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成就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丨王佐良)报道:
我们常常听到柯勒律治、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济慈等浪漫主义诗人的名字,他们的诗歌广为流传,被吟诵至今。
王佐良将浪漫主义诗歌世界里最具代表性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作为对象,深入浅出地探讨其兴起与发展,重新认识和发现了浪漫主义诗歌的价值,并对该思潮影响下的诗人进行了新的挖掘和定位。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视野宏大,行文“清新、朴素,闪耀着才智,但又能透彻地说清事情和辨明道理”,以鲜明的中国特色为世界上文学史的写作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彰显了一代大师深厚的文化底蕴与治学功底。
我们在前面曾经说过,所有重要的英国浪漫诗人——除了拜伦是例外都在一点上是一致的,即对想象力的强调。但是还有一个更基本的共同点:他们和他们的作品连拜伦也不例外——都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
法国大革命也是一场文化的大革命,其动荡的面之广,程度之深,都是空前的。启蒙运动替它开了路,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和卢梭的学说先征服了人心。他们针对封建主义的压制和宗教迷信,既提倡理性主义,又崇尚人的个性和真实感情。其结果是两重的解放:解放了生产力,使得资本主义工商业蓬勃发展;又解放了思想,引起了从国家制度到文学艺术的一系列大变化大革新。
而且启蒙思想所引起的动荡更不必说它的影响远远越出法国的边界。以文艺而论,从18世纪后半叶开始,西欧的几个主要国家就在酝酿着巨变。70年代法国卢梭在用明彻而又有诗意的风格歌颂“自然人”,《新爱洛绮斯》(1761)使得无数青年男女流泪而又更忠于自由恋爱的理想,而他的一句名言——“人生来是自由的,可是到处他都给铁链锁着”(《社会契约论》,1762 )——更是一颗炸弹,成为封建王朝最惧怕的“颠覆”因素。也是在70年代,而且部分地是由于卢梭的影响,德国出现了狂飙突进运动,同样地崇尚感情,要求自由和个性解放,年轻的歌德写了《少年维特的烦恼》(1774),使天下善于钟情的年轻人都感染到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和他身世的悲惨。
以上是文学。在艺术方面,也同样是呈现一个剧烈变革的局面。在建筑上,一方面有表现理性主义的希腊风新古典主义的流行,一方面则又有哥特式浪漫主义风格的重起。在音乐上,莫扎特的交响曲和歌剧已经表现出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过渡,而到了贝多芬更是进入浪漫主义的盛世。在绘画上,法国的达维,西班牙的戈雅,英国本身的透纳和康斯太勃尔都在用新的手法画新的题材。也正是在法国大革命激化的18世纪90年代,刻版画为生的布莱克在伦敦一面写诗,一面自绘插图,用简单的线条和纯朴而又鲜明的颜色画着上帝、天使、野兽等等神启式的幻景,在英国绘画史上添加了一个在当时是最反传统的新形式。
总之,“在18世纪之末,(过去艺术的)共同立足点逐渐消失了,我们进入真正的现代,其开始是1789年的法国革命,它结束了过去几百年——如果不是几千年—来一直被视为当然的许多设想”(E. H.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第13版,伦敦,1978年,第367页)。
透纳《维苏威火山爆发》
这也就是说,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不是几个诗人灵感的产物,不是突然从天而降,而是有一个欧洲的背景和一个历史的上下文。
但是英国也有其特殊的情况。简单地说:在经济上它的资本主义工业化开始得比法国或任何其他欧洲国家都早,工业革命的影响首先见于英国,其深入程度也超过欧洲其他国家(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到有任何法、德诗人在18世纪末像布莱克那样沉痛地写像伦敦那样的工业城市的黑暗)。在政治上,1688年地主和商人的妥协带来了在当时是欧洲最先进的政治制度,伏尔泰等法国启蒙思想家正是在这一点上十分羡慕英国(这也是为什么华兹华斯能够借弥尔顿的余荫把英国说成自由的化身)。但是从头起,这个商人和地主联合专政的制度对贫苦人民就是欺骗与镇压并用的,日子一久,它的残酷性更是显露出来。海外贸易的打一张把英国商船和英国武力带到了最远的海岛,一个比罗马帝国疆土更广大的大英帝国正在形成,而在英国国内,则工业发展正在把“魔鬼的磨坊”布满城乡,新的圈地运动又造成了更多的流离失所的“流民”和拦路打劫的强人。
英国工业革命
在文学上,从18世纪中叶起,出现了两种新倾向:一是以珀西、麦克菲逊等人为代表的对古代史诗、民歌的收集与仿作,表达了对远古英雄时代和牧歌情调的神往,也就是用另一方式表达了对丑恶现实的憎恶;在艺术上则造成了一种归真返璞的风气,后来布莱克、柯尔律治等人用的古歌谣体就是从此而来。二是以格雷、斯特恩等人为代表的感伤主义的抬头。这里面不仅有墓园的哀思,还有更真挚更广泛的对人民特别是穷苦农民的同情。作家逐渐更多地接近和观察山园山水,在写作方式上也重性灵,重幻想,在摆脱古典主义的束缚。
美国革命也给英国的知识界提供了刺激。《独立宣言》(1776)把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变成了实际政治的原则。英国的统治阶级还没有从丢失大片殖民地的切肤之痛里恢复过来,又发现从大西洋彼岸新国家传来的杰弗逊、潘恩等人的言论在关心改革的人们之间流传,从而加深了法国启蒙主义的影响。
《独立宣言》
因此当法国革命在1789年爆发的时候,英国国内一方面是人心思变,热烈欢迎;另一方面则是统治阶级将它看作最大的威胁,作出了最猛烈的反应。英国是反对革命的法国的联盟的主将,它对法国作战最长也最坚决。相应地,在思想领域里也有激烈的斗争。伯克的《论法国革命》(1790)受到了潘恩的《人的权利》(1791-1792)的直接批判;威廉·葛德文接着写了《政治正义》(1793)宣传人如按理性生活可以完全废除法律和国家制度的主张,他的妻子玛丽·芙尔斯通克拉夫特则在《替妇女权利辩护》(1792)里吹响了妇女解放运动的号角。葛德文一家同两代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都有关系:他是雪莱的岳父,他的思想不仅影响了雪莱,还影响了早期的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
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时刻、这样的思想气候里兴起的。
法国大革命替英国诗歌带来了新的契机。英国诗歌是否抓住了它,利用了它?
雪莱
毫无疑问,正是在这一时期,英国诗坛特别活跃,成果累累。正是紧接法国革命的爆发,英国所有的第一流诗人不仅分别写了他们最好的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合起来成为英国文学史上继莎士比亚时期的诗剧之后的最大的成就。
没有法国革命的启发与鼓励,也就没有彭斯的《不管那一套》和《爱情与自由》,没有布莱克的《经验之歌》和《法国革命》等的长诗,没有华兹华斯的《序曲》;有了法国革命所触发的个性解放,才使得柯尔律治所珍视的想象力更有可能实现飞跃,才使得柯尔律治自己能够比较顺利地写出《古舟子咏》;有了法国革命背后的卢梭的“自然人”思想,才有适当的气候使得华兹华斯能够比较明确地形成他的自然观,从而使《丁登寺旁》《不朽的兆象》等诗成为可能。
然而如果没有这些诗人各自的天才和努力,这一切也不可能。思想,观点,甚至具体的题材可以在空气中飞翔,然而捕捉它们,认识它们,提高它们,表达它们,却靠每个诗人自己。英国浪漫诗歌的伟大成就,表明这些诗人有见地、有能力利用了这个历史的机会。
柯尔律治
特别在两个方面,见出了这些诗人的功力。
第一是表达的强烈性。他们的好作品都是竭尽全力地、生动透彻地写出了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决不温柔敦厚。
第二是表达的新颖性。他们用了新的形式,或刷新了的旧形式(如十四行),新的韵律,新的诗歌语言。特别是最后一点,突出了英国浪漫诗歌的贡献。这诗歌语言并不像华兹华斯主观上规定的那样是“人们真正用的语言”,而是一种刷新了的、提高了的、纯净而又充满激情的语言,而且重要的诗人各有不同,各有创造。正是因为他们刷新了诗歌语言,他们才能那样细致而又酣畅地表达了新的敏感。
但是在更深的意义上,第一代英国浪漫诗人中的主要人物却又表现了他们并不了解——或拒绝了解——法国革命的全部含义。
法国革命的中心思想,在于要求人的解放,而提出的途径是两个:一是要恢复真性情,因此要回到自然;二是鉴于纯凭感情有流弊,因此要节之以理性。前者重点在卢梭向往的“自然人”,后者在狄德罗、伏尔泰等人关心的“社会人”。至于这里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在假借全人类的名义发言,所谓“理性”又是剥削者的理性王国,这在当时是米能深责于启蒙主义者,更不必说诗人了。
欧仁·德拉克罗瓦《自由引导人民》
但是这思想所包含的理想成分却是应该闪耀在文学当中的。仅仅是对贫民同情,仅仅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还不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我们并不期望作家各自怀抱一个理想国或乌托邦,但是文学史告诉我们:许多第一流的作家是能从人的不幸和苦难里抬起头来,憧憬于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就当时的浪漫诗人来说,彭斯虽然早死了,但是他在歌颂法国革命所代表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的时候,也曾高唱:
好吧,让我们来为明天祈祷,
不管怎么变化,明天一定会来到……
(《不管那一套》)
而且他提出了“真理,品格”作为将来“整个地球的荣耀”,而那时候“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成了兄弟”,这就比他在另一首诗里所作的感叹:
人对于人的不人道
使无数的人哀痛
(《人生而哀痛》)
要更进一步了。布莱克的神秘的形象形成了一套独特系统,但是这个有赤诚之心和严峻的是非之感的诗人不仅对人类将来有憧憬,而且立下了誓言:
我将不停这心灵之战,
也不让我的剑休息,
直到我们把耶路撒冷
重建在英格兰美好的绿地。
(《弥尔顿》序)
这也比立在泰晤士河边愤慨地指出“婚车变成灵枢”又进了一步。而且,不论彭斯或布莱克,这个憧憬不是通过声明或公告而是通过代表了本人艺术特色的诗行表达出来的。
布莱克
柯尔律治和华兹华斯应该对法国革命有更多的体会,特别是曾在法国住过、目睹了法国革命的开始阶段的华兹华斯。确实,柯尔律治年轻时不仅有过憧憬,而且曾经具体计划要同另一个诗人骚塞一起到美国苏斯奎安娜河边去建立一个包括12对男女的“公社式”的理想社会,但是一旦计划碰了壁,理想也放弃了,又加逐渐染上了服用鸦片的习惯,生活在梦境和德国唯心哲学的玄思里,第一流的诗才在短期的闪耀之后熄灭了。就在火熄灭时所写的诗里,我们也寻不到憧憬。《古舟子咏》是一个幻异的罪与恶的寓言,然而比起对这类问题更关心也看得更深的布莱克来,柯尔律治更加暴露出他对近在身旁的人的苦难缺乏感应。对于想象世界是那样热烈地向往,对于人的世界又是何等冷漠!
以《古舟子咏》为题材的绘画
华兹华斯本是充满了同情心的。对花鸟都能对谈,当然更能同纯朴的乡下贫民产生默契。我们已经看到,他在《毁了的村舍》和《迈可》(1800)等诗里,用纯朴的文字写出了他们同大自然和谐的快乐生活怎样被工业化带来的城市风气所毁,那毫不夸张的素净反而使诗行更富于感染力——在这一点上华兹华斯是无人能比的。然而这样的诗越来越少,对于纯朴的乡下贫民的写照让位给对于自己心情的描述了,而一谈到自己就总是哀叹失去童年的幸福,眼睛越来越向内看,向后看,偶然提到将来,也总是同永恒和临时之类的抽象概念连在一起:
过去,现在,将来,一代又一代,
直到时间的消失。
(《序曲》,第14章)
除了这些玄虚的冥想和泛泛而言的大自然的“医疗的力量”之外,他对于将来的世界是没有图景的。不错,他曾经说过诗可以
制出示范的方案去改善人的生活,
并把世界重新塑造。
(《远足》,第3章)
华兹华斯
但是他自己没有做到,没有塑造过一个能让纯朴的乡下贫民过较好生活的世界。随着光阴的流逝,他越来越把自己包藏起来,只寄希望于“时间之点”能给他灵感,然而儿时所见的彩虹如何能长远地照耀他的诗笔?那十年的收获是因为法国革命给了他真实的激动,而激动是从生活里来的,所以有印象可写,有感受可谈,而一旦对这一切只有憎厌,那么生活的贫乏必然最终要导致创作的贫乏。柯尔律治诗才的熄灭,华兹华斯诗才的逐渐枯竭,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在这里。
这样,法国大革命曾在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面前展现了一个新世界,但他们在短期的欢欣和激动之后或者走开了,或者因为那个世界的光太强烈而激起了反感。其结果是,本来已在那个新世界里依稀可辨的一些新事物——例如人的解放必然要带来的人同人的新关系,包括男人同女人的新关系,等等——就要等待另一代的浪漫主义诗人来探索了。
网民嚎叫:
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比利时、德国、希腊、意大利、瑞典……这些国家都曾使用断头台来处决人犯,可这种独特的处刑机械还是被人们看做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在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断头台以及断头台下的群体性围观……
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由于复杂的贸易管制,类似于今天的餐馆在法国几乎不存在。但到了巴扎尔克的年代,巴黎已经成了欧洲的美食之都。巴黎有上万家餐厅,巴扎尔克热切地扎进了这一不竭的文学之源。
谢选骏指出:上文看到了“法国大革命成就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却没有看到“英国革命对法国革命的示范”。所以我看,与其说“法国大革命成就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不如说“英国革命出口转内销,成就了英国浪漫主义诗歌”。毕竟,1640年开始、1688年结束的英国革命,是1776年开始的美国独立和1789年开始的法国革命的先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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