间的则是:“让人民去过幸福平安的日子吧,把创造与牺牲的特权,仅仅杰留给天子和他的仆从。”这就是“各得其所”。天子所以鼓动人民的生活欲念,而不是降低它,因为他知道,这玩艺儿如此顽固、如此自然,以致一切文明,都扼杀不了它。于是他便“因势利导”,尽管在他本身,是不会充当生活的调味品和人民的装饰物。这种应世态度的两分离,不正构成伟大的欢喜所必须的“对位原则”吗?】


心宿

 从深深的悲哀中(八二章)

【心宿,二十八宿之第五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心。《汉书·天文志》:“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于属。不欲直,直,王失计。”】


从深深的悲哀中,升腾起深深的喜悦,惨烈的灾难,涌溢丰盈的安慰……暗淡的历史,被天外的烈焰照得洞亮……救世主受难的时代,就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时代,天子夺得普遍胜利的时刻,反是他趋于没落的时刻。心灵的爆炸,世界风暴的骤起,将使天子的主权弥漫天下……然而,当天下服膺于他的创化,他反倒变质了。他将被人类的阿谀奉承所喷出的唾液玷污淹没,被人们肮脏的礼拜与颂扬所亵渎,人类虚伪狡猾的趋炎附势射击他,使他成为箭垛。他的伟业就这样付诸东流。

【注:“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书经)──其政都已息落,何况其他呢?他的灭亡无须等到肉体的死去,他的灭亡,就是众人欢呼的世俗化倾向:外在的胜利与内在的淘空,并行不悖,在此之后,他的伟业似乎还在继续前进,光大不已,但内在的式微已降临。悲剧的根源在于,空间的扩张意味着精魂的淡化、创造力的滥用。然而,他的至德盛业又怎能拒绝物质化的过程呢?他的扩张又怎能停滞在阳春白雪的境地呢?他必须云行雨施,下降到深渊,遍及诸界,使纯粹的理念化出斑驳的世界。他的爆发必须结合物质的力,他的雷鸣电闪必须信息先导。】


命运!你用重重险恶来围困天子,强大的压力抑制他的生长,阵阵有害的辐射,也来怒视他。地狱的寒气,炼狱的火焰,苦海之水,三危之石,交逼于此……对这一切,他何以对答?

【注:从他的伤痛中,分泌出世界的希望;他的跌倒,打开了宇宙的泉眼。】


尾宿

 负责重建世界者(八三章)

【尾宿,二十八宿之第六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尾。《汉书·天文志》,“尾为九子,曰君臣,斥绝,不和。”】


负责重建世界者,和现存的世界生而对立,世界因此特别需要这生命的元素。没有天子,世界便没有充满的力量,便因千篇一律而陷入困顿死寂。没有天子,生命变得无精打采,个人将凝固,作为类的人,完全颓废……于是,不甘沦丧的人们便渴念天子、吁求天子,即渴念、吁求人们阙如的生命元素,以革新生活、重振雄风。

【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天子若真的来到世间,本该欢迎他的人们就会立即反过来对付他。这是因为人们还不认识天子,把来到人间的真神视为尘世生活的一个竞争对手。对立的仇恨化为两种眼光,映出了“废物”与“毒素”这两种截然相反但同遭贬斥的形象!这就是他们欲置天子于死地的理由!为此,他们企图以暴虐的手段对待他们那么渴念吁求过的真神。但命运不会使他们得逞。于是,一场大得仿佛虚空、严肃得尤如祭祀的世界规模的厮杀,在天、地、人三界,全面揭开序幕。】


天之战,世界观念之战;地之战,遗传资源之战;人之战,文化模式之战。

这就是种族。

这就是文明。

这就是人类的宿命。

历史无极。所以,徜徉在时空中的天子必定也要出尔反尔、成之毁之。规矩、法则、方向、命运,对他形同虚设。善恶可以颠倒,人妖可以混淆,阴阳可以错乱,黑白可以滥造──只要带着蓬勃的生机,朝向浩大的目标,仿佛在探索一切宇宙的奥妙,那么,时空循行而无极,一切法一切天都可“以无处之”。

天子太极。所以,“建中建极”的王者之业,一定要以他的遗传资源,作为支点。

他是宗教精神的太极。

他是艺术样式的太极。

他是科学规范的太极。

他是政治事业的太极。

【注:太极而无极,正如历史循行的无极而太极。如此纠葛,正是在他的遗传资源中获得调停,达到若即若离、双即双离的圆融境。无边的明镜,含光不露。太极不是神,但却是神的极点,是万神之神,是疑神的会所。一切神,都从太极分化。历来的宗教只知道崇拜神之象,因为超象的太极早已越过想象的半径。要树立世人对神能神力的绝对观念,必先等待一阵死亡的台风。──这就是无为而无不为,人之有为、必先无我!沥尽心中有关主宰的诸多不洁,消灭生命之源的迷信传统,新的信仰方能登堂,雅乐齐呜。要对主宰观念,发动一场大扫除,标在于,支持新的生长。世界曾是他的大梦,他的梦境将使世界物质化。一条神秘的引子,串联他与世界:若不知晓天子的梦,也就无法理解世界。所以,唯有天子能解开不可解开的世界之结,带来洞彻谜底的一注光……】


──历史就是一个南柯,黄粱就是一个世界!南柯和黄粱的价值就在天子。

【注:他在与世界的对立中,获得深刻的归属感!他喜爱距离,但又与世界对象保持密切的联系,他是远眺的爱好者。他需要敌对的联系,以便得到必要的刺激,这是他作为人子的主要依据。不是投降世俗,而是宇宙代表、人类天子的必要途径。天子的两栖性,若无人性,不能成为人类的天子;若无神性,不能成为宇宙的代表,并凌驾他受命摧毁的现象世界。他的主观之象,构成根本的客体,是一切现象的根源。他的心是世界之灯,外物不能充塞,他自行决策普照的规则。与世界的对立,是他的神性。与世界的联系,是他的人性。在人性作用下,他区别一切,成为不可重复者。在神性作用下,他混同宇宙,成为普遍的。】


箕宿

 有各种各样的天子(八四章)

【箕宿,二十八宿之第七宿,其象为东方苍龙的后尾。《汉书·天文志》:“箕为敖客,后妃之府,曰口舌。”】


有各种各样的天子,但一切天子在根本上都是“革命的星辰”。他的伟业,是化干戈为鼎足,化鼎足为干戈。万物皆流,所以一切天子在根本上又都是功能近似的。作为革命的灵魂,他必在适当的时机遏煞革命:拒绝把手段变为目的,拒绝把暂时的牺牲变为永久的供奉。作为元宰与象征,他又是革命本身──他呼吸,革命爆发;他屏息,革命终止:仿佛古代的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

【注:一个完整的天子,把发动革命与扑灭革命、进行扩张与中断扩张,集于一身,在无所不用其极的同时,止于至善。他给千秋万代的历史打上自己的烙印,以天庭的力量扭转地府的朝向,用充沛的元气确立新的方位、开辟新的轨道。他拒绝乱党的思想,他看穿“不断革命”、“继续革命”的口号,只是极端利己主义者企图乱中夺权、趁火打劫、霸占民产、淫人妻女的招魂幡。】


天子的趋避,以自然的脉息为归。而他的身体,即是一座生生不已的脉息场。这自然之子的主权,赤子之心的新奇,化合人心,何须伴随“思想斗争”的血腥。他消弭思想战争,达到人格沟通、天人交流。天子的来临,宣告“以思想为武器的时代”之结束。布施者与受施者之间的一以贯之,成为主流;对等的斗争,让位给主权的同化。

什么是“主权”?

“天子的人格”就是主权。因为他的人格乃是他之外的人类,不可能拥有的生命要质。主权!只有主权才能解开一切思想纷扰、平息一切思想斗争。天子的太平斧救苦救难,劈开燎原赤火,断绝地狱之门。这不是枪杆子,不是标语、口号、小册子;这是他的身体所发布的“宇宙意志”。他的主权空灵无物,深静如渊,除了自然脉息,无物滞留,对人类的催眠针砭,无异于至上的天意启迪。

【注:世界对他充满污染,视觉污染,听觉污染,嗅觉、味觉、触觉以及一切知觉的污染……甚至伤害了他的直觉,而这直觉是他成其伟业的最大推助!结果,旧世界的过滤者和净化器,被他自己所促成的新世界给遗忘了。那卑污的染缸、臭气薰天的排泄槽,埋葬了他的天生丽质?在这牺牲中,天庭的中和实现了:天子不是世界的主人,而是世界的创造者。这注定了他在世俗观瞻下的不幸。主人的地位无疑会败坏圣,惟有功成弗居的创造,才能使得神的光环不受遮蔽。垂诸持久的,必非炫耀人世的,他的“不幸”故事,拥有创世的无量功德。】


伟大报应者,撕裂已故世界的规则。他制定周期,促成地震,导致道的死亡、道的再生。而报应的第一步,就是现存社会价值观念的完全崩溃……他给世界留下最深刻的创伤,像印象派大师;作为千年的复仇者(或是“复爱者”),发出奇迹的预言。他身上兑现一切荒诞和不可思议的演变,把他推上历史的巅极。他的公正不阿,就是远离一切利益集团的纷争,他不是代表人民而代表宇宙来施行报应,所以,这尊复仇复爱之神即便凶神恶煞也在脸上透出慈祥,而吉祥如意的时刻,却是他怒气的鸣响。

“真正的天子,是世界的灾变,他的一生,是一连串惊人的世界解体进程。”

【注:“世界”是什么?是人们感知和谈论的“现存的一切”。人们即使在谈历史世界时,实际上也是在谈现存的一切。现存的,成了人的唯一尺度和唯一偶像。人们仅仅生活在“当下”:以往的世界死了,以后的世界还不曾诞生。……

然而上述的世界观是不可能逃避世界的污染的。但在人的天性中,毕竟还有反抗污染的净化本能:不是谄媚世俗的统治者,不是景仰权势,而是对“世界灾星”的衷心祈祷。“唯恐天下不乱”,发动了历史伸展自如的模式。祈祷世界灾星得更快,祈祷世界灾星来得更猛,就断裂了圣殿的幔子,揭开了伟大变革的序幕。】


一颗庞大的慧星,就要横扫我们生存的世界了!他的扫帚,将首先落在地球上文化灰尘最雄厚的地方(如中国、两河流域、埃及等等古代文明地带)!──让兴奋的颤栗注视他的光临!让普遍的不安伴随更多的欣喜!当他悄无声息地爆炸时,请不要惊惧,这是“天命的物质化”!爱他的人,将得到心灵的宁静、无上的安慰。恨他的人,将在他的空袭下肝脑涂地。

他的话,不由舌头传播,而由事变转达──“这个世界是罪恶的,因为它竟然崇拜暴力;这个世界是腐朽的,因为我的意志正在碾碎它。”

【注:世界的罪恶与腐败,不是通过道德学者的经卷展示的,而是从天子的行为得到论断。调和与妥协,在逻辑上是可能的、而且不失为有趣的智力游戏,但却不破他的使命所包括。他在历史的转折关头来到世间,他面对被处死刑的种族、文明──手执未来世界的底片,抹掉千秋万代的涂鸦。这种无可匹敌的命运,授权他击毁他意欲击毁的一切,如果他愿意,宇宙的意志也必愿意。他的大开杀戒,就是扫荡罪恶;他的背弃祖训,就是创建文明。他凌辱权贵、践踏神明,是在振奋种族的神经。】


他与整个世界的对抗,激起了巨大的爱。阴阳男女正是在类似的厮扭中,产生了强烈的羡慕。他把自己的精液,射入世界的腑脏,宛如把净化器,置入一个污水缸。于是,奇迹发生──水与垢,两相离;世界的无序消失,生命的分化重新开始;他的种子交配垂死的世界,生出新的众神、新的星空、新的海洋和新的大地、新的城市……

【注:啊,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勾联者!你不知疲倦,不知老之将至,虽然不知衰歇的厄运也将临到你的头上……你以强健的风貌、年轻的心思、骄傲的自在,永远行进不息地运动!你没有“生活的目的”,尽管你毕生奋斗,却无法感到由衷的餍足。】


井宿

 “天命”的一个定义(八五章)

【井宿,二十八宿之第八宿,其象为南方朱雀的冠。《汉书·天文志》:“东井为水事。火入亡,一星居其左右,天子且以火为败。”】


“天命”的一个定义不失为“文化的精魂”。所以,一种文化的兴起,必基于某个天命。一种文化毁灭,必失去一个天命。从知识系统看,其天命基础或为种族生物上的,或为文明创造上的,或为地缘政治上的,或为国际关系上的,无此基础,文化将成沐猴而冠的模仿、先天不足的海市蜃楼,难以化育文化的结构。正因为如此,天命所归者,必不能仅仅依据外在的强制性暴力,登上历史的金顶,接受众山的朝贺。

【注:所谓“暴行”,是以人为的力量打断自然的过程(如杀死一个健康的人或破坏一种还在生长的价值)。因此,暴行并不是指“杀死该死的人”或是“用好的意志去摧毁坏的意志”,而是指“倒行逆施”,是以滥用人力去干扰自然为其特征的。反过来,如顺应自然过程,使老有所归,少有所长,即便触犯了日常意义的和平理性非暴力的准则,也断不能称作“暴行”。更深入一层,如果真的没有天子,那么,摧毁旧世界的革命,只是简单的暴行;任何重新整合社会的努力,沦为换汤不换药的暴力结构。但是有了天子,那么,一切必要的暴行将是超级的仁慈。

具体的天命出自需要(有其局限),它以某种定向的、物化的倾向为其外观。作为发育文化结构的果,也作为发育文化结构的因;时过境迁之后,推动旧世界的死亡。

普遍的天命,则与自然同一,是人智中永恒难解的神秘,它是一切具体的天命的源泉(各种文化产生于各自的天命)。普遍的天命是纯粹的,因而是不变的;具体的天命是独特的,随时而易。套用古代语言,有限的天命为“太极”;普遍的天命为“无极”。天子是普遍天命的儿子,却是具体天命的父亲,他酿造文化的精魂,他在自然的过程中。】


一个天人交感的感觉体,必有天人交感的使命,他以生养为务,他以屠戮为始。天,自他而清;地,自他而立;他通晓“唯一的可能性”,他的愿望就是世界的宿命;他的革命不为“满足人民的需要”,因此不是被迫的行为;他的革命是天性的辐射,是自然节奏的冲动。由于命运的妙用,他的革命才披上了“人民的节日”这一戏装(漂亮的外衣),以便巧取豪夺“社会的合法性”。所以,他践踏“为人民服务”的虚伪说教,他来,是“为人民提供新的归宿”……因为人民本是自然所造,不该变作动物庄园里的畜生。

【注:如果人自视为生命世界的冠冕,“人民的意志”就是现代狂欢节的假面具,然而,冠冕并不是基础,假面具也不是本体。佛教式的虚无主义,宣传众生平等的颓废思想。这一颓废思想虽然立足于高远的观察,但却错把文明的冠冕当作了种族的基础,把等同人人、等同人兽、甚至等同生命与无机物的假面哲理,当作自然过程的真相。这种“以假修真”的结果,最后是让假的掩盖了真的,结果宗教骗子横行。】


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定期地归返自然,必便恢复充分的内力;而决不是相反,凭借文明的强制,脱离自然,另立门庭。信徒们!不能持之以恒的假面,应该摘下来。

要使人的文明变得健康,就得摒弃佛教的虚无、西方的原理、俄国的主义,就得拒绝使人成为手段(哪怕是“为了实现文明”这样美好的许诺);而把文明看作是“健全生命”的途径。更进一步,只要坚持人是优于其他的生命的,就难以拒绝承认还有比人更重要的存在(这一存在甚至可能还是人的根源)。对当下的人而言,这种认识就是“天命”(即“文化的精魂”),一旦作用于广漠的人群,就能开出惊天动地的结果。

【注:历史大季的艺术样式,创新人的自然过程。旧的文化精魂破灭,新的文化精魂产生。正是在这生生不息的宇宙开阖中,旧的天子死去,新的天子诞生……天子作为宇宙灵魂流寓四海八荒,易其形态、化其意义,但却不类佛式的空无。突然的事变为他作证,千年的历史化出注解。“改组”、“改造”,不能称其心愿,他要“一切从零开始”。他是暴戾刚强的父亲,也是慈爱温和的母亲(反之亦然);他身兼行刑吏与护育者的双重身份。天子不会被两难之境折毁,相反,这荒诞之子才是危机的克星;他的创新,是对往世的毁灭。】


天子,负荷的不是黄金般的荣名,而是地狱般的罪孽:“所传与我们的,有谁信呢?耶和华的膀臂向谁显露呢?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我们也不尊重他。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被神击打苦待了。哪知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我们都如羊走迷,各人偏行己路。耶和华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他受欺压却自卑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因受欺压和审判他被夺去。至于他同世的人,谁想他受鞭打,从活人之地被剪除,是因我百姓的罪过呢?他虽然未行强暴,口中也没有诡诈,人还使他与恶人同埋。谁知死的时候与财主同葬。耶和华却喜悦将他压伤,使他受痛苦。他献本身为赎罪祭。他必看见后裔,并且延长年日,耶和华所喜悦的事,必在他手中亨通。他必看见自己劳苦的功效,便心满意足。有许多人,因认识我的义仆得称为义。并且他要担当他们的罪孽。所以我要使他与位大的同分,与强盛的均分掳物。因为他将命倾倒,以致于死。他也被列在罪犯之中。他却担当多人的罪,又为罪犯代求。” (《以赛亚书》五十三章)他毫不介意的风度,倒使我们无限伤感!为了一个方向,为了兑现“我行我素”的金言──不惜承受垂死世界的毒汁喷放,以致被定为“天字第一号凶神恶煞”。看!他驾驶世界的全罪恶,向我们绽开微笑。人类的伤心落泪,证明了他的必要性。他视自己的落难,为宇宙的信托;他视自己的罪恶,为责无旁贷的“德充符”。又把恶贯满盈的声名,视为孤明之征。他的微笑,免除了人类的苦涩。

【注:“幸福感”?这是腐蚀性极强的魔怪!对智者,幸福感是发傻的标记;对愚公,幸福感是懒惰的别名。幸福的人,也就是正在发傻和犯懒的人!“知足常乐”不就是对“幸福”和“幸福者”的绝妙讽刺?而那不知满足、不知疲倦的化育天下者,却根本不可能投合大众的“谋幸福的欲望”。所以,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击落救星、粉碎暴君。如果说,天子也能为人民带来幸福的话,那么,仅限于此:击落救星、粉碎暴君。他的催眠力量,从起点极低的平常事,达到终点极高的不平常。至于物欲,天子并无所赐。堕落的道德观,指责天子的“愚民之术”,然而,谁能使不愚的人变愚呢?谁又能使愚人变得不愚呢?上智与下愚,本来就是不移的。】


鬼宿

古代中国的智慧与经验(八六章)

【鬼宿,二十八宿之第九宿,其象为南方朱雀的眼。《汉书·天文志》:“舆鬼,鬼祠事,中白者为质。”《隋书·天文志》:“舆鬼五星,天目也,主视,明察奸谋。……中央为积尸,士死丧祠祀。一曰铁质,主诛斩。”】


古代中国的哲学智慧和医学经验曾经指出:“以毒攻毒”是一种普遍有效的医疗方法。生理医学如此,文化医学亦然。以毒攻毒,实际上也是对“天子与种族、文明的关系的一种通俗表达”。变质种族、代谢文明的“天子因素”,无异攻击种族、文明之毒的一种剧毒,他的到来,是对现存结构的致命一击。

当一个社会中毒,已经导致病入膏育、不可救药时,这天然的解毒剂(天子因素)就沛然而兴,作为对付绝症的一个杀手──用剧毒的解毒以实现超度。

【注:我们知道,是文化的人造性质,给一切文化输入了无孔不入的“死亡因素”。随时间的推移,这致命的姻缘(其表现形态在各类型文化中各不相同),发展成文化的致病原,它的恶性发作导致文明的朽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兴于斯,则灭于斯;靠什么兴起、发光的,因什么而败落、晦暗。精魂的衰颓,与结构的成长定形,几乎同步;精魂的弛废,体现为结构被强化,甚至到了“光辉灿烂”的地步。而当“形”受人崇拜时,“神”就破损了。当“结构”开始箝制精魂,文明就衰落了……】


天子的剧毒源于种族的痛、文明的毒,天子的对症下药是革命,他的剧毒是范例。他的解毒过程不但消解异已的毒,也在过程中淡化自己的毒,达到典范的中和。于是,新的历史类型,在天子脚下开始出现……

【注:(发育文化的)精魂之颓废、破败,其实才是人间最大的灾情。这比造成众多死亡的自然灾害,在杀伤力上要大出许多个数量级。然而,每一个精魂都会步步走完自己的宿命路,连同带来巨大的浪费、徒劳和苦难,君不见历史上比比皆是,文化魂的毁灭,导致文明体的溃灭,和其中居民的族灭。文化魂的毁灭,是死于系统内部的毒素增长;而文化毒素的增长,又是与“文化的结构化的倾向”,一同增长的。最深刻最隐蔽的毒素,实际上还先天地融在文化精魂中,没有它,文化的内驱力就会消失。所以,这并不是可以扫除的文化灰尘,所以,文化毒素的作用是致命的,日益腐蚀机体的每一个神经细胞、每一块骨骼肌肉,通过自我觉的美化,大力发展种族的痛、文明的毒。

如此受到精心培育的文化病毒,不仅不会在任何一种文化系统内绝迹,它还会随同文明的扩张而四处蔓延。所以,彻底消除其威胁的万全良策,根本没有,除非因噎废食,首先歼灭它的宿主即某个文明实体。尤其,所有的文化毒素,是作为对前此文化病毒的抗体,而产生的,都曾为建立新的文化模式所必须。是随着形势的演化,抗体化为抗原,快乐变成负担。旧的抗体变成新的抗原,新的抗原又引起新的抗体,抗原──抗体;抗体──抗原……自身免疫系统永不失灵的文明实体,从未有过。这就是人类过去的实际写照,也是人类未来命运的缩影。一切文化因此不可能保有永久吉祥的色彩,更不可能逃避末日。】


天子对世界的深刻怀疑,良有以也。这夺人眼目、挤人心魄的现象世界,太短暂也太无常了。他对这样一个世界,怀有理所当然的厌恶!这个富丽堂皇的现象世界,太渺小也太琐碎了。结果,他反过来憎恨自己:因为他也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他创造了一片冲漠无名的悲凉!他不愿宽宥自己,不愿把对世界的怜悯,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注:天子拒绝自我美化,拒绝把外物的幻影,投射在自己的生存中。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正是由于文化病毒在堡垒内部的侵蚀破坏,结构性的新陈代谢才有指望。惟有到了结构坍毁之际,人们的事后聪明才开始悟出,潜在的毒素已经不可收拾,夜鸣的宝剑就要发作!自然的仁慈,使人类眼目见果而不见因,为的是让多数人听从短视的指引。天意从不按“人民的意愿”而行,相反,人民乃是“命运的傀儡”。唯有顺着文化毒素、文化驱力开辟的时间隧道,才能在尽头看到天子的光:人造的世界、腐败的系统,为之洞穿。“毒”,终于成为替天行道的先驱。】


天子,文化的解毒者,在行迹上,往往因此弘扬文化的毒,推波助澜新的代谢,厉兵秣马新的征服。他完成种族与文明的突变,并在突变中创造了世界。他带来的至福,不是“现代人的期盼”,而是“现代人不敢想象的幸福”,是回避不了的宿命。现代人的匮乏,未来的人将不再感到,所以,负责超度人民的天子,是不能使嗷嗷待哺的被宠坏了的孩子们马上满意的。孩子们的问题,是需要运用心理意义的解决。“未来的幸福”之可靠,恰恰在于它是孩子们完全不知道的。未来之事,是未来的历史要镂刻在成人的心灵上的。

【注:人,为什么常常是命运的玩偶?人对天的希望,常与天意悖反:天意不按人欲之轨运行,正如天理并不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天子怎能满足“人人的欲望”(常常是注定命中没有的东西)而把自然的号令(常常是令人敬畏但注定要来的东西)置诸不顾?只有那些傲气犹盛的人们,才有力量视命运为幸福,视命运带来的一切风暴等于平安。这是“处境和期盼之间的最大平衡”!

无休止的圆周,给人类带来反复的折磨,却并不能使人一劳永逸地走出文明的隧道,面向天然的原野。是的,许多文化形态是应付灾难的需要,而被创造发明,但哪一种文化也不能满足人欲。除非,是“为人欲创造了一种暂时的麻醉剂”。这时,“人类的卓绝努力”作为天子的回响,而“实现神助”。但在这历史巅峰的之后,文化毒素的解毒者,却被欲海的世界称作“头号的毒枭”。自然与文明之间、环境与种族之间的中和者天子,被诬为“历史悲剧的炮制者”。这仅仅因为,他无法断绝文化毒素的转世轮回,但却以自己的生命,担保文化代谢的不可逆,以此保持社会的生态平衡。于是,一代代文化的死刑宣判书,由他签署……】


“他献本身为赎罪祭。”(《以赛亚书》)他以超常的意态,干掉精魂的失效所淤积的危机。他的干劲顺应天力,拒绝自诩“回天之力”。他不以内部的种族革命战胜外来的灭种危险,也不以内部的文明颠覆战胜外来的文明挑战。他蔑视人数之多寡,也不以惰性的强度衡量真理。他安慰“人民的希望”这虚无的依归,但并不点破这依归除了纸面意义外,仅仅等于零。

【注:政治结构、社会结构、文化结构乃至种族结构等等,是天子主权的残骸、余烬;对他来说,这些结构无异于坟墓,只是往日光荣的纪念碑。对于人民,结构仿佛蜂窝,是安身立命之所在。但是,】


超象者却不为结构的胜利而微笑,正如不为结构的失败而苦恼。他甚至可以视毁灭为福,一如他祝贺诞生。“一切形式的反抗者”不能成为形式的囚徒,所以冲决天罗地网,成为他莫大的爱好。一锤定音的剧变,乃是天子播种的变天。

【注:在生命的世界里,新物种的始祖起初并不起眼,甚至渺小、卑贱,但他指向未来,启示生命史的趋势。他和新文明的始祖一样,乘着不加预警的气候突袭而来,许多“条件”促使他的革命迫近,但他的命运毕竟是个体化的、无法冒名顶替的。他推翻一切基于常规的理论预测。世界在他面前,呈现为巨大的问号。一切都不确定、有待厘清,人类目为客观规律的层垒假设,受到他的无情拷问;人类熟视无睹的陌生事物,得到他精心的护育。】


在天子面前,“人民”作为一个实体,并不存在!

“人民的希望”,于是成为飘浮不定、不知所措的代词。

谁能巧用天力在人心惶惶的地方,提供最后的解决,就可以证明他的主权。他的来临充满前兆,没有天命的呼吁,没有激发这呼吁的种族病态,他的圣光是无从发作的。

【注:消解者的生存是一种冒险!自然的体现者并不是自然本身,自然过程的文明化并非“不以人作为代价”!后人只见他出神入化,却忘了这胆大包天的反动,曾经为他赢得举世滔滔的攻击。】


他隐居在世界飓风的中心,他指责冒充神圣的流行病,并以“否决”作为内心的最高判决。他是“现在时态的否定者”,他的肯定永远针对进行时态和未来时态而发!他的功德,使实在的成为虚空的,使虚空的成为实在的,在这万化无常的进程中,天子肯定虚无也肯定实在。

【注:意大利人马济尼错误地说:“国家像人一样有生有死,但其文化永远存在……”因为意大利历史在欧洲的港湾里算是长的,但其实还是太短了。但我们却从天子身上看到,文化也像人与国家一样溘然长逝,留下的不过是象征性的灰烬!当文化结构内的自生毒素,膨胀过了临界线,使它的宿主失却自身机能并丧失内外平衡,结构的崩溃将推动新的文化精魂诞生。这时,天子就在这历史变局的严峻关头,溅落凡尘。他使世界痉挛。世界在垂死的希望和极乐的痉挛中,开始突变。】


柳宿

 天下,天子的负累与寇仇(八七章)

 【柳宿,二十八宿之第十宿,其象为南方朱雀的嘴。《汉书·天文志》:“柳为乌喙,主木草。”】


天下,你是天子的负累与寇仇,又是他一切活动之所归……这是两个半圆的整合。天下,你是天子的草木,你奉天子为万象所归的旋风。奇异、矛盾,不可获解的玄秘,集于一身。开启这宝藏的金钥匙在哪里?

──在于他永远的拒绝,在于他不断的接纳。他的拒绝与接纳,使世界成为负累与寇仇。

他的拒绝,使既定的一切动摇,使他的拒绝本身重新被自己所拒绝,再使否定的重新成为肯定的……你能说这反复无常吗?这正如个人,饥饿了就想吃东西,吃饱了就不再想吃了。你能说这反复无常吗?在人的历史中,每隔一定的周期,本来以抗拒自然过程而自豪的文明体系,就得让自然过程再给支配一次,人称这种支配为“社会的衰落”、“文明的解体”等等……仿佛是在说,文明都有其局限,当它落人自己挖下的陷阱时,只有依靠“自然解决”来恢复元气,地轴逆转,大地陆沉,熔岩勃发,冰川倾泻,于是,“一切从〇开始”。

【注:“圣人无常心。”(《老子·四十九章》)古代的智者这样说。因为,天道无常。好的文化,是以自然的乳汁哺育的,它以无所不在的压力,杜绝无益的放任,给生命力留下合宜的孔道……在它的乳汁中,没有甜蜜、芳醇,但有丰富的蛋白和水。如果“天子酶”也终要变质,那也是由于他对世界的意义,他与种族、文明之间的关系,已经改变;如果说“天子酶”也可能淡化,那也是由于自然的生长使之弥漫于广大的时空,使之鲜为人知。他的毁灭功能永远先于他的再生功能,所以他不会成为反动的堡垒!

最深刻地顺从自然──尽管他强大的动力使人误以为他改变了自然。例如,当他像改良土壤的电流通过盐矿地那样穿透了种族的顽固、文明的硬壳,生出嫩绿的毒刺……这时,请不要误以为出现了奇迹,不,他不过是以人的力量克服了人的力量,从而恢复了自然的过程。这位善于操纵的精灵,利用人们的慕古之情催发新生。包治百病的药从未有过,但“天子酶”则提高体能,无副作用,他把外在的救治,一变为内在的化育,再变为外在的杀害:杀害成了最高的仁爱。创造这种文化的人,并不是一只漫无目标的风筝,他不为自由而舍弃一切,他也不同意被人牵着,所以,为他的漫游,他制订自己的目标。驱动他的,是无名风,一股通向未来的信风。这风,有时狂怒不已,像摧毁一切的台风,有时温情脉脉,像抚爱一切的和风,有时处于两端之间,仿佛具有人格的诗意……仿佛是诚,诚与信,内与外,协调无间。】


神奇的信风,鼓舞衰老的世界,使未知的境界既是一种恐怖,也是一种吸引,仿佛印度教的火葬堆,既是生命的结束,也是生命的开始,死为生,创造了前提。所以,他只受内在节律的支配,他自我控制如同控制世界,而自我控制的极致,则是自我放任的同义语:“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受到赞美的日新其德,就是内在节律的自我调息。他收取各类宇宙消息,按自身的盈虚发出启示,完成世界的整合与更新。──这就是他的革命。在这自然而然的非程序的程序中,他在结束使命的同时,深深回顾那丰盈于世界的自我;他的基因具有强大的化合力,使空空如也、一片死寂的世界,也变得丰盈。

【注:“天子酶”,保合太和,化及无穷。他以天然的、并非一成不变的,品性注入种族集体,使之变质,他以无常的功能运作文明,使之革命:“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周易·坤卦文言》)因为“合万物而化光”的人际关系,还因为“承天而时行”的天人关系。(《周易·坤卦·六四文言》)

天子的酶,祛除百病、化育万物,并非返老还童的壮志、起死回生的奇迹,“回天之力”非其所愿──他的任务,是“淈其泥而扬其波”,“哺其糟而歠其酾”!又焉能像屈原那样,想要一个腐朽的王朝重返青春?不是缓阻或逆转死刑的治疗,而是催促自然过程的顺利!生、老、病、死,不是为了挽救死者,而是为了成全新人。他是现代医疗“治死”精神的反对者。】


现代技术通过强迫规范,以非人的性质终于肢解了人;它诱使人们迎合利润挂帅的趋向,从而把各色人等,逐步纳入了一个个死不了的囚笼。集团成了恶魔或上帝,成为祀拜和献身的对象,不同种群之间的人,势同水火。绝对对立使人疲累,斗争促进了技术的悖论,从而迎来了相对主义的时代,为全球文明的一体化,铺设了轨道。于是就出现一种可能:生物意义的人类,将形成文明意义的“共同天命”。而一个具有全球代表性的天子,就会出现在全球规模的天人感应的共振中。就会出现在全球的天人感应中。

而这全球人类的重整者,显而易见表现为两种形态,一为“药”,一为“桥”。作为药,融化自己以克服危机,超度传统规模的本土集团、主权国家;作为桥,立足全球规模的融合集团、中央国度,因此,桥比药,更迫切。他的共时性,将战胜爱乡土的历时性,形成地球文明的心脏。他撕毁既定的分界,他剁碎现成的构架,他分泌新型的酶体,他召集纷纭散漫的力量。桥的功能比药的成效,更为广阔,在超渡文明的同时,能掀起生态的革命者,唯有酶。所谓生物进化,不就是酶与基因的革命吗?而生命进化的层次,正是天子导入的神奇酵母。这不是局部的修补、调整、维持、改善,也不是“来一次复杂的大手术”;而是由内而外、由圣而王的革命──不是变形、而是易质!他是天子带给种族和文明的消息。通过品类繁多、结构复杂的分子,发布神明的消息。

【注:世界上没有比“消息”更容易激起革命的了,所以,欲扑灭革命,必先扼杀消息;宇宙中,没有比“光”更容易激起变异的了,所以,欲迎接变异,必先迎接光的注入。关键不在于“质”(物质、对象或曰“人民”),也不在于“行为”、“动机”、“思想”,更不在于“目的感”、“意志力”(前三者是结果,后二者是形式),甚至不在“结构”的王冠和“框架”的特权──这一切都是“臣属”而非“宗主”。天子是一种密码、宇宙消息、“基因”,这命运的指令侵入每一个个体,迫使臣属涌现,让造化按照它的倾向,伸张、收缩,体现为不知疲倦的化育者。】


哪有“普遍的天命”?人所意料、言谈的,无非“集团的天命”而已。那带来普遍天命的人──只是把最庞大的集团天命,扩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的人──未来的人──过去的人,融为一体,生死与共的利害关系,编织崇高的感情。活力集团的前景,指出“全人类的天子”。

生物世界的天子,作为物种的始祖,必非凭空而降,而是沿革了另一种族的锁钥,突变而成新的关键。

他源自的传统种族,已经衰老,无以自新;于是自然的指令就印到这密码的携带者身上,连成新的融合。作为个体的天子,因此消灭;作为种族本能的天子,因此显扬。他的基因是命中注定的讯息,流传世界。

【注:那个带来普遍天命的人,是宇宙的定数,而不是偶然的遭遇、个性的特质。他仿佛是生在一条无穷锁链上的环节,而不是自我夸耀的造势者。作为时空的浑然一体,与易道天演秘密合一,他在物化之前知道趋势,默察天命的微旨:一切现存的都是腐败的,确立不移的偶像瞬息即逝,只有一位无冕之王、无形之神,以我们不知道的消息,组合我们不知道的能量,把将来的强加给现在,他关怀现实,解决难题,裁决、审判,仿佛埃及的奥西里斯神,依据自身的周期复活,带来超巨量的宇宙能力。到这一天,他把现存的、奉若神明的一切,抛入垃圾箱,并在世界末日的滔滔洪水、熊熊烈焰中,净化它们。

现代的国际法典与现代的国际纷争,将在世界执政的手下失去意义,他不是“去解决这些问题”,而是“使这些问题化为乌有”。现代流行的种族危机、文明冲突,在他的统合下不斩自绝。这要比亚历山大一剑斩断解不开的死结,更富于自然而然的原创性。】


星宿

 文化是什么?(八八章)

【星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一宿,其象为南方朱崔的颈与心。《汉书·天文志》:“七星,颈,为员宫,主急事。”】


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创造者脚下的灰尘,正如种族是始祖的蛹体,文明是革命的对象。文化的系统是什么?文化系统不过是创造的精魂在他的航行中偶然凝聚的一点星光。是为救世之弊而发作的一点酶,或是开列的一张处方。没有创造的精魂,不会出现文化;没有理解的精魂,不能改进文化。而精魂就是宇宙乾元的暂时化身,他一旦泯灭,文化就是赘疣、障碍、废墟、垃圾。如果谁对新生活怀抱憧憬,如果谁对新文化拥有热忱,那么,他一定要怀抱精魂、拥有精魂;否则,一切一切的形式终将化为灰尘。精魂既是一切文化系统的“脱氧核糖核酸”,也是一切文化系统的天然媒体。所以,自封的人道主义者不是真的,自封的革命者不是真的,自封的新生活新文化的首创者也不是真的──除非,他拥有那怀抱精魂者必有的慧眼以及不假思索的热情!除非,他为之生,为之死,为之保持那种“最紧张的生存状态”!

【注:生存的机会,是一种巧合。扩张的动力,是一种命运。创造的美意,是一种天意。用拆字先生的观念,“美”是两个“天”颠倒相连,“美”就是“诸天”的隐喻!美的核糖核酸要化合他的蛋白体,基因的模式将孕育活生生的灵魂,他把过时的文化灰尘,作为生长的肥料。如果天子扫荡过时的灰尘,并不是破坏文化,而是文化本身的破落所致。时装附着在精魂上,必须适合文化的季节与气候,否则,即将沦为“文物”。而精魂本身的生灭移位,将使形式或为时装或为文物或为垃圾,将使特定的形式,或流行或冻结或扔掉。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文化的时装终将退化成文化的灰尘,而文化的灰尘又为文化的精魂重新施肥,奠基。这生生灭灭,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自然的循环。不是谁毁灭了某某价值,而是价值本身的陨落。

推其波,助其澜,则为革命。文化的革命不外乎两种形态:一,为文化精魂重换时装;二,若精魂本身业已腐朽,无可药救,则施行手术,割弃病体。前者为“和平改革”,后者为“暴力革命”;二者交相运动,诞生新的精魂、新的形式!和平改革,设承受类似革命的压力,同样遭到现存势力的围歼!而在受到持续的传统压力的方面,甚至大于暴力的革命:它遭受“体制内的诅咒”,忍受“背后刺来的一刀”。】


命运加给世界的灾厄和烈火,是由世界本身招致的,但却通过特殊的手来执行:把“类人”(作为类的人)驱入绝境,置之死地,或生或灭,随他自己去吧。这就叫做“替天行道”。然而这一切灾祸,并不是由于那身为天子者的意志,他不过是为众星之图,充当解说者罢了。他折射自性的太阳,临照人间的幽闭;他掳获命运的恩宠,赏赐受虐的弃子。他不顾及世人的印象与感受,捐献自己的形式与面目,不是短视的奴隶,不是自恋的稚子:世界的总和只是他的人类物质所构成的环境,不论这如何冲折他的智慧海,如波澜的险阻、语言的纠葛、欲望的冲突、若烟云过眼。

【注:群体的多重劣根,兴风作浪,欲行大道者,逃避明暗的变幻、五彩的煎熬、山的攻讦、海的诬蔑,谈何容易?他的伟大程度与他遭到诽谤的程度,经常形成正比,他不是静的楷模,而是动的范例,他的生存状态,注定要让那些爱好逸乐的人群怨愤填膺,他们把生存环境的失落,归罪于大道,像蚂蚁一样不见远景,只知食物……甚至,他们在最抽象意义上的承认天子、颂扬天子、崇拜天子,也是出于内心的恶念:企图以远交近攻,来残害当代的天子──这就是,聚类群居的人类本性!】


天子看破了红尘的妖魔。

──生活是红尘,艺术也是红尘!声色犬马是红尘,宗教秘仪也是红尘!妖艳妇人固是红尘,纯粹理性也是红尘!且是更为凶残的红尘。他不因红尘而沮丧,他不因红尘而幻灭。他以红尘作成奋发有为之事,他赐红尘以永恒的安息。举世的毁谤、风雨的怨毒,反倒成了他据以起飞的核子反应堆──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翅翼般的生长力量,不是国家利益、阶级地位等二十世纪热门货,不是“种族领域的遗传”、“文明门下的民族”等二十一世纪的冷冻食品;它的翅翼,不是高卢公鸡的故步自封,而是中国鲲鹏的进取新境。国家、阶级这些热门货所代表的,是人间物欲的争夺。昨日的人们拜倒在国家的祭坛下,一如今日的人们拜倒在科学的石榴裙下。昨日的国家、今日的科技,是肉欲世界的霸主;人们匍匐在阶级的刀锤下,因为阶级已成为伪装私利的借口!口号隐瞒了血腥,使人的兽性膨胀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注:国家与阶级的现实,扩大并加固了社会的鸿沟。当国家决定人们今生今世的福祸(而现代人又几乎不信来世)时,也为现代人变幻出新的偶像,爱国主义成了最时髦的宗教……当阶级决定人们在社会中的因缘时(这表现为法治的衰微),阶级立场一举成为最有效的巫术。“人类的经济基础”就这样被决定了,而不是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自从十九世纪的国家、二十世纪的阶级,成了“人格培育的温床”,奸商和妓女以及他们在政界的代表,一天也没有停歇过原地厮斗。而鲲鹏的进取,则是对新境的探险,是一种真正的“私人事业”,它不假公济私,而是以私人活力注入全球公益;不是平面的扩张,而是向纵深的皈依。天子的到来这一事件本身及其来到方式,就包含了未来历史的模型和特征。】


他的到来并不是要“建立”某种文化结构,他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结构,他并非创造或代表某种天庭的精神──他本身就是这种精神,精神的细胞核──历史的细胞质:就是对他的化育功能的真切指代。他的言行肆无忌惮,他的生物特征不可归类;出人意表的举措,并非归宿,亦非起点,而是他带来的全部自然过程所涌起的惊涛。他的精神仿佛隆隆的雷声,在天边轰鸣,又像发自海沟的深部。

他用看不见的,造成看得见的。他用自然的,作成人间的。他的文明,是种族特性的张扬;他的种族,是自然过程的泡沫;只有他的精魂,来自太空,来自星系,不知衰竭,不知其名。

【注:这一天已经成为现实:文化决定了某些民族国家的兴衰沉浮。这一天将很快实现:文化的背景将决定社会集团的政治力量。民族是文化的容器,而国家、阶级却并不构成文化的主子或枢纽的。新的文化观念──意识形态,将超越阶级和国家,整合金融、工业、技术、军力,指导全人类的发展形态。因为迄今为止,意识形态还只是金融、工业、技术、军力的装饰品,是国家与阶级的宣传工具和卖笑胭脂(如一战与二战所示),而不是它们的主人。只有到了那时,全人类的天子鱼跃其渊的那个种族将能理解:文化是命运之神赐给他们的身份标记,这标志会使一个文明或升入天堂、或降入地狱。神以文化的特征向文化的生民实施报应,让他们或升为主人、或沦为奴隶。】


张宿

 唯一的精魂(八九章)

【张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二宿,其象为南方朱崔的胃。《汉书·天文志》:“张,嗉,为厨,主觞容。”】


唯一的精魂,面对那些被商人尊为“文化”的玩物,深恶痛绝。因为他知道:“当你玩弄一物时,它也玩弄了你;正如当你占有一人时,她也占有了你。”他怎能只因玩赏这些物品,便丧尽自己的豪气、泯灭天赐的良心呢?因此,他无从喜欢那些自命为“文化人”的遗老遗少,尽管他承认他们具有肥田粉一样的价值。天子勤勉过人,使他厌恶蠹虫;他不能成为钻空子、讨生活的害虫,宇宙的明镜作成他的心地,他为之而生,也为之而死。文化对于他,是代表宇宙来向俗物的沉沦宣战的,哪能为之乔装粉饰呢?

【注:逼人上升而非诱人下降的文化,拒绝为人民的生活服务;相反,它来,是要剽剥一切活人的低级本能,以便供奉扩张著作的宇宙力量。哪怕在它的尽头,就是大规模的种族灭绝和现有文明的模式解体。它力图实现完全彻底的异化,异化为较人优秀的存在,异化为神。谁能肯定,今日人类的生存状态就是最佳的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尝试更为优化的状态呢?】


他的文化不是寻常的文化,毋宁称之为“反文化”。他的文化伫足独立不倚的准则,有着不同于人的一颗心。这文化的精魂破毁常规,缔造观念与事实的体系,故被“沿着他的轨道前进的人们”追认为真命天子。他的纯粹性,把自体的个性化入总体的系统,取得世界规模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正是据此,世界形成活生生的有机系列。他的作为替这样的系列,提供丰富传神的注解……只有等他死去,有机的系列才化为神奇的传说,或枯燥的逻辑理论。他的核心将触发一个剧烈的社会运动,其效果有如“文化的核裂变”。种族文明的万端形式,人体、性格、生育方式、宗教信仰、政治制度、经济技术……以及今日人们想象不到的一切领域,均将受其辐射、遭其冶炼,宿命的连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反应,不请自来。他的风暴在那“一致到了呆板、僵化到了麻木”的社会中,引起急速的分化。强烈的辐射扰乱既定的基因配置,通过普遍的混乱,释放被压制的力量。通过生存空间的清理,开拓生命的新基地。这是英雄时代对旧文化的蹂躏。它宣布,任何巨大的新生,都要以大量的死亡作为代价,分化的歧异,必须经过黑色的死亡淘汰与红色的血腥优选。少数佼佼者跃登龙门的同时,是以大量的失败与牺牲为依据的。

【注:他爱读宇宙的脉搏通过韩非的手,所录下的《五蠢》,并被其中的诚挚、精粹的见地,深深打动了。他同意,文化蠹虫的涌现,是种族衰颓、病入膏肓的征兆。蠹虫们嘶嘘着,正在蛀蚀文化的金果,并诋毁天子不凝滞于物的生长。蠹虫的营造,使文化变酸、发苦;使种族的营养化为文明的毒素。他知道,为了捍卫生命的珍品,应向蠹虫发起攻击。为了控制虫害,即使击落他们藏身的果子也无可厚非。一颗未被污染的种子,比十颗蛀空变质的果实,更富有价值。】


没有尸骨垫脚,新的道路将满是泥泞,文明的花圃将沦为沼泽。所以,欲创造文化,必先反对文化、清理文明?

种族性格与文明模式的变异,没有主权之光的参与,是不可思议的。缺乏神力的暴动,难以成功。推动变迁的神力,决不仅仅是象征、启示或里程碑。一切激动人心的隐喻必须以实力作为后盾。如,他是命定前来发育万物的,催化世界的本原,排除了或然的主宰,使精神崩溃的人们不得不接受他。于是,他就是民族,他就是国体,他就是家园。历史是他的遗嘱,文雅是他的外套,市井之辈珍视的一切,是他搅起的泡沫。他吃掉顽石,吐出生机。

【注:他之神奇,能为人所不能:他来到,使一切蜕化,尽管外观仅仅依稀,但使刍狗升为天地,天地沦为刍狗;腐朽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腐朽;陌路人成兄弟,兄弟成陌路人:一切一切的转型。

他之为神奇,不在于追认,而是因为许多既定之事,已经颠乱;今人惊恐的前景,给人无上的平安;罪恶变圣洁,圣洁变罪孽。一切意义与价值的转换。】


翼宿

 任何文化系统的神奇大厦(九〇章)

 【翼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三宿,其象为南方朱雀的翼。《汉书·天文志》:“翼为羽翮,主远客。”】


任何文化系统的神奇大厦,实际是立在某位天子的尸骨上!他的遗烬,成为文化夜来香的最丰沃的催化剂。他为整整一大世纪奠基,他开化整整一个世界的野蛮人,他与野蛮的世纪互翼互动,他刷新一切不可能突破的世界纪录,并使满满一座地狱的罪人,无罪开释。对僭越者的敌视,对投诚者的怜悯,对旧统治的复仇厚爱,使他像一个凡人。但他不是凡人。他仅仅是生存在人们中间罢了,所以必须按照人能接受的方式行事。而在宇宙脉息的意义上,他甚至能对动植物发号施令,连众神的世界也俯首称臣。他的能量,不以人间的道里计。新的秩序,容纳他的冲动,有生命的文化,视其谶语为超渡苦海的方舟。这相对的恶是绝对的善,他以恶为相为用,他以善为本为体。这白热化的精灵为自己作证,熔冶神魔,使之归一。仿佛丹炉在烟腾雾漫中,提取世界精英。他分离一切中性之物,他同化一切极点之数,吞日吐月的壮观,被宇宙的无声笑声炸为粉末。他是一,他是一切,他是一与一切的总和。所以,他的反文化实是一种更高的文化。

【注:从闪烁的鼠目看,天子是恶魔。他反抗既定的秩序,反对全体的意志,为的是打破这个反自然的世界对他的自然力量的迫害──这姑且称为“天子的魔性”吧。这魔性在惰性十足的人类物质看来,真是十恶不赦的恶之花。然而从炯炯的虎目来看,这自然力的核心却有屠龙之剑的盛德,洋溢奉天承运的寒光。他并不毁灭秩序,使世界陷于混乱的原始汪洋,他只是肩负新秩序的过渡。】


在天性深处,他潜藏利剑,刺破世代相传的茧缚。他对腐朽的关系网竭尽破坏之能事。所以,只有垂死的腐朽势力,才惧之如恶魔。他的魔性正是他的神性,时辰未到,他自己也并不察觉,更遑论控制或激发?时辰一到,这魔性的发作,将被举世擎为神灯。他若不被目为恶魔,他如果不是怀有一万种白热的魔性,哪会有充足的生气?他拒绝堕落成一个新的统治者,粉墨登场为江湖明星,不能看见他的项背。这位损人而不利己的创造者!──对他者刻薄,更对自己寡恩,只有在这严酷的磨难中,才可以获得充分的赎罪感,一种被宇宙精神彻底征服时分的深深感动。

【注:刻薄寡恩的妙用,在于朝向自然之朴。由于空虚而求助行善的畏怯者,以行善的事迹来宣泄傲慢的利他主义者,何足挂齿。他为善定义,他所行的,皆善;他所爱的,皆美。行善是他的本能;他却无须做个善人。纯洁柔弱的,将被世界之毒吞食殆尽,他却撕破旧善以编织新书。这建立极点的紫微,粉碎了世界的善恶,使之归一。】


世界背弃了他的宿愿。他为世界举行大丧礼。

【注:那厮杀声歇,惊惧的悲啼与得意的狂笑,一起迸发;受伤者的哀吟和胜利者的兽性,构成交响……表明来世也将沉沦。埋葬这令人作呕的一切,是莫大的功德。】


他使大丧礼,变成圆满的整合。所以,他对垂死之物的挽救,是神圣意义的失败;他受世俗之膜拜,正是精神遭受阉割的伊始。他在青史永垂,仿佛被无聊的笔墨吞没……他是宇宙分化的旌旗。在他的生长所带来的撕裂中,将不知道“无辜者”的概念。

【注:他的仁慈体现在世界的葬礼中——这不是尘世意义的悲悼,不是居心叵测的极尽哀荣,不是借题发挥的炫耀排场,而是送往迎来,让该死的死,该生的生。让该死的死,这是最大的仁慈。让该死的死不了,才是残忍。】


他为世界举行的葬礼,继绝世的伊始;他的仪式,被无数的史诗讴歌不辍,成为种族的襁褓、文明的温床。

【注:如果他被新世界遗弃并忘记,请不要为他感伤,历史就是这样,在无情和健忘中此起彼伏,在荒芜的恐怖中,齐唱赞美的诗篇,并把远古的墓地,犁为繁茂的花园!千里冰封的极地,再度移向喧闹的热带雨林。】


轸宿

 要是没有天子之车(九一章)

【轸宿,二十八宿之第十四宿,其象为南方朱雀的尾。《汉书·天文志》:“轸为车,主风。其旁有一小星,曰长沙,星不欲明,明与四星等,若五星入轸中,兵大起。”】


要是没有天子之车──人所理解的“历史”将何以承载?要是没有天子之风──人所理解的“文明”将何以启航?

【注:人所理解的种族是什么?基于种族的价值又是什么?

天子是“生命正在扩张”这一鲜艳事物的图象化。很难设想,要没有天子,生命将如何阐扬?扩张的潜力将何由喷薄?一个不能产生天子的社会,则将很快沦为标本、化石。】


天子的存在表明,他的种族与文明,正在拼力抵抗宇宙的高压,并在抵抗中延伸触须、张扬正义……这世界原是空虚而暗淡的,但天子却以圆满的光明,使之获得生气。这世界原是千篇一律、瞬息即逝的,但有关天子的思想,却揭示“宇宙的变化与宇宙的永恒是同在的”。

【注:历史是什么?传说与废墟而已。

在天子离去的地方,只有传说向神话演变,废墟在血色黄昏中肃立……它们等待新的主人以新的运势卷土重来?注入新活力!而吟着科学符咒的现代考古家们,似乎理解了,可以被称作历史的伟大变迁不过是人格的衍化物!他们梦想凭藉传说(或是符号与文献)和废墟(即他们称为“文物”的遗迹、遗体)去还原故态、复原历史,甚至探索原因!为此,这些学者在所谓科学视野中抹掉宇宙的活力,并把文明史的第一要素──人形的天子,排除在历史研究之外。

这样的历史科学如何探听宇宙编码的延伸秘密?──那探险家,以腐朽生命的咽气为代价,博取新生命的啼哭。听不见啼哭的科学家,如何知道探险家呢?】


天子的本性,不仅被科学揭示,而且被艺术亲近!无休止的反体制活动,成为他探险的象征。任何一种世界规模的体制,都是由天子而起始,并由天子而结束的。

【注:这生命的元素遍于一切集合体,集合体的僵化,是他离弃集合体的证据。当僵化的趋势尚未达到阻塞活力时,无限地寻求异境的天子,只是潜龙,也拒绝飞龙在天,只有当僵化的趋势已经成为集合体的致命威胁时,他才“见龙在田”,开始活跃。“乱世出英雄”。随着危机的加深,他的本性日益显露:“或跃在渊”的博弈狂,像一颗耀眼的新星,探索唯一的可能性,为此,他牺牲现存的一切。他浮于历史的时代,被人称作衰世、乱世、劫运之世。他沉于历史的时代,被人称作治世、盛世、黄金之世。他就如此浮沉于历史,他就如此和世界对立,并在对冲之间调和世界,他在命运的沉沦里“中场休息”。】


依据“以天子为轴心的纪年法”,我们可以把历史断为“前天子的潜龙时代”(春),“天子出行的或跃在渊时代”(夏)、“天子横空的飞龙在天时代”(秋)以及“天子隐退的亢龙时代”(冬)。一切统治,在根本上都是消极的,统治也使天子耗其内力,进入亢龙有悔的阶段。这集合体的灵魂、一切历史的核,是以无所不用其极来达到中庸的──他把本能的冲动与客观需要,凝为一体,他的肆无忌惮,实现了天衣无缝的平衡。但统治的平稳要求,削弱他的动态,迫使他在静态中走向衰落,所以越是临近天子的时代,黎明前的黑暗就越深地笼罩世界。曙光在地平线以下徘徊,但是,死光已经不远,否则,命运怎么会以他的消息,灌注我们的心?

【注:天子横空的时代不同于通常所谓的英雄时代。如,历史学者所断言的英雄时代,往往是某个社会的童年,是文明的襁褓状态;但天子的时代却是位于文明的晚期,是在种族的黄昏中来到的,天子时代先于英雄时代,是对旧框架的总清算。英雄在天子之后出现,沐浴其神奇的辐射。犹如宇宙的射线注入地球的生命,天子的出现,就是释放异常的能量,巨大的震动与撕裂,是海陆空总体诞生的前提。无限的形式,涌现无限的形势,再以无限的趋向,达到无限的速率。

在这空前的解放中,必有许多形式遭到遗弃,但释放妖魔,却是不可避免的历史捷径。劫后的余灰蔓延四野,照耀他的欣慰、愉悦。即使,烈火逼近他的天庭,也不能摇撼他的心。他有力量与信心从事脏活,带着一股自嘲的玩味。既然“兴于斯,灭于斯”是宇宙的冷酷定律,那么,就让它来得更痛快一些!】


值得称奇的,不是天子,倒是天子的时代。为什么天子的时代还不降临?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如能逃避天子时代的报应,那是过于离奇的胡说,而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前天子时代的状态,猜测天子时代的法规,后者的形态,正是依据前者的腐败程度而厘定的──它以极度的冷却,杀死病毒。芸芸众生,将被宿命论沁入默化。

【注:接受天子、崇拜天子,就是跟从一个新的时代:那时,生存竞争的叫嚣,让位给乐天知命的求告。

宿命论一旦被群众接受,必打下世界和平的根基。宿命者不满足支配人群,而要塑造历史的世界;通过化育的功能,他自然获得支配。

──他的支配会失去,但他的化育却不息,永远灌注我们的基因──他的支配会失去,但他的化育却长存;他不是“给历史打上自己的印记”,而是“把历史化为自己的影子”。】


奎宿

 他从信息的迷津中步出(九二章)

【奎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五宿,其象为西方白虚的尾。《汉书·天文志》:“奎曰封(豕希)豨,为沟渎。”】


他从现代信息的迷津中步出,完成新的综合!

古老的病毒被剿灭,现代的鸿沟被敉平。

【注:他的综合,是对迷津的清算,是对迷津的承继──富于生命的承继即是清算;完全彻底的清算即是承继。现代的信息源,既已壅堵无能,那继起者便需要反面的力量,作为马刺,以激发新的生命质量,拿出质量的意志……此刻,受命更新种族、改组文明的圣者,责无旁贷地出来了。

他需要一种极尽高明的战略以为辅佐,需要冷静的谋士和狂热的舵手。若是本性非此,也必须变得如此──不下降到深渊,如何知道深渊并克服深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他的主权发育新的模式,或为传德音的文王,或是执宝剑的武王;或征服种族,或肢解文明,他把一切爱憎,化为文武张弛的韬略。】


他拒不自我娱悦,在自然面前,他的宗教是一个战略,以调适天人关系;但对人间,他的战略升为一种宗教;战略与宗教,在他身上合一。

【注:他使自己成为宇宙战略的实践、新宗教的牺牲。他的信仰,是在保卫战略根基;在倾轧的文明中,如果失去奋进的势头,他的战略势必崩溃;如果丧失创新的勇气,他的意义付诸东流。──这是他给世界的唯一说词。科西嘉怪人波拿巴特说,“天才创造规律。”不错,而奋进者所行的每一步,都是规律的环节,他的规律,就是自己。凡人不解的超逻辑,反贯其间。劈裂混沌的利剑,忽隐忽现;凝重的宇宙阴霾,为之荡然。物的混沌,命的混乱,种的混淆,文明的混杂以及心与意、言与法的混世魔王,尽皆披靡。】


他对混乱挥刀,他对无序施暴,他把残酷与喋血当作文明的初步。谁能闯出平坦的大道,谁能扫除零碎的理想,谁能斩除罪恶的戒律、撕开黑暗的帷幕、抹去爱情的尘土……他就是人间的英主。在揶揄中大笑,用回声支起新颖的结构,这就是鼓舞世界的风:以动为静,以易为恒的神风。

神风利剑,视无边无际的混沌为挚友知音。他是混沌的骄子,又是混沌的杀手,他的圣诞是对混沌的攻克,他的攻克就是成全。他表明,宇宙万物,是在混沌与天子间游戏,仿佛玩具;也是两者的战争,仿佛飞机大炮;是这二者的对话,仿佛千古文章……我们对命运的祈求仅仅是:当神剑终于劈下,请不要反为混沌叫苦,不要哀悼垃圾的消失!

【注:如果没有天子,混乱的状态怎能结束?如果没有天子,滔天的红水怎样消除?如果没有天子,哪里有我们看见的世界、历史、人生?

人一旦作为类,作为类人——马上就罪恶昭彰了,竟不惜抢夺天子的赐予,沉溺于声色犬马,是人的官能满足,是人的生活与幸福。为了面包屑,人们可以向生命之主狂吠不止,并胡说天子的意义仅在提供面包屑,而面包屑的意义仅在受到行尸走肉的舔舐……这胡思乱想是“无产阶级的爱好”,把颠乱奉为主义,猪也是需要快乐的。所以,猪只一旦进入文明的系统,便也需要理论和主义。我们动物庄园的主人,就以其身体力行,证实了这项公理。但头脑尚未昏乱者决不为了猪的增肥,就去颁布一部又一部宪法,大张旗鼓地宣传“猪类生存权保护文件”。

人类像猪一样,最容易犯一个错误,惯于高估自己的能力,夸张自己的重要。所以他们也把人权叫做猪权,并用它来代替主权。结果,被目为“客观真理”的科学,其实仅仅是舆论,是为大多数行尸走肉服务的殡葬行业。这就是多数暴政的循环论证!而天子说,与其要多数的暴政,不如要少数的暴政,因为多数的暴政恰恰是傻瓜的暴政,是低级的暴政。】


各种原教旨主义者皆痛陈科学为新的巫术,而科学与巫术的发展,破坏了它们之前的宗教,从而使世界变得不确定。巫术与科学以它们各自的“术的探索”,给了宗教的“古道”以致命一刀,这把利刃插在各类宗教的脊背上,直到它们脱胎换骨。这凶残的架势,并没有随者人道精神的弥漫而减弱,反因技术文明的张扬而进化。于是,“科学的宗教”也就是“糖精的宗教”(宗教的代用品)开始兴起,传统宗教的死刑,标志确定无疑的文明没落了。糖尿病的恐惧、减肥的科学,杀死了传统宗教的糖的世界观!但是,科学却不能杀死对于甜蜜的渴望,而渴望才是宗教的沃土。这沃土滋生信仰的需要,这沃土创造了迄今为止的各种宗教形式。这沃土位于认识能力的彼岸,而且位于意志能力的彼岸。这沃土不仅生于人的有限性,而且生于人的孤立无援。因此,科学的灯泡,无法照亮这沃土的心脏地带。

【注:现代科学的行刺追杀,最终是助长了一种新的信仰。这信仰是在批判的压力下成长起来的,因此它具有传统宗教不可能具有的免疫力与抗药性。行刺与追杀,不能致它于死,反使它更顽强,难以否证。新的信仰之主,是从传统宗教的尸体上站立起来的。行尸走肉称之为“超级恶魔”,它将成功地抗拒科学的引力,也将有效抵制宗教的诱惑。一切人造的制衡力,皆失效。

就这样,喋血的科学在杀死上帝的同时,却解放了传统的宝塔所镇压的妖怪。这些怪物从此把世界投入了平等川流的变化,形成了万劫不复的洪灾。他们拒绝科学的服务,而把科学作为导师,供奉起来。】


他说,“为了世界的健康,难免牺牲世界的和平。把活力作为祭品的大同世界,最不可取。”

【注:空间与时间的维度,从此更始。也许,他并不通晓有关永恒的全部秘密,但他的作为,绝妙体现了“刹那的永恒”……】


娄宿

 他是“种族的战略”(九三章)

【娄宿,二十八宿之第十六宿,其象为西方白虎的身。《汉书·天文志》:“娄为聚象。”】


全球之光是种族的战略。他是种族的宗教。宗教,即战略的终极形态。对这个命题的理解,不可滞留在所谓“上帝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的语义,而应该是:“对天子的信仰,是我们最坚固的堡垒。”这堡垒,不是上帝这“普遍的客体”,而是天子这“种族的主体”。这堡垒,集合起多少颓废的散兵游勇。

【注:文明与种族的一致性:什么样的种族,创造什么样的文明,什么样的文明,拣选什么样的种族。某个种族或文明之所以这样而不那样,关键的问题在于各种要素的“百分比不同”。天子受命前来改变百分比,他的改变方式,就是“灭族绝种”!作为一种战略,这不仅基于人们的信仰,而基于他的压力。】


他是在种族的险象环生中得到授权的。从这特命全权中,种族的防卫系统诞生了!一切帮助文明转型的非常手段,都称为“解毒剂”。他消解垂死的本能,他孵化新兴气质,他是破坏者,是建设者,还是自然潮汐的体现者,是命运圈回的人格化。种族战略的终极形态,自然之道如此下凡,是为文明寻求出路……

【注:摆脱旧路的惰性,需要激发积压的怨恨,他的酷毒迸发,污染、杀死现存的世界。他使一切既成事实溃烂,然后再净化业已面目全非的本乡本土。】


在搏战之后,他使自己成为多余;他的毒素,化为万物生长的力量。

【注:道德,曾是卫生的,尽管一切道德的系诸各有不同的形式;但它们的功能都可归结为卫护生命。但过度的进化使这心理防疫系统,分化到害生的地步,达到仁义道德吃人的绝境。不过,这矫枉过正往往是晚期现象,是惰性的极致,非道德之罪也。从全过程看,卫生的需要,是压倒一切的道德基础──循此,旧道德废止,新道德树立。天子的卫生,常以反道德的面目显现,消解化育,破坏建设,毁灭创造,同一活泉。他的非道德,就是非常道德,是对道德的再生,其天命的意义,代谢了人事的职能。

道德的本质,种族的战略。因此,它比宗教起源更早也更持久。没有道德的宗教,只是虐待狂与杀人狂的教义,甚至连杀人狂,也是受到某种道德的鼓励或支持的。如果说,道德是战略防御,那么,更新道德的人就是战略的人格化。如果说,道德是日常的应用,那天子则为进化的桥梁。所以,在他抛弃道德的时候,也还需要道德的伪装,这风俗的时装助他进入角色,使侵略者获得正义的支持。

其实,他早已超过了这一阶段……其实,他早已泯灭了这些界限……他不过应时变化,盈溢宇宙的饕餮无底洞。他不必道德、不必信义、不必拘泥众人的观瞻,而以出尔反尔的不意,击破日常的背信弃义……他不为私利这么做。他多行不义,是为促进天下的公义。主权的发光,自然的天理,使他摆脱任何约束。他的公义、主权、天理是公然的主权,不是私下的人欲。他做出的保证也不会被绝对的权力给腐蚀掉。他不声称为任何人“谋幸福”,也不摆出救世的雄姿,所以他终究不可腐蚀。

《书经·大禹谟》的箴言至今仍有预示性:“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违百姓以从己之欲。”否则,《孟子》的“民为重”很可能滑到“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例如,现代的政客们把标价出售号称“竞选”,则是明显的“干誉”,应该受到“违道”的批判。】


胃宿

 道家把自然的原则(九四章)

【胃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七宿,其象为西方白虎的身。《汉书·天文志》:“胃为天仓,其南众星曰廪积。】


道家把自然的原则,应对个人的生活指南,使人在衰世里得其所哉。

天子把自然的法则,用于种族命运的转折关头,以宇宙的力量,补气文明的躯壳。

这样,整个宇宙都成他的仓库,他的资源无穷尽,他的收获跨时节。他一反传统思想的趋势,拒绝宇宙的拟人化,拒绝使宇宙的心凝结为文明的辩护士──他的德音,是文明的再度自然化,使人类还原为健全的形态。

【注:没有不能遗忘的,没有不能放弃的!力的会演,是人与世界、文明与自然,更本相的关系。“凡过去了的,就已经灭亡”。这以后,它们的意义仅系一心。这心是天与人的汇合;这心,赐给一切价值;这心,嘲弄过去犹如嘲弄未来;这心,紧紧抓住脚下的山崖以供攀援……这心,并不意味着,对于生存的否定与蔑视,而是对自然的最深刻的肯定与赞颂!只有这样,他审时度势,无愧于未来的主人。

不以伟大而伟人,不以精神而精明,不以化育而化缘,不以塑造而塑形──孤芳自赏、穷则独善、奄有四海、制胜时间的夸耀,皆是他脚下的泥土、迷乱眼目的浮尘。绝对值,岂能依凭浮生若梦的游漾而分割为“功罪”、“利弊”的类?他的身心,因此具有无限的膨胀系数,足以弥纶阴阳裂变的世界。

己所不欲的事,要施予人,为了一颗超然的心,必须干下各种绝不超然的事──以仿效宇宙的行径。他岂是为了需要去努力工作的人?他岂是工匠?他的超一切理,不为世界的迷狂而发,不以世界的福祉为归。他向客观的偶像宣战,拒绝降低自己到万物的水平。宇宙的精华,不能退化为公众,舆论的工具,怎能做世界的向导?他不泄露真质,即使为了胜利;如果无人领会,他又怎能令人领会呢?】


人们只知道金钱和权力,光明独白对世界似乎多余。他没有必要告诉驴耳,世界定数的全部秘密。“宁被误解,也不要陷于被动”:这便是他的诚意!

他游刃有余的风度,以无言的雄辩说明了这一点。不为自己的英明所淹没,拒绝成为世界劣根性的俘虏,最高仲裁者,任何援救对他都是多余的,他的一切超过人力干预的范围。他对人世相视一笑,无系于心,同时,他却关注荒山之丛,关注人迹罕至的地方。那里的生机,使荒山之丛凝聚着最原始最新鲜的力,在苍茫不觉的浑沌中,跳荡着天真与欢喜──不以夜郎自卑,不以夜郎自大,而以夜郎吸纳新的元气,庆贺自己的秘密诞辰!他不羞涩,没有时间的紧迫感,从容稳固自己的阵脚,蔓延自己的声威。

【注:最珍贵的力量,不在高楼广厦,不在皇室帝宫,不在兵营战场,不在教育机构,更非娱乐的场所、戏子的床榻,工业的设施、电子一条街……最珍贵的力量就在荒原。是荒原,决定历史新潮的消长,筑起不可颠覆的法庭;唯独此地,还有敢于蔑视文明的力量。这表明一切新的活力,最初都表现为野蛮,然后表现为新的信仰,即写照尚未玷污的生存状态;而为已被玷污的生存状态,恢复颠乱了的天平。在浑然无知中建树!他的建树从不受到认可,他把专利留给窃名者,因为他是革命,是威胁,是清洗,是对旧平衡的彻底破坏。】


天子是自然力量的峰值!

【注:宇宙能力的空前凝集、超前显现,他不是亚伯拉罕宗教(犹太教、伊斯兰教)传统下的“地球的主人”(德国──波兰的混血窃名者弗·尼采曾以“反基督教”的方式,把这一教义发挥到极致),而是(中国思想传统中的)“天下的大保衡”(大保衡是殷代的拯救者伊尹,他的作用类似罗马的护民官。请允许我们用“殷代的语言”,来阐扬这一现在晦蔽着的“后现代思想”),是“天下王”,是“九州牧”,是仁慈的征服者。】


这两种有关宇宙主宰的思想,将在历史中发生戏剧性的相遇,并较量。

“万物主人”的失败和“全球保衡”的胜利,是不难逆料的。环境保护的意识,绿色和平运动的兴起,岂不都是“大保衡之仁”的先驱,和对泛滥于二十世纪的“主人暴行”的谴责?只要现代文明的危机在加剧,人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就不该放弃这一较量:孰能执天下之牛耳,以驱牛于新草之甸,诚为大仁大爱者。他为文明解毒,他是宇宙的代表。

他的欲望,就是自然的信号。他的冲动,就是历史的报应。他的征服,就是文明的再生。如非如此,他那不可重复的欲望和冲动,又从何征服世界呢?

天子是自然力量的峰值!让我们为人类保存──这最后一点的宇宙能力吧!

他高贵而深刻,他不知疲倦地为世界洗净疮痍、恢复生机,他将人们逐出业己塌陷的老窝。

【注:一千次的冲动、一万次的忍耐,都为这大能的大能、这诱惑的诱惑而发。当神灵指挥我们写下这些字句的同时,我们知道了,一旦人们领悟了这些王者之言,文明的魔障就被击穿,一个没有污染、没有矫情、没有标准、自相矛盾的活力世界,就会返回。】


昴宿

 自然之化是目的(九五章)


【昴宿,二十八宿之第十八宿,其象为西方白虚的身。《汉书·天文志》:“昴曰旌头,胡星也,为白衣会。”】


当天子运筹帷幄的时候,他的言语令人捉摸不透,但他的发号施令却不含糊……他并不把自己神秘化,所以他特别神秘。对深陷迷信而不可自拔的大众,他是明灯。对着破除明灯的智者,他是明灯后面的无边黑暗──人的弱点成为他点燃神圣的引信。

【注:自然之化是目的,而寻访自然之化者,则为人生的典范。同理,历史的真正目的在于天子;其余的目标不过是历史目的为驱使行尸走肉而借助的激励手段、权宜措施。是天子,赋予这些激励与权宜以持久价值;是天子,把这些无意义的片断凝为巨大祭坛的阶梯。片断的延伸,使总体的达到,成为可能。】


他不为自己而战,他为世界的免于荒芜,而播种。浩荡的王风,以不可遏阻的灵性,驳斥世界的腐朽性。他与世界的对话,是一种谜语:只让可以知道的人意会,不可知道的人只得穿凿。“顿者顿除妄念,悟者悟无所得。”──这就是他赐予(可以领悟神妙的)谛听者们的感受。

他点燃人们的激情,他熄灭人们的热望;他似清水镇服人心,他似彩虹超凡入圣。他以启示的风格施令,以避免人们用日常语言的含义,剽剥天意。他就这样注精于世界的运转,使之润滑,使之受孕;他就这样着手当下的事务,以为历史的凭证。他对世界的征服,使宇宙的精英免遭贪婪的蛀空!反传统,逾规矩,他的亵渎是定数,他的冒犯是生长,他的忧郁照亮人心的晦暗。

【注:他拒绝取法于民,他愿意效法于天:天在生养万物的同时也毁灭万物。他的善行及拯救,也伴随着骇人听闻的清洗。为此,他承担“绝对自由”的责任(而不是权利),向人世的樊篱宣战:“陈规必须破除、戒律必须粉碎。”他以绝对的授权,为天下,恢复自行调节的能力。他的绝对自由,是作为“天意的绝对工具”的自由;他的绝对权力,是作为“自然的绝对代表”的权力。他获得绝对自由和绝对授权的时刻,历史之幕就重新开启:千年的坚冰融解,春潮涌起。共存使他耻辱,非权宜的和平共处,是对他致命的毒害。与世界同化,和被世界扼杀,是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方式不同,其归则一:同化是以“去”为形式的毁灭,扼杀是以“来”为形式的毁灭──不承认他的权力,就是茫然于天下的命运,注定要被淘汰。拒绝绝对授权的生灵,无异证明自己不再适于生存,气数将尽的处境,使拒绝绝对授权的生灵,死于“新种族、新文明受孕时刻的巨大冲击波”。

天子的冲击波鄙视那些号称“放诸四海而皆准、垂诸万世而无穷”的原则。他的不朽,在于天的冲击力,即,其主权。此刻,最激烈的分化形式(一个最精彩的反抗),是历史的“当下昭示者”──他虽生于此刻,却是绵延无穷。因为他来自他所表象的那个永恒,是不朽的,他只是代表命运发言罢了。】


他代表底牌行动。他代表实在支配。他以自己身上自然资源──导引生民于绵延不息的坦途。

【注:天命遗弃的垃圾说他是“封建主义的”,谢谢!这“胡说”(胡人之说、西方的真理,五胡乱华的胡人学说)的来历,太有象征性了。胡,西域也;胡说,“西方(俄国)传来的真理”是也。

而中央国度的天子,其存在已经表明,精一,是自然力的胜利,是自然资源对社会结构的更新。所以,负有天命者,不去寻求统治,也不满足于做一位创造者,他是一个自然力的极为雄辩的展现。

统治者的强求一律,创造者的一意孤行,都使天子莞尔一笑。我们的天子是短暂的,他不寻求倭王号称的的千年一系,他也不追觅教主所创造的名垂青史。因为他就是万世,因为他就是青史,所以,他的创造是赐福、他的统治是化合,他是宇宙命运的催化剂,而不是个人专政的铁枷锁。他的沟通是社会的青春期,这当然只能是“短暂的”,“像摧毁地球的流星一样瞬息即逝”。

感谢命运,“创造”这随时待命的无形箭,准备好了,射向宇宙的深处……地球生命的新世纪,突然降临。】


毕宿

 他是无忌的暴殄天物者(九六章)

【毕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九宿,其象为西方白虎的身。《汉书·天文志》:“毕曰罕车,为边兵,主弋猎。其大星旁小星为附耳,附耳摇动,有谗乱臣在侧。”】


他是无忌的暴殄天物者,但总能奇迹般地免受报应,因为自然之运站在他一边。一切造化皆由于他的暴殄,他极端的爱,而得诞生。这万物资始的世界之本,显像为暴殄的行为,是他内在循行必定经历的环节。他的循行令人寒心,他的日课使人晕眩。他对神经衰弱者是劫难,但世界的更新换代却不可缺此。万物出于斯,毁于斯,万物在他身上,完成自己的循环。

【注:哪怕,这将造成无数人间的惨剧:多少家庭因之破裂、多少情侣因之分离,多少青年的死亡,多少美之沦丧……生与死的交汇,成与毁的机枢,尽在于此。

黑色的命运,以他为发动机。他的灵机,预示世界绝命:一个世界,只能产生一个天子,一个天子必定笼罩一个世界,他与世界,互为表里。】


社会把他逼人绝境的时刻,他也把社会推上了坠毁前夕的峭壁之颠:他与社会就在没有观众的悬崖上,殊死搏斗。没有中立的观众看见这血腥的凶残、撕裂的恐怖。因为一切作为类的人,都与天子对立,作为类的人们实际上不是个体,只是社会的细胞,并且是一些经常自残的细胞,人们以自残为独立!只有在战斗中,社会的细胞纷纷落羽,以各不相同的途径,汇归天子,成其助力,为其仆从──作为类的人,获得了持久的意义!命运女神以冷酷的微笑注视这一场宿命的战事,她观察,而且裁判。然而,此神是在人的视界之外!是她给胜者戴上王冠,给败者套上枷锁:精神的、道义的以及一切符号和事实的枷锁……其实,这哪是什么事后的裁判,这是一个预谋的、布置陷阱的狡计:一个以他者的送命来实现其自我欣赏的残忍魔王?

【注:只有天子不畏这雌性的魔王?他迫使命运结为盟友。这就是“天子”名号的本意:打破一切常规。

一切已经固定的东西,一切丧失弹性的存在,一切只能如此的习俗,都是他的敌人。哪怕,这是由以往的天子提供的。因为天子之间的命运,虽然一脉相承,但在形态上却互相克服、超越。天子逝去,如若重新投生,也一定会成为其往世不可调和的敌人!

若不如此,他又何必再生?

若不如此,他的真命又在哪里?

冷酷生硬的定律说,“有生皆有死,有盛必有衰。”短暂的存在,还能残存什么意义?除非在弥留之际,扩散宇宙的气质!最深的苦难之渊,是他的故乡!所以,他的潜能丰盈,屡征弗庭。孤明之星是对深渊状态的克服,且高出地表、凌越山峰。】


不论他出现在哪里,不论以哪一个种族与文明的形式降临,功能总是殊途同归──世界性的风暴为其助威,全球性的混乱作其注解,自然的论证为其所言所行的一切,划上句号。一座宁静的海洋,是无法涌出千珍万异的,所以,欲发现珍异,必先发起攻击。千珍万异的深渊,是最难受到搅扰、掀起波涛的。神谕的汪洋并不总是惊涛裂岸的,屑小的刺激岂能随便激起?只有当天子的劫数袭来,使这五色海开花,那时,一切蕴藏的珍异突然喷涌,拔山盖世的热忱萌动,内在的节律,成为外物的契机。

【注:宏图越大,阻力越强;阻力越强,宏图越甚:但这严肃的游戏、高尚的博弈,又何尝不使他的天性获得终极的安慰。放弃天性,可以避免社会的迫害,因为他的天性使社会濒临死亡。但中止创新,无异中止了生命的乐趣;断绝博弈,无异断绝了生命的信义。他既不放弃天性,也不愿中止乐趣、断绝信义。那么,除去毁灭、制服、苛责,没有别的选择。为此,他冒巨大的风险,被惰性破碎。只有挑战,带来新鲜的一切。

他的暴行,是出自另一条轨道的需要。不是生理需要,不是心理需要,而是抵补世界的空虚。他根据“凡是存在的,就即将灭亡”的信义,达到更高更深的循环。“既然它不可遏阻地逝去,就该让它死得更隆重、更有纪念性。”──宇宙的独行者如此说。惟有身负天命者,方能行此大绝险之地而安然无恙。】


他何以有时悲哀?不是由于内疚,而是感到生命的耗散,如果他渴望停下来休息,衰落的降临,使他搁置宏图,自我宽慰。但他知道,“原谅自己”意味着死神的逼近!那时他的余泽日薄,他的哀思日烈。种族由于他重获生机,但他却要离去,把一场新的和平遗赠天下,一个新的腐朽过程,随着他的离去而渐始风行──新一代的选帝侯在喘息、备感抑郁,开始酝酿,反叛权势:极目寻求新一轮的命运。

【注:天子没有来,无人知道天子是谁。一切准备听从天音的人们,放眼体察,谁能反对社会的权威,克服自身的人欲倾向──那就是上苍眷顾的选帝侯。今天的孤独者,明日的天命属于他。反权威者,基于鼓荡不息的元气,向偶像发起攻击。站在巍峨的偶像面前,他外无惧色,内无自卑。击溃偶像的勇士,“命定要成就大业。”他的定数,淘炼一切潜能;不甘毁灭,放任定数。反权威者,不因权威而却步,他为每个人创造机会,他让每艘船获得港口。因缘之种,结出报应之果,岂能率先萎缩?现存的权威,无不腐败,他岂能为之而牺牲未来的能力?任何货色与人,一旦沦为权威并以权威自居,就滑入了腐朽的旧轨。】


权威生,圣德死,剩下一个飘零暗淡的空壳。天子不愿生命在任何角落中滞留,为了这个缘故,也仅仅为了这个缘故,天子反对一切权威!他所需要的,是嘲弄一切权威,并使偶像倒地。“社会的承认”,不过是精英之士的内力衰退后,与社会之间的“妥协产物”。──“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二章)只有反对权威的权威,得以避免腐朽。

【注:为什么人一走红,就变得眼神空虚?为什么置于尊位的人,就会像是膘肥体壮的动物?为什么权威人士常常胡说八道、信口雌黄?因为一切世俗的权威,都把人引向腐败,把自欺欺人等于真理,以人宠自宠来证明无耻,以木雕的偶像,顶替生命的尊严。从那天起,或在那之前很久,社会的宠儿们就大腹便便甚至僵死了。这些表面美丽的尤物,向贱民喷射他们的毒液,反把这叫做“德育”。其实,这恰恰是“杀害德性的教育”!对此,天子将是暴殄权威的一面旗帜,他反对万民的屈从一如反对权威的压迫,无人能干扰他视野的清晰。除非他天年将尽,这株永远拒绝停止生长的树,视权威倾向,为淘汰的机制。他的德,拒绝妥协,冲破万千壁垒,扎根于无碍之境。

他说,“宁过分强暴而不要过分柔弱!宁过分鲁莽而不要过分犹豫!宁可让人低声诅咒一千句该死,也不要被人轻蔑地斜上一眼。与其遭人同情扶助有如乞丐,不如令人惊诧震悚有如魔王。”】


觜宿

 号称卫生的腐败道德(九七章)

【觜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宿,其象为西方白虎的头。《汉书·天文志》:“小三星隅置,曰觜觽(解绳结的骨制锥),为虎首,主葆旅事。”】


他把绝望之源,化为再生之舟。他的再生是自然的预演。在这世界触须的扩张中,他展示未来,洞彻宇宙景观……种族与文明摆脱颓势,生命的感觉世界淹没了虚无,今日的人们所珍视的一切,都将露出垃圾的本相……他拒绝承认,垃圾场真是“万物的归宿”、“精英的故里”。不。他像火焰在众薪上流过,他使众薪摆脱垃圾的厄运。他的火焰,是新一代的核心。风中的灰尘、水下的淤泥,也都不由自主地顺从他。乱世洪水、文化泥浆,终于平息。

【注:号称卫生而实极腐败的道德,逼得不愿死于卫生的天子起而反抗,于是,从反对卫生的天子中,从他的超理运行中,护卫人生的新原则,产生了。他的杀虫是生生的前奏;他进入生生。这时,以卫生而杀人的环境,开始转向再生。这时,不道德的天子俨然成了新的道德设计师,历史如是说。他撕破一切过往的保障,碾碎一切陈腐的希望,指出新的方向,奠立新的屏障。他给世界带来不可想象的恐怖,继绝世,让灾难越过极限,“物极则反”的谶语实现了。他被指为五毒俱全、十恶不赦,因此独具超渡世界的善果。不可测度的微笑,充满神秘的信任。他断绝人的希望,使最终的绝望得以豁免,生存的负担化为乌有。曾几何时,绝望可以导致价值的颠覆(一切颠覆都源于深刻绝望),但现在,颠覆已经完成,绝望的时代结束了。】


一万个草莽英雄,只有一个天子!到那时,整合的冲击波袭来,多数桥梁应声坍倒,惟有一座貌不惊人,奇迹般地挺住了。唯有真命之主,能承载压力。他使百代生辉。宇宙爆炸的余烬,在他手中变成众星。祭坛的流血,是临产的典礼,而非刑场的排泄;是新生的阵痛,而非弥留的遗憾。新的种族,获得了配天之德。

【注:他与世界的关系,用科学的实证的方法,无从求解。惟有在致命的洞察中,作为文化危机救助者,才得以凸现。濒临绝境的文明,被文明弱化的种族,都要以它的野蛮,作为获救的桥梁。】


参宿

 视塑料为顽石(九八章)

【参宿,二十八宿之第十一宿,其象为西方白虎的爪。《汉书·天文志》:“参为白虎。三星直者,是为衡石。下有三星,锐,曰罚,为斩艾事。其外四星,左右肩股也。”】


宇宙的开阖力量,在最深的发祥地……涌出天籁的吹奏。他说:“天籁不是放任、纵欲,如魏晋名士的亡国灭种。天籁是抹去环境的尘埃而复性。为此,他反对惠能那完善无瑕的虚无主义。惠能的美丽在逻辑上无可挑剔,但在逻辑以外,却像佛教其他宗派一样不能生育,成为绝响。要摒弃一律、刻板、僵化,尽管现代“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把这样的僵化溢美为“立场坚定”、“旗帜鲜明”!灵巧的弹性需要幸运,也需要力量,需要忘我,也需要清新──敬请天下,免遭唯物主义的戕害。”

【注:天籁的发扬,将造成流动的等级。浩大的交响乐章,在此天庭行云、大地流水的梳理下,种族退化、文明没落的社会病症,露出死亡的毒瘤。这毒瘤真是政治艺术的空前杰作?不!它是动物庄园的空前堕落。猖獗在二十世纪的污染,使翠绿的地球变成煤黑子世界……愿宇宙过程粉碎这些暴力的窑洞,愿自然力量,净化这亵渎的组织!】


开刀的时机业已成熟。消弥人患者,以自己的天性,成全宇宙的使命。他欢迎解缚的茫茫乱世:狼烟滚滚,建树坠地,为流动的等级,打开封闭的闸门。

【注:视塑料为顽石,视人欲为天理,视转瞬即逝为万古常春,是“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与集团的人,所拥有的劣根。在这些“人”看来,世界的参透者,无异于永不成熟的浪子。让我们按照人们懂得的语言来说话:“但唯其不成熟,才能结出累累硕果,进入成熟的阶梯。历史是个阴阳葫芦,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惟有装入者知道。”葫芦里有一个孩子,该怎样给他命名?生物学家也不知道。没有新人?但新的命名仍然可以使人焕然一新。新的名号,灭绝旧的种族,转型旧的文明。苍天既死,当立的黄天就是新天。王朝末路,新的服色变质旧的人民。谁集阿提拉与佛陀于一身?那两位来自东方的圣者,明白区别,各执神泉一端,前来分解西方的凯撒。凯撒曾以滴血的双手,为自己披上袈裟;但他的万神殿和他的军团一样,转瞬即逝,不为万世法。而踏平了凯撒的力量,却创造了一个超级凯撒,他鼓舞风暴,化解战阵。他把生活当作一种操练,把珍贵的价值当作有趣的笑柄,把死亡当作壮观的戏剧,巧妙穿插,进入世界的参透。阴云迷雾、玲珑美玉,在他身上,达到无边的融和。】


斗宿

 不论从生命史还是从文明史(九九章)

【斗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二宿,其象为北方玄武蛇身。《汉书·天文志》:“南斗为庙,其北建星。建星者,旗也。”】


不论从生命史还是从文明史的角度看,天子都是受难者与牺牲品。转折之功,使他饱受磨难之力;开辟之运,使他经历锤炼之劫。他的伫立,使足下的泥土成为神庙。这千年不遇的范例,作为命运的旌旗和他自寻的归宿,在受难与牺牲上获得了同一:受苦是自愿,受难是宿命。他不断流血,他的“赔罪祭”,就是世界的兴奋剂;他的血样,是世界机能的证明。这自觉的牺牲,用自己的生命做成通往永恒的秘仪。

【注:他不被道学家的道义所激励,他是在秘仪获取最高的快感,以秘仪印证自己的主权。道学家的用处在镇定众庶的骚动,并粉饰既得集团的结党营私。世俗的道德一如其他的人世规则,对他的意义只在游戏。风俗与世故,曾是他赏心悦目的对象,他像观察蜂窝,置身事外。人间的一切庄严、肃穆,一切伟大光荣正确,都使他忍俊不禁,他看待人间的尊荣,如同看待木偶;他耍弄人间的磐石,如同耍弄海边的贝壳……只是为了应世,且把五光十色的内在掩饰起来,免得这强光杀伤那些经不起照射的无辜生灵。】


全球之光的内在世界,就是如此居于“绝对的少数”,为了“沿着一条阻力较少的自然之路”,更有效地达到预计的目标,他节约能量,给世人造成一种幻觉:他尊重当代的风俗、社会的守则、各行各业的规范。但实际上,他禀受星相的垂范,蔑视庶物的道义。他不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而是“不能留芳百世,可以遗臭万年”。这呼吁所由兴起的力量星海,把宇宙的清新注入人间,震落文明的茅塞,使指鹿为马、认贼作父、逐臭不已的文明,化为烟尘。一万年的冲力,改变历史之船的航向,使颠覆的曲线之美,成为天下的宪法。

【注:他不是视觉的奴隶,不是人体螺丝钉。他并不瞧看星相,因为他就是星相本身。宇宙不是在他的周遭悄然流溢,宇宙的神秘就长驻他身上,并由他得到最佳的抽样和最大的浓缩!他不爱慕虚荣,甚至不是荣誉感的奴仆;因为他的时刻是在世间的繁华之后,他的荣耀是世人所不知道的。召唤他的,是宇宙本身,是宇宙打在他身上的印记:那对现存的世界形态,是个巨大的恐怖,仿佛巴比伦盛筵上,用火写出的末世咒语;而对他,这却是效力非凡的补药。为了寓藏身上的宇宙力量,他义无反顾地舍弃一切光荣、英名以及世俗的赞慕、信众的崇仰,并视之为赘疣。他的宇宙力量,终于克服了被人奉为神明的垃圾!为此,人们视他为无情的怪物。仅仅是为了缓和这一紧张,为了把他的宇宙信息与世俗的道义协调起来,他成为出色的多重面具者。

在此,他披戴慎独的盔甲,即便孤处,也像在角斗场上一样镇定。他知道无数眼睛在盯视自己……他的演出必须尽善尽美,臻于圆满。】


他从世事混沌中站了出来!孤傲睥睨,洒脱虚无,他立于雪巅,不食人间烟火,不像昆仑铜柱顶天,也能斡旋星体。天地崩塌或万物井然,都是由于他的功德(这被那位掠美他人研究成果的牛顿院长称为“万有引力”)。但天子更愿意顶戴诅咒:“与其在恭维声中失了性灵,不如在诅咒声中显出真质。”他说。谛听咒骂即使变成了一种嗜好,也比牛顿要好。和假意恭维相比,他更不喜欢真心的恭维:这要么表示天子被“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误解了,要么表明天子堕落到类人水平。这叫他怎么忍受?至于假意恭锥,作为一枝有意射出的毒箭,他也许还更喜欢,因为这使他察觉了世态人情之险恶。

【注:伟大的牺牲品,他的牺牲引起天长地久的震荡。他的牺牲是宇宙的纯粹祭品,是自然力的净化。他若不以创造者的面目向世人显现,就被视为一个弱者、病夫、可怜虫、残废之物。当他的门徒和仆从以征服者和叛道者的面目显灵,世界才开始承认他的定数。他的屠杀是肥田粉,他的屠杀是播种机,它的屠杀是园丁的爱,因为他的工作说到底是对文明和种族的披荆斩棘,是让自然喘息复原。他不是前来领受颂扬,而是为了偿还陈账。他作为冷酷的报应临头,所以他的本质不可能是“利他”的,但与“利己”的倾向,当然相距更远!

根本区别是:人类仅从一己的自我出发,而他的起跑却是天命的兑现。所以,他的自我牺牲也充满狂放不羁的行为,那是与“克己复礼”的古训格格不入的。

持久的胜利,不是取得外在空间的扩张,使世俗世界惊羡、颤栗;而是完成内在机能的调整,兵不血刃的思想主权跃自渊底:如果不能自我战胜,即使震惊了世界,也不过昙花一现如文革;如果已经自我战胜,思想主权的外在扩张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欲取得空间,必先战胜时间,战胜时间,就是祛除自身的腐朽,使空间的夺得不可逆转。】


风俗、道德、世故、人情,都是他危险的伴侣。

【注:使他迟疑的,不是自己的受难,而是必须对所爱开刀。眼看时光点点逝去,他不能再踌躇了,否则,就会失去形势,失去生命。否则,他的使命就会变成一条通向死角的内陆河流,不再奔往命定的大洋,而被炽热的沙漠吸干,潜入地下,无声无臭……如果不是一切,就是一无所有。任何折衷的权宜、过渡形式,无法平息自然的愤怒,平分秋色的商人岂能答复神谕的最后通牒?拒绝臣服、拒绝和解、拒绝永不反悔的让步。因为他不是从动物的基准去占领世界。他知道变革中的世界系于他,小小的挫折可能招致世界的衰败!时间虽然难以克服,但却通过他的鞭笞挞伐而弯曲:受难者将拥有宽裕的空间,主权的辐射,将灭绝种族,变异基因组合,从而诞生种族。】


牛宿

 他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一〇〇章)

【牛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三宿,象为北方玄武蛇身。《汉书·天文志》:“牵牛为牺牲,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将;左,左将;右,右将。】


天野之草,万里飘零的孤蓬,无归宿的宇宙浪人,是由天命拣选,到处碰壁却无往不利:宇宙性的胜利是以事件性的失败为基础的!这就是他的人性命运。“圣人无心,任世之自成。成之淳薄,皆非圣也。圣能任世之自得耳,岂能使世得圣哉!故皇王之迹与世俱迁,而圣人之道未始不全也。”(《庄子·缮性注》,向秀,二二七至二七七年)

【注:他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像人一样受各种内外因素的牵制,被一张视而不见、触而不觉的天罗地网所包抄、鼓动,并运行一生。除此之外,他没有人性,尤其,不受人性的支配。这种注定的命运,并不贬低其神性,恰恰相反,表明他的神性并非人力可以强求,并非意志自由的酬劳。甚至连一位天子,也有幸福感!他毕竟借寓人形,因此无从获得精神的圆满!因为有多少幸福感,就有多少精神上的陷阱;寻到多人的幸福,也就挖掘多人的坟墓,所以历来的解放者最后无一不是堕落为虐待狂。这种报应,正像水平线决定了山有多高,海有多深一样确凿无误。超凡者意识到这一危险,所以,他欣然目睹自己的幸福化为灰烬,随风而弃。在此一成一毁的变换中,他品味一张一弛的快乐!

幸福的人,命运必定对他隐瞒了什么!幸福感的基础是无知,是畏惧和逃避,炮制了避难所,是病体所分泌的精神麻醉剂。而非凡者,要向此等幸福宣战。在明彻的同时保留幸福的,只能是透明的神性,他排除自欺的陶醉。他的神性并不直捷导致统治权,宇宙的代表并不等于社会秩序的象征。他是秩序,他是反秩序;他是物质,他是反物质。他的活力不允许他做一位户主……所以,天子不可能像满洲皇帝那样从清廷里孵化出来(像一个精心炮制的海龟的蛋),不可能像西藏活佛那样从庙里哺育而大(像一个羽毛未丰的肉雏)。】


天子追求什么?仿佛无所不求。天子没有一个外在的、可见的标准,然而他本身的机能,就是他唯一的标准!庄子的至乐,追求心里的恬静;杨朱的至乐,追求功能的享受;天子的至乐,宣泄身上的宇宙力量。不在于“怎样进行选择”,而在于“命运要我怎样”;没有什么是“最好的”,只有“唯一的”;所以天子的命运里根本就没有“假如”。

【注:事实冷酷如此,不如此,无法生存。(这是他心灵深处的金科玉律。)

事实如此,他岂能无言?天子!社会运动的开山大师,为新一轮史诗场景,始作俑,无论多少天才,和御风而行的天子无从相提并论。因此,在自己的领域偏安自得的武士、帝王、科学家、思想家、宗教的圣人以及各种杰出的才智,不可与天子同日而语。天子的大宝不在颖异过人,而在多棱十色的性格之海。这海的潮汐与涟漪,与宇宙的脉息,动静合拍,通融无碍,不是凡人可得。玄学或盲从,是两极;中介则无固结的形式。他不固执观念,因为语言、范畴、学说、理论、教条,都会朽烂。固执的态度,也会死亡。在天子的意义上,“蔑视形式、摒除固执”,即是不朽。──一位“没有观点的天才”,诞生了。他的思想生生不已,没有最终的表达可以铭刻。】


他仅仅具有这样的人性。

【注:命运眷顾天子,为他保留一种气候,种子播下,让他形成革新世界的力量。他也许看不见自己的收获,甚至看不见作物的茁壮,但他已经下播了,终究会茁壮,终究会收获。天意垂青的迹象,主权辐射种族的四裔(就是古书的四夷),天子的气候,助成宇宙风云,预演人间。】


女宿

 一切生于斯的(一〇一章)

【女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四宿,其象为北方玄武龟身。《汉书·天文志》:“婺女,其北织女。织女,天女孙也。”《隋书·天文志》:“婺女四星,天之少府也。……星明,天下丰,女功昌,国充富;星小暗,则国藏虚。”】


易化的启示,只有配天者知道,要由配天者宣布,他以不和谐的音阶,奏鸣雄浑壮哉的和谐。在这宇宙运动中,生命融为整体:自然的冲突、人间的苦难,由于投身在更大的冲突、更剧烈的苦难,而变为平安的福祉。自立门户的孽障,因门户的崩溃而荡然无存──局部的痛苦,化成整体的艺术。

【注:一切生于斯的,必灭于斯;尽管未逝以先,会像宇宙之尘,经历亿万年的压力而层层累叠。宇宙没有废弃物,故包容量越大的,后备力越充足;时间弥久,影响弥坚。

一个剧烈的地震,在人们预料不到的时刻和地点发生,以其突袭的皱折,扩大自然过程。它把一切底层的历史翻开,层际的分垒处处断裂,全然混淆。翻身运动是魔鬼的笑容,熔岩滚滚继之以来,尽情焚烧残存的高尚灰尘……人的社会也总是被周期性的地震所颠覆,当此之际,一切结构瘫痪,一切价值粉碎;当此之际,一切古老的、久经遗忘的沉渣,会从历史的深渊泛起,以久经镇压的活力,投入倍加疯狂的新的战斗:并非人力所欲,而是天命所致。

执掌这运动的,实非某个人,而是人力人心难以明察的形势因缘。他不过暂寓人形,为的是有效激活“类人”(作为类的人们)的感受性而已。这时,外于类人的生活圈和视觉域,已经水到渠成,配天者从茫茫人海中昂然升起,根除人对自然的麻木不仁,醒悟的人们跟随他,追踪易化。】


配天者说:“分庭抗礼或不可免,甚至是发育生命所必需;然易化之流的转向,已推涌新的尺度,把地球上一切体系的竞争,置入一个强力的和平;型号间的践踏将结束,新型的关系将放弃霸者的积习,王道成为新的武器。”

他不是以心以脑,而是以更深的本能,来弥合分裂的世界!

【注:超级化合物,不是主宰者,而是凝聚力:泛爱众者,决不偏袒人道。所以,配天者以仁慈的平均,联络人文的世界与自然的宇宙。追随他,必先入“无人之境”──他们像反对古代的奴隶制度一样,反对现代的暴民政治。因为,暴民政治对地球的破坏,已大大超过了奴隶制度对人道的危害。】


配天者是自然之友。这宇宙卦主,以其坚韧的“物质劣势”而获得指挥潮流的特权。他的劣势将在潮流转向的时候,成为天意的证明,并命令物质的优势者成为自己的仆从!他永远拒绝直接的优势,永远拒绝与多数站在一起,因为物质上的优势,就是领导力衰亡的伊始。盈不可持,泰不可保,持盈保泰是末日的挣扎!

【注:孤独的卦主,克服了对于优势的欲望。他不以消极的抵制,来逃避量的增长,而以积极的转移,来夺取质的革命。所以,他的胜利,并不意味着停下来休息,而是展开新的进军。来无影、去无踪的飓风,视逍遥为归宿。他以“倏忽”为自己命名,永不停滞休憩,永不循规蹈矩。除了他的心矩,还有什么更大的天规?所以,他哪里需要等到齿发脱落的七十岁,才能抵达“从心所欲不逾矩”呢?他以寡制众的机能,本能觉察未来的震荡,大德,大能,大运,捕捉一切机遇,驾驭异己势力,天同此化,地同此化,人同此化。】


天子以内在的警惕,放弃易受攻击的“得势之位”,他隐居在幕后注视风云变幻,他在更隐秘的卦位中,居于主动。

【注:这永不间歇的“终日乾乾”,是他生命的艺术──以此,阴郁的孤独,成就他明澈的远见。】


虚宿

 他像宇宙的黑洞(一〇二章)

【虚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五宿,其象为北方玄武龟身。《汉书·天文志》:“虚为哭泣之事。”(宋均注曰,“盖屋之下中无人,但空虚,似乎殡宫,故主哭泣也。”)


他像宇宙黑洞一样会际死生,出入星体──所以,他的沟通,完成“王”的事业,一举贯通天地人三界,而能贯通实体者,必是虚无之君!是他,全球之光,使宇宙一体的梦想,得以在文明中实现。他不比佛家“众生乎等”的说教,但神道设教的时刻,却是“神道”与“人道”融合,是宇宙代表与人民代表的统一。神道精神,对文明作出正确的评估。哭泣,是万物之始;绝望,是万神之主。

【注:中国的高级哲学,都以那神道的宇宙代表为轴心,一旦神道性质退化为人道性质,一旦宇宙代表要乞灵于人民代表,代表的内在力量就衰颓而流于形式了。

天,不特指天空;而是泛指近乎宇宙及“时间”的某种观念。地,不特指地土;而是泛指近乎生命及“空间”的某种观念。人,不特指人类;而是泛指种族、文明以及与人有关的“天地之会”。那贯穿三横的一竖,是明王的虚征。它象征万界归一的凝炼之力……代表全新的关系,造就自新的潜能……这样一位沟通者,最重要的不是想象力和表现力,或其智商的指数是否最高等等,而在于他的品质是否合乎天命的皱折,他的光谱是否与天命的彩虹互映。对此,一切“科学的探测”都是无法预测的。科学惯于在分析世俗力量,但面对宇宙力量的虚化,却无所措手足。实证科学的基础是“可重复性”,又如何面对卓绝无双的天子?科学如果越过自己的领域,必定流于暴民政治的乱党宣传。“胡言”(X方的真理)与“乱语”(X党的主义)的昌盛,决不是什么“引进接受先进的文明”,而是异体蛋白对主体的异化、毒化。】


天子!全球之光!种族与文明的黑洞!你怎能以优生学的方法、教育学的技巧,培养出来?又如何用社会择优的途径、竞争淘汰的机制,拣选出来?优生的方法,只能是较高种类对较低种类的处理,如一个热心的牧人对待其马、牛、羊、猎狗、飞鹰、信鸽的养育方式……怎能反其道以行之,让低级生灵去选择高级生灵?兵痞主宰朝政的笑话、外行领导内行的罪恶,该收场了。

【注:开天辟地的神,曾与浑沌为伍,不可为人尽知,哪怕集中一切“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智慧!即使通过人的技术和道路,也只能达到他的忤逆、颠乱、阴阳易位,不能明白他的真相。所以他宁肯居于空虚的星际殡宫,不要混迹充实的动物庄园。】


危宿

 他非善亦非恶(一〇三章)

【危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六宿,其象为北方玄武龟身。《汉书·天文志》:“危为盖屋。”(宋均注曰:“危上一星高,旁雨星下,似盖屋也。”】


他非善亦非恶;他只是力。他非生亦非死,非爱亦非恨;他只是力。

这力是生命的力,生殖的力也是死亡的力,好像“无边龙王”所盘踞的自相矛盾的汪洋!他是高高的涨,亦是深深的落。他是绝后的潮,亦是空前的汐。外向创造,是内向弥满的结果……对世界,这是救方;对自己,这是补剂。

【注:天子为什么显得无情?因为他有更高的寄托!他的心智,被一座绝顶的雪山牢牢攫住;他的情绪,被地心的漩涡一下子卷入;他的目光和天外的星遥相辉映,他的听觉和地壳的迁移共呜。他的心那样虔诚宁谧,可以感受宇宙最细微的颤栗,他的目光从琐屑短暂的事物上移开了,他的关注分配给一切时空的涡流。于是,枯燥乏味的人们反而指斥他缺乏人性。好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褒贬!宇宙的善恶、客观的真理,不是“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所能通晓的。类人所知道的,不过是自己的善恶、自己的欲望。善与恶的观念,因而由宇宙准则,沦为巧取豪夺、互相吞食的工具。接下来,是本末如此倒置:宇宙的代表被类人的代表目为超级恶人。而真正的善恶其实是秘藏在上帝的极乐园中,所以当人学会区分善恶时,正是堕落的伊始:人不过以善与恶,来做利与害的隐喻。夸张善恶的结果,是加剧了利害冲突,使“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变得更加贪婪成性。】


宇宙代表的意念之海,秘藏着流转易形的善恶。他跌宕、折回、自我否定、万变不离宗。意念之海,是他嬉戏的唯一乐土。

【注:渴望进入永生极乐的人们,除把握自己的意念,别无他法。意念之海,须以超我为依据,要克服“我是中心”的妄念。所以人的痛苦也只有靠自己的精神转变,来实现,这对猥琐的人道主义者们,确实是一个挪揄。】


宇宙代表,一旦触发超新星爆炸,他本身的有与无,反倒不重要了。这时,他的瞬间,化为世界的永恒,他的质量在历史中不断搅拌,“以奴仆命风月”,他如此厚待自己的造物!“与花鸟共忧乐。”──在这意义上,死是生的伊始;热切的生之注视,直接促成勇毅地赴死。生的信念并非生活的风暴所激发,而是针对不可避免的灭顶之灾所发出的安慰。生命的脆弱,使生命变得雄伟起来;正是岁岁年年的流逝,仿佛层层剥笋,警告他:“这是最后的一班车!”于是悲剧的主角,终于登上了泰山的极顶。

天子走后,历史再度沉寂下来。世界又将成为泄欲的场所,裂地惊雷也在阴云下,渐失在时空错乱的混杂中……

【注:宇宙代表复归于无,重新开始“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四十章)。真命天子,“将在错误的攻击下兴旺发达”,他以生命之毒,为生长的补剂。天子的人形会死去,种族得救、文明更新的机遇,潜伏起来。那时,会有多少奸诈之徒起来,冒充他,企图遂其私欲。假冒天子者,热衷于爬进统治阶层,攀附生活的时髦和思想的流行……以现其伪。】


室宿

 一个杰出的人(一〇四章)

【室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七宿,其象为北方玄武龟身。《汉书·天文志》:“营室为清庙,曰离宫、阁道。”】


谁能不断地创造与不断地破坏?创造是新颖的、忽闪的,充满不可分析的光怪陆离,盈溢无从回忆的虚无状态;破坏是爽快的历历在目,星海与气流的梦影憧憧,观念的切磋计较,使大地发抖倾斜。

天子,从心所欲,发号施今,恣意行动,但错误却与其无缘。他的存在使谬误变为正确,他的六根有通天的灵验,是种族与文明的警报器。他在大面积的险象降下之前,发出预言。这位不可思议的,不受因果律的支配,只以因果律规范世界,他幻化,他超越,他达到……他导演自然的进程。人们不能理解他的言语,无法相信他的预警,所以只能在一个灾难和另一个灾难之间随波逐流。人人仿佛瞎子,因为自己的苦命而痛斥生命之主为狂人。这样,他们痛斥了自己的生命之源,为此制造一代又一代的报应。

【注:一个杰出的人,他的人格乃是“超一切理”的精魂化育而成,虽然也难免渴望休息、止于至善的时候。这是生命的恒态,惰性乃是动力的前提。谁能处于不断自新中?暂时的中落意味另一个高潮,形成优雅的曲线。万物发育的关键,就是百川所归的大海,不可理喻者,才是超理的精魂本身。“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理性,迄今不足以诠释他,正如技术科学,制不成一部永动的机械。】


而天子依然以诚,一遍又一遍幻化历史,一次又一次翻新天命,达到自然的至境。

他的诚,是反抗天命的天命!矢忠于天命,有时正是反天命。其中奥义,他完全地通晓。天命不是由人的言语,而是由他的行为,宣诸世界。早在三千年前,周武王就这么干了。他的语言和他的行为相见之下,有如河伯之谒北海若。

【注:天是什么?“天是我们的最高希望。我们把自己最高的希望投射到天,以便再借用它摺射的光彩,作为下一步行动的助力。”这个结论,可以解决并澄清几千年来在宗教、艺术、历史、政治诸领域的混乱,未来文化,从此得到一缕清晰的透视光。惟有随时而易,才能追踪天子的行迹。】


至诚者不仅动天,且能变天。至诚者,自己就是天,他感化许多顽石,并孵化整整一个世代的希望,凝集天涯海角的精华。

历史的结晶是天子而不是人民!历史的归宿是天子而不是人民!类人们所拥有的理想、希望、光荣、巅峰的骄傲、深渊的悲哀……不足以使我们引以为荣。

【注:除了天子,这世界空虚得可怕。】


天子!你不在天上,而是盘桓在我们的灵与肉的最细微处,并埋伏在我们彼此之间!──文化的创造,社会的繁荣,人民的福利,慑人的宗教,感人的艺术、惊人的科学、动人的政治……如果失去这位示范性的代表,岂不完全失去了神采,并且流于空洞的形式?徒有其表的虚无,将淹没文明!深入骨髓的疑虑,将窒息种族!

【注:“天命与文化精魂同一”的思想;“文化精魂化育文化形态”的思想──就是我们对天子的感悟……它否认文化形态或知识科学的系统“有独立的可能”。它承认,作为工具或半成品,它们或许可以成立或借用,但这并不能否认其精魂即天子的宗主地位。工具、半成品,是附庸,是方法论,但不是真理。尽管那可以是些漂亮的方法论、甚至是迷人的手段。】


真的精魂是在自我折磨中,周而复始,层出不穷,远超一切市井天才的目光之外。它忽左忽右,忽冷忽热,在沉稳中奔腾,在奔腾中沉稳……笔墨难以形诸。尽管,他有时也愿为形态与方法而死去,以此象征他的爱,象征他奔流到海不复回归的宇宙感情。

【注:天子不可定义,不能规范,无法描述——如此,依赖定义与规范的类人们,怎能认识他?于是永远沉默的谜,包藏神意的辐射,向世人宣说:“一切关于天子的定义,终究是人们(包括我们)出于自己的局限而作出的理解,是透过人的眼睛去窥测的宇宙之奇!尽管这必要,但并不等于‘真理’。”】


壁宿:道之纪(一〇五章)

【壁宿,二十八宿之第二十八宿,其象为北方玄武龟身。《汉书·天文志》:“其(危、虚)南有众星,曰羽林天军。军西为垒,或曰戊。”(张守节《史记正义》:“垒壁陈十二星,横列在营室南,天军之垣垒。”)】


“道之纪”,根据古代哲学家的描述,不仅指道的纲纪,且指道的开创者。而据我们星象比喻,道之纪,不仅是道的开创者,且是道的壁垒及天上的羽林天军。

这魔力“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执古之道,是皮相、虚词;以我为道,拓造今之有,才是本相、实词!

对于世人的观瞻,道之纪的化身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他巨大,“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他奇特,“其上不绳,其下不昧”;他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混一者,故“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他以恍惚,常在不灭,悬耀今古。他的恍惚比他的明镜,更能明鉴万物;他的蒙昧比他的智慧,更能绵延无量。(以上的见证,都在《老子》十四章。)

混一者作为历史的变数,出现于种族的荒原中、文明的视野外。他不欲盈,也不盈欲,因为这变数终究是常数,乃至于定数。历史,就高处讲,是其艺术,就其低处讲,是其屎溺:两个层次的交叉排泄物。《老子十六章》所谓的“容”、“公”,皆为其皮相;所谓“天”、所谓“道”,皆为其比况。

道之纪,太极,又无极。既是“无的极”(如“电的极”),又是“没有极”(极的消解):故《老子》称为“致虚极”。致虚极,“万物并作”,欣欣向荣;他却寂然不动,形容枯稿。故《老子》称为“守静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虚极静笃之后,继之以狂飙的发作。──天堂震撼、地狱崩陷,“一发而不可收拾”:成为他的谶语。

【注:什么是变数?变者,非常也。

《乐纬·稽耀嘉》曰:“禹将受位,天意大变,迅风靡木,雷雨昼冥(以明将去虞而适夏也。──据《宋书·礼志》补)。”这是天意之变。只是由于人的愚钝,人们重视变数胜于重视常数;其实,变数乃是从常数和定数,周折而涌溢的!常数,是太极;变数,是阴阳(定数则是无极)。常数蔽于变,只有天子揭示之;变数不新成,只有天子还原之。】


阴阳——四象……道德与艺术,宗教与科学,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汇集于社会,则为政治;体现于文明,则为历史。文明史,乃是混一者的游乐场;混一者,乃是文明史的仲裁人。他调解一切不可调解的,以剑,以火;他变化一切不该变化的,以性,以命。唯独如此,天马行空,人称天梯,他称凳脚。他的功德不在治也不在乱,而在治乱之间,由治而乱,由乱而治,是他的要义。

【注:宇宙与世界、生命与种族、历史与文明的“和”。皆源于主导者的双重性(生育与毁亡,树立与击倒,升起与落下……);“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故有运动,故致和顺。反之,只有生生之德而无肃杀之刑,或只有阳刚之气而无阴柔之数,和将散,顺将背,宇宙与世界将停滞,生命与种族将退化,历史与文明将朽坏。】


我们以此建立新的世界观,并称为“历史神学”。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是主导者的战略:即内在一致性。

“二”是主导者的战术:如反覆、奇正、阴阳、弛张、衰盛、消长、死生……即生存方式。

“三”是主导者的对象:如天地人等象征物。

“万物”是主导者的材料:通过脑后的反骨,他汇聚不该汇聚的力量,发动命中注定的袭击,这就是他的双重性!所以智慧说:“反者道之动”(《老子》四十章)。反者,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他游于原则原点之外(“逍遥法外”),“玩世不恭”是其恶谥,亦是其善德。

【注:宇宙的道动,即是反者出世的契机;反者,伟大到可以反对自己的地步:顺民、正派人、有益于社会者,是他绳之以法的对象,而不是可以身入虎穴的诱饵!反者使人无从窥视,他的存在成为反存在乃至超存在。世界、生命,因其“反”而得到净化──尽管这并不一定是他的本心!他涤除技术文明的残骸,他的主权之辉使人道主义者神志昏迷:陈腐的自我意识,像冰川断裂消融,在宇宙七色光下……汇归无我之境。从反面说,这也是让技术文明得以更新的捷径!有意识的,化为无意识的;机械的,长成生命的;人为的,分泌自然的。

他说:“不错,一切价值都曾是自我意识的儿子,但现在,伟大的价值必须从自我意识的毁灭以入手,以弘扬更高的自己。”为了保值,就须改变保值的对象!所以,最伟大的画家,是在其死后,作品才价值连城。这不仅是“市场规律”使之然也;而是人性创造了市场规律!】


复杂的人性如此偏爱生生灭灭的、爱彼恨此、远交近攻的圈回之势,所以,他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邻人甚至祖先,然后再尊敬地给他们鲜花。这革命性的突破,还常常表现为“高贵的自杀”(如“让贤”):造出自我意识的手,压倒甚至消灭自我意识来完成自己!

【注:放心,自我意识,是不会一去不复返地消灭的,他只不过是以更自然更成热的方式,悄然重返。这重返是再生,将使人本主义者感到慰藉,因为再生的过程无异于承认,一切积极的价值皆源于自我意识的海岛;尽管,这海岛是长在自然的汪洋里。魔鬼岛的传说表明,隐没的东西,将重新凸现!最可怕的征服者,是以往退潮的卷土重来!退潮是为新的涨潮开辟前提,休耕之后的世纪,将有新的作物,新的农人。】


而这一切圈回之美,并非休耕之前的直线努力所能一蹴而就的。

植物必须高于地表,动物必须冲击环境,思想必须突破水土(也就是“原点”、“祖国”、“生你养你的地方”……)的压制……──突破水土的束缚,是为迎接更广大的时空。

【注:祖国至高无上的说教,其实是说给植物听的,因为即使连动物都是迁徙不定的,何况人类?何况精神形式?】


万物朝向宇宙之光,舒展,平心静气,获得最佳的生长,开发最大的潜能,企及最高的域值。

【注:如果他谨守祖国大地的规矩,他反倒悖逆了大地的本性!因为让万物超越自己,正是大地的美意!一个新的花期,就这样,在普遍的毁灭中,酝酿着。】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五部天市书

天子崇拜


(另起一单页)

市楼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一〇六章)

【“天市垣二十二星,在房心东北,主权衡、主聚众。一曰天旗庭,主斩戮之事也。市中星众润泽则岁实,星稀则岁虚。荧或守之,戮不忠之臣。又曰,若怒角守之,戮者臣杀主。……市中六星临箕,曰市楼市府也,主市价律度。其阳为金钱,其阴为珠玉。”(《隋书·天文志》)】


近代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一个特殊困难在于,缺乏区域国家性的宗教或基于宗教式的团结力量、催眠作用,稍有波折,人心立即动荡,整个社会沦为一盘散沙。结果,欲规避散沙之运,则非板结僵化而莫属!这是中国的两难之境。其核心问题在,缺乏一条全民族无保留认同的“精神纽带”,作为孕育现代社会的脐带与胎盘。

【注:这一真空,使得中国社会在“懒、散、软”和“极权的亢奋”之间,无法取得有效的平衡,因此原发周期性的社会痉挛。

建立一套适应现代多国状态的社会准则,是中国迈入现代世界的核心难题。不解决这一难题,“中国现代化”只能停留在极为表面的层次。要深入现代化,中国社会须满足以下几项最低限度的要求:

(一)必须能吸引全社会各阶层的认同与皈依;至少是不加反对地默认。

(二)须能演化出可以操作的制度,且能促进国际背景下的本国社会发展,还能平衡发展中的社会弊端。

三,合乎本民族的传统,且能激发民族的潜力及自豪感,使社会发展契合于民族的命脉。】


由于中国缺乏“全民国教”的传统,社会准则只能是世俗化的,盖以权势即“实践”的成败为归。所以,它不像伊斯兰、印度甚至日本的社会准则那样经得起西方物质优势的冲击。在此意义上,中国本是最易现代化的。然而,恰恰由于缺失了一个“超验之轴”,中国也是最不易实现现代化的,徒有强烈的愿望,却乏实行的能力。

世俗的信仰也罢,神圣的宗教也罢,对于社会的团结和群众的心思,是必不可少的。推而广之,也许所有的人都需要某种形式、某种程度的超验的崇拜对象,因为人在生理上的不确定性,使人自愿成为这种广义宗教的俘虏,以便获得安全感。

【注:崇拜对象的建立,不仅造成社会纽带的硬件,且仿佛生理盐水的软件,对人的机体构成积极刺激。当我在峨眉山以及中国的其它名山,目睹成群结队的老妇人上山进香的热情、不畏劳苦的爬山干劲,体察到她们的幸福和生命之韵,不禁得出一个结论:宗教的超验之轴,有利于促进群众的德行,而且有利于他们的健康。试想,老太太每隔一月就爬一次,实在有利于生命的延长。崇拜对象所具有的威慑力,使人淡于嗜欲,心平气和,益于养生,对诊治二十世纪的时髦病症──社会精神的分裂症,不无裨益。这样的崇拜不会“降低对人类活动的刺激指数”,不会降低信奉者的活力。崇拜活动所降低的,是虚荣与肉欲方面的骚动,而所激起的,则是精神上的张力。它用有关超越和终极报答的神话,遏制了大众渴望利润的原欲倾向,鼓励人们“失之东隅”以换来“得之桑榆”的洪福。在这种微妙的转换中,社会的有机运行得到保障。意义重大的革命,往往也藉助于这等“舍弃──换取”来赢得。】


崇拜活动的狭义功能,像符水具有治愈的功能,虽为孤高的智者所不取,但任何人切不可忘,符水治疗社会痼疾的重大意义。否则,各种社会灾害蔓延,并发症的态势难以抑制。对此,二十世纪的主流宣传家们并非没有知识,他们之所以大力反对以往以“义”为指归的崇拜,是为了建立他们自己以“利”为指归的崇拜。义的精神崇拜上帝,利的物欲崇拜主义。任何崇拜本无优劣,只要能对大众发生积极作用,即好。所以,为适应新的社会形势、文化气氛,不得不创造新的崇拜形式及其神话。

【注:对任何一个时代,“恢复古老的神话”都属困难。因此当代中国的重大课题是:为了社会的前程亦即天命的指归──怎样建立一种切合现实的崇拜形式?这也就是“圣人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易·系辞》)的本意。】


天子学说,实际上是在传统精神和现代力量之间取得的平衡。这种平衡,是在二者的对抗所造就的中国废墟中,兴起的。这片运动不断且绵延成灾的废墟,构成了心灵和社会的双重陷阱。正是在没顶之灾中,空前高昂的呼声方能升起,你能说,这呼声不是仁慈的?你能指责它,既不合古义又背离了现代精神?

须知不论古人还是洋人,都未曾遭遇这般严酷、近乎疯狂的两军对垒与战线错乱!甚至罗马帝国的崩溃和中世纪的来临,也没有造成如此重大的人员伤亡!所以,不论古人还是今人,都无法达到“天子”这般纯净、近乎透明的思想液态。

【注:自私自利、离心离德的社会风尚──是伟大个体和特异人格即将大兴的前兆。这尤如行将铺天盖地的簌簌风潮……“民不畏威,则大威至。”没有理由为乱世之象而担忧?没有理由对乱象的反弹,感到恐惧,“专制统治”激起了“民主运动”,“民主运动”激起“权威主义”……继乱象和反弹之后,将是新秩序。民主运动────权威主义────宪政国家:这至少需要三部曲。】


天斛

 二十世纪是破碎的(一〇七章)

【“(市楼)北四星曰天斛,主量者也。”(《隋书·天文志》)】


二十世纪是破碎的、凋零的、残败的……时代。仿佛一片晚秋的气氛,一片肃杀的景象,也还夹杂着寒暴前的几个小阳春,徒然唤起冬蝇欢舞……世纪的血腥腐臭靠什么消除?世界的分崩离析靠什么弥合?历史的残片断简靠什么接续?

除了天子,一切的一切都已试过了,一一无效。

【注:在人性的复归中,在精巧的哲学化形式的禅宗授受的历史中(尤其是南派的禅宗),巴望“活佛转世”?不行的。“活佛观念”已经坠落为暮气沉沉的制度。在罗马的教宗(它迄今犹存)和伊斯兰的哈里发(它结束于二十世纪初)制度上,我们也可看到相似的苦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观念之过。过失来自制度化。一切制度的共同罪恶,就是宰割了活生生的事情之流,它妄自尊大地固定生命本身、排斥一切“不合制度的天性”,从而壅闭了自然之力。所以,任何伟大而高贵的事情一旦制度化,难免蜕化变质、堕落腐朽。】


惟有天子,引人绕过迷津、穿越沙漠,并在穿越中给人以热情,在绕过中赐人以安宁!他拒绝制度化的陷阱,尽管在他影响历史的社会化进程中,难免留下一座座制度化的墓碑,但他的心性却是与此相反的,所以他能俘获生民的心,并完成亡灵的安葬仪式。

他反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刻病症:生民流离失所,死人则端坐庙堂甚至发号施令。本该安歇的亡灵,在道具的支撑下移动、奔走;本该奋起的生命,在春夏的艳阳下蛰居、冬眠。一切都如此荒诞,以至悖天逆情,失却自然,举世滔滔皆伪善。社会的持续病痛告诉我们:要使生命获得解放,就需要一个“比亡灵更有力的象征”,这就是现形为人又摒弃了人的弱点的全球之光:天子。

【注:天子,并非超绝于我们的感情之外,而是寓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基因中;只要心诚,就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察看到天子的踪迹!他的物化形式以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的形式今人惊心;他的人化形式像父亲、导师、情人、同志、保护者一样可敬可爱。

智慧海,是天子的别名。尽管“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也是需要刷新的。那种族、文明、历史的大本体,其宗教象征性、生命象征性,迄今为止还没有另一个锻炼得恰到好处的符号,可以取代“天子”以表达之……所以我们把永恒的智慧海仍然称作天子。“天子──永恒者”的复式结构表明,我们现有的语言是依然贫乏。天子──永恒者,实际上是对一个“观念过程”的指代。此过程始于“天子”,终于“永恒者”,其时间跨度,囊括了由现代回溯古代的力量。】


有关天子的思考,是立足于人类的文化废墟,故采用适用的残片来表达自己,以便塑就一座承先启后的殿。现代权威即将没落,倘若他们阻挡天子的驾到。外来权威都将没落,天子出现,朝阳升起,鬼火还不黯然失色?朝阳行将破晓,鬼火不再被奉为指路明灯。天子对现行权威具有不可思议的杀伤力,他们的眼睛只看见过去,他们的耳朵听不见未来;他们只知有纪念塔,不知有生命树;只知几何图形,不知大地的天然;热衷护卫旗帜,胜过争取人心……总之,权威们只知自己,不知天地人。如此的权威怎能不趋没落?

【注:从历史发展的线索去检查权威即便所谓“精神权威”,也不难发现他们或多或少是消极的,或多或少力图维持甚至巩固现状。返观周遭,有几个权威不在抵制新的事物、不在极力巩固旧世界,以自己的既有地盘,来坐地分赃、收取利息?】


人形的天子,作为宇宙编码的载体,是为某个特定事变而准备的。这事变潜伏在人们的生命中,在固定的生活之轨的近旁静待天机。天子,将作为这事变的肇事者、转折者和伟大的庖丁,来到人民中间。他是为这事变“被派来”并存在的,这事变也专门为他而发生。该事变的一切细微末节,都与他特有的脉息款通;他的宇宙编码的微妙演化,都与这事变的波澜运化默契无间、互为表里……

【注:天子将来到受苦受难的人间,用他的真诚与无私,祛除弥漫在人间的灰色情绪,打开一扇通向新世纪的门。天子以他的气息,给末世灌注生机。人类在他面前,如婴孩,奇迹般过滤往昔的油滑、腐败,退缩的人变为进取的人。在朝阳的照拂下,暮色一变为夜气,再变为晨光,三变为正午的荣华。】



列肆

 中国的发现是什么?(一〇八章)

【“斛西北二星曰列肆,主宝玉之货。”(《隋书·天文志》)】


中国的最大发现是什么?是那些琐碎的出土文物?是那些精巧的手工艺品?是那些古旧的字画书籍?是那些被反复曲解的历史?都不是。中国的最大发现,早在三千年前就出现在远东的晨雾中:“天子”的神圣信念。而且是将这观念置于种族与文明的现世基础上。它预言,天子将救护天下,扫除垃圾。绝天意厌弃者。它确信,个人的命运、种族的兴衰、文明的升沉,将集中体现在天子身上。上帝(人格化的太极)、宇宙(物质化的无极)、自然(阴阳二仪的属性所派生),以天子的形态开化人民。所以,天子不是人造的理性顽石,而是天成的透明水晶。

【注:天子超一切理。一切理性,是他的附庸、伸张、支派,并理所当然成为天子的仆从。一切理性像光芒,自他而出,所以随着人类目光的延伸,崇拜光芒(即崇拜理性)的时代,让位给崇拜光源(即崇拜天子)的时代。天子崇拜,不是基于人本主义的个人崇拜,而是对宇宙能力的崇拜,是“扬弃人”以“驶入神”的无形之帆。】


天子,表里相符的宇宙编码,不是活佛,不是教宗,不是哈里发,不是一切通过种族与文明的力量来推举、选择、淘汰、培养的蜂王一般的“精神领袖”;而是种族与文明的独往独来的开辟者。他像“不正确的思想”那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他是不可替代的种族本能,是天赐众生的礼物。尽管从形式说,“他来自人民之中”……但他禀受的天命,非由人意宣传制造,却如火(天子)由薪(人民)传。

【注:宇宙编码。不仅古老,也是锐进精神的现代主宰……天子因此是超现代的!因为天子永远驱遣驶向未来的精神……吞噬肥胖的统治阶级、捣毁溃疡的既得利益……不是腐化的哈里发,不是嗜血的印加王,不是尸位的埃及法老,而是永远孤独、永远健在、永远周流易形的匿名者。他在双重意义上与世界“作对”:1,对立;2,对偶。】


“三代以上有真鬼神,三代以下不闻有真鬼神,而有怪。鬼神有理,怪则不理;鬼神者吾当长之,怪者不必畏也。不必畏则视吾气之强弱,气强则搏之,气弱则为所摄而已。”(《意言·鬼神》,洪亮吉,一七四六至一八〇九年)惜乎!三代的真鬼神已被国人忘之久矣。

【注:中国历史思想的传统,长久以来深陷一个误区:把“天子”定义为一个新兴王朝的创始和维持者。随着朝代的递进、成见的日深,这一错误认知恶性发展,结果,天子的宗教哲学性质,隐蔽不见了,为投合现实政治所好,日益退化,成为一套粗浅的礼仪(如祭天祀地),其结果是,每一位统治范围达到全国的君主,甚至某些联省的地方割据者头上,都扣有一顶“天子”的桂冠!特别滑稽的是,进入二十世纪以来,在深受西方政治观念影响的中国舞台上,以西方式的力量基础(如新军和政党)进行表演的袁世凯及其两位追随者蒋介石、毛泽东,竟也以不同形式玩弄着天子观念的魔力,其影响力至今犹为两个国家形式。

我们不会承认天子的这类滥用。我们以复兴天子观念的宗教哲学价值,来证明我们的否定。同时,也以“高贵的中立态度”,去理解滥用天子观念这一现象的历史成因。例如,中国历史文化发展的早期状态,中国古典文明的史官定位和现世性格,使得后来的文化运动,几乎毫无例外总要导致“新秩序──新王朝”的建立,这就是说所谓“议礼──制度──考文”的三部曲。简言之,在中国历史上,任何新文化事实上都由某个特定的新王朝,来实现的,即便文学也是这样。所谓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几乎泾渭分明。所以,“欲建立新文化,必先建立新王朝”,乃是知识界的共识。没有“与民更始”地重鼎天命,仅在旧王朝的构架中实现社会文化的复兴,是没有前例的。正是由于这种“一元化领导”的社会形态,新王朝的奠基者,就被目为新文化的创造者!特别是由于,新王朝的创立者为了获得政治合法性,常利用此项传统来“倡导新文化,反对旧文化”,从而一再“自验于”并强化了这一传统。

但这一传统很大程度上是虚幻的、人为的,根据我们的观察,在实际的历史中,中国社会的政治领袖并非文化的创造者,仅仅由于传统的尊荣观在中国人的意识深处作祟,结果才把新文化的创始之功白白奉送给了某社会的某首领、某统治阶级的某位代表罢了……不仅如此,他的肉体后裔还要袭称天子,把持宇宙编码的解释权,比之西藏活佛、罗马教宗式的精神下传,更为原始。这种注重血统的承袭规则甚至沿用到了素王即精神领袖孔子身上,例如孔子的肉体后裔“衍圣公”比他的精神后裔,受到更多的尊荣与庇护。】


不该否认,中国古代周朝的史官文化崇奉成功的统治者为天子,有其社会政治方面的教化优势。这种优势体现在它的一贯性、合理性、稳定感和安全感上,也许,这种传统的社会政治的天子观念,比原始的宗教哲学的天子观念,更有直接的应用价值?然而,也请允许我们反驳一句:社会政治的天子原从宗教哲学的天子派生,如果前者膨胀过度,以致完全壅蔽了后者,那么,后者的生命也就凋弊了,弃本逐末的结果,使得王国时代的政治光荣,不仅在帝国时代沦丧殆尽,且适得其反为现代化过程的文化负累、社会灾星……

悲哉!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几乎所有的思想家,都淡忘了天子!他们甚至有意在思考过程和写作过程中,回避了天子!或者,仅仅把天子作为一个政治角色来考虑!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知道,天子是如何创造人的物种和人的文明的,他们以自己的怯懦规避了这样一个事实:任何有活力的民族,其骨髓底里,无不鼓荡着天子的精魂!

为什么这些“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竟会忽略天子?从而忽略了曾经支配中国的根本精神?因为有人冒充天子,用他们的劣形恶迹,败坏了关于天子的神圣观念。他们自称皇帝、执政、人民的公仆,却干着与强盗一般无二的勾当!这样可悲的现实,逼使中国思想家们避讳式地放弃了天子,从而自动放弃了中国的文化父母、精神堡垒!只是在现代文明的败落中,当此伊始的精神振颤中,有关天子的神圣观念已被污染、天子的圣位业已破碎、天子已为人所不齿的时候,我们在否极泰来的渊底,才重又发现了他!

这一精神的震颤,难道不是周文王以来的最大盛事?

【注:自从文王降兹,僭称天子者,计有三十三个正史王朝的二百四十四个正史皇帝(西周十二,东周二十五,秦二;前汉九,后汉十二,魏五,蜀二,吴四,西昔四,东昔十一,刘宋八,南齐七,梁四,陈五,北魏十四,东魏一,北齐六,西魏三,北周五,惰三,唐二十一,后梁二,后唐四,后晋二,后汉二,后周三,北宋九,南宋九,辽九,金九,元十五,明十六,清十);以及为数更多的正史所不承认的“短命王朝”(如洪秀全等),为数更多的忽兴忽灭的霸寇称帝者(如李自成等)。这些人的“成功实践”,无疑使“天子观念”被世俗之心玷污得更重而不是更少了。由于滥用权力,这种玷污竟然成了“被实践检验过的真理”!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时刻:恢复被暴力夺权者们横加篡改的天子本真。】


我们这一代人,要把天子观念从游民、无赖、痞子的死党所结成利害关系之网中,释放出来!天子神秘的再临,也就是社会人性的复归。天子从学术市侩的文献中走出的日子,将是人民箪食壶浆、重新迎接天子的时刻!

【注:看一看现代中国,没有相对独立的宗教传统,结果造成“中国特色的政教合一”,这种政教合一,假信仰之公,济政治之私。它的作祟,使得“天子”这一本属文化创造者和生命转型者的尊号,却被政权的把持者们窃据。这才是经典意义的窃国大盗。在此,袁世凯和他迄今为止的两大继承人,不过是秦皇以来的假公济私者流的后裔罢了。这些事例突出地说明,若不从观念上正本清源,天子就会从宇宙之主,退化为社会公害。】


如果以秦为界,区分中国政治史为“王国时代”(夏、商、周的“三代”封建社会)与“帝国时代”(自秦至清的“二十五史”长城时代的集权社会),当发现两者的天子观念有重大歧义。前者多本义,重宗教哲学;后者多衍义,重社会政治。现在,是到了复兴古义的时候了。在业已开始的“全球时代”,如能确立立宪的自治社会,将显明天子以圣德。

后代的人们!不要忽视这两千多年的思想隐遁!是全球风暴,使天子观念再度鲜明起来。天子能鼓起新鲜的晨风,是因为他经历过漫长的黑夜。

【注:谢谢命运,施加全球时代的严酷压力,迫使我们反观自己,得以肃清这两千多年的历史健忘症。天子登临世界化育者的圣殿,打开封闭的城门。新的中国文化,从原始心灵中汲取的养料,要远多于儒、释、道。新的全球文明,从原始宗教里周转的能量,要胜过于学者的书斋。】


车肆

 一部最值得人们夸耀……(一〇九章)

【“市门左星内三星曰车肆,主众贾之区。”(《隋书·天文志》)】


一部最值得人们夸耀的中国史,多是关于天子的传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衍生物。

【注:袁世凯以后中国的第三位僭主对此不满,他批评中国历史是“帝王相将的统治”;这倒不是因为他讨厌帝王将相压迫人民,而无非因为他觉得帝王将相的权力还不够集中,他想当最大的土财主。

在日常生活中,神经瘫痪者也会以神经坚强的面目出现,只有在危机关头,在人性大曝光的瞬间,“岁寒知松柏”、“时穷节乃见”;这时,危机的克服者得以证明。肉欲横流的人,虽然残缺不全,但在更为弱不禁风者面前,就可以自称伟大光荣正确的盖世英雄,甚至可以支配天生的次品,在人类废弃物面前假扮救星。废弃物如果拥戴一个较优的次品,并以时髦方式隆重宣布“他是天子”,就好像自己也变得有用了。

骗子做的企业广告,也可以增进诈骗行业的利益……但这行业不会兴隆很久,因为其人格理想,并非危机的克星,不过是个买办恶棍。这样的恶棍,仅仅是为新的播种准备草木灰的,因为他们来到世上,只是为了尝尝梨子的滋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玩具,把亿万遍的故事再重演一遍而已。命运种下的欲根,使他们为工作而献身,正如妓女为钱币而献身,并把自己的欲念美化为“理想”!妓女的理想,需要嫖客来满足;唯物主义的贪财,需要革命导师予以理论;而钱串子的生命,终究是为操练野蛮精湛的屠杀技艺,而存在的。】


对天命的皈依及献身,人们难以理解,正是在此间,有着最持久的权力、最广袤的支配,因为它源于精神的最大陶醉,生命的悠然逾越。社会运动的启动者、生命价值的转型者、新潮的掀起者、新极的确认者,这就是天子,而不论他的世俗权柄有多大。他的心,是宇宙能量的代表,他演化历史、递进生命,在这种意义上,“超一切理”是高于理性、先于人民的力量;是理性与人民的前提。反过去看,崇奉成功的统治者为“天子”,在历史上也是一种单纯的阿谀、“中国式的虚伪”。只是在现代条件下,这已经成为思想世界的毒瘤。许多在社会上大获成功的统治者,庸俗卑贱,怎能配称天子?哪有一点配天的至德?他们既不是创新的文化英雄,也不是自新的种族英雄。

【注:以秦末的历史而论,项羽也许比刘邦更“接近天子”,尽管他在社会斗争中败北,但真正影响了那段历史和以后的中国性格的,是他这位失败的英雄,而不是刘邦那位亭长阁下。天子难以成败相论,因为他超于世间的利润之上,而不论这利润带上了何种人格面具……我们今天已经看到,所谓合理性、稳定性之类的符策,已将中国拖入何等的深渊……也许一百年之后我们需要这些东西,但不是现在。那时,中国将为全球秩序提供自己历史中的上述瑰宝;但现在,“非常的努力”和“拼命的挣扎”,更适于种族净化、社会转型、文化变革,而所有这一切,都有待一位负有真命的天子。真命的天子,决不像政治屠夫那样诞生于暴力,而是诞生于天命的选择。然后,才谈得上是否通过暴力形式去物化天命。这一选择,不用任何人为的或接近人为的方式来实现。因此,人智的策划和制度的规定,不能保证“一个天子的诞生”。】


自然的选择是“不期而遇的奉天承运”──天子本身也许并非生而洞悉自己的神性,只是在艰难的历程中才领悟到这一天启。

【注:比之他的自我意识更深刻、更坚忍不拔的,是他的生命倾向:一种寻求超越性的顽强本能。他不用理智来规范自己的行为,而是凭借那不断涌现在自己身上的自然力量,来思索与决断。他知道,即使在自己的理智中也正如在常人的理智中一样,掺杂了过多的社会尘埃。世俗的标准,传统的成见,正是藉助于理智裁判的孔道,而渗透的。那是关于“利、害”的说教,一种形式巧妙的投机。】


社会给他理智(理智正像语言、逻辑一样,是藉助于社会交往而产生并发展的),宇宙却命他超越之。他身上凝集的自然力量“超一切理”,进入无所不见的达观──“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也,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形全精复,与天合一。”(《庄子·达生》)他岂能为了社会的整合要求,而破坏自然之形、支离自然之精?

【注:这自然之主不是受教育者,不是被塑造者。相反,天子来,是要驯化他的仆从追随者,并以此化育天下之民,重新创造自然的人民。所以天子的形式本身变幻无定、打破常规。惟其异常,他才能应命而起,化合世界。因为天命恰是变幻不定、反对常规的,出人意表像哲人涉足的湍流,从不雷同。】


水位

 经过一百五十年的反省(一一〇章)

【“水位四星在东井东,主水衡。客星若水火守犯之,百川流溢。”(《隋书·天文志》)】


经过一百五十年的反省,我们终于拒绝了人们关于“天”的定义。天,不是苍穹,也不是现代人所谓“包围地球的大气层”,或更远的外层空间。天,近乎现代物理学中“反物质”概念,而对人的感官来说,天是超越的存在。同样,“地”也不是古人所谓的“大块”和今人所谓的“地球”。地,近乎现代物理学的“物质”概念,因此,地是人的感觉可以捕捉、录像的。“地”是被心眼(“肉眼”的反面)所蔑视,而被肉眼所依赖的。认识地,是肉眼的使命;认识天,是心眼的使命。肉眼难以认识天,更难认识天子(即使是人形的天子);肉眼只能看到动物面相。尤其,当天子不仅作为化育者,而且作为以身试法的创造者(新种族由他传递,新文化的特性是他的本能特征带来的)时,人的肉眼又怎能轻易发现他这个旧时代的例外?

【注:天子崇拜作为天地之道,代表了沉沦中的现代人在智虑枯竭的困窘中,所进行的思想挣扎?从根本说,这当然无从圆满再现天子的本来形态。但不论如何,这已是最后的斗争了,因为,一切理性的、经验的、人的解决方式,现在全都失效了。】


天子曾是中国的命脉所在。一百多年来的挫败表明,天子崇拜将是中国振兴的最后希望所系。除此之外,一切办法全都试过了。

【注:对天子的认识,是绝境中的醒悟,它不仅是学理的推导,也是心灵的祈祷,它将使情绪成为世界的开山斧钺,而谴责情绪化,反而使得世界的分裂倾向日甚一日。因为,弥合了世界的裂纹而为协和完美的整体的,终究是感情而不是理性。理性的分析虽然支解神圣,岂能再造天地之道?只有绝境中的反本之思,才能助人脱离绝境。何况纹理和裂纹的“纹”,也是文化和文明之“文”的借代和隐喻。】


天子崇拜,是一道横跨政治纪元和宗教纪元的精神彩虹。

【注:近代社会,是政治化、非宗教化倾向日趋严重的社会。但任何细心的观察家都不难得出以下结论,彻底的非宗教化将导致社会政治本身的解纽、崩溃。也就是说,没有宗教作为心理与习俗的纽带、压舱石,社会政治的航船,很容易倾覆于突发事变的袭击。】


天子崇拜得力于天子观念的双重性:政治性与宗教性、社会性与历史性、文化意义和生物意义的对偶……前者是他的人性表现,后者是他的神性证明。从这种双重性,当可以发现天子与“独裁者”的区别。后者只有政治性、社会性与文化意义,而缺乏历史价值、极少宗教价值、绝无生物意义。

【注:相形之下,当代西方世界的“宗教复兴”则是一种飘渺的假象。西方人在一千年的苦难和压力下聚集起来的宗教精神,己在他们历时五百年的世界征服活动(1492──1991年)中消耗殆尽了。而真正的宗教精神,就其本质而言,乃是长期的、模式化的虐待狂的经验以及由此形成的被虐嗜好的产物?虐待狂或被虐狂,尽管这种变态心理由于升华的作用而获得了神圣高洁的表现,但不论怎么说,宗教精神意味着压抑的胜利;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陶醉于放纵的快乐中,岂有此理(宗教复兴之理)?宗教精神意味着“由被征服者走向征服者的历史凯旋”,而现今的西方人却正经历“由征服者沦为被征服者”的苦痛煎熬,经历反向殖民的过程,他们的宗教复兴,结果流于放纵期间的暂时喘息、沦落时代的暂时振作罢了。也许宗教的真正复兴不能不有待“某个几百年来处于被压迫状态的民族”了。

宗教的真正复兴,有待于人们的现实绝望感。西方人现在有这种绝望吗?没有。所以,他们离宗教复兴还远隔着整整一座历史的重洋。相形之下,倒是现代以来的中国人越来越被此种绝望所支配。尽管中国现在是被世俗的坐标框死了,还不足以肩负精神复兴的伟任。于是,残余的宗教狂热性,在宗教气氛的衰颓中,演变为对于毒品的嗜好。现代人喜爱海洛因、可卡因等致幻剂,依赖这些物的麻醉进入舒适、安于现状的幸福。但人们何以如此迷惑于道的觉醒,以致愚蠢而顽冥?人们为什么不在精神错乱的前夜,求庇于天子崇拜?天子的主权,是超物的麻醉,作用于他们,不会戕害身体,不会破坏免疫力,不会引起谋杀、抢劫、奸淫、艾滋病;可使久己失衡的心,免于崩溃,从而避兔现代社会最大的浪费。】


天子崇拜,不是命人安于现状的,而是教人打破现状的。天子崇拜,不是使人俯首贴耳世俗权威的,而是要人远离世俗权威的。天子崇拜,它不教人做他者的奴隶,而是教人做自己的主人。有关天子的灵感与启示,不从天上宁谧明净的云色中来,而从地上蜂拥污秽的蝇蚊声中来:它消解哀嚎,震碎阴云,欢呼暴雨,清洗文明,再生种族,使崇拜蝇蚊的大地得以摆脱蝇蚊的骚扰!新的云色、新的星系,从污染的视线下展现出来。

【注:天子崇拜,不是崇拜那承载天子的人体,而是崇拜那人体后面的主权,那寄居在躯壳中的不朽精魂。如果精魂离开了那个人体;被称为天子的那个人,便虽生犹死。主权不朽,人体却注定死亡。对前者的崇拜无极,证明人的生命力,对后者的执一不变,表明人的软弱性;因为前者是圣德崇拜,后者仅是偶像崇拜。圣德崇拜是对自然的重新理解,偶像崇拜仅是对表象的执迷:仅仅是为了圣德崇拜,才尊敬天子的形象,即自然主权所寄寓的那个社会载体。

人生去向何处?汇入天子的进军。人生意义何来?天子的航行。假设确有人生意义,也是天子创造并展开的,他亲自给予人类的祝福,使历史得以柳暗花明、健康绵延,凡拒绝他的,将死于非命。“如果幸运之神敲击你的门你却拒不开门,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再来。”这经久不息、光眩万目的祝福,将首先润泽那些奉召的人们。人们不思不虑,却从天庭的权威获得永不枯竭的灵感;人们慎独谦逊,却给世界带来汹涌狂妄的冲击波。人生的意义原已丧尽,但天子的重临却将意义注满人生之樽。】


天子崇拜加在人们头上的,不是奴役,而是力量。天子,愿意成为坏心情的麻醉剂!天子,有义务成为种族渣滓与文明废墟的清洁剂!他的刺杀不再引起痛楚。凡崇拜天子者,必得安宁;凡皈依天子者,必得归宿。安宁与归宿不是主观感觉,而有待内在布局与外在平衡,天子崇拜,是其极境。

【注:和平主义者们!接受这个祝福吧!否则,战争将无法避免,不仅有社会的征伐,还将有内心的激战。和平主义者们!接受这个上天安排的出路吧!它为人们镇痛,它使人们免受侮辱,使人们的子孙得以收获人们的播种。】


一首空前的安魂曲,肃穆得悲壮,自抑得飞扬,浩歌揭开世纪的破晓。从他的指尖滚动,晨光曲和摇篮曲的第一排音符……这自然之韵的符咒,规定了未来的历史。声浪播撒天地消息,它宣布,死亡是一切德行的根源,而诞生不过是一切德行的说明。死亡使人纯净之后,诞生得以成为道德的载体。是死亡成全了诞生?是诞生圣化了死亡。天子,不是被动接受社会道德,而是主动施展自然道德,其含意使末世的弄潮儿们不寒而栗,因为自然道德的统治时期将君临社会道德。这道德的化身是旧社会的掘墓人、新社会的教化者。他以铁血施行教化,不仅提供一套言行的彝范,他本身就是“活着的法典”。他是正义,是安全,是良医,是最可依靠的命运本身。

他揭示这样一个自然过程:一个充满痛苦的社会,需要吗啡,否则,它将被苦难吓倒,放弃最后一线生之努力。天子的神采,是社会的镇痛剂,他让混战中的社会,免除痛极致死的厄运,又使痛苦触发的过激反应趋于平缓,通过间歇、休克乃至必要的死亡率,他给社会机体恢复自然免疫力,有如人体的新陈代谢:不是被动地承受苦难、任人宰割,而是主动地迎接苦难、欢呼苦难甚至创造苦难。又一项世界纪录,将在类人的手下诞生。

【注:神明不在混沌的宇宙中,就在我们身边。神明不在西洋也不在东洋,就在今日荒凉败落的中原。神明的仆从,不是犹太人,不是欧罗巴人,不是俄罗斯人,也不是那黑人、白人、亚洲裔、南美裔杂居的新大陆人,而是某种今日尚未诞生、尚未问世的新民族。神明就是人形的天子,他降人材,行奇迹,具有磁性的吸引力。

这就是中国思想一百多年的进步。】


诸王

 宇宙的关键(一一一章)

【“五车南大星曰诸王,察诸侯存亡。”(《隋书·天文志》)】


宇宙的关键是什么?是天子。

这就是我们人类就此问题所能作出的最大限度的洞识。“既得其母,以如其子。”(《老子》五十二章)只有认识了天子,才认识由之派生的一切。但天子却难以为肉眼所全知,所以这个世界的真实是对人永远紧闭的。这是不可知论的一条佐证。

【注:每个人只知道自己的世界(现象世界、表象世界),却不知道真如的世界(本体世界、自在世界)。最伟大的智慧,也只能发现天子的形象,而不知道天子的本相,无法洞察天子的圆满。大智虽能举一反三,“既得其子,复守其母。”(同上《老子》五十二章),但其实际遵循的逻辑,并非语义的推理,而是返诸本身,由自身潜能去体验宇宙代表的存在。】


发现自己心中的天子,与之进行神异的交通,谨守他和他的王风而不复失去……对生就一副贱骨恶相的“作为类的人”来说,难能但是可贵。只因再大的智慧也摆脱不了生物界的宿命。若要从宿命解脱,他只能“塞其兑,闭其门”(同上《老子》),冥想天子……如果“开其兑,济其事”(同上《老子》),宿命重又潜返,对灵魂发动无情的袭击,切断智慧和本体间脆弱的交通线。

智慧和本体间脆弱的交通,是人之为人(而不是“作为类的人”)的要素。这交通线是“天下之至柔”(《老子》四十三章),但无所不在,随心闯入一切樊篱,任情逾越人间障碍。坚固的死角,万里的长城,无法阻拦,阻止的动作只是加强并赞助了天下的至柔。对人间利益,他无为;对天命诛求,他有益。他的不言之教指示崇高的净化,电、火、核子爆炸,在一片静默中无声无息的死亡……他以此垂训历史,教化天下,并启示来者。

这交通线,理所当然不在辩证法的概念游戏里。

【注:对辩证法,世人谈得太多太多,结果使之从一种思辨工具成为一尊权力偶像。在现代的拜物教徒看来,辩证法这尊神似乎是万妙灵丹。而在天子的仆从看来,辩证法是利用“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心灵弱点,逞其欺人之谈。“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章)形、声、隅、成,是一切人为概念亟欲建立的,但自然的象、音、方、器却反其道而存身。大智效法自然,以“身体的独断论”,反对“概念的辩证法”。身体的独断论,承认生物人这自然物,要贵于人所派生的一切形声隅成;承认一切高级文化,无不建立在仿生学的走向中。

“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音“类”,意为缺点)。”(《老子》四十一章)道不是辩证法的概念游戏,更非巧取豪夺的战略战术;道德存在表明:对不同的种族与文明,对不同的身体与意志,明昧、进退、夷颣,全然不能互换。若就天子与人们的关系而言,更不可比类。天子作为种族的变数,文明的革命者,映现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必是一个“反动者”的形象,这即是他的圣功:“普施文明于种族,又普施种族于文明”。

天子是永久的威慑和无形的救助。他虽“执左契而不责于人”(《老子》七十九章),但世上还有什么威慑与救助的并存,胜于那执掌债券的手?但愿他的索债之手永不落在世上,因为“天道无亲”。但愿他只是威慑,却不镇压,因为“和大怨,必有余怨”但愿他的屠戮永远伴随着慈善……他不是玩弄恩威并施的把戏,但他的恩惠与平安,却永远是危险的。无言的威慑,常在微笑中:刺目的生命之光,也使他成为矛盾的化身。】


现代移民潮仿佛宣告,侨民的新黄金时代又在破晓。这破晓,是令许多种族文明深感困扰的。新人在建设新文明的同时,生育新种族,他们以此反对种族混杂。新的世界,也不会在侨民中兴起。这是两股力量的斗争:是保持大地的根性还是投向唯物时代的铜臭。净化者,在未来的斗争中,你站在哪一边?

【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第五章)效法自然的天子,不以世俗之爱、妇人之仁为仁爱。他的仁爱,甚至不限于生物的情感;而是宇宙代表那“决断的仁爱”。其“幕后的圣功”,从自我出发的愚浅之人不能理会:害怕成为刍狗,结果沦为最可怜的刍狗。人的幸福,不是用理智与心机去糟蹋自然,而是抑制这些极端倾向。所以当人较为超脱,自视为更大过程的一个片断,他反而较为自如。

“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老子》第五章)守中,是精神的安宁,心理的不偏不失,使人避免动物的徒劳奔波,把人从最哀戚的动物,变为最欢乐的动物。精神上的中庸与行动上的无所不用其极,同属一个历程:他从骄傲与自大,回归到虔诚与服从,有如浪子回头,有如物理学家重新印证了上帝的存在。】


 两全之事(一一二章)

【“轩辕西四星曰爟。爟者烽火之爟也,边亭之警候。”(《隋书·天文志》)】


两全之事对凡人是一个梦,对天子却极自然。他兼具破格的蛮力和守格的威仪,他深谋远虑,对人群却有原始的吸引力。

【注:但是,凡人的事支离了天子的自然,世俗的强求扭曲了天子的两全,所以,天子不与人群发生身体上的接触,他对社会的距离,获得了神秘感。神秘感强化原始的吸引力。他对群众的影响,奠基于原始的吸引;他对君子的影响,基于天命的认同。天命的认同是认识,原始的吸引是自然;原始的吸引比天命的认同更牢固更持续。

神秘感有助于天命的认同,所以神秘感的产生,是自然的至善至美。这不是制造迷信的愚民政策可以促成的,而是追随自然、重归生命的完整。尽管多数人的理性上已经遭到文明的肢解,并将落入蒙昧,但他们体能上的强壮却弥补了心灵的空白。这就够了。要追随这一自然。而所谓愚民政策,却是以人造的仪式来破坏自然的向心,以定向的愚蠢取代无定的智慧,造就了更坏的代替用品。

这一替身有时被叫做“哲学”,有时被叫做“科学”。没有它们,多数人会活得更自然,但若缺失了“宗教”,人民便活不下去,甚至被压力挤垮。新的天子,若不破除某种旧的神话,便无从生长,仿佛惟有神话形式的随时而易,才能成全宗教功能的万古长存。】


天子的仪表,合乎风俗,合乎他的风俗所表达的身份感,但绝不媚俗媚雅。他预示世界的潮流,在群众面前,不可思议,在仆从面前,充满魅力,这使人内心深处产生了敬畏。他思想敏捷、情绪万端,心怀一座城池……但给人无思无虑、顺帝之则的印象。为什么?他不隐藏内心的斗争,他的变化都是自然使之然,他的奋斗类似火山喷发的“非意志活动”。他以此砥砺人心,使人信赖。他的力量比他的名号,更深刻。在危难时代,惊涛骇浪的行驶,需要无惧的导航。他的内心充满创造的锐气,以优雅的风度吹入谦逊的气息,但隐藏着威严冷峻。他登上社会的战场,照亮被烟熏黑的文明世界。所以《尧典》预言说:“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这股“人化的自然力”,注入社会乱麻,使之迸裂,鞭击人的感官,生出新的机体。他的活动半径越大,他的功能越丰富,他的影响越奇妙……天子的外部表现,使他雄浑自然如宁静之风,化及四裔。他的意志行之有效在广大区域,尽情汲取精神养料,领地广大,养料丰盛,类似王浆的种族激素,激活了全部潜能,使他变得神圣。净化升腾,颠簸于历史高峰的无限优越,挺拔于宇宙之极的凝寂,宽洪大量的俯视,充满恩赏的注入……他的外表素朴,满溢万籁俱静的活力,天成之质,成为世界征服者的催眠力量。

【注:充满仁恩的天子,把自己的命运化成美丽的神话送给人民,为幸福的药剂。天子的仆从,万国同化,这是由那定期回归自然的文明自身的本质,所决定的。惟有定期归返自然,文明才重新获得了生力。他不浪费实质,他推动宇宙呼吸,他为引入宇宙活力而降生:“宁愿被杀于命定的位置,也不流落在利禄的途径。”不管他的位置被打上何种印记,标上何种利禄的价码,他总一心恪守着命运的祭坛。不论利禄的途径多么金碧辉煌、热闹非凡……他都始终如一地拒绝。这就是他最深处的尊贵!】


天街

 如果人性是“善”的(一一三章)

 【“昴西三星曰天街,三光之道,主伺候关梁中外之境。”(《隋书·天文志》)


如果承认善恶的区分乃是基于种族的或文明的需要,就可以认清善恶也应自天子而分别:违逆天子的即为恶,顺应天子的即为善;天子扶助的就是善,天子歼灭的就是恶,因为种族、文明之准,实为天地之准的延伸。

【注:如果人性是“善”的;又怎会变成“恶”的呢?如果人性是“恶”的;怎能使之成为“善”的?性善之议,性恶之论,皆可休矣。如果“人性中又有善又有恶”或“善恶是辩证的”,那么,善之为善、恶之为惑的依据,又在哪里?为避免善恶区分的无意义,为不使善恶议论流于文字游戏,必须澄清,善恶的暂时性、工具性。】


种族与文明的准绳,并非日常意义的工具,实际上已经成为目的本身。自在、自为,然后自灭,他不为种族、文明而献身;相反,种族与文明实为他的见证。谁能使天地之准灭亡?他的内在包容了平庸的献身对象。

【注:这是一个回避不了的事实:我们经历的“人生”,终究不过是形式各异的浪费。在巧立的名目下,以适时的趣味作诱饵,这是各种生活的共通性。所谓理想与鄙俗、舒适与奋争、苟且与日新……在消耗能量的意义上完全一致。这样的人生,值得羡慕留恋?这是天子缺如、信仰溃散的乱世,这样的日子很快要过去。一旦世界的缔造者重出江湖,一千个种族、一万个姓氏恢复向日葵的天性,形势一变,浪费成为奉献,虚掷成为牺牲。因为,弃在永恒中的暂时,亦为永恒;抛入无限中的有限,亦为无限。倘佯在无限中的最佳方案,是无为。老子“圣人学说”(实际上是基于古代天子观念而发展出的变种学说)即以无为而归。此无为不是寂灭如灰,亦非庄子式的“坐忘” (把老、庄并论,真是千古的误会);而是听任自然力的发动,把矫情的文明交付给自然审判,它是随时进行的放松,而非一次性的总报复。它对文明的罪行进行审判,它倡导顺化自然,而不逆命运之旅。据此,即便是对命运的反抗,也是在更深的意义上成全了命运的丰富。如何理解“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的,是人;无为的,是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是人依凭于自然。这样的人就是天意所眷顾的。惟有新的生命,能掀开精神史的新页。它所有的“恶”,所有的“善”,所有的“正义”与“不义”;一切的动量,都由自然本身概括。正是从自然权力中,派生出了天子的无为,产生了丰富而充盈的持有者,慷慨而无私的施予者,本身却是无为法则的身体力行者。他的一切所思所行,即使被俗人视为空前的罪恶、绝后的暴行,却始终离不开“自然”!他是自然之声的录音师、合成者;他的命运就是自然,他的自觉就是无为。

不以沽名钓誉的努力,矫情以无为;而是述而不作式的无为:这位录音合成者的创作本于自然,他的搏击列为无为的典范。后代的凭吊和阐释将是歧异的,文明的继承者和种族的遗传者将是歧异的……这也恰是种族的文明尚未衰老的标志。越衰朽的存在,就越趋向同一;歧异的存在,经过适度整合,其生命力越强。由此,】


有些人把所有的“恶”归诸天子;有些人把所有的“善”归诸天子。其实天子非善非恶,超出“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准则以外。而根据人的经验,则不妨把一切善行,一切恶事,一切仁爱,一切不义,一切功德,一切罪孽,一切正与一切反……都归于天子名下,方能说明天子于万一。他是万事万物之源,他也是温室,永动者,旧种族之子,新文明之父。

【注:自然是温室,无为永动,风雨的袭击和害虫的侵扰,又何尝不是一种循环?又何尝不是自然的曲调、无为的变奏?在自然的卫护无为的化育之下,“反自然的作为”诞生了。】


自然之天、无极之子,常常独自担当了不义,默默承受历史的咒语,他不觉得这是隐秘的报应,也不觉得这是现世的惩罚;他从这不同寻常的命运中获得快慰安详。满足了他的,是距离感的骄傲。他焚烧繁殖力特盛的杂草,他刈除潜入温室的败类。天子的仁慈,化尸骨为肥料,仿佛自然:化育、卫护新的物种,则是他生涯中的绿色。

【注:就佛教的象征物说,“四大金刚”一类的尘世偶像,可以视为天子圣德的变形?一个能为俗众理解的隐喻如不采取某种人性化的表达方式,于是变得不可思议。所以,天子有镇慑骚乱的利剑,天子有催行化育的音乐,天子有保护众生的巨伞,天子有辟阖未来的龙珠。除此,天子一无所有。不仅神的造型与祀神的仪式如此,一切宗教的神话系统亦然。且唯有作如是观,方能有效地还原偶像崇拜的旨趣。一切宗教若不能以如此的自省反观自身,而一味“攻乎异端”,难免流于迷信、繁琐甚至支离破碎。因为不要忘了:1,神物乃是人的造物而非神的行迹;2,仪式乃是人的行为而非神的生活;3,神话教义系统乃是人的感悟而非神的声音。在这些方面,犹太一神教和其他多神教、原始祀拜并无二致。】


天弁

 中国的本土宗教(一一四章)

 【“天弁九星在建星北,市官之长也。主列肆闤闠,若市籍之事,以知市珍也。星欲明,吉;彗星犯守之,籴贵,囚徒起兵。”(《隋书·天文志》)】


中国的本土宗教(魏晋之前未受佛教影响的民间意识及官方思想)流行的祭礼,概要为天地自然的巨灵崇拜与祖先上帝的英灵崇拜;如号称中国三大祭礼的云祭、腊祭和傩祭等,除云祭带有法术唯物主义的性质(祈雨)之外,腊祭(祭神)与傩祭(祭亡灵)皆为宗教的崇拜仪式──分别崇拜自然力与社会力。其实在中国古代的祭祀中,尸主很少实在的偶像,而多为虚设的牌位,其要义是用文字符号代替造型符号。文字比造型的崇拜对象更为空灵且更能激发想象性,代表一种高度精神化、抽象化的崇拜意识。这种意识之所以如此空灵而不滞着,是因其崇拜对象亦非实体,而是同样空灵的精魂,是宇宙能量的无形麇集:乾元。乾元的人格化,即为天子。

【注:通俗学者们所说的“中国文化”,是天子藉以眩人耳目的服色而已,所以改朝换代必易服色,即要变化意识形态、变易文化工具。而中国哲学中的“道”,岂不是天子指点江山的杖?中国本土宗教(包括先秦的原始宗教和汉代从秦火下复活的作为“第二信仰”的官方宗教)的这一特性,后来慢慢扩散于各种宗教的崇拜之中。其结果,儒、释、道,其中都有天子崇拜的影子。即使如印度东来的佛教译经中,也明确运用“天子”观念。(这是就相同的地方讲。)

不解这三教合一的至上规约的,如何参透中国精神?惘然若失中国精神的此一性质,如何把握未来世界的动向?而理解并参透了以上奥义,却在感情上抗拒,又岂能自称是理解了儒书、佛经、道藏的精义?其实,只要对儒、释、道的缘起背景及其解决文化形式、心理走向、社会结构诸层危机的路数不是完全陌生,就可以理解天子崇拜在新时代的不可或缺。

从仪式和教义看,所谓“三教”的差异好像引人注目。回避或否认这一点,诚属浅见。但是,儒释道“三教”在同一时空并行不悖,实因它们体现了一种相通的精神,那就是“以治为本”,其下则流于极其伪善的“入室盗”。家天下就是“入室盗”。

儒学可谓纯正的“中原思想”,它的本质是建立一种合理的人际关系,在此基础上调和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设立吻合自然的社会模型。

佛教则以调整人与自我的关系为使命,在此基础展开其余功能。佛教的“菩提”几近于儒家的“仁”;其“佛”几近于儒道的“圣人”;其“法相”几近于道家的“自然”。

有钱人的长生道教所渴望的肉体长生不死,是虚妄的,是对天子精神的误解,它用唯物主义的利刃剽剥了天子的信念,亵渎了自然的精神。与长生道教相比,贫困户的基层道教反而颇为精神化,它不再追求肉体的永生,即放弃了个体生命永续的邪念,而专注崇拜宇宙的超越性能力,在永恒的期待中,调动人类物质的各种碎片,实现定位、定向的文化运动。当然,由于受到唯物主义的影响,这贫困户的道教也用“符水”之类的仪式(仿佛长生道教中的“炼丹”)去蛊惑愚民,因为宗教常常如此不合逻辑、利用迷信,对信仰进行物质化,来获得“见证”,如撒旦之试探耶稣。仿佛不这样,就难以笼住群众、募集捐款。因为捐款人本身也是具有功利性的,时刻准备接受物质的“神迹”。

现代唯物主义比古代唯物主义更严重地毒害了人民的纯朴信仰,从而使天子崇拜遭到了无情的放逐。但是,任何强权都无法消灭这个“比整个科学理性还更源远流长的内心憧憬”。恰恰相反,现代的放逐,给予天子崇拜以新的锻炼,使之有效排斥了自身在历史流程中混杂进来的污染(如皇权的污染),从而恢复了生命的弹性。】


新的天子崇拜不再固执于仪式与教义,而进入“没有边界的领域”。真命天子不被承认,他的生命力也不会枯竭,从多数人方面说,它提供了一个可靠的安慰;对少数人而言,它是新秩序的温床,这个秩序是由天子的方向、天子的节律,演化而成的。

【注:儒、释、道,实际上都为“非我”、“无我”乃至“超我”的主权,培养了生长和扩张的心理土壤。甚至连“无神论的儒家”,也承认伟大人物死后英灵不灭,所以有必要建祠供奉。英雄死后成神,几乎已成了东亚文化的一个特征,如日本的神道也是这样。从这种意义上说,崇拜行为对于“改良人的心理土壤”,确实有益。研究表明,“仙”与“佛”这两个观念在形成过程中,有极大互渗。在早期(如汉魂时期),仙从佛汲取了符号性的思想;在禅宗以后时期,佛又从仙得到了民间智慧的养料。这种互渗之所以可能持久,是因为仙、佛观念不约而同地归约于同一基点:人人身上都存在“佛性”与“仙能”,只要透过适当的修炼,人人都可以摒去尘埃与形骸之累,剥露一个活佛与真仙来。由此,南派禅宗的顿悟成佛,更把人性推向了极致,有时变成了僭妄。】


(就不同的地方讲)天子不同于仙、佛。天子先天而成,不以后天的修炼而练就。天子是宿命,是定数,不以人力、人心而移易。对佛性的启迪也罢,对仙能的提炼也罢,可以造就凡夫俗子,但并不能造出一个天子来。佛性与仙能在生物潜力上是可能存在的,现代人喋喋而言的“特异功能”即是对此的一个解释。但仙佛观念最多只是导向凡夫俗子的个体完善,天子则不然,他是先天如此,是先于必然的偶然,是先于社会的天命。所以,虽然每个人都有沟通天子的潜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天子”(如“每个人都能成为仙佛”)。尽管每个人的身心中,都有着天子性能的退化形式。

【注:天子之光可以通过智者的思索而发现,但这神光却并非起源于“人的内心世界”,他是由宇宙能量从外部照射并透进的。独具慧眼的哲人不过是通过自我发现而对之进行了观照。人形的天子无需苦行,因为他的苦行不是为了提升境界,而是出于本能的快乐。他不是用坚忍的力量充作主权的见证,而仅仅从中获得自身的满足。他的耕作不为收获,而是精神存在的方式,他的“异常形态”,是在他诞生的刹那与偶然中,就决定了的。】


正气……浩气……天地精神……天命……天子……当他作为斩钉截铁的权力形态,悬示在血肉横飞的人生角斗场,崛起在阴雨绵绵的历史泥沼,才能得到完整的理解。每个人,总是用一孔支离破碎的日常经验,去分析、消化、吸收天子的完美,结果呢,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丑陋。而当精神作为权力形态,把百孔千疮的日常世界炸得粉碎,人们才能在整体的交感中,摒弃那些割裂了的传达,而直接亲近这个完美!

【注:只有等到这位人形的天子死去之后,广大的人众才可能真心称颂他,而不是迫于压力所作的恭维及阿谀。对活人称颂很少真心的,多是向其权能而发。所以,活天子得不到真赞颂。相反,天子作为“人的一生”越惨,后人对他“神的品格”的称颂就越高;他的结束越离奇,他的余响才持续不衰。人们生活实在需要死亡的激励,苟且的存在实在需要壮烈的赎罪祭。于是,死亡能涤除天子的人性,把他永恒的一面揭示出来。】


天旗

 人民需要偶像(一一五章)

 【“建星六星,在南斗北,亦曰天旗,天之都关也。为谋事,为天鼓,为天马。”(《隋书·天文志》)】


“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是感官的动物,所以需要偶像,奉之如天旗,驰之如天马。即使这个偶像是死的、“泥塑的菩萨”,也比没有的好。宗教的组织力量(寺庙、教会或帮派、政党)于是藉此食言而肥、扩张自己;但世界却无法因此获得统一与活力并存的秩序。“欲令统一的活力以世界规模出现,舍我其谁?”这惟有天子的言语。如果失去天子,统一与活力不可能并存。所以,在天子离去的时代,不是僵硬的暴君,就是散乱的暴民。两暴沿袭,以暴易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因为暴君暴民都是首先顾及一己的私欲、集团的狂热。惟有天子弥合两暴的分裂,混一宇内,物我一体:天子透露的光,是全球之光。

伟人们常以无数细民的痛苦与牺牲,来作成他们的盛筵大菜、“满汉全席”。奇妙的是,痛苦的被牺牲者常常倒也像是乐此不疲。这种可怕的游戏美其名曰“社会试验”,甚至晋封为“历史发展的杠杆”。自由主义者指责说,“这多么残酷!难道伟人真有权力为自己的兴之所至,致千百万人于死地吗?”然而遗憾的是,如此疑问,却是出自历史的无知!他们身上对事物本象的摄取力是如此贫弱,以致根本不懂这个道理:伟人之所以掷地有声,且能肆无忌惮,只是迎合了历史的契机。“云从龙,风从虎,风云使龙虎生色”。一切伟人不过充当了历史事变的角色,伟人本身,还不是一个臭皮囊?他们的游戏及试验,不过是历史霓虹灯,一闪一烁……这样的家伙“必须没有隐私”,甚至他的日常起居也是公共生活不折不扣的一部分。古人云,“观民风,则知天下安危。”伟人面对历史和良心,没有隐私,这就是古代思想中“慎独”的精义。它批判贵族的贪婪、民众的自私,而昭示历史那种启迪良心的懿行。

【注:贵族和民众当然都有个人隐私,因为他们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然而天于却无个人隐私,因为他拥有标准本身。万国的表率,他的生活就是表率,他的权力就是主权,他的生活就是公共生活的巅顶。他没有虚伪、欺诈、失信,他的虚伪、欺诈、失信,就是至诚。否则,王道懈矣,天命移矣。天子的欲望是宇宙的勃起,正如王者之怒是天下的痉挛。】


天子没有私生活,并不否定“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私生活。相反,天子之“无”是为保障类人之“有”。天子为了成全人性的丰富,而舍弃了自己的人性。这样伟大的保民者,仅从“观民风”中,获得最大的愉悦;就像牧人从牧羊中得到快乐。这是牧人的特殊禀赋使然,并非刻意追求。他审度一切,并从“克己复礼,万国咸宁”,得到内心的满足。

【注:他从自然来,自然之“公”即其本身之私,他何私之有?这样的大公无私,对他所变乱、所重建的那个腐败世界,意义非凡。这是“他的大我”对“类人的小我”的胜利。他以精神的冲动战胜“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的肉体欲望,建立起一座雄大的凯旋纪念碑。他以一己代表宇宙之力,向世界的贪婪宣战,所以在苦修的方法上,他可以接近古代的高僧,但不迷信精神革命是要基于肉体的损伤。他广泛吸纳自然的养份,促进肉体又约束肉欲,推进剧烈的精神运动,使生态的压力,转化人世的楷模、社会的律法。他不自我毁伤,仅是降低肉体的频率,促成精神的高涨。他以格外的反自然,来实现自然。他的精神运动既是苦修之果,亦是苦修之因──他从苦修得到旷世无双的快感,以苦修克服自己的人性。凡是类人告诉他说:“这不可能”,他都要用行动告诉类人“这可能”。他用苦修来造就亲近自然的、随遇而安的意念,即使面对必然灭亡的命运,他也谈笑自若、不动声色:不是挫锐解纷,和光同尘、以超感进入九霄;相反是为阐扬尘世的神性,凸现自然的奇迹;因为他不以内心的清福,换取潜入极乐世界的门票。】


天子的苦修不是乡愿的懿德、曲士的穷酸。天子之己,只须光大,何须克制?他的要务是激励自己的人格,不是以世俗的规范来限制。发育不良的天子,岂能奉天承运,以新的星云弥满新的太空!在这种意义上,天子的自我放纵,是对世界的第一功德。

他的苦修所克只是克服异己的力量,人性的残余、万物趋向于中庸的倾向……异己力量,曾经伴随人形一起侵入他的精神境域,人类之毒,文明之害,就是被称颂为人性的那种东西;拥有天命的人,必须把人性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逐出去!这正是天子的圣功。对人类遗产的聚歼,并非心血来潮,亦非反叛教条,而是在最原始的生命智慧中就已拥有的:原始人在老一代亡故之后,即行焚烧他们的遗迹,然后迁居,以开辟清朗的新星!最澄澈的苍穹!不是复活古老的秩序,使黄金盛世得以复原;而是恢复自然,为文明的进一步扩张,而退回的原始沃壤!他的礼,远离儒生之礼,几近达士之道。他知道,秩序本于自然,活力源于自然的迁异。其形虽异,其实则一。形异是时装的迁化;实一则为自然的本体。横征暴敛腐朽的人心,冲击既得利益的集团,践踏不成体统的锦囊败絮,扫荡其中的寄生虫,漠视温情的自然力!

【注:复礼的明王决非保守党人,为反拨穷凶极恶的乱世,才出此革命的下策,他以朝拜自然,登上命定的天坛,自然的净化成为社会风暴的金玉良言!

他生于转机中,带来的不是自由化,而是自然化。不满世俗之礼的简单复活,所以反抗并厌恶规律。甚至对自己的造物,他也苛求殊甚,如果那违反了自然的消息。世俗的责难,是必不可少的反馈,进一步助长主权的扩张。他就这样,把世界的压迫,化成世界的护卫。】


天门

 偶像崇拜与圣德崇拜(一一六章)


 【天关一星在五车南,亦曰天门,日月斯行也,主边事,主开闭。芒角、有兵;五星守之,贵人多死。──《隋书·天文志》】


偶像崇拜和圣德崇拜,分别通向死亡与再生。所以,生命之主反对偶像崇拜,反对以他自身为目标的思想射击!他知道,不论这些崇拜看起来如何严肃,终将通向精神的僵化与社会的麻痹。他知道,崇拜偶像即崇拜恶魔,而对人造物的这类献媚,难免不遭自然的报应。鄙俗的人格贡奉,可使一切活生生的调节能力化为乌有,使人异化为“丧失说话能力的工具”,一种比奴隶还要不如的怪物。

【注:在茫无涯际的自然之化中,没有固定的实体,没有持久的“有”,一切“真有”,终不过相对的观念,一切“实有”、“有”,终不过相对的观念,一切“实体”、“有”也是永久飘移的幻象。永久飘移的,不是幻象又是什么?所谓“好的存在”,就是其迁化巧合于某种心意的存在。任何具体的“善”、任何值得我们崇拜的实体,不过是善的瞬间;善的本身,是不会长久驻跸于某一物象实体的……偶像崇拜,因此是一种“暂时错觉的固定化”,是对不复存在了的东西所进行的顶礼膜拜。结果当然适得其反,这种仪式化的操练,是对灵性的军训,是亵渎与戕害。人性阻挡天子的无私,侵蚀他的仁爱;但真命天子要消灭偶像崇拜流行病,信仰暴力的世纪,终于粉碎!

偶像崇拜,是精神灭亡路上的里程碑?因此,以一个社会的偶像崇拜的数量(覆盖面)及质量(支配度),来计算一个社会的生命寿限,大致可以无误──偶像崇拜盛行的社会,其放纵腐败颠乱覆亡的时辰已经不远。】


偶像崇拜是精神的毒瘤,天子若受到掣肘,难以剔除这一毒瘤,则不惜毁灭毒瘤的宿主、那些企图自利的拜物教徒。他清楚知道,一个有机体无力切除自身的毒瘤,等于宣告接近生命的尽头。不能结束这一进程,则不妨加速这一进程!这就是宇宙代表、自然之主的最大功德!他带来的剧烈毁灭,是对偶像崇拜论者、精神中风症、文化麻痹症以及社会癌症的报应。这报应并非出自疯狂的仇恨、炽烈的恶念,而是生命力量的反弹

天子的生命辉映百代。周流六虚、川行不息的宇宙能量!天子来,不是要建立新兴的偶像以取代腐败的偶像,而是要击溃一切偶像,并为此克服人心的壁垒。他一脚踏着大地,一脚蹬着庙宇,对世界宣布:一切曾经成功的创造,难免会把盲目的“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推向偶像崇拜的巅顶,但那巅顶处的尽头却是一条绝路,悬崖下面,毁掉了多少文明。

【注:是沿着惰性的漏斗滑下?还是顺着自然的灵气上升?自然的生命力,在他身上鼓荡不息,使他超凡脱俗,不为世人的毁誉所动,他像张献忠那样歼灭自己的阿谀者,又像多尔衮那样剪除自己的拥戴者,他不为一时的利钝而损益天命,因为他是一位更大的乱世之子。他的目光深远、看清凡眼不能穿透的隐秘,他承受凡人不能承受的重负。人间的毁谤赞誉,不能阻碍他的起落,只能显示他的弧度之美──天子,不可腐蚀的自然本身。】


他躬行自然的事业,如毁谤与赞誉像洪水那样淹没一切,他宁愿进入方舟,也不愿顺应洪水、放弃生命。变本加厉的行动,等待谎言的不攻自破。他相信,被权能与暴力尊为“思想”、“主义”、“理论”的现代谎言,即便洪水滔天,也终会自然消退,重行显露谎言下面的生机勃勃的大地。为此,他坚守今日的阵地,眺望明日的胜利。

他的孤独是力量的孤明之征:不仅因为他忍受孤独,还因为他创造孤独!他的心,寂寞有如宁静的汪洋,蕴藏千珍万奇,没有一点波澜。有时,他无风而起千尺浪,那独一无二的巅顶,仿佛旭日,没有交流,惟有施予。他把一切苦海深处涌起的赞辞,看作支支背后射来的暗箭……发射者的意图不论善恶,实际的效果总是企图击中天子的软肋,麻痹他的易感,毒害他的纯净,使他沦为乞丐。渺小生灵的爱戴,比伟大仇敌的攻击,更为刻毒。他洞悉人的隐秘及其暗潮,他时刻警惕这种危险,渊深的人格理解一切,使得亲密的毒箭在他身上纷纷撞落。

【注:由于礼仪,他无法对赞美者绳之以法,正如无法对批评者绳之以法。但私议天子者,无论出以赞辞或谤语,终将得到不好的报应:议论自己理解力以外的超象者,怎能不是拘于物象的私心呢?】


天子不以成而喜,不以败而忧。一切成败在他视之,不过是命运的波澜、自然的节奏,是天命的周转而己。这不是冷漠,而是以逸待劳……失利时不远遁,当敌人欢庆胜利时,他卷土重来、反戈一击……这不仅是高明的策略、致命的权术,也是他的内在的光。

天子,闪电王,他的天性要求自由与效率,反对形象的要求、人格的压力。而对圣德的崇拜,基于无中生有的信念,这信念所崇拜的对象,是空盈的灵体,而非实在的物体,正因为它空盈,所以无从遭到毒化,也才有了更新的力量,才不致沦为实体的奴隶,因为盲从和依赖,而丧失活力。

【注:圣德崇拜的总量,得失相当,但捉摸不定的危机时刻,若不以圣德崇拜来填补群众的空虚,则其它低级信仰就可能乘虚而入。天子禁止有形的偶像崇拜,无形的圣德崇拜也须限制。虽然偶像崇拜是群众的陋习,圣德崇拜是君子的禀性,但要结成一个社会,某种程度的权威、某种形式的崇拜,是不可避免的。天子对自己与对世界,有理由采行双重标准:既不把自己的信念和生活强加给人民,也与人民的观念和生活划清界限。他敌视对他本人进行偶像化的一切活动,因为这种活动的实在意义不是为了崇拜天子,而是为了显扬权力集团。视天子为神,崇拜天子主权,无可非议;但诉诸视觉的偶像崇拜,即仅仅看眼于仪式的偶像崇拜,却分散人们对圣德的关注,使人们无法洞穿真义。圣德并非永驻不易,圣德在周流不已中,保合太和。为防止圣德崇拜退化为人体崇拜,要使人民远离天子的形象。否则,偏狭而浅薄的心,会因附会而惑于现状,失去对圣德的追随。

权力集团的世俗首领,对形形色色的自我神化很有兴趣,并极力鼓励对他的偶像崇拜。因为这些权力的神化和动物式的崇拜,可以稳定农场主的利益,可以满足动物园的虚荣。天子和这些类人的虚伪堕落有什么关系?】


天子无视且厌恶自我炫耀,他强化阵地是执行天命判决,而动物崇拜和权力神化只会败坏这一判决的公正性和自然性,使其沦为“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私欲的藉口。

为判决的公正执行,天子有时不得不向人欲宣战。所以,对滔滔世情而言,天子的存在是不可告人的,是天道循环提出的无边奥秘。他有义务不泄天机,即使是对他的生身父母。保合不可告人的赤子之心,人群中产生了神秘感,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收拢灵性的残余。

【注:视觉崇拜不论制作如何精巧,导演如何绝伦,终会扼杀人的想象力,吸干圣德之泉,这就是为什么电影不及小说,小说又不及史诗的道理所在!

史诗的主人响应自然的呼吁,以新的精神再造寰宇(“社会结构”)并改道潮流(“种族与文明的走向”),他在世俗生活中,拒绝服从类人的公众,即使类人的幻灭化为怨气。面对人欲的苛求,他毫无所惧;对命运的信赖,抵消一切逆境的困扰。出生入死的幸运,创造了魅力,产生了感召……以天道循环的名义,为保持幸运并展开魅力,要奖赏人们的创造性错觉!其有效方法,就是诉诸听觉的艺术。听觉比视觉获得的感受更为抽象,更能刺激人的想象。

基于听觉的圣德崇拜,常由文字、音乐以及二者合成的史诗来凝成,最大限度地贴近人的最高精神状态也就是人的神明、最大限度激发人的高贵性、最大限度地遏制人的奴婢性、卑劣性。让我们懂得,用文字保持并发展这一双向的特性,亟需古今第一流的大艺术,师法自然的无情。】


天津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一一七章)

【“天津九星,梁,所以度神通四方也。一星不备,津关道不能。星明动则兵流沙,死人乱麻。”(《隋书·天文志》)】


古人相信文字的神秘性,甚至认定文体中藏着一个个身负奇异能力的精灵。

今人相信文字的实在性,甚至认定文体可以揭示实在、“反映现实”。其实,这一切都是通过特定的人、也仅仅通过特定的人即领悟者,而起作用的。否则,为什么文字首先激发的是印象和想象,而不能像现代科学、古代巫术那样,直接呼唤实体、导引运动呢?

【注:只要有了这样的人及其尚未泯灭的天性,文字的符咒力就可以被证明──足以承截宇宙的消息、左右并推动实体本身的运行!

对文字的崇拜(如儒家“爱惜字纸”的传统所示),源于对观念、表象甚至“精神”的崇拜。而在象形文字与表音文字之间作一选择,显然是前者更宜于成为文字崇拜的对象。正如R·克洛特在《人类幼稚时代》中所说,“书法(文字)的作用,在用一种方法,使某种事物的意义可以一目了然如放在眼前一般;做这种工作的最古方法是件一幅图画。”

这种含义丰富的寓意画,其起源和应用比象形文字更为古老,如欧洲多处岩穴中发现的远古壁画,亦属此类。而在近代的南美森林居民和澳洲原住民族的生活中,这种前象形文宇阶段的寓意画,仍占有重要的宗教地位。因为当时当地人们相信,如此刻画,可以保存以致激发某种特殊的能力。而相信了,也就真能调动人的巨大潜力!

从表面看,原始的象形符号表现的是“物”,但因为原始人相信万物有“灵”,所以,他描绘的并非现代人所谓的“物”,而是寓于物中的“灵”。一个原始符号,仿佛原人刻画出来的一个神明,通过刻画,他把自己对事物的有关信仰表达出来,成为“象形符号”,这种神秘性因此是特定的。随着观念的变化,人们渐渐不解其内涵,所以,现代人多把古人殚精竭虑刻下的象形符号,看作一种“记事工具”,就像古董商人把古代文物当作敛财的工具,全然忽视其内在生命的含义。

但实际上,原始人不可能像现代人一样分析世界,因此,也不能像现代人一样公式化地记事或“牟利式地写作”。早期文字,无论是苏美尔人创始的楔形文字,还是埃及人从他们那里发展来的象形文字,都被认为含有某种神秘的属性,因此,当时的人们称这些文字为“圣图”。即使中国的甲骨文也有这种神秘属性,这种神秘属性,促使这些文字主要保存并使用于宗教范围,如寺院的礼拜和卜筮的秘仪中。】


由于对象的复杂性,变化性,“象形”也只能是抽象的。万物有灵观支配下的眼光,看到的并非现代意义的事物之,“形”,而是事物之“灵”。象形是刻画的手段,其结果使“象形”成为“写灵”。例如中国文字,早在甲骨文时代就已脱离了单纯的象形文字范畴,历经金文、篆体,达到号称“六书”的表意系统:

一,象形,“画成具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

二,指事,“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上、下是也。”

三,会意,“比类合谊,以见指(手为),武、信是也。”

四,形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五,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假借,“本无其字,依声托事。”

(以上均见许慎:《说文解字,叙》)

表意文字与表音文字的重大区别是:前者的语法以“字法”为核心,后者的语法则以“句法”为核心。故,以句法解析表意文字如汉字者,方柄圆凿,多所抵牾,现代汉语语法即其活例。中国字,不仅记录了中国精神,且左右甚至铸造了中国精神。这样一来,中国精神亦是重字法而轻句法的“字里行间文化”了。【注:中国字的关键既在于:象征性而非直接的形象(如象形、表音)性。或曰综合象征以达意,而非单纯表象,以此流于形音之歧。象征性文字,因此是不那么实体化的图像标志。在那些指代自然诸象(在古代,这往往等同于自然诸神)、动植物名称(各种图腾号称的汇编)、地名(常与土地崇拜杂糅)、氏族名(集体意识的象征)、人名(英雄或神)的事例中,每一个特独的象征文字,都代表某个神秘观念。流行于许多文化圈的国家花卉、城市动植物、乃至贵族族徽、几何图形的旗帜纹样等等,无一不是种族感的浓缩与文明史的见证。中国传统中表征亡灵的碑位字符和帝王的专用署名,亦属此类。】


在原始的思想张力中,每个古老的图像标志,实际上都可以包容一个神话:自然神话,动植物神话,族源神话,英雄神话……无文字社会主要依赖语言传达文化,或靠图腾柱一类的造型予以记录,从而分头促进了语言神话和美术神话的发展。如中国神话叙事的欠发达,可能与中文(从甲骨文与金文开始)相对脱离语言的独立象征性有关。其要害不在“记录困难”,而在富于象征性文字所具有的传神力场,使逻辑性的语言表达成为多余。这些表象,在今天看来仅是一些符号,但在古人心目中却与其体验的世界,血肉相连。古人相信宇宙万物皆有灵魂,所以他们真诚地相信咒语的奇效,以为直接念诵即可达到目的。待此直接的咒语效应受到质疑,人们才开始乞灵间接的咒语──神话的仪典。神话的仪式虽然不能即刻达到预期的目的,但即刻证明其无效的危险也消除了。

如此看来,“咒语”里具有远古文字崇拜的证据;而“神话”则是中古文字崇拜的证据;至于近代文字崇拜,则被称为“意识形态”;当代的文字崇拜,被称为“信息”。而文字崇拜的方式(如咒语──神话──意识形态──信息),则依书写工具而迁化。书写工具──书写方式,对语言文化发展的制约乃至决定,无庸置疑。

诸子百家是写在竹简上的,其难易程度居于甲骨金文与纸文化的之间,故构成中国文化的常式。

至于古经(这构成诸子之前的《五经》的核心部份),始于甲骨金文,故其精妙简赅万世难及。书写的方式越容易,写书的内容越驳杂;而早期的甲骨金文之主流,对今日的人们已不啻符咒、天书,故称为“文言文时代的文言”。其妙义,即在书写的因难度。

西方硬笔取代中国软笔(毛笔),则不仅葬送了中国的书法,而且推动了书面文体(“文言文”)的口语化。口语化,在毛笔时代、竹简时代尤其是金文、甲骨文时代,是不可思议的。而纸笔文化较之竹简文化,具有远为深刻的世俗大众性格,促成小说大炽于魏晋,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是一个巨大变迁,不亚于印刷术的发明在欧洲所触发的世界革命。

据此,唐代古文运动倡导的“文必三代”所以成就有限,除去“模仿”的致命伤,更深的原因是没有重新采纳古代的书写方式,如竹简、金文与甲骨文等。否则,他们的作品自会洗练,何须刻意求之?

【注:而古代中国理想中,藏之名山、“金泥泰山顶”的著作,显然不可能是纸写的,更难以竹简保存──而必得凿之于金石类(这是对甲骨类材料的直接继承)材料,否则·如何经得起大自然急风暴雨的风化?

但书写方式的革命对社会的功利发展(而非小部分精英之士的崇高价值)而言,却是不可逆转的,例如,电脑的普及,很可能使我们成为“最后的一代书写者”。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也许是“中文世界的最后闪耀”。以电脑写作,只能生产速食的应急之作,断难成就“含弘光大”的传世之言。──“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周易·坤卦》彖辞)】


天江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一一八章)

【“天江四星在尾北,主太阳:江星不具,天下江河关道不通。明若动摇,水出,大兵起。”(《隋书·天文志》)】


在我们的思想之海中,浮现起──天子的殿堂。

那里,矗立着一座神奇的牌坊;悬挂着一块宽阔的巨匾;飘扬着一些肃穆的条幅;墙壁上满布象征性的涂鸦之言;他的圣坛上供奉着一部书。

它摒弃庙宇而代以牌坊,它摒弃圣像而代以巨匾,它摒弃使徒行迹而代以圣人条幅,它摒弃西方的壁画而代以东方的符咒,它虚化道场与弥撒,只余默默的祈祷:天子的仆从,是新的世界公民;他们的祈祷,就是献给天子的奏折。

新的世界公民放弃了牵强附会的爱好、借题发挥的恶习,他们仅仅解读本文。

──这是“文字崇拜”的神圣洞天:在文字组构的汪洋中,游漾着天子的精灵!

圣坛上的书是天书,是星座的贵人录下的天庭之音:这声音宣告天子的来临:──透彻中国精髓的人,才理解天,才感受到天的消息盈虚……由此,他们成为天子的仆从。

有两种天子崇拜:一种是公开的;一种是秘密的。前者流行于广大群众;后者只为天子的仆从所持守。

公开的天子崇拜不需要创造者,任何人都可以在历史上的任何宗教那里找到其原型。

【注:值得一提的是,“它可以立足于复活中国国家宗教”──天地崇拜和国土的传统,例如对于五岳和各种“名山大川”的崇拜,并更而始之。佛教、道教、儒教甚至基督教、伊斯兰教的某些仪式,也都渗入它。

文明史早已表明,宗教的形式(如建筑的样式、礼拜的方式等)比宗教的精神更容易对群众发生吸引:慑服他们的,是“巧夺天工”的形式·而非“慑人心魄”的内容。甚至像西班牙人桑塔雅纳那样的哲学家,也认为宗教的价值首先在其形式的美感价值,因此不同的宗教与信仰之间,形式的交流比精神的交流,要经常得多。】


公开的天子崇拜,其社会功用在于它的政治影响,它对争取世界统一尤为重要,这决不仅仅是政治的统一。作为世界“文化冬季”的仓库,其精神最终是反对熟透而趋于霉朽的文化的。如此,它的“集大成”将构成下一轮“文明春季”的种子。

至于秘密的天子崇拜,却有推进历史的能量值得称道,它寄托了人数稀少但质量精良的人们的希望,他们蓬勃的活力,在这崇拜中倾注。它的内容是那小批人把自己金光闪闪的思想,铸成圣德崇拜的对象!秘密的天子崇拜是极少数精英之士小心珍藏的天品。他们为罕见的宇宙回声的形式,而激动;并为占有这秘密的信仰而喜悦、骄傲。一种无限的升腾和扩张,弥漫他们的心踪,陶醉他们的灾难!

秘密的天子崇拜是独创的。它的祭坛朴素无华,它的庙宇不过一间庄严幽静的密室,它不供奉偶像,在房间中央而不是靠着墙壁的台座上:搁着一部书,一部无字的书。因为它无字,所以它充满意符。这是一部真正的天书!它的体积普通,没有烫金的光彩,却打通了新天地的门。反观我们,迄今锁闭在局促的城内。而那书却告诉我们:只有走出城市,可以唤醒,被催眠的自然力。

【注:想象的视野,劈开新种族与文明的形式,渲染其色彩、设置其光环。浑浑噩噩的历史从此充实,消费性的文明,变为再生性的文化,想象,成了最好的社会设计,源于宿命的天性,前来变革世界……不起眼的书,深入堂奥,探险家领略其启示,除此而外,人们麻木不仁。类人的忙碌、类人的鄙俗、类人的蝇头微利、类人的“没有时间”,使他们无从阅读生命之理。他们宁肯浪费生命去做“实际营生”,走向死亡。类人的冷漠闭锁了启示之路,启示因此只在临界非人的极端状态中,才能获得。这时候,启示退藏于密,凝缩为尘封的书,不是写着奇异的蝌蚪文而是根本空无一物!人们懂得它的片言片语?却不明晰它的通体……人们理解它的句子?却不知晓句子折射的天意。

所谓“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不仅描述了人们对它的领会,也是它的社会遭遇。但它却在庙堂之上,受人顶礼膜拜。多么奇怪!哲学家们称此为“荒谬”,只是人们崇拜无法理解的对象,尤如陌生的男女互相吸引。所以,为了保持崇拜的纯洁性,请先保持崇拜者们的天真无凿吧!】


“主位神幄”供奉着天子的牌位;“配位神幄”则纪念天子的仆从。这不是多神教;这是圣德崇拜与人格崇拜的高度粘合。圣德,宇宙主权;人格,自然天性;人格超凡即入圣德;圣德下降即为人格。在“中国宗教”中,我们发现了最显著的人格崇拜的典型事件,如对远古英雄、中古圣王、近古忠臣(关圣、武侯、岳穆)的祀拜;天子崇拜将一反“儒佛道宗教”分裂为出世入世两种行为方式的倾向,而仿效宇宙的圆融、自然的矛盾,在超脱出世的同时,积极入世,以孤独的精神,和同世界的生活。

【注:与圣德崇拜对立的人体崇拜,与人格崇拜对立的偶像崇拜,则给人深刻的空虚感!对人体与偶像的崇拜,不能表明人体或土木金石等偶像的力量可以不朽;相反,它告诉世人:比人体更坚硬的土木金石也要朽灭。偶像会失去光彩、疏松破碎,不论它们曾以何等材料制作的。偶像的遭遇一再提醒人们:时间的无情暴虐,不是任何形式、任何质地可以抵御的。再漂亮的博览会,也要闭幕。偶像的命运也提醒人们,同样无可挽回的命运也将临到我们每个人头上。从此,有了“时间暴行”的进一步证明,谁能再次回避“历史烙印”的可怖打击呢?

但空灵的文字崇拜却企图藉助个体的想象绵延下去,这因人而易的思想圣品,承载优越个体的优越想象,突破齐一的标准,颠覆偶像崇拜的视觉图象,在豪杰的生存状态上,激发关键的力量,充分的抽象继承,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无限的生命轮转,得以发挥本身的活力。对天子的圣德崇拜因此投影为文字崇拜!

文字崇拜的智能基础,使得未受文字教化者,无从登其堂奥。文字崇拜因此优于偶像崇拜:排除低能者,延缓了天子崇拜的衰落过程。而对接受了中国精神的信徒来说,文字崇拜的可能性一方面得自中国文字的特性;一方面得自中国宗教(如国与家的祭祀。在这方面,佛不及儒、道更为本土化)尊崇“牌位”的传统。中国文字的图象性,不须经由人的逻辑思考,而诉诸直觉,激起想象。中国诗词的情景融一,也源于此。

中国的书法虽非绘画,也不算建筑;却是一种充分的“空间──造型艺术”,这就使书法可以成为宗教偶像和建筑的视觉代用品。这个代用品由于抽象的形象性两完成了情感与智能的结合,从而高于它的原型:它在激发想象的同时,却不以固结的定型压制神经。而那些塞满了偶像并以巍峨见称的宗教建筑,却会触发莫名其妙的压迫感,使生灵趋于窒息。偶像宗教的这一特性,在克服分离性的同时,也扼杀了生长力。冬天的宗教,就像在阿肯·那顿之后死灰复燃的埃及精神,是靠着迫害新的思想活力,来保证自己的延续,是靠着维持旧的习惯和把人石化,来发挥社会影响的……相形之下,中国书法精神下的圣德崇拜,在方向上是正确的:它尊重未来的趋向,而不崇拜已有的东西;它对未来的热望和祈祷,则又扎根在过去的土壤中……中国传统曾是崇尚质朴、反对浮华,珍视现世、不信来世的,它重视政治得失,轻视宗教教义,既非神秘主义,又非实用主义的仪式态度,是其精髓。而在佛教传入之前,中国宗教确实没有留下完整的教义系统和巍峨的千年神庙,不像在埃及和印度,在欧洲和印加,人们总能找到诸如此类的遗迹。】


圣德不是亡灵,不是光荣传统,不是时间的垃圾,圣德不是法老,不是皇帝,不是石化人,所以圣德崇拜不是亡灵崇拜。埃及人期待死人复活,结果是活人的日子变得和死人相似。中国人崇拜古人,结果自己退化为古人,播下了龙种,生出了跳蚤。圣德崇拜是春天的信仰;它反对冬天的宗教,它向亡灵崇拜宣战;“冲刺未来”压倒了“缅怀过去”。圣德崇拜尽管尊敬人形的天子,但决不堕落为人体崇拜,崇拜对象只能是宇宙代表的德。

为此,让我们篆刻并诵读一种“信仰世纪的宪法文体”!

岁月匆匆、飞光冉冉、一切都不常驻;花岗岩也会朽烂,威武庄严的偶像,现出破损的征兆。新的精神宣告:凡不涉及天子的思想著作,不过是虚构的文学!

【注:古代汉语称此为“文章”。那些作伪的专家(流俗称为“作家”),是把酸腐的个人情感,托付给人事关系。而承载宇宙消息的自然盈虚之作,则以各种隐喻方式谈及天子,谈及宇宙本相、自然载体。在这一文体中,你可以觉到神秘的力量。为此,让我们的生存状态,无愧于那样的文体!】


天高

 新的天子崇拜(一一九章)

 【“坐旗西四星曰天高,台榭之高,主远望气象。”(《隋书·天文志》)】


(一)新的天子崇拜必定不同于古代的中国国家宗教,因为它生长在一个全球的多国背景中。种族与文明的变化,不仅促成了新的民族土壤,而且也带来了对统一信仰的新压力。天子崇拜,不再是先秦两汉宗教观念的复活,如自然崇拜或原始道教;甚至不是儒、释、道的混成。天子崇拜,立足于世界史的冲突,既醉心于古代的沃壤、复巡视于现代的荒漠,而从流行于许多民族的观念与仪式里面,汲取自己的养料、寻觅自己的服饰。因此,它无国籍,它非种族,它超时代;尽管,它紧紧依凭于时代的呼吸,它替种族更新开路,它的根首先扎于某个国度,而后扩展全球。天子崇拜的观念是具有革命性的,天子崇拜的仪式则要到各民族的传统和现实中寻找,以致再造,终于,它必与这些民族脱钩,完成自己的独步古今的航行。

(二)对于中国说,天子崇拜的社会基础将是类似民间道教的那种原始信仰与某种生态观念的高度结合。民间道教,尤其是其中的现世精神,可以分解为“对种族活力的追求”以及“奠定一种适合这活力发展的生活与文明方式”两个部分。而将为天子崇拜注入新生命的,将是区别于一般宗教的“现代化压力”,这个压力实际上支配了整个所谓“后现代社会”。同时,天子崇拜也将以其丰富的传统蕴藏,为革新思想(这表现为“后现代社会的适应”)打下坚实的群众基础。

(三)祭天祀地是古代中国国家宗教的官方仪式、表层部分;收凝返真则是其民间仪式、潜流部分。民间宗教的潜流,常常滋润官方的仪式。

(四)保合天人的哲王清醒地看到,欲复原并发扬种族与文明的元气,必先解除对社会与民气的压迫。而淳化社会公德、激励种族活性的第一步,是解除对民间宗教的政治禁令。

【注:民间宗教中,蕴藏着不屈不挠的独立精神。它以超自然的崇拜,制衡人间的横暴。每一个民间宗教,不仅是一篇《独立宣言》,也是一部《民法大全》;它是民间力量的结晶,也是政治秩序的保证,它还是思想超度的支点。一切社会复兴,无不藉助民间宗教的这一功能;沟通人民生活与高级文化、沟通传统与现实,使统治阶层与被治阶层,达成真诚的谅解。

二十世纪以来的僭主政治,都是极为乖张暴戾的。它以强制手段取缔了民间宗教;但又无法提供可行的替身,结果使得广大居民(尤其是农村居民)陷入精神麻木与玩世不恭。这损伤人们的身心,也破坏人们的动力:1,失去终极期待,使生存变得极其猥琐;2,失去独立人格,奴隶身分使得工作热情暴跌。

这些禁令,既然毁坏了种族与文明的基础,那么随着精神的死亡,肉体的膨胀就加剧了,原有的文明框架被打碎,人口爆炸和难民流动成为第三世界的流行病!对民间宗教的蹂躏,使吸毒贩毒成了当今的世纪产业。精神鸦片的空白,由唯物主义的宗教、作用于肉体的毒品,予以填补。】


即便在中国“这个宗教向来缺乏官方地位的社会”,不论儒学政治的影响多么深远,但主宰着民众心灵的,依然是佛、道等高级宗教的残余物以及不被经典承认的民间信仰、萨满教等“原始宗教”中的因果报应思想。任何学说想征服民众、渗入生活的深层,就得适应这些观念,甚至采取某种宗教的形式或风格,例如,毛泽东的“忠字舞”、“毛画像”、“毛语录”等等。其效果,是打通创造者与接受者在感情上的隔阂。而破坏这些观念,只会造成社会的分裂、文化的失范、政治的缺德。经历了数十年僭主政治的高压,残余的民间宗教已经断了脊梁骨,自己的呼吸尚且困难,又怎能承载社会使命?细腻的心灵沟通,不得不让位给上述的“毛式”的毛糙粗鄙的群众巫术。

反观中国传统,中国的民间宗教,本是原始道教传承的萨满巫教,在民间秘密流布,不同于陈列道观中的佛化的道教,同时,它比经典的佛教深入民间生活,佛教的繁茂学派可以在帝王的行政命令下一扫而光,但民众的信仰需要却依然存在,在大荒世纪,它另辟蹊径,产生了自发的信仰与残存的教结合的怪象,加上方伎,再度复原了石器时代绵延至今的吸引力。传统民间宗教,确有许多过时的杂质、有害的情结,需要革除,但事实也已表明,鉴于民间宗教的不适性而采用僭主式的取缔、铲除等高压手段,是极其危险的:

一,破坏了社会的心理分洪闸、精神减压阀;

二,使茫无归宿、走投无路的民众普遍产生生活幻灭感;

三,人与人之间的非利害关系与亲密感,变为不可能。

这些后果,与社会改造者的自命不凡,是全不相称的。精神领袖的艺术,在于鼓励民气,而后巧妙运用之。因此,远见者将对民间宗教采取两个步骤:一、开禁;二,复活。

【注:开禁仅是法律措施;复活则意味着容忍宗教本身的活力。复活,将加深开禁的后果;而开禁,不再是一项“宗教政策”,而是对国脉本身的认可……它认识到:没有宗教,种族将退化;没有宗教,文明将瓦解。

基于如此考虑的开禁,对民间宗教持有双重态度:(一)鼓励改革;(二)积极弘扬。

为此,伟大的社会改革家,必须变革民间宗教迄今为止的分散状态,而大力促进教派之间的联合,以形成“中国宗教的共同体”。

为了实现中国宗教的共同体,他推动以下进程:1,通过教派组织人民;2,通过教派使人民与国家相通;3,使教派本身成为文明的动脉;4,通过教派优化种族。为达以上目的,有必要改革现行的尽管还处于地下状态的民间宗教,并使高级文化得以透入它的观念、仪式、组织;润泽之,使之与现代生活同呼吸、共命运。

再以中国为例。

民间宗教有其独特的“立祠”的传统。有祭祀人物的祠,也有祭祀山川的祠:立祠仪式的动机,概以教化为归。为山川立祠,属自然崇拜,助人亲近自然,尊重环境,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更为协调:为人物立祠,为生人立,为亡灵立,用意皆为树立楷模,为天下式。就此义而言,它除了比现代的“纪念馆”多一层因果报应的观念之外,性质不二。正如现代“追悼会”的功用,与古代的葬礼和祭礼皆以“慎终追远”为归。

“立祠传统”具有的入世动机,通过对优秀人物的神化,造成某种人格崇拜,褒奖精英,针砭世界,移风易俗。

虽然中国传统在立祠方面同样没有提供系统观念与教义,但立祠的仪式依然具有双重意义:就民众来说,此举寄托了难以伸张的社会希望;就领袖来说,则藉机注入自己的政治部署。对前者,此举有“分不满之洪,散社会之压”的效果;对后者,此举有“约束其私欲,弘大其圣德”之功。本来,许多社会行为都是宗教仪式的世俗化、日常化,而这样的民间宗教及其所培植的行为方式,已经构成天子崇拜(即人格崇拜──圣德崇拜)的天然土壤。天子崇拜,不再限于崇拜天子,而富有种族生活、文明心灵的众多隐喻,天于崇拜将刺激新的民间宗教生长。在不同的民族那里,天子崇拜将各自的形式,以期因地制宜,达到相似的效果:(一)区分种族。(二)整合文明。】


在二十世纪的普遍死亡中,有关永恒者天子的思想,强化了。一片溃疡中生出了新的生命,它逐步扩张,直到消耗了凝聚的潜能并实现了自然的回归。

【注:在这自然脉息的人声形式中,将顺手扯掉过往的伪法律、伪秩序、伪道德、伪正义以及诸如此类的伪信仰。这些过往的信仰,企图和脓包社会结成“永不变色的僵尸”,以阻挡自然演化,它梦想万世一系地钳制生命。新军的铁蹄将粉碎这自恋自美的木乃伊,豁然洞开新的道路……既然“公”已溃灭,天子无须“秉公”;剿灭永不变色的幽灵,将是神圣的一击。】


天船

 在他神秘的居处(一二〇章)

【“天船九星在大凌北,居河中。一曰舟星,主度,所以济不能,亦主水旱。”(《隋书·天文志》)】


在他神秘的居处,将腾起七彩云霞,云彩的纹理映出几个符咒:“万物将自宾”。

万物将自宾。万物将自宾!在神奇的引力下,万物向天子飞速接近,并巧妙合一:没有间距,不发怨声,水乳般交融……天子将消融一切毒物,带来超量的幸福。

【注:唯物主义者认为,“存在”才有意义,才是幸福,才值得纪念……可是天子来,却要消灭这百年的偏见与谬误:他把超存在的声音浸透人心,使之膨松、发酵,生成新的精魂!】


在天子之光穿透下,一切界限仿佛彩虹,存在也变质为非存在。天子作为社会的无,可以这样理解:

(一)天子的无形与社会的有形,永远在磨擦中生电,这电就是历史的动力。天子是阳极,社会是阴极,阴阳相击而生成火,不断修订历史的方向。

(二)天子以无之虚境,永远在暗中反对、赞助并最终扭曲社会的实态──使之重获元气。

(三)天子是万古不息的革命,是为一场突变而准备的。他生息,他奉献,万变不离其宗。政治的革命,以及宇宙的革命,比“天地翻覆”更深刻、更宏大的“地球以外的自然变革……都离不开他。

【注:当热情与虚无主义的洞彻结伴时,尤其显示其高贵,否则,即与“谄媚”结缘矣!怪诞的心血来潮,把抛到陌生的地土和陌生的天空。男子爱陌生的,女子爱熟悉的,天子则自爱!妇女的“有”──常被误解为“俗气”、“狭隘”尤其是“头发长、见识短”,因为她以狭窄的占有心抓住已经到手的东西死死不放,却拒绝开拓未来。其实,这也是她们宝贵的种族资源、顽强的遗传特征,然而,那浅薄的理解、固执的成见、以及多变的感情,哪一样不是为了更巧妙、更迅速、更牢固地取得并保持她们所渴望的占有呢?

这些不厌其烦的故事一再表明,女人决不会成为虚无主义者,哪怕她因为世俗的物欲,绝望而自杀身死也绝不会使这种绝望化为一股思想,从而登上顿悟的哲学殿堂!不信,谁曾见过半个女思想家?没有,现代文明凭其技术尽管造出了千奇百怪,却仍不足以造出这样一个杰出的怪物来。因为,要求妇女承认无,已经超出了她的天性。天子珍视妇女,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创造历史而无妇女延续人类,他的事业岂不成了空中楼阁。天子珍视妇女,所以他不让自己也像寻常男子那样“跟着感觉走”,成为“有”的奴仆。】


天子──种族,天子──文明,天子──历史生活……他如此播种,孕育不可分离的一体。在此,愿我们只是个“伪装的二元论者”!

【注:作为种族、文明、历史之枝叶的人,对天子的向心运动,也就是强化自我,崇拜天子,也就是扩张自己向上的、有活力的一面。让我们承认,天子作为超度者是为人的种族资源寻求出路的。他来,满怀超凡的爱与恨,是炽热的感情而非冷峻的阴谋,成为“种族本能”的内核。】


颠覆历史、扭断乾坤,毁弃纲常、逾越规律──这包含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埋藏多么持续的兴奋剂……人们争相传说,他是不可思议的破坏者。他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服饰,他也许永远也找不到自己执一不变的服饰了。在这约定成俗的世上,谁能为他裁定衣裳?世俗的悲哀袭击着他的心智……在悲哀的尽头,空明透彻的大彻大悟却说出了天上的秘密:他生来就是赤条条的精灵!他的风度不修边幅,他的生平注定独往独来。正因为他“不适于任何一种表演形式”,所以成为天下精神的共主。

【注:他鄙视这个断了脊梁骨的世界。这个青黄不继的时代,以其重重病症状热切地呼唤,天子的主权!

他的霸权是王道,他的霸权赐世界以脊椎。他振起雄风,带来一派春意,给时代以绿色。在天子的名分下,善与恶、王道与霸权,协和融一。】


天子不仅是“现在”,且是“未来的”和“永恒的”!这霸权为世界带来安息:安全、天性、正义……(还有它们的反面:自由、平等、博爱)都在其中,他不以博爱的名义杀害正义,不以平等的名义戕害天性,不以自由的名义危害安全。

【注:他证明:没有正义就没有天性的申张,没有天性就没有人的意义。以安全、天性、正义为基石的自然权利,将一反自由平等博爱的人本主义骗局,为现代文明开辟两块“人类的最后保留地”:1,前现代化的人类保留地(这方面最突出的事例有中国的内陆地区与非洲的内陆地区);2,后现代化的保留地——以便在世界各地实现工业化以后的绿色环保;这两者的组成,意味着“后现代化社会的来临”?】


天鸡

 一道强烈的内电(一二一章)

 【“狗国北二星曰天鸡,主候时。”(《隋书·天文志》)】


一道强烈的闪电,飞过现代人黑暗的心境;像一把金剑劈开远古的混沌──天子出现在“科学技术商业文明的精神荒野中”!这荒野正在吞噬地球。

这无边的阴霾,其实也是一个新民族的史前深渊──这个总体的无君世纪的深深创伤!也使得东方的天子,决不囿于东方,他必日渐浸透整个世界,完成那圣功──融东西南北中为一体,造就一个全球意义的“中央国度”!

中国,就是文明的中心;文明的中心,就是中国。

未来的中国,不必在今日中国的版图中;正如今天的中国,并不是三代中国的版图所能局限。

中央国度的天子,也会冲破中国的牢笼,把他敏锐的触须伸向世界历史的每一个旮旯。一切地方主义的、民族主义的、国家主义的、种族主义的幽灵(“世界观”),不会比犹太人的幽灵更为长寿;所有的偏见要重新集合在这个空前规模的旗帜下:天子崇拜!

──这正是现代尤其是后现代的社会发展所指向的“超度”,超越所有区域信仰和时间记忆的全球纽带,即将形成。这样的“超度”,就是超越以往种族与以往民族的限度。

【注:有人(如那位缺乏思考力的德国人黑格尔)说,上帝已经死了……但是,黑格尔和他的学生如卡尔·马克思们而不仅仅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真的说错了!上帝并没有死去,而只是秘密地隐居,出于对这西方君临的狗国世界的厌恶。他嘲笑自己的作品,并不满意,准备修改。时候已经一拖再拖,也许真的不很远了:那时,神明将以人形来到我们中间,改变这一切。这一次将没有虚谎与诺言,因为这是寻求真实的机会。可是我们中间的许多人却因持续的失落而变得玩世不恭,并自己的堕落而拒绝天子,他们说,“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倒是真的!天子不是为现在的“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准备的晚餐。

“上帝已经死了”一语,源于德国民歌《God is dead》,原意是颂扬耶稣基督为救赎人类脱离罪恶,献身而死的故事。德国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的第七章《宗教》的第三节《天启宗教》的《天启宗教概念的前提》中借用这个典故写道:

“苦恼意识知道抽象的(法律上的)个人的现实价值是怎样一回事,也同样知道在纯粹思想里的抽象个人的价值是怎样一回事。它知道要求那样一种价值毋宁意味着完全丧失掉真正的价值。苦恼意识本身正是意识到了自身的这种丧失,并且放弃了关于自身的知识。──我们看到,这种苦恼意识正好构成了那自身充分快愉的喜剧意识的反面和补充。一切神圣本质都返回到喜剧意识里,换言之,喜剧意识是实体的完全外在化。反之,苦恼意识与此相反却是应该自在自为地存在的自身确信的悲剧的命运。在它的这种确信中,它是丧失了一切本质性(一切价值和意义),甚至是丧失了自己关于本质性的这种自身知识的意识,──换言之,它是丧失了实体和自我[主体]的意识;苦恼意识是痛苦,这痛苦可以用这样一句冷酷的话来表达,即上帝已经死了。因此在法权状态下伦理的世界和伦理世界的宗教就消失在喜剧的意识里,而苦恼意识就是整个这种丧失的知识。苦恼意识既丧失了(作为法权状态下的个人)它的直接人格的自身价值,又丧失了它的间接反映在思想中的像象斯多葛式的人格的价值。同样对神灵的永恒法则的信赖也消沉了,正如那指导人知道在特殊事情上如何做的神谕也沉默了一样。神灵的雕像现在变成了死尸,因为它们已经没有了有生气的灵魂,而颂神诗的歌词里已经没有了真诚的信仰。敬神的餐桌上已经没有陈设精神性的食品和饮料了,从节日和舞蹈里,人们的意识已经不能回复与神圣本质为一体的快愉的心情了。艺术的作品缺乏当初由于神灵与英雄的毁灭的悲剧而产生出自身确信来的那股精神力量了。”

半个多世纪以后,尼采又再度借用“上帝已经死了”一语,来描述欧洲人的信仰颓废状态。】


有幸看见他的人们,称他为天子;在崇拜中五体投地,在景仰中丧失嫉妒与自我推崇的意识。“他们因他而得称为义。”天子医治时代的神经衰弱症。他融合个人、阶层、集团乃至整个民族整个种族整个文明,并扫除普遍的精神萎靡。精神萎鹿是由普遍的暴力、无常状态造成的,而非“教化不力”之罪。滥用暴力,使得社会神经衰弱,天子的革命,将消除社会的失序、动乱与恐惧的根源──他似乎是特为这样一个时代而来,他似乎是特为这样一个时代而动。这个长存万世的定数,在这样一个时代表现得格外鲜明;如果他被目为晦暗,那也是时代的晦暗所致,如果他被目为光明,那也是时代的光明所致,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的成就。他的生长如宇宙如爆炸,像眼空无物的星云,不以世人印象而转易,不以社会舆论而更张。他在顽固的群众惰性的原始状态中,赎罪文化的精魂。

在我们这种时代,能有效创造历史的人类物质群体根本不是什么经济上的“阶级”;而是各种形态的精英集团,最低限度地讲,是“先锋队”;最高限度地讲,是融和各阶级各种族的精华,来行使特殊使命的“全球同化者”。

“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这是古代史家对伟大的政治事业宿命的重要预言。是的,越伟大的事业就越难承继,而继往开来的天子之业,不等到下一个历史周期的降临,再不会崭露头角。随着一代天子的消失,他的事业汇入种族与文明,宛如精子闯入子宫,而不复独立存在──等待另一天子起来损益之、催化之,使之名实光复同兴,号令天涯海角。如此观之,天子的事业本身只是一个薄薄的蛋壳,他那永不衰颓的精魂才是蛋白蛋黄,这精魂要按照自然的启示,命中注定地易化,长为惊天动地的种族与文明。新的生命类型与生活方式的全部要点,预选、蕴藏在他之中!

【注:“其政息”,只是其世俗功能的告成与隐退;其政不息,下一轮的自然之化如何开启?奉天承运的宇宙政治又何从实现?

愚黯的人们没有能耐(既无能力又无耐心)理解这一点,人们无视自在者,只以天子事业的一时成败利钝(其政息与其政不息),来窥探天子的意义。殊不知,事业全由自在性发育,并随着自然力的消长明暗而兴衰交替。如此之观,只有自然力的过程本身才能“评价天子”,世俗准则包括被人道主义神化的“人民准则”既无能力又无耐心洞悉这悬在烦嚣之上的精魂,人们又如何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无限神秘?】


当我站在古代英雄的遗迹前,一阵深深的迷惘笼罩凭吊的心境,这些灰白暗淡、残败空寂的废墟,丝毫不能激发我的想象,只能引起我的忧愁。化石不能安慰你对生命的渴望,只能埋葬你对生命的神化!伟大的英雄,再伟大也不能与天子相提并论。藉用庄子的说法,火炬如何与日月争辉?伟大的英雄,你只是点缀历史,使之光灿夺目;你却不能锻铸历史,开辟种族与文明的新疆界!你又哪里知道,大业绩所体现的神力不在它的规模浩大,而在它的精微之处,在于它的独创性所拥有的自然密码!一切人间的璀璨都会没灭,惟有自然的长烟漫雾永不消散;一切人间的璀璨惟惟有与自然的晨雾相映成趣时,才得以实现。逾越自然,是不可能的;而声称或试图逾越,本身实际上也只是一种自然。

【注:如今,四顾宇内,哪里还有什么伟大奇特的人格。英雄们炽热的原创力都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业绩?英雄们牢不可破的洞穴,今天还有什么残余?

废墟、荒烟、残阳,这就是现代!失败的记录,就是现代人的骄傲!

埋葬伟大事业的最后坟场,怎么可能是对伟业的颂场?要知道,英雄是创造了业绩,而一切业绩却是易于摧毁的;天子则创造了人本身,这创造则相对持久。英雄的创造如日中天,有目共睹;天子的创造却像眼睛,有了眼睛才有一切视象。英雄只是锦上添花,天子则是雪中送炭。对他们的纪念形式也因此而分际,对天子的真正颂扬,在于种族气质上的生生发扬,对英雄的纪念则在物质遗迹上的怀古凭吊。】


不要在天子的遗迹前徘徊,更不要向他的坟墓朝拜!天子若是活着,应合天意,日新的火光冲天,他自己也并不会眷顾自己的造物,不会对自己的标记多看一眼!他心中汩动一团活火,跳荡不羁的烈焰,以其净化世界的自焚,清算旧我,以其目空一切,而冶炼一切。他的示范使我们不再瞻望过去。除非,瞻望过去时满怀厌恶,以便产生新的力量,面对那令人战栗的前景!这就是对所谓历史学的“非历史需求”:为今天输送攻坚的弹药、冲刺的狂勇!就这样,回望沼泽之路,强化了夺取坚实的决心。新的历史观,化悲剧为喜剧。一切过去时代的阴云、尘土,反衬了现在生命的光泽、圣德,光荣的召唤,灌注其中,使民心涌起喜悦的狂澜。历史观念如此寓藏在新的社会形式,不论其具象如何,其色彩如何,都给世界带来空前的振奋……这甚至也是“革命即是人民的节日”之本质。

【注:他拒绝成为英雄,何需哗众邀宠、投人所好?何需屈己以求表演的效果?他拒绝成为英雄,不靠人们的崇拜和门票而存活,也不享受人间的香火。相反,无情无义的他,只把人的崇拜作为一张战略的“牌”。而当精魂充分物化,他也取得世俗的胜利,让我们离开并哭泣吧!他被社会形式接受,被市井感情所污染,他的真谛临近泯灭。这时,一切有尊严的人,都会离开他的遗迹和残骸!当那普遍的乾元、永恒的天子,离开了他所寄寓的某个微不足道的人体时──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弃对那人体的信托?甚至,只有当我们离开了背弃初衷、徒有虚名的那位行尸走肉,才能产生新的希望!徒有虚名者,怎能承受剧烈的天子崇拜而免于破碎的厄运呢?】


唯独那兼三才(天地人)灵气的宇宙代表之躯体密码,使他洞悉了天的启示。身体力行,他发育一切被窒息的自然生机。

【注:发育万物是他的精魂,而人间威仪并不是他的必要条件。只有仆从才需要“汉官威仪”的“仿佛天人”,以震慑天下,而天子只须摄取仆从的心就行了。威仪加深了仆从们的群众声望,却无法加强天子的能量。──这就是天子与原始英雄、中世君王、现代公仆的根本区别。】


河鼓

 最高的法律(一二二章)

【“河鼓三星,旗九星,在牵牛北,天鼓也,主军鼓,主斧钺。”(《隋书·天文志》)】


最高的法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佳的法典案例。他是自然法的化身,他是神法的注解。他的精神,是一切民法与刑律的活源,天子,不言之教、无字之经!

【注:命运的周折,使得宇宙的天鼓比任何勒诸金石的律令──更富自然的权威,这来自天上的权威,也是注入大地的权威。这权威合乎自然,催发本能之力──成为人间的至上仲裁!只有当一代天鼓静息,世俗的法律才显出它的重要性。相比之下,一切成文法,充其量不过是天子煌煌伟业的遗烬,是天鼓的冲击波,投在大地上的绝响。

统治者的成文法和人民的不成文法(如礼、风俗与习惯法),以及它们织成的罗网、构成的规范──怎该限制天鼓的声音?锯末如何遏制斧钺的奋起?】


新的天子,决不仅仅是个“新的立法者”(即使“伟大光荣正确”、英明得无以复加也罢)和执法者(即使“公正廉洁严峻”、六亲不认也罢)──而是法律精神的人化形式:他超然,不可能是某一团夥的代言人、某一阶级的保护神,而是无偏无颇的“人类的保护者”,“其政息”,“文化运动的飓风眼”;正是基于这种自然状态,文化的功能才得以发生: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条潜在的法律:历史对此一旦需要,即可自然呈现,自动生效,好像电脑的储存一样便捷,得心应手。

【注:作为历史发展的契机,慎乎言行,作为法器,他所言所行的,就是命运的见证,是人生存的启示。──让一切爱智者和有智者都学会体察:“天子为什么如此说并如此做”!也就是学会,体察天意和历史的征候。有了天子,法律即无用处;没有天子,法律才是有力工具(以维系天子的遗产)。好的法律,是天子的辐射;正如坏的法律,是天子的阴影。有天法,有地法,有人法。天法即神法,地法即自然法,人法即刑法与民法的总和,天子是天法的化身,是地法的朋友,是人法的父亲。他的约法层面不在人间,而在自然;不在文明的协议,而在神圣的契约。此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之精义。如此观之,他的存在怎会与法律抵触呢?所以在可能的冲突面前,法律总是向他让步。法律是死的,天子是活的,死的适应活的,活的阐扬死的。】


为了准备一位新天子的降临,铺平新的法律以为跑道;为结束一个天子的时代,必有一种新法律的制订,为其总结。这样,法律将表明,法律之设,是为防备天子之阙如,仿佛古代的“锦囊妙计”。社会的法治状态,虽为乱世的理想之极,然与圣者“垂衣裳而治”相较,尤如一幅几何图形,虽有理论逻辑之长,终缺生生不息的实际再生殖力。

【注:用巴比伦式的法治为藉口,在汉穆拉比的日神碑的圣名下──扼杀天子的活力四溢,限制天子的光芒四射,怎能不是生命意义的罪大恶极呢?法律可能阻遏天子的崛起,但他不废法:因为全弃法律尤如全拜法律,并非智慧之举,而是愚蠢之至偶像崇拜,最终会使得文明失去方向。】


天子的颠覆,则是在天法的名义下,在地法的基础上发动,遭到改变的无非是人法而已。人法虽无永久意义,却是人民生活所本,是一切伟大事物的出发点。天子来,成为旧法的损益者和废弃者,新法的奠定音和宣诰者。他高明以至于神明,他的智慧蔓延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他放射的精神,保护人民渡过时代的险滩。他不废弃法律,他不逾越法律,他吸取法律精髓,藐视纵向压制而赞许横向秩序。他使人民自相制约,比用物的强力使人民屈服于强权,更合乎自然演化的轨迹。从这部分人如那些接受天子感召者,对另部分人如抗拒天子感召者的制衡中,分化出健康的社会中坚,新的、有活力的统治阶层的萌芽出现了。这时,天子的使命宣告完成,立法者隐退于雾。

【注:天鼓鸣响,不为耀武扬威,满足胜利的陶醉、虚荣的称号。天鼓震荡,是切中时弊、排难解纷。一切骚乱失度的现象,驱入清静无为的催眠。天子的微笑满是活泼的启示,他的手指流过优雅的诗意,他的眼睛预示世界的方向,纯乎其纯的创造,不在历史的视野中,因为历史的创造乃是一种借石攻玉的刑罚,创造新的存在以惩罚旧的存在?天鼓的声浪之海,闪映的正是这一金蓝镶嵌的真理:“用光彩夺目的创造,完成我崇高的毁灭。”】


“我的创造,是对旧世界的复仇;我的毁灭,是永久性的纪念。毁灭是永恒,故以蓝色为象征;创造是瞬间,故以金光为象征。金蓝相嵌,是为天鼓的行色。”

他的使命还原自然之美,而当纷争消解之际,他将寂然不动,潜心于道。在闲散时分,他在静默中完成又一轮精神革命。他的期待是一场革命,他的革命是一次还愿。一万年史事毕集于他,他斩龙足、嚼龙肉,解开了古往今来的死结。号角惊天动地,他带着新的道路前来,在废墟和荒野间架设千年帝国;超越废墟,拓殖荒野:新的中原显现了。

【注:新中原的开阖者,其德不是人人都可窥视的装饰,不是电视形象,不是大众趣味。寂然不动与日新其德是如此协调在他,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臻于日新至善。不以一己的私欲,敷衍世俗的故事,不因节外生枝,而使天命蒙尘。如果他“无故滋扰”,那也一定是“循天而动”;作为命运的使者,他开肇事端,带来天意:“慎征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雨弗迷。”(《书经·舜典》)

人类的太平斧!劈开结构性的障碍,救赎观念性的火灾。他以人类物质为自己的对象,以“化”为宗旨。扫尽成见、曲见、滞见,天意驱动的斧钺,奠基天命的鼎足。天之密,在他身上映现;自然道,透过他为世感知……天命不是预置,是因他而生的。】


天将军

 天子的显影(一二三章)

【“天将军十二星在娄北,主武兵。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外小星,吏士也。”(《隋书·天文志》)】


天子的显影,常需五百年光阴。《孟子》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不仅是就天子问世的间歇而言,也是就其被社会舆论和历史之笔所认可,需要的时间而言。

【注:“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一个时代的天子,无法被另个时代所奉。没有几百年的时间,天子之象何以显现?一两代人的生涯,也难以认识其意义之细部,更难形成清晰的图像。】


“河出图,洛出书”,天子来,无人识;天子行,无人知。海已枯,石已烂,一切美仑美奂化为灰烬,旧有的消息变得模糊……这时,天子的传说日渐明晰,以其可解闯入人心,从此定居人的基因中。

【注:天将军,主武兵,他是决定命运的命运。天子是一回事,天子观念又是一回事。天子观念是一回事,天子崇拜又是一回事。例如,天子是宇宙与种族的基本事实,天子观念则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天子崇拜则是人内心的需要。

天子观念是由发现者面对命运所产生的思想,天子崇拜是由准备献身给神明的人们激发出来的“集体狂热”,以解救文明的危机。没有狂热,历史的前进是不可思议的。】


天子无瑕。天子观念则不能尽善尽美。至于天子崇拜,更可能浸入世间的庸俗与不洁。对此,我们当有充足的精神准备。天子忠仆们,不因天子观念的不足,而对天子失望,不因天子崇拜可能产生的群众性、仪式性和组织性,而疏离甚至摒弃自己的真宰。

【注:他们的心中,根植着天子的见证。埋藏着天子观念及天子崇拜的种子。在此行为意义上,三者仿佛浑一,难以分离。因为对于大众,天子毕竟是由观念而明晰、由崇拜而显赫的。所以在社会意义上,“天子的见证”离不开天子观念及天子崇拜。】


从表面看,天子仿佛上帝派来救世的古英雄之翻版。其实不然。“天子”不仅是道成肉生的主权,而且是各种生命类型所共有的一种宇宙力量的汇聚,一种生命结构的革命,一种“向前的步履”。因此,即便人类灭亡了,天子也还存在,在其他生命种类和各种物质形式中,发扬光大,生生不息。因此,当人类出生之前,天子就已活跃,并由自身的创造开辟了人类的道路。这永恒的期待,这难解的悬念,其实在苍天之上而不为高,在海沟之下而不为深,仿佛谜语。因为,他既不限于人类,人又怎能完全彻底地知道他?人又怎能知道人类属性以外的普遍天子呢?

【注:天子纯洁,不滞于物,天子再生,革新物候,种族的命脉、文化的精魂,轮转的职能循环不已。对此若要作出思想的总结,恐怕不是人力所能胜任。例如,物种发展史上的“始祖”、体现人类命运的“天才”,还不能代表天子的完整镜像,那么以神秘的命运第一载体的身份来理解天子身上的决定性力量,天子的传奇性就会受到更为正确地理解,天子的主权就能受到更持久的播扬,天子崇拜就能获致更持久的动力。

──这就是我们这代精神浪人在种族与文明的灭顶之灾中,“从神明那里得到的天启”。种族也像个人一样,没顶的危机会推动从头反思,抛开积习,重新接近本原,直接从宇宙本身获取能量。一切人文事物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个体和群体的想象,有依据的和无稽的想象。神秘感的力量,就在于它最大限度地刺激了想象,从而最小限度地抑制了人体的活力。悬念因此是重要的。

当你被悬念困恼、受到悬念折磨时,不难体会到它巨大力量和令人惊奇的唤魂功能。悬念激励人心,不必从“戏剧性”等狭隘角度上来理解,悬念的作用遍于人生的众多领域。哪里有悬念,哪里就有生机;哪里有悬念,哪里就有活力。悬念所到之处,点铁成金、蓬荜生辉。一切重要的历史人物,特别是历史转折关头决定航向的人(历史的潮流往往因他们而改航),都是“悬念的载体”。否则,他们就无从汇聚足够的人类物质以实现改航。精神上的创造者!你们若不是饱尝悬念之苦,又岂能凭空制造悬念?虽然真正的悬念无法示人,但当悬念真相大白之际,人类的失落感岂不接踵而至?所以,激励改航的悬念,定是那秘藏的悬念。天子崇拜,是这种意义的最高悬念;天子的难解,也使这悬念成为永恒。

除此之外,我们不要幻想会有什么幸福!除非我们是在苦难的历程中寻到幸福的归宿!不要幻想生活会发生奇迹!如果可能发生,它已发生过了;如果不能发生,它又怎会对你格外开恩?实在说来,只有那些对世俗的幸福已经绝念的精灵,方能获得天子仆从的候选身份。至于天子的“选帝侯”,就更是如此了。勇敢无畏的水手!一定会知道,历史虽然是老套翻新,但受到感动的人们,自然会进入创造的角色。不能激动的顽石,是不能以青春的力量转折历史的,所以,还有一线生存能力的人们,请先苛责自己!无所顾忌的牺牲,方能成为天子的见证。

自尊心、自我意识等等古典的奢侈品,已被横扫一切的反文化、反社会的狂犬风打得支离破碎。敢于面对生活风波的人们,请顺手把这些无用之物扔掉。既然它们失去兴奋的作用,那就形同多余的赝品。人人抢夺的东西四处泛滥,实际上不过是些批量生产的零部件。如果“物以稀为贵”是对的,那么标准零部件实际上最无价值。最无价值的东西正在主宰我们的生命!抬高自己以扩散鄙俗?最多变的投机分子,常以不屈不挠的独立意识自吹自擂。而这些无聊的垃圾连野生动物都不要。现代,这个疮痍满目的祭坛,这个战乱不息的废墟,迫使价值规律停止运转。让我们欢迎天子,来清除这片规律的瓦砾场。】


惟有天子热爱瓦砾?他把瓦砾看作历史的贡奉。他像一位收藏成癖的考古学家:打开古室,拂去灰尘,让瓦砾成为博物学的展品!“一切规律都只是属于历史。”他说。让我们学习天之大将的风范吧!让我们对一切失利都无所谓!“无所谓”比“无所畏”需要更多的勇敢和更深的彻悟。如果,你对整个生命都抱着可有可无的豁达,那热烈的崇拜足以溶解一切暂时的烦恼。永远以热烈的崇拜,去抵御宇宙空漠的广寒!这是出自一种深不可拔的生理需要!故,越是寒冷就越是崇拜。用固执的崇拜,扼杀追逐幸福的渴望。用恰到好处的迷信,建造一艘横渡此生的挪亚方舟──这就是我们的梦想!由此,我们列出了一条新的格言:不要问“为什么崇拜天子?”而要问“为什么不崇拜天子?”

【注:正如不要问“为什么?”──而要问“为什么不?”不要问“人怎么会死?”──而要问“人怎么会不死?”天子永恒不灭,他就在我们身旁。所以,失望是多余的、绝望是可笑的。只要天子不灭,我们在这世上终究没有可以损失的,终究没有可以懊恼的,因为我们的一切都在天子那里承载。为了避免埃及人的厄运,我们必须对此建立颠扑不破的信仰:“天子必然来临。” 因为说到底,除此之外,我们还拥有什么呢?即使这是一个类似千福年的持续期待。】


为了追随天子,我们备尝艰辛,历尽人间逆境。为了等待天子,我们拿出历史上最为杰出的韧性。为了追随天子,可能还得杀身成仁。为了天子,有什么不可以做?有什么代价过于昂贵?有什么是“不道德的”?没有。

诚然,没有人能分担我们的痛苦──因为我们身上负荷拖累着足足五千年历史的重担……它曾经光辉灿烂,现在却破败不堪。欧洲人喜欢谈论千福年;某国人爱好高唱某国的世纪……可是千百年的光阴对“中央国度”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寥寥数页的枯黄旧纸而已。即使连历史中国(王国时代与帝国时代)的五千年,何尝不是昙花一现的过眼烟云?

伟大者的伟大度,以其持续性地承受痛苦的度量和抵抗痛苦的力度,表现出来。对中国历史匆匆一瞥就能发现,无与伦比的苦难,无与伦比的抵抗,才能迎来无与伦比的复原能力、再生能力。这就是天将军的武德。

【注:人的生存是偶然的幸运,是借光,是千万年的因缘际会所云集的一点,因此,不该让自己成为怀疑主义的俘虏。不应当怀疑天子,而应当怀疑那些怀疑天子的东西。不应当怀疑天子的见证,而应当怀疑那些反对天子的见证。我们可能没有足够的福泽看见天子,但永远都不要失望,更不要绝望。因为宇宙是同构的,天子也在我们身上。】


宗正

 如果有人指责(一二四章)

【“宗正二星,在帝坐东南,宗大夫也。”(《隋书·天文志》)】


如果有人指责,在一个现代社会(“发达国家”)甚至半现代社会(“发展中国家”)中公然提倡某种崇拜行为,无异于“历史的倒退”;那么,我们将回答:崇拜行为其实无不在,对于金钱权势,对于潮流名望,等等等等。而宗教信仰的崇拜行为,无非是以思想和行为的荒诞,消解人生存在的根本荒诞。从这种功能看,信仰与崇拜这类“人性的痼疾”是不会随着“社会经济的进步”而完结的。信仰可以是世俗形式的,如社会主义或议会民主;但如果发展得更精神化,就不得不成为宗教,必定采取某种非世俗化的灵性形式。宗教的倾向不但是人性的隐秘要素,而且,一旦有了适当土壤,就会走上公开化、仪式化的道路。即使在社会土壤板结的条件下,如体制性的无神论统治时期,这种以主体荒诞对抗客体荒诞的现象,也会获得“无神论的宗教形式”,如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此刻,准宗教活动实际上渗透于世俗生活的各个环节,并牢牢支配人的始终不息的求生活动。这就是“唯物主义的理性”!根据这种奇怪的经验,我们不妨把宗教看作是:极力称颂那毁灭人的力量,以此实现“压力下的对话”。

【注:“万物皆醉我亦醉,宇宙皆浊我更浊”──宗教因此成为万事万物的宗正。宗教的产生,表明人拥有奇特的禀性,“永远站在强者一边。”这是对不可克服的障碍,采取化敌为友的态度。“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信仰的崛起,表明人终于发展了一种“比自然更自然”的行为:以不可理喻来驾驭不可理喻,这就是“理性动物”的兽性面目!

从这意义说,一切文字乃至一切符号,是源于信念和驾驭世界的巫术冲动,其背景是诉说生理需求的压力,这就是“符号动物”的肉欲面目!

不仅符号、文字如此,信念的虚构、信仰的支持,事实上已构成各文化设施的通用之核。信仰(宗教是集体的、有形式的信仰;信仰是个体的、不一定有固定形式的宗教,本身则是站在强者一边,以化敌为友的需求,表达反压抑。文明不仅源于信仰,还藉信仰之名和内力,凝炼成系统,获得势力,发扬光大、流布寰宇。如果失却信仰,文明则裂断为不相联属的碎片,即使聚合也将溃为一盘散沙。各种各样的信仰与宗教:无神的与奉神的,残暴的与仁爱的,和平的与黩武的……以仁爱为指归的宗教能软化那些强悍而充满攻击性的史前民族,如匈奴人、日耳曼人、贝督因人、突厥人、以及吐蕃人和蒙古人。相反,以喋血献祭为其形式的宗教则具有这样一种功能:使一个烂掉的文化民族再度年轻,恢复青春的活力──所以人类学家们发现,越是和平的农业民族,越是流行杀人献祭;而游猎游牧民族反而杀生而不杀人!不仅在气质上而且在体质上,流血的祭坛可以重振一个腐朽的种族,通过种族的筛选和基因库的优化,使之贴近自然!有毒的物质终于排泄。】


民族是可以通过宗教的力量获得再生的。罗马人通过基督教化为意人利人、法兰西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罗马尼亚人。中原人通过佛教化为汉族人、日本人、越南人、朝鲜人。

在任何一种新型文明的黎明时分,信仰的内核、宗教的系统,往往包罗万象。它既是科学,又具艺术;既是政治,又是习俗;即是现世生活的重要节目,又是继往开来的道路。

【注:初次的、自发的文明如此,再次的、自觉的文明亦然。原已熄灭的灵魂之火,此刻会突破社会螺丝钉的身份之壳,迸发清新的光,它的启示如此自由,起来飞越历史巅峰。它无法泯灭自己的冲力,无法降低自己的域值,无法背弃自然的生长,无法重归浑噩之境。

信仰之作为科学与艺术的内核,没有万古不易的信仰形式。作为表现形式和宣泄压抑的轨道,它自我塑造,自我补充,自我锻炼。它可以采取奉神的形式,也可以采取非神的形式;它好战(如伊斯兰教那样),也爱和平(如佛教和耆那教那样);它以仁爱而残暴,以残暴而仁爱──更恒常的,它由简单而繁缛、由刚健而孱弱、由不拘一格到泥于形式、由超越理性到循于常规,并皈依不可逆的命。】


信仰是生命本身的表达。所以──

“你要改造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请先砍下他的头颅。”

“你想使一种文明返老还童?那么,请先接受野蛮的洗礼!”

这就是不可逆的命。

他说,要吹响迎接宇宙之宗的号角、要奏起祭奉天地之正的圣乐;还要制作一套神人交通的阶梯,拟订一部重整乾纲的法典……被现代文明破碎了的千百万无业游民,将从内心深处感悟天子,从社会压力下领受天子,他们聚集在天子之门,以唯一救主的名义,放弃自己的一切随身之物,牺牲一切爱恋、一切思念。因为宇宙之宗、天地之正,将汇聚有志者们的最大财富、最大爱好、最大思念!志气未眠的被压迫者,在皈依天子的朝圣中,粉碎偶像的奴役!尽管偶像崇拜者把这奴役叫做“解放”。他们在反抗“解放”的朝圣中,彻底解脱世界;并使世界得以避免奴役与游离的双管齐下。那失去结构,肉欲冲天的无业游民,尽管被现代人称为“移民”,但因为几何级数的迅猛增长,不难成为摆布世界的力量!从此,无足轻重者将成为举足轻重者。他们的人数、流量所乘之积,拥有无比的破坏力。他们的破坏力,足以使二十世纪的职业革命家自愧弗如,汗颜而退。未来的移民不仅粉碎国家机器,且要粉碎社会本身,让全球居民一概沦为无结构的人,仿佛古代的蛮族入侵!

【注:危险中的危险、灾难中的灾难!若不赐之以信仰的纽带,则全球秩序何以为继!

圣德崇拜!将是拯救后工业文明(后现代)生灵涂炭惨剧的“结构性要素”!当国破家亡之际,圣德将是唯一的基准、唯一的归宿。圣德并非由外而内灌输,而是自内向外燃起。燃起一团焙制乾坤的圣火,圣火的烟尘熏黑遗骨并遮蔽一切英雄的纪念碑;圣火的热度足以替活人消毒并为自然解缚,有如森林大火。】


他说:天子是自然启示的全部指归;天子是种族文明的全部指归。要想领悟自然、把握种族、创建文明,就请追随天子!要想对历史之谜、文化特性,取得透视的宏观,就请从认识天子着手。要抓住文化的最后生机,使失去结构的人们梨园惊梦,为社会找出失落于荒原中的方向,非此何由?

【注:对天子的圣德崇拜,不始自官方的首倡;它注定是由民间兴起的德音,极少数的精英之士,是其前驱;许多人为它流血,“光荣的传统”将陈尸在它的祭坛上。否则,它终会因为自身贫血而昙花一现;稍受拷打,便一蹶不振。天子崇拜是“被抑制的原始力量之突然发作”,百折不挠,将刷新世界记录。正所谓“起点越低,上升越猛”。世界渣滓将因他的烈度而再生,将因他的天启而救世,将因他的无私而受到举世爱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子无私情。】


他说:受命于自然的天子,首先是位心性的塑造者!不然,他怎样“因情施教”,尤如自然“因土植物”?否则,他又如何懂得“该受保护的天性”、“该遭铲除的恶习”,到底是为何?

这位哲王神农氏,熟知他的土地。探得地土的水源,他因地制宜以耕耘,开发新一代的轮作,播下新种族与新文明。他手执神农的法器,理顺心与土的脉络,他推行自然以拂逆人心,虽遭怨愤却立于不败之地。

【注:那位结束了王国时代、开辟了帝国时代的始皇帝,兴许就曾触摸神农的法器?并在支配公共关系的征服中,煽起秦人的原始感情。不信,你看那刻在兵马俑阵脸上的“蒙昧主义”……就这样开辟了世界帝国。

我们需要一位“反对秦始皇的始皇帝”!以结束帝国时代,走向全球时代。比一比秦皇时代的版图,和满清全盛时期的藩属体系版图(从巴尔喀什湖到琉球群岛,从贝加尔湖北部、外兴安岭到尼泊尔、越南南部),就知道王国时代与帝国时代的差别。比一比满清全盛时期的藩属体系版图和整个地球,就知道帝国时代与全球时代的差别。】


腾蛇

 二十世纪的心理学(一二五章)

【“腾蛇二十二星在营室北,天蛇星主水虫。星明则不安,客星守之,水雨为灾,水物不收。”(《隋书·天文志》)】


稳定的神能和灵巧的神性,从他的指缝涌溢而出……这是无法从“环境”的托辞中找到任何解释与注脚的。是他多次把世界从环境的淹没下解救出来,曾几何时,他以时来运转的狂风,改变周围世界的机缘,其中奥秘只有“差遣他来的”才知道。时间隧道,犹如一线天,永远不绝如空气、如阳光。

【注:二十世纪的心理学尤其是所谓“精神分析学派”走得太远了,分析、消解、废弃了人性中一切有价值的“幻念”。蛇一样狡猾的东西!它拼命瓦解人的尊严,送给堕入原罪的人类以一千种自我开脱的理由!

二十世纪的心理学尤其是所谓“精神分析学派”似乎还不满足,仿佛还未走到它的“历史极限”。而在极限之前,也许二十一世纪的心理学还将以“最有魅力的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完成其破毁性的、消解神圣的使命?

从发展的角度看,科学对本能的这种破坏,已经为天子的来临准备了道路,天子,是从现代心理学毁灭一切权威的烈焰中,飞腾而出的不死鸟?大众心理学只是破坏,未曾造物;只是揭露,未曾补足;只有科学规程,太少造物灵性!然而时辰已经不远,新的心理学将得出结论,认定天子的君临,已是新一轮自然之化不可逆转的定数。新的心理学将破除蛇的魔法,预言人类对天子的欢迎。新的心理学不是蛇而是方舟,它将预言这一欢迎是基于现代人自身的精神危险,天子的心灵奥秘宣布,科学主义的错误把人分解成动物、植物以致于无机物,甚至把天子还原为人,只见其超人功能,不见其种族意义……科学主义的错误把天子的意志冲动等同于凡人的七情六欲。

其实不然。因为没有人知道天子这貌不惊人的火山口,将喷出怎样的熔岩!没有人知道这些岩浆,将怎样改变世界的面目。垂死的心理学家们,又根据什么来对这奥秘“进行定量定性的分析”?

实验心理学的职能,像蛇一样,把人当作动物来解剖,这是由人的还俗与自贬造成的。但新的心理学将拒绝把天子当作人来研究,而懂得需要给神圣留有神圣的位置:“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


天子,顺着时间的隧道,天马行空。他的思虑创造无思无虑的圣境,以向上的本能冲决人造樊篱,与天合拍,把人的良知推向无意识的高峰,把人的艰难认识变得像消化和血液循环那样简易!如明镜辉映星空。

【注:什么是新?追踪自然之化的就是新。“太阳之下没有新东西”,然而能追踪自然之化以变异自我的,应誉之以新。

追踪自然之化的生活,堪称新生活。追踪自然之化的种族,堪称新种族。追踪自然之化的哲学,堪称新哲学。客观主义的死巷,人类动物学的畸恋,造成大量的学术鹰品,而拒绝衰歇、拒绝缓和、拒绝老去的易化天演,却热爱运动,给万象新意义、新意志。谁能用标准仪器对此“进行定量定性的分析”?】


长垣

 现代文明的发展(一二六章)

【“(少微)南四星曰长垣,主界域及胡夷。焚惑入之,胡入中国;太白入之,九卿谋。”(《隋书·天文志》)】


现代文明的发展已经走向全球时代即所谓后现代。后现代的特征是颓废的,丧失方向感的,于是,富于活力得精神将取决于将:对“文明解构者”的期待程度,人道幸福将寄托于:对神道价值的信仰程度。

伟大的长垣不在边疆,而在我们心中。中央国度的成形、夷夏之防的确立,将补救长城的坍毁、挽回长江的淫荡。世界主义者和民族主义者将同时惊异地发现,他们的不同事业,却共同仰仗于,彼此尊重甚至互相依存的程度。对“不须以理性和实验来证明”的超验信仰,将如是再成历史的机枢。

【注:一个人,若把自己投入某个更伟大的存在中,他也就以更伟大的方式使自己的生命得到绵延甚至光大。所以,越伟大的人,投身的对象越大;越伟大的事业,召唤的人越不凡响。谁若追问:“天子究竟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他一定是个不可救药的蠢货。他不懂得,正是这个充满污染的工业时代,对我们发出了最大的警报。对现代社会来说,值得骄傲的要么是“古代的奢侈”,要么是“时髦的装饰”,对于流水装配线来说,伟大的灵魂不仅多余,而且有害。小池子如何养活大鱼?他需要懂得的是:为只有拒绝一切的,才能得到一切;只有轻视一切的,才能支配一切。拘泥于细节者,只能被细节淹没。

对后现代社会而言,情况将发生逆转,人们将从流水线下解放;伟大而不同凡响的事物,将再度攫取这些恢复了人性的类人。摄取者的来临,预示着一个小宇宙的自我完满。全球时代的融合开始了。他为那些因太多的休闲而百无聊赖的人民,提供新的生存目标:“通天下之志”助长沟通凝合了全球认同,滋补了因为失去方向感而变得惨白的大众意识。】


他反对揠苗助长的战国哲学,他不把战斗和竞争作为治病灵丹。因此,他以压抑来助长,以消解的方式,推动人们走向永恒。“夫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尚义则谦让之风行焉,尚利则攘夺之风行焉。三王,尚行者也;五伯,尚言者也。尚行必入于义也,尚吉必入于利也。义利之相去,一何远之如是耶!”(邵雍:《观物内篇》)

自我意识,永远与尚言而不是与尚行紧密相连!自我意识的消解过程,先在天子自身突现,而后才波及他人。

【注:一个自我膨胀的人,是无法消解他人的自我意识的,是无从廓清社会的伪善的。自我意识的消解,是对人道主义的清算,是以残余的人格做成超渡的方舟。为此,需要全球的震撼!能毅然毁灭自我意识的人,庶几近于天子:这不仅需要克己的情操、超越的意志,还需要命运的扶助、天意的眷顾……也就是说,不可征服的胜利者,首先是把矛头对准自己而不是对准世界,他的矛头是自新而不是自杀。】


惟有新人才能更新世界,老人统治不过使世界老化而已。历史永远向年轻人致敬,把预兆透露给一颗尚未衰颓的心,以便解开昨天的魔障。他自新以新人,他新人以自新一一他拒绝那种执意鼓噪逆水行舟的“反潮流精神”,他“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各色人等冰冷的自我意识,将随他的春风而化解,一个新的侏罗纪宣告来到,冰川的阴影被推向遥远,冰川时代的意识形态,各种名目繁多的“主义”,随之瓦解。春风既至,冰心怎不消融?

【注:我们迄今为止的宗教、哲学,不过是冰川时代的意识形态!夸张人的自我意识,人本主义的自大狂,不论是仪式的隐喻(“宗教”)还是言语的隐喻(“哲学”),都表达了相似的颤抖、相似的惊悸。所以,世界气候的变化必将带来意识形态的颠覆。自我意识的淡化,将被证明是一个周期性的进程,正如自然气候的迁异,是周期的,而非直线的。这里没有一个持续的“大趋势”,只有“随机的浪涛”。自我意识的增长,也并不是生物进化的必然属性。所以,哪怕自我意识消解之后,也还将有重新生长、涵养、觉醒的新过程。】


“天子”不是一个意识形态,而是宇宙的基本事实!

【注:全球之光的崇拜,将为“后工业文明的全球秩序”,提供一个社会的、心理的、文化模式的支柱。他的召唤,不是什么“最有指导能力的发展战略”,而是进抵万神之殿、肃清众神之像的行动──让空寂的神殿独对空明的澄宇。在这样的祭坛上流血,岂不等于写下了人生的荣耀。】


少微

 我们以殷切之情(一二七章)

【“少微四星在太微西,士大夫之位也。一名处士,亦天子副主,或曰博士官。”(《隋书·天文志》)】


我们以殷切之情,苦苦期待宇宙的最高主宰、第一动因、最后归宿,现身为人!来到这片多灾多难的地土,在这条“无论你怎样下降都不能到达底部的深渊”中,打救起一颗游荡了五千年的心灵!

【注: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说,“爱我们的地方才是我们的祖国。”德籍犹太思想家卡尔·马克思说,“工人无祖国”,即十九世纪的犹太人无祖国。是祖国背叛了他们?并使他们的心破碎。但是,一切精神上和身体上遭到流放的人们!天子是不会背离人们的。他不仅在人们心里而且在人们的骨髓中,与人们同在。】


随着国家称霸史的改航,“天子本位”的思想核心,将取得世界规模的胜利。他以历史深度的凯旋,震击人心,动摇一切现代文明的基础──国家利维坦,因为全球时代的来到而五马分尸!为了换取这辉煌战果,也许天子本位将易其形而藏其锋。

【注:当单方面的征伐因破坏力太大而不能接受时,创造性的交易就应运而生。不论在交流中如何变易,天子本位的观念将是对历史事实的恰当总结。凡是对历史的偶然性与人格性略有所悟的人,都不会在此迷失。现代社会问题的根本症结,在于遗忘了“天子”这一宇宙史、生命史的事实,其结果,只有对文明具有免疫力的人们,才通过纯正的本能去重新发现生命的本原。】


而天子本位思想的胜利,并不是所谓思想观念的胜利;而是人的本能力量胜利!是人的高尚气质已经重新净化的证明、再度鼓舞的标志。天子本位的确立,意味着以天子观念阐释历史的开端,并以这阐释加强教化。天子本位观念的普遍性,与其巨大的力度相随。这力量注入现代世界的腐朽结构,会发生战争,会发生暴乱,而且肯定会发生革命。

【注:贝多芬曾歌咏,“仰望星空”。那是古典世界观的结果。现在,星空除了给人以荒凉、旷远有如生命坟场之感觉外,还能有什么呢!现在,在天文学已经废除了古代的天堂神话的时候,人们除了“探索天子”外,还能为生命找到什么依托?星空悬置在我们头上,天子则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本能中扎根。星空是抬头可见的,天子是需要寻觅的,寥廓、斑驳的夜空,大能者是否在此潜伏?沉静、肃穆的晚风,鼓起世界征服者的帆篷!

一切短、长、轻、重,都要取决于天子的思想,虽然他本身并不需要度量衡。但是,天子本身却是种族之度、文明之量、社会之衡。他自行其是,但不自是其是。相反,他以自强不息和不断损失,作为自己命运的写照。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他来时满含生力,他去时空无所有。他永远在支付与损耗。他的廉洁与人的贪婪适成反照,他的豁达与人的拘束适成反比,他的自我牺牲与人的占有欲望适成反比。他损失太多,最终剩下一颗闪闪发光的精魂!这精神形式是黑洞的窗口,任何社会习惯都无法吞噬。所以天子不怕世俗的损失,这损失将他的黑洞显现开来,免遭物质的覆灭。为此,他甚至自寻危难、“捕获损失”!因为自寻的危难、捕获的损失,乃是达到真如境界的捷径!一个极度疲惫极度消乏的时代,如此为他作证。

现代人在极度纵欲,在挖掘潜力的透支中,享受最后的残汤剩饭。人们彼此竞赛无耻,用精力滥用来互相炫耀对于生命的最后凌辱……二十一世纪的狂潮,就要铺天盖地而来,为行将降下的全球化绝望,打下基础……尤如在过度的亢奋之后阳痿袭来。社会的精力也像人体精力一样,也会虚脱。一切痉挛式的幸福,立于互相诈取,互相劫夺,互相羞辱,这个时代的寿限还有多少?不难预知,继之而起者,将多么萧索?】


对天子的普遍渴望,甚至对他的毁灭也感到欣慰、释然及热诚的欢迎,将成为下一时代的主流思潮!因为天子的现世报,是对一切腐朽势力的釜底抽薪。他是二十一世纪的克星,是冬日的狂潮中潜隐的一株冬青树:卓然独立,随时节的变化,散为漫山遍野的新春,并用绿色,弥补灰色的工业天空。

【注:不要挥手斥责二十世纪的僭妄,也不额手相庆对之实施的现世报。因为这一切,都是定数。而斥责和庆幸,却只是人的反应。是多余的。天子的奥秘,不是反应而是陈述,指点命运的曲线。让“类人”(作为“类”而存在的人)对未来风暴的狂烈性不胜惊讶,天子的震撼,消除的是腐败,带来的是新生。全民性的腐败,只有用全民性的消除,方能清洗。】


“阴,刑气也;阳,德气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伟大的运化,妙就妙在阴阳二者的互动及中和:“神,天德。化,天道。德其体,道其用;一于气而已。……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同上,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缘此圣德,天子拒绝逃避现实。为了明天的现实,他独自孕育今日。今天他不是天子?明天他登天游雾,向无极挑战,打破围困世界的洪水,尽行更新被错置的生命原子能。不是麻木,而是强烈的自我抑制:集中力量、一以贯之。

【注:“和昨天告别”,这是一门多么艰巨的艺术!愁善感溃散精神,心为形役直奔稻梁,唯天下之不测者,能拒绝之。大转折的时辰降临,扔掉全力以赴的功业,以重开垂天之翼,真命者的本象,显影在惊人的自我否弃。这本象,使那些迄今为止的崇拜者震惊,使追随者的队伍发生混乱……但他镇定自若,无暇对世界的纷乱多看一眼。天子已经来了,还会没有附庸?】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六部太微书

天子的仆从


(另起一单页)

黄帝坐

 天子特性使他永孤独(一二八章)

【“太微,天子庭也,五帝之度也,十二诸侯府也,其外蕃,九卿一曰太微为衡;衡,主平也。又为天庭,理法平辞,监升授德,列宿受符,诸神考节,舒情稽疑也。黄帝坐,在太微中,含枢纽之神也。天子动得天度,止得地意,从容中道,则太微五帝坐明以光。黄帝坐不明,人主求贤士以辅法,不然则夺势。四帝星挟黄帝坐,东方苍帝,灵威仰之神也;南方赤帝,赤熛怒之神也;西方白帝,白招矩之神也;北方黑帝,叶光纪之神也。”(《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特性,使他永孤独──无论他的身体处于何种盛大场面的中心,他的精神都是孤寂的!他在暴风骤雨中心,却有一种深刻的宁寂追随着他;他待人亲和,但有距离感令人敬畏!他的生命绵延不息,无人能解他的指向,从而获得与他善始善终的幸运。他不断更替追随者,他不断吸附新的意志力、击打新的兴奋点,因为他以独特的眼力撇开万象的纷纭与暂时,而直射那真凿不变的底牌。他是为那底牌而来的,不是为了区区眼前的现象。

【注:“没有胜利,不能休息,在盟友中发现敌人,在敌人中发现盟友”:这是天子的座右铭。他驱使利器,展开扫荡,向外攻破一切藩篱,向内攻破自己的限制。不仅孤独,他也是一贫如洗,是天字第一号无产者:他没有财宝,不置产业,散弃私房,生意借贷与他无缘;他不拟滞于物,没有家庭,没有私人关系,没有保护人,没有师承,没有资源,甚至连来自躯体本身的限制,也不能诱惑他追求外物、迷乱沉沦。他贫穷,是因为他过于富有;他因不愿展示自己的富有而变得贫穷。他的命运生来具有的深刻的无产性质,而不是标榜无产阶级或者真的一贫如洗以致于斯。他无视甚至敌视自己的财产,不是他挣不到一份像样的产业。他对财产怀有深刻的不信任,所以,即使在世俗意义上他获得了大所有权,依然是天字第一号无产者。这不是诡辩,而是基于一个难以摇撼的事实:他的资财是用来从事他的“非资产”活动的,而非用于“资产性”的活动(如“消费”、“投资”等等)。

他不会染上资产阶级财主的习气与时髦,这是各种财主们都很难避免的,除非他们毅然放弃财气而跟随天子的星光。他拒绝家庭和各种私人关系的勒索,这使他的资财不同于一般资产的特质。“他即使拼命敛财,依然是无视财产的。”这物欲世界中的无产者,因其不凝滞于物的圣德,在精神场中却是丰盈的超级君王。在民族与民族的颓乱中,在文明与文明的旷野上,天子率领一个追随他、效忠他的集团,来舍己救人。舍己,就是把自己投入到一个更大的事业中,救人,就是以这事业去和同天下。】


发展天子,就是结成新的民族,构成新文明的总体。

【注:在天子的自我发展中,包含世俗意义的舍己救人,作为一个小小的节目,他并非刻意完成这节目,他不过是顺手搭救了民族溃散之后的无产者群;创造一种新文明的模式,不过是他的业余爱好罢了。他的集团,不是那个穷极无赖才来觅条活路的盲流所拼凑的盗匪集团,只是因为在他们的本性中,已经怀着对家庭、对私人关系、对买卖活动和涂脂抹粉的深切轻蔑。这是表里如一的无产者。他们凝聚而成的团体,不是专政的机器,而是贵族的样板,是君子与虎贲的化合。在高温之下化合而成的晶体,将以天子的仁义,保护人民安居乐业。他们不嫉妒人民的幸福;他们小心保护的东西,正是他们内心十分轻视与怜悯的。

妄想把全民一概变成精神的追随者,类似的伪劣理想,已无一例外地失败了。相比之下,更成功的倒是一种貌似更平庸的,“隔离的”与“等级的”并行不悖的政策,以之保持天生的差别,以之适应后天角逐与分工自然形成的多样,从而让上帝的东西归上帝,凯撒的东西归凯撒。】


天子无意把人民统统变作他的门徒;正如他无法从自己的门徒中选择佼佼者作为“法定的继承人”,类似的僭主政治早该终结。天子的仆从为数不多,却精粹无比;正如他的事业的继承者,常常以他的言行的反对者(亦即补充者)的面目出现。

就自身的生存状态而言,天子也是在热烈的奋斗中寻求人性的解脱;就使命的成就方式而言,他必定从自身的牺牲中寻求神性的归宿。他在自寻的危难中找到至乐,他的牺牲成了一项不可让渡的特权。他隐居在神迹中,那无休止且自相矛盾的活动,就是他的不可器量。他在沉潜时分,也把心灵浸在巨浪冲刷下,不得片刻安宁;他在最激烈的战局中,心灵仍是超脱的,尤如一位旁观者看一场游戏,一场激烈然而有趣的博弈。他此时的所思,仅仅系于这场战争将怎样延伸?怎样描写?未来的历史家如何幻想这一战局?仿佛,那些倒比战局的当下胜负,更令他着迷……一切硝烟、火焰、飞石、断肢、烧焦的肉味、炸碎的堡垒……这个时代最令人慰藉、自豪和恐怖的集大成的大厦废墟,对他而言,是整幅名画上的一笔笔色彩、一道道线条……他的空前鉴赏力,融合了一切最怪诞的艺术。他说:“生活于我何有哉!悲惨的世界,何尝不是文明的一个峰值?”

【注:世俗的政治继承人不难寻觅,但天子的诞生却是基于民族的死亡、文明的废墟、大量失巢蜂蚁般的无产者群,以及种族素质中残存的突变潜能……这一切甚至不是他所能预测,从何“培养”?新的天子不是人类物质,不是优种的畜牧产品或高产小麦,怎能以人工方式择优录取?新的天子,有待于易化天演的汹涌潮头……旧痕己逝,新潮复来……彼此并不相识,又何必相识?甚至充满敌意,而在他们内心深处,却有最最秘密的谅解!

追随者众多,反而沉重,仿佛“尾大不掉”;继承人确定,事业反而衰落,仿佛“近亲繁殖”。近亲繁殖限制自然力的发挥,尾大不掉弱化自然势的变化,结果导致精粹成灰。】


帝席

 国人殊少“为未来而写作”(一二九章)

【“(周鼎)北三星曰帝席,主宴献酬酢”。(《晋书·天文志》)】


国人殊少“为未来而写作”的气质,因为人们总是把思想作为“现场的手段”,而非“持续的目的”。这一现象,似可归结于,国人的神经兴奋点,多在现买现卖的功名利禄,福禄寿就是国人的理想。故中国的文学与哲学,常依政治的朝代而分,盖据于此。“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开辟一个文化的新纪元。”其实诊断了一种文化上的短视症。这样的民情,是不可能理解超越时代的著书立说的。故在整个“第一次北朝”,只得《水经注》、《颜氏家训》寥寥数种著作传世。而“第二次北朝”在一九四九年到一九七九年的整整三十年间,竟没有一部传世的私学!

【注:真正的私学,要么属于欧洲修道院,要么属于中华士族,而在社会细胞率先僵死的“现代南北朝官场一盘棋”(红色恐怖加白色恐怖)的专政格局下,精神的港湾终于积满了淤泥。活性皆无,谈何创新!而实际上,即便现代人津津乐道且立以为万物标尺的科学,也只能是一种私学,并且是,“为未来”、“以自身为目的”的私学!在私学的感召下,人们才肯把堂堂的才智奉献给天子,谁又能说他们的一生,是一首充斥了晦涩含义的长诗?他们把警世的神思奉献给天子,把一切生活都悬置,以等待那神秘的命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子·德经》)──天子的语言是不美的,除了他的门徒,没有人觉得娓娓动听。天子的语言来自地狱还是来自天堂?倾泻下来,摧枯拉朽,扫清天宇,荡平大地,焚尽浮渣,流溢真金。天子的言语不是令人昏昏入睡,

【注:萎靡不振;好像春日的暖风,令生物勃起、情欲大炽。天子的言语也许粗野,有如困兽的吼叫,野狼的嗥啼;也许冷风嗖嗖,有如祭坛上的汩汩流血;也许凄厉而沙哑,有如秋声回荡林海……不论形式如何,以及激起什么感受,他的要旨在于:掀起暴风,催化万有。】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老子》八十一章)天子不希图凭言语达到什么。所以,他反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陈言。他知道世间之人全然听不明白,甚而听不进去,多说无益!而他的言语却是主权的初乳,是宇宙之风声,是“自然之幽赜”,是种族与文明的第一声啼哭。

【注:跟从天子的人们?请你们仿效他的无言之教!你们不是依据思考的逻辑,而是依据本能的倾向,成为天子的仆从。天子的仆从不凭其辩论,而靠咒语和刀剑,去撞开历史之门。即使是他们的思想,也是精神的利剑,负有这样的天命:劈开种族的死结、掀起文明的波涛,因为天子本身就意味着本质的暴力,尽管这暴力时常以慈爱的形式垂诸人间。既然这位大力神是反物质的极点,令人敬畏,他的门徒们的出现,又岂能不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阳刚之气对种族与文明的介入,又岂能不引起持续的震荡?】


天子的仆从,面目也许和平,微笑也许宁静,言语也许温雅,行为并不反常……但只要是天子的仆从,就无法与这世界相安无事。这种冲突即使不因他们的行为本身喷薄,也要因他们的行为后果而爆发,某种程度的暴力,不得不成为他们事业的有机构成。历史的新动力和文化的新模式,将在他们与社会的冲突中显现出来……颠覆与暴力,将脱颖在种族与文明的危机时刻,大显神通。流血飘杵的斗争,带来天下更始的命运。

【注:“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八十一章)天子的仆从是“反知识的代表”。他们胸间有宇宙的博大,故与一切专业之士断然无缘。知识就是力量,但力量却不是知识,所以,如何驾驭知识要比知识本身更为重要。要跟随全能的大力神,必先学会驾驭知识,甚至反对常识。他们无法脱离仅仅是这样一种知识:怎样建立精神形式,以及怎样把精神形式,扩张到物质世界的极限处……其余的知识对他们是赘物,或是精湛的、赏心悦目的玩艺儿。

“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八十一章)他们要吸干知识,而不是被知识吸干。无聊,太无聊了!所以他们需要抵制。贫乏,太贫乏了!所以他们反抗知识。虚伪,太虚伪了!所以他们撕毁文化。他们的反抗不以占有为目的,他们的反知识包容了一切知识。他们从知识的仆人,变为知识的主宰;又从知识的主宰,变为天子的仆从。正因为他们解脱出来,凌越其上,他们才算参透了,活了。

“知我音希,则我者贵。”(《老子》七十章)天子如此祝福他的忠仆。物以希为贵,天子的高贵,也与他的不为人知,适成正比。天子的仆从,是受到祝福的希与贵者,但他们却为此受到社会的冷淡以致虐待。无所不在的天子,总是被人视而不见,这种命运甚至变成了一枚硬币的阴阳两面!门徒们的富足,却让世人把这财富视为不能承受的重负,这也是一枚硬币的阴阳两面。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老子》七十章)这是一个古老的现象。它将无休止地延续,直到天子审判大地的“那残酷的一天”。若是人类预先认识了天子,那天子的意义反而受到了限制。如果那样,他带来的将不是积极的恐怖,而只是消极的维持。但天子的恐怖却有助于新种族的形城、新文明的生长!

(《老子》七十章)“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这是从世俗意义来理解天子之言。“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这是从宇宙意义来理解天子之言。】


天子之言的双重意义,一是社会的,一是历史的;一重意义在生物性,一重意义在神谕性:前者是语义的,后者是隐喻的。天子之言,因此成为生生不已、无人能解的天书。如此天成之子,如何能不陷入人间的误解:他不被扭曲是不可能的。

【注:人作为类来说,是一种只能享受精神腐尸的动物,人们消化不了天子的精魂,更害怕因此哽噎而死。于是,人们便饕餮聚餐那些被消化过的、分解了的东西。但天子的仆从却执意要反抗这种行径!天子的仆从酷爱自然的原汁,善于品味其清苦;天子的仆从厌恶人为的反哺,更能贴近天子的精粹。】


天锋

 现代人被战国漩涡支配(一三〇章)

【“(帝席)北三星曰梗河,天矛也。一曰天锋,主胡兵。又为丧。”(《晋书·天文志》)】


现代人被战国漩涡所支配,不断在“宗教战争──王朝战争──经济战争──民族战争──国家联盟──意识形态战争──代理国战争──恐怖战争”的死海中浮浮沉沉。战国时代奉“竞争的实践为评判万物的尺度”,而一切战争的决胜皆取决于“实力”,于是,人们以为最大的危机在于“贫穷”,于是拼命竞相“开发产业”,结果是饮鸩止渴,造成文明的自杀。要知道,现代世界的敌人早已不是“来自邻人的危险”,而是人欲的恶性膨胀、人的精神的养化、对自然的毒化(“资源的浪费、环境的破坏”)。自然的紧张,加剧了社会的爆炸性危机。为缓解这危机,人们又各各奋力自我扩张,以期用自我膨胀来抵消局势的爆炸性……这又是一种自杀性的幻想!整个世界,就在这种生态灾难中迅速沉沦。相比之下,其实连“生态灾难”也多少是个遁辞,因为它试图为现行文明寻找一个逃避责任与惩罚的藉口。

【注:可是有几个现代类人看到了危险的根源?又有几个看清了与日俱增的“生态灾难”所包含的否定意义,否定现代文明的意义?人们有意忽略人欲爆炸的危险,反倒认为危险在人欲膨胀得不够!人们拼命发展技术以满足“对于欲望的欲望”(这尤其是后进的“外生型社会”的一大特征),而技术的发展正把环境变得脆弱不堪。】


现代人是从灰色的报刊接受教育的。人们的教育与人们的利欲,完全相等。人们在鼠目一般的闪烁中纷纷传闻:“天子时代一去不返了。天子再也不会来临了,今后的年代将是机械与组织的年代……”

【注:这种浅陋、愚昧和执迷,也遮蔽眼神清彻的人们,这团迷雾除了自己的利欲而外,漠不关心一切。这团迷雾和现代妖术即科学技术万能论、方法论万能论等等的高度粘合,使现代人陷于颓丧潦倒,使世界沦为唯物主义的恐怖地狱。这种潦倒和恐怖又反过来论证了科学主义和方法主义的合理性?可是,科技虽然可以克服欲望的对象,却偏偏解决不了欲望本身的难题,因为欲望恰恰是技术之父。】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纵欲。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斗争。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唯物。这邪恶的三位一体(纵欲的父,斗争的灵,唯物的子)像神圣的三位一体统治中世纪欧洲一样统治着现代全球。使西方兴起的“哥伦布精神”,正在把世界推入毁灭。对这种毁灭性威胁的一个必要答复,就是某种自然状态的再临?也许,这就是“救主再来”的隐喻。

【注:“天子时代”,将成为这一再临的标志?它使类人有效退烧。而积极的退烧,却不以冰袋来降温,而是使高烧更高,高到足以烧死潜伏社会膏肓中的病灶。一种新的异端裁判所的理论将风行世界,带来最深刻意义的和平?这是釜底抽薪高烧状态的万妙灵药?

一切生态灾难的首要灾难,是人口密度过大这一灾难。一切社会高烧的渊源,在于人口密度和社会组织、技术发展、资源水平、环境状况之间,不能取得一个健全的平衡?但是现代类人好像彻底忘了这一点,而在这一点之外去寻求所谓解决办法,如发展基因工程,刺激农业和医学,结果可谓扬汤止沸。因为要使人口密度和社会组织、技术发展、资源水平、环境状况之间取得健全的平衡,须先产生“平衡的意志”,以实现内心的平衡!】


──“我来到这个被称为现代的世界,我负荷一个被叫做神谕的使命,我思索这个现代的神谕,我思索这个神谕的时代。”这固然不乏痛苦和惊险,但又何尝不是难以替代的人生乐事?这不是人人都能企及的乐事。

“我来到这个世界,曾经快乐并活过天年,只是为了说一句神谕。”这就是平衡的意志?这就是内心的平衡!他将助人,对文明进行自然式的清洗。

【注:下一个时代的优秀人物,其任务就在于,藉天子的神威以祛除这五百年来的魔障!不论它幻化出如何迷人的形色或如何吓人的怪物,天子的仆从都会无动于衷地将之歼灭。迟疑不仅意味着怯懦,还意味坐失良机。天子善用巧劲。他肩负的光荣,化干弋为玉帛,令破坏为建设之前驱。他擅长“以破坏的手段达到建设的目的”,除了自己,他指望谁?除了激励世界,他并不需要强制的规定。】


有许多人,生有极大的能量,注定有所作为,建设的事业排拒他们,死神的势力就吸引他们。天子的艺术在于网罗这样的人,调教他们,训练他们,使他们得到光明的照耀,有所归属。个人如此,民族也是这样,天子长于笼络生机勃发的民族,使他们旺盛的精力归于一,并顺应自然之道。《书经·大禹谟》对此早有预告:“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因为四夷万邦,注定成为天子的仆从!

【注:解决欲望的难题,“无技术之境”比“技术万能之境”,更为有效。欲望难题的解决,将寓于不教而会的平衡本能中,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自然”。真的,天子将把文明带回自然,把烦嚣的市井带回田园牧歌。新人类之于天子,犹如赤子之于母亲,幸福随着内心的满足降临人世。诚然,豪杰之士会跳起来大声疾呼:“我爱好危险,不要安全!我要贪婪,不要满足!我的幸福,只能系于冒险犯难的生涯中!”“动荡而未知的生活,是人可能享有的最高雅的生活!”可是,如此勇者究竟几多?敢于拿生命作赌,正把危险奉为一种生存状态而从不希望从中获报的人,希之又希。至于对那些打算推广这种生活方式于多数人头上的年轻梦想家,我将说,可怜的孩子,由于你生长在混乱时代,失去了应有的保护,以致愤懑不平,炼就了爱好颠簸的习性,在这种失衡中,终于走上一条以冒险为乐的道路。年龄的增长将使你看透,在你的深处,仍然闪烁着,对安全、幸福和内心满足的憧憬!你的饥渴的眼睛好像在搜寻猎物,其实,人生最大的狩猎就是搜寻天子!】


“天子的仆从”,这名号焕发着多少骄傲与喜悦!这是一个战士民族的尊荣,这是一个文化民族的前驱!

天子的仆从,背起重负前进吧,愿你们彻底颠覆世俗的喜怒哀乐!“现在”永远不会回报你们,你们的价值只能投现于来者身上。

【注:现代已经腐败堕落、无耻强暴,其程度已经无法由一个局外人予以想象。只有在暴热和酷冷的交替中饱受磨炼的人,才知道个中难言的滋味,他们当然有资格发出呼吁!多少年来,人们一次又一次被牵到宰杀之地,死去的冤魂在荒野中,成堆徘徊,半个世纪的疲倦、失望,若非奇迹,如何消除?为了抵消现代的苦难,为了解除百年侮辱,我们愿做天命的忠仆。无处申述的迫害,将在天子的役使里打上句号。】


良知说,“天子领我们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圣地!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全球之光的主观意象,是自然之象的最高体现。他按照自己的主观意图去做,即按照‘最高的客观需要’去做。对此,人们务必‘知命’即必须相信,他的主观意象即命运为我们预先埋藏的秘密珍宝。谁脱离他的轨道,谁就是被宇宙运行甩了出去的琐屑之物,分崩离析,是其命运。”

【注:天子是宇宙力量的被动工具,但对人间,则是乾元的化身。“这位梦幻者的糊涂,全然胜于一切数理家的精明!”因为“人有千虑,难算一几。”

他凭藉天赐之机,得风气之先,站在“唯一的可能性”之上。他“从心所欲而不逾矩”,肆无忌惮而恰到好处。他践踏的,即为灰尘;他逾越的,即为腐朽;他所激发的,即为自然的涟漪。】


灵台

 当我伫立秦俑前(一三一章)

【“明堂西三星灵台,观台也,主观云物,察符瑞、候灾变也。”(《晋书·天文志》)】


当我伫立秦俑前,一阵晚秋的气氛突然降下,“人与人的直接沟通”,遥接百代,像阵阵无声的风暴袭来,深深的感动潮水般涌起。

轮廓分明的脸上,透出坚定的意志。这是一种严峻的甚至略带僵直的表情,这里没有自我疑虑的思想印迹,只有英主的门徒们对世界的睥睨。这是大地的主人。这就是那些根植于土地、并命定要使大地的板块维系在他们足下的行动者?什么是世界征服者的强力武器?正是这种冷酷的决心。高明的政治韬略的不朽活泉是什么?正是这种专注的、至死不回的热忱。沉静、肃穆、威严而令人震惊的神气,流露在这样一张张垂诸千古的脸上。

【注:“无事时,只似一个全无知无能的人;及事至方出来,又却似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这就是全球文明的明日预兆?尽管,著名的学者们并未察觉,更不为之大声疾呼;因为这些著名学者,多是炒冷饭的大师!】


说“人从猿猴变来”,只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道主义”。这种方式的人道进化论,在战后迄今的四十年间,已经沉沦为“替兽性寻找藉口的暴力团理论”了。天子的仆从们拒绝了这类兽性的、力主嘶咬的理论,他们慨然承认,人,像真理一样,是“凭空产生”的!人一无牵挂地归去来兮,于彼无边的神秘中。尤其是,那每一个层次的新型智人,完全是逐层逐级的“天子的显影”!天子承诺了天命,从天命的空无中,接续断残的种族之链,并使这模糊的显影,成为生命的实在。所以,人不仅应寻找自己与野兽的共同点,更应寻找自己与野兽的不同点,即寻找人的高贵性与可能企及的超越性、神谕性。因为二十一世纪的普世神谕将战胜二十世纪的兽性党团。

【注:人生理想的初级阶段,可能是“做一头张牙舞爪、自行其事的野兽”,而人生理想的高级阶段,则是“做天子麾下的心甘情愿、俯首贴耳的奴仆”。这个世界是多么需要重新领悟“生物圈”、“食物链”的事实!达尔文的进化渐变说和他的推崇者们所代表的“科学动物主义”(而不仅仅是“科学社会主义”),已经威胁危害了人的尊严。没有尊严的人,是干不成“动物水平以上”的事情的,他们除了和文工团员夜半歌声之外,一无所能,更何况什么“干社会主义”!结果流于一种“干掉了社会”的“主义”。而新生命品类的出现,却是以突变的、革命的、天解决的方式进行,人为的理解与规则,不过自暴其短、适得其反而已。】


生物学版的达尔文主义,曾是“欧洲帝国主义时代的理论先导”。它的诞生,是欧洲人进行世界性扩张的结果而非动因。而崇信达尔文主义的物种斗争的那些社会发展学说(如“阶级斗争学说”就是“物种斗争学说”的翻拍和盗版),不过是在为欧洲殖民扩张的既成事实和剪径行为,强作辩护的宣传干事的食客行为……这就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基本科学性质”,即吃饭第一。

【注:法西斯主义和纳粹主义的“生存竞争”的种族斗争,就是从布尔什维克“阶级斗争”的概念引申出来的,而屠犹行为抵消了“工人无祖国”的宣传攻势:这些主义之间的屠城攻杀,导致欧洲的没落,随着欧洲中心论的失势,“生存竞争”一类煽动性的大众宣传也开始遭到质疑。正如伴随欧美区域性国家之间大肆火并的萧墙之战的缓和,“生物圈”、“生态平衡”的思想才开始受到重视。美苏缓和与环境保护意识是在一九七〇年代同步兴起的!这岂是偶然?人与人之间的暂短休战,缓解了人对自然的盲目性;也一时松弛了人与自然间的紧张关系。它告诉人们,“不一定要吞食同类,才能生存;正如不一定要破坏环境即美其名曰“征服自然”,才能幸福。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学说,只是通行于历史的四分之一时间的一种战争精神病。还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该当留给另一些较缓和、较慈悲、较豁达、较圆融的解决办法。】


春、夏、秋、冬。

【注:帝国主义时代的伪科学理论即科学主义理论(如“生存竞争”、“阶级斗争”之说)不过是“秋天的思想”罢了。】


在新的自然力量即被现行文明定格了的自然力量的基础上,生长起一个新的“州牧集团”,正在会聚,并准备迎接类似“九大行星成一线”那样壮观严整的一刻!

新的州牧,百姓良好而慈悲的牧人,他代表自然行事,他像日出日落那样反复无常,出尔反尔。他的运行,给寄生在横断面上的人类,以如是映像。在这礼崩乐坏的情境中,惟有用破坏的方法催促生长!他以毒攻毒,在文明格式已经向前两步从而过度前进的时候,领引人类向自然力量退后一步,以此调整生之节律。这忠诚的大地守护神,把“人欲横流期”所释掉的大量能源,重新会聚,加以规范,为另一次创造的跃进,准备了条件。他调整横遭破坏的气候,一如调整紊乱的人体节律。

【注:现代是一个没有牧人的时代!盗伐者把森林毁了,滥垦团把草原毁了。饥饿的羊群和失掉了主人的狼狗以及流离失所的野生动物,在人类的悲剧之外,又平添许多劫难。而牧羊犬们一旦失去严明的主人,也立时变成一群发狂的野狗,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出击觅食,甚至以它们本当护卫的羊群来果腹充饥。羊群的惶恐上升到整个天宇,草原变成布满血洼的荒野。这时,谁能因这寂然无声的恐怖,就宣布这是伟大的和平、民众的幸福?这是沙漠的和平、死寂的幸福,却不是绿色的和平、生命的幸福。】


我们生在一个“自由放牧”的时代。这自由是与名盛者的分赃、力大者的劫夺,联为一体的。所以,当春天降临时,如此广袤的中原土地,却不见一线生机。啊!世界的牧者,起来吧!什么时候给人民带来平安,实其腹、虚其心;使之膘肥体壮、神志平和?

【注:但现代呢,却只有两种“制度”,一种实其腹却不能虚其心,因为它的实腹是靠“竞争”换来的;还有一种虚其心而不能实其腹,因为它的虚心是靠“戒严”维持的。前一种制度下的男男女女,由于紧张只能在他们的摩肩擦颈的厮混中得到慰藉,所以紧随实腹而来的就是艾滋病风行。后一种制度下的广大群众,由于麻木只能在互相践踏中求得安全,所以,他们的虚心就是良心的麻痹症。

世界之牧已受命改变这两种不幸。好牧人为羊舍命。但若无天命,如何去舍?天命消解、牧人离去,羊又在哪里?羊的归宿又作何处,好牧人善待羊群,不是为了满足羊的欲望,而是为了把羊驱赶到自然之境。这样的使者,是九州之牧。

这不是封建主义,不是奴隶主义,而是寻找家园、寻找失去了的家园的“后现代主义”,一种“后工业社会的期待”。这一期待使类人从现代的痛苦纷扰中,解脱。新的社会分工将在文明的废墟上重建。狗官不再因为无所事事而到处乱窜,不再因为要求效忠的天良毫无用武之地而鱼肉百姓,社会不再游荡在“无政府状态和军事戒严状态之间”。

这不是封建主义也不是奴隶主义,因为它将带来丰腴的水草!这自然的水草不是牧人的创造,但却出自牧人的寻找。而在封建主义和奴隶主义那里,草的丰美是未遭破坏的自然,天然提供的。】


天子的标准还没有统治世界!或许,天子的标准再也没有机会管理我们了。但是,请替我们保持这最后一点希望吧!保持这最后一点优雅吧!保持这最后一点生命的蔚蓝色吧!

【注:现代的一切扰乱、骚动及苦难,都是因为牧者的死亡。世界之牧的离去,使得羊群幻灭并遭磨难,使牧羊犬沦入罪恶并自相残杀。犬的本性需要服从和效忠,无所适从使他们丧气。犬的本性需要维持秩序,现在却因丧失目标、丧失信念,而陷入茫茫然的世纪末。犬比羊,官比民,其实更敏感时代的变幻(所以中国民间称之为“狗官”),在这牧人离去的时代,狗官也活得比羊民更为颠沛。羊群遭受肉体的痛苦、物质的匮乏,狗官却因精神的分裂在不伦不类中绝望。贪官污吏的再大的绝望也无从克服,然而,狗官的局限和本能,也使他们要拥戴一位世界之牧。】


三公内坐

 半醒半睡的状态(一三二章)

【“谒者东北三星曰三公内坐,朝会之所居也。”(《晋书·天文志》)】


半醒半睡的状态──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生活”!

【注:人们于是把这种不可名状的昏聩称为“乐趣”。意识的完全觉醒,反而仅仅保持极短的瞬间,且将索取可怕的代价。细细看来,有的人“意识”从未得到瞬间的觉醒,有的人一生则幸运地警醒过几分、几秒、几小时甚至几昼夜的意识……如果还有人一生的累计竟拥有长达几星期、几月乃至经年的苏醒……则反而是灾难性的!这很容易被类人组成的人渣群体、狗娘国家给吞噬掉!除非,他是“以特殊材料制成的”。这些觉醒的人,在其醒来的时刻,却成了生活的叛逆者。他们敢于叛离人为的规律,不惜迎击命运的残酷性格,那就是类人视而不见的高悬在每个人头上“历史──报应之环”,这致命之环,是为绞死我们每个人预作准备的!哪怕你根本放弃反抗。所以觉醒者的反抗决不停止,并将从此贯彻一生,哪怕是在他们半睡半醒的生活中!他们以“睡觉也睁开一只眼睛”的大胆妄为来嘲笑命运,也嘲笑自己:他们是天子的仆从。他们扯开命运的罗网,唾弃神圣的戒律,不惜为此以身试法。他们的狂妄,构成了历史的光辉瞬间。】


类人说,“天子为人类作牺牲。”

天子说,“人类为天命作苦役。”

【注:标准是如此悬殊。因此,若用人道主义的眼光来探望天子,则发现他不是什么好人。如果天子竟然成了好人,将置他的主权、神性于何地!天子,只在“行云流水般催发万物”的意义上,才是必要者,因此是一个好人。天子也仅仅为了促成自然丰韵,才是平易近人的。这时,他行进在“阻力最小的道路”上,征伐“阻力最大的目标”!他并不破坏自然的资源,所以他之伐人决不同于人之伐木,他是来再造自然的秩序并矫正一切“过度的文明”。没有一种人为力量能挡住这自然力量的回潮,天子的仆从啊,你们为什么不追随这样的行军呢?为什么要把“寻求自身的体验”列为一个生存目标呢?为什么又给“理解”以同样的尊敬?你们难道不知道“生有涯而知无涯”,人哪里可能以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穷的体验和可疑的理解中?】


天子的标准还没有统治世界。或许,天子的标准永远也不会统治世界?天子的标准一旦统治了,就禁不住类人的污染和庸俗化,并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天子的标准”对峙于“类人的标准”,永远在关键处补充并变易着类人的标准。如果老一代标准彻底统治了世界,从而形成新的类人标准,那么,新一轮的天子标准又会应运而出,展开对老者的攻击和对少者的扶助。

天子的仆从!你们是四季循环的行动者。纯粹的理解,对你们仅仅意味重复的罪恶及百无聊赖。这是文明还是愚蠢?如果这就是文明,你们愿向这文明宣战!你们愿把自然的力量即体现为你们首先领悟的天命,释放出来!让它尽情发泄!!并以健康清新的原始气魄,“从头再来一次”。

【注:一个行动。一种生活方式。对其价值该如何判断?以什么作为评价的指归?我们认为,那就是它的“力量指数(力度)”。

这个行动的意义如何,这种生活方式的价值怎样?那就请看看它的力量指数如何?它的力度怎样?

一切能表现冲刺力的,一切能表现坚忍力的,一切能约束自己不浪费精力于向下流逝的运动之中的:达到无与伦比的精美!

它们的高度,与那支持它们的力量,强度相齐,而不论这力量的背景和对象是什么。有肉体上的力度,也有精神上的力度。前者的标志是身体匀称、筋肉发达(当然,女性的“肉感”也算另一种“力度”)。后者的标志则为严格的律己、百折不挠的伸张,把死亡当作生存的归宿等等。】


作曲家体现了道,演奏家体现了器。

【注:对文明来说,精神的力度要比肉体的力度更为重要。在这里,决定命运的是精神上的力度及其运行方式、运动方向等等。而机械系统的出现与发展,已把肉体力量的重要性降低到接近为零。演奏家的作用,有一天会降低为〇,甚至〇都不如。人工智能的生成,已使“纯智力活动”沦为一种生理训练。这样,人的力度日益定向为,“操作体能与智能的机器的技巧”、以及“支配他人意志的技巧”。最终,是决定这两种技巧能否成功的“自我控制的技巧和力量”。】


大力度,罕见的和奇特的力度,方能坚持并出奇制胜,力度的标准是唯一的。力度的增长是善的,而力度的消磨则是首恶。不仅是坚硬度,而且是柔韧度!因此,不能突破牢笼的“硬骨头”,是毫无价值的!

【注:在文明生活的纷扰下,为了精神的健康,要有拒绝的勇气、拒绝的能量、拒绝的大度。拒绝──是文化的最高表达。没有根底的文化,很难对环境“说不”。因此,拒绝诱惑比反抗压迫更难,更可贵。这仅仅因为,它需要更大的、更持久的力度。无所拒绝的人,除了随波逐流,听凭环境压力摆布,还能干什么?对天子的仆从们而言,“力度”这字眼,有神奇的引力。它仿佛魔法师的符咒,一举催醒他们身上迄今沉睡的潜能。为了适应新的力度,他们得调整自己的心态,认真改造自己的道德。为了实现新的力度,他们在虔修与苦行中重建自己的生活之轴与思想之极!

他们用“对力度感的享受”来抵抗“对诱惑力的期盼”?因为力度感可以填平人生之壑的空虚。这当然不容易,正因为不容易,才有真正的力度,才值得去试。仅仅为了力度感而追求力度,以此娱悦超越功利的力度,是罕见的,它的稀罕使得它的价值陡涨。这是一个不懈的斗士所能拥有的最大荣耀!这一荣耀,正是力度的圆满。】


力度感──这是对自身力量的亲身感受。它很难言传,一如它孤芳自赏。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感到自己无能为力更令人烦恼的了,所以,该用力度感,围剿烦恼及其根源──欲望。进而,再击溃人生这半睡半醒的状态!失败并不可耻──“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史记·项羽本纪》)丧失力度感才可耻,“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

【注:死亡可以消灭存在;不能洗掉丧失力度感的耻辱。充足的力度感,纯粹的力度感。这力度感并不是盲目地消耗,而是宇宙力度的象征,天子的仆从取法于此,成为人间力度的峰巅……如此看来,不妨认为,追求力度,也就是追踪天子。力度增强一分,也就在追踪天子的宇宙之级,上升了一个台阶。

失败比成功更美。失败还可以激发悬念,成功带来的不过是酒色财气。】


九卿内坐

 生命短促且太脆弱(一三三章)

【“三公北三星曰九卿内坐,主治万事。”(《晋书·天文志》)】


生命短促且太脆弱──我们真该赶紧奔赴梦寐以求的目标!否则,恐把白骨抛洒在“已经望见绿洲的沙漠中”。这就是凯撒在赫丘利神庙里的亚历山大雕像下,久久伫立并喟然长叹的原因?

【注:当人的生活过于枯燥、万分寂寥时,深刻的孤独与幻灭、难遣的忧郁和焦虑袭来,心灰意懒、体魄衰颓,一切生活热情悄然退隐……每到此刻,即便十分愚钝的人,也会感到自我的脆弱与存在的局限……即便万分傲慢的人,也会思考“在我之上的宇宙主宰”。】


他从内心渴望并肯定“在我之上的宇宙主宰”,甚至愿意力之效命!究其原委,是为了“拯救自己”!

【注:匆匆的过客!你将何以了结这一生?

──放纵自己?

──阐扬自己的本性?

──无遮无拦地随风而往、冲天而起,然后再落地委泥?

──尽情地纵欲,出之以一切可能的形式:掠夺、赌博、厮杀、强暴、思想、歌诗、献祭、狂欢、探索人生的终极秘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一切欲望贴上可敬、可爱的标签!把一切被公理压迫着的隐私变成时代的公理;一切“被重新颠倒过来的东西”再颠倒反正过去,哪怕给后人留有再次颠倒的余地。……凡此种种,就是二十世纪的变态心理!

但是且慢,天子的仆从来了,他们起而反驳《虚无党宣言》登堂入室所造成的红水滔滔。】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书·尧典》)他们来了!来反抗这些蛮夷猾夏的“来自西方的真理”!

【注:英雄及英雄的反抗,不仅是野蛮之风,也是文明社会陷入普遍危机的结果。而根据可以证实的历史观察,很少有社会在其进入晚期文明时,可以避免毁于唯物主义的劫难。因为文明社会,就是烂掉了的野蛮社会;而野蛮社会,就是还不成熟的文明社会。文明与野蛮,各是半圆,构成文化的整圆。而“宁被英雄主义吞噬,也不销蚀在商业陷阱”的决心,是文化的青春现象、十字军时代。摒弃英雄主义、悦纳商业陷阱,则为文化的晚期现象、雇佣军时代。其极致,是为世纪末特别流行的虚无主义和颓废主义。

如果说,“现代文明社会”的统治原则是商业主义,而“原始野蛮社会”的支配原则是英雄主义,那么,一小撮有活力的人们,宁愿选择野蛮而摒弃文明。无活力的老弱病残,才心存畏惧,视野蛮为人生的大敌。在丧失了希望的心中,流行颓废,因为一切都绝望,这时,惟有新的、体制外的野火和飓风,才具这样的潜能:扑灭将尽的油灯,淘汰朽木的残余,鼓之、舞之、化之、育之新生命的基因,上演一场浩歌寰宇的祭天祀地。这英雄主义,将是灵性的激励,节节推进龙舟竞渡!】


当此之际,谁能淋漓尽致,接近重临的自然状态──就是那再造沃壤、重播新种的明王。他的道德,基于不可违抗的自然律,因此是而圣洁的。他的能耐,基于天道往还而无所不及,以致“野蛮的纵欲”竟成“天意的表达”,成为道德文章的极境。

在这无情无义的飓风之后,我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婴孩在尽情嬉戏!他不食人间烟火,狂飙于他无伤;迎接尖利的风,他顺势而长。他的生成打破一切常规,他的思想背弃各种传统,他的任性导引充满仁爱的救助:他是飓风的人格化,他是运动的驾驭者。广采博纳、兼容并蓄的智慧,是其神韵,在他身上辐凑着强人的闯劲,推向历史的极。他不仅是一架的推土机,还是历史的建筑师,是宇宙蓝图的领悟者。

【注:使种族、文明重新年轻起来的飓风!对不同的人如追逐自然的人和追逐功名的人,是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对只有官能的大众,他是纵情败德、目无法纪、肉欲横流的口实与盾牌;对独具宇宙道德的精英,他是崇高的殉难,积极进攻的矛!

有活力的精神贵族,区别于无活力的世俗贵族,是新蛮风的首批使徒!他们精确实现了自己的祭仪,并以此扫荡了自我意识、生存权利、安全保障、发展空间等末世的许诺,并揭穿它们的谎言性质。为了自然的健康,请舍弃人为的病态!请虚伪的慈善家们不要再替溃疡缠上无用的绷带!】


太子

 宁恶,不合俗(一三四章)

【“(五帝坐北一星曰太子,帝储也。”(《晋书·天文志》)】


宁恶,不合俗!

冷酷无情比之优柔寡断,高出百倍;比之麻木不仁,高出千倍。肆无忌惮的风格,虽然没有必要,却还是要比卑躬屈膝、巧言令色,优越万倍!坚忍卓绝的过渡者们,如果命运嘉许一个天机,你们将不知什么叫做仁慈,除非把它作为一种荡平天下的手段!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和光同尘,除非把它列为化及宇宙的道路!你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做畏缩,除非把它作为保存力量的战略!

【注:千百年来,中庸之道、安天乐命这些取珠策略和对天命的叹服,已随文明的衰落而成贱民──“中产阶级”们的猥琐获身符。以此,他们抛弃了生命的尊严,使得自己原形毕露。这些两脚动物窃取并误用了先知智慧的圣果,使这个世界更加腐化堕落。贱民们的中庸之道是可鄙的自保,是蛆虫的本能,是水往低处流的物性,趋利避害的伪天理。贱民们的安天乐命,撕去廉耻,进行心灵麻木的自慰。他们的“荣辱皆忘”,成了“以无耻为涵养”的代号!在他们经过的地方,青山变成秃岭,江河疫病横行,草原变为沙漠,森林变成了烟囱!密密麻麻像弹孔一样的“现代都市”,正把大地挤压下沉,海水内侵,冰山倾颓。这就是“现代文明的风潮”?

他们靠这有害的双管齐下,把世界弄得千疮百孔。他们的子嗣一代不如一代,在大地滋生爬行,窒息自然,污染环境,空气浊恶不堪……这种贪婪的两足动物,是地球的害虫,正在蛀空生命圈赖以存在的“这个柔软而脆弱的星体”,而他们竟自视为天地的骄傲?】


《周易·师卦彖辞》曰:“师众也,贞,千也,能以众正,可以王矣。则中而应,行险而顺。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吉又何咎矣。”(注云:毒犹役也。正义曰:“君子以容民畜众”者,言君子法此师卦,容纳其民,畜养其众。)好一个“毒”字,揭破世界的真相!一句“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破生活的奥秘。只要能应天命、顺易化、行天演,几乎可以说是越毒越好!越是冒险,越是容易安然渡过。只唯精一、无旁骛,命运必赐予热望的一切。

【注:中庸之道和安天乐命,本是古人行事的双拐,一是行为的,一是心性的:外宇宙与内宇宙,如是平衡。但现在,这双拐却成了贱民们藉以乞活的盾牌。他们不顾一切地繁殖,要依繁殖的数量来决定自己的质量,通过沉默的投票来决定世界的命运。无疑,生殖已成了懒汉的宗教!这一宗教还是与他们那阴郁而潮湿的祖先崇拜粘连在一起的,正像潮湿常与病菌,相与为友。于此,至善之教,堕落为至恶之化。】


他们从神明之德,获得了天机,乾元的权能、智慧和忠诚,使他们的意志冲动不息,他们的信仰至死不渝,怀着不可理喻的赤子之心前往,直到物化的时刻。

他们是天子的仆从!圣洁的天命,使他们从满空阴翳中看到一线光明……最初的草木之音,使他们获悉了风暴时代的前兆。他们的兴起,使历史生辉;他们的毁灭,使世界再生。无坚不摧的冲击,预示了天命的航向。

他们将摘除精神的赘疣,他们将炮轰社会的壁垒,他们将发扬智慧的古道,他们将搭建文明的新屋。──在自觉中自律,在自律中自觉;与四季的推演,合若符节。最好的防卫莫如进攻,最好的保全莫如献身。天子的仆从,是天子的先驱。

【注:为此,应该奉行双重标准:天子该是十足的纵欲者;天子的仆从该是十足的禁欲主义者。

天子,肆无忌惮的精神暴君;门徒,踏踏实实的卫道者。

天子是神明之德的化身;天子的仆从,忠勇的模范良民。

这就是未来世界的缩影。二十世纪的动物说教和划一倾向,比下的民主观念和溃烂的大众道德,将被一扫而光。没有浑蛋的天,没有污染的地;而有泾渭分明、秩序井然的人。这里将不再有分裂社会的“阶级问题”,只有保合太和的“人格价值”。】


倖臣

 生活是难以挽留的虚无(一三五章)

【“帝坐东北一星曰幸臣。”(《晋书·天文志》)】


生活是难以挽留的虚无,因此,献身给天子成为“新实在论”的基础。

【注:如果要问“为什么”,我倒要告诉你,这“为什么”的提问,是唯物主义的愚蠢问题,是天子世界中的首恶!群体的愚昧视天子为“虚无的观念”,但恰恰因为这一偏见,“虚无”反倒成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活源。当群体的欲念,把生活奉为仅存的实体时,则无异使所谓“唯物论的生存”被逐渐淘空,沦为灰烬乃至泡影。这个毁灭性的时节,天子起来,激发巨大的力度。】


宁做天子足下的小子;不做类人头上的老爷。宁受天子的愚弄,也不要骑在人民头上飞黄腾达。宁为天子的新光而死,也不做社会的灰尘。……这是未来世界的道德基础。

什么是最好的下场?战场与刑场。战死沙场,为天子而杀身成仁……没有此这更神奇,更能激动人心的场景了。战场与刑场,作为天子的正业,也是天子的忠仆们一生奋斗所进抵的真正家园。他们并不企求世人所倾慕的一切,反而热爱世人所恐惧所远离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独立人格之所在!正是这种对于自由的热爱,才使他们选择了天子!正是这“对主的归顺”,使他们成为一群特殊的世界公民,一群四海为家者。忠实而万能的门徒,怎能弃主不顾而另觅出路呢?

【注:刑场──在某种意义上比之战场更有气派,更能显出天子的仆从不同凡响的真质,更能见出天子的仆从对历史的敏悟和基于敏悟的意志力量。如果说,战场是他们的地狱,那么刑场就是他们的炼狱。刑场是通往更伟大、更真实的生命的捷径。耶稣死在刑场上。文天祥死在刑场上。女侠秋瑾死在刑场上。在某种意义上,罗马的凯撒也是在私刑之坛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刑场更宏大,更能集中人生之甜酸苦辣的所在!刑场揭示人生的全部真谛。因而,刑场也在最高的意义上成为人生的象征。】


没有坐过监狱的人,就不算真正拥抱过人生;没有面对刑场的人,又岂能成为人生的主人?

【注:甚至战场,也是别致的刑场,堪称“对等的刑场”。交战的双方既为行刑吏;又为牺牲品。所以战场的色彩不及刑场那么晦暗鲜明,战场的教导不及刑场那么持久!虽然战场索取的更多,索取的方式也更热烈,但因为它的牺牲品也沾有行刑吏的嫌疑,所以反倒黯然失色了。惟有单纯的受难与牺牲,可以激活心灵的力量,所以我们一再看到,伟大的文化总是开幕于牢狱甚至刑场,而后才通过战场、登上庙堂!来自刑场的征服,比来自战场的征服,更持久,更有后卫的力量。

人类号称“理性动物”,但是恰恰在那最是非理性的战场,才决定人类命运、规定历史曲线。历史上少见一场深刻的变革,不是在战场上划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没有任何一种主宰性的文化,不曾在战场上接受对自己的严格考试!而刑场,则埋下战场宏图的种子、伏下春秋史笔的线索。没有刑场上今人厌恶的血腥,不会有战场上令人鼓舞的炮声。没有战场上的整肃,刑场上的狼藉如何偿还?

不论刑场还是战场,都代表一种新人生观的峰值:对于非正常死亡的崇仰。匈牙利独立的号角诗人裴多菲曾大声疾呼:“我最害怕的就是死在床上!”这正道出新人生观之精髓!这个精髓,是对传统观念和大多数“文明民族心理习性”的彻底反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曾参教条,应该被叫做“曾孙子教条”,予以寿终正寝了。】


“文明即意味着懦弱”,曾是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各种蛮族入侵,正是基于这一至理名言而大获成功。在这里,懦弱不仅是意志上的弱化,也是体质上的衰竭。

【注:神经系统的这种衰弱,却是十分奇怪地被“文明的光彩”笼罩着,并受到积极的评价。这种神经衰弱由曾参道出也许并不奇怪,在那疯狂厮杀的战国时代,当有告诫黩武者不要逞强斗狠的含义,也算是“非攻”之论的绝响吧。但现代中国人,已在外来奴役下呻吟一千多年了,如果恪守曾孙子教条,将如何活跃在新的国际背景下?为求得“全球非攻”的自由,必需践踏曾孙子教条。中国的精神解放,将在中国人击碎上述魔法之后,悄然来到。】


中国人,不得不在刑场上和战场上,而不是在舞场、球场和戏院里,寻得自己的青春偶像。

【注:他们要在刑场上,寻得文化的根脉?他们要在刑场与战场之间,寻得生存之道?“善终”,从此将被视作,人生最坏的死法!】


他们的精神世界说,最好的归宿是刑场。受刑而死,可使精神化作碧血,发扬光大,为种族之器、文明之玉。其学说、其生平,被抹上一层耀眼的、刺目的光彩。

【注:落日磅礴的归宿,成为思想的注解、人格的插图。这就是“身教”之力。对实干家来说,最好的归宿是战场。为了理念而发动战争,以高贵的生命作为历史前进的代价,孤注一掷,这是不言之教、无典之范。这的牺牲包含了世界的彻底剥夺。而牺牲与掠夺,这世俗心目中如此矛盾的两极,在天子门徒身上,统一了!

汉尼拔死得比拿破仑漂亮多了,他至死都没有停止、更别说放弃对于罗马人的复仇,这使他的死充满了殉教性。虽然他比拿破仑更不近人情,但他却“征服了命运”。

凯撒死得比亚历山大漂亮多了。因为他是“暴卒”而非“善终”的!他没有死在锦绣的卧榻上,他没有死在荣誉的顶峰,他被朋友从背后刺杀。虽然在功业、品格、勇气、高贵程度方面,凯撒都远远不及亚历山大,但却因为他的横死暴卒,而耐人寻味,而成为圣人。所以,后来的欧洲帝王都自称“凯撒”而不自称“亚历山大”。】


死的神秘性,高于生的明晰性。愿我们通过对于死亡的重新认可,来抛弃我们漫长的病史中,形成的阿谀逢迎!请恢复王国时代仁人志士们的健康本能!我们,有义务改变对于死亡样式的看法,重新学会厌恶善终、热爱殉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以殉难为美的世界上,获得种族的立锥之地!

战士的出征原是最好的祝福,与其希望他战败生还,不如希望他却敌死难。是的,却敌而死的战士有光荣,而那些归来的人,即便忝列在“胜利者”的行伍中,应得的荣誉应该是零。

【注:人总有一死。精英和渣滓,与此可谓毫无区别。重要的不在于“死的性质”,什么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之类的废话,而在于“死的形式”。“死的性质”太抽象也太容易附会了,唯独“死的形式”,一目了然,决非自冒为勇武的人能以花言巧语的滑头来回避的!在新人生观看来,不论人“为什么而死”,不论“死的意义”如何,只要是暴死、战死、斗殴而亡、受刑而死的横死,就是好死!死得越是惨烈,就越是漂亮……拿出空前绝后的牺牲精神!自我牺牲也牺牲他人,而不仅仅是哄骗、胁迫小卒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从官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一三六章)

【“太子北一星曰从官,侍臣也。”(《晋书·天文志》)】


他们的思想是什么?

他们的思想是灵魂的粪便。

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命题。如果用一个文雅而辞不达意的说法,思想也是“灵魂的排泄物”,即剥离了生命过程的游离物。

一个博大的心灵,里面的精华永远也不能如实地流出!一个天赐英魂的形成,要靠汲取本身的精华!他之“维持生计”都不假外求,又怎能使精华外溢呢?他的生成方式规定了他的精神形式,他的生命,限制了他的普度,我们的这一天启,与历来流行的精神万能的救世神丹,具有深刻的差别。

【注:“思想精华普度众生”的虚幻性质表现在:思想如果真是决定生命的精华,那么,将置那产生思想的“灵魂”于何地呢?因为用语言表达得出来的东西,并不是意识中最好的东西,更不是灵魂中最好的东西,又哪里可能是宇宙中最好的东西,甚至是造物者最好的东西?如果一味执着认定,语言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东西,就未免就对人的表达能力表达工具以及理解能力理解工具过于迷信了。事实上,人的感受要远远锐于人的表达;人的好恶要远远先于他的思想,人的直觉要远远大于他的理性。真正的精华因此只能埋身在最深的荒垒之中,尽管人们把这荒垒叫做“心”并因其闭锁而变得神圣!心,默默地生出,默默地完结,并没有别人知道,社会的“承认”又从何而春情大发呢!

容易理解的东西,贱。所以,经常受到理解捧场宣传的东西,必非上品。】


精微的东西,本是一个灵魂所闭锁的,也只是一个灵魂所独享的,难免不可言传(理解或分析以及诸如此类)。而所谓思想,不过是灵魂横遭排挤(通俗地说,是“受迫害”)时,所分泌出来的润滑剂、保护性抗体。所以,唯有“不幸的灵魂才会产生思想”,例如伟大的灵魂由于沉浸在宇宙脉息的共振中,已经不再具有思想,而与天地精神同在了。如此看来,关于理想世界的思绪,无一不是“受难者的悲鸣”。只有生存状态扰乱了,心才会倾斜;只有心倾斜了,思想才会从中流溢!思想就如此以“心灵的失衡”为前提。精神的爆发,首先取决于强烈的被吞噬感。文化、独立思考的能力,取决于一颗心的破裂。犹如母鸡的诞生,取决于蛋的破裂。一颗纯正的心,高远的心,由于破裂,成为一颗鼎沸着鲜血的心,构成思想史的枢机。

【注:曾几何时,他们也有过深切的兴趣──寻求民俗意义的文化、思念古风的真纯或历史事实的确定性等等。这时,他们是客观信仰者,是理性主义者,是程序的门徒。但渐渐他们发现自己成了奴隶。环顾四周,到处是刻板、标准化,到处是麻木不仁、官僚式的无动于衷。到处都是对性灵的嘲弄、迫害、窒息,到处是对生命之美的曲解、污蔑、讨伐、滥用……面对这一切,凡夫俗子们也曾抗拒、诅咒、愤怒,总之反应强烈;但继而突然顺从了,像一位被强暴的妇女,突然之间主动接受暴徒的蹂躏,甚至迎合!这就是生物的习惯,这就是奴性的起源。所以“奴”有女字傍,而古代的女人则不无真实地自称“奴家”。总之,习惯使恶劣成为美好,终于,凡夫俗子们甚至渴望并强化这一美好,自觉成为暴徒的俘虏和帮凶。在这种奴性的基础上形成的所谓“集体生活”,是精神发展的死敌:你要在哪里扼杀精神,你就在哪里倡导集体生活!】


天子的仆从和凡夫俗子们对立,只要一息尚存,就拒绝同流合污,他们不会接受暴徒的殷勤!时代的混杂,只不过是把他们的精神驱入地下状态,思想被迫进入了自己的冬眠,可是心永远不死,以便准备下一个时代潮流。新的趋势,是在他们的足下成形的!他们并不执意扮演反潮流人物,但并不害怕被打成“反动人物”,因为所有的历史都是由反动人物推进的!

他们的头脑一如海星,伸出刺目的观念:一个重获强盛的民族,要在反抗日臻标准化的同时,有必要消除民俗意义的小区文化,以实现自身的一体化。千奇百态不值得留恋,万紫千红都不够意思!只要天子保有生殖世界的力量,这些时装迟早会有人给重新裁缝出来。何必留恋它们?

【注:一个重获强盛的民族,要在反抗日臻标准化的同时,能否从文人或考古学者的心性,变成武士或建筑师的实体?能否从诗人变成革命者?能否从守门人变成探险家?

在他们内心升起了一种对音乐的渴望。人人都需要音乐。甚至类人也有各自的音乐口味,甚至连母鸡与奶牛也有追求音乐的禀赋。音乐是一种力。音乐既是生命力的宣泄,也是方向感的前驱,音乐是生生不息的使者,不受音乐激励的人,仿佛既无能又无力。然而,音乐是心灵的蜜汁,也是心灵的砒霜。有的心灵善于分泌,有的心灵只是消费。喜好什么音乐,怎样喜好音乐,其实比对音乐的生物反应更为重要:这是一个判明心灵等级的标尺。感受音乐的能力,也就是赋予音乐以“意义”的能力,这种能力有时可以助人脱离感官的藩篱,翱翔于迷醉的无我的空际,类似于吸毒。难怪许多歌手都是瘾君子,许多歌迷以自杀为美!】


在后现代的全球世界征服的,音乐伴随着谁的步履而震响?他们是天子的仆从!

【注:音乐与哲学。音乐与战争。音乐与政治。音乐与爱情。这是“同一个母题”。其所以同一,在于音乐乃是不甘屈服的心声,所以古代的乐师都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闭目不看这个世界的沉重沉浊。】


明堂

 有两股精神潮汐(一三七章)

【“其西南角外三星曰明堂,天子布政之宫。”(《晋书·天文志》)】


有两股精神潮汐,在他们的内心交错鼓荡、相扑噬咬……一种产自东方文化的精魂,一种产自西方文化的精魂。前者给他们以静谧、直觉、智慧;后者带他们到激情的效忠、分析的天地、效率的世界……于是这构成更大规模的这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弛一张,一伸一缩的交互。前者给他们以消闲,后者给他们以进取。这鼓荡、这消长,是风暴的反响,他们的心灵成为全球命运的缩影,全球命运,随着他们的心律如是张弛、浮沉、折转……他们知道,现代文明正经历最后的回光反照,东方文化的精魂正在悄然消融西方文化的精魂。这大势,使他们调整了生活,重塑了自己。那既不依傍东方,也不依傍西方,是“新的中央国度”,迟早要整合千疮百孔的全球世界。

【注:而当此“中央国度诞生的黎明前”的困惑时刻,失去了方向感的动摇分子变得迷惘,精神上彻底解除了武装,惟有天子的仆从知道,“中央国度”的自信,岂能失落在天快亮的时刻。以颓唐、绝望来欢迎清晨,这多么可笑?虽然这是多数人的垂死的现实。然而,如果新的白昼竟然照出了一群旧的小丑,又岂是可笑而已!汉墓出土的老人统治,岂能一而再再而三?】


天子的仆从,不但是革面的勇士,也是洗心的圣徒!他们一反伦理社会的劣根性,不以年齿为秩序,排斥虚伪的矫饰,苟且、贪小、自欺、卑鄙的亡国奴性……更该根除。他们以活力至上的准则,重建道德世界的新白昼;他们以活力持续的笔触,为崇拜偶像的技术文明,书写挽联。他们以毒攻毒,以生命的剧毒,消除生命的腐败。

【注:对道德,他们获得了如下“基于能力的领悟”:道德,这是最上等的生理──心理的药,可止息火烧火燎的伤痛,甚至防患于未然。因此让我们忍受道德这社会镣铐,因为这镣铐对不会走路的人,是有用的。尽管一切道德也如一切药物具有副作用,弄不好会伤害“精神的脾胃”、瓦解生命的能动性甚至中毒麻痹!道德麻痹症难道不是许多体面人物的通病?】


天子的仆从,是以天子为最高的道德。违反活力的道德,违反道德的活力,均不在他们的视界中。他们追随天子,在行动中证明自己的身份,在证明中获得完美的行动。

他们反对工具人格,所以为了伟大的希望,不惜贸然前往,孤注一掷。为了赢得一种信念,他们以生命下注。为了维护信条,可以发动一场后果难测的战争!这是“基于对生命的挚爱”。面对这样的爱,腐朽贪婪的唯物主义,无论怎样辩证,也开不出一帖替代的良方。

【注:需要的时候才涌出无穷的激情;不需要的时候则无须克制,而是根本不予分泌:这才是挚爱的心性之极境。心性的塑造,是最根本的艺术?所以天子的仆从把实现这一艺术,看作人生的圆满。为此,他们把自己的心,当作一块柔软的塑料,根据天意不断重新造型……

人生最富意义的创造性清晨!整个文明世界,甚至新的种族,都是这清晨结出的露珠。如果有一天,这块弹性心理“最终定型”,那就不再年轻!这时,应该毫不犹豫地击碎它,就像窑匠捏碎了的瓷器,再从新的泥土中捏出一个新的型号。就像西晋富豪石崇拿起铁如意,轻描淡写地敲碎了他内心珍贵的珊瑚!难怪歌女绿珠要为这样超然的疯狂跳楼殉情!】


这样的门徒面对天子,说,“一切为了天子。”因为失去天子就失去了方向感,而失去方向感,何等可怕!

【注:而所谓“绝望”,不就是极端地失去了方向感?不论方向感“是否反映了实况”!哪怕方向感只是虚构的杜撰,其有与无,依然重要,以致到了“决定人生”的地步。人可以失去一切,却不能失去方向感和对方向的信任!即使一种方向感会把人们引向毁灭,也总比丧失了方向感要好些。丧失了方向感,生活就裂为无数不相关属的碎片,就不再是生活了。这种状态比废墟还空虚,比垃圾还可厌。】


当他们病弱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渴望碎片,以为滋补剂和“救命的稻草”……病弱得厉害,就渴望得厉害。当他们绝望时,也迷于现场的肉欲,绝望愈彻底,迷乱就愈甚。这给他们以最深的启示是,现场的碎片、疯狂的渴望,其实是某种失去依凭时刻的病态所致,于是他们成为高贵的、冷漠的拒绝者!

【注:正如俗话所说,“失去什么才爱什么……”他们曾经丧失过方向感,于是知道了生命的真正价值!他们的年轻,使他们承认明天的存在,所以,他们拒绝了“生活碎片”的现场干扰。】


辇道

 当我们被命运驱逐(一三八章)

【“西足五星曰辇道,王者嬉游之道也,汉辇道通南北宫,其象也。”(《晋书·天文志》)】


当我们被命运从传统生活的死角驱逐出来,在暗无天日、阴冷多变的“各族人民的大监狱”中四面碰壁,我们理解了“西方的真理”和“现代化”的残酷性。现在,我们被迫在“亡文化”、“亡民族”的一片孤清中度日如年……如此惨淡凄绝的冰崖如壁!使我们认识了二十世纪,并熟知现代人的迷梦。当各色旗帜、各牌主义的迷梦开始消散的时候,我们真的感到了致命的空虚。

【注:这时我们知道了,唯独生活的放逐者,并通过远观才可能洞察生活的本质。正如,只有离开庐山,从远处观看,才能看清庐山的全面。正因为我们的身心都在流浪状态,在各种情状的交互比较之下我们才得以理解:真正的流浪,并非自身的放逐;而是内心的无归宿。例如,只需小小的一片地土就足以安慰一个躯体意义的流浪者;但即使整个宇宙,也不能牢笼一颗浮萍般的心灵!到处流浪的心灵?谁知你的渴求?尽管你预先知道,什么也不足以安慰你,但你仍在寻求不已。

你切望一种奔放天涯的生活,但你已经知道世间并没有这样一种生活。你渴望超越生物界的轮回,但你知道那不过意味着自我毁灭。人生岂不就是无聊的循环!人类永远依存在这样的循环中!】


天子的仆从,你被永远放逐了。没有祖国感,没有故乡感,没有家庭感。被社会忘掉、被朋友忘掉、被一切珍视的东西忘掉……这里弥漫着多少精神之苦,这里潜伏着多少诱发精神病的毒素?但是你依然健在!风暴无情袭来,意图毁灭你、压垮你,使你成为一个风暴即不稳定的暴政(“风”,不稳定;“暴”,暴政)下的无灵魂的顺民。你愿意吗?这时候,你甚至感到你并不属于这个地球,感到你并不属于“我自己”。自我的虚幻和飘渺突然向你宣战,“我”只是易化的浮渣、天演的泡沫,一切精神堤防在你脚下分崩……心理屏障先后沦陷……道路阻塞,原则瓦解……高于“我”的建筑无一例外地倒塌塌毁。而你的“我”呢,又如此不可信赖和难以依凭。怎么办?于是“我”转向了天子。

【注:上述所云,是天子的仆从们内心的独白,简述了皈依天子的精神历程,实际发生的精神运动,也许比这复杂千倍,但毕竟,他们从自我走向了天子。】


在荒原上,一队艰辛跋涉、苦苦向前的战士……在光天化日下,一群风尘仆仆、饥肠辘辘的的野人……挟带着一片火热的意志、执拗的决心,希望的海洋里泛起一线未来世界的曙光。

他们人数稀少,但精粹绝伦;他们赤手空拳,但充满毅力。他们像原始的蒙古人那样向高度文明的中国、阿拉伯、印度和半开化的俄罗斯、欧洲发起攻击那样,进击没落的现代文明!天子的仆从向一个熟透了的苹果、烂透了的世界宣战,不难想见,最后的胜利属于谁。

【注:在六千万年以前,地球生命史更叠的紧要关头,原始的哺乳类与成熟的爬行类,也曾构成如此鲜明的对比!他们是“勇敢的实验家”,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在危险的实验中充当实验品。他们是“勇敢的鉴赏家”,要鉴赏自己的苦难,并以此为优雅的乐事。他们担得起“无畏者”的称号,以人们不敢望其项背的牺牲精神,向庞大得不成比例的敌人发动攻击。】


他们的伟大,把牺牲视为无上的特权。他们的遗传资源,先天包含了如此奇特的快感。他们的精神特权,不是源于道德的克制,而是发自欲望的冲动。他们要创造一种不带香水气、不沾粉黛色的文化。尽管他们知道,这种文化历史上还没有成功地诞生过!此类卓绝的努力,无一不被人性的惰力给淘空。尽管他们比谁都更明晰,许多质朴刚健的文化终究要蜕化为香水与粉黛……但他们还是要创造一种排斥香水并抑制粉黛的文化!摒弃了虚荣与伪善的新文化,将为过度透支而终于负债累累并且疲沓的现代文明,提供强大的保护。

为实现这样的新文化,需要良心上的一场震撼,一种由群体的绝处逢生而引爆的内心悔悟!

【注:(一)在深刻的悔罪中,获得“经过剧烈的痉挛后的恬静”。绝望的世界默默沉湎、细细吸吮它的汁液、品尝它的天味,就可慢慢恢复生机。“超越生活的幸福”所提供的纯净感、升腾感、彼岸感等等,可以带来“美学意义的忏悔”。

(二)天子的仆从因此首先代表了自下而上的运动。“触及灵魂”的忏悔不由外力的强制,而仿佛了无形迹的圣水,历来的神秘者都以之洗涤人性的尘蒙,开拓神性的洞天。圣水使人准备皈依天子:没有基于种族的内心动摇而爆发的革命,就不会产生歇斯底里的悔恨。没有这种悔恨,任何新的选择,都只不过“三分钟热度”!任何新的道路,都只能流于“沙丘的附庸”!】


渐台

 人体需要危险的刺激(一三九章)

【“东足四星曰渐台,临水之台也,主晷漏律吕之事。”(《晋书·天文志》)】


人体需要危险的刺激。若无危险的刺激,生命本身都会趋于衰弱和病态的朽烂。人体需要宇宙的尘埃。若无尘埃的污染,人反而难以茁壮、净化、升腾。所谓生命也者,无非是对刺激的一种反击罢了。惟有持续不断的抵抗,才能造就一个持续不衰的机能。不但精神医学如此说,生理医学、环境医学,亦如此说,生命的精华在于抵抗。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生命。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希望。哪里有抵抗,哪里就有张力,有活泉,有烈焰,有怪石和崇山峻岭的怂恿,有万丈海沟的神秘……

【注:抵抗吧!不论这抵抗的形式是什么。积极抵抗总比逆来顺受,要好得多。做饥饿的狼群总比做一只安静食草等待猎杀的绵羊,要好得多。即使,背上了“盗猎者”这个动物园丁给肉食动物定下的恶名。抵抗是生命之所在,不仅仅是一项交易行为。交易是生命的一种工具形式,而抵抗本身则是生之内在本质!所以,真正的抵抗者,并不劳神烦心地去计算所谓“代价”问题。抵抗本身就揭示了生命的最大价值。一切数学的、商业的价值,都应服从“抵抗”这一生命价值的度、量、衡。】


“成功”并不是目的,而只是诱饵!“失败”并不是终局,而是兴奋剂。一个真正的抵抗者,置失败于成功之上。因为他尊重失败的激励,胜过尊重成功的满足。不遭毁灭,他不会罢手。因为他醉心于未知,而对眼前的困难忽略不计。停顿、妥协、退让,对他只是再度冲锋前的一场小憩。他的沉寂是一个假寐,最多不过是场适时的冬眠罢了。他们是天子的仆从。

【注:历史需要两种恭顺的门徒,思想的门徒与行动的门徒,因为人是不可两全的怪物,人生是被难以两全的遗憾、顾此失彼的偏废所折磨。“不可兼得”,正是上天为了惩戒人的狂傲而抛下的一滴苦汁。自然的节律已经安排,真正的精神人物,是不能卷入现实之争而不能自拔的,参与的越多,精神的锋芒就越迟钝。同理,一个行动家也得排除过虑,太多的思想会扰乱行动的坚定、情绪的镇静。思虑过多,损毁身体。运动过多,抑制精神。中庸之道难矣哉。

适中的实际含义结果流于,不求特殊的发展,故不致特殊的损害;不求出人头地,才能免去大树招风。歼灭无聊,并非娱情、散心可以达致;唯有紧张、苦痛,方能根治无聊。人这种反压制的东西,离不开压制的供养。这是历史的基本事实。所以,许多古代的传奇和现代的电影都告诉我们:人的冒险,首先不是为了丰硕的收获;而是为了寻求揪心的刺激。】


在这种狼式冒险中,能有羊式安定的一席之地吗?不能。而在狼式的冒险开始之前的羊式安定中,人们寻到的不过是无聊与平庸。天子的仆从憎恶淡乎其寡味的偏食,因为动物园丁的日子,不能满足他们的饕餮。于是,他们便放弃安全而寻求卓越,如果,生活竟然提不出一件能吸引他们全部注意力的事件,这生活无异于监禁。为了全力以赴才能感觉到的那种“极度纵欲般的受苦”,他们不惜以鲜血换得许可,登上世界历史的祭坛。

天子终究喜爱野兽而不喜爱家畜!即使家畜驯良地听命,野兽傲岸地寻求自由,但天子的内心深处却怎么也抹不掉对前者的偏爱和对后者的藐视,这几乎是一项发自本能的好恶。因为天子的仆从像天子而不是像奴才!天子的生活是一种创造,对这样的生存来说,他所渴求的不是家畜的皮毛与血肉,而是野兽的意志与力量。退一步讲,即使野兽的皮毛,又何尝不比家畜的皮毛更坚实、更富光泽、更有韧性因而也更珍贵?即使野兽的血肉,也比家畜的血肉更新鲜别致,更有生命的活性、含有更多的能量、更高的营养。况且,天子所寄希望于野兽的,终究不是其身体,而是其精神;不是其耐受力,而是其冲击力!不是家畜们忍受奴役的能力,而是野兽酷爱自由的潜力:对前进中的人类社会,更有助益,因为,力量比驯服更美丽。

【注:基于选择的自由皈依,是生成历史的生物软件;而基于训练的听从号令,只是提供生成历史的生物硬件。家畜当然也有可取,一切家畜都从野兽变化而来,所以极端的野兽和极端的家畜都不理想,最佳状态在于野兽向家畜的过渡中。因此,最佳状态之关键的关键,即在于实现“某种程度的驯化”。彻底的驯化会消磨最有价值的野性、冲力、主动精神等等;而毫无驯化则会使动力变得无从驾驭。使用家畜比较安全,但它们的爆发力太小又缺少能动精神;没有自存的能力更没有创新的意愿。家畜可以守成,却不可能创始。难以驾驭的野兽则相反,使用它们当然要冒风险,但产生的效率和质地,都不言而喻地趋向优越。】


野兽出没的荒原……那里面才有伟大的希望之泉在奔涌!如果有一天,那荒原因为野兽的灭绝而被辟为文化的花甸,这大片荒原就在同时趋于衰落了。奔腾的生命力,从它变得温良的躯干上退缩,并泯灭了。

一个真理,一个在文明的都市人听来十分刺耳的真理是:野兽护卫着荒原,因此捍卫了纯净的泉水和空气!而大批的家畜,却只是玷污泉水、浑浊空气,荡然无存自然之美。野兽的清泉、危险的气氛,既有巨大无匹的威慑,又有妩媚无比的魅力。而驱逐了野兽,就无异于消灭了这些高贵的价值……人类或是类人也是如此!最佳的种族状态也是从野兽向家畜的过渡中!不论怎样这都是类别的胜利。

最佳的社会状态是从荒原向花甸的过渡中!专制社会固然黑暗,民主社会又何尝光明?最有活力的时刻,恰恰位于“从专制走向民主、从奴役走向自由的过渡中”!我们知道,即将来临的那一代天子,必有仁、义、智、勇、严。他统帅一群见弃于现存社会的盲流、一批被习俗和成见判为野兽的生灵,前来创造“控制了野兽的野兽派文明”。

【注:现在的人们将因这前景而发抖,将来的人们将因这预言而鼓舞──这两种态度在本质上(即,就其动机所源自、所表达的那种人性而言)是完全一样的,只是“反映了”文化的变迁。“反映”是月亮的奴性而不是太阳神的美丽!

在这一变迁尚未昭著之先,我们已经知道:在天子的激励、感动下,这批奇怪的盲流与野兽的混合物势必以系列的心理突变,奠定文明的始基,在普遍解体的超级都市文明的废墟上,形成一个品种优良的“全球牧羊犬阶层”。若无天子,他们只是叛逆和罪徒。天子来了,他们成为栋梁和义人。凝聚在他们身上的力────那些因过剩而显得满不在乎的反压抑力,将因为天子而获得正大光明的发泄通道。他们以雄健之风跟从天子,寻到一个又一个被宇宙之主判为“非正义”的攻击目标。

“跟从──反抗”的图式,乃是历史的阴阳与节拍。“野兽创造者”的历史,将解读今日的狂草。他们的轨迹将诞生新的民族,他们的扩张,将发出破坏与生成的双重变奏,旧结构崩塌,新结构建极,历史将以双重逆向运动如此应验今日的狂草。】


三台

 云游四方的行者(一四〇章)

【“三台六星,两两而居,起文昌,列抵太微。又曰三台为天阶,太一蹑以上下。”(《晋书·天文志》)】


云游四方的行者!永远怀着飘逸的热忱!四海为家,不以成败论英雄,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愿你们不是名利之徒,而是天子的使臣!但愿你们的辉光,驱散末世的闷闷!

踽踽独行的跛道人!郁郁寡欢的癞和尚!愿你们驱逐了佛教的虚无主义,也摒弃回教的迫害偏执以及派生的世俗化变种“原教旨主义”──即使它的前身是“苏维埃主义”。你们,做一个何思何虑的超级隐士!

【注: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谁能自愿地置于死地?所以,与你们对立的人们,都很难超生。“不以成败论英雄”。可是,谁能拣取成败以外的另一种标准?所以,与你们疏远的人们,都很难自持。天子的仆从原是上帝的侍卫、天上的星宿……他们没有权利为任何人而活,甚至没有权利为自己而活。他们不是谁的封臣,不是任何机构的干部,他们不是作为儿子、丈夫、父亲而活,不是作为模范的朋友或情人而活。他们的第一身份,是天命的虎贲,是宇宙的勇猛的守卫者。

他们真的需要神,因为没有无上之神,他们如何打发余生?古代的神话破碎,上帝的传说也轰然倒地──当此历史的阳九,他们不得不开始一场造神的运动,以便在其中求得归宿,获得安慰。

天下百事,哪有他们可以为之激动与焦虑的?安详裕如,高贵的不动心……这样的精神状态,是对天子生存状态的仿效!天子在沉静中获得巨变,在巨变中保持沉静。他的门徒也该是这样。大静者方能有大动,大动者必安于大静。真正的禅定不在瑜伽与坐忘中,而在激烈的冒险生活中。静俟天子,不为纷纭的乱象迷惑、动摇……无限的岑寂中,实在潜伏了世界历史的契机……】


天子的使臣,自愿成为金字塔的运石工。他们负重爬行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里,忍辱攀援在举世滔滔的偏见下。在烈日的炙烤中,大汗淋滩,皮肤黝黑。健盛的冲力,发达的筋肉,饱满的意志状态以及临阵前的遐思……是他们的标记。

【注:他们拥有精贵的专一、坚韧的努力以及空前的满足感……他们确信,自己正在铸下某种不朽的业绩。他们认定了,“这就是生活的本来目的”。他们乐意成为矢志以终的奴工。毕生致力于一个伟大祭坛的筑造,把全部精力注入一管神秘的信仰,再用自己的鲜血揭开初次祭祀的典礼……这是多么神奇的生涯。因此,金字塔比长城更伟大,它是精神的攻者,而非物质的防兵;它意在奇取来世的光荣,而不满足现行的占有。作为信仰的明证,它岂能坐地分赃那版图的屏障!】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一四一章)

【“屏四星在端门之内,近右执法。屏,所以壅蔽帝庭也。”(《晋书·天文志》)】


曾有沉重的幻灭袭击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人生的无常,机不可失,时不我待。

曾有剧烈的罪恶侵蚀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人性的弱点、要害。

曾有深刻的疾病禁锢过天子的仆从,他因此知道生命的脆弱、短促。

──来临吧,天子!你的门徒正整装待发,跟从你去填补世界历史的真空!他们看见群星闪耀的世界,广阔无涯,苍茫无际,跃动着并不确定的光,一柄没有锋芒的王者之剑!天子的仆从,曾是彷徨者。他们终年不见天日,甚至丧失了方向感。但他们终于重建了自己的生存目标:寻到了天子,并以天子为身体的归宿和精神的靠山。

【注:天子的仆从,是不知倦怠的失望者。生活使人失望,奋斗也使人失望。世界令他失望,自我也令他失望。失望之年在绵延,仅仅间杂着某些短暂的希望……怎么办?怎样生存下去?于是他们寻到了天子,并以天子为生命的目的。他们知道人生反正是一种牺牲,与其碌碌无为、空空浪费,不如献给至上者的祭坛。真正的牺牲精神,不仅与利润观念格格不入,也与名誉观念互相敌对。真牺牲视身败名裂为至高的游戏,不惧名誉扫地,敢于甚至乐于把名誉也作为一种祭品,以供奉喋血成性的历史女神。天子的仆从不怕世人的厌弃,这还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之士不怕淹没在历史的湍流中──“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老子·七十三章》)】


他对“历史的误解”一笑置之,敢于承担道义土、良心上的巨额债款!面对毫无道理的索赔,他不斤斤计较;面对历史的有罪判决,他没有惧色。请允许我们把巨大的信托,授予这些纯洁的饿狼!苦于生存的人们,天子是你们人生苦海的独木舟!在现代精神的沉沦过程中,唯一可靠的救生艇!独木舟、救生艇并不需要遇难者,但遇难者舍此无望。仅仅是为了证明天子独特的神性,遇难者们才成为必要的嘉宝。遇难的人们越多,因天子而获救的人们也就越多。这使天子获得了世俗的神性,显得神圣。

【注:显得神圣与真的神圣,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在许多场景中,二者甚至尖锐地对立着。但是,“显得”毕竟可以成为“真的”之世俗论据。这双重神圣,使他对茫茫苦海上的飘流者们,格外珍贵。啊,纯真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舍此而外,怎样培植“对生活的持久的兴趣”?生活永远是无聊的。它极难使一颗明达的心,不感厌倦!除非,你能降低思想的敏锐度,除非,你能表里如一地随俗,仿佛一个受到集体催眠的“分子”。当然这是一条向下的路,堕落得令人舒服……但如果你要向上,则会艰辛得多,你得像风筝、鸟类、飞行器那样凭藉于大气的浮力不断上升!你还得精心辨认航向,避免被无形的涡流给吞没!】


天子的仆从啊,请把你的目光投向天子的光影!只有在那里,你能找到“对生活持久而恒定的热忱之源”!你像游徙万里的候鸟,凭藉对星座的知识和对磁场的感觉:矢志不移地奔赴新的故乡!

【注:这仿佛已成生活的游戏规则:只有等某某已经永逝不返时,我们才突然在某某中发现了幸福、美,以及自己射入其间的无限眷恋!相比之下,沉醉在幸福中的人却不自知其为幸福!这代表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啊,但这却又是人之常情!】


你呢,天子的仆从,你怎样看待有关幸福的问题?

──在我看来,真正的幸福并不存于逝去的景象中,因为“时间美化了逝去的一切”,是记忆愚弄了人,使自己产生错觉;而不自欺者却寄望于未来,其“走向未来”的步伐,在于创建未来的手上!

在即将到来的全球规模的巨大较量中,即便是复古主义击败了未来主义而执中国及天下之牛耳,那依然不能说明“走向过去”比“走向未来”更为强健──因为复古主义在“走向过去”的面纱下,正藏诸“走向未来”的真容。

【注:如果人们没有能力发现生活的虚妄,那么怎能发现天子的真确?怎能发现天资塑造历史的职能?如果天子的仆从竟然在虚妄的生活中发现了真理,那么岂不说明他自己的努力是在进一步毁灭自己的高贵?“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的老聃之言,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虚妄的印象使宏大的真象蒙上了阴翳!只因寻求的方向错了,所谋求的努力越大、越持久,所遭受的迷失也就越深,所获真知反而越少。“不出户,如天下;不窥牖,见天道”正是描述良心对世界的把握!】


天子的仆从说,“我们的使命是继绝世。弥纶两世纪,使之为一体。”我们有过深切的伤口,我们比常人更加绝望!我们要比平庸之辈,更加知道什么叫做心的绞痛,也比类人尝过更多的悲苦……可是我们终于坚强了起来──就像挨了刀伤的树木,纠集起人称为“情结”的巨大疤痕。我们不以此为丑陋,反把巨大的疤痕视作上天的恩赐,看作前进的能源!我们的现在,就活在关于未来的观念中!”

【注:日常生活的真理决不是历史长河的真理!如此,可以区分两种人:生活的人和历史的人。或曰感官的人和观念的人。前者是感官至上的拜物教,它削弱前进的动力;理性主义者和非理性主义者,则都属后者,他们不会把现在的幸福等同于唯一可能的幸事;天子的仆从却是历史的推进器。其最大功德,就是拔除制动闸,让列车以悬浮式的飞速,朝向天启的方向,彻底毁灭在宇宙的宿命中。】


扶筐

 命运!你为何……(一四二章)

【“东七星曰扶筐,盛桑之器,主劝蚕也。”(《晋书·天文志》)】


命运!你为何,赠给天子的仆从,如此深远的彻悟?命运!你何以在旷古未见的明晰之后,迟迟不给他们一展宏图大能的机运?是他们震撼世界的时辰,尚未来到?难道你永远要让他们引而不发,有如永远张弓待射的神箭?难道你不让他们扬眉吐气,前往击碎心灵的殖民统治?──他们为此而苦痛、且怀疑、期盼,怀疑主义像毒蛇一样咬啮着他们的心。

【注:命运的赐给实在无数。命运并没有抛弃你们!正如斯大林手下的秘密警察头子雅戈达,在遭到大暴君陷害致死的前夕,对见证人所说的那样,“上帝毕竟是存在的!”而这个集团的信仰本来却是无神论的!是,困厄中见灵感,绝路上生顿悟!

最终的意义使得过程的无意义,也变得超凡入圣。步入世界历史的殿堂,就是归向天子麾下……革命军的马前卒,你们由此得到心的宁静、意的真纯!你们敲响天下的警世之钟,并由此驱散怀疑主义的迷雾。你们把世界也把自己,从深渊的边缘拔出,就像从金色的田野里,拔起一根硕大无朋的萝卜──你们在免除腐败的同时,又赢得了收获。】


天子的仆从,你们的一生提供了最大的悬念!命运将如何发落人类的星斗?炽热的信仰折磨你们,永久的归宿感安慰你们,自由,就是实现了命运,自由意志,就是实现了命运的意志!这样一颗心灵绝对不适于和平的时代。他对一切安宁的、繁荣的,总之是一切好的生活,由衷厌恶,因为那与合俗,紧密相连。许多大战的爆发,和这由衷的厌恶密切相关,每一次历史的进步,都是这由衷的厌恶使之然。天子门徒的不安,因此成为“重大的历史征候”,并注定要在摧折文明的风暴中一吐为快!

【注:如果这样一些心灵竟无用武之地而愤然死去──那将是日常生活的多大幸事与世界历史的多大浪费?是动物世界的多大悲哀与文化人类的多大欢欣!高贵的人们,为这活脱脱的心,付出多少代价,如果他竟无声无息地死去,整个宇宙也将为此并深表遗憾。这太残酷了!比之“整个热爱和平的民族的毁灭”,尤有过之。不是吗?激励他一辈子,最后却一点机会都不给!难怪科学主义者们振振有词地谴责命运和神明乃是超级骗子。】


但愿生活不要给他们以太多的幸福,不然他们也会流于凡俗,也会被权力和贪婪毁掉。若是当初的猿类有了太多的幸福,如何会有今天的人?要是人也有了称心如意的天地,惊天动地的伟业就付诸东流了。(所谓太多的幸福,就是超过了使人能够继续活下去的那一份满足!)

【注: 其余的快乐,作为“多余的幸福”,难道不会产生腐蚀作用?对天子的仆从来说,幸福是自生自灭者的标志,唯有苦难才是上天所瞩目的!寻觅琐屑之物,追逐蝇头微利,在人生的缝隙里讨生活,是大众的幸福。肩负使命,历尽艰辛,在历史之海兴风作浪、劫贫济富,是门徒们的青春。他们反对匪帮的“劫富济贫”的藉口,相反,他们信从“马太效应”,为增大反差、增强动态,而战。】


代表未来的人们,在两条道路之间作出义不容辞的抉择。

第一条路,是舒适的、甜蜜的、沦为弱者的道路;第二条路,是惊险的、艰苦的、走向强者的道路。这里没有妥协、没有回旋的余地!在这里,中国式的智慧再不能逞其圆滑;这里,颁布了对于人的命运的不可上诉的最终判决!

代表未来的人们不要纪念碑,不要慕名者前来凭吊,“名垂青史”是对他们的亵渎,因为他们厌恶人间的胜迹。显然,这违背类人常性的特殊爱好,使得和光同尘成为羞耻的别名。常人脱不了名利二字,但对既不要利又不要名的未来战士,庸人不禁窃窃私语:“天子的仆从太危险了!他们什么都不要,我们如何控制他!”

【注:是的,他们只要拱卫天子之光,以照耀文明的黄昏,燃烧自己以呼应天子。毁灭绝望以成就希望,毁灭琐屑以成就巨象,毁灭恶俗以成就全德:这些无名之朴,回映着天子的光,这些无名的心,充盈着雄健的风!】


进贤

 天子的仆从是君子(一四三章)

【“平道西一星曰进贤,士卿相举逸才。”(《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是君子而不是贵族!


以前的流俗,曾将“贵族”与“君子”等而视之。但我们终于发现这是一个社会文化意义方面的判断错误。这两个名号之间虽有语源学上的演化与近似,却分别代表两种文化和两种哲学。

【注:贵族之谓,是基于封建政治而言的。君子之谓,是基于大一统政治而言的。尽管原始意义的“君子”恰指“国君之子”也就是不折不扣的贵族而言的。但在衍生意义上,血统的贵族是封建的区域国家的产物,而道德的君子却是统一的世界帝国的产物。】


贵族重视现在,君子注目未来。贵族尚武,君子崇文。贵族以“独立人格”相标榜,君子则以“股肱之德”为圭臬。贵族是土地的主人,君子则是飘泊的使者。贵族是民众的领袖,君子是天子的忠臣。“无事时,不可忘,‘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封建列国时代的“上帝”,到了世界帝国时代,就“现形为人的全知全能者”。

【注:贵族的时代毕竟过去了。现有剩下的假贵族和新强盗,在统治世界。煽惑群众的人成了弄潮儿和先锋队,摇唇鼓舌的政客和舞枪弄棍的军阀联手合作,受贿无穷。

到了世界帝国成型的时代,那一天,天子的征服将如此展开,以君子为一方,以冒牌的贵族为一方,而进行较量!这不仅是两种政治势力的搏斗,也是两种文化势力的厮杀及两个种族的融合。这运动将一扫二十世纪的邪念,以恢宏大度安抚群众;运动群众的鬼蜮伎俩,付诸东流。

新的格局,在两支新兴力量的角逐中,获得决定性的胜负,新的世界秩序,扬弃了“人是至高无上的”神话。“君子戒慎乎其所不暗,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是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无名氏:《大学》)】


天子的使臣,他们的心中嚣腾着大大的愤恨,大大的不平,大大的抗议。这个世界对君子的压制,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这个世界以无视与迟钝来迫害君子,力图把他们变为小人。世界为什么压榨他?生活为什么折磨他?一如土地为什么压迫植株的萌芽,风尘为什么摧抑敢于出头的生命!因为他生而和这个世界对立。不能在对立中共存,就在对立中毁灭。他知道,他需要反抗,因为反抗是生存的方式,而奴役则为死亡的开端。而反抗的极致状态,就是同化就是“仁”。而反抗异化(即遭到同化)的人,就是仁者。

【注:为什么孔子把“仁”奉为最高的范畴?在他看来,仁是内在的,且是人类一切品质中最根本、最高远的德。正是基于此种内在之仁,外在的仁,才演化为人类生活中既完满又不失活力的文化形式。换言之,人的内心世界若是满溢了仁,那么,他就可以变成一尊现世之佛,一座无所不有的魔力之宫。而当社会生活空间如是满溢着仁,就无异于理想国、黄金时代、天国乐土了。仁,就是“世界的人性化”,同时是“使人性得到主权的净化”。

孔子作为现实主义者,已把功利升到道德的境界。他用光彩夺目的理想外衣,成功包裹了那朴实无华的实用态度,用礼乐文明,装饰了社会规范。很明显,他推崇成功者,推崇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称他们为“仁人”,仁人的至境就是明王,明王的至境就是圣人。

从这种标准看来,董卓、侯景、黄巢、张献忠等等地不失为历史上的“仁人”。对他们的时代、他们的部众而言,尤其如此。否则,他们又怎能在那样危险困苦的逆境中,吸引并同化了那些散乱的乌合之众?从这种标准看来,秦始皇是影响持久不衰的最大仁人?他对中国的政治史、制度史、甚至文字史以及文化史,所施加的“塑造功能”,绝无仅有。否则,他又怎么可能遭到民众两千多年的唾骂,并极深地刺激了两千年来豪杰亡秦的想象力呢?

从这种标准看,荀卿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力的思想家,虽然他的声名在哪一方面都不能说是超逸群伦,但其思想的实际同化力,却陶铸了中国这两千年来的切实历史。这种影响要比浮名和哀荣,更能说明悲哀的中国问题。

“仁”,不仅是高级文化的要素;且是实际历史的支配者。作为上述意义的“仁学”象征,仁者把同化他人、同化环境、同化一切异己势力,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他的内力分辨说:“仁学”需要取代儒家、道家、佛学以及三合一的理学,需要取代诸子百家、取代形形色色的“西学”主义──成为中国民族的智慧结晶。而这一结晶的前提,则是生命的流线型。】


他的理学断非来自书本的寻胜;而是发于自然的体验。

丰富的阅历、深刻的悟性,不过是这体验的注解而已。他的注解说,惟有施展同化功能的“仁学”,才是世间最高超最根本的学问。其余的学问,惟有当其粘附于仁学时,才显出自己的活力;要是失却了仁学的清彻之水,其余的学问、技艺都不免干涸枯萎、被人遗忘。事情很简单:一切事物的价值,仅仅在其对于人即“评价者”的影响力而已。而影响,就意味着影响力,就意味着同化力。同化的力量,就是“仁”的力量。

【注:仁学,决不仅仅是策略、政策,或是限于统治权术与意识形态。仁学,即同化之学,应该代表新文化的方向,应当上升为新民族的统治哲学。一切新文化,都有仁性:即,都有吸附人心的力量,并用这般引力来落实自己的构造。

仁学,不仅有其心理学、政治学和战略学上的意义;且有其历史学、文化学、哲学与宗教上的意义──后组功能甚至更为广泛、更为深刻。仁,不仅是全球政治的基本要素,也是全球文化的基本要素,也是全球宗教的基本要素;相形之下,区域性的政客政治则以投机社会为任务,部落性的市井文化只知道迎合大众娱乐的趣味,消极劝善的宗教则忙于世俗的事务的滥行祝福,施行廉价的催眠疗法。因此,“仁”是人之所以同人以超越部落的要素。

可以认为,一旦从人的身心中抽去“仁”这一灵性之最,则一切生机勃勃的气象就转瞬即逝。面如死灰、形如槁木。正是这种同化冲动,调动了难以想象的耐力,根据自己的意图和好恶,同化符号、影响别人、变化环境、改造一切异己力量……这正是心灵动力所依据的生物反馈。】


天子的仆从!你们身上潜藏着最大的仁力!你们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意念之波,都以满含活力而播扬千古,如此充沛!可使病弱者气定神清,可使强健者顺帝之则。

天子的仆从!只有你们知道,文化最经久的魅力,正是来自仁的积极。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论述,正是仁的外延与物化。正因如此,它才像陈年老酒一样越久越醇,对“天下心同此心”的人们,具有经久的感召力。这是因为,在人的身心交合处,有一股成全仁并完善仁的力量永在:它渴望被更高贵、更有力、更雄大、更神秘的对象所同化,以便融汇其中。

【注:反压抑力的可观形式,就是这样半遮半掩地表现自己。主动的同化说,“为了天下”;被动的同化说,“为了天子”;超然的同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当同化采取了群体的表象,就是仁。】


谒者

 天子的仆从斋戒静默(一四四章)

【“左执法东北一星曰谒者,主赞宾客也。”(《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斋戒静默。对于他们,斋戒静默不是纯粹的仪式,而是祛除的祈祷;不是瑜伽或气功,而是自省与内视。在祈祷中他们得以接近天子,在这内视里他们旁观自己,就像旁观电影里的人物。在他们的静默中,天子的神秘受到体验,在他们的体验中,天子的崇拜得以强固。他们的恬淡和克己,纳入天子的光环,震慑妖星。以此,他们通于天命,返复天性。

“天积众精以自刚,圣人积聚贤以自强,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禄以自明。”(董仲舒:《春秋繁露·立元神》)“积精聚贤”的召唤,来自天子的光明。

【注:从身心关系的角度看,心的斋戒静默是一个自新的过程,犹如身的睡眠是一个自新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心理卫生”,能有效防止精英身心因多种杂务的压力而趋分离。否则,身心行为的破碎状态将使他们一事无成。】


天子的仆从,过着孤零零的生活,其身心承受了超出常人的压力,为不损及使命,斋戒静默并与天命交感,已成为必需的日课。他们追求的猎获物不是目标,亦不是为达到目的而受到珍视的手段、道路,他们看穿了目标的诱饵性与道路的体验性;他们不把道路奉为目标,正如不把目标奉为神圣。

【注:人们所说的规律,不是别的,正是被异化了的道路。这异化经常是,杀死精神本身的“客观化”陷阱,其实,“客观性”本是愚弄下愚的设计,怎能成为真理?所以,他们追求的只是过程本身的艰辛!对客观目标的神化,最终是体验的心灵以失望乃至幻灭,所以说“太阳下面没有成功可言”,才是人间与自然的真相。】


于是,他们成为一群不计成败、充满喜悦的精怪!

【注:诚然,失败是令人沮丧的。但谁能否认,失败的最大痛苦恰恰在于失意?如果你已经“毋意”了,又哪有失意呢!如果你毋意,成败又何足挂齿?《老子》断言“金玉满堂,莫之能保”,正是基于这一醒觉状态,也就是看清了这一真理:一切被人追求的目标,当追求者一旦到达之后,那目标却十分奇妙地消解于无形!这就是说明该目标的诱惑本来就是一个心理陷阱。所以,一切客观的人生目标虽然可以把握,却都被古代的圣徒视为魔鬼幻化的圈套,因为越是醉心于社会成功的心灵,也就越有他脆弱之处,正如越是贪婪的人,也就越容易被命运捉弄!】


要炼就一颗坚忍的心、明澈的心、难以愚弄的心,就需要参透万有,洞察目的本身的虚幻性。最高意义的献身,不为任何客观目的,只是为了献身这一行为本身的华美,才去寻求一个献身对象!如此才能真正义无返顾。

【注:耶稣基督说,“人到我这里来,若不恨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就不能作我的门徒。”(《路加福音》十四章二十六节),因为当你已经直接面对死亡,一切生时的目的都褪去意义,那时,你成为一个自愿的殉道者。换言之,惟有在献身中得到至乐与天堂报酬的人,才能真正做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如此,他把奋斗牺牲,当作至高的生存状态本身,而不是降低为达到另一种生存状态的手段阶梯。】


周鼎

 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行驶(一四五章)

【“(摄提)西三星曰周鼎,主流亡。大鱼在摄提间。大角者,天王座也。又为天栋,正经纪也。”(《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的行驶!在冰雪迷漫中……在狂风热浪中……在万丈悬崖上,他不屈不挠地警醒着。这里体现了多么强劲的力度感,多么空灵的距离感!他多么愿意即使死在这样一种孤旷之境。

天子的仆从!在你们的基因中已经包含了一种“逆境的美德”。倘若失去了逆境,则无异剥夺了你们显示这一美德的神坛,无异于让你们的生命萎缩,使你们的肌体崩溃。因为没有这生产美德的神坛,你们的意志也将晦暗失色……你们是为逆境而生的,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你们也因此而变得强健、变得坚韧。惟有在逆境与险情中,你们才优裕自如,否则倒仿佛无所措手足了。

【注:所以,要寻求伟大,必先寻求逆境,甚至制造险情……在和平的羊群中制造战争;在绿色的原野里散布死亡……然后再以伟大超凡的救主形象出现,把平安的恩典赐给吓破了胆的芸芸众生……许多壮丽的事业,正是这种美德创下的。因此,理解这种美德并保持这种美德,就成了透视历史的“X光”。】


你们是轻快的跳跃者。你们还没有被过重的行装压得喘不过气。你们以内在的智慧,去抵偿空空的行囊,以强健的体魄,去抵偿食物的匮乏……你们有敏锐的触觉,是冲浪运动的爱好者。

【注:对天子的仆从来说,首要的问题仿佛是判明“谁是天子”以及“谁不是天子”。这关系到,你是天子的朋友,还是天子的敌人。但实际上这种判断不是人力可以胜任!因而以下说法最是无稽之谈:“谁最无畏、最无忌、最无我、最无碍、最机警、最能应变、最富于创新精神并有极强的生命冲动,谁就是天子。因此,聪明的人们完全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和理性,在一位天子降临之前,在他开始证明神性之前,判明他的天子身份。”

而以下说法可能几近真实的景况:“天子产生于宇宙的命运”,而不是产生于所谓“幸运跟随强有力的人”,有时,厄运拣选的孱弱者,反被任命为世界的航向。幸运只是人间的事,而宇宙的命运却超越幸运与厄运之上。天子既是幸运,也是厄运,既是世界的共主,也是世界的弃子。他是宇宙命运之定数,是必然来临的超幸与超厄,是大起大落,同时又是偶然的巧合,所以,作为神秘的底蕴,天子不可分析、不可描述,有如奇云异雾,实非人的世界可以摹拟。】


真的天子以怀疑的目光扫射世界的一切,甚至爆破一切存在和一切观念。没有东西能瞒过他的灵光。他的门徒决不因他的审视而泄气,反以更大的忠贞,无条件地服从自己的宿命!天子的仆从,喜好逆风的行驶!

【注:正如囚禁在羑里的周文王,他们念念不忘历史复仇,在文王儿子武王手中,“思想复仇”这个历史复仇的第一阶段,终于演成“政治复仇”这个历史复仇的第二阶段。历史复仇无不借助军事征服开端,其总结则为政治秩序与文明教化。思想复仇的首战告捷,文王创造了中国精神最宝贵的纪念物:《周易》。在惨淡的羑里,古代的明王就是用心思的革命擦去了脸面的耻恨!】


天子!你在世所不知的潜伏之所,孕育了光耀百代的文明之核。愿你的创伤足够深刻,足以成为新王国的摇篮!让你的世俗情感碎为粉末,足以促成新中原的肥沃!你的戾气化为空前的毒素,改变全球的容颜。

【注:而对天子的仆从,天子的毒素则是至爱至美,冷峻里藏着无限的光明。】


键闭

 天子的仆从一意孤行(一四六章)

【“键闭一星,在房东北,近钩钤,主关龠。”(《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一意孤行,而非遗世独立、与世相忘。这些超级隐士并非真正隐居,而是以隐居的方式,完成灵魂的修炼、精力的凝聚、技能的预备。

他们要以特殊的形式,深入地扎根于环境,要在根本意义上狠狠抓住现实,把无形的触须伸向渴望中的全球。

【注:在这一点上,各种等级的生命形式似乎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天子的仆从,是类人,还是动物,或植物,都要尽全力与环境保持联系,否则,将导致整个机能的紊乱与最终衰退。尽管其中的具体机制,今天的科学还搞不大清楚,但我们却有理由认为,各种有机机能,包括意志、想象、灵感、连续性甚至记亿力、感受性等等,都是在“宰制环境”的冲动下逐渐拓展的,其保持与发育,也是立于这个事实前提上的。】


人人都有“小圈子”?像细菌一样互相包庇,像病毒一样随机变异。但天子的仆从却只听命于唯一磁极的“场作用力”。他不断从企图破解神圣的世俗圈子中突围,以实现他的一贯,即“争取他的自由”,他的自由就是追寻宿命。天子的仆从,宁在逍遥游中穷困而死,不在小圈子里欢快以终。稳定的圈子导致退化,为了天子,为了天子的罕见特质,天子的仆从拒绝向世界索取日用的物资。

【注:生活多么卑微……不论你给它以何种冠冕。各种生活现象的差别仿佛多大,但是它们的幸福、痛苦、酸甜苦辣、七情六欲……又多么相似,毫无例外地琐屑而微不足道,转瞬即逝,卑劣地翻来覆去。生活真太卑微了……这里没有任何经久之物;但却依然一年年、一世世,被精心地重复耙过,好像真有什么经久的东西。这里的生活中,任何个性都难以张扬,但却十分可笑地强行捆绑着“个性的假面”!】


卑微感是什么?是全球之光的前兆。天子的光,是医治卑微感等等精神疾患的神奇射线!这,就是剖析全球疾病之种种症结的新型病理学。

【注:卑微感,以及基于卑微感的罪恶感,不仅是病态的感觉,而且是在发自反省病者自身的处境。在缺乏天子射线的反省中,反省越真切,卑微感就越强烈,因为反省,无情撕下了,以前为了自我防卫而戴上的假面具!这样,就剥夺了人继续从事世俗生活的自欺勇气。如果成功地消除了卑微感,不是由于麻木不仁的闭塞,而是由于“齐生死、等贵贱”的达观等等,反倒完全铲除了罪恶感的基础。而以各种理由铤而走险奋不顾身的狂徒,也是抑制了罪恶感的干将,这是因为,他们终于把身心机能,捐献给那更大的对象,以此消除了生活与良心的卑微。】


他们,以前也想要“写一部自传”,把自己的传奇生涯印在纸上……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多么可笑。他们怎能屈尊去干如此大路货的、卸任的美国总统和褪色的明星们常干的事呢?要知道,自传也好,回忆录也好,已经成了卫生纸,甚至更差,成了谎言的根源。但现代世界的痼疾并不在于个体太少,而在于自我太多。自我太多但自爱太少,自恋太多但自尊太少:世事纷争,人欲之河,龙舟竞渡。这是一个自我宣传自我推销的买卖社会。卢梭的忏悔已经逝去,而奥古斯丁的忏悔尚未到来,这两部著名的《忏悔录》的作者,开辟了压制自我和张扬自我这两股思想的流向:卢梭并非终,奥古斯丁并非始。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视野中,此二者正在倒置!

【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宣告了希腊罗马世界属下的人欲时代的死亡;卢梭则用《忏悔录》预告基督教文明内部,人欲时代大肆声张的高潮,其前次高潮则是“宗教改革”,再前次则是“文艺复兴”。从那时起,自传和回忆录就成了“人文主义”的必不可少的道具了。人们充耳所闻的都是“人啊人”的嚎叫与呻吟。从男人到女人,从白人到黑人,从这人到那人,在这堆自我炫耀互相吹捧的“自传”中,再增添一册,不论是一薄册还是一厚册,早已无关宏旨了。这路已经走得太滥,且日益狭窄。“务去陈言”的古训,应该重温了。自我炫耀如不终止,也得变化变化形式了吧。历史已经转换潮汐,文化也得脱胎换骨。】


天子的仆从也曾想倒叙自己的思想发展史,以揭示灵的生成。现在回想起来,他们自己也觉得好笑。他们怎能像那个“日内瓦公民”,以不可靠的意识流去堆积思想的纪念塔?怎能像那个“普鲁士臣民”,做什么“精神现象学”的工作?现在,他们只想“采摘天子的预示”,仅此一项就太丰盛,所需的劳作也太过艰辛了。

天子的仆从!你们忘掉自己的时候,将变得更加强大;你们不再思考的时候,世界将朝向你们。你们不追求客观的真理,你们不摹绘发展的规律;因为天子的真理是对人宣示而非对物弹奏,天子的发展是如此高级,以致独特到只能借鉴而不能模仿的地步。

【注:只有相同思路的人,才能从同一的前提走向同一的结论?否则,同一的前提很容易滑向另一个结论,甚至背道而驰……还是努力宣布结论吧,让懂得翱翔的人自己去展翅──你没有看见?母鸟从来不去替代小鸟的飞翔。还是首先树起一块巨岩,若有余力再精雕细琢,否则,等你镂完了花纹,耗光了生命,尘土将埋掉你的业绩。如果你勇于舍弃自己,那么,在累累白骨的边旁,反将有一丛绿洲平地而起。】


能拂去旧时代的积尘,使常新的古镜光彩照人的,还是那一个性灵!

【注:论证和陈述,只是阐明观念的方法,而不应沦为奚落论敌、俘获愚众的“批判的武器”。如果你真的像短腿的卡尔马克思那么渴望意气风发,就请直接拿起麦克风和原子弹,来充作你哗众邀宠的“武器的批判”!让血流成河的胜利,作出你的注解!】


天纪

 天子的仆从爱他们的主宰(一四七章)

【“天纪九星,在贯索东,九卿也,主万世之纪,理怨讼也。明则天下多辞讼;亡则政理坏,国纪乱;散绝则地震山崩。”(《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爱他们的主宰,仿佛如此之深,以致愿意为之牺牲自己,不仅牺牲一生的光阴、世俗的幸福,甚至牺牲一切思想与事业,甚至愿意牺牲荣誉乃至背上万古恶名。只要这是所谓“天子的需要”!“为天子而牺牲”,这是在他们的血管中奔流的第一需要,因为这样的牺牲,正是尽情宣泄那蕴于己身的自然力量!这个机会,是每个贵人都不肯错过的“充满正义的扩张犯罪”!是“仁爱的征服”,不是“解放全人类”,而是“罗马的和平”、“秦汉的统一”!

吹起历史风暴的人们!只有当你们以明智而不是狂热发现了天子,你们才更有效地把握了自己的方向。只有当你们成为天子的仆从,才获得了俯仰历史的合法性。这柔韧的合法性能抵挡最为恶劣的气候,渡过冰封的时代,迎接春意融融。这韧性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但却支配了人间的命运!

天子的仆从,放弃自己的人格,以随天子之光的导引。如果放弃是有明确条件的,他就从真诚的门徒沦为假冒为善的商人了。如果这一放弃是为直接交换某种更昂贵的东西,他就既贬低了自己的人格又盗用了圣名来潜行私欲。要实现正义的感觉,天子的仆从在天性中就得有放弃世界的倾向,正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被这世界无情地放逐,所以才不会腐化堕落。

【注:他们不是无聊的神学家,不知道人形的天子也会衰落,他们视天子的人形与天子的精魂同样高贵,因为在他们的天性中,就有着放弃世界的倾向!他们的血气与忠忱而不是概念与逻辑,奉天子为最终的真理。也许门徒的生活充满矛盾,但矛盾并不可怕,矛盾是生命的属性,也仅仅是生命的属性,生命就是矛盾,而矛盾,才是生命依然存在的强力证据。所以,我们看到,年轻的强壮的生命,表现出更多的矛盾;年老的衰弱的生命,反倒表现较少的矛盾。圆滑,不正是衰落之征?世故,不正是颓废之兆?所以,生命的类型越高级,他所依据的反羞与矛盾值,亦越丰富。】


天子的仆从!你们的深刻信念,不是任何学说所能涵盖的。人造的语言如何能传达自然的韵律?来世的佼佼者们,请千万记住,重要的并不在于谁说出天子的消息,而在于这些消息所暗示的自然本身的变化,以及宇宙的使者从中得到的感受。

【注:在这破碎的世纪,是不该提出过于纤细优柔的要求的……我们的切肤之痛是:无论是鲜明的意识和朦胧的感觉,只要是独创性的,就很难诉诸“现代汉语”,因为现代汉语本身就是这破碎世纪的破碎符号,是一堆远未组合完成的概念积木!】


他们将以生命,给积木以活的意义,使之跳起宇宙之舞。古代的战国思想家韩非在《外储说·右下传二》中宣布说:“夫生而乱,不如死而治也。”这是否道出了结束乱世的“铁石心肠的决定”?从分析哲学的角度说,这里的“生、死、治、乱”之区分,多少基于某种宣传上的需要,治,无非为了促进生,如生不复存在,治又有何益?然而,这种宣传对于被大众教育宠坏了的驴耳,却不失为某种必须,倘若没有这种言过其实的喧哗,社会的决心如何确立?而改变世界流向的霸业,最终连影子都不会有的!

【注:现代的战国思想则不妨说,“在特定条件下,变态的决心才能挽回不可挽回的颓势,重建健全的平衡;为种族和文明的新轮作,打下牢固的根基。”在此,一切概括都不免是拟人化的?】


文明的颓势使种族衰弱、沉沦;种族的没落激起了社会的决心;社会的压力唤醒了一批献身的人格,他们代表社会、种族、文明说话:“背弃天子而活着或忠于天子而死?我们取后而舍前!与其在没有天子的世界上苟延,步入那平和、繁荣、日渐腐败的中老年时代,不如死为鬼雄,做天子的铺路黄沙。我们反对‘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亡国奴性。我们愿意亲随天子,无论以何等形式”……这就是新人类的首要意义?

有了天子,就拥有一切,丧失天子,就丧失一切。有了天子,丑变为美,死可以生,罪恶成了功德,衰老回复青春。没有天子,现在一切都速朽,美也沦为丑,生也丧为死,功德与罪恶同畴,青春与衰老同葬。……

【注:在如此忠贞的心里,“最重要的任务”就在于如何识别真天子并提防伪天子?伪天子将窃取天子圣名,以欺诈愚人暴民。更大的危险是,这种权力狂以为“权力就是目的,就可以产生一切”,从而信奉“枪杆子哲学”,假装站在大众感情一边来批判天子,诡称什么奴隶创造历史,同时自封为“人民救星”。创造历史的奴隶还需要非奴隶来拯救?笑话。但是这种诈骗手法已经博得多少无赖汉的信赖!歼灭这些哗众取宠的骗子,只能仰仗“天子的仆从”。】


天子的仆从是天子的股肱。是他们,凸现了天子,用生命而不是用语言,传说了天子的意义。他们为天子的崛起而生存,他们的生存更新了世界。这是核爆式的连锁反应:揭示天子的圣德,歼灭股肱的俗气,驱使社会进入非功利的黄金时代,也就是使黄金变得无用的时代!在对世俗功利的斥责中,世界重新找到了自身存在的依据。

【注:《书经·益稷》中的《帝庸之歌》就这样揭破了这一连锁关系:“元首起哉,股肱喜哉,百工熙哉。……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中国的出路,在于我们能否复活古风,并从古风而不是从奴性出发,进入硝烟弥漫的全球化过程!


郎位

 天子的仆从反对文化的退化(一四八章)

【“郎位十五星在帝坐东北,一曰依乌郎府也。周官之元士,汉官之光禄、中散、谏议、议郎、三署郎中,是其职也。郎,主守护也。其星不具,后妃死、幸臣诛。星明大及客星入之,大臣为乱。”(《晋书·天文志》)】


一,天子的仆从反对“文化齐一”这种形态的退化,反抗“物胜人”的灵魂死亡的异化浪潮。

二,天子的仆从抵御“种族混杂”这种形态的退化,全力保存那种能够产生独立人格的生命遗传资源。

三,天子的仆从反抗以众暴寡、以物害性的“多数人暴政”,他们在各种社会中都热爱“持不同政见者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这一身份。

四,天子的仆从愿意在空前紧张的分庭抗礼中,保持一种结构的张力。“夫民,合而听之则神,离而听之则愚,故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四》)一时的愚见(“舆论”),是因为类人动了凡心,以自己的欲望在说话。而万世公论,其实来自天子这个种族本能的持续隐蔽的功能。

五,天子的仆从热爱痛苦和磨难,要在布满原始情结、野蛮精神的境遇中奋斗不已。为了一轮新文明,他们推动种族精神的复活,并在新种族滋生、蔓延、扎根的运动中,推出生长、开花、结果的过程。

六,天子的仆从执迷不悟。他们把不顾一切的拼命精神和一颗充满诗意的心,巧妙而完美地结合起来。“学能变化气质”(《象山先生全集·卷三十五》),所以,他们并不拒绝学习,而是把学习视为自然发育的一个阶梯。

七,他们的思想无须论证,只要一经宣布,即可获得天然的感召力与合法性。真命天子无须世俗成功来检验收购,一切世俗支撑、感官粉饰,并非其历史胜利的必要条件。天子的仆从因此需要,内心的洒脱与外表的严谨。如果外表过于洒脱,敌人就会得寸进尺,友人就会敬而远之。如果内心过于严谨,人生则将不胜其负。此即所谓“内圣外王”之道。

【注:二十世纪最时髦的哲学开导我们说,“宇宙是什么?是我们的一切知觉、体验、幻想及其总和!人生是什么?是我们一切有关自我的感觉之和。客观的宇宙也许有,但却不幸被我所遮蔽,为我所吞没了。”但天子的仆从却厌恶这些执一不变的世界观,因为好的世界观毕竟该像性灵那样,能够遗弃这个变动不居的世界。天子的仆从说:“‘一切都属幻念’的说法太灰色了、也太气馁了;正如‘一切皆可求真’的说法则过于红色、过于太虚伪了。我们难道不可以中和一些?例如我们说,‘在天子之无中,将生出世界之有。’……如果我们各执一端,将永远也无法沟通。而不沟通却是不行的。因为这世界要求社会学意义的合作,要求生态学意义的共处。没有羊,狼将失去食物,没有狼,羊将没有草原,太多的羊,将毁灭一切草原资源。这世界的本质就是互通有无、互相济助?”

天子的仆从一定要以沟通为己任。永远不能会心的人们,也将以沟通的神谕为契机,实现种族之间如狼与羊之间的生态平衡。人间也需要生态平衡!这将使人际关系,立足于古老的纽带上,它对大都市的弃子说:“你们并未走到绝路的尽头,看,天子的仆从,来与你们握手言欢,他们驾驶着未来的风火轮,前来搭救你们离开这个名叫‘现在’的垃圾筒了!”对立的力量,如是中和。】


织女

 天于的门徒在其低级状态中(一四九章)

【“织女三星,在天纪东端,天女也,主果瓜丝帛珍宝也。王者至孝,神祗咸喜,则织女星俱明,天下和平。”(《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在其低级状态中,曾是手握“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十六分为三十二,三十二分为六十四……”这易化宝鉴的苦行者。这鉴,不是跛道人、癞和尚送给好色之徒以清理门户的风月宝鉴,而是好德者在其理性阶段所遵循的道路。这路,对“拘于德”尤如“拘于色”的弱智者,同样足致死命。但高级状态的门徒们,将放弃苦行,而放达天性!他们的行为不守规矩,他们的言词不落俗套,他们的存在将是不可分析的谜。

【注:“他进他的财,我破我的产。他发他的迹,我送我的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人生本需多种角色,以辐凑文明之圆,否则历史的连台大戏又将如何演唱?”关键在于,要忠实于你自己的命运,完成好你自己的任务!】


天子的仆从信奉这样的格言:“真恶胜过伪善。”他们还没有完全彻底全部干净地丧失创造力,这仅仅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学会“做人”!做人,这是堕落的开始,这是一万篇无聊故事的共同母题。做人难道仅仅是作伪?随着做人的开端,接下去除了敷衍那些年复一年的老套,还能有什么呢?

【注:而不屑于做人,则面临孤立的围困,一个心灵因此若经不起极端的冷落与百般之拷问,岂能完成时空的纵深扩张?他因此既不可能是伟大的,又不可能是丰富的。不论冷落的心灵怎样千奇百怪、形形色色,有一点总是相似,他视界有如一片真空,在他之内才有整个世界。唯其如此,他终将外部世界、那冰冷的真空存在,兼并到内里,被内在之光、生命之热,所充溢。这就是“冷落的反用”!

冷落状态,助你看清物我之间的一切真空。群居动物的本能就此发出了,失去群居生活时候,难免发出的呜咽。这呜咽像是丧家犬的声音,是阴性的嘶鸣。然而,哪一种体验的哲学(区别于文献的哲学),不是如此酝酿而成?在自然看来,这就像生育的剥离之苦,带来了种族的丰收。】


天子的仆从!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否则接下来岂不就会“那山望着这山高”……无限的好奇与不休的求知到一定时候就无益了。这也许是一种中年的气候?管他。在人生的重大关头,最英勇的壮举,莫过亲手扼杀生命中偶见的花朵,并在这最富颂歌气氛的献祭中,学会人生最大的本领:遗忘与皈依。早在神话时代的人就已明悉:新生命的契机,寓于忘川之水。“你们必须放弃过去,否则无力选择未来。”

【注:历史不同于日常生活,它是上苍专门留给坚定有力的灵魂,恣意驰骋的一片荒原。日常生活丰富诱人,是有规则的;但历史却不然,它旋生旋灭、出尔反尔、没有规则。历史,永远是一片等候天子的仆从们前往开发的处女地。“创造历史”,无非就是以独特的方式去开垦这片处女地。“报效天子”,就是把深度的信心,根植在这片处女地上!与她同哀乐,与她共衰荣。

永恒的处女地!你之所以成为可能,你之所以能击破一切逻辑和文法上的责难,是因为天子的神能,赋予这地土以不断新生的潜力。历史之所以永远是荒原,是因为天子的常新,使世界的贫困、无常、一如废墟的真面,暴露无遗。】


天子的仆从!行进在考验他们本能意志的无边冷漠和彻底荒凉中……所以,他们是历史的拓荒者。他们以修理地球为己任,保障自然平衡、还原地球生机,是责无旁贷的。为此,他们需要铲除垃圾,多余的人和多余的文明,以减轻地球的负荷!他们是蔚蓝色星体的忠诚卫士。闭目不看这世界的污秽,充耳不闻这世界的邪恶,这世界的罪孽和卑污,是那么经常地出之以冠冕堂皇的面目和艳丽动人的颜色……但这假面舞会,在心坚似铁者面前,毫无魅力。

天子的仆从!动员无形的力量,舞动干戚,劈天盖地,凿开世界混沌,雕镂天启国度。要有一定程度的盲目性甚至亡命性,才能抵御动物性的畏怯、走出历史的迷津,掘出荒原的天宝。以可靠的方向感,浮游生物和鸟类都有类似的本能,游刃习俗板块间的沟壑,分解旧物而不仅仅光复旧物以绽开恶魔的堡垒。

【注:他们的身上时时流露着稚气,“他都三十岁了,还像个孩子!”这是因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带着一股原始的芳香。这芳香可以为文明解毒,可以为野蛮赎过。他们为什么老不成熟?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自己成为产品,成为那种可以成千上万地予以复制的人。他们对商品社会和市场陷阱,因此怀有深刻的厌恶。他们拒绝按既定方针,使生活进入轨道,进入那种可以准确预测的幸福。他们对法治社会和电脑政治,因此不屑一顾。在他们的拒绝成熟里,包含着新文明的种子!】


这是献给来者的三把剑:

(1)只有那些为自由的权力而非“享乐的权利”敢于舍弃一切的人们,才应被赋予统治的权力,这一统治权因此成为不可让渡、不可腐蚀的。这一统治权对社会,永远像满弓那样张而不发……而不为了满足自身的欲望,去损耗长期积聚的生命内力。

(2)神明的意志、自然的规律,要使天子的仆从对尘世的一切诱惑感到绝望而不仅仅是“厌倦”之后,才把无边的世俗权柄交在他们手中,为的是以其内力来防止“权力的毒素”侵害他们健全的神经系统。

(3)鉴于权力的罪恶性和腐蚀性,清白的人、幸运的人、洁身自好的人、安于现状的人,都应远离它的诱惑。良民应丢开权力并远避它,犹如避开艾滋病一样。

【注:让天子的仆从去从事这些肮脏、费力而不讨好的差使吧!……以便保证人民能过上一种世俗的幸福生活,一种无梦的睡眠,一种无历史的宁静,是人民所需要的。】


内平

 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一五〇章)

【“(三台)南四星曰内平,近职执法平罪之官也。“(《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规范。

【注:一切道德愿望,原都发自他们的性灵,仿佛沃野中盛开的一片无名花。一切道德规范作为他们手中的枷锁,又可以压制群众的邪恶冲动。】


在他们心目中,一切规范(包括道德规范)是非善非恶的利器;而非慈悲无限的归宿。让衰落者和寂灭者把道德规范作为避风港和墓地吧!

【注:天子的仆从的性灵,就是以天子的本相为命运,这命运与群众的命运不是同类项,有不同的能不同的值。但是群体的道德规范,无时无刻不准备压灭天才的道德冲动。性灵的火花以反抗黑色的规范为自己的乐事,它出头拔尖,勇于烧毁受到颂扬的规范。他们对旧世界的藐视,基于最深的自律,陈腐的建筑因他而铲除,芜杂的道路,因他而清理。失灵的规范到头来,不过是激起这冲动的锋芒。……新与旧这一对死敌,是如此相依为命,相克相生,谁也缺不了谁!】


为了未来的等待,天子的仆从们要给予自己一个特殊的训练:在难以忍受的条件下善自孤处,至少一年的独身生活。他们的独身不仅要与异性隔绝,也要与同龄人和母语隔绝。这彻底的独身在他们生活视野中排除各种人性的干扰。人性的弱点,使得极少有人能忍受这枯刻的生活,并长达一年以上。其间除了必要的食物和阳光外,什么多余之物都不给。除了送饭者与清洁夫外,什么人也接触不到。除了健康必需的运动外,禁止一切活动,不准读书、听音乐;甚至禁止点灯照明……凡是各种可以想象得出的“磨毁人类意志的法宝”都要一一用在他们身上……以便增强他们对于生活的免疫力,甚至与动物的结伴嬉戏,或是与花草的赏心悦目,也在禁止之列!

【注:这是新世界的轴心!谨防“移情”的危害,以免改造世界的力量,反被世界的力量所软化。而这独身生活将是自发与强制的完美结合,以便完成必要的身心训练。从日常生活的角度看,轴心的生存真是可怜:不期然之间,竟成为历史上第一批“自愿囚禁的文武之士”。他们的日子比起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生活”还要清苦!因为做天子的仆从,比做教皇的门徒,更难。】


他们在完全的冷漠、彻底的遗忘、严格的与世隔绝以及深刻的绝望中,完成了训练。这种经历将使他们日后的征程获益匪浅,仿佛得到心理原子能。命运,请尽量虐待他们!只要不是严重地不可挽回地损害他们健康。以便他们更真切体验到生活的本来面目。你想给一个人怎样的世界观,就先给他怎样的遭遇!

【注:除去集中的黑屋训练,天子的仆从们,将怎样打发他们的休息日?在禁闭室里阅读虔修。这是他们在紧张活动的间歇中,获得的唯一喘息,以防过度的身心紧张和无法调解的单调,终会损害他们的健康。在除去坚硬的床板外空无一物的石窟里,连续禅静十二个时辰……没有比这更好的休息!这不仅是身体的“气功”,也是精神的“自新”。世界上,哪有较此更强的恢复旺盛斗志的稀世秘方?当他们从石窟的禁闭中走出时,世界将为之发抖。

当他们从独身的古风中走出,社会的散沙将凝炼为完美的秩序。为此“出世──入世”的合二为一,他们的生活将仅仅是哑铃形的:禁闭室──社会;社会──禁闭室。】


由于命运的垂青,他们已经成为不需要思想、不需要头脑、不需要推理的现代圣人。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焘。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礼记》)天子的仆从能够理解:君子的集群,在其前进道路上,只需要一个思想、一个头脑、一个推理。那就是天子。这样的圣人之道,必能弥纶天宇的神秘、威胁大地的罪恶、征服地下的黑暗。

【注:现在,这圣人之道既已大备,所以他们的潜修并不为了酝酿有力的思想、新颖的形式;他们的受苦,只是为了熬炼势不可挡的锐气,强化企图半途而废的意志。为此,天子的仆从藐视一切道德规范。】


内五诸侯

 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一五一章)

【“九卿西五星曰内五诸侯,内侍天子,不之国也。辟雍之礼得,则太微诸侯明。”(《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披褐怀玉。他们衣衫褴褛,但是满怀燃烧的热情。他们粗鄙顽冥,却有一颗细腻的心。

天子的仆从爱好以粗粝的食物,磨炼他们的胃肠、筋骨,他们从最原始的状态中吸取生命的元素!他们看待死亡尤如荣归故里,不是轻生,而是由于生命的挚爱。他们的举止不文雅,面貌不可人,对女人也没有魅力;但他们的心田却孕育不断生成的文明之灵魂。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紧张而危险;他们的情境却沸腾着活力,灵感飘逸着轻快的笑语。

【注:谁能想到,在峥嵘冷峻的巨岩中,竟然深埋了如此温软的奇玉?他们的色泽悦目,他们的棱角分明,他们的实相年轻而活泼……但他们的神采却被幽蔽在令人却步的岩石中,他们的命运是守护那永闭的洞府!】


啊,这“怀玉山上的蛮人”,只出现在天地剖分、历史叉流的零点时分!

【注:在他们面前,种族与文明是二元的。种族一阴阳,文明一阴阳,种族──文明,亦一更大的阴阳。种族是自然的、非人的一极,文明是反自然的、人文的一极:人生是二者间的平衡。“披褐怀玉”(《老子》七十章)一语,表达了这一平衡的最佳状态。披褐怀玉,是平衡者的世俗画像。他们扔掉的是珍珠,他们脱下的是精金。他们穿戴粗布,为了保持自然之力,粗布更能磨砺肌肤,更接近大地的颜色。他们珍藏石精,为的是张扬自然之力,祛除邪气,明鉴日月。

社会的标准不是他们的标准,他们为天下设立新的法规。社会的意义不是终极的意义,他们把社会的功用,借用于宇宙使命的天梯。他们是天梯,以地上的材料做成,但意义却不在地上。】


伟大的平衡者!将作为种族与文明的代表,迎谒天子。

最无我、最自律、最有牺牲精神的门徒!你们对世界虎视眈眈,以超级牧羊犬般的嗅觉,以诗人式的第六感──面对着环视敌对你们的衰朽文明!你们是现代世界的虎贲,你们以百兽之王的风度,静待时机,发起猛攻。你们具有古代教士的严格信仰和苦行精神,但你们的攻击却遵循现代战略的最精致法则。

没有家庭的羁绊,没有酒色财气的扰乱,没有广泛的兴趣,何须全面的发展,惟精惟一的专注!

你们是这样一个特权阶层:拥有绝对的权势却自甘于极端的刻苦,终日乾乾并以此为乐事。你们可以纵欲却自愿禁欲,并将此视为高贵者的精神标志。

【注:“让芸芸众生去舔舐生命的快感,让我们来吞咽生命中难以吞咽的精髓。”这精华的极致就是“区别感”!不虐待自己治下的生灵。尽管他们邪恶卑劣且污秽,仿佛一堆垃圾。你们以豢养宠物为社会职责,更以此为自己的高贵作个陪衬,还要尽力善待宠物:不仅出于牧人的经济需要,还发自饲养员的爱意和艺术的情趣。这需要进化得相当完整的智人,如佛陀式的品性和风度,甚至,需要一个更新品种的智人。】


在这个幽深的洞府……埋藏着关于天子的秘密。人们不知道这洞府的名字,在那云雾缭绕、怪石嶙峋的奇境……永远有一位天子,在等待召唤、出世临众……

【注:天子的仆从!你们也这样永远都在恭候天子?永远都在想象天子到来时的情景?没有天子,你们也嬉戏,有了天子,你们必中止一切嬉戏,背负自己的宿命。“他们的一生,都在等待天子中度过。”这是虚妄地白活一世?但是如果你们放弃这纯真的希望,就能摆脱人生的悲苦和虚妄了吗?恰恰相反,这一纯真的希望,正是从那些“类人”的悲苦和虚妄结出的“不能朽坏的果子”。是的!这不是一个真理问题,这是一个趣味问题。


天子的仆从并不愚昧,并不一味抬高自己的效忠,对他们的心智而言,多余的乔饰并无益处,不会增添行动的力量。

【注:而他们的伟大之处正在于:神智清澈地等待、热血贲张地行动。】


武贲

 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一五二章)

【“武贲一星,在太微西蕃北,下台南,静室旄头之骑官也。”(《晋书·天文志》)】


天子的仆从没有家庭,没有世俗的安慰,没有常人可以依恋的退路、避难所、精神病院……他们的晚景在世人眼中将是凄凉的,甚至不忍卒睹,不忍细想。他们好像一堆被榨尽的药渣,在向残酷的命运女神贡奉了最动人的精华之后,终于成为一片被遗忘的废弃物。但他们厌恶养老,厌恶成为寄生虫。

【注:即便他们广有财富、载誉蜚声,也难以在生命已经萧索的地方,慰藉一颗寂寞的心!暮秋里的工蜂,你们辛勤劳作一世,背负世俗的诋毁和官方的恶谥,却在这最后的金色阳光中奄奄一息了。冬日的阴霾和风暴,不能使你们惊心,懒洋洋而不生育的世界,才真正令人厌恶!末世就要来临,降落在你们曾经为之流溢了生命之火的地方……大自然一下子变得陌生了,它已不再记起你们的影子,主人已经把高贵的日光移向你们之后的更年轻的后裔了。】


你们伤感了?是的。淡淡的,抹不去、驱不尽的哀戚,死死揪住了你们的心。你们伤感了!这伤感里却没有悔恨。不悔恨充当天子的仆从,不悔恨浪费自己的一生,也不悔恨掳取了常人不敢望其项背的收获……你们只恨未能在盛年死去,带着青春的遗香。你们只悔恨,未把那一表堂堂的遗烬,撒落在曾经荒芜的世上。

【注:悔恨也仅仅为此而发:未能及效法那些部落的战神,在对敌人的致命一击中,自己也杀身成仁,且把这玉石俱焚,看作人生最灿烂的归宿。美哉!】


天子的仆从!为了免除这暮年的悔恨,我们应在盛年就选择一个心理的墓地!我们应学习并转化中国的古老智慧,无论是帝王还是富者,都在生前营造陵墓,以便死后早享清福。我们应把这一智慧,化作一个牢固的信仰:不仅欢迎身体的安乐死,而且渴求精神的十字架:在创造性枯竭之后,就毅然舍弃生存之道。

【注:他们曾经多么深挚地爱过异性!他们的幻想曾经多么无端地以尤物为轴心地凝聚!可是现在,一切都凋零了。就像秋风大起之后光裸坚韧的树干……这是生命衰落的征兆?也许。但也可能是生命升华的结果?也许。反正,人生最富感受性的时刻,业已结束。新页将揭开:继之而起的,是明确而坚毅的无轴心时代。感受性衰而方向感生。中年的方向感,以青春的感受性为猎物和食物:感受性的食谱越是丰盛,则方向感越是强烈,方向感盛,而感受性亡。】


对天子的仆从而言,性爱隐藏着巨大的危险!天子的忠仆不能让人间事物的爱慕,超过天子之光的依恋。而在人间事物中,性爱的诱惑更形险恶,这危险的人性尤其是武士们的“阿基里斯踵”,多数勇士都是死在女人的怀抱里,所以失恋是上天的宠爱。

【注:天子的仆从,要胜过古希腊英雄阿基里斯!阿基里斯为什么十年攻不破特洛伊城?因为他战胜不了神的意志。但我们的英雄却非如此。他的致命弱点并非宿命的,是可以通过心身的修炼而消弭的。他的弱点不是由于神的疏忽而造成,只是由于自己的忍耐尚且不够。只要他对人间事物或社会关系(爱情也是一端)的重现超过了对天子的信靠,就失去了天子忠仆的身份与职能,就只能由此堕落了。】


天子的优秀仆人,振作起来!驱逐自己心中久久盘桓的阴影。这阴影总是渴求着异性的气息、异性的顾盼、异性的神采、异性的姿态……而这有关异性的一切……实际上不过是你自己心性的陷阱,你壮烈的远航上的一个临时迷惑性的港口罢了!

【注:这些意欲征服世界的英雄,挟带卫护自然的原始芳香,他们的第一个征服,就是把自己从世俗生活的陷阱中解放出来,驱逐悖于天子的生活方式,遗弃那些遮蔽了神秘的时装……忠仆们!你们的价值与你们卷入世俗生活的程度,适成反比。因为你们的使命与你们对日常生活的关切,是对立的。唯有敢于动手毁灭人的基本特性者,才可能产生不可逆转的塑造力!只有无根基、无傍依的创造者,才能以充满热情的冷酷和充满暴虐的仁爱,开辟新的洋流、新的河床!】


“感觉要敏锐些,感情要迟钝些。”诗人说这话是“人生冷酷的明证”,但宗教则目为不得不来临的“神明旨意”……女性是自足的。她们早在母胎里就已自我完善。她们来到世间,唯一的需要是取得外物,以供养自己的完善。只有男子,才感到自己的匮乏和欠缺,因此,他便从母亲的怀抱里逃脱出来,前去创造前去征服。毕竟,“天才是人类的病,生命是宇宙的病。”

【注:谁是灵魂世界的难民?谁能在灵魂世界找到自己的家屋,结束迁播,实现皈依?】


他们的双重人格,一重献给天子,一重献给人民……他们是不为人知的多棱镜:每一棱都闪现一座崭新的城池;每一面,都开辟一个文明新模式;每一相,都是一组星座的下降凡间。没有家室之累,不受感情的约束,不对世界负责……他们一往无前,超脱自己的幸福和时代的苦难。这时,生活对他们不再是负担与苦海,而成了一座充满希望的地狱。他们就是奉命拆毁这座地狱的英雄。

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光明曾经产生了最大的黑暗?而完全彻底的黑暗,相形之下却难以感觉,以致被猴子颂扬为“伟大的红太阳”。

【注:一个有机体,正是这样认识生活的!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对比下存活,生命无时无刻不寻求相反的东西。光明使人盲目,黑暗发人深省。生命不仅寻求相反的东西,它还乐于制造相反的东西。这就构成了历史的波澜!而你们,命中注定要成为这波澜的驾驭者,成为无思无畏无界无累的冲浪者!】


常陈

 当他们放声哭泣(一五三章)

【“常陈七星,如毕状,在帝坐北,天子宿卫武贲之士,以设强御也。星摇动,天子自出,明则武兵用,微则兵弱。”(《晋书·天文志》)】


当他们放声哭泣,整个文化的构架嘎嘎动摇。这时,整个地球都静默无音,仿佛全体生命都在肃穆凝听……这是世界历史的服丧期。

【注:有一天,真命天子会在风雷沉寂中来到我们身边,对文明社会内部的一切杂种、废品、渣滓甚至病毒……来一次总结性的聚而歼之!看哪,他以奇特的风格和简化的方式、快速的动作,把堆积如山、几达天庭的文化垃圾轰然付之一炬,即使这样会威胁至高天庭的安全也在所不惜!没有软弱、没有犹疑、没有近乎疯狂的勇气,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像是坚贞不渝的道人,尽情扫荡为害人间的鬼魅狐怪……他也对“越界者们”严惩不贷。他用现代技术甄别一切剔除一切焚烧一切,然后熬炼出一点新的来西来。新事物的诞生可真难!所以,在他仿佛冷酷之极的“科学战略和技术手段”的后边,我们发见一颗赤诚热烈跳荡不已的艺术性灵。】


天子的仆从!什么是你们的启示?不因现实压力而损益自己的使命!不因僚属的包围媚态,忘掉自己是天子的仆从;不因裙带关系的勾结进谗,减弱自己的历史感;不因突发的意外事件的干扰,而变易远大的目标。以这样不计成本潇洒自如的气度投入战斗,像《薄加梵歌》的咏者那样,在死命的斗争中“以恬澹为上”。但愿你们将此美质深藏不露,免得屑小之辈觊觎贪婪的暗箭!

【注:在一代天子殒落前后,将有一个道德如鼎盛、秩序若金汤的世代,希腊人称此为“黄金时代”,中国人称此为“尧舜盛世”。这是天子的播种的殷实收获。他的非道德、他的“超一切理”,终于转成令人敬畏的道德、覆盖一切的天理。】


天子的仆从们,将和天子一同死去,这不是古代意义的殉葬,而是未来意义的永生,核心的离去要使附着也星散,领袖的殒落崩殂要以高贵生灵的灭绝作为隆重葬礼的高潮,作为《葬礼进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他们不是逐渐凋零于天子之后,而是为保卫天子而先行死去的殉道者。他们把参与天子的突变,视为人生的最大荣耀;把死于天子的突袭,视为超越性的凭据。

【注:“在巴比伦的河边,我们坐下来哭泣……”虔诚者不是为自己的亡国灭种而哭泣,他们是在为失去了的神明,而声嘶力竭。因为,如果失去了神明,就等于加倍的亡国灭种,加倍失去了自己!虔诚者的心灵,在这绝望的哭声中得以纯化,不让世俗的权力与欲念蒙住了眼睛。利欲熏心的极限,将是生命的虚脱。请不要步入这“无上的折磨”。他们当然厌倦庸俗。黄庭坚也知道“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何况是天子的仆从,“士可百为、唯不可俗”的观念,深入内心,成为潜意识。

庸俗的生活、庸俗的谈吐、庸俗的想法甚至庸俗的表情……仿佛一口活棺材,必须远离!但作为现实主宰,他以敏锐的第六感,却在碌碌庸众面前把这厌倦收起来,独自欣赏这些垂死的东西。】


天子的仆从!你们的期待本身就将是有力的祈祷,而你们的祈祷将直捷演化历史的风暴。你乃是新风,甚至连你们的语言本身也将力避现代文明左右摇滚的癫痫症。你们对形容词类的使用,将避免哗众取宠时代的群众性,只注重自身力度和深度,而摘除意识形态的毒瘤!以此驱逐那荼毒世界的市井之气、帮派之气。不对动词、名词进行“形容词化”,相反,要对形容词实行中性化!词的倾向性即使不能全免,也要实行“高贵的多元化”:即,不能允许人的性灵被一元论或二元论窒息而死。据说只有狗的眼中世界才是黑白二色的。如此看来,“正确或错误,排除第三条道路”的两分法,不失为一种文化的狗性!

【注:天子的精义呈现于门徒,是为五色斑斓。岂能像社会的教条之于古今的黔首那样,只有合于己和异于己的白黑之分?】


他要复活原始的浑一,消除一万年来的文弱。

【注:这时,我们的灵眼已经看见,千百万虎贲的行伍,像闪光的火烧云一样,鲜亮刺目,激越人心。在他们出征前的最后集结中,以虔敬的圣礼一齐匍匐在地。在庄严的交感中,他们的心颤抖在最甜蜜的颤抖中,他们的精神肃穆在最深刻的肃穆里。他们的征服是旧事物的死亡通知书。所以他们出征前的气氛,不是鲜花满簇,而是黑烟震地。

他们的誓师酷似偌大的丧礼,他们为埋葬曾经伟大光荣正确的不可一世者,为埋葬文化侵略者的天经地义,出发了。在葬礼般的肃穆中,他们的意念纯一冷峻,义胆无情……他们爱这样的祭坛,愿意为自己的所爱而流血……不是暴民而是王师,他们也为敌人举行盛大的葬礼,以礼节和君子风度,歼灭旧时代的残余。

天子的仆从!】


(另起一单页)

天子·经注集第七部紫微书

祈祷天子


(另起一单页)

东蕃

 窗外阴雨绵连(一五四章)

【“紫微垣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翊卫之象也。一曰大地之座、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宋史·天文志》)】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寂寞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你必然会来”的信念,伴我们度过人生最阴暗的时刻;你必然会来的事实,不辜负我们扎根苦难的生存。你以力挽狂澜的大智大能,推波助澜;你以特立独行的仁爱,涂炭行尸。你一举结束纷乱的瓦解,以主权之辉,给现代荒芜注入新元素,古老的沃土由此重整。你拒绝表现,于是世界成为你下注的赌场。你拒绝许诺,历史于是成为你功德的见证。你寻求世界之无,只是当你不再寻求,世界才变得富有。若无你的下注,历史将寂寞;若无你的见证,文化将贫血……你的一切行迹皆发源于“报应的压力”,孰能对此深切认识,便能颂扬天的功德,而不指摘你的过恶。

【注:类人都鄙俗,不配你的下注;缺乏意识的浮游生物,岂能期待你的许诺?你的真质,不为类人而设;你的真情,不对类人而说。如果有谁攻击你,显出自己的无知。由于我们祈祷,他们便说我们“仇视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由于我们期待,他们便分析这种仇视是“因为自己得不到所以就说葡萄酸”。他们以医生的冷漠、科学家的非人性,来批判我们的爱与恨。

你知道这是虚妄。你知道这是名为误解的毁谤。你知道他们的恶毒出于歇斯底里的恐怖,由于我们的忠贞,他们也听见了,忠贞揭示“丧钟为谁而鸣”的谜底。他们的恐怖源于我们的坚忍。他们的死亡因于我们的沉默。以真诚的希望为死者掘墓,纯粹的爱心封闭了不断滴血的创伤。不懈的等待,是我们身上的标志;燎原的雷霆,是你带来的礼物;是沉默的耐心,唤醒了你的雷霆。即使我们的灵肉完全死掉,也不后悔曾经的生存。即使我们的牺牲完全白费,也不懊恼曾经的奉献。因为我们的生存,就是为了奉献;因为我们的奉献,只是为了生存。除此而外,别无选择。我们所做的,是不得不做;是死是活,都无二致。

只要我们的心眼见过你,此生足矣;只要我们的心地已经奔向你,余何足惜?你给世界带来不能尽说的福泽;这不是我们感谢你的主要理由。我们的谢意,更多针对你破毁福泽、预示灾异的启迪。否则,世界便因听不懂你的言语,猜不透你的思想,而陷入瘫痪。

谁能预泄天机?孰能悖逆天道并阻难你?你兴起,勇毅而笑,环顾视而喜,断了脊椎的种族从此有了复活的生机;颓废的沦陷区将瓦解;一注澈人肺腑的光,送来令人惊异的催命剂……】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涌泉……

【注:亲眼看见你的丰采,亲耳听见你的德音,亲身经历你的业绩,是千年的幸会。但是,在此之前,毕竟还有漫长的平淡时日。我们怎能忍耐这空前的浪费、由衷的撕裂?除非,我们的心与你相通。这一相通,绕开语义学哲理的樊篱,而切入宇宙学启示的腑脏!如此,我们的一生不再虚度;如此,我们的生命,从藏污纳垢的躯壳,一变为透明的虚无,再变为坚韧的世界龙种。如此,你的前来,使天神成为人子,人子成为天神。历史的声波,踏着我们的耳鼓而来。隐约的雷声,劈开种族的壁垒,刷新文明的尘蒙。空间的震撼、时间的回声,都为你而发。行尸走肉们为之碎心的东西,蕴藏深刻的仁爱。雄浑的力,无情的符,向你洞开,是的,这破碎的世界今晚就要合一:一柄利剑将分割死者、遗弃死者,殡天的梦想,走过你的圣光,被掩盖的天然,重新突破朦胧,切开整体的意象。】


历史之父、万象之母!暴风骤雨,刻不容缓。你播种历史,雨师风伯,驱风唤雨,揭示命运,众神肩负走卒的荣耀。

来了,来了,来了。哪一个生灵不感到你的慈光正在逼近?你炙人心灵,百病全消,精神大爽。在你的光和下,沉迷者放弃生活,思想家放弃求索,学者和艺术家将亲手结束自己的技艺。一切新神将列队走向你,幽闭的城府对你洞开,逃逸者回归了本来──工人丢下工具,农民抛开庐舍,学生离弃课堂,一切生活宣告终止,豪华的建筑,沦为废品,庄严的神庙在你的慈光下,淡出破旧的背景。你以人们不可思议的事,自在自娱,时间之流倒转。

【注:我们第一个有幸知道,也将最后一个不幸怀疑:你自强不息的宇宙之精,你所行的一切,体现了历史法则,是自然律的轨迹,你的无法无天,恰恰证明你是法的化身。你是无形的但却不可废置的世界之轴,你是柔软的但却不可违拗的精神。

“信念与时间的相乘,可以成就一切奇迹。”你的来临,将证明这一宇宙真情。我们代表印在自己身上的万年文明和流过我们身上的五千种族,在你面前跪下,三拜九叩,向你致敬,感谢你超渡种族,感谢你解剖文明,感谢你填充历史。】


窗外阴雨绵连,窗内泪如泉涌……拆穿世界之谎的人,在寂寞与绝望中,我们向你祈祷。


西蕃

 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一五五章)

【“紫微垣东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斗北,左右环列、翊卫之象也。一曰大帝之坐、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宋史·天文志》)】


杀死你的预言者容易,扑灭你的惊雷也可能,但拒不承认你,却那样困难。掩盖你的雷声,也许算不了大恶,但当你来临之后还拒不服从,就不可赦免。即使拥有一切善德,也将立时变为罪恶。

【注:你的预言者终会消失?不论是被人杀害,还是被你的爆炸所淹没……然而这不值得悲悼,太阳光芒四射,还需要纪念的火?诗人的伤感灰飞烟灭,你的来临,是无与伦比的怀念,你的青睐将摧毁一切凯旋的遗物。灵魂映出你的光环,霹雳导致你的气息,无限阴郁的思索,是你的征兆。】


人们说你并不存在,只是一个幻象,是想入非非的呓语。草芥无法凭藉自身而设想形而上,万物之源在他们心中,不啻形而下者的影子。人们因此而围剿、拷问你的传道者,逼他流离失所,使他和一切赏心悦目的事绝缘,并庄严宣告,这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公敌。……仿佛类人,倒成了美好事物的主子或代言人!

【注:草芥们惯以火刑柱,去对待种族的资源、文明的瑰宝。但草芥自己最是经不起燎原大火,他们的恐惧因此变成了我们对你的热爱,困兽的防御因此导出了锋利的进攻。

大火之后,还剩下什么?听!漠然的宇宙之风在搜刮着世界之尘,一切暴露无遗,一切在赤裸中失去屏障,失去联系,失去依托……这时,你以了然的身影,从上一个世纪的余烬中一跃而出,真质闪闪,起死回生过渡时代,把宇宙精液射入荒芜的大地。你的真,入种族的伪;你的诚,进入文明的诈;你的实,侵入世界深渊的空虚!】


草芥们怀疑你的存在,这使他们丧失生命所系的土壤,这流失即使不等于躯体的消灭,也意味活力的断送:你以定律的严格,证明确凿无疑的存在。你以冷酷回答邪恶,你以惩罚帮助人们完成认识的飞跃!

【注:谁的皮肤为鞭子而生?谁的眼睛为锥子而生?谁的耳朵为噪音而生的?谁的舌头为勾魂的苦药而生?谁的鼻子为地狱的恶臭而生?他们如果也有直觉,请原谅我的直率,那也是为歇斯底里和神经的痉挛崩溃而生的!所以,你将以最大的无私,帮助他们完成彻底的认识!】


先验知识的印证者!不论你被压在哪座五指山下,不论你的如来多么神通,你的霹雳终将摧毁一切人造的柱石与长城,你的崛起将剪去一切多余的王国和帝土:“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淮南子》)如果时间真是圆的,这一天迟早会重新来临……

虐待是你的锻炼!杀害是你的运动!你从虐待中壮大,你因被害而沁入世界的心。从此,高贵、独特并充满刺人智慧的能力,成为你的门徒,成为历史筑造学的必备材料,你的基石,你的栋梁,你的飞檐,但却不是你的华表、你的牌坊、你的台榭!

【注:“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亲见天子出现在人民中间……但唯其如此,我们才得以最动人的思虑:幻想天子……”──你的门徒如是说。】


北极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一五六章)

【“北极五星在紫微宫中,北辰最尊者也。其纽星为天枢,天运无穷,三光叠耀而极星不移,故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枢心在天心,四方去极各九十一度。”(《宋史·天文志》)】


北方升起耀眼的星……以其锐利的光芒刺破阴霾、泥泞。整个世界为之激动,为之呻吟,为之激动。他以咄咄逼人的寒光,紧盯视这突然开始仰望他的裸岩世界。千万年的严冰破裂,永久冻土带消融……但他的寒流却将扫荡春暖的南方,那一切繁杂生物尽情疯长的髑髅地。

【注:啊,紫色的星辰,你的力量不是温度,而是辐射;所以你并不助长豪门名贵,你视令人羡慕的繁华背景如废墟,你把自傲于人的传统优势,列为死囚。你的威风,凛凛冽冽,地球停转,时间凝止,焦虑溃散,紧迫拔除。】


北极星,你多么孤独!悬在高旷冷漠、无遮无拦的时空中,散播光明,毫无收益……难道几十亿光年以外的嗡嗡颂扬,竟能打动你、收买你?不是的。凡人尊仰你,以为至高,以你为速朽之物中不朽的坐标。但这一切与你何干?你不为对象而奔忙,你不为观众而调整,你只不过是创造了一种存在方式。只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自己的微不足道……知道天外有天,再伟大的星辰,也会殒灭,因此,你其实比众生更不幸福!如果你竟然还保留了有关幸福的尺度。

【注:你是看不见世界的,因为你有光明,而世界却一团漆黑。明处的怎能看见暗处的?所以你看不见一心想看见你的世界……而世界,却死死盯住你的快乐和你的痛苦。你不可一世的喜悦与对命运的大祭,以如此之大的张力,使你的光芒如此寒冷,而你的空前冷峻却送来迷津之中的世界生机。】


北极星!愿你永远保持不可笼络、不可腐蚀、不可软化的锋芒!尽管这锋芒是野的,因为它不受拘束、不受遮蔽。这锋芒是横的,因为他拒绝迂回,因此无法误读。他以可贵的朝气,补益虚脱的世界。

北极星!愿你的讴歌者为你的野蛮、年轻而永远羡慕!愿你的门徒也如是野蛮、如是年轻、如是不可笼络。历史的真空,如是填充。

北极星!愿你不忘这个世界,愿你看顾这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民,愿你以有为无的胸襟,化出以无为有的热情。愿你的冷峻无情仅仅是一种坚毅!

【注:这世界当然不值得你永远不忘,于是你在默然中超脱。这世界的生物也许不值得你的牺牲,于是你背过脸,远离小人国的居民。但你,永远是我们的星辰!永远是我们的明镜!这关系,是先天的,不可革除。仿佛一条命运的脐带,使我们的心固结在你的光芒上:一切奋争都围绕你,一切想象都发源你。】


北极星!愿你不要离弃这个世界及其苦苦挣扎的人民!尽管你在白昼隐没,遗忘在空无边际的荒场,但你终究要在黑夜返回,给寻求的眼睛以丰富的光……尽管他们一再背叛你,但终究被迫泪流满面朝向你,请你原谅。

【注:自力更生能改天换地?不。乞求权贵能平步青云?不。只有当你的力量敲击人们,命运的航船才会转向,新的地平线升起在足下:你带来公正、廉洁、秩序、生命的节律……老年人变得纯净,青年人胸有成竹。你将强暴者施于玷辱抹去,即使这必须采取刮骨疗法。新的精神从旧的遗骸中,一跃而出,即使这是巨大的荒芜!】


请你把希望,播给一个毫无希望的民族,即使这不得不以社会细胞作为交换。你已经拒绝了商人、拒绝了演员,但你不会拒绝勇敢的祭司?你已经淘汰了官僚、淘汰了弄臣,但你不会淘汰武士?“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论语·为政》)而你,却无须拱卫。北极星,你是多么孤独。

你以炽热的光,驱除空虚。但空虚却驱除不掉,它进入你之中,甚至使光也变为虚无。人类多么羡慕你,他们喊道:“看!一颗明亮的星,坚定不移、永恒如一……”

【注:然而,你明亮吗?你坚定吗?是的!无须拱卫的你依然需要,广大的世界作你的背景;在你貌似封闭的体系中,潜隐着与世界的对流。】


北斗

 十一月的小阳春(一五七章)

【“北斗七星在太微北,杓携龙角衡殷南。斗魁枕参首,是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乃七政之枢机、阴阳之原本也。”(《宋史·天文志》)】


十一月的小阳春,懒散的光笼罩大地,成群的死蝇从垃圾中复活,嗡拥的热情飞去来兮,庆贺自己的翻身。幸运女神又一次光顾卑贱,于是,“卑贱者最聪明”的翻身道情,响彻寰宇,仿佛被实践所证明的垃圾,就是对的。和平的清福降临血腥过后而疲惫慵倦的世界,阿谀者歌颂圆满的黄金。一切都显得宁静安闲,好像这是世界的本色,好像从来就没有春之生,夏之长,秋之获,冬之藏。好像暴风骤雨、落花流水……已经化成永远逝去的回亿,而只有这个懒洋洋的死人复出的时代,仿佛只有年过八旬的妖怪,才是种族与文明的归宿!

【注:红头苍蝇麇集着,刺鼻的臭味使他们兴奋,发出衷心的赞歌。他们把这自吹自擂,列为“时代的最强音”、“社会的主旋律”,并从中发现了惊天动地的艺术规律!他们舔──叮──吸──吮,百般玩弄腐败的残余,享受生命中妙不可言的极乐。他们或自命为“最后的贵族”,或自称是“新朝的奠基”,这些生活的颤音,使世界多么生气盎然。苍蝇们也能拥抱真理,并大力号召要学习哲学,因为他们热衷把自己的贪婪提到永恒的意义上,他们亟需为自己的关河空锁找出理论的根据!苍蝇的真理,于是手忙脚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在垃圾筒中抒写自己的情欲。】


严冬不远了。明敏者已能听到它低声的咆哮。狂想刮起,扫尽残留的污垢。死者的陈迹,将被纯白的雪原,轮换。壅塞的大门将打开,清新的空气将流通。长风卷起阴沉的乌云──这乌云送来一个旧世界的摧毁者、新世界的造物主!

【注:阴云密布,要比苍蝇的春天更加真实。乌云,是自然力的郁积,自然时常以最阴沉的面目,对生命微笑!苍蝇,烦嚣夏季的纵欲之子,你们的气数尽了,你们的荣耀凋败,你们的主席已经隐退!你们的纪念碑已经绽裂。你们的旌旗坠地,你们的生存罪大恶极。】


阴沉的乌云,连接阴沉的大海和阴沉的天穹。是谁照亮乌云,也闪耀大海?是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的节气之主:把换季的德音带到生命的每一个死角!

“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天子。你把清澄的天,重又奉还给人。肃穆的冬,使这纵欲败德的世界镇定;那因过度繁荣而虚脱的季节,得以休生养息。

【注:是的,在欧洲人所谓世界的东方,中国人所谓世界的中央,开始兴起一种绝望的思想!它的绝望,不是其去处,而是其来处:闭绝的死巷,是它的襁褓。然而待它凌越八达岭的荒凉,世界又怎能不因此而惊慌?因为绝望,已经成为现代人类的通病!绝望者激发了,毁灭世界的电火,并为下一轮春夏秋冬,埋下沃土。】


勾陈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一五八章)

【“勾陈六星在紫微宫中,五帝之后宫也,大帝之正妃也,大帝居也。”(《宋史·天文志》)】


在杳无人迹的晚间,我们以心灵朝向命运之星,并以生命的全部激情祈祷:尽早给我们机会,哪怕仅仅一个……以行盛德大业的奠基礼。

内心有个不知名的东西,它使我们昼夜不宁。只有你的脉息可以扫荡它的戾气,只有你的笑意可以平息它的恣肆。于是让我们托庇于你,天意之子,全球之光。

【注:一股喧腾的激流在心中动荡……渴望冲出“现在”这樊笼,反抗“正统”的压抑……它悄悄说:天子不是正统,天子不属于现在,天子永远照不亮,心盲者的眼睛……晦暗的星辰!你何时灼然刺人?以你傲然的光,驱逐白昼,以你冷色的消息,还原千年的希望!】


在我们的周遭,有死寂般的宁静;在天子的世界里,喧腾着威力之泉。无言……期待……即使我们的一生,只是一篇无言的祈祷,一场无谓的期待。

【注:是的。“感到”是一回事,“认识”是一回事,“反省”又是一回事。对以往生活的反省,使我们升起、回荡不屑一顾的心情!是的,我们的生活岂有价值。以前满怀依恋回顾的一切,其实对之投以匆冷一瞥,业已足矣。……没有新的内容甚至没有新的形式。这就是我们全部的生活秘密的全部答案。彼岸的梦想,始终停留在纸面上,最多流为眩目的辞藻。

只有深刻的忏悔,才能唤醒献身的精神。只有献身,才能化辞藻为行动,使沉眠在岩洞深处的武士,一跃而起。除此而外,人与人没有真正不同。一千种生活和一万种遭遇,其归也一;一千场奋斗和一万次攫取,其质无异。以这种生活嘲笑那种生活,以这种奋斗否定那种攫取,只是庸人自扰。】


我们的光泽来自你的闪耀……如果我们离开你的洪流,将干涸。不仅干枯,还失去特性,唯我者反而丧我。那样,整个世界沦为支离破碎的荒芜!在无动于衷的历史上,曾有多少这样的荒芜?

【注:彷徨在荒芜,是诗人的美质;但留恋荒芜,却是一种丑学。如果不以你的名义勇冠世界,如果不把你的枷锁施诸人心:世界如何整合?人心如何平衡?无法整合的世界,无异瓦砾场的横断面;无法平衡的人心,无异条状的织锦。

滔滔不绝的自诩、无休无止的自我抬举,已经太多大多。现在亟需某种超然的自贬!超然的自贬,剥夺自镀的金箔,预先避免了颓唐、猥琐、空虚甚至绝望!顺理成章埋葬陈腐,迎接新一天的死亡。


我们应该有勇气向自己的生活及其珍品宣战,否则,如何能够告别昨天。即使这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但心存此念也聊胜于无。在这样的决裂中,透露着生命的成长,每时每刻的警觉、生机、力量、希望。这宣战意味着割断,割断一切不必要的联系,从腐败的灰尘中释放婴儿,以透骨的咬啮清算老账……不仅否定造境,也否定造境中的自己。

【注:高级生活,以反生活的狰狞面目出现!它经常剥夺生活、吸干其鲜血,仿佛若非如此,就会营养不足而凋零。】


天皇大帝

 人可以有多少尘世(一五九章)

【“天皇大帝一星,在勾陈口中,其神曰耀魄宝主,御群灵、轨万神、图大人之象也。客星犯之,为除旧布新。”(《宋史·天文志》)】


人可以有多少尘世的苦难向你倾诉……但还是免了!天子的仆从藐视并健忘这些千篇一律的节目,他们仅仅倾心于以你为准的生活!帝王们去了……贵族们没落了……类人也一再背弃你,所以人们只配生活在既无自由又无保障的国度中。

【注:请拿出勇气面对这一点小小的真情,“我是多余的。”伟大的个人,首先必须是一个豁出去了的人。一个胆敢把自己的全部存在视为多余的亡命徒,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不把创造性沦为点缀,而是奉为一种生存状态!于是,坚定不移的献身,作为极端的虚无主义的孪生姐妹,来到了我们面前。管他呢,只要能缔造未来,开出与土壤的形态完全相反的花,并馨溢一万个世纪。】


“我们是多余的”……所以命运,尽管放手,牺牲我们!我们把自己交付刽子手,在无形祭坛上为延迟世界的末日而流血,以致于死。

让人们忘却我们,这一切反正是那样琐屑,毫不重要。在这平淡无奇的世上,唯一重要的消息只是:我们曾经舍弃过自己。

【注:悲哉,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废墟,仿佛满是诱人的光泽,然而,它是装在那杂乱无章的欲望之中……这就是周而复始的种族之链!哺乳,自我延续,排他自娱,这就是我们全部生活的目的?这就是我们的所有过程!然而,往日的风,总会消匿,往日的影,总会破碎,现实与梦幻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记忆仿佛百无聊赖的空壳,里面盛着变样的虚空!宛如一个珊瑚,只因它死了,才发出格外动人的光泽;毫无生气的美,被誉为世界之最。“不是生活充满了意义,而是意识充满了意义!”轮回也有美丽的新东西?看一眼白如雪的海滩,那是由生命的遗骸堆成的。难道我们甘愿流为无主的浮游者?难道我们甘愿流失持久的目标?为了区别于贝类的命运,让我们鼓起人的勇气,和自己的生活保持距离!让自己的意识努力追随你,全球之光!】


我们为自己的懒散辩解:正常的人从来无力创造一个目标。我们为自己的道德贫乏开脱:不讲信义是生命的本性!健忘而无耻,已经被奉为种族特性而受到膜拜。而生活的破碎、屏幕的瓦解,则被目为自由与解放的同义语!

【注:这样的生活,如何以“明天”的名义持续下去?人没有效忠对象,失去充实的生存;种族没有效忠对象,失去生动的历史;被压迫的文化如果不能创造出自己的效忠对象,就无法指望复兴的一天。】


一个对象,一个核心,一面镜,一条鞭,我们渴望你的光!

【注:艺术堕落了,思想迷惘,甚至神职人员都世俗化了……所以他们依靠救济金和微薄的工资,每天吃着嗟来之食。只有你的门徒知道你,他们以你为磐石,以你为精神的避难所,“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以是,他抗拒了嗟来之食的廉价诱惑;在既无保障又无自由的小人国里,体悟到人生的极致。他们涉过烟云,终于看见“基督向人民走来”!你的雄浑,无所不在地弥漫,把握历史兴亡的潮汐……浩无涯际的智慧海。】


天子!你无处不在、无所不有。为什么?因为,你不属这世界,且事与现成的一切作对。你在鼠目寸光的生活中形同虚设,但正是你,使生活得以更新,免于一元性的衰朽!

【注:谁说中国人一定没有热情?谁说中国的精神已趋老朽?谁说中国人全都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蝇营狗苟?中国人也可能用自己的心眼,遥遥望见了天子的光!天子,生命之光的结晶,玲珑剔透且又空灵澄彻的焦点!我们是在用肺腑丹田而不是用声带喉管,在发出呼吁!我们以一万年文明、十万万种族,向你祈祷,仿佛饥寒交迫的仆人呼唤离散已久的主人。这呼声在这空旷的时代多么可笑,但这座荒凉的废墟迟早会苏醒过来,那得不到回音的祈祷,曾是墓地上的唯一生机!赤诚的心中有一片永远的空白为你保留,等待你任意填写。】


你终将来到。让我们耐心等待你的到来。在你降临前,一切社会病征、精神的痛苦,都无从根除;在你降临后,一切纷难不解自开。你的快刀斩断乱麻,你的急药消除病体,你的功效,使一切重要的,成为不重要;使一切不重要的,成为至要。你不为尘世的需要而来,但你的来临本身却正好击中了尘世的要害。

【注:你主动,我们被动;你发令,我们闻风而起。无论谋臣还是力士,都要弃除一切希望与奢求,崇高的降为卑贱,华美的褪为陈腐,纯真的流为污秽。曾经支配我们的幻影,已被时间卷走,凋零、飘落于无形。】


撩人耳目的玫瑰、逗人视听的鸟语,永远岑寂。除非是作为你的背景,它们才有意义,只有作为你的反衬,它们才不曾灭亡。它们活着,是作为你的食物。你的来临,扭转乾坤,千年镣铐,粉碎无遗。损失转为收益,幻灭燃起神灯。

【注:──地狱深处的呼吁,发自绝望的肺腑丹田。这丹田,还是最古老的智慧城府,未来的人类,又将俯首进入这原始之门。】


四辅

  我们的悔悟说七个罪(一六〇章)

【“四辅四星又名四弼,在极星侧,是曰帝之四邻,所以辅佐北极而出度授政也。”(《宋史·天文志》)】


我们的悔悟说:自我中心是我们的第一大罪。……

【注:由于刻入延髓的动物习性,我们只能以人眼来窥探打量你,既然脱不掉人的物种限制,我们的明智被一层层的动物纽带歪曲了,就像任何一种生命类型,被圈在天之牢狱中,无法越过生命形式的极限。所以,我们只能从动物性出发去解释你,领会你的超一切理。以人性来撰写神性的注解?这当然多少有些可笑。你的圣光,在解经者的眼中成了人的化装;你的神品,在解经者的心中流露人的气味。于是,在解经者的昏庸中,终于射出了万丈朝霞:你的一切不可思议,都成了合理的甚至成了人性的轨迹!然而,在那超离一千种时刻的一个时刻,我们突然醒悟:你有一切意义,唯独没有平庸无奇;你有一切意图,唯独没有人的俗气。你的意义像雨后春笋,节节出新;你的意图像弦上的箭,指向万千。】


我们的悔悟说,见风转舵是我们的第二大罪。……

【注:群体机会主义,成了我们放弃个性责任的借口。这化石般的前提,崇拜变幻的风云,而不顾坚实的大地。而你的启示却说,不付代价的赌博、不担风险的投机,无异于梦中语。你的光芒使鼹鼠们怨声怨声载道、热泪盈眶,诅咒的声音不绝于耳。然而,为了鼹鼠的愉快和最大多数的最大利益,就该消灭太阳的光辉?就该批判地洞以外的大千世界?群体机会主义的瘟疫,不该被奉为一种现世天堂的宗教。哪怕它打着“科学社会主义”的专政旗号。假冒为善的权能信条,并不是被压迫者的良师益友;强行的解放,乃是最恶毒的奴役。而给厌世者重新套上生命之轭,是对他最巧妙的酷刑。庄严的殉道者拒绝苟活,生命的余热有如蛆虫。有时像一群精神错乱的健儿,有时像不可医治的疲弱者;有时具有多重人格式的敏感,有时变得呆板恍惚……现代人以鼠目寸光互致愚蠢,以恢宏的气魄浪费才智,自鸣得意。以昏庸为明智,视恍惚为清醒,把幻觉当作真实,称颂丑陋为美丽。在现代的梦想中,生活与纵欲划上等号,得失与善恶同日而语。因为人们忘却了你,忘却你是生命的屏障。】


我们的悔悟说,分裂物我,是我们的第三大罪。……

【注:自我意识把人分裂为“主体与客体”、“精神与物质”、“过去与现在”……完整的世界炸碎了,惶惑成了现代的时髦,我们的心态与“矛盾”同义,身首异处是我们的生存状态。这时,你来了,一举结束分裂与两难,使我们不再死守过时的区分。丧失自身的多余意识,乃是新生活的起始。从此,我们学会了虚怀,以便容纳新风的吹拂。而严密封闭的脑袋,只能塞满骄矜、沉重、野心、自以为是。结果,人们为供养这颗该死的顽石,被迫苟活。“天生的蜡烛”曾是类人的别名!蜡烛虽有潜能,却是不点不亮。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在绝对寂灭的恐怖中,我们曾想燃起最后的光,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了。贫瘠的燃料、虚弱的意志,并不能拯救我们,只有把这些自私的潜能作为菲薄的献礼呈献给你,才能获得轻装前进的机遇!只有当我们放弃了渺小的希望,希望的对象,才以漫不经心的步态走近我们!反复诱惑的煎熬使人们僵硬,因为一切生气来自你,所以只在头脑冷峭的同时,心地才变得温馨。一无遮栏的刺骨寒风,横扫千里沃野。利欲熏心的唯物主义击倒了多少才智!它包围、它冲击、它席卷:把精英从生长之地,拔起、连根剪除。那座傲然指天的灯塔,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冰棱。冷冷的微笑掀起炎热的尘暴,透明的心灵洞察浊暗的世情,顽固的人在微笑中转化,僵直的理在透视下弯曲,烛光汇聚到宇宙光流。你的微笑,成为历史的霹雳。在无声的微笑里,激荡空前的暴风雨。这只需要一点点时间,时间化腐朽为神奇,再化神奇为腐朽。明道者“不窥牖,见天道”。一千年等待、一万年期望,并不漫长。王业越是经久不息,需要的时间越长,索取的精神力量越大……这可用力学方式予以推算?你的王业,打通隔阂,融汇两极,仿佛恶魔脸谱,一个游漾着谜一般微笑的脸谱……】


我们的悔悟说,轻易承认失败,是我们的第四大罪。……

【注:人们对你的认识、承诺、崇拜、无条件服从等等,是否虚伪的作态?是否自觉的欺骗?这些智慧(认识)、勇气(承诺)、情操(崇拜)和忠忱(无条件服从),到底还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就是你的成功,你那震撼一切、撕裂万有的雷霆,终于来到世间。如果你的成功形象开始动摇,人们的智慧和勇气就会破裂,人们的情操和忠忱就会泯灭……人们与你的直接联系即告消解,人们将现形为一群叛卖的动物!叛卖源于急功近利,导向卑劣的行径。当人们刚刚看见或仅仅依据谣传而认定你已经失败,你的事业的神奇光辉就仿佛陡然褪去,人们就会信心破裂,有如溅落的瓦碎。人们就会以你的失败为口实,来逃避对你的义务,解除对你的誓言……这群高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逃兵!其实,你怎么可能失败?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不可逆转的胜利。然而人心就是这样一个个无底的陷阱!你知道类人的无常:人们既对成功眼红,更对失败眼黑。成功使他们浮肿,失败使他们萎缩。你警惕这些陷阱,既不让人们在你的成功中陷得太深,也不让人们被麻烦刺得太惨。你并不反对陷阱,而是令陷阱为你服务,良好的服务是需要陷阱来实现的。】


我们的惰性阻滞自新,这是我们的第五大罪。……

【注:隐居原是可喜的,但化石却是可憎的。阻止我们随你涉入生命的洪流者,是墓地的宁静。这其实是我们一直生活其间的可怕境况!类人,这就是被惰性攫住身心的奴隶!只有悟出奴隶的境况,并离开墓地,新的自由,新的生命,才自然而然涌现。天子,宇宙的编码,你的示范是“作为类的人们”无从模仿、无法学步的,但你的存在,却是不甘沉沦的启示,命中注定要刺中人的生存形态,并像你分泌物一样化合新的历史,闯开重重闭锁的众星座。崭新的结构由你而来!自新的循回,也反向扫荡!你的自我否定,使得一切生命尤其新生命,尤如潮汐是大海的自我否定,尤如日月的升沉是宇宙涡流,尤如一万条银河、一亿团星云,在无限的错乱中,死生相继。】


我们的第六大罪是,面对全球之光,一再视而不见,见而不信。……

【注:于是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你;甚至胆大妄为地力图“考察”你,把揣测、刺探甚至怀疑,当作试验自身智能程度的一项证明,这发达到难以救赎的地步。而比这罪过本身更重的,还是它的造因:人性深处的贪婪、固执、推卸责任,其程度使人永入奴役,一种“自以为解放的更大奴役”!当我们以解放者自居的时候,其实沉入了更深的奴役。而根除奴役状态,超出人的能力,除非求助于你,“难以证明的神能”!】


崇拜凡人或凡人代表的观念、符号、事业,是我们的第七大罪。……

【注:不论一位凡人怎样权威、光荣、有力量,都不能担当多人的祀拜而避免松懈、转化、腐朽。一位社会之子、文化场中的生灵,无异受到豢养、培训的圈养动物,是自由的野生动物的某种退化(异化)形式。不论他是谁,不论有怎样漂亮的藉口,只要他公然登上受拜的尸位,作为一个沐猴而冠的篡夺者而存在,就立即成为一个应予歼灭的人。如果是以“国家利益面临的特殊需要”为藉口,而推行此类沐猴而冠的仪式,无异是上演又一出愚民的阴谋剧,加深又一层古老的孽障。唯物主义的罪恶,莫此为甚。领袖的罪恶,并非“能力”所致,而是“私心”使然。尽管私心也是无能的表现,私心有如四溢的熔岩,覆盖了沃野。冷却的熔岩以一致、死样的秩序,统治世界,这并不表示共产主义天堂的降临,相反,文明与私心铸造的一致,将毁掉自然与公益所陶冶的多样:这就是天子反对共产主义的基本理由。因为天子是天性的照拂者而非歼灭者,所以,现代教育(不论哪个“主义”名下的)以智能为主攻方向是南辕北辙,而它以“德育”掩护虚假的公益心(其虚假表现在,正是这种所谓的公益心引起了大规模的战争、社会迫害、对天性的极度歪曲),更是破坏自然资源、毒化生存环境的罪魁。虚假的公益,只能扩大私欲、恶化私欲。】


天子!为了你的降临,必须准备一条新的社会跑道?为了你的化育,必须准备一片新的人类土壤?为此,旧有的社会必须改组,旧有的人类必须代谢。一个岩穴之士,正在隐居的孤寂中接通隔绝的层垒,不见天日的沃野,浪费雨露阳光的岩石,终被打破。他在两个世界的接缝处,在世界的荒凉中,布下意念的良种,种的膨胀、穴的迸裂,使岩层与沃野化合,野草再度蔓延,零落的虫嘶鸟鸣,丝雨绵绵,以悄无声息的活力,肢解轰轰烈烈的死亡。

【注:信仰不是尘世的赌博,而是天上的银行:活力的集散地、生机的交换台!坚不可摧的信仰者,代表大力;真正的宗教,乃是死而复生、生殖过程的隐喻!耐久的信仰者比激烈的行动家,需要更纯粹的生命!对于他,信仰是一种行为,信仰本身要比一切信仰的形式,便接近天条。信仰是行为,信仰形式只是服装,信仰者的献身并非送死,而是极度的过瘾与凯旋……】


五帝内坐

 一切传统的祈福(一六一章)

【“五帝内坐五星在华盖下,设叙顺帝所居也。色正吉,变色为灾。”(《宋史·天文志》)】


一切传统的祈福、古老的央求,都源于生物的自保本能,人们自视其高,其实不过是在保卫自己最底层的欲望。塑造万物的无上功德,只被视作提供食物的营生。实际流行的明明只是自我中心的热病,却为了进一步掩饰自己的孱弱,把欺人当作自欺的完成,就装扮为泛爱众的无私者。

【注:其实所有的骗子都是这样行骗的:“你中了百万大奖!请先交一万登记费。”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时,对弱者蚕食鲸吞,极尽残害之能事;身体孱弱、精力萎顿时,就成为强人的鱼肉……得意时自命为太岁,失意时自视为刍狗……都是因为忽视了宇宙的根本。以劣根性为荣的类人,把卑劣的根性尊为“自我价值”、甚至道德、荣誉与人格尊严等等,这突出说明我们的生存,在妄自尊大中,已经结下多么巨大的恶性肿瘤。】


千万年的青史,记载了太多的灰色病历,谁来改写?谁来改轨?谁能输入全新意符?只有你,天子。如果听凭生存本身的摆布,这病历只会肆无忌惮地延长,并塞满难以辨认的医生鬼符。

【注:你注入先验的良知:与其生为病历的俘虏,不如洗刷病历而死。良心的感悟正如语言的感悟,是种族资源而非文明错误。谁能摒弃它而免遭没顶的呢。与其在两离的苦痛中衰弱,不如在双向的紧张中强健。对失去良心和语言的病人,你的惩罚将是可怕的。作为最佳的安慰,死亡可以抑制生存的浊流。天子的命运是白热的,妄自尊大的人格成灰烬,以人格尊严为幌子抵制天子并无效果,唯有“忘记自己”的自由进取,使人升人更高的境界。腐朽是万恶之尤,腐朽意味淘汰、清算。人格与真理也会腐朽成一堆文化垃圾。衰老垂死的真理,比生机勃勃的错误,更坏。彷徨无定的正义,比坚实不移的邪恶,更糟。】


而各种坚持不懈的意义,实际上都是全球之光的隐喻!朽木们自别于万物,奉自己为偶像,梦想征服宇宙,朽木们忘了,人只是生命的一个支流,而生命的主流却发源于你!

【注:天子的到来,使灰飞,使烟灭,该死的死了,该生的才生。只有把市场的鸡毛蒜皮扫出殿堂,真理与人格才能振作年轻。天子的意义不在人间。人与人之间即便富于意义,也瞬息万变。】


六甲

 没有不能接受的(一六二章)

【“六甲六星在华盖杠房,主分阴阳、配节侯,故在帝旁,所以布政教、授农时也。”(《宋史·天文志》)】


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而一切不愿接受的,终有一天变成热切寻求的。你的时辰逼近,千百万忘恩负义的人仿佛孤儿寻求母亲,在恐怖与绝望中向你呼喊。你消解自我意识,把个性化为海边的珍珠。在你的光环下,整个空间时间融为一体……

【注:机械论、决定论的整体,活力论、创造论的个体,都已死去,唯一的个体将取得整体性胜利,仿佛自然神论。个人主义的糟糕不在它以个体为本位、为理想,而在其个体只有动物学、社会学的意义,而无宇宙性、宗教性的意义。以数学和物理学的方法获得伪证的集体主义,患有独裁型的败血病,除了统计学的意义它一无所有;而统计学本身,只有方法,并不能揭示流动的生命力。】


分阴阳、调节候的造化,在你足下展开……你是统一者。你的光超强聚合,使得定形支离破碎,一轮轮瓦解的世界,揭发语无伦次、重重撒谎的国家机器!你挥毫统一的观念,落墨分化的事实,然后再粉碎这事实、这观念,化出一轮轮生机、一重重活力,无限的分化与生育,来自你无限的矛盾。你不知什么是独立,什么是权利,什么是界限,你视“止于至善”的劝诫,为古老的不知所云。你把取消一切,视为化育一切的前提;把还原,列为重新起跑的准备。

高耸的分水岭!见到你的真容,寻到你的声音之前死去,那么一生岂不白费?愿我们的精神以射电般的速度离开肉体,却通过符号的载体在另一时空再现。我们的愿望,不会与我们的骨灰一起飘散!血写的符咒将赢得如此殊荣:和你在历史中相遇!

【注:是的。一切思想与符号的终极价值,无非表达了对于你的终极爱。你使苍白变为红润,你使荒诞成为常识;你使不真实的,成为认识世界的更好途径!历史之定数,全球的光,你使旧世界的语言,变为清晨的烛光闪烁,你使绝路也展现出绝路的美,你使世界的残骸,成为生命的见证,你使生活的碎片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生生不息。

凝固的血液,开辟生命的纪元,压弯的脊梁,炫耀文明的内涵。迷惘的眼睛、阻塞的气孔、模糊的面目、迸裂的脑桨,是思想的父……秋天的枯叶落地为泥,残破的心溃灭,归于清和之气,没有任何遗迹。谁的心灵比躯体更为残破?他将播下冬季的种子。】


我知道,你的冷眼是明天的太阳,你的鄙视是今日的希望,你拒不接受这个世界的献礼,你注视甜蜜裹藏的毒药,以正直的暴怒,撒下生长的激素……

【注:没有不能接受的,只有不愿接受的,让我们衷心接受你,与世悖反的一切!】


柱史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一六三章)

【“柱史一星在北极东,主记过,左右史之象也。一云在天柱前,司上帝之言动,星明为史官得人,不明反是。”(《宋史·天文志》)】


二十一世纪的低语,正在二十世纪的夕阳中响起:人在对象中发现的东西,并为之激动的世界隐秘,早在最原初的时刻,就已蛰伏在自己心灵的底里。

二十一世纪的新星,正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中升起!这灾异之兆不仅记过,还要惩恶。他打破的旧秩序,不仅挞伐人类,还敕令偶像,一切古老思想,因他洗尽尘蒙,盛德大业至矣哉。

【注:他教人重新认识世界。认识世界,其实只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其实只是对自己的定义与还愿。所以,对甲种事物的认识,需要通过乙、丙、丁的探索而后得到……人若不反身内省,无以洞悉自己以外的世界……这些属性对人而言,终究只是人体的派生。知道了这一点,强有力的人生就不依外物,而只信托自己。健全的智能活动,并非探索客观的秘密,而是通过寻觅、宣泄、兴奋和满足,来充实自己的生存状态。把自我的世界,搜寻出来,使人获得最大限度的满意。为此也仅仅为此,我们才需要“研究社会与自然”!

除此之外,对自然规律或客观属性的迷信,不过是源于“过度的真理”,即某种困境下的变态反应。不仅个人即便文化实体也是如此,任何文化实体,原来也只是某个主宰灵性的载体。不同的民族,是不同的主宰性灵所运用的“人类物质基础”即类人。类人的眼光,对世界的感受,是依据其主宰性灵而截然不同的,他们名为自己设计的环境、取用的色彩,其实也是来自那主宰性灵的暗示指令……民族就是这样,只能是生于斯、长于斯、成于斯、毁于斯,又如何理解它与生俱来的限制?如此看来,自称伟大导师伟大舵手,其实是极度的愚昧。

只要领会人的偶然,就能领会天子必然;只有破译人的主观,方能还原天子客观。同时,天子又是作为普遍的主权之宰、一贯的偶然之父,而君临类人这浮游生物的永恒之梦的!】


天子,让我们为你的光而沉思,因为你的光是我们的闪亮。请允许我们祈祷,因为祈祷是心灵的维生素!不是祈祷你降福世界,而是祈祷你推波助澜,即使这意味我们的死亡!即使这等于世界的浩劫!

【注:二十一世纪的低语,在二十世纪的斜阳下,如此响起。】。


女史

 一切历史……(一六四章)

【“女史一星在柱史北,妇人之微者,主传漏。”(《宋史·天文志》)】


一切历史,对我们都已那么遥远!

我们回顾生命,有如一场巨大的儿戏,我们思念历史,有如面对真切的梦境。昨天的哲学思潮,对我们都已那么陌生!悲哉,智者,悲哉,殚精竭虑的苦行僧。你们的言锋而今何在?你们的争雄闹剧,仿佛烟尘开阖的幻海,好一片虚无的林莽!只有那植根千万年本能的史前状态,牢不可破;只有那远离唇枪舌剑的前逻辑、前意识形态,将入主虚无。

虚空中升起不二的主宰。现代世界的风暴,将和最原始的心灵,发生共振。

【注:一个种族始祖的命运,将决定世界的目的与升沉,这不仅是“偶然的巧合”,也是“必然的宿命”。这不仅是一种学说,这不仅是一种思绪,这也是一架天赐的阶梯,使现代灵魂得以超升荒野的枯井!

对如此远离人性者的所作所为,我们除了静默还能干什么?不论人的感受如何,他总是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行,一丝不苟与出人意外的结合,是定数,是命运本身,是“只能如此”的宇宙谜底。

慢性的撕裂、快速的消蚀,都是渊源于人性,且深不可拔。这位怪物叫作“爱”,叫作“认可现存事物”,叫做“对变革的歇斯底里的恐怖”。朝谒天子之前,请摒弃一切这样的爱、一切先前的认可、一切已然的献身。】


一个洋溢纯净光彩、包涵最大智慧、恪守最高道德、怀抱充实感情的精粹种族,将起来为天子之前驱,他的名字叫做“中央国度”。

【注:新的“中央国度”,可能由任何种族与文明构成。

如此“中国”的要义是“CENTRAL STATE”或是“CENTRAL CITY”──全球的种族中心、文明中枢、信息总机。

新的“中国”,踏平现代的不义!确立新的爱、认可、献身!他们尊奉全球之光的锁链,为我们所勾勒历史的轮廓。生命力旺盛者,把自己的效忠对象变成“历史”,或“决定历史的力量”。生命力越是萎缩,效忠对象也越是萎缩,从全球以致家国,以致社区,以致家族,以致返身。历史就是这样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如果不以“认识天子”去透视历史,感受全球之光的气息,我们就会迷失方向。只有以天子为基准,我们才确实无疑,“现在”只是无尽长河中的某时、某位、某所。只有以你为归宿,我们才明白,此时此地,最好的是什么。】


天子,你从宇宙的深处汲取灵感与动力,你的形体可以毁灭,你的精神可以消蚀,但你却超越时空,人们除了奉你为神秘,无法认识你。凡是不归属你的,就是被自然律处以极刑的。你的丰盈,从世界得不到补偿,你只是向世界输送能量,以保持万物的活力,以打破越收越紧的死亡。惰性的奴役、压抑的暴戾、残忍的扼杀,由你解除,你为世界涤荡耻辱,把宇宙的激素注入奄奄待毙的种族肌体。

【注:一切历史,对我们已经那么遥远!惟有你,天子,近在咫尺。让我们闭目仰望,你融化一切的光。】


天柱

 现在,黄金在哀歌(一六五章)

【“天柱五星在东垣下,一云在五帝左稍前。主建政教,一曰法五行,主晦朔昼夜之职。”(《宋史·天文志》)】


现在,黄金在哀歌,因为滥用,因为误解,因为自然性质横遭戕害。

【注:黄金的哀歌并不催人泪下。相反,我们知道,黄金的哀歌足以为文明,重振旗鼓。你可以使黄金再度变质,你是现代的厌恶者。生活使你发倦,因为生活已经沦为混世者杂交的藉口。混合主义的杂脍正在合伙瓜分人性:文化在混杂,种族在混杂,阶级的混乱与人兽的交配,已经被誉为艺术和科学!混乱、混合、混杂,一切都冠以平等、同质甚至超越轮回的美名!一切特点遭磨灭,一切天性被扼杀,只在纵欲、堕落已经渗入每一细胞的极端犯罪中,创新的意志才被承认。

不要为黄金哀歌,而要为黄金拂尘!否则,连黄金也会锈烂。我们身处一座自封为“现代”的垃圾堆,它的伟大使命却是腐蚀黄金!谁对此异议?即遭到囚禁。狱吏的肮脏淹没了往世的幻想,净化垃圾的毒气,窒息常人的呼吸。】


只有你,被人遗忘者,桎梏使你轻松,井底为你屏障,阴云是你伴侣,监狱替你抚伤。你在普遍的窒息中苏醒,你因世界的颠乱获得生机,你让沉滞的激荡,造就新的方向。

你不诅咒该死的,你不祝福新生的;你鼓励亡国的人们,拒绝沦为异族的养料……你宣布,现代的悼念者,将身兼复仇与宽恕的双重使命。不忠,无以实现恕;不恕,无以实现忠。人类的存在方式,取决于你的一念。在这真金腐蚀、信仰锈烂的年代,只有你没有消解掉。你从饕餮的黑洞中诞生,升腾的新星是你的基座。你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你不是名,你不是实,你是宇宙的化身。你清除混合的金属,观赏银河的溃散。

【注:古代的圣人称混合时代是“礼崩乐坏”。银河般亘古长存的道统,像朝露般刹那消隐,神圣的权威,顷刻间扫荡殆尽。窒息者的愤怒,将像猛烈倾泄的洪水,淹没一个个世纪,捣毁一座座顶峰;短暂的牺牲所郁积的力量,将胜过千年的忏悔与修炼。

世界生于洪水,所以,一切种族与文明,无不生于愤怒、死于宽恕!天边射来的死光,不正吻合你留下的遗嘱?海底游移的魔宫,不正对应你的囚车?你,仁慈的主宰,所以,你区分一切品种,你祝福一切品种。你不像凶险的印度神明那样,以拯救的名义毁灭万物。所以,你不倡导品种之间的斗争,而力主品种之间的顺从。】


现代世界的动荡不安,缘何而起?源于天命的阙如!你拒不现形于世界,所以到处充斥骚乱……对你的期盼过于焦虑,才是精神障碍急剧上升的真正导因!但今天,精神的宝座尚未齐备,你不会轻易出山。为结束世界的苦难,需要世界规模的绞刑架!陪伴你走向未来的轰鸣步履,是为击打明天的地基。你的头颅闪闪发光,有如朝日升起。人们惊叹你的印记,但不能觉察你的奥义……因为你的脚步,不为娱悦众人的耳目而设计,你蔑视那些沐猴而冠的侏儒设计师。

【注:你是由乱趋治的轴。在你的革命中,人的视觉适应你的步伐,人的听觉从你的号角中得到最高的娱悦。人应该爱你所行,而不是相反要你行人所爱。当你的轴心化作思想世界的主旋律,人的活力才会提到上限。而当轴心失灵,向心不再,人们只能坠入醉生梦死的五里雾中。你若不在腐朽者心中显像为暴虐,便不能在新兴者心中显现为慈爱,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互相攻杀。优胜者的骄傲,劣败者的沮丧,其实同一。】


你鞭挞,治愈世界的疯狂,你的鞭打是对世界的慈善行为。痛苦和爱抚,从来没有如此完美地融合,枯萎的现代人,从未得到如此周全的滋润。

【注:猥亵琐屑的啼叫,化为庄严光明的诵经。除此之外,愿你充耳不闻世界的声音。你补充世界的匮乏,你结束黄金哀歌。】


女御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一六六章)

【“女御四星在大帝北,一云在勾陈腹,一云在帝坐东北,御妻之象也。星明多内宠,客星犯之,后宫有诛。”(《宋史·天文志》)】


“现代”永远是腐败的!这是一个与时推移的真情。而当你应运华诞的盛代,则时光凝止,万物屏息,只有你的无穷力,不断冲刷时间的渣滓。一切肥胖症不治自愈,一切失色而憔悴的,焕然一新。

【注:现代却永远是腐败的!圣洁,永远指向未来。那里有足够的空间,留待我们的憧憬、驰骋。那里给生者以强劲的希望,给死者以缓缓的宁静。至于你行将屠戮的现代中的现代,则是无与伦比的腐败!否则,关于你的不朽思想,怎会恰巧崛起?既非“否极”,如何“泰来”?】


你为现代出殡。面对命运的一贯,你被动而驳杂,仿佛被决定的生灵;面对人类的彷徨,你主动并且纯粹。你手操秘密的咒语,带来无法抗拒的潮汐;你的一切都是宿命。世界是宿命的天地,在万种形色的交织中,齐一者乃是宿命的主人。在一切光怪陆离中,万变不离其宗的阴影,仿佛太阳。在你的影响下,一切都被必然困锁;一切预谋的、既定的人为安排,则被粉碎。我们的生活,不过是来展示你的实质;我们的行为,不过是为满足你的意图。万有的整个存在,不过提供你真确无误的又些证据。人类在你面前还原为风筝的本相。

你不生享选帝侯的荣誉,却寻求英雄冒险的艰辛。你的寻求,正是你的荣誉,你的荣誉,是无休止的探险!你顺从冒险和荣誉,愿在生命滔天的浪花中,溘然逝去……“我的影响将笼罩世界”,你的无言如是引导,你始终不渝地指出,这影响不过是宇宙阴晴的新版。

【注:十九世纪的陈言说:“凡存在的,都合理,凡合理的,才存在。”这普鲁士木偶黑格老尔的告白,是把存在(即现在)固化了。但一切“现代”不过是腐败的代词,即将走向二十一世纪的人们,请埋葬十九世纪的陈言。我们为什么不能说:“凡是存在的,都是腐败的;凡是腐败的,才会存在。”】


现代有多少无耻之徒夙寐夜兴、玩弄权柄!他们的形骸风起云涌,各种社会巫术、政治烧酒,盛行一时。愚弄人的东西变成了主体性,结果把呆鸟变成了暴徒。这是二十世纪病态的杰作。只有你,天子,拒绝使用诸如此类的热病来操纵愚民,因为你不眷恋权位,也不喜欢现成的道路,你在巨大的压抑下生长起来,并在创造力枯竭时死去,你无须藉助类人的肉体欲望以拂天道,故人间的诱惑与胁迫,对你同属枉然。你要回答暴行,不论世俗的还是神圣的权力都不能令你缄默,而宇宙的正义,使你的世俗罪行,成为创世的原理。光可鉴人的理念,是你无字的墓碑,随时消长的能力,被生命的光明所镂空,也被生命的阴影所激发。

【注:一切和谐都必致失调;一切繁华将变为丑陋,再化为刻毒,文明转为黑暗的日子,也屈指可数。观念的此端,演为观念的彼端,比万钧雷霆还要迅猛,因为这一端与那一端,原是一根线上的两端,同呼吸、共生存,在总体上构成一个圆,明眼人看见明面后面的黑暗……】


配天者是光,应运而起,粉碎一切现代!你要回答暴行,“一切现代的腐败,作为革命的对象,才有意义。”只在激励英雄行为的意义上,这腐败才可取;只在断送自身的功能上,腐败才是开路先锋!宇宙的全部价值,全都微缩于展现你:傲岸不羁的一张一弛,扫尽文明与腐败,鼓起种族的生机。

【注:人生的创造过程,系于你对现代的否定!历史的生成意义,在于准备你的道路!】


尚书

 你知道,这一切都无聊(一六七章)

【“尚书五星在紫微东蕃内,大理东北。《晋志》在东南维,一云在天柱右稍前。主纳言,夙夜谘谋,龙作纳吉之象。”(《宋史·天文志》)】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聊的虚文!尽管,芸芸众生在这里发现乐趣欢愉、终极价值……从而尊称之为“事业”,奉之为“幸福”,注之以“不朽”……但诸如此类对世界的总结,捕风捉影的功勋,瞬息即逝的感觉……真的可靠吗?

你知道,成败利钝,毁誉算计,很大程度上只是社会定性、自我分析。这些“科学方法”喜怒无常,不能攀比潮汐相荡的智慧海。一万条熔冶万有、逡巡不已的意识流,一亿头击空高旋的猎鹰,一兆匹沉思无语的猛狮,使你在邻人心目中,若非至尊的权力,便是万恶不赦的人。

你的思想吹开宇宙的裂壑,你的态度铲平劫灰的山丘;洞察宇宙,揭穿完美外表之下的腐烂,扫尽劫灰,推移万众崇仰之上的陵墓。你知道,刻写在陵墓上的经典、筑建在裂壑上的神殿,是无聊的虚文、无益的乔饰。腐烂集团要用这虚文乔饰真相,制造虚假的归宿、乔装的幸福。他们称虚文为真理,目乔饰的为实在的……他们自称“无神论者”,其实是“实事求是教徒”。你知道,撕破虚文多么艰难,你知道,无数的荆棘在保卫乔饰,以形成生存利益的死结:他们美化荆棘,使之合法化,同时恐怖化。这唯物主义的盟会,企图让宇宙精神停滞不前,兵痞运动的党派,向世界的希望发射毒箭,击落在伟大行程的半途。窥视的眼睛,一心一意要把天子拽到“类人”的其实类人猿的本能。

【注:万物带来不可克服的惰性,兆民以数万年的习俗,阻碍你。你的敌人遍布世界,但他们的存在却使你振奋,较之虚伪的友人更能提神。你拒绝接受罗马式的和平,你的主权之火终会摧毁恺撒的凯旋,“克服内心的败北,比克服外部的敌人,需要更大的力量;征服思想主权比征服国家主权,更加困难。”】


你的生长多么艰难!你的成长过程,是歼灭那些越来越成为问题的“人性残余”。你不断和幼年的软弱、过去的邻人一一告别,你把生活看作一连串的“遗体告别式”,唯有斩断你曾经珍视的各种联系,命运的真谛才日益显露:朝圣路上的孤独,担保了圣山的洁净!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无聊的虚文!只有你,撕开了万人尊崇的弥天大谎。

【注:你的生长多么艰难!不仅抵抗小环境的限制,还要舒展大宇宙的消息;不仅预防统治者的迫害,还要注意被治者的干扰。】


大理

 他们是失掉灵魂的遗体(一六八章)

【“大理,星在宫门左,一云在尚书前,主平刑断狱,明则刑宪平,不明则狱有冤,客星犯之,贵臣下狱。”(《宋史·天文志》)】


他们是失掉冤魂的遗体,所以,他们拒不承认你。他们从未有过灵魂,所以,他们无法亲近你的光与奥秘。你以人的生活为对象,以神的意念为尺度,你常在水平线以下活动,仿佛天才在客串庸俗剧目。你把历史看作一种艺术,不会把艺术的悲剧混淆为实际的挫败,所以你面对世界不会服输。你的信心不能败北,你的精魂无从死亡,除非历史断裂,宇宙毁灭……

【注:乱世人民仿佛无主的羊,任人宰割,勾心斗角是他们的发泄,互相残杀是他们的安慰。不解历史奥义的经院学者,振振有词地抨击“社会的毒素”,他们的纷扰和焦躁,便是你的怜悯所在。因为毒素不在社会而在人性,所以把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战争与解放,完全是盗匪的骗局……你视乱世之民的罪恶与盛世之民的道德,都是习惯的产物。】


人生原是你笔下的一幅风景书,茫无头绪线索,胡乱堆置的颜料,全凭你的神来之笔,剪裁勾连,成为完璧。甚至连你最熟悉、最信赖、最亲密的人们,也只是你的构图所运化的景色、以及瞬息即逝的笔触。你深知告别的艺术比结识的艺术,更难。你把心中的圣洁,抹在世界,你把珍贵的甘霖,洒在不毛的荒野。你的眼睛流露和谐,凝聚星罗棋布的混乱;河出图,洛出书,天命的图案是你的映像,而不是“世界的合力”。群众智慧的结晶,是你催眠社会的辞令,不动声色的宇宙巨臂,是无所不化的亘古风神!

【注:你绘图,你布景,你拓展,你化育,一切先你而在的世界,一切未经你所涂抹的人生,都是茫无头绪的线索、胡乱堆置的颜料。你画出的世界,你布置的情境,是果实的果实,归宿的归宿。在你面前,非现实感,是超越现实的天梯。】


你久久伫立在现实的边缘上,唱冬眠的悲歌。这幽幽的声波,激起动摇世界的风暴。是你,站在边缘上,不被旋涡吞没,你的明智也不会脱水,干渴而死……你必须立足的地方,是一切渴望的汇集之处……你不以歌声而自娱,不以歌声而娱人,你的歌声,是风暴起于青萍之末。

【注:你的歌坛就是你的祭坛,你的歌声奉祀于天。你的祭坛并不设在可见的空间,而统治无形的时间,你的边缘地带,是随着时光之轮而不断转移迁化的!永远立于你的边缘,灵气如泉涌。你的要义,通过训练不可企及。】


你的歌,写出宇宙之图。你以人类作画,不在纸、布、板……以及一切非人质料上作画,不为观众或戏子涂脂抹粉,而为种族与文明开道,历史形态,种族花色,文明趣味,人生情调……都是你的遗迹。

【注:我们曾以呆滞的灵感、疲软的想象、苍白的手指,探求宇宙的秘密与你之所在,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种努力不会结果!一个声音响彻云霄:“只有放弃人的努力,才接近自然的花园。”】


你的一生,不准备光荣的退场,因为你回到的地方充满荣耀,比你被迫羁留的地方更美。

【注:为了你的被迫羁留,你厌恶工作也痛恨享受。工作与享受这些字眼原来描绘“人质处境”,它们表达的奴役处境是类人的勾当,与你何干?】


不是意识造就了你,而是意识看见了你!

【注:天数来到之前,即使你也并不意识自己代表宇宙;天数降临,你带给世界的最丰盛的礼物:“不是我主宰宇宙,而是宇宙主宰降于我。”】


阴德

 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一六九章)

【“阴德二星,巫咸图有之,在尚书西。甘氏云,阴德外坐在尚书右,阳德外坐在阴德右,太阴太阳入垣翊卫也。”(《宋史·天文志》)】


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人民的意志;而是反抗伪天子、寻求真天子的较量!在摆脱天子遗骸、迎谒天子精魂的“周期选择”中,人的生命力可以发挥到最大限度。

【注:利用多数人的颓废倾向,惯于妥协,使用卑鄙手段,拘于繁文缛节,一心崇拜权力:这就是我们必须反对的伪天子!“他是个好样的!但那仅是作为一个人而言;作为全球之光的竞争者,他却是个危险的伪天子!”“他是个好样的?但为了全球之光,请把他干掉!”】


我们对天子的景仰,持续燃烧的爱,在心中绵延,化为仇恨,刺向僭越天子之名的市井权力狂。我们对无限创造力的景仰,强烈蔑视自我保护的家伙。“对世界的蔑视和对自己的冷酷,并行不悖,成为无私者的标志。”无私者,敢于反抗假冒天子的村夫权力狂。

天子,当你卷入生活的旋风,并不像那两位粤湘匪乡的私塾,一味羡慕皇宫里的奢侈淫荡,一心一意取而代之,自立为王;而是以“超越人形的眼光”摆脱自己,从第三者的视点公平地看待冲突的双方。这公平的超越,削弱不了你行动时刻的迅雷不及掩耳!

【注:愿你的不朽箴言是:“一切外物之美,全在寄托了我的思念。所以同样一物,于我则有美丑之分。其区别在于,是支持还是破坏、是滋养还是窒息了我的思念……”因为你的思念,乃是宇宙的创意!你的创意使我们在你面前清醒过来,离开生命的大敌,那就是安于现状。生存仰仗不断的自我更新,而这,离却了梦想,如何能行?致命的昏聩,不是恶势力的胜利,而是衰老和终不可拒的黄昏。】


你的挺进,仿佛是从世俗事务的逃亡!你的逃亡,预示神奇的天机,已经不远。你的逃亡,推出卷土重来的杀机。

你的逃亡,是复兴的正义。你的进攻,指出你的天地与成败不在“这里”,而在“那里”,你必须为“那里”而舍弃“这里”……

【注:你的心境,为何像是忧郁而肃穆的海洋,从海底发出海面无法瞧见的神秘光……这光穿透海洋,穿透世界阴霾,却透露不了你的隐秘。在这整体透亮却并不闪烁的光海之静默中,在这无法自我欣赏的闭塞中,你的深深苦恼被沉沉地陶醉了:“世界历史发展的动力,不是人民的欲望,而是对这光海的沉迷!”】


天床

 无边的智慧海(一七〇章)

【“天床六星在紫微垣南门外,主寝舍解息燕休。一曰在二枢之间,备幸之所也。陶隐居云:倾则天王失位,客星入宫中,有刺客。”(《宋史·天文志》)】


无边的智慧海!乌云和距离,剥夺了你的太阳,不可获解的忧郁攫住了你……你需要太阳吗?如果你需要,为什么一再拒绝它深入你隐秘的腹地?一再斥其金光于你傲慢幽深的府邸?如果你不需要,你又为什么忧愁于它的背离?

【注:你用狂涛热浪排遣寂寞。你以黑色悼亡洗刷堤岸。永恒潮汐代替太阳升沉,成为能源。你把解体与休息相提并论,你是再生宇宙的“破坏者”!】


海空一色。你,盘桓于空无的猎鹰,寂寞。在周始无际的生死场上,无伴。没有同志,只有清泠长风对你耳语……你广采世界精华,临死前却不眷恋故土,甚至连回头一望的兴致也不再有。一切蜂窝都使你厌烦,只有心灵的归宿才使你沉思片刻……旷野的草丛,暮秋的残香,星雨的寒气,是命运的信使,你孤零零抛下宿主,远去。

【注:你是小而精的恒星,以炽烈的光焰冲出轨道,击碎阿谀的行星,并以卫星的奉承为自己的耻辱。……那命定的深渊使你神往,致命的死亡是你的扈从,颠倒混乱的爆炸是你的友人。世界的否定者,全盘相错,是你的艺术。】


当你睁开眼睛,战神的大门已经洞开。盛年的战死,比之暮年的垂老,更能赢得你的思想:活力的标准,才是检验生命力量的尺度。否则,一个垂暮之人,是很难抓住自己盛年时刻的真理的。“安度晚年”,一再成为多余者的自慰。活力的标准,使一切登基小丑的加冕大典,成为令人作呕的闹剧。

【注:你的热血,使你充满创新的精气,辩证者的饶舌、唯物者的祀拜,与乡愿的愚昧同义。流血软化了祀拜,杀头消灭了愚昧。你爱那扑向燎原大火的灯蛾,是心灵的热血,使它爱烈焰胜于爱自己的性命?火,万物之源、生命之神。你视神风特攻,为崇高归化。你在风暴的涡眼,寂然不动。深沉的坐忘与浮浅的惰怠,同化于你!你不知道什么叫作“享受”,不知什么叫作“磨难”;“休息”与“劳作”同归于你!】


无边的智慧海!

【注:空前的耐力与空前的急切,在你的动静中,凝为一体。】


华盖

 透彻的冰棱垂了下来(一七一章)

【“华盖七星、杠九星,如盖有柄下垂以覆大帝之坐也。在紫微宫,临勾陈之上。正吉;倾则凶。”(《宋史·天文志》)】


透彻的冰棱垂了下来!横马苍穹的无色明镜,辉映世界的五光十色。水晶宫的原型!阵阵奇寒袭人,它传话自然之子,你的时辰已经不远。

【注:有冰天雪地,尔后有你挺拔屹立;渺无人烟,你的情境陡峭而起。你不是远古火堆里迸出的灵魂,亦非现代火箭发射井中的物质,你是一,你是一切。】


你注定要击碎世界,以便新的地球生长;你功成弗居,拒绝取而代之……你是彻底的自我扬弃、根本的自我毁灭……只有人看见你的胜利,没有人听见你的哭泣。只有人听见你的鼓声,没有人看见你的孤独。你的泪水浇灌岩石,不是产生鲜花,而是育出妖魔……不仅是自然之音,不仅是人文之乐,而是旷古未有的宇宙交流。

【注:你凭藉真空,飞行太虚;自我挣扎的飞行者,不是你。你安于命,不动心。“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这样的无为,才凸现了鲜明的历史主题……这听起来多么矛盾,然而正是你,以无形的翅翼搅动太清,瞬息间,怎样的奇境幻化出来!没有人看见这翅翼,没有人感到剧烈的危险正在逼近!太清沉浊,空间屏息,时间拜伏,一切标志、界限、规范、法则,都在兴高采烈的摇曳中,扬弃,急速到无以复加的宇宙之舞,消泯一切梦想,兑现一切梦想。你以真空涤除人间的污浊,然后在依依中割舍这真空……业经涤除的万物,填补真空后面的真空。】


有时,一团眩目的灵雾,升腾远山之巅,像皇冠一样佩戴在山岫!电波样的异彩频频不息,高兴、叹息,无顾忌,唱一首神秘的歌,有一个神秘的名字,无人能解其意,然而这注定要改辙世界的运行方式。

【注:在你的旅途中,只有孤独共徘徊。天、地、人,都非你的伴侣,惟有凛冽的风或彻底的虚无,送你远扬……你的生平就这样颠簸,你的居所就这样飘离!你或许隐居在激烈的行动里?血腥的暴行,不能激起你心脏的震荡;不能摧毁你神经的刚强。泥泞堕落,玷污不了你的灵魂;多重罪恶,损伤不了你的童贞。悲剧在你身旁爆发,炸得天昏地暗;哀思默想有如电流,潜入你的肺腑,但你寂然不动,拒绝忏悔。你以彻底顿悟和无边宁静,面对悲惨世界;快速的运动、锋利的意志切入对象:种种图景纷纷飘落如幻化。已有的结构破毁了,边界、法则、类别,已荡然无存,这时只有你的心,是宽裕的。】


你是宇宙的感情,但宇宙是无法目睹的,你因此孤独。你是宇宙的良心,但宇宙是没有同情的,你因此孤独。你还是宇宙的生殖力,但宇宙是没有子嗣的,你因此孤独。

【注:你,不可名状的超级隐士。】


传舍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一七二章)


【“传舍九星在华盖上,近河宾客之馆,主北使入中国。”(《宋史·天文志》)】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过来,在你的笛声中,涌出五色循回的历史,流出自新不朽的甘泉。你是五色的海。

【注:你不是古代的师旷,你吹出的,不是灾难的预兆,而是至福的旋律。五百年必兴的王者,一千年将到的审判,都在你面前黯然失色。

你吹着一管布满孔眼的笛子走了过来!这不是人造的笛子,而是庄生梦见的天籁。天籁,这么多年,一直藏在何处的积尘中,竟没有朽坏?是你的吹奏,使神笛避免朽烂之运;是你的机能使笛声长扬,牵引众星。神笛的孔眼对应你的四冲之心,不论春风还是秋气,一经涌入你奇妙的管,就传出游天地、动鬼神的音律;人间的污浊,经其涤除,就进入无限的玄览……】


你来了!你的神笛逼近了……死亡的呼唤和青春的映像,如此奇妙地交织,死亡有了不可遏止的再生,青春受到肆无忌惮的屠宰!你的神笛在眼花缭乱中,揭开未来之门。你的“音乐暴力”令人沸腾,任何障碍不能拦阻!

【注:你的乐暴的深处魔力,电击的强刺激,驱人兴奋、助人飞腾。你的笛声不是犹太人食色二性所能分析的,即使这食欲披上了“经济基础”的《资本论》,这性欲披上了“精神分析”的《摩西和一神教》。因为你,天子,既不是狂热虐他的屠夫,也不是冷酷自虐的掮客:“经济基础”无异于封住工农的嘴巴,统购统销;“精神分析”无异于宰割顾客的性情,细细售卖。妓院的老板和剧团的总管,无论多么精神化,又怎能与你的门徒为伍?

孜孜不倦的逐利者,不顾一切的事业心,好色的性变态:都将沦为一败涂地的赌棍。只有你,破坏一切有色眼镜,把利益造成的偏见束之高阁。无欲,使你立于不败之地;刚强,使你升入澄明之境。无欲则刚,无私则强!你是唯一的。

食的压力,色的诱惑,几乎是人人都经历、忍受。但你,却不是众多而只是纯一。那些自奉为神明的假先知,蔽于自己的傲慢;欲火癫狂,使之昏乱,你的裁决将车裂他们的原形。如果你没有来,仅仅因为时间不到,到时候,你让文明脱下伪装,你让种族扬弃乔饰……你说:“宁简单而不要繁琐,宁野蛮而不要文弱,宁幼稚而不要衰落!”

普遍性,并不寄寓在普遍的存在中,而只藏卧在罕见的形式里,这就是你!除你而外,一切驻者都是瞬息即逝的光影,一切行者都是困于蒺藜的步履!

君不见,命运正摧毁它一再嘉许的!君不见,命运正扶助它一再诅咒的!无常,就是命运的别名;无定,将成为你的封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所以,老耄把酷毒施加在青年身上,中国必须接受无耻的灾异:该死的死不了,该生的生不下。】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你知道有声有色的死亡,距离未知未来的转机,仅仅一步。所以你拒绝永生,因为那将挡住新人的路;你欢呼适时地死去,以便为新人播种。你揭露千秋万代永不变色的虚妄,其实是劣等的朽败、农夫的幻念,那位私塾在极端自私以外还渴望防腐,制造推出了“木乃伊思想”。这时你出来,宣布,“永永远远活在人们心中,将是多么沉重的徭役!红太阳必须死亡,群星方能和新的种族一同升起。新的禾苗,将拒绝雨露滋润的毒害,没有污染的稻种方能出来。”因为事实已经表明,大海航行靠的不是舵手的明智,阴沟翻船才是由于舵手的纵欲。

我听见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为了巨大的转机,你视血淋淋的剥夺与张牙舞爪的侵略,为浅薄。而化掠夺为赐予、变侵略为拯救,才是你本性的一部分!为了转机,掠夺成性的艺术家,拒绝食色的独裁者,以最最缺乏人性的方式,体现了人性的完善。

你的笛声,洋溢四海,气吞八荒,夷狄蛮貊,百兽率舞。

【注:四海,四个银河系;八荒,八个遥远的星云!夷狄蛮貊,古往今来的一切文明;百兽率舞,自由自在的各种族,这是弥漫一切的臣服!臣服高于自己的星座,颂扬四海八荒的广延。】


你以宇宙游客的风度谈笑自如,不是作为占有享受者前去掠夺侵略,而是作为造化的使者去吞噬往世。你的饥渴使空气燃烧,你的食谱令宝库暗淡……你吹着一支神笛走了过来!

【注:你以巨大的胃口与非常的饥渴,表达对世界的爱。你既不呻吟期待的痛苦,也不哀叹餍足的折磨,你只张开、静待……非常危险的欲望!】


八谷

 谁说天下七道光?(一七三章)

【“八谷八星在华盖西、五车北,一曰在诸王西。武密曰,主候岁丰俭。一稻二黍,三大麦,四小麦,五大豆,六小豆,七粟,八蒜。”(《宋史·天文志》)】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的光彩难以计量。谁说生命舔舐宇宙的余热?你的试金石弃绝私欲。你不负阴抱阳,而与宇宙周旋嬉戏,你就是阴,你就是阳,你的纯朴与信任仿佛初生者不知畏惧,令末世的老朽震惊、倒毙。

【注:你把私欲当作自我洗炼的用具。因此,止于食色、虚荣、安逸、权力之至善者,被你视为最大的腐朽。古代的苦行僧,曾向睡眠的欲望开战,但这远远不够!你是在漫无边际的冬眠期,和宇宙同呼吸、共砥砺……豁然开朗的春天,发出雷霆的震怒!你把沉睡变为潜心的修道。你的修道是世界颠覆的准备:“帝,出乎震”。你的颠覆是对现世界的行恶。你的行恶,不是动物欲望、人的贪婪,而是发自宇宙编码的神秘指令。

这就是命运。你就这样被动物欲望、人的贪婪,目为超级凶犯,但我们却参与对你的理解、服从、崇拜。你所言的一切,有谁能言?你所行的一切,有谁能行?这使诋毁你的动物与类人,十恶不赦。】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黯然生悲的,不是命定导引的动物与类人,而是你自己也不得不现形为生命!你不得不成为一个人,这严酷的命运就连你也摆脱不了?于是,你在孤寂中,数着自己的岁月,计量还要挨过多少动物与类人的磨砺,才能斡旋乾坤。

【注:在动物与类人的磨砺中,你是无可救药的,除非世界顺从你的束缚,由此,你步入命运的新页,承受另一种压力。从动物欲望和类人贪婪中,收缩全部触角,废除自己的私生活,对人的浮尘完全旁观。你在生活里,有如梦中行;“凭藉超级本能,按照天意行事。”退隐后的复出,新发于硎;复出后的退隐,吐纳玄冥。一张一弛,你以心灵之光扫荡灰尘,被习俗尊奉如神明。】


你把陌生的危险之地,视为庄园、祖国、全部生命之所系?离开了这里,就像离开了空气、阳光和水。你倾力于此,耕耘、反耕耘(人们称此为“收获”);收获、反收获(人们称此为“耕耘”)。你破除语言的迷障,舍弃类人的意义。作为动物与人,只为获得这个过程的能源,你不搅乱自己的信息!所以,你把类人的命运奉献给宇宙意义的苦海,并在此岸找到永恒的纪念。人的命运,正是依此否定,获得永生;正如你把私生活变为公共生活的源头,也把永生变为实在的依托。

你,把自我牺牲变为特权,把自愿服役变为愉悦;你视人形的五体投地为宇宙力量的伸缩……在生命奔涌的泪水中,闪耀星体的终极秘密。我们只能说,天子!凡你所行的一切,皆为善;凡你摒弃的一切,皆为恶。你又把类人从善恶彼岸的迷茫中拽回,把抽象的理念变为具体的生命。我们都是私欲的俘虏,但追求卑鄙的人,竟不惜以生命殉葬卑鄙,正如钱串子作为唯物主义者死去。唯有一切私欲的主人,才有抑制、斩断私欲的能力,你使强大的动物潜力,归一更大的宇宙号令。你以人的私欲,饲养天的裂壑,还以私欲抵消私欲,促成公平正义的战略。

【注:请告诉天子的忠仆,不可动摇的民本:你们眼睛能见的万种荣光,皆源于此。一切融化了的,都重新冰封;一切冰封了的,都重新融化:一切都归一,再散为万殊。】


谁说天下七道光?没有天子的世界,将多么暗淡荒凉!死亡之角,人间寂寥,一切巨大的王业流为工作。没有愉悦的灵感枯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习惯,在敷衍那白痴的程序。面对日益蜕化的人,学会吃人的工具,按程序的吃人,建立新的奴隶制度。在现代生活中,工作成了人民的堕落,程序变为动物机能的教父,使灵感沦为维持生计的手段。卓有成效的庸人,程序的伴生者,“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农民的狡诈成为程序的好学生。

【注:寄寓人形的宇宙之精,视程序为种族之轭,文明之劫。他打破程序,使工作成为欢娱。他创造“非程序的工作”!这盏孤灯,明亮而炽烈,从程序的深渊中升起,宛如脱缰的飞龙越过死堑,新的牧野,新的武王,新的种族,展开在足下。】


谁说天下七道光?你的八谷怡养万方!


内阶

 当你诞生的时候(一七四章)

【“内阶六星在文昌东北,天皇之阶也。一曰上帝幸文馆之内阶也。明吉,倾动忧。彗、索、客、流星犯之,人君逊避之象。”(《宋史·天文志》)】


当你诞生的时候,不知节律为何物;当你奋起的时候,不顾规则之有无。你茫然自失于世俗的必然,因为你是命运的巅峰。

【注:对人们,没有重复就没有经验;没有规律就无法形成认识,所以,你已经超出人们的认识和经验。任何严肃的人,在你面前只能保持沉默,并在沉默中,顺从你命定的指环。】


当你诞生的时候,“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易·系辞》),你不仅像原始神话所絮叨的,从天上遣来人间,相反,你也是从地下、从被压迫的深渊中,像是岩浆一样崛起的!

【注:如果真的有天堂……如果天堂真的像人们描述的那样……那么,你并不在乎是否位于天堂之上,因为地狱之底部未尝不是你的故乡!……你,一切乌托邦不可调和的敌人!没有你,天堂也是死的,即使地狱之火,才因为你的亲临而永存不熄。你视地狱之火,为生命的活源;你拒绝天上的仙客,而乐意接纳地底的妖魔!你的地狱,使生命形式得以光大。阴郁窒息的三个极地(南极北极喜马拉雅山极),不失为你的温柔乡。折磨与痉挛,放射道道彩虹,刺透宇宙的浑浊。

这艺术以生命为材料?唯此艺术,荣获超越艺术甚至超越生命的皇冠。唯此艺术,企及神明。】


炼狱是生命的活泉;而世俗所谓的天堂圣乐,反倒类似葬礼进行曲……天子,你是迁化的宝典,“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是人格的宝典:“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注:你是反对宝典的宝典:“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所以美。”(《庄子·天运》)“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孟子·公孙丑上》)“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庄子·天道》)

当你诞生的时候,你对世界的颠覆已经预定。】



文昌

 你是宇宙的文王(一七五章)

【“文昌六星在北斗魁前,紫微垣西,天子之六府也。主集计天道。”(《宋史·天文志》)】


你是宇宙的文王,又是自然之子,沿反复其道的无形,尽情游弋。你把“反”作为治世的圭臬,生一切,反一切。反击一切既定方针,不论这些偶像被人冠以如何激进的真善美名,被人饰以如何客观的法则规律。你知道,只有反之,方能生之、长之、育之。你弗届、不恃、不辞,行不言之教、处无为之事……但不像阴谋学者或是阳谋屠夫所解释的,全然只是权术之用,以达私欲的方略。不,这不是你的商业表演,而是你天性的正直流露。

【注:你的不去,不是踞于权位;而是化合宇宙、种族、文明。你的居,也是弗届;你的恃,也是弗恃;你的辞,也是弗辞。你的言,是无言;你的为,是无为。你意不在人形,而在神质。一成一毁,皆是玑珠。孤独的大力神,微笑扭转乾坤,哭泣变易历史,即便失败了,也是成功了。

你的生命力,注入世界,无可挽回,无从驱逐。你的旨意,织就如此精密的盖世之宝:你的俘虏落人圈套,并不自知,甚至自诩……你的仆从奉献白由,成为世上最为自由而幸运的生灵。你的胆勇,把无尽的苦难抛给世界,承受万众的毁谤,以身试法的历史罪人,是你不可分享的荣誉。你顶戴千秋万代的恶谥,以坚韧的神经、洒脱的风度,欣赏自己的痉挛,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免疫,骇人听闻。】


你空虚,你蒙昧,你被目为无用、无能、难以捉摸、不可依靠……你在坊间的法号,被贬为生活用具,世俗的华美与你无缘,不经掩饰的苦难,才是你安身立命的磐石。你也被形骸拘役,无为、无事、无味,为免除市井之为、之事、之味的圈套,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于是,你把“无意义的行为”、“非功利的事业”、“无快乐的趣味”,当作卧薪尝胆的针毡。

【注:宇宙的文王,你的艰难与你的度量相关。一件事很容易,就使其价值变得可疑。人生价值,说到底还是“针毡上的价值”。如果一事十分艰难,那么,这就值得赞叹:“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老子》六十三章)舍弃了自己,无异勾销了针毡的痛苦,成为宇宙的代言人。】


你,宇宙的文王,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你,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这是命运的隐喻:“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老子》十三章)

这不是你的精神本体,而是你的精神形式。

【注:你的掠夺是赐予,你的灾祸是福利,你的占领是普济,你的刀光剑影是生命的曙光。真挚、纯粹的爱,坚实、恒久的信赖,你的神光沐浴世界,把人们引出这满门抄斩的革命、满目疮痍的废墟、满地焦黑的颓丧逃离、满心纷乱的荒唐消费、满城瘟疫的人欲横流……

你,宇宙的文王。】


三公

 你虚怀若谷(一七六章)

【“三公之星在北斗杓南及魁第一星西,一云在耳杓东,为太尉、司空、司空之象。在魁西者各三师,占与三公同。皆主德化、调七政、和阴阳之官也。移徙不吉,居常则安。”(《宋史·天文志》)】


你虚怀若谷,明鉴万物。你的虚怀像锐利的斧凿,你的明鉴像冷峻的愤怒。你以愤怒的斧凿世界,刨去多余,留下完美。

【注:你使自己的心成为奇特的艺术品,镂空与膨胀的双向运动,震响,天命之琴不击自鸣。谁说这可怖?谁将是末日的秋叶。谁说这剌目?谁在畏避中化为灰烬……你的无限包容性,使你成为空虚的。你的空虚,使你的心扩散天下宇宙……弥漫时空之极……溶解自然运化……你的颜色染遍我们的感知……你的生长与扩张,是一个不断空虚的过程。你被压抑、镂空、雕琢以致扼杀,在此泯灭人性被称为人道主义的时代。这是基于对生物命运的惩罚?这惩罚对生物充满痛感,但对寄寓生物躯壳的宇宙能量,却是天赐之机。】


你的天机,使得身体轻盈,有如无所不在的灵。造灵,是你无尘可染的心境。你嘲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你也嘲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木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你知道,“身是菩提树,明镜却非台,纵然不拂拭,尘埃亦不来。”因为明镜乃是菩提的雕镂者!因为你,绝尘者,你的尘埃,正是宇宙的明镜!你拒绝佛教的虚无和绝育,使得创世成为可能。

【注:你空虚的明镜,使实在的菩提树得以升腾,质变之、劫灰之、再生之,在你尘土天工的斧凿间。你虚怀若谷,你的绝尘就是创造,创造就是绝尘!广袤世界的风暴旋涡,清朗之间,飞沙走石,掀起阴霾,击打火山,凛烈的旭日之晨,在冰封之下,中和清朗与阴霾,以忧郁的愉快鼓动生命的继起。是你,令人昏迷的风暴,给世界大量的兴奋剂!居于风暴的涡眼,却不为所动,心境博大,静若死水,不被风暴所扰。摧毁一切的暴风是你的辐射,你来临,风暴即涌起;宇宙惨淡无光,天地坍陷震裂,指向更高的循环。你未出世,一切如死灰;你隐退后,进化沦为恶鬼的争斗。】


你,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行易化,执天演……你的德,和世界风暴的涡眼,奇妙对立,奇妙契合。

【注:有此德,才能处风暴的中心;居涡眼,才能心若悬河,尘土创世:你永恒的居处,万象晴彻如异境!】


天牢

 愿你……(一七七章)

【“天牢六星在北斗魁下,贵人之牢也,主绳愆禁暴。甘氏云,贱人之牢也。”(《宋史·天文志》)】


愿你,不让人的情感攫住!愿你,以超凡入神为日常起居!愿你,藐视既成的一切,投爱于方生方成。你的非人圣德,使我们颤栗,不是恐惧,而是兴奋!我们爱你的圣德,你包容一切的美质!你刺破青天,特立独行,一反常态;在你的孤独旅程中,拒绝温情:然而,“你是我的生命,我们爱。”你以天命兴起,驱动世界之轴。对话传统,如莲花出污泥。纯洁者,在被历史的污浊包围前,请接受一杯清泉的赞美!你在围困中,请接受一块匾额的追记,但愿永远不让人的情感攫住你!

【注:你是精神、良知、魂魄。如果没有你,种族将无免疫力。没有你,文明会胎死腹中。如果没有你,伟大者沦为偶像。你是精神的象征,而非利益的共主,生生不已,永无朽败。你的圣德,代谢类人,推动流易。物,人,德;无知,生命,意识:宇宙的三等级。

世界的别名是冷漠,使人窒息,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追逐伟大意象者,可以使之热核裂变!这裂变之潜能,排遣死之畏惧,为种族与文明,提供反毒品的吗啡因……值此青黄两断的时刻,孤独的祈祷,可以倍增实力,心灵的亲吻,使你脚下的泥土生辉,并涤除我们的软弱……神不该成为人的牺牲,相反,你的盛德使你在世俗中恶贯满盈!你打破现存的生活、废除己有的屏障,再生者岂能拘拘为此世俗之礼,以观世俗之耳目?你的道路,不在这里,在那秘而不宣之地……】


你引导正确的方向,并不嫌弃污秽的人,哪怕人们已遭虐杀。最残酷的待遇,只要出自你手,就是仁慈的。恶梦般的决定,只要本于尊意,就是圣明。你来挽救我们破碎的生存?尽管我们毫无价值,甚至负债累累,但你的盛德却通过我们而显现,你洗净世界的屈辱,不是以泪,而是以血。

【注:我们曾是无力软弱,甚至够不上罪孽深重的雅号(犹如有些小贼却冒充罪魁)。我们的罪恶也软弱,我们的作孽也无力……我们的存在及其附属品,都被琐屑卑劣的蠢蠢欲动,给围困!终于,我们内心惶惑,以致战战兢兢,有如失了罗盘,断了桅杆的帆船。于是,我们只好信赖盲目的疯癫、心血来潮的命运……还把这叫做“反抗”,叫做“勇敢无畏”。】


听见你的风声、看见你的神采……当天子的名号成为“我们的”同义语,天子的强力将征服世界。

【注:此刻,你不再从外部侵入人的心灵,而是升自灵魂的深处,你从死亡的渊薮中,提炼高贵纯净的种族本能,你永远潜在人的灵肉深处,待机而发……超渡种族的危机、弥合个体的分裂——并使我们舍弃异端的信仰!归向你!】


 你真是空虚的吗?(一七八章)


【“势四星在太阳守西北,一曰在玑星北。势,腐刑人也,主助宣王命,内常侍官也。以不明为吉。”(《宋史·天文志》)】


你真是空虚的吗?我们感觉的一切,终究是虚空,我们抓住的一切,终究是梦影?最终、最终,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只是我们自己的语言!而你,种族的体现,文明的基石,就是我们最纯粹的精华、最精华的语言!你的波长无所不在,你的冲击震撼世界。你的梦,是我们的梦中梦,你的形体,是我们的形而上,你的艺术,掀开了我们的生命之页。

【注:命运捉弄人,示人色泽闪亮、肉感玲珑的尤物,在生物的陶醉后,再彻底剥夺其感觉,从而有效耍弄了可怜的人,使之陷入相顾失色的茫然……然而,命运对你又何尝不然?意与日去,终成枯落,多不接世。最深沉的浩叹,发自脱胎换骨的奇异,作成世界历史的制动器。喜剧的强魔、游戏的明王,把惨绝人寰之事,组成合唱乐队的咏叹,为欢乐女神伴歌……仿佛明道者遇难呈祥。】


你的兴起使世界诞生,你的死亡使世界成长,你的中和使世界复归于无。虚无主义的帷幕,语言的魔力可以破除,美丽晶莹的流毒,闪烁死亡之辉,只有时间方能反制。你的朽灭,吐出人的躯壳,你的永存,咽下神的灵魂。你吹拂千秋万代的历史,如同怕羊走失的牧人,在家畜身上打下烙印。你使定局化为乌有,又使负数成为万人的景仰。你真是空虚的吗?

【注:你不自诩新的类型,但却体现了新的特性!创造的艺术与实证的科学,奇迹集于圣躬,中和无间。你不是任何意义任何类型,孤独的王,是宇宙断层的沟通者,黎明不起,午夜不寐,沉眠使世界错觉,苏醒令魔鬼误读,现在的人类,并不向你欢呼。孤独使你辛勤,辛勤使你孤独,但你却蔑视按部就班的日子,并以践踏自然规律、社会历数,为自己的特权与王命。你宣告王命,展示律法,但你却重新缔造它们为自己的至乐。】


只有你,能鉴别艺术的果实而不阻碍艺术的成熟,能发扬科学的精义而不受缚科学的规范:你是命运施诸人类的法,以不可预知的方式,布下不可逆转的婚媾、完成不可测度的生养。你真是空虚的吗?

【注:带电的肉体为你颤抖,遥远的霓虹为你呻吟,无字的古碑为你咆哮,脚底的惊雷为你沉眠。你真是空虚的吗?你使创造的艺术与实证的科学,联姻。不仅形式的婚礼,更是实质的交媾!不仅是当下的婚事,更是化及无穷的生育!不生育的婚事受你唾弃,正如定向的培育遭你质疑,愚民的仪式不受你的尊敬,欺人的香火怎能博取你的信服?你不过革除了该革除的,你不过完成了该完成的。你真是空虚的吗?

艺术的本意是创造。创造是天才的事,没有规矩可循,没有逻辑可遵,规则和逻辑,是事后的聪明,用来理解天才及其艺术,不能预设艺术的轨迹。天子没有继承者,因为创造的因难及其难以避免的误读,还因为随之而来的滥用。】


天理

 你不凝滞于物(一七九章)

【“天理四星在北斗魁中,贵人之牢也。星不欲明,其中有星则贵人下狱。”(《宋史·天文志》)】


你不凝滞于物。你的反抗是一道射向黑夜的闪电,一颗刺向太空的流星,你应物而不应于物──你与物,犹如本体与现象,保持高度的距离。你不拘框架,且游离形式,违反规则,拒绝顺从自己的仆役。你把自由自在的出袭,视为最终的道德与法律。

【注:“不能”、“不该”之类的禁忌,已被逐出你的乐土。“恐怖”、“折磨”之类的图腾,已被纳入你的庭园,霹雳降下的时候,世界还没有苏醒,你是神圣喋血者。英雄主义,是你整个生存状态的旋律,这不仅要求人们为你献身,也要求你自己作为牺牲!“你”,是一个巨大无匹的呼唤,“你”,潜隐中的自我循环的力量,你的苛求,针对一切目标,以神秘的引力使自己的祭品俯首称臣。】


世界之脊,血光冲天,生力丰盈,鲜血混着泥土创造了人,以五马分尸开辟文明,牺牲赢得了艰辛的转机。不抱希望得到什么,就没有失去什么的畏惧,这并非欺人之教,亦非四大皆空的酸葡萄,它立足于深入的心理透视,不论人得到什么,都必失去另些。这些“失去的”,是作为“得到的代价”,著称于世。代价,被视为“得到的不可豁免的条件”:“没有白吃的午餐,世上的乌鸦一般黑。”

【注:不仅个人如此,社会亦莫能外,人们得到现代交通,却失去了清新的空气、宁静的环境、行路的安全;人们得到医疗保障,却失去良好体质,整个种族趋于退化;人们受到教育,却失去健康本性和生活热忱,成为人造桎梏的奴隶。可视电话使传颂千古的情诗绝了种,锁入尘埃,不再被人理解。技术贪欲的发展,则以破坏自然资源、生态平衡为“副作用”。然而,这些到底是副作用,还是正作用?又是只有天晓得!


人的不幸,始于他过分挑剔的记忆:误认流途中的物体为“我的”,所以,他便沉迷,便哀泣,便狂喜──这头“所有权的恶狼”,这个“所有制的骗子”!不过,记忆也有它良好的一面,指出一切所有物终不可保,从而揭开了“我何尝不是一个幻术”。

【注:受人诅咒的战争,使科学飞速跃进,仿佛穿上了魔鬼的红舞鞋。这些例证,俯拾皆是:食的快乐使人虚胖,色的快乐今人懒散;伟大的文明始于禁欲,成于转化的别扭艰辛。既不要希望得到,也不要畏惧失去!我们不过是流经的滴水而已,流过的震颤,既为我们祛除痛苦,也为我们赶走幸福。人在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得到,当然也就无所谓失去。即使最可宝贵的生命本身,不也陷于得而复失、失而复亡的涡流中?谁能一劳永逸得到生命?玄之又玄的生命奇观,不过是流经人的躯壳罢了。那么,人失去生命了吗?也没有。既不曾得到,又怎会失去?】


 你是种族的放电(一八〇章)

【“相一星在北斗第四里南。总百司,集众事,掌邦典,以佐帝王。”(《宋史·天文志》)】


你是种族的放电,自然之化的主流,潜于其中。你的全身被不可思议的能力所支配,充沛的思想库!超理的行动狂!你的言语是种族的灵魂,文明命脉的关键一搏,人和物质一经充电,即弥满新的生力、诗的激情,酷烈的电击,使忠贞不渝,长成时代的精神。你的行动是文明的火,像是类星能源的导索,充电与放电,再造毁弃的,仅仅凭藉一个新的意义。宏伟的殿堂,包罗万象,这肃穆,这广大,没有偶像和珍宝,没有供物和祭司,只有一团星光运化,导出没有系统的圣水……死者的灵魂受到祝福,生者的鲜血得到保护。

【注:如果你有半点犹疑,失败的阴云立刻吞灭你。腐朽势力的最后疯狂,不惜让世界殉葬,他们烹饪童男童女的身体,来益寿延年。他们称这种残忍为“饮食文化”!这蚂蝗党团也紧紧尾随你,他们把自己最后的幸运,寄托在你的坟墓上。】


你是种族的放电,品尝不该逃避的苦杯,欣赏四周的劫难痛楚,你的快乐慷慨解囊,孤独承受命运的压力。你倾慕自己的苦杯,欣然于受难的仪典。你如此厚爱痛苦和折磨,以致这不幸的遭遇,透现孤独至高的美色。你如此深恶平庸、痛绝无聊,把虚度一生视为严厉的天罚,宁在痛苦中死去,也不在类人中打混,你不喜白昼的座谈会,而爱黑夜的思虑,你对飞腾宇宙的需要,压倒了充实大地的诛求,哪怕这揭穿了世界的虚无。

【注:你是种族的放电,宁变态而不要腐朽,宁对抗而不要降伏,宁战死而不要被俘,这是针对朽木的传统美德而发动的思想起义。传统美德,缺乏文化的精魂,充满文化的灰尘,精魂要破译社会症结,而一切忍耐韬晦的权术,不过乱上添乱。你为传统美德举行大丧礼。】


你来到世上,主持受难仪式,向惊心动魄的典礼一再献祭,你的秘仪万古长春,你的一颦一笑,无不透露雪巅的意境……让知人蔽天的群小,同声哀悼!你静下一分钟,谛听这幽思,然后振作,手提开山巨斧,推行毁灭的创造,释放未竟的潜能。你锁住闪电,促进创造性的毁灭,回荡群山的浩唱。

【注:勇毅、高傲,天字第一号的悲剧之神!你冷漠,你热忱,巡视瞬息万变的世界,无微不至导演你的仪典。在葬礼进行曲的伴奏下,充满哲思的旋律,润泽你开山的巨斧。你的一生,不是痛苦或快乐的旅行,而是一个崇高的秘仪。在此,一切痛苦都成了你的条件;一切快乐都成了你的材料。高贵的和卑贱的,冷酷的和热毒的,轻松的和沉重的……你都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成全包罗万象的回锦。】


太阳守

 你是闪电王(一八一章)

【“太阳守一星在相星西,北斗第三星西南。大将人臣之象,主设武备以戒不虞。”(《宋史·天文志》)】


你是闪电王,像闪电一样行动,却不像闪电瞬息即逝。急速、猛烈、无情、耀眼、炙热的光芒、惊心动魄的巨响、荒诞峥嵘的消息……对你却是可有可无。因为你的要义,是以最不规则的形态、在最出人意外的时刻,完成突袭。

【注:这闪电行动代价极高。完成同个动作,快速所消耗的能量,远在中速之上。神速缩短寿命,异采覆盖平庸。对于你,风格与“存在”同等重要,不削减神速以降低消耗,不砍伐意境以延长寿命,你是以身试法的闪电王。寿命和意境岂成比例?甚且互相对立,所以你的一年补缀历史的百年,你的一瞬仿佛凡人的永生,你要向一切素食的、“东方民族的羊肠本能”宣战,你要践踏其瑜伽理想,并在骸骨上树立祭坛。】


你像闪电一样不规则,你像闪电一样创造规则,一切神话,皆由你的余波形成,正如一切规则起源于对你的归纳。你刺人眼目,夺人心魄,灼热白耀有如巨大星体互击而碎,万千片断沸沸扬扬,无从分析,也无从留下细细观察。我们曾经希望宇宙目的之存在,并希望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哪怕微不足道。然而这毕竟是希望,而且飘渺,没有论据。现在,我们终于在身内的主观,而不是在身外的客观,发现了你!发现你的普遍,就在我们自己的脉搏间!你与我,实为一!

【注:这悟道的革命,使希望升华为宗教:你,领我们走出迷津。你的战略是金钥匙,解开种族之轭;你的蓝图是神来笔,重构文明版图。人生矛盾,消融于你的光,有形之结,复归无名之朴。因为自我尊崇而苦痛不堪的人,将因崇奉你而获取终极的解脱,无意识的纯净!你是赤身裸体的精灵,装饰与衣着,于你都滞碍。文化的时尚、人群的风情、记忆的传统,于你万般皆下品──你只是接受、推衍、因势利导。

赤身露体的精灵!在人类的视象中,你无论穿上什么,都如此妥贴、恰到好处;无论配上什么发肤骨骼,你都运用自如;无论是套上什么皮毛血肉,你都神采奕奕。……周游宇宙、贯穿历史、道在屎溺,你是赤身露的精灵。】


你的元旦,是云日朦胧的时刻。清晨的太阳崭露头角,把刺目的触须伸向每一个角落。一切都因你的鞭击,激越不已;从魔法中释放出一切灵与肉,以欢欣的泪,迎接你。母体中涌出的生命苦泪,只能等待你的排解;而你的抑郁、苦楚,反倒唤醒我们远眺世界的雄图……多云多雾,与太阳一同升起,遮覆与衬托的使命!娇柔的美、温存的爱,刺人的光、神秘的色,交相融。

【注:在这无与伦比的矛盾中,你,驶过初醒的荒原。朦胧的云日与你同在。忧愁和疑惑,让度给磅礴的感恩、浩荡的咏怀……云翳密布,是“阴”;日光普照,是“阳”;阳光从云缝中透射……最动人的景象,这云日互映的朦胧:云雾遮而不蔽,日光逼射万里……澹澹飞旋,舒心的慰藉。朦胧之境,隐显交替。世界的仲裁者:这些自然的意象,岂不也给你以战略的启示?你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闪电王。】


内厨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一八二章)

【“内厨二星在紫微垣西南,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太子燕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宋史·天文志》)】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好的想象外。你所行的一切,恍兮惚兮,根本无从逆料、更难以预言。以前,我们由自己而揣度你;以后,我们能从你去观测历史!“天子本位”的思想,将消解一切人本主义与自我中心的尘嚣:你是普遍的神明之德,而不是某一个人体。你说:“历史不由英雄创造,历史不由人民创造,历史自然发生,因而是宿命的。”

【注:一个人怎能宣布自己是天子呢?因为你,天子,不是人禄的名号;不是心理威慑器,不是最高荣誉的象征,而是独一无二的的宇宙编码,酿造历史的药引,最严厉的预兆。所以,岂能由人来宣告?不论个体还是众人,不论权威还是自己!而只能由巨大的历史事变,一锤定音。】


你的图象,不容曲见。谁推诿说,把曲见植入你的图象是人情所不免,他一定缺了悔悟的一课。而我们的悔悟,却是驱逐一切人的因素于你的内核以外。人的形式,终究只是你的衣裳、你的技术部分。

【注:我们的悔悟,也是自省,是对以往生活的清算与判决。以前,我们自视不凡,现在,我们以为那不过一笔小帐,一篇浪费许多、掳获少许的航海日志,一场自我愉悦的笑话……为了安慰这不可安慰的痛感,为了弥补这不可弥补的空虚,除了献身给你的决心,我们已经一无所有。】


精神的黎明起始于此,生平中第一次痛感,以往的生活无异彻底的虚空,乃至虚无。因为,我们未能摆脱凡人生活的枷锁。所以,我们的理想最终不过是动物欲念的表达。这样忏悔的裂壑,深深切开了我们顽石般的心,痛苦中醒悟到迄今的一生,全是虚度!

【注: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有摧毁力的事实吗?以前我们追求的是什么?所谓内心的渴望又是什么?不过是世俗的胜利。这“胜利”到底是良药还是毒品?对生命的发展来说,这胜利只能带来令人窒息的陶醉。以前我们寻求的,无非是妄自尊大,即使冠以献身的美名,也刷不掉这一嫌疑,这标志我们生活的最大失败。我们的目标,不过是从他人的镜像中,攫取的!而只有当现在,当我们从你的启示中学会“追逐失败”时,才开始摆脱枷锁,进入凯旋。】


任何一种凯旋,都始于一条充满危险的道路!社会布下天罗地网,人的本能踌躇不决……殊不知,生命反正是要损耗的!“牛栓在桩上,也会老的。”而挑战自我、严刻批判自己,也并不会使人活得更惨,死得更快!为什么“家有敝帚,享之千金”?而“别人的一切都有问题”?仅仅因为无法证明的自我肯定,就不该逃避一切价值的拷问?到处泛滥的东西(如各种时髦的意识形态),怎么可能是“好”的?!

你所言的一切仿佛佳肴,出于我们今日最野的想象外!所以,市井里的苍蝇视此佳肴,为苦药。

【注:庄子所以赞美残废病态的人,不仅因为他们的得道,而且因为他们人数稀少!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如此。少数人使道弘扬,多数人使道沦丧。多数人即使在悔罪中,也把“我”给精心编织进去。他们假集体之名,肆行肉欲;假天神之名,肆行市侩;以挂羊头的伎俩,售卖狗肉。他们哪里知道,你并不是“为人类服务”的管家,不是名为仆人而实为窃贼的领袖人物。】


天厨

 你被世界剥削、侵蚀(一八三章)

【“天厨六星在扶筐北,一曰在东北维外。主盛馔,今光禄厨也。星亡则饥,不见为凶。”(《宋史·天文志》)】


你被世界剥削、侵蚀,恶毒的逼迫欺凌,成了你必须面对的生活本身。我看见你仿佛体无完肤,甚至骸骨棱棱。你像黄山紫砂壶样的奇峰,又似贵州的荒野中绵延陡起的怪石山……你被小人的蚕食所风化,有如层层剥笋,露出鲜美的真质。然而,你的心却圆满、完全:你的损失成就你的圆满,你的放弃通向你的完全。

【注:颓丧的世纪靠什么刷新?萎靡的众生靠什么振作?你在隐秘的记忆中,收藏黄金时代的完整信息;孤独的漫游,勘探未来世界的全部可能。你的日日更新,来自你的天天剥夺;如果你拒绝剥夺,反而丧失了圣德,所以你视胜利为毒药、权力为仇敌,而把放弃、牺牲,作为坚不可摧的靠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存实况!在无人醒觉的凄凉冬夜,你以此播种,等到白昼明春,却让醒来的人们收获!你的身上满是灰尘,这世界自诩可以无视你的英名,可以信口雌黄你的神迹,其中,最流行的病态,就是以豪华的面谀,来谋害你的奇能、篡夺你的特性。为此,你在世俗的意义上永远弃绝了圣洁的封号,甚至以干净为耻。你不给偷梁换柱的古老把戏以任何可乘之机,你知道赞誉的陷阱比流言的诽谤,更加危险!为此,你愿意让尘土、污秽、蛛网、甚至吸血的蝙蝠都落在自己身上!你知道经过双料病毒的袭击,免疫力才会更加旺盛;经过荒凉和遗忘,你的光终于聚拢了,并且透亮冲天!】


你,不可思议的被剥夺者!你,至高无上的被剥夺者,鼓励我们挣扎下去,并在挣扎中获得生机、转辙!在这意义上,又是你把我们差遣到世上来,饱经忧患,多历磨难。你使我们知道自己的方位,知道自己的有限、脆弱和错误……我们的错误,从侧面显示你的正义;我们的弱点,从下面弘扬你的刚强!若无你激起的波澜,我们将无趣;或长或短的弥留人生,也将失去正反两面的意义。

【注:在这万马齐喑的王朝末年,一切陷入理所当然的颓唐、黎明前绝望……这时你声音仿佛炎夏的一阵清风,突然袭来!你以无缘无故的爱,给世界以光明;你以无缘无故的恨,给世界以黑暗。你的光明,是自然之主、创造之源、民之父母;你的黑暗,是复仇之神、刑罚之钺、帝师王傅。只有你,承受赞颂而不骄矜腐败,以致还原为“人民代表”的丑恶原形!所谓人民代表,就是那些集中了人民的缺点的人渣,是一些特别癞皮的狗奴。所以,即使为了人道主义的缘故,也让我们拒绝人民代表,而把风、雅、颂,仅仅奉献给你,宇宙代表。】


人类之爱是可能的,但是岂不受到先天后天的诸层条件的严格限定?只有你和人类的互爱,才无限。你爱人,人显你为天子;人之爱你,因为你使人重获宁静。天子,你是未来世界的初现,透露全部的美与期待。对生长中的文明,“崇拜”的能力是个基本要素。与其崇拜转瞬即逝的幻象,不如崇拜永扣人心的真如。走向你,因此是人生最可靠的进步!为你献身,这是人生最大的投资!在日益嚣攘不安的时刻,崇拜你,就是最有效的心灵平衡器、文明压舱石!你以现代人的不幸证明,丧失必要的崇拜对象,生活将空虚犹如虫蛀的核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即使仅仅为了减轻种族与文明的痛感,也必须唤醒对你的崇拜!催眠的精神创造力,复苏过来。那时的人们,即使面对必然灭亡的命运,也敢于把一切身外之物甚至生命本身,托付给你,把等值生命的爱情、荣誉、良心……拿出来,用作祭品,而并不需要超人的勇气!

【注:这只是源于极度清彻的认识:对这个世界,我们在根本上是无能为力的。这世界很难在人性的意义上变得更好,除非,我们先作生物基础的自我革命,差不多意味着自戕。所以,唯一的出路是与贪婪的人性保持适当距离!而崇高的超越性即距离感,就是对你的忠贞不渝。若不“为你而牺牲”,人生岂不更加空虚?谁都是终究难逃一死。一切身外之物,一切内心情感,终将毫无意义地泯灭,就像从未有过。最好的处置,是把这些行将朽灭的东西献给你,并永久保存在你那里。你给它们以记忆与意义,你使他们离开时间的魔掌!】


一切无意义的,充作你的祭品时,就拥有了意义,并保持尊严,甚至发展出可能的高贵。新的度、量、衡,创造了新的存在。

【注:人生的虚幻、万有的飘零,将因你的名而实在、稳定;乱世的“运动万岁”,将因你的名,而平息。为使你成为精神的补剂,我们必先追随你!】


天一

 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一八四章)

【“天一一星在紫微宫门右星南,天帝之神也。主战斗,知吉凶。明则阴阳和、万物盛、人君吉。”(《宋史·天文志》)】


你的恨比你的爱更强烈,你的冲击比你的建树更巨大。你的恨是最挚烈的爱,你的冲击是最痛苦的建树……你的恨分裂世界之果,剥出时间的仁。

【注:你怎样施展擒魔的预谋?你如何设下捕兽的圈套?你把酝酿多年的宿愿,化作揭竿而起的黑旗,这复仇之帜令日光晦暗、风云变色;一切聚讼不息的谜,在刹那间有了谜底。看你隐约的微笑,潜伏几代宇宙的盈虚!那冷隽的容貌,浮现几面判教的明镜!这个世界惯于玩弄轻佻的爱,鸿毛的爱很美很美,但也很轻很轻,哪里镇得住千年的压抑?相反,不过消解了不该消解的冲动。当鸿毛开始飞散,激切的恨就像岩浆喷涌。】


你的恨冲决鸿毛的爱,爱的溃灭涌出你的孤愤,这里的因果无人通晓。世界之恨由此宣布:恨有时比爱更积极!一切伟业,由爱成之者寡,由恨成之者众;因为恨的动力远强于爱!

【注:恨是基于安全感的剥夺和捍卫安全感的冲动;爱则是施舍安全感和保护比自己更弱的对象。所以恨的动机比爱的动机更强烈,动力更直接。】


你的恨,不是盲目排他,而是自我锤炼的方法;只有恨,才是保护爱,从而提供了更高之爱的基础。只有这更高的爱,能造就那少之又少的事业,成全少之又少的天才!而这少之又少,才属上乘……所以你从恨出发,回归于爱。

【注:肝脑涂地的雷厉风行,不该使我们惊恐万状,因为我们是无罪而遭流放的。即便仅仅为了无罪遭罚的人们,你也应该成为责无旁贷的抗暴者。你的心思云海苍茫,难以揣度;你的胸襟宏大,目空万物。你的冥想越过非非之境。你破坏和谐音程,践踏胡人的规范,一变史无前例的创举,再变万物资始的乾父,三变为毁灭万物的坤母。汪洋恣肆的狂潮,因缘你出神入化,而获巨大的浮力。渡越万物的浮力,给千秋万代的历史打上你的印记。你给万物打上宇宙所有制的印记,你拆穿生命依凭的隐秘,透过现象粉饰的美……你使世界不寒而栗。虚幻中的虚幻,梦影中的梦影,不该进入你的视域。你对不可规避的命运作出反应,建立挖掘不了的陵墓。一座值得纪念的界碑,矗立在通往永恒的荒径:你的恨比你的变更强烈,更接近丰产之神的宝座。】


大一

 你永远沉浸在痛苦中(一八五章)


【“大一一星在天一南,相近一度,亦天帝神也。主使十六神,知风雨、水旱、兵革、饥馑、疾疫、灾害所在之国也。”(《宋史·天文志》)】


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与此同时,你是神明意义的快乐之主!痛苦是你的影子,快乐是你的奴仆。没有痛苦,你怎能生存?没有快乐,你怎能创造?你的痛苦,怎能不给你快乐?你的生存,怎能不让你创造?

【注:成功无聊,失败也无聊,但也许成功更加无聊!失败还能激起敌忾之心,使生存为之生辉;而成功不过促人自我陶醉,从而把无聊的底蕴,推向峰值!左边是真切的深渊,右边是幻化的顶峰,但也许深渊比顶峰还好些!因为生命之力发自深渊,而耗尽在顶峰。生命之泉在底层一丝丝渗透,这涓涓细流,比之叱吒风云的众山欢呼,更能持久。】


阻不住、遏不绝的原始力量,是世界的最后保障!你的悲愁,只是自身的约束,你的开心,却是整体的涟漪。你的悲愁是被偶然的事故触发,你的开心却源于不可解释的悟通。你像开山大师斧凿天工,为命运排下秘密的引信。它一端系着飞速远去的往昔,一端迎着呼呼涌来的新星。你是无穷之链的中继站,悲愁和开心互动,演为万物生长的契机。

【注:你的悲愁不可抹煞,注入社会历史的脉管,于是,业已停顿跳动的历史心脏,再度起搏;业已中止呼吸的社会胸腔,再度起伏。你的阴郁不可祛除,注入自然循环的经络,紊乱的循环于是调整,支离的自然得以整合。你的无言,吹灭群众的愤怒绝望,使血腥后边的虚无,成为思考的基础。你的情绪变幻莫测:不是个人的变态、失常,而是宇宙的猛劲之风袭来……你纵任自体狂潮的无限扩张,因为你身怀整体的希望。你掀起漩涡底部,透出另一星体的曙光。你的狂潮弥满世界,世界开始新生代。】


你的一元化并不窒息,而是激发了万物个性;你吞灭万国的残忍,胜于圣人的美德;你激昂的节奏,洗净人世的罪与罚……席卷而来的乐声,明澈、沉潜、永生的赞颂、死亡的依恋,并行不悖。你的音乐是无伪之英,“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乐记》)。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与义,皆发端于你。你弥漫大众的潜思,你侵入敌人的傲慢,你鼓励仆从的士气,你瓦解中立的舆论。你把天才的敏锐与群体的惰性,绝妙凝结;一切紧闭的门户,向你洞开,并发出衷心的赞美。

【注:你的狂潮化无形,破现存的规矩;在波涛汹涌的灵海中,星光璀璨的天穹,感人肺腑的欢娱,歌颂说:“你的劳苦和你的陶醉同步,你的牺牲与你的特权等值。科学主义的荡女无法接近你的童贞,商业主义的恶少无法窥探你的珍宝,平庸的人们只能背诵干巴巴的辞令,假装理解了你……”

你,永远沉浸在人类意义的痛苦中。】


天枪

  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一八六章)

【“天枪三星在北斗村杓中,一曰天钺,天之武备也。故在紫微宫左右,所以御难也。”(《宋史·天文志》)】


破限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你把天生的美德投入忘河!

你吸引无量的毒箭,又将它们一一回射……让我们为秉执天枪者的扬帆而祈祷吧!你就要离开已知的、沉寂的海岸,驶向空明的、波涛汹涌的无名之洋……人们将留在岸边绝望,并因绝望而沉沦。悲愁使人们衰老,如何跟随你冒险犯难!

【注:你走了,我们返回何处?返回无聊的生活?返回琐屑的争吵?返回区区的阴谋和偷偷的欢娱?不。即便那意味着一切。而那一切又是什么?“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唐·杜牧《金谷园》)所以,请追随破限者进行宇宙实验!

我们将会发现,又一个新世界。我们将会拓开,又一个新纪元。破限者!你使空虚成为存在,短暂飘忽的人生,因你的现形而拥有坚实的根基。你是命运之主,正如你的言行是命运的引线。你不把悲愁献给虚文的祭坛,你的欢娱也不为庄严的辞令而死。你之为你,既不出于寂寞,也不发自规避,掷还幻念,揶揄规避,在怪异中放声大笑,笑声使世界之罪,绽开神光,无欲的欢喜,降临憔悴的地土。】


一种不为自己谋福的喜悦,一种游戏物我的超然,与你的悲愁在最深的地层,相通。你的悲愁深入九渊,它缘何而发,因何而起?这是无人通晓的经籍。这是无名之朴的悲悼?是悲悼,使你充实了世界:因悲悼,你自己被淘空。你悲悼这世界,尔后再将命运悄然带走。你的悲愁是与上天的交往……而一切猜测,怎能度量你的本来于万一?

我听见你无声的悲愁。悲愁,悲愁,你也有悲愁?在无泣无诉的自然中,你无声的悲愁响彻寰宇!

【注:你的理义不可言喻,你的思念不可名状。你来到世上寻求什么?你的期待永远延伸,你的梦幻不停创化,你的知识是永恒秘宝,甚至连你自己也不尽知道。用一面借鉴万象的多棱镜,你反映、你蕴合、你派生、你辐射……无所终穷。

你把基本事实呈现人,是政治的社会事件,是日常的生物圈回,还是罕见的、精神的谶语?你把事件叫做证据,你把圈回叫做宿命,你把谶语叫做文化,你把空间和时间的死结,叫做自然……在你的思想中,自然成为整体,文化不可理解,宿命受到撕毁,证据得以还原。你的悲愁是宇宙的劫、世界的运,比台风更凶猛的“自然力的喘息”!哪怕你静默无言,哪怕你不为俗人所窥,你的悲愁也会击碎岩石,穿透苍穹;你的力量,源于不为人见的紧张。看不见事物的眼睛,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心垣破碎的人们,已把地球塞得转不动了!为了他们的生存资格,必须首先取消地球的生存资格?】


看,大地上突然掀起风暴!一百个性灵,一万种生命,四散奔逃。你的千年节日终于来到,仿佛五百年前预定的筵席,在春花、秋月、夏云、冬雪中,汇集,把一切不可能并存的事物,编织在你的微笑里。一切可以想象的惩罚,一切不可思议的酷刑,一切无以名状的厄运,一齐压到你的头!并与你的生平凝为一体!于是天地间起了可怕的颤栗,地震、天塌,世界的节日来临:被目为虚无者决非虚无,而是一切实存的咒语:一切限制的突破者……

【注:你,破限者。你有伟大的悲愁,却不向众人倾吐;你有剧烈的痛苦,却不与众人分担。因为你的悲愁,不是可以倾吐的;你的痛苦,不是可以分担的。在你没有来临的时代,虚伪的主义曾是一条不易的真理,当你来临,虚空中徒劳的呻吟立刻破碎、凋零不堪。因为你,反对这些真理。你以消解的热情践踏旧的福音,带来新的德音。】


你的乐土不在天上,不在人心,不在你所思,而在你扭转乾坤、毁誉参半的运行里……

【注:愿我们的祈祷,是刺破长夜的鱼肚白……作为世界之鱼的死光。你是分解世界之鱼的两刃剑。你是痛苦的藐视者!幸福的藐视者!你知道,在迫害下坚忍,并非难事;但在幸福中坚忍,却比复活还难。你不怕痛苦的锻砺,也不畏幸福的腐蚀。所以,你既不逃避痛苦,也不逃避幸福。你在心灵深处同视一切,平等看待,你的光所融化的万物。】


你理应成为高级生活的终极期望,成为战略布局的归一指向。你不是桥梁和手段,而是彼岸和目的。在你的灵光中,可以闻到远古的檀香,可以听到遥远世界的神车,发出无声的呼啸。

宇宙的交响!你使万古传颂的万灵妙丹,成为尘土。你医治自古及今的病态,赐予泥沼中的人类以新的可能。今日的疲惫与慵懒,将作为虚构与杜撰,被你的世纪一口吞没。

【注:激情不作的纯净之境,是孤旷绝世的逍遥游……可有可无的过程!齐生死,等万物。麻木不仁的光辉,洞彻假仁假义的密云不雨。这世界好比一个冷冰箱,虽大,却与你格格不入。你要粉碎它的结构,还原它的温湿度,你是终审的裁决者。那时,回首二十世纪,甚至连猪羊牛马鸡鸭,都学会了叫喊“历史裁判”的技艺!可是,纸写成堆的裁判却是错的,它的唯一用途,是留给唯物主义的厨娘们,擦拭饕餮贪污后的大量碗碟。为此,也仅仅为此,让我们尊重这团废纸的“人民性”吧!但如果相信那上面的说辞,却将是多大的愚不可及!应景物与点缀品,既可多些,也可少些。你无视他们的裁决。因为你的存在,才是最高的裁决,你的需要,是世界之轴。】


“且顾身前一杯酒,哪管后代万世名。”酒,天命的隐喻;天命之醇,将取代名利:成为你全部活动的基础。你奇异本能的全部动力,皆源于酒的力量!所以,全球之光不怕成为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注:人间的毁誉,对你只是调味品。毁的清苦,誉的甜润,都瞬息即逝。苦涩的药,难道不如甜美的砒霜?破限者!你要和世界比一比罪恶!】


天棒

 你挟带反复无常的风暴(一八七章)

【“天棒五星在女床北,天子先驱也。主分争与刑罚,藏兵亦所以御难,备非常也。明有忧,细微吉。”(《宋史·天文志》)】


你挟带反复的风暴,无情地逼近,直到你的突袭,把垂死的东西逼入绝境,直到你的钳形攻势,把腐败的集团辗成粉末。你像赤子一样兴高采烈,冲天而起!

你是烈焰四射的复仇者,严酷无比的战略家,斩钉截铁的行刑吏,你巧妙的利剑不是指向私仇,而是指向公害。你是历史的人格化,你的复仇是历史的报应。茫茫的人生之谷,是你的神能,忍辱潜伏的地方。有一天,你就这样令人敬畏,你的苛刻如果骇人听闻,那是源于天演的错综。作为自然的行刑吏、历史的清道夫,你明火执仗的烈焰尽管刺人眼目,却是文明的真正源头!习惯了黑暗的人们,当然被照得焦虑不堪,但谁能因此就横加指责,说这光明就是混账?

【注:虚伪的和平主义者,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他们反复嗫嚅,“报复要不得!以怨报怨,以暴易暴,一报还一报,永无了结的一天。还是宽恕为高。”对变节者而言,这种宽心的说教,也许“是对的”,有益于他们的健康长寿。但对天命的现身,这却全然荒谬:这位自觉的清道夫,“报”字当头,代天行罚。他以骇人听闻的暴虐,替历史复仇复爱。也就是说,不仅扫灭腐朽,还要化出神奇。谁能指责他用以还报的推土机,不该拥有巨大的动力、勤快的步履?

是!适于人的良药如宽恕与容忍,有时对你却是肮脏的毒剂。

你既不知道宽恕为何物,也不通晓容忍的艺术。你按照需要直截了当地做,岂受准则的约束?你在创造规则的时候,从来不看人的脸色行事。你挟带反复的风暴,无情地逼近!你所言所行的一切,貌似无常,实则塑造世界的形态,你的来临,是未来之征兆、历史之缩影。你的力度、气质,无论怎样,都在消解正负的绝对。原动力的人格,因此慎独,你“只对自然天道负责。”】


你来了,仿佛怀着仅有的爱,但却以普遍的仇恨,昂然独立在历史的废墟、文明孤的屿。在这大千世界的林莽中,你归根结蒂,只孕育过一种爱,“对神的爱”。“神无方,易无体”,斯之谓乎!虽然,你的爱随兴寄托,遍及宇宙。正如你对现存事物的敌视,不可抑制、难以调和。各种事物的异己性及异端性,正在挑战你,纯粹者!你怎能不应战?你,是“神明意义的自恋者”!无法抗拒至高者的内在需求!

【注:你也有惰性?生命的羁绊也阻你挺进?但你,终究还是要捕获、制服并同化第一千零一个敌人!你把警觉的、阴沉的目光,赐给人和物,并以此粉碎自身的惰性。你,藏兵御难、分手刑罚的非常者!】


太尊

 当你死去的时候(一八八章)

【“太尊一星,在中台北,贵戚也,不见为忧,客、彗、流星犯之,并为贵戚终败之征。”(《宋史·天文志》)】


当你死去的时候,没有人哭泣。风云不会为你变色,大地也不为你震栗,飞鸟不为你低旋,家畜不为你嘶鸣。但是,那时一切灵魂、感觉体甚至无机物质,他们的内在节律以至相互关系,将由此发生深广的转化以致紊乱。

【注:你不是文化象征的力量,你的存在,乃是生物场中的实力,文化象征之力、心灵感应之力,原从宇宙的编码、生命的基质来!你以生命的波,移易众生的力……生物圈任一成员,并不真切察觉你的去留……因为他们自身,已随你的波长而变化。而所谓认识,只能滋生于主体与对象的不协调。正如人受地心引力的制约,但并不能凭藉经验去认识地球的引力。日月升沉,众星推移,只被生灵断为与地球无关的事!人们也无从觉察,“天旋”不过是“地转”的表象!可怜的人,凭藉科学的逻辑推翻了科学世界的地球中心说,但不能以科学的逻辑颠覆两百万年来的真理:生命的自我中心。】


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察觉。谁能从生命的“原罪”即自我中心陷阱逃出?谁能抑制自身的引力而去洞察永恒者?就像哥白尼曾经抑制地球的引力以仰观太阳……哪怕仅在一分一秒中?所以,当你死去的时候,无人为你哀哭,正如无人为你庆幸。

【注:你的死,是更大狂潮的一个音符。你的死,不是毁亡,而是转生。喇嘛教(西藏黄教)的活佛制,不过是借用了你,以宇宙生命的律法,而立为世俗的秩序。所以,你的死,像你的生一样,值得庆幸。你没有伴侣,没有可匹者(“匹配”也是一种“匹敌”)。大地对你并不公平。这不平出自特殊的偏向,你在世界上,没有对等。结果,你的特权造成你的孤独,绝的超越,绝顶的孤独。只有当你弃骨于地,才摆脱了物之层面的孤独,至于心之层面的孤独甚至死亡也不能消除!继起的、转生的永恒者,也无法理解你。】


你的心里满是创伤,血迹斑斑。你的创伤是永不弥合的天籁孔,你的血迹是遥远星图的写照。当你悲伤的时候,你的创伤仿佛愈合,只留一道弯弯的痕;当你欢乐的时候,这伤痕又被触动,表面的愈合宣告破裂,你的伤口重又呻吟,宇宙的颤音又从这天籁的风眼涌出,作为最珍贵的秘宝,潜入深山,叩开座座灵府……

你就如是积累你的记录,默受你的定数……你拒绝复原,拒绝忘怀,拒绝进入轨道,因为你把四面透风,作为心灵纳凉的起点!一千种理由不足阐释,一万种证据不可说明:你是潜入万物命运的尊神,你那不可分析的聚合剂,笼络无数离心力,在毫无遮栏的世界,种下莽莽林海,演出万紫千红的苗圃。

你被击打,被刺穿,被割裂,被肢解……因为你的定数如是记录,你必完成你的记录。你对世界的一切功罪,又何尝不是世界的定数?功不必赞,罪不必责,你只是尽性穷数而已。善、恶、是、非,只是人的评价,与你何干?你不取悦民众,也不谄媚君王,你把难以承受的欢娱,送给每一个世界的逃亡者。

你,闪烁生命的血影,你,展开心灵的空洞,你在黑洞深处,消泯一切,汇归万缘。达到善恶的彼岸者,也许不在极少,但能达到利害成败的彼岸者,唯有你。

你独断独行、横空无忌,并不来自离群索居,而是来自先验知识!它对你,像语言对人一样自然,不可逆转;它拥戴你,索居离群!你以它的模型,孵化历史结构。它以你的人格要素,为传播媒介,把宇宙的动静施舍人间……非此,你何以称为天子?

这就是你的心灵之舞!起始于无,复归于无!

你的心里另有一重心灵,你的眼后另有一双眼睛,你拒不自我欣赏,拒不自我崇拜,你因时而不因势迁化,品物流形,系于一身。

【注:你消解之际,新的众神之门洞开:当一个民族死去的时候,一位天子横空出世。

当一个民族诞生的时候,一位天子退隐苍穹。】


天戈

 愿你像一艘无顾忌的海盗船(一八九章)

【“天戈一星又名玄戈,在招摇北,主北方。芒角动摇,则北兵起;客星守之,北兵败。”(《宋史·天文志》)】


愿你像一艘无顾忌的海盗船,

茫茫汪洋上神出鬼没。

愿你抛弃一切畏惧,

哪怕面对隐藏的危险。


最尖利的暗礁,

只能诱使你发起旋风式攻击,

你使劫掠成为殉道,

你视畅快的粉身碎骨为淋漓尽致的解放……


你敏感。

有时,一件细小的事,

引起你经久不息的波澜,

并为你的生命流,

平添一笔写在水上的逆转。


你麻木。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沮,

利剑悬于顶而气犹清。

人类对此一千种传说,

一万种解释,

不能触发你一丝微笑。


你充耳不闻世界之最,

闭心不念世界的谜;

又像万古之前的老人,

与母腹中的胎儿共嬉戏。


你是宇宙的感应器。

时空交错的千奇百怪,

无不以变形的投影浓缩于你!

甚至世界性的风暴,

也骤起你散落青萍之末。


你的感应,

促令天人缔约,

毫不相干的万事万物,

闪烁庞杂的亿兆征象,

化合你无底灵明中。


光、形、动、息,绵延推移……


当你潜入内心,

对象都不存在。

万象为你注解,

你,浑天仪。

一切飘浮不定的混沌,

沉绽为种族与文明。

你的神经质,

成为世界的始基。


世界的,

成为幻化的;

幻化的,

成为世界的。


伟大灵魂的瞬间,

胜过历史千百年。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

也不为沉没而悲伤。


世界上哪有不落的太阳、不沉的船?

生命的意韵是,

要使日落壮观,

沉船满载珍宝。


一艘空船,

即使避开猛烈的撞击而苟延残喘,

也不使探险家兴奋;

一个人物,

即使放弃畅快的冲锋而尽天年,

也不使历史家留连。


你宁愿带来积极的灾祸而不是消极的福荫,

孤独效死比之举世赞誉,更能赢得你的心。


平衡了阔无涯际的海洋,

是你明镜的无量。

凶恶的涡流、

荒诞的浪峰,

供给你恣意穿行的围场。


日月的倒悬扰不乱,

未知的深渊挡不住,

遥远的星辰向你奔驰,

魔鬼的岛屿为你闪开。


你不为航行而喜悦,

也不为沉没而悲伤。

你的航行不为获取掳物;

你的沉没不是由于疏忽。


你的航行与沉没,

都被多棱十色的晶体所照射;

苍海横流,

显不出你的本色;

黄天垂死,

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静默广大而澄澈,

你的睿智透明如阳光。


愿你像一艘充满自豪感的海盗船!

忠实自己的角色,

遵循自己的脉动!



一跋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在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一九〇章)】


大多数人的意见,正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大多数人的意见,正在毁灭我们居住的这个星体!除非,我们能认识到这个星体只是无数星云中的一颗微尘。”多数人的意见与少数人的意见,是互相轮环的。如古时的流俗,已为今日的遗粹;今日的精华,留下来世的遗痕。

【注:正是基于此,我以沉默于现代浊流的天文历数,沟联正在喧嚣的新风气,以招游魂,以定天位。汉代思想者张衡,曾如此理解“星”的文化功能:“星也者,体生于地,精发于天。紫宫为皇极之居,太微为五帝之廷。明堂之房,大角有席,天市有坐。……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于事备矣。”(《灵宪》)】


《元命苞》的解释可与此互证:“紫”,之言“此”也,“宫”之言“中”也(紫宫,言天神运动,阴阳开闭,皆在此中)。《文耀钩》更有言曰:“中宫在帝,其精北极星。含元出气,流精生一也。”星,被视为宇宙的精。

【注:而这,显然不仅仅是什么“古代的迷信”:“天文学家说,他们已发现了迄今为止宇宙中最明亮的星体,但这星体距离地球太远,他们差点把它漏掉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星体。

由来自美国和英国的十三名天文学家组成的一个小组在英国《自然界》周刊发表的报告说,他们在加那利群岛通过一架射电望远镜观察另一星体时意外发现了这个神秘的星云团,它发射出大量的光,其能量为银河系能量的三万倍。这种光是光谱中用肉眼能看到的那部分光。《自然界》杂志说,这个星云团可能是‘包在一个尘埃星系中的一个类星体’。但是,它离地球一百六十亿光年,是一个原星系,即一个正在形成过程中的巨大星系。”(路透社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七日电)】


这姑且名之的无名者,包括一切名,且是万名之名,万王之王。这无形的轴,曾被科学家名为“万有引力”或“时空的膨胀”,但在本性上,它却不可命名。因为它的名,不过是人为。

“浏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衔,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荀子·天论》,荀况,前二八六至前二三八年)这就是“名”的困境!人终于只能“不见其事而见其功”、“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只能在时间送走了“炼丹过程”后,仅仅留下“灵火真金”,甚至,仅仅是某种神秘的记忆?

【注:天文历数,如此成为中国的心灵记忆!天文历数,可谓“中国精神最深层的结构”,它起源最古(早于甲骨文时代),跨度最大,象征性最强,足以比况中国(而不是借号“中国人”的支那亡国奴)心路。

对此,《史记·历书》曾有地道的描述:“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无元,顺承厥意。”古代智慧已经发现,一切人为,无非自然。】


“察日、月之行,以揆岁星顺逆。曰东方木,主春,曰甲乙。义失者,罚出岁星。岁星赢缩,以其舍命国。所在国不可伐,可以罚人。其趋舍而前曰赢,退舍曰缩。赢,其国有兵不复;缩,其国有忧,国倾败。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史记·天官书》)

作为宇宙言语,星光堪称自然中唯一可见的垂范符号。其余一切符号的总和,都限于这小小的星体、我们尊号之“地球”的这颗宇宙尘埃上。至于人的心灵,其实也是某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离开光,一切符号不论是自然的而是人文的,既不能存在,更不能睹见。因此可以领会,天子乃是光的代表;因此可以领会,他能照亮人的眼;因此可以领会,《天子,永恒者》何以光的运动(时、日、节气、周天之年)以及光的载体(周天二十八宿和天市、太微、紫微等至上星宿三垣)而名之。

【注:不错,早期教父们曾大肆攻击过古代的“星相宿命论”,如泰蒂安在《希腊宣讲集》中所宣称:“我们是超于命运之上的:太阳、月亮都是为我们人类而创造的!”然而,这种传布人类中心愿望的神学,却可能是虚妄的。一切星体,哪有为区区的人而设置的道理?相反,当发现你的生命真与星体现象相关时,反倒向你展示了新一层的尊严。】


我们所向往的,是我们原本追慕的吗?

我们所祈求的,是我们历来固执的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何以在这个地点,如是向往;我们何以在这个时间,如是祈求。”

古老的智慧说,宇宙能量的大汇聚,就是“神”;新兴的觉悟说,宇宙能量的大汇聚,就是天子。现在,我们急需天子,来破除现代的唯物主义魔法!破除那借着革命的名义杀人献祭的心灵妖术!解救横遭窒息的生灵,避免这样的绝境:人们自以为追逐幸福,其实落入死亡陷阱,在死前还以成百亿的数目吸吮地球成空洞。

可怕的春荒,正是播种的良机。如果我们生在种族与文明的生殖力鼎盛季节,会不会成为天子的敌人?所幸的是,历史从未系之于假如。在这贫瘠而不育的时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如何(而不是“如果”)更深更准地理解并实践以下的话:“人生的终极状态,无一不是信念状态;人生的终极较量,无一不是信念的较量。除此之外的形式,都是信念的延伸。”

【注:愿《史记·历书》上的这段文字,确实成为沟通古今、重振种族的符:“昔自在古,历建正作于孟春。于时冰泮发蛰,百草奋兴,秭鳺先滜。”】


“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这一年必有巨大事变临头。“一九九一”,神奇的数字!类似的年数,每百年一降,头尾两数同,中间两数亦同:

如,一九九一,一八八一,一七七一,一六六一,一五五一,一四四一,一三三一,一二二一,一一一一,一〇〇一,此逆推。二〇〇二,二一一二,二三三二,二四四二,三五五二,二六六二,二七七二,二八八二,二九九二,此顺延。而我们这不满百岁的短短一生,竟然遭逢两次,“一九九一”,“二〇〇二”,且是在如此集中的十二年间!这能不引发全球规模的超级动荡?“一九九一灾变”,小试锋芒:“一九九六──一九九七急转直下”;“二〇〇二将不忍卒睹”。现在,已经掀开一九九一的第一页,全书的内容有谁预知?

【注:天子!】


一九九一年二月四日

北京西山下,世界最后一块乡村



【《天子·经注集》援引书目主要援引书目】


一, 殷契粹编

 二, 西周金文

 三, 山海经

 四, 周易 

 五, 诗经 

 六, 尚书 

 七, 礼记 

 八, 大戴礼 

 九, 墨子 

 十, 论语 

 十一,老子 

 十二,孟子 

 十三,管子 

 十四,大学 

 十五,中庸 

 十六,庄子 

 十七,荀子 

 十八,韩非子 

 十九,吕氏春秋 

 二十,淮南子 

 二一,列子 

 二二,董仲舒《天人三策》 

 二三,董仲舒《春秋繁露》 

 二四,许慎《说文解字》 

 二五,扬雄《玄莹》 

 二六,扬雄《问道》 

 二七,班固《白虎通义》 

 二八,王符《潜夫论》 

 二九,张衡《灵宪》 

 三十,蔡邕《独断》 

 三一,王弼《难何晏》 

 三二,王弼《老子注》 

 三三,王弼《周易注》 

 三四,葛洪《抱朴子》 

 三五,向秀《庄子注》 

 三六,韩康伯《易注》 

 三七,战国策 

 三八,史记 

 三九,汉书 

 四〇,后汉书 

 四一,晋书 

 四二,隋书 

 四三,全唐诗 

 四四,宋史 

 四五,周敦颐《太极图说》 

 四六,周敦颐《通书》 

 四七,程颢、程颐《二程遗书》 

 四八,邵雍《观物内篇》 

 四九,邵雍《观物外篇》 

 五十,邵雍《皇极经世》 

 五一,张载《正蒙》 

 五二,陆九渊《象山先生全集》 

 五三,黄宗羲《明夷待访录》 

 五四,唐甄《潜书》 

 五五,魏源《默觚》 

 五六,谭嗣同《仁学》 

 五七,《新旧约全书》 

 五八,赫西俄德《农作与时日》 

 五九,A·J·汤因比《历史研究》 

 六十,谢选骏《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天下统治》) 


(另起一页)

日本右翼批判谢选骏《天子》(凯迪版)

朱迪 点评


从《河殇》到《天子》──读谢选骏《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摺》

【倭国】利贞


【朱迪 点评:这里的妙文,原载倭国东京1994年9月号《民主中国月刊》(后改名为《中国研究》),该刊一直受到日本右翼份子的资助,专门用以瓦解中国人的自信心。他们看到任何企图鼓舞中国精神的倾向,就要立即扑灭,该批判文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至于该文的基本论点,也是跛脚的因而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为该文着力指摘的,是谢选骏先生《天子经注集》(出版时易名为《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摺》)中的写作方式,其实,该文下面批判的写作方式本身就是中国精神的体现,例如,先秦诸子就是这样援引五经和历史典籍的;而汉唐宋历代思想家们也是大力使用这种“六经注我”的方法,来求变求通,创造中国精神的会通与更新。而倭国利贞的该篇批判文章,却完全昧于此一事实要义,反而以夷变夏,企图延续文革死路,妄图歼灭中国精神的最后良知。结果正好印证了谢选骏先生所申斥的“西方的真理”之病态。而如此亡国奴性的病态,实在无可救药,惟有以嬉笑怒骂回应之,此亦“现代汉语”蛮荒世界的悲哀!——凯迪网】


《河殇》作者之一的谢选骏先生,最近出版了一部五十万字的大部头新作《天子·世界征服者的奏摺》(简称《天子》,下同)。与《河殇》的反传统立场相比,《天子》显然有了很大的转变。作者(谢选骏)宣称:“革新的力量如果是以伤害传统为务,则不可能成功,因为任何革新都是基于对传统的修正,并在传统的基础上向前推进。而彻底抛弃传统,在事实上既不可能,在心理上则是自拔根基的行为。”(见《天子》第8页,加圈的页码为目录之前的页码。香港当代文艺出版社。以下凡引证均只标页码。)认识上的转变幅度之大,令人有些惊奇。而更令人惊愕的是,作者(谢选骏)想要进行的“对传统的修正,并在传统的基础上向前推进”的革新,居然是建立一种新宗教,其核心是“天子崇拜”。据作者(谢选骏)说,“天子”的宗教观念,是他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发现”的。他发现在“今日尘封的古典中,记录了对天子深刻而生动的体验”(第4页),而且这种观念“比儒家精神还要古老且富活力”(第8页)。他还断言:“能不能接受天子。接受天子到甚么程度,已成为中国能不能苏醒的关键所在了。”(第9页)问题提到如此高度,不禁令人悚然,不得不认真地来认识这位“天子”。

然而作者(谢选骏)又说,“宇宙间最不可理解的事”(第53页)就是以凡俗之理来理解天子。“首先,这一理解不可能立足于不通者的经验(他们缺乏“宇宙体验”);其次,这一理解亦不能立足于理性的逻辑,因为理性的逻辑,充其量只是对经验的描述与分析、归纳、推断。既然如此,对天子的领会和诉说,只能立于举一反三的悟性、联想、感受……而表达它们只能用‘象征性的方法’。”(第53页)因此,他在书写天子观念时,“必须采用一种‘交叉式的表达’:相异的思想的阐述只是铺垫,要义只在相异线索的交叉点上显现。这交叉点,正是世人所说的‘矛盾’与‘抵牾’。只有如此相异方向的运动,才能形成经纬,完成思想的织锦。”(第12页)这些话,使得诚心想理解天子的凡俗如我辈不免望而却步,而且在有意无意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想让批评者三缄其口的意思。你认为他的学说自相矛盾或抵牾不通吗?那适足以暴露了你自己的“不通”,是一个不懂得悟性、联想、感受的凡庸的世人。不过,书既然已经出版了,毕竟是打算给世人看的,自然也就挡不住世人的说三道四。因此,在拜读全书之后,我仍忍不住想饶几句舌,尽管还是从一个“缺乏宇宙体验”的不通者的立场出发。

【倭国的利贞先生,你的无知是显而易见的:早在《河殇》1988年问世之前两年的1986年,谢选骏先生在《神话与民族精神:几个文化圈的比较》(中国山东文艺出版社)的结论部分就写道:“像我们民族这么巨大的文化实体、这么悠久的文化传统,自然具有相应的文化惰性。在我们民族文化形成之初的文化模式及其传统力量,无疑不适应当今社会发展的迫切要求。这就需要我们的创新意志和变革才能。单单运用外来文化的模式,批判传统文化、瓦解传统力量──还只是停留在"模仿"的阶段,尚未跃入创造的苍穹。一味动用新文化的冲击力量,去反对古老的传统势力,是简单化的、费力的办法。其变革精神值得赞许,但结果事倍功半。较合理的方案,似是以民族传统的名义去推进革新事业,是以"恢复古昔的伟大传统"这一旗帜,实行新的创造。这是先秦诸子的创造之路,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式的方案。这一方案,所遇的习惯性阻力将降至低点,但不至捆住创造者的手脚。对同一个传统,可以根据不同需要并从不同视角作出各种不同理解、中发。由于这种变革"合乎传统",有助于通过唤醒民族心理深层的某种情绪、神话式的"回忆"而获得强大的文化动力。它巧妙地交织着新与旧、革新与传统、精神运动与文化模式这两种力量、两种形式,以刷新民族的精神。在这类创造活动中,中国神话,将在民族精神视野中再获重要位置。神话将焕发出新的异彩与社会功能,为民族文化注入新的活力。”据多方面研究考证,《神话与民族精神》正是《河殇》的思想蓝图,而谢选骏先生还是《河殇第一稿》的单独撰稿人。──转帖者注,下同。】

首先,我想弄懂“天子”究竟是甚么。但是,由于这种天子的“不可定义、不能规范、无法描述”(第405页)的性质。作者(谢选骏)并没有给出一个十分明确的定义。他只是用各种各样的定义式句子,对天子作多角度的描述。诸如:

天子是“宇宙的本原(乾元)”、

是“种族的本能(神明)”、

是“文化的本体(创造者)”(以上均见第9页)。

是“宇宙人”(第53页)、

是“永恒力量的体现──体现在谁身上,谁就是天子”(第19页)、

是“自然力量的峰值”(第383页)、

是“打破一切常规”(第387页)。

天子“做天的父亲,做地的母亲”(第23页)。

天子“是分水岭,他是天堂、地狱、人世间的弹性边界”(第26页)。

“天子是一个核”,“天子是一尊神”(均见第27页)。

等等、等等。真是目迷五色,确实不易理解。

不过,读后有一个印象是明确的,即作者(谢选骏)所“发现”的天子,并不是世人所理解的和中国传统中所常见的那种天子。

在世人的理解,天子无非是天下的最高统治者。如《礼记·曲礼》所云:“君天下曰天子。”基于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最高统治者是秉承了天命,是天的儿子,是代表天意来统治这个世界的人。如《诗经·昊天有成命》所云:“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但是作者(谢选骏)说不,这种观念是秦的暴政以后遭到篡改的东西,他要恢复并阐明的是先秦的天子观念。他引用了《尚书》、《诗经》、金文等先秦古典和资科,将先秦的天子观念阐述为“太阳,上帝之子”、“奉天行命的小子”(均见第71页)、“代天宣命者”、“又有践位大宝的统治性”、“人格化的天”、“皇天上帝的元子”(均见第72页)等。细绎这些先秦的“天子”观念,同常识所理解的天子似乎也没有甚么质的区别。但是作者(谢选骏)又说不:“拘泥于如此定格,将使天子失之偏狭。”(第73页)那么,“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是怎样的呢?作者(谢选骏)有一番精彩的考证:

“子”共有五层含义:

(一)古义为儿子或女儿。

(二)由(一)引申为“人”的通称。

(三)得道有学问的男子。

(四)五等封爵中的一种,子爵。

(五)地干之首,如子、丑、寅、卯。据此,解天子为“天之元子”。系据“子”之第一义即(一)。而据更为进化的观念,“天子”应具备以下诸义:

(二)天人,即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三)混茫之天的道学问者,即天的灵魂、天的核心。

(四)天神系列中的一种爵级。

(五)天与地干之首的第一结合。由(四)我们可以知道,《钩命诀》所谓“天子,爵称也。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白虎通义》所引)一语,并非无稽之谈。

(五)则是(四)的一个变形:天子即是大地上与天合一的首席存在。而(二)、(三)两义则更接近我们的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

一、天子是宇宙自然的人格化形式;

二、天子是天的灵魂、天的核心。(第73──74页)

我之所以不厌其长地引用这段原文,因为这是作者(谢选骏)闸发他的天子观念的关键之笔,自此之后,他的“天子”就算取得了传统基础上的合法性。不过对此关键之笔,我却期期不敢苟同。首先,根据语言学的原埋,一词多义虽是常见的现象,但一个词在某一特定的时点上,却只可能有一个意义,同时同点而含多种词义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双关语是不存在的?──转帖者注,下同。】即以“天子”为例,“子”在这里意为“儿子”,也只意为“儿子”,其他四项词义都不用以释“天子”的“子”。

【倭国的利贞先生,你难道丝毫不懂“一语双关吗?”一语双关就打破了你所谓“特定的时点上,却只可能有一个意义,同时同点而含多种词义的情况是不存在的”的断言。况且,在哲学尤其是宗教上,特定的时点上出现不同的意义,同时同点而含多种词义的情况不仅存在,而且常常是必须的──所谓道可道,非常道是也。──转帖者注,下同。】

如果硬要把这些意义都塞进去,就不免出现“天的人”、“天的得道有学问的男子”、“天的子爵”、“天的地干之首”这样不知所云的词义了。【倭国利贞,你终于有点明白宇宙的奥秘了。其实,所有这些形容加起来,也不足以描述天子的万一啊。】

作者(谢选骏)是极其颖悟的,居然从词义的范围中推演出“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来!可惜他据以推演的基础首先是错误的。【我们中国人怎么都看不出来?就是你这个倭国人比我们更懂汉语?怪不得你们强迫中国留日学生背诵你们的课文说:“汉字是日本人发明的!”】如果我们也仿照他的方法,那么“天”除了“宇宙自然”之义以外,还有“人的头顶”、“天空”、“君王”、“命运”、“天时”等等多种意义【倭国人一定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天子本来就超出你们的理解力之外,所以你们只会引进道教词汇,从“天皇”“地皇”“人皇”中随便拾取一个,给倭王扣在头上,号称倭寇?】

我们能不能据此推定“天子”就是“头顶的儿子”、“君王的地干之首”,或者“命运的爵称”、“天时的得道有学问的男子”呢?【倭国利贞在胡搅蛮缠批判谢选骏先生的过程中,倒也说出了天子不可思议的位格──尽管用的是日本式的混乱头脑。】

可见,这种随意组合的非词义的推演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的。

【倭国利贞,你还是个不可救药的东洋白痴啊。】

退一步说,即使承认这种词义推演法的合理性【这才算上路了。】,作者(谢选骏)在具体推演的时候也走有错误的。【又开始胡搅蛮缠了!】例如,他所罗列的“子”的第四层含义是“五等封爵中的一种,子爵”,由此推演出“天子”应具有“天神系列中的一种爵级”的意义,并引《孝经,钩命诀》为证。但是,五等封爵是周制的公侯伯子男,子在第四等,是较低的爵位,所治只有五十里。【倭国白痴,你不懂天上的五十里,难道不比人间的五千里来得大吗?】据此而论,天子是否也是天神系列中的较低的爵级呢?另外近有没有天公、天侯、天伯、天男呢?

【倭国白痴,你这个不可救药的日本教育的牺牲品,难道还不明白,天子在天神系列中当然较之天父、天命等为低,因为他是受到差派的啊!天公、风伯,也是传统已有的说法,你连这个常识都不懂,还要利用倭国的《民主中国》信口开河,真是可怜。】

《白虎通义》的原文是这样的:

天子者,爵级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钩命诀》曰:“天子,爵称也。”【这就对了嘛!】

不难看出,《钩命诀》所谓爵称,意指天子受命于天,犹如接受天的封爵一样。根本不存在甚么“天神系列的爵级”。【倭国利贞,好像懂得比《钩命诀》还多。真是不可救药。】

《白虎通义》紧接着说:“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主治五千里内也。”作者(谢选骏)不承认有劣德的天子,认为自秦至清的皇帝都是篡窃天子名号的贼,所以他把《白虎通义》的前两句删掉,把后两句直接接上去,而且连省略号也不加,干脆将它们当作《钩命诀》的文字来引证。以致于初看时,我还以为《钩命诀》怎么文理不通。《白虎通义》至今未出版过新式标点本,所以作者(谢选骏)搞不清班固引《钩命诀》的文字至何处为止。当然,这只是古文阅读的程度问题,不宜苛求;但是把不合己意的文字抽掉,而且把抽取文字的痕迹也泯灭掉,这就有偷梁换柱之嫌,不是一个严肃的学者所当为。

【倭国利贞,到底是你的上述引文对还是谢选骏《天子》的引文对,我们一时难以判断,因为中国的古书向来抄本复杂,舛误颇多,众说纷纭。但是如果是从严肃性的角度来看,谢选骏先生写了书,还用真名实姓出版;而你却躲在倭国,利用倭国右翼份子提供的资金,以《民主中国》的动听名义发动文革式的偷袭,还用假名来胡评一气。真是不可救药的伪善。】

再退一步说,即使承认作者(谢选骏)的全部推演都没有错【谢选骏不错就是倭国错了。】,这种“不偏不狭”的天子观念充其量也只是在语词范圈内得出的结论,并没有任何古典的依据(《钩命诀》之不能为谢选骏《天子》立证,已见前述),何以见得这种观念就是中国传统中“古老且富活力”的东西呢?【倭国利贞又开始胡搅蛮缠了,从词意批判转战到理论批判。】

不过且慢,作者(谢选骏)颇自得于他引证了五十二种著作,其中四十九种是中国古典。这些古典上起先秦下迄清季,几乎涵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整个历史时期,可称广博。因此,还必须从作者(谢选骏)引证的古典中来查证他的发现是否真实可信。根据约略统计,全书标明出处引证的古典有240条左右(不包括各章之首解释节气、月日、星宿等名称的引文),其中至少有三种类型的引文是有问题的。【倭国鸡蛋里也要挑出猪骨头来啊!】

第一类是引文有“天子”字样,但其含义与作者(谢选骏)所云完全不同。如作者(谢选骏)引《荀子·正论》:“天子……居如大神,动如天帝。”以此来证明天子是“无道之道”、“天子之体,生出世界之道;天子之心,斡旋宇宙璇玑”、“天子移位,则触发天道的革命”(均见第59页),“天子无道并不奇怪,他对道的超越,惊世骇俗,无与伦比”(第61页)。让我们来看看《荀子》的原文:

天子……出门而宗祀有事,乘大路、趋越席以养安,侧载(四幸)芷以养鼻,前有错衡以养目,和鸾之声,步中《武》、《象》,驺中《韶》、《护》以养耳,三公奉轭持纳、诸侯持轮挟舆先马,大侯编后,大夫次之,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夹道,庶人隐窜,莫敢视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杨只注:“言畏敬之甚也。”原意是描述君主平日居住时所享有的待遇和出门时所拥有的仪仗,以显示君主的威严,使臣民非常敬畏他,把他看作像大神和天帝一样。这里丝毫没有涉及天子超越“道”的问题,前后文一贯读之,其义自明。但是作者(谢选骏)抽掉前文,单引最后两句,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倒是一种古老的方法,称为断章取义。倘然从事文学的描写,断章取义亦无可厚非,但以此论证学术,就很难说有甚么价值了。

【怪哉!在号称《民主中国》的刊物上,怎么一再出现了文革时代流行的语言:如“待遇”之类?谁能给天子规定“平日居住时所享有的待遇”呢?难道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吗?】

第二类是引文中没有“天子”字样,文意亦别有所述。但作者(谢选骏)将其“移植”过来为自己的天子观念服务。例如:作者(谢选骏)引《老子·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然后指出,“所谓道,即普遍的天子”,“所谓天,即星体世界的天子”,“所谓地,即生物世界的天子”,“所谓王,即文明世界的天子”(均见第38页)。从《老子》那段话中,竟指证出四个天子,真是从何说起!【有何不可?须知这才指示了民族精神生长、人类思想发展的真实历程!】

这段(老子)的前后文为:“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这里的“王”指人君,亦即天子。老子认为天子为域中四大之一,参预天地之化育,则天子与其他三大不属同一概念甚明。作者(谢选骏)认为天子变幻不定,有时体现为人,有时体现为神,有时又体现为自然的力量等等。他愿意怎么说,自是他的权利,却偏要拉老子来作帮衬,以证明古代的哲人与其同调,也对天子有着如此生动的体验,那就不仅是一厢情愿的谬托知己,简直可以说是厚诬古人了。【你真是外行啊倭国,中国古人一直就是如此“厚诬古人”的,即是孔子所谓述而不作;否则,人类的思想又如何继承发展,推陈出新!】

又如:作者(谢选骏)引《汉书·平帝纪》:“(元始)四年春,郊祀高祖以配天,宗祀孝文以配上帝。”然后说:“天(宇宙)之别于帝(上帝),一如配天者高祖之别于配帝者孝文,拟人则为父子关系。因此,天子与上帝,在此异名而同实。”(第116页)《平帝纪》所载祭祀形式,古人认为起始于周初。《孝经·圣治章》曰:“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注曰:“周公因祀五方上帝于明堂,乃尊文王以配之也。”(汉书·郊祀志)记载相同,颜师古注曰:“上帝,太微五帝也。”

【倭国又来胡搅蛮缠,他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懂装懂:所谓五方上帝,是战国时代才出现的新观念,六百年前的周公怎么可能据此来举行祀礼呢!倭人,你们的中国学怎么学成这样?】

五方上帝或太微五帝究竟指甚么?《周官·小宗伯》“兆五帝于郊”郑玄注:“五帝,苍曰威灵仰,赤曰赤祗怒,黄曰含枢纽,白曰白招矩,黑曰叶光纪。”《后汉书·明帝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以配五帝。”注引《五经通义》释“五帝”同《周礼》郑注。可见这里的上帝即五方上帝,是古人从五行角度来认识的天。《孝经·圣治章》又云:“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

《汉书·郊祀志》云:“王者尊其考,欲以配天。缘考之意,欲尊祖,推而上之,遂及始祖,是以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

这两段古典说明,天子尊崇父亲到极致,就是在祭天时将其配食,由父亲而上溯始祖,同样也是配天。无论郊祀还是宗祀,配天的意向是一致的,所以天和上帝应该是同名而异实。况且,配祀的祖先大多数不是父子关系,如后稷与文王并非父子;后汉诸帝均以汉高祖郊祀配天,宗祀配上帝者,在汉明帝则以光武帝配之,汉高祖与光武帝亦非父子。

再说,主持郊祀、宗祀仪式者均为天子本人。天子自己祀自己,于常理也讲不通。由此可见,“上帝和天子异名而同实”的说法,无论从何种角度解释,都与古典之义不符。中国古代的祀礼非常复杂,不是一篇短文能说清的,这里只是约略言之。

【说了半天,这好像还是倭国利贞全文中第一句人话。】

第三类,作者(谢选骏)对所引古典的解释有误。例如,作者(谢选骏)引《诗经·周颂·思文》: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非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然后说“他(天子)命定来自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毫不起眼的边鄙、尚未感染现代文明的流放地,是其温床……他拒绝了文明的诱惑,方能混一宇内──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第216页)作者(谢选骏)引《思文》末二句,以证明天子拒绝文明的诱惑。让我们看看这两句是甚么意思。《思文》郑玄笺曰:“天命以是循存后稷养天下之功,而广大其子孙之国,无此封境于汝今之疆界,乃大有天下也。用是故陈其久常之功于是《夏》而歌之。”后稷是周人的始祖,他的功绩就在于最早播植百谷,施行农政以养天下,所以周代以农立国。后稷之所为,无疑体现为一种文明,《思文》正是歌颂后稷禀承天命,传播文明的德行。作者(谢选骏)却用来作为天子拒绝文明的证据,岂非南辕北辙?

【倭国利贞熟读《天子》,令人佩服。可是我们手上也有《天子》啊。拿出来一核对,发现断章取义的不是谢选骏,而是倭国。原来,《天子》216页在“他命定来自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毫不起眼的边鄙、尚未感染现代文明的流放地,是其温床”之后,没有省略号,而是立即阐明“大的都市磨减人的个性,繁华闹市仅只保留商业价值,上流社会除了助长妓女道德外,一无所长。”然后才是“他拒绝了文明的诱惑,方能混一宇内──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

为何身居东京闹市所谓“帝国大学”(实为“倭国大学”)的倭国利贞,要删节《天子》中“大的都市磨减人的个性,繁华闹市仅只保留商业价值,上流社会除了助长妓女道德外,一无所长”的句子?是否这些字眼刺痛了倭国的什么隐蔽难言的地方啊?

显然,《天子》所控告的商业文明,乃是当今的污染文明、工业文明、人头麇集的信息社会,而不是后稷的农政立国的那种健康的文明。

相反,揣摩《天子》的理想,倒是可能接近后稷的文明,所以上段引文前,还有一段更清晰的话语,也是被倭国利贞偷偷隐藏,以便歪曲《天子》的精粹的,大家请看:

“他与广大的都市无绿,也不来自人口麇集的狭窄地带。他的本性配天,他的使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期待自然的原始、纯朴的浑厚,不畏粗野的狂暴、狞厉的险恶。群众、舆论、日常生活、社会奴役……于此消解。文化的偏见,将被解放,人的灵性,将康复。”

(这里的省略号是《天子》原有的,不像倭国那样在援引时偷偷插入,私贴上去的。)

这里的思想,完全可以理解为反对异化。显然,这完全是针对浊恶的现代污染文明而发,恐怕这也是刺痛了蛋玩之岛的内心世界的笔触,所以必须先是歪曲而后“批判”之了!】

以上种种饶舌,无非想说明一点,即《天子》所阐述的天子学说,与其说如作者(谢选骏)自诩的那样是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发现”的,毋宁说是作者(谢选骏)靠自己的悟性而“发明”的。他说:“对天子的认识,是绝境中的醒悟,它与其说是学理上的推导,不如说是情绪化的祈祷。”(第431页)这很可以看作是作者(谢选骏)的“夫子自道”。他凭藉心灵的祈祷,首先参悟出一个“天子”来,然后在古典中找一些似是而非、掐头去尾的段落引为证据,再展开迷走的笔触,革命“天子”一词的传统语义,从而企图建立一个以天子为终极皈依的新宗教。我想,这样描述《天子》一书的创作过程,套一句古典: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与作者(谢选骏)有一段时间同居日本【倭国是个女的?】,却始终缘悭一面【那能叫同居吗?你还不如说,“我们同居地球”呢!】没有机会当面聆教。【倭国利贞隐名埋姓,行事暧昧,如何当面聆教?】不知道从《河殇》到《天子》,为甚么他的想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这说明倭国人既不懂得《河殇》,也不懂得《天子》。】以我的印象,《河殇》虽然激烈批判传统,不免失之偏颇【所以说倭国根本不懂中国,是不错的,只凭印象写作评论,难免像倭国这样胡搅蛮缠啊。】,但写作的立场【倭国的阶级立场?】毕竟是贴近生活的【倭国为工农兵服务?】。然而经过短短二三年,其间发生了六四天安门事件这样激烈的震荡,作者(谢选骏)似乎对中国的一切完全绝望了,对他曾肯定过的西方蓝色的海洋文明也失望了,叱之为“破坏中国社会”的“凶恶的医师”(第425页)。于是他陷入了个人的玄想之中,结果悟出一个稀奇古怪“天子”【倭国的“天皇”原是从中国胡乱输入再加以变造的道教傀儡,难怪倭人至今仍然是无法理解天子的。】。

他说:“一百五十年来的挫败表明,天子崇拜将是中国振兴的最后希望所系。除此之外,一切办法全都试过了。”(第430──431页)实际上,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五十多年,爱国志士们虽然探索过各种各样的救国之路,但并不是“一切办法全部试过了”,即以当今世界上已蔚为潮流的民主制度而言,在中国就从来没有真正试行过【这倭国也否认中华民国试行过民主制度?】;代议制、多党政治、三权分立【中华民国还有过五权分立呢。】,这些相对而言,比较优越的制度都没有在中国大陆真正试验过。【什么叫真正试验过?倭国侵华,拿中国人当试验田,还没有玩够吗!】又安知它们不适用于今日的中国呢?

相反的是,以中国今日的国情而论,古代的天子观念倒恰恰是最具毒性【这叫以毒攻毒嘛!】、最为有害的传统积淀之一【读了《天子》全书,还是看不懂“天子”的真意,真不愧为倭国白痴也。】,清除之犹恐不及【请看这凶恶的医师还想要继续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为甚要将它越发捧到至高无上地位呢?【你们倭国对此恐惧了?】尽管作者(谢选骏)的“天子”完全是托古改制的赝品【就像是你们倭国的“天皇”?】只是借用外壳而已,但是要想在旧的毒素还远未清除【你们倭国杀害了几千万中国人还嫌不够?】的这个外壳中注入新的内容,并让国人普遍接受,以此重见“万古常春的中国心”,这种想法几近缘木求鱼。【难怪中国近海的鱼,都让你们这些贪婪的倭奴搜括殆尽了!】

1994年8月16日 于东京(帝国)大学


(另起一页,版权页)


书名

天子·经注集

A Collection of Classics about Tian Zi(the Son of Heaven)with Annotations


作者

谢选骏

Xie, Xuanjun


出版发行者

Lulu Press, Inc.


地址

3101 Hillsborough St.

Raleigh, NC 27607-5436

USA


免费电话

1-888-265-2129


国际统一书号

ISBN: 


2015年10月第三版

October 2015 Third Edition


谢选骏全集第九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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