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海结语
终极之解脱
一、三个“人”
二、解脱论
三、两种解脱
四、婴孩的力量
五、出殡的生命
六、再论解脱
七、文明也要排泄
八、和平之死
九、年轻的命运
终极之解脱
一、三个“人”
000
茫茫的荒野中,天色微微发亮了。一切都仍不清晰,懵懵懂懂。
从山那边,跌跌撞撞走过来三个人。
他们结伴而行,并非始终如一。他们来历不同,去向各异。但他们现在却一起行走。
──“自由了!”他们激动地欢呼。
他们刚刚从一座巍峨的哥特式大教堂里逃了出来。那座圣殿久已衰颓,几乎倾倒。漫长的居留也使他们厌烦,继续呆下去,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们决计出逃。
他们不愿被人看做忘恩负义之徒,那教堂在他们走投无路时收留了他们。他们也不愿被当作逃兵,因为他们毕竟在那儿生活过、希望过。于是,他们便在出逃时分,炸悼那座摇摇晃晃的庞然大物。看庞大的教堂隆然倒下,他们心里有些懊丧,但旋即又被疯狂充满。从冒烟的废墟旁走掉,心中洋溢着未来的懂惯:这场冒险,是多大的人生乐事!
阴郁的往日,往日的罪恶,象是随这庞然人物的倾倒而烟消云散了。
现在,他们坐下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们热烈争论,有时强辩,甚至互相咆哮,龇牙咧嘴,但最后达成了一顶协议:
“我们犯了破坏罪,炸掉千万群众心中的偶像。我们成了世界的罪人,十恶不赦。现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成为世界法庭甚至群众私刑的猎物!
为了自救,因此,我们必须:
A、宣传我们的主义;
B、说服群众并鼓动群众效仿我们;
C、唤醒人民的兽性,让他们在陶醉中忘掉我们的罪恶。这样,我们就将从破坏的罪人,变为创造历史的圣人。
听说,在大地的另头,有许多无首的龙群。我们要去征服它、统领它、催促它们开辟一个新世界、新纪元。时间紧急,我们不能再等待!只争朝夕,现在就出发!”
他们三人在晨曦迷茫中,消失远方……
这三个人是谁?他们叫什么名字?
他们,没有姓氏,谁也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但热爱他们的后人,为他们编了一大段传奇,为他们取了名字,一个叫“人本主义”,一个叫“启蒙主义”,一个叫“科学主义”。
“人本主义”性情和顺,面色腼腆,常有不忍之心,对一切人和人造物,都怀有怜悯、同情。他认为,他的职责就是给人带来“幸福”。
“启蒙主义”,性情沉静,但急功近利。他尊崇人类,在他眼中,人是次神;甚至简直就是神!“一切神不都是人造的吗?”他想,“人在实际上,还高于一切神呢!”他认为,宇宙应以人为中心,万物应为人民服务,人是一切的标尺──而人本主义的职责,就是给人以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福利。
“科学主义”温文儒雅,好古博今,常有奇思异想,对一切都怀抱强烈的好奇心、求知欲。他视人类为万物之灵,相信天造地之钟秀。他认为,他的最高职责就是赋予人生以“光荣”。
天色大亮了。现在他们都能彼此看清楚了。他们贪婪地彼此打量着,带着好奇、仰慕,夹杂着疑虑和信心……他们互相估量,静默无言地盘算……
科学主义第一个开口:“我们应当结成一个团体,这样才有力量。”“是的,我们应当结成一个团体,这样多么荣耀。”启蒙主义应道。“我们结成了一个团体!这样幸福!”人本主义说。
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成为一个新人,一个三头六臂的新人,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
“我们平等,我们互爱,我们自由。”
他们急切兴奋地发誓。
一个新的三位一体诞生了。不是印度教的三位一体(梵天、毗纽、湿婆),
而是新人的三位一体。
“我是圣父。”人本主义说。
“我是圣灵。”启蒙主义说。
“我是圣子。”科学主义说。
“我是梵天。”人本主义说。
“我是毗纽。”启蒙主义说。
“我是湿婆。”科学主义说。
“我们一同前进,死不分离。”他们赌咒发誓。
彼此彼此的命运便他们齐头并进。他们之间不再有龇牙咧嘴地咆哮。
他们共同感到互相依存的急迫。
“团结就是力量。”
“团结是荣誉的保障。”
“团结永远指示幸福的方向。”
“团结!团结!!团结!!!”他们说。
他们经过了许多险阻。其中有胜利,也有失败。有勇往直前,也有怯阵规避。他们横越整片整片的大陆。他们从一个星球奔向另一个星球……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龙的大地,只找到一些蟒蛇。
渐渐,他们疲累了,而征程似乎无休无止,险阻越来越多。困难、劳累,使他们暴躁,于是他们干了许多残忍的事。他们想用残忍来克服自己、击败世界、征服宇宙。
有一天,人本主义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说,“我们没有找到幸福。我们肯定找不到‘幸福’了。我们离‘幸福’越来越远。为了找到它,我们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现在还不行,我受不了!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找到越来越多的痛苦,无穷无尽的苦痛。”
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急切地说服他:“我们还可以找到权力!我们还可以找到光荣!”
“那有什么用?要是没有‘人的幸福’──一切权力和光荣都是空洞的!”人本主义反驳道。
于是他们坐下来,商量怎么办。最后,启蒙主义和科学主义议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开除人本主义在“三位一体”里的平等权利,并立即驱逐。过后,他们觉得这样还不安全,于是,他们宣布判处人本主义以死刑──为了“共同的革命事业”。
这样,人本主义被赶了出去,杀死了,遗弃在路旁。
剩下来的两个人又前进了,
谁知,他们遇到的阻力却越来越大;或是他们越来越衰弱了!尽管他们又干了许多残忍的勾当,犯下许多骇人听闻的罪行,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们干出更多更卑鄙的事来,卑鄙得令人作呕,连他们自己也暗皱眉头。
有一天,启蒙主义终于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说,“我们没有找到‘光荣’。我们找不到‘光荣’了。我们离‘光荣’越来越远。现在我受不了了!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创造更多的卑劣、无穷的下贱!”
“你怕什么,我们还可以找到‘权力’呢!难道‘权力’不比‘光荣’好吗?没有权力,就没有光荣,有了权力,就能俘虏一切光荣!”科学主义宽慰他。
“有了‘权力’就有了‘光荣’?牺牲人格的‘权力’我不要!”
启蒙主义激烈地抗辩。
“那我就要开除你!”科学主义说。
“你无权!我和你都平等。一对一不能开除。”
“一对一怎么不能开除呢?还能判决呢!真理只有一个,科学有终审的权力。”科学主义说完,再也等不及对方同意,就把他一枪打死,扔在荒野里了。他觉得这十分过瘾开心,尤其合乎“科学至上”的精神。
现在,科学主义一个人勇敢地前进。他坚信自己就是神的继承人。他坚信这个世界有一张为他铺好的红色地毯,等待他兴高采烈地跳跃、践踏……
他不怕残忍,他不惜卑鄙,他只要权力。
他带着已有的权力,向新的权力驰骋。他运用自如,一度有希望扭转乾坤。然而渐渐地,他感到中气不足,慢慢不支了。在朦胧中他似乎感到,“幸福”和“光荣”也是一种“权力”啊……如果没有幸福与光荣,现实的权力显得那么空洞,那么不充实。
他好像有点后悔自己杀死了两个同伙的暴行。尽管那经过了“合法的、必要的审判程序”。然而,死者怎能复生?所以他不能再同情那位向往幸福的人本主义,也不能再怜悯那争取光荣的启蒙主义,他仅仅是为自己的权力而犹疑……
他精疲力竭地爬着,爬着……
天色渐渐沉暗下来……
他还在下意识地向前爬着。靠着习惯和惯性,机械地爬着。靠着对于权力的无限信念,他继续前进。
四下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满意了。“我的权力征服了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属于我也仅仅属于我的人类服务的,因为承认我的至上权威的人类,才是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主宰。”
……那是什么?
他大吃一惊!
困惑中到处张望,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眼花缭乱吗?不是,分明不是!
──在他前面静静躺卧着,他和同志们曾经齐心协力炸掉的那个旧教堂的废墟……原来,远征了多年,他又转回来了,围绕地球一圈──他被卷入全球化的时代,好像一个被诱骗而回头的浪子。他骇然了。他痴呆了。他麻木了。──这就是英雄远征的结果?
渐渐他苏醒过来。开始嘤嘤哭泣,就像一只绝望的小鸟。权力感消失殆尽,哎,那些永劫不复的回忆。空虚。太空虚了。
“人类在哪里?我又在哪里?同志们在哪里?宇宙在哪里?……”他嚎叫者。一百个天问,百问不得其解。
他暗暗察觉出,那片废墟对他已有全然不同的意义。教堂,不再是死一般的奴役,在那寂灭无声中,似乎隐藏一丝捕捉不到的生机……这样,他的情绪由蔑视转成畏惧,在嫌恶中化出虔诚。
“我就这样没落了?”他如是自问,并暗自承认。但他死死不愿丢弃权力,不愿放弃“人类中心的科学思想”。
他明白,这是他的本能,是人的力量源泉。
但现在,他对自己实现这一本能的方式,确实产生了怀疑,很深很强的怀疑。他觉得,那教堂也许是对的。他觉得,即使在那教堂深处的祭坛上,也渗透着很强很强的人本主义的灵魂。
他还有一点点力量。他多想重建那亲手炸掉了的建筑。但不要旧的,而要一个新的。一个散发着活力的教堂,一个拒绝远征,只要肃穆的新圣殿。这圣殿洋溢独特的风格,蕴藏无理的魅力──它以肃穆为远征。
但科学主义已经没有能力来行动了。他剩下一点心力,仅够思虑。他知道自己的末日,已悄然逼近。新圣殿,要留待新一代了。他们,是真正的建筑师。他们,是创造者,不是跋涉者。他们,有余暇回味自己丰功伟绩,并把这余暇作为最美的幸福,最高的荣耀,最大的权力。
新内容,要留待新形式了。旧形式已经式微、破裂。旧的精神也已死去,伴随着它的骨骸……
他停止了哀哭和希冀,归复到那似乎古老的宁静、似乎无边的肃穆中……
茫茫的荒野中,天色有些微微发亮了。一切仍不清晰,懵懵懂懂的……
“天啊!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二十一世纪!”科学主义的遗嘱如此说。
然而,他呼唤的是哪个“天”呢?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二、解脱论
001
世界,无往不是压制。人生,无处得以规避。“反压制”,结果成为“压制”的新形式。既对外物构成新型压制,且对内心也如此:反抗,首先使反抗的主体,承受这新压制。所以说,“要反抗世界,必先反抗自己;因为这‘自己’是被‘世界’造出来的;要战胜人,必先战胜自己。”
“反压制”不是“解脱”。
全然解脱,以为从压制与反压制的永恒斗争中,超脱出来,飘然而去……但是,这并非人可企望的目标。不论庄子的“坐忘”、印度的“瑜珈”、禅宗的“顿悟”、苏菲派的“冥想”、基督教徒的“祷告”以及神汉巫婆们的“通神”……都不能达到它,而只是向它的无边迈出的小小一步,最多两步而已……
解脱很难。即使可能,也更难抓住,要想生活在解脱中,是多么渺茫啊。有人说,“信心可以使我们坚定起来。”确实,“坚定”可以说是解脱的前提。但在更多时候,“坚定”被用做奴役状态的帮凶。奴隶主坚定地统治,奴隶坚定地服从。信心,在许多时候是与解脱之路背道而驰的!
002
生理意义或是心理意义的发泄,并不是解脱,甚至不是达到解脱的可行途径。发泄使人松弛,免于紧张之苦,但不足以达到“解脱”。因为“紧张”作为生命的伴生现象,会周期性出现,而且变本加厉。尤其高级动物更是如此,越高级就越敏感,就敏感就越紧张。解脱的朦胧前景,被我们的实际经历全面否决了!也被一切人的血泪、各种生命的彻骨体验,彻底淹没了!
我们的精神视野说:“解脱,纯属子虚,仅仅是安慰生命痛苦的呓语。”它是各种不得不死去的生命存在物,为自己的“存在悖论”(“我存在”,这是一个可怕的悖论),设想出来的一个“解释”,一个对立面,一个和一切对立面同样空洞、同样具有欺骗性、安慰性的“对立面”。
解脱,是虚妄的,对越优秀人物,就越是如此。
解脱无非是希望。局限在政治层面(如社会处境和阶级地位)意义上的解脱,被叫做“解放”。但即使这局限的解脱,也被证明是虚妄的、不可能的。历史已经表明,还将继续表明:一重解放所带来的,不过是多重的奴役和新的受苦。这次解放得越彻底,下一步的奴役就越深重……因为人性具有压制与反压制的总量,是不变的。透支得越多,积欠的债务就越大。所以,头脑清楚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解脱的先例,甚至无法构思一幅关于解脱的画面。
解脱,这超出人生的可能性。解脱,违背世界和宇宙的一切规律。我们假定规律的存在,假定它支配我们,假定它支配和我们相关的一切,是因为我们不敢面对“无法解脱”的现实!它的永恒统治及其诡诈的变形,令我们心碎!
但我们是多么需要“解脱”的远景啊!尽管它虚无飘渺、难以捕获;惟其如此,它才具备了“永恒的价值”──以宽慰我们毫无解脱之可能的、猥琐的、瞬息即逝的生存状态。我们是一种怎样的动物!出尔反尔,追求互相矛盾的目标!
003
种种关于个人自由、民族解放、社会平等、人类幸福的代议制神话──只是为促进、保卫某些权势集团的脾胃,而被系统地制造出来的。它们因此与解脱无缘。它们适足强化社会动员,强化心理压力甚至通向社会奴役,并为某种特殊残暴的奴隶制度,铺平心理和实际上的道路。这是现代唯物主义对人性所做出的最伟大的扼杀之一。
而单就古代而言,施洗者约翰提出生动有力的《解放宣言》(“天国近了,你们必须悔改……”),与宗教裁判所那刻板严谨的官样文章之间,在精神上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没有暗道互相沟通。但在人性的腐蚀作用下,即使“最具超越性的基督教”,其活动的历史也表明“解放”也不过是“奴役”的前奏演习,这和“解脱”没有有丝毫共同点?从殉教者的十字架到卫道者的火刑柱,具有人性意义上的逻辑关系。
004
死亡,不是解脱,更不是实现解脱的前提,死亡无法帮助人们上升到解脱的空灵之境。求死以图解脱,只是低等智人的简陋智慧?所以在鼠、猪、海豚等较高智力的哺乳动物行为中,就有“自杀的智慧”。
这样的死,对意识而言并不仅仅是虚无。因为解脱并不仅仅是意识的寂灭,解脱应该是“力的消亡”,是最高意义的“失重状态”。而死,并不能在“力的消亡”意义上实现“失重状态”:生物虽死,作为“力”却依然存在,只是生命的力转化为无生命的力,进入肉体腐烂、物质重组的过程;压制力,使尸体分解,分解成“本来形态”,分解出真面目。虽然在这时,意识已经不复存在即已经停止活动,但哲学意义的解脱,并未实现。
005
人,能从“死”得到解脱吗?
不。但人可以由于死而变成非人,从而因为“死”而获得体面逃避和彻底休息。但这并不是解脱。正如单纯的绝食,并不能使人成为仙人。因为仅仅绝食,是消除不了食欲和求食需要的!除非那导致有机体的死亡。而某个有机体的死亡,也并不能消除甚至不能减弱其它有机体的食欲与求食需要:所以,绝食非关仙人。正如人体,即使在死后仍然承受普遍压制的无休止逼迫,只不过人自己的感觉和意识,这时已经觉察不出了。而“不感到”并不等于“不存在”;所以说“宇宙与此心同归于寂”(王阳明语)──诸如陆象山、王阳明还有英国人贝克莱之辈的说教,没有人在感觉上会真正接受。这种说教,过份求助于高级理性的推论,因此背离人的活生生本能(否则整个宇宙都会和人类作对的)。
006
人的崇高来自于:向整个宇宙进行挑战。
增熵趋势,据说是不可逆转。但人的存在,以及人类的全部卓绝努力──归根结蒂就是反抗这不可逆转的趋势。
抵抗了多少,就成功了多少。若放弃抵抗,就根绝了成功。因为没有“最终的成功”。因为“增熵”这破坏成性的“撒旦”与“湿婆”(印度教),居于不可抗拒的王座。这盖世王者走向全面胜利的步伐,剩下宇宙的逐步荒芜与全面死寂。反抗,也是压迫,也许是一种更深刻更内在的压迫。“解放全人类”可能吗?以暴易暴能最终消除暴虐吗?还是仅仅萌发、促进、强化了某种超型暴虐?正如解放全人类就是空前奴役了全人类。
不能解放自己的东西,哪能解放别人?说无产阶级要通过解放金人类,才能实现自我解放……这要不是诡辩,就是悖论;再不然就是自欺欺人。尚未自我解脱的灵魂,哪能赐解脱予世界呢!
007
从无从解脱的宇宙中,断乎产生不了真解脱。人的思想与行为所能分娩的,不过是,对于最终解脱的希望、想象。
作为人,生命的沉沦是免不了的。在被最终的沉沦所既定的生命趋势中,可歌可泣的,仅仅是沉沦中的升华、堕落中的反思。一切人生成果,都将付出东流:这是一切命运、种种神秘的唯一谜底而值得引为自豪、使人崇拜的,不是那些成果,而是那些成果所包容的决心、所显示的力量。
008
文化,无助于人的解脱。这是横遭古今一切智者哲人忽略的要点。文化上的东西(艺术、宗教、修炼甚至酒和山水……),甚至帮助不了心的解脱;它们最多只是暂缓一些紧张感而已。以临时麻痹为形式的内在压力,可以抵消持续不断、无孔不入的外在压力吗?这些抵消的企图,永远都只获得微不足道的成功。
苦行僧们,用肉体上的折磨,来转移精神上的压制。可他们最终全都失败了。他们所得到的,只是慢性自杀或急性疯狂,而不是什么最终的解脱。事实是:皮开肉绽与饥饿困苦,虽然有助精神和情绪的平稳,但并不能达到解脱的彼岸。
一切宗教,包括最富超度功能的神秘信仰,都只能暂且给予个体以精神解脱,而无法给予全面的解脱;又怎么能给全体人类带来长久的解脱?灵魂意义的宗教,因此永远是种“个人事业”,作为孤芳自赏、吊影自怜的高级玩物,它不属于群众,更不属于“社会生活”……它因此不试图回答“上帝创造了全世界,那么是谁创造了上帝”这样的问题,更不试图以真理的掌门人自居。如果有人宣称,拯救灵魂的宗教可以像企业那样采办,可以征收十一税,可以发售赎罪券,可以通过气功催眠式的集体布道来完成灵魂工程,他一定在骗人,哪怕这是所谓“善意的欺骗”、“白色的巫术”!
009
解脱,既然如此不可能;那么生民就只能陷于“解脱的反面”,即永久的奴隶状态,不仅是社会意义的奴役,且是生物意义的奴役、物理意义的奴役……永无穷尽,绝对黑暗,彻底麻木……将成为生命的基色和基调!到了这样的地步,生命还有什么色彩和旋律呢?
我们面前的出路好像只有一条了:
那就是东正教圣象文化式的崇敬苦难、热爱规定的宿命。也许只有这样,才可使绝望的生活变得真正快活些?农民的智慧,在这里起了决定性的良好影响。他们办丧事尤如办喜事。红白喜事的自然辩证法。在许多信仰中,他们甚至用转世投胎的说法,来安慰自己的寂寞心情,以排解“最终不得不沦为受害者”的恶劣感觉。
010
在痛苦中找到欢乐的源泉!──这是一种比之“精神鸦片”更高级的无鸦片状态的镇静剂。因为它在无意中指出:欢乐的基础是苦痛──健康的仙人掌,是从贫瘠痛苦的沙漠中悄悄萌发的!惟独不避痛苦、在苦海中汲取甘泉的灵魂,欢乐才属于他们!
我们之所以能够“认识”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面对着一些可怕的、威胁性十足的压力,而要活下去,就得认真对付这些压力。而对付,首先必须“认识对手”。我们之所以能够认识这个世界的“本质”,是因为我们自己遇到了某种难以无视的挑战(而每当可以无视的时候,人们就不惜采取“鸵鸟政策”,假装看不见),而我们所“发现”的“事物本质”,实际上不过是我们自己预先准备好了的应战方向,甚至具体到应战方案。
011
认识,是对压力的一种“反压力”──有各种各样的“反压力”,因而有各种各样的“认识”。有各种各样的“认识”,是因为先有了形形色色的不同“反应”:是反应造就了认识,而不是认识造就了反应!
例如拿“鱼”这个概念来说。实际上,不同种的鱼,生活在不同水域、水层,并拥有不同习性和遗传资源,它们是被水层、水域、水质、水的附着物,给分割、隔阂着的。如果要那些生活在深水层的鱼换到浅水层生活,正如要浅水层的鱼生活在深水层──一样痛苦与不适。同理,淡水与咸水的互换,也足以使有关的鱼类绝种。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人”虽然是一个集合称谓,但不同个体、不同品种的人,却各有自己的限制。要强迫不同的人互换其角色,无异迫其自杀。强求惯于素食的民族大嚼高蛋白,与强求惯于肉食的民族清心寡欲,同样困难;要求“惯于被统治的品种”去执行统治的使命,与要求“惯于统治的品种”接受被统治的地位,一样困难。再如,如果我们把游牧民族和航海民族叫做“咸水人”的话,那么定居的农业民族就是“淡水人”(就像咸水鱼和淡水鱼的区别那样),这两种居民的脾性当然大不一样。前者推崇桀骜不逊,后者推崇温良恭俭让。在这种意义上,古典时代的中国人十分清楚地把人群区分为“国人”(即城市人)和“野人”(即城外的农村人),以区别两种生存状态下的不同生民。在古典意义上,“中国人”的意思显然是指城里人而不是指农民,而且是指京城的人。这种意义的“中国”就是“中央城市”──类似于计算机的中央控制系统──也就是“京畿”、“王畿”的意思。
012
驴在拉磨时,被蒙上双眼,为的是减少它意识的痛苦,增进工作的效率。人在生活与事业的挣扎中,亦复如:如果人一开始就了然痛苦的圈回是如此漫长而无益,人在精神和肉体上岂不也就一蹶不振了?但命运不让人这样消沉,它要“诱敌深入”,榨干人全部的潜力。为了让人坚强,残酷的命运也蒙上人预见的能力,就像主人蒙上驴子的双眼。
013
生活本身是抓不住的。而人凭感觉、联想与记忆,试图抓住那流水。结果呢,那水总是从人的严丝合缝的掌心中游走……并不再回来。如果,你不用手抓,而以容器去盛,那又怎样呢?你将发现,生活退化为死水,而且,是社会盆景中最不起眼的死水。
014
记忆是弯曲的。当你“回顾”最近的往事,你只不过是以“回头望身后”的姿态,在观察它留给你的残余印象罢了。
A、当日子久些,你便发现那些场景已不紧贴你的项背之后,而到了更远距离的左后或右后方。
B、当日子更久,往日的景象便与你侧平而行了……像是在一个圆周的两极。你这时甚至可以最“客观”地观察它。
C、再久些,它已位于你的左前方或右前方,而且,不是你背对着它,而是它背对着你!这时,你无须回顾便能看清它的背面,但却要“努力”才能看清它的当面。
D、最后,它不知不觉滑到了你的正前方,你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飞速接近它,它越来越清晰的背影,变得越来越庞大,倏然间模糊的映象,仿佛空气的弥漫,可触而不可握……刹那间,你与它溶而一!于是,“第二童年”来临了。
015
只有把“生”视为荒诞,“死”才是可以理解的。
死是万古常态,生是百年变态;人们对常态惊恐悲啼,却对变态却锣鼓相庆!因为,人是变态之子,常态之敌。生是变态,死是常态,只有变态才会紧盯着常态,而常态对变态却是视而不见的。所以,永生的天神岂会(以变态的方式,例如,按照人的想法、依据人的祈祷)来关心人类?如此看来,只有那些由于自觉无能为力而期盼全能者关怀的人们,才关心上帝。尽管在人的逻辑上说,天神是不会对人类显现,除非到了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才可能“真相大白”。所以人们便需要奇迹,改变既定的自然律。
016
按照真诚的即不自相矛盾的理想主义的看法,世界是荒诞的,而不仅仅是邪恶的。对邪恶,你可以斗争、改造、征服甚至粉碎它;对荒诞,你能如何?因此,再伟大的革命都只不过“提供了一次行动的机会”,或毋宁说是“一次逃避和拖延的机会”;而不太可能是提供了什么终极得救的道路!
──安德烈·马尔罗的上述看法,说尽二十世纪的幻灭。但是,亲爱的马尔罗先生,有机会难道不比无机会好吗?革命难道不比堕落好吗?因为抽象而普遍的得救道路,始终就是不存在的!
017
奇怪吗?踌躇满志者的两眼,往往空洞、毫无内容。只有受到适度压制而后,人们方能以充满生命欲望的眼,打量来者,观察世界……并视有限为无穷!
思想家的可贵,并不在他写下了几本书,提出了几个新观念;思想家的可贵在于,这些书和观念里,体现了无所不在的创造性!从最微细的日常事务,到中层的过渡性的事件分析,直至终极的、反复其道的洞察一切……都只是他的流,而非他的源!
018
人,不是“主体”;而是“客体”的一部分。这客体由于具备了自我感觉和自我意识,就把自己上升到“主体”的地位,并用虚幻的主体意识评判一切,把其余的“客体部分”和“真正主体”(永生的造物主)──归到被人这虚妄主体给虚妄规定了的“客观世界”名下。但我们终于明白了:造物主不是客体,而是主体。
叔本华之类的谬误,是把“人”升为世界的主体,并把除人以外的世界(“人所感知的一切”),一概沦为“人的表象”。即便是承认“人是客体世界一部分”的“唯物主义者”,也在实际上遵循这条路线,把“人”、“自我”和“自我意识”,独立于“客体世界”之外……因为叔本华们开创了平民时代风行的“贫民哲学”!
人的自由,是普遍压制的微弱反响(人自诩为主体,是基于独立的意向)。比如万物有灵论者就坚持认为:每个具象的存在(即“客观世界的每部分”),都有一个灵魂。也就是说,每个被人命名的存在,都可以自诩为一个主体。因此,万物有灵论,实际上揭露了人们有关主体观念的荒唐性,它在无意中也把这拟人化的“错误”,推向了极致。
019
一个讨厌的事实是:许多事物的“背面”,是不能看的。看到了,就可怕了。孔子号召,“非礼勿视”,基督徒则把背面形容为“魔鬼的诱惑、圈套或是勒索”:“自由”的背面是惨重的牺牲;“爱情”的背面是轮转的骚动;“生命”的背面是骇人的髑髅;“财富”的背面是恶浊的血污;“智慧”的背面是疾病的折磨;“鱼”的背面是所谓“熊掌”?人也为食亡。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三、两种解脱
020
终极的解脱既然无望,受逼迫的人生之谷就是这样的:
人生是狭窄的,且越来越窄……就某个人的生活史而言这样,就某民族、某文化系统的发展史而言也这样,就人类的前途及命运而言,仿佛还是这样。
我们或漫步在人生,或狂走在人生,或是悲鸣在人生,或喧笑在人生……但我们都是在各自的谷底,踽踽而行!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因为这是不进即退的时刻,而“退”比“进”,更难。因为那“退”比“进”是更加违反人性的!
021
人生是被崇山大岳层层圈定的夹缝,《九章·涉江》所谓“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就是人生的传神写照。
“哀吾生之不乐兮,幽独处乎山中”──这是心灵的悲切呼声……但实际上,“乐者”又何尝不是“幽独处乎山中”呢?
“吾方高驰而不顾”──“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这是夹缝中的人,生出的伟大幻想。
而“玉英”,不就是精神之花吗?
022
在人生崎岖不平的谷底,横亘许多自然的或是人为把守的“关口”。它们有的险峻,有的平缓,有的危机四伏,有的固若金汤。但无关的地方,还真的没有。到处都是人,但到处都没有独立的人。例如到处都有“女人”,但却没有一个“无主的女人”。世界已经瓜分殆尽。
这是反压制,是压制的变态表现。它反过来对每个人构成严峻的挑战。人的需要,本是服从反压制的本能,但到头来,又对每个意欲生活的人,构成有形无形的限制、奴役。《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之天”,和《庄子·大宗师》中的子桑的破落小屋──实际上正是人生之谷的写照。天再大,也有尽;屋再小,也有思想自由的一席之地。没有任何一种严酷的专制制度,可以禁止人的思想自由,它所能禁止的,只是交流而已。
遭到“霖雨十日”(或是“革命过后的黑暗”)的压力,穷庐可能要倒塌了,而万里无云的鲲鹏之天,却以自由的希望召唤新的生命力量……这现象上的差别,给人以多多激励,生命的潜能说:“一致了,生命就完结了。”
023
伟大的生命,透过肤浅的表层,进入事物的内部,直抵它的背面。月亮的背面永不被地球上的眼晴窥见,但宇航员却能发现。于是,他从谷底的幽晦与狭窄中走出来,犹如得到清心的解脱。“解脱”之难以获得,犹如“洁净”对有机生命,尤其对杂食动物的“人”,更难上加难。生命的本义,“化腐朽为神奇”,不在规避腐朽与保持洁净,而是发挥反压制的力并拒绝逃离。
他面对两类解脱。第一种解脱方式,仅仅造就“生活者”,这是多数人。第二种解脱方式,造就“梦幻者”,这是少数人。以梦想为生活的少数人,不是闭门者,而是以梦幻来创造生命,以无畏的态度去改造生活。这些少数人与那些以生活为终极的多数人之间,当然横亘着永久的鸿沟,但这鸿沟岂不也是组成了历史的节奏吗?少数人用梦幻,打破多数人赖以生存的惰性,逼使他们步上自新之路。事实证明,勇敢者不是幸存者;幸存者往往是些被榨去精华的药渣。他们名存实亡,行尸走肉有如人类的碎片。而勇敢者,是用自己的灵魂去填充历史的空洞;使历史盎然生色的,是他们的苍白病弱,而不是他们的脑满肠肥。
024
要知道,真的生命力,并不分布社会间,而只弥漫在历史中。生命是在虚无飘渺的原野里,徘徊、游吟……于是,为了更勇敢地走向未来,只有“无视”,才易“解脱”。为了解脱,需要牺牲全部的生活以及生活中的全部乐趣,值得吗?
哲学、宗教、艺术、道德、战争……在根本上,是生理现象,而不是解脱。虽然群众面对这些高级的生理现象,不免自惭形秽,就如去势的太监面对公主,表现出自卑与猥亵……然而再是高级的生理现象,又怎能等于终极的解脱呢?
哲学的本能、宗教的本能、艺术的本能、道德的本能、战争的本能……没有这些,他还能算人吗?但仅有这些,虽能获得解脱的感觉,却不能达到解脱。
025
凡被“传为佳话”或“可能传为佳话”的东西,不可能件件真有价值。因为它得到了太多的同情、理解以至于共鸣、赞颂等等,反而沦为多数人的玩物。真正的价值,也许只能埋在历史荒郊,无人得识。而少数得以看破此中奥秘的慧眼,却被多数人目为疯子。
难怪当今世界上,真的出现了这么多疯子!而且不是别人,正是这些疯子,也仅仅是这些疯子或是半疯,才执掌了大地的裁判权,犹如上帝执掌天上的惩戒力。
026
主导世界的疯子,使得艺术与战争,成为人生的两个极致。
艺术是爱情的形式,战争是权力的结果。
而爱情与权力,又分别通向诞生与死亡,故人生的两个极致(艺术与战争),实隐藏人生终归的两个目的(诞生与死亡)。而爱情与权力,无非是上述两个极致与上述两个目的之间的纽带,除此而外的万般,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理解”而已。
027
现代音乐之所以激动人心,是因为它有一股强烈的催眠力量。它的催眠犹如低沉的鼓声,它的鼓声是对人心脏跳动的模仿、夸张,所以置身其中,尤如置身母腹中。现代文明的紧张,使人渴望回到母腹的宁静。
028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却转向东方,看见一轮新月升起,二十岁的我竟坐终夜,目睹新月圆满、周流中天……
当新月衰老,沉没于西,我又转向东方,看见古之星辰,以新的朝气突破那扼杀了日月的现代阴云。古之星辰,中原的星辰,仿佛帝廷的宝座。
啊,技术文明的太阳,伊斯兰的新月,以及更东更东的、中原的星辰?──你们就如是角逐,嬉戏。
029
我预言奇迹,但奇迹总是与我肩而过。──这才是一切先知者的世俗命运。为什么奇迹从不惠顾那能遥感奇迹的心?因为,实体的触碰,反而使得思想的搜索中止了。而上天为了成全先知者的思索,必须剥夺先知者的幸运。
预言的力量总会衰竭的。因为人有一种欲望,即,以自己的行为去打破预言的宿命,从而扮演“历史创造者”的角色。于是,在预言流传的初期,预言有推动之效(通过告诉人们这是“必然要来临的”,而实现了行为者的思想转轨),但在预言流传的晚期(等预言已经实现之后),一切便又逆转过来。人们对已经实现的预言,先不以为然,继之以充满怨恨,最后不遗余力地反对。苏维埃主义的神话,所遭遇的正是这样。
030
不妨这么看待“人生与解脱”的母题:
求解脱,是未解脱的标志。
而完整的心理解脱,则可用“无为,无不为”一语,来概括。
不着意去“求”解脱,而是生活在本然的自在中──这才算得到了解脱。但这本然自在的解脱不是人力可以抓住的,人所能达到的,只是思考本然,想象自在,凭天性去活动,而不以意志为先导──以达到解脱。因为人为的抓住,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自然的安排。“巧夺天工”也许可能,但它的代价却是穷智殚虑,使人生变成廉价的抵押!希特勒曾经说过,“为了胜利,而牺牲我们的宝贵理想,这样的胜利,未免太昂贵了。”在他看来,这样的胜利,是最大的失败。因为叫花子式的“稳坐江山”,其实比光荣的亡党亡国还要糟糕;因为叫花子的伟大统帅,无异于贼首。
031
“压制与反压制的永恒消长”──并不是一个“哲学模式”。
它,只描述这样一个现象,世界,就我们得以窥见的侧面而言──只是一个力的海洋。用人们形容《庄子》的话说,是“汪洋恣肆”的。它反复无常(就这词的自然流变意义,而非其社会道德意义而言),难用人间的范畴和观念来规矩。它不可“条理化”。欲将其条理化即欲使其合乎人造的逻辑──必先使其固定,失去光泽……
032
作为解脱努力的个人活动──
一切个人活动,是为使自己从各种环境压力下解脱出来。
衣,是为从寒冷与丑陋的压力下解脱出来,从而增进生存的力。
食,是为从饥饿与无力的压力下解脱出来,从而增进生存的力。
住,是为从不安与无屏障的威胁下解脱出来,从而增进生存的力。
行,是为从局促和受限制的压力下解脱出来,从而增进生存的力。
所以,你即使给一个人以衣、食、住、性等方面的充足供应;只要不给他行动(或仅仅是“行走”上的自由)──他仍会难受得发疯。但这仅仅是个有关“自由”的问题吗?
举一个例子:反抗俄罗斯“白鞑靼统治”(如“野蛮的哥萨克人”所示)的匈牙利战士(而不是“诗人”)裴多菲写道: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在现代社会(即商业社会)中,这话应该修正为: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二者皆可抛。
这不是讽刺,而是描述,因为在商业社会中,金钱代表了最大的自由:“有了金钱就有了一切,丧失金钱就丧失一切。”这一切当中,包括用金钱可以曲线获得的爱情与生命。
正如在极权社会中,这话的实际含义已经被改变为: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政权故,二者皆可抛。
这同样不是讽刺,而是描述。因为在极权社会中,获得政权代表拥有最大的自由:“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丧失政权就丧失一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用权力可以直接掠取的爱情与生命。
033
为什么爱情的价值高于生命?或是爱情与生命同等重要?是因为爱情代表了生命的延续,代表了“按照自己条件来传宗接代”?
人,作为一个有机体,需要展开他的各种生理心理机能;展开得越多,人就越健康;展开得越彻底,人也就越有活力。大多数人的机能需要,现在已被公认,但是还有一些仍遭漠视,并被认为无足轻重。因为我们还缺乏反身看透它们的眼力。这可以部分解释,人为什么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行为”。不是人们的行为莫名其妙,而是我们还不知道产生这些行为的“生理心理机制”。任何难以理解的行为,都有其明明白白的根源,以生理需要应付环境压力的根源。如果离开对“环境压力”的确切理解,“生理需要”就是一句空话。
即便“精神需要”,仍有其生理基础,有其应付环境压力的特殊功效。比如,“骄傲”与“游戏”──这是“精神需要”的基本内容。“骄傲”可以使得并不重要的自我变得重要、从而更有效地活下去。“游戏”,则减缓紧张甚至增进求生技能、以便创造更有利的生存条件。在这里,“知识”是作为“游戏”的变形而出现的。谋求增强生存手段的力量(“知识就是力量”),离开了骄傲、游戏与知识──还有什么“精神活动”,“精神需要”呢?没有。
作为人生的终极精神需要之一的宗教,也是如此。首先,宗教通过一种自证的或假定的知识,带给人一种空前的确定感,其次,宗教用它的特殊仪式和游戏方式,使人放弃紧张状态,迎来“归依主宰”的和谐归属感。
……这种看法才揭开了人生终极的空虚、终极的寂寞、终极的不确定、终极的无归宿!
034
从宇宙压力下彻底挣脱(心理上),至少要找一个压力较小的缝隙躲起来(生理上),以“安身立命”来度过短暂的“现在”──这就是一切个人活动、一切总和的生命现象之可能拥有的终极目标!
035
不同的人,所看到的世界、人生,其实是大大不同的。
而他(或她)们,所看到的我,是一个多么卑贱的我啊!而我却把他(或她)们高贵化了:这就是使我百思不解的根源,是我一生不幸的根源。
036
作为解脱努力的集体活动──
家族、氏族与民族,以及团体、党派与国家:这是“纵向“与“横向“的两组对应概念。总之,一切狭义或广义的“社会组织”──都是某种压力的产物。若是没有那些特殊的压力,人至今还像“荒原上孤独的狼”一样,踽踽独行。英国人霍布斯在他的《利维坦》中,曾朦胧认识到这一点,尽管他的论证和结论,很值得怀疑。作为个体来说,人往往难于抗拒更大的挑战。所以,他使成群结队,把群居时的烦恼与罗嗦,暂且搁置一边。这不是由于“国家的功德”,反而是出自人性中的“恶”!
战争与政治,这是集体生活的粘合剂。若不是为了广义上的备战(包括经济战、文化战层次上的备战)──各种社会组织就会成为无用的赘疵。但战争备战和政治角逐的需要加在一起(它们本来就是互通的)──使无用的赘痈变成“不可须臾离之”的强力工具。
英国人,由于其岛国的相对安全,对强权怀有某种近乎本能的厌恶。这是因为当外来压力相对微弱时,内部压力就成为不可忍受的虐政了。而为了抵御外敌的威逼,人们常常甘愿忍受几倍于此的内部胁迫。所以,大陆国家的人民,对暴政具有天然的承受力。越大的国家,人民的承受力就越弱,因为越大的国家,人民在这国家生活中所占有的份额就越小,而国家的内部压力也就越大(否则不足以凝聚这个国家)。显然,作为解脱努力的集体活动,必定要在某种程度上乖离它原来的目标,这使得解脱失败了。为追求这种解脱而付出的代价,是那种形式的奴役:以前追求的那种解脱的幅度越大,现在陷入的这种奴役的程度反而越深。
037
“解脱”与“自由”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想,尽管它动人,充满魅力。然而其不可到手就在于,此地的进步,必以彼地之退步为代价;一“弛”,必伴随一“张”。集体活动,虽然有助成员从共同的压力下摆脱,但其代价却是成员们必须分担集体压力。而不同成员的所分担的压力,还不一样。这不一样,很难用多、少或强、弱来概括。因为它们的形态和性质,并不相似。这就是所谓“阶级观念”的缘起?
“阶级利益”,就是挑动人们前去分担这些压力的诱饵。“民族利益”就是转嫁这些压力的不同要求。“阶级斗争”,是为促使重新分配这些压力,而作的努力和宣传。这些努力有时表现激烈,有时不那么声嘶力竭──尤其当一个社会正顺利向外扩张时,它的内斗就是相当缓和的。外扩的势头一旦遏止,阶级斗争就将加剧并恶质化。罗马共和国末年的形势,就是显例。秦末和隋末和文革末期的形势,也是如此。
这里的“外扩”不必是军事扩张。比如二次大战后,西方殖民体系虽然崩解,但其经济扩张的势头却未消衰;因此,西方社会的内部形势,迄今为止还是比较缓和的,他们把动乱争夺的因素,成功转嫁到不发达国家(“第三世界”)头上了。古代马其顿的腓力和他的杰出继承人亚历山大“大帝”,都深知此中奥秘。他们明白:欲统一希腊,必先讨伐波斯。对中东的军事征服和政治经略,以及尔后历时两百年之久的席卷黄种人世界以外的文明世界的所谓希腊化运动──使希腊诸城邦的骚骚然精力,得以“建设性地宣泄”。“罗马的和平”,实际上是马其顿人早在两百年前就奠定好了基础的。
隋炀帝则滥用了这种智慧。他对高丽的讨伐,不但未能团结起中国社会,反而加速了崩溃。王莽也是如此,他对南匈奴的无故寻衅,“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里的区别在于,希腊人普遍惧恨波斯人,而中国人对高丽人、南匈奴人,则没有这种对等的感情(有的只是蔑视和不愿与之交往)。历史表明,亚历山大是个高明的战略家,而王莽、隋炀帝,只是想入非非的家伙。
“民族斗争”,则是“戴着不同面具的相似努力”。民族斗争的对外目标,结果是在一个社会内部,人为划分了新的主人阶级和隶属阶级。“民族上层分子的互相勾结”──只是阶级斗争论者的解释;或是民族斗争中暂时运用的策略与统战诡计。被征服民族,实质上只能整个沦陷为隶属阶级,且有文化传统与心理差别,作为这巩固这种实质征服的长期手段。
038
作为解脱努力的文化运动──
一切文化形态的生成,正如生命一样:并无定型或“形成”的一天。否则,我们岂不是堕入可悲的文化宿命论?文化形态的生成,是各种文化运动的结果。没有文化运动,就没有我们所看见的一切文化形态,不论它现在显得多么平常或多么奇特。文化运动的兴起,决非一般的骚动,它总是有针对的,总是源于某种非常实际的需要。当然,实际需要这时采取了文化运动的形式,披上了曲线救国的文化性。新的文学流派,新的艺术潮汐,新的宗教运动,新的思想革命,都有其社会历史方面的深刻来由,关乎人的生存与人的命运。但愿,不要把社会历史错综复杂的背景,一概简化为“经济基础”或“吃饭本能”才好。因为这类基于犹太民族性的“学术”简化,对真正透彻理解人类的活动,总是弊多于利。
当一些外来的挑战、威胁、压力等等,终于转化成(更确切地说,是激起了)某种内在的需要与欲望,当这些充满反抗精神的需要与欲望,诉诸高级观念形态的时候,就萌发了某种“文化的精魂”。这生生不已、自强不息的“文化精魂”(它被《周易》表述为“乾元”),一旦激起广泛的社会共鸣,某种文化运动的剧烈涛声,就将澎湃不已了。
一个社会,遭受的压力越大、压制的时间越长,它尔后为解除这压力而兴起的文化运动,就越富活力。同时,一个社会越是遭遇到某种它难以忍耐的攻击,它获得的复兴也就越是持久,甚至粗暴的外力干预,也不足以阻断它。也就是说,苦难越剧烈、越深刻,它招致的“反动力量”一般也就是越是强烈,越是高昂。对历史上各种文化运动和民族扩张的现象,我们都可以从上述角度去观察理解。
文化运动,缘起于个人的解脱努力,骤兴于集体的解脱努力,如果它获得了所谓的“普世性”的话,就在整个世界得到了共鸣。这样的文化运动不同于一般社会运动,它是兼任个人解脱与集体解脱于一身的;作为双向运动,在个人心理与集体意志间,它可以进行重复反馈,以造就一个有活力的集体──把个人的首创性,灌注到集体的容器里去,并发扬光大。同时以集体的保护伞,为个性的完善发育,提供一个适度温床。许多改变历史进程的宗教运动,正是最深刻意义的文化运动。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四、婴孩的力量
039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则生动揭示了“婴孩”的异能。耶稣说,“你们若不变成孩子的模样,断不能进天国。”尼采则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有如赤子”(第一境界如狮子勇猛;第二境界如骆驼忍耐;最高境界如赤子单纯)……
为什么古今许多思想者,给予幼童如此之高的评价?无疑,他们悟出一个道理:在尚未被社会成例所凝固、尚未被文化习俗所毒化的心灵中,活跃着更健康、更有弹性的生命力量。
与三十岁以上的成年人相比,三十岁以下的青年更富于婴孩的气质。他们还没有陷入定式的套中。因此,“对待青年的态度”,就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社会、一种文化的自身命运。当然,我们不能机械地看待“青年”问题,例如有些人还没有长大,已经世故,已经老了;有些人仿佛垂暮,却依然童贞,如婴孩,如赤子。
040
文化的创造,根本上是个如何满足心理需求的问题。而社会需求甚至经济需求,根本上也是一个心理需求。不同文明状态的人具有不同的心理需求,心理需要总是求新,总是在变,所以社会需求甚至经济需求,也在不断演绎,推出形形色色的历史剧目。不是经济决定心理,而是心理决定经济:现代的广告艺术,就在于刺激新的心理需求,然后创造新的经济需求。
因了创造性而带来的权力,只有继续用该项权力来为创造性去服役,才不会导致权能本身的衰竭、被毒化及最终毁灭──因为这类创造活动,无非是在创造更高的权力罢了!
而一切创造活动的起码的定义就是:它所消耗的反压制力量,要小于它所制造的反压制力量。低能耗,高聚能:这是创造。高能耗,低聚能,这是颓废。若不是为了创造的缘故,颓废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041
一切活动,如果不能蕴育新的权力,不能加强反压制力量,则其本质只能是消极的;而创造的本质,乃着落于生命的积极抵抗……世俗的、政治意义的“解放”,则是着落于生命的消极消费──除非它以新的奴役创造了更大的权力、更大的能量!真正的解放而非名为解放实为奴役的文革主义,只能带来松懈、放纵、无序、堕落……而在文革这种群众专政过后,也会由于专制力量的过度消耗而逐渐的松懈、放纵、无序、堕落……因为解放的本质,就是使得一切反压制力遭到纵情的消耗。“解放”的颓废,还缓阻了新的反压制力量健康生长;于是反压制的力量不得不在克服了解放的颓废之后再行生长起来。
人为的解放状态,只能使反压制的力量趋于变态,不再对社会负有切实的责任,从而化为巨大的破坏行动。这与我们对历史的观察结果是不谋而合的:一切解放,作为对暴政的过激反应,必将导致新的也许更恶劣但更加生气勃勃的“暴政”。这就是“解放的价值”!
042
暴政作为一种强大的压制力量,一方面是对过度放纵及腐败的膺惩(并非人为的有意,而是属于“历史报应”的范畴);一方面也在为的新的反压制力量即凝聚新的权力,准备必要的条件。例如,一种“解放”,若不带来新的压制与奴役,必定招致无穷的腐败与堕落。一种“好的解放”,本身就意味着“新的奴役”:有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普遍的腐败与堕落,又只配招来更严酷的压制和奴役,作为报应──民不畏威,则大威至。归根结蒂,解放是奴役的前奏,奴役是解放的预演,“如此循环不已”。
“解放”是什么?是反压制活动取得暂时成功的状态。而断言“权力是天下的首恶”,并非出于心理变态的嫉妒与诅咒,而是基于人的心理正常(“罪性”)的事实,即,忠实于最基本的历史事实:获得权力、保持权力、发展权力,要需要消耗大量的反压制力量;而权力作为这样消极的活动,怎么能够使得创造的梦想,不化为泡影呢?
如此看来,权力的运用,不能不导致人的软弱、优柔及精神的败坏。一切世俗权力的罪恶,概出于此。甚至精神的权力,也没有不导致最终的腐败与丧德。
掌权者为什么不能长葆“权力的青春状态”?因为运用权力,就意味进入颓废、衰竭、毁灭的过程。哪怕这个权力是“受到监督”的!更何况,监督权力的权力本身,也存在极大的腐败机会,如法庭、媒体等等,都是寄生虫最为理想的去处。
043
权力的罪恶本质在于它给欲望的满足提供了条件和方便;从而使得生命本身下流而不是上游。生命形式,沦为权力和欲望的附庸。
传说中魏朝的太祖曹操曾说(其实是东晋的逆臣桓温的语录):“宁教我负天下人,毋教天下人负我。”这也许为后代小说家们提供一个解剖天下英雄内心世界的口实。但翻开历史书一看,几乎所有的一切豪杰都是这么干的。作家李宗吾将此总结为“厚黑学”,其实很多豪杰们也都是吃足了苦头然后才被锻炼得如此凶恶的,并非天性如此邪恶。而不遵循厚黑学原则的英雄,即使流芳百世,也被碎尸万段。如伟大的项羽,其流芳百世不过是对碎尸万段的安慰罢了。而凡是遵循厚黑学原则的人物,如厚颜无耻的刘邦,在他们的早期生涯中,大多是社会下层的社会渣滓。如那位喜欢自比模仿秦皇但却毫无帝王风度的苗汉混血的“湖南乡下知识青年”──后来为了让所有人和他一样无知,就封闭大学、涣散中学,让一两亿城市知识青年沦为“胡男下乡知识青年”。他们原本或许不失为仁慈的天性由于敏感的自卑心,而不再能忍受欺侮(“天下人负我”),终于反抗,导致“我负天下人”。
当然,这种人物常常嫉恶如仇,表现出更多的生命力─扩张欲。他们的善恶标准是与贪图蝇头小利的人民全然不同的:不是窃贼般的维持现状,而是强盗般的进取未来。他们的道德观,也不像黔首乞活们的道德观那样知足常乐,他们拒绝统治阶级的灌输培育──他们的道德超自他们的贪得无餍,穷凶极恶。他们甚至有本事把这种贪得无餍、穷凶极恶描写成良知良能,其强烈程度,足以使得任何习惯势力都无法扼杀它,于是,新的社会生活的契机,就从这活泼的良知中,发动了。
由于他们的自信及反省,他们的价值与常人无法相提并论。──一杆天平如何衡量两种性质的质地呢?
044
这些领袖的内心,完全不关心“人民的生活”,他像人民一样自私、冷酷,但由于压力更大而更加自私更加冷酷──正如人类并不关心其他哺乳类的生活,甚至并不真的关心他自己作为哺乳动物和黔首那一面的生活。除非,他的贪婪的创造性的活动要求如此!他只关心如何满足创造性的贪婪冲动。就像一个淫棍仅仅关心如何渔色。
孔子的经验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如果有一位罕见的好德胜过好色的人,就将成为转变历史的创造者。如那位其“德”有争议,但确实好德胜过好色的奥地利人,后来成为德国元首的阿道夫希特勒──他不仅清除了六百万犹太人,而且瓦解了西方殖民主义体系,促成了战后民族解放运动。在全球范围内,做成了类似一百四十年前的拿破仑在欧洲做成的。
好德者其实是人行的高度扭曲:当他自己的生活和“人民生活”成为创造活动的材料和玩物时,他才真正感觉兴趣。别以为“这样的说法多么残忍、罪过”,须知,一切前进的历史,都是这么书写的!──并仅仅为此作证。
他终其一生都坚定行进在走向那个目标的征途上?他终其一生都是在这动人目标的阴影下活动、阳光中蛊惑……尽管,他仍然进行各色各样的游戏,来优哉游哉……最后却无一例外地为这目标而死去……这样的生活,“此中有真味,欲辩已忘言”。许多英雄,都如是了结掉自己的一生。
045
从压制与反压制的观点看,惟独未经解放的妇女,才能养育伟大的儿子。
只因支配当代世界的风头人物们,多是出自“社会与文化意义的野鸡家庭”,所以,我们只能说,二十世纪乃至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文化,不得不流为商女文化,它理应受到的是咒诅而不是祝福,它实际得到的是火的消毒而不是水的滋养……
尽管如此,我们在内心深处还是承认高贵事物的存在,还是愿意保卫高贵的东西。哪怕这在目前看来几乎是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但是我们拒绝把一切都视为筹码。因为钱币不能购买良好的感觉。我们的这种态度,是对万恶的二十世纪末的商业风气的最好回答,但愿我们的回答,也是着商业主义没落长卷中的一道晨曦!
046
过度的商业主义泛滥,最后会招致神权政治的报应。作为报复这类颓废而出现的“神权国家”,也许不事生产。它本身,除了繁殖一个有效的祭司阶级外,仿佛无所事事。它的国在天上,在彼岸。而在现世,它仅仅剩下充分的寄生性。它的寄生性,像哈里发的宫廷和教皇的教廷,不足以刺激经济过程,反足以麻痹经济过程。但这种麻痹恰恰是过度泛滥的商业社会所需要的某种镇静剂──即世俗意义的涤罪剂。
道理简单:神权国家是文明之冬季的产物;它是继春季的嚣腾、夏季的繁盛、秋季的硕果累累而来的“收藏者”。它不需要繁殖、升华、收获──它仅仅需要贮存、冷冻,彻底的贮存和彻底的冷冻。就像几万年以前被巨大的意外天灾击杀的象群,其遗体迄今保留在新西伯利亚群岛的庞大冰原中。据说其肉的新鲜可以用来喂养拉雪橇的狗。死去的永恒。
也许有一天,基因技术的发展使人们可以从解冻的遗体中提取其细胞,并复制已经绝种的古象。……这就是人类可以理解的永恒。
为了达到这一永恒,当然有必要提前──对曾经有效并且还将继续有效的因而势必继续生长和衰败腐烂的各种社会机能,提前实施必要的冻结,作为一个疗法或是一个“政策”。如此一来,保守将取代进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将弥漫整个神权社会……
047
不管怎么说,一切人的生存状态,在人类学意义上是性质相似的,尽管,在体验意义、能量意义和社会意义方面又有截然不同的方面。不同的人,对生存状态的自信,也是远远不同的。尽管任何一位哲学家,在本性上可能与奴隶主或独裁者相去无几(尽管他们的专业表达是如此异样)──伟大哲学家的气质多是武断的、概括的、不容置疑的。所以,我们看到,历史上最伟大的哲学观念,多是产自人们现在称之为“奴隶社会”的那些个主人集团时代。
现代人,奉行个体主义观念,只希望享受自己的一生,不想为更壮烈的生命作出贡献(就这词的最古老血腥祭祀的意义而言),人们不再理解“种族的真理”,不再考虑“生命的精髓在于受苦”。而原来,人的高贵天性中事先就潜伏在这些“先验知识”中──只是现在,已经被现代人丧失了“廉耻”(就这词的中性意义而言)的“理智”,给压制了下去!
048
受苦──这是形成“结构”的前提。陶冶、锻炼、琢磨,都要经过此类受苦的过程。“怪物”并非“不成器”,而是成了别的器物(结构),别的就是“怪”的。
许多陶冶、锻炼、琢磨,并非人为的,更非预谋的。它们往往是自然的、偶发的。但对借以形成的那器、那结构、那存在来说,这种偶发的自然却是命运,或命运的见证。从这意义说,教育当然是巨大的压制。它有意识、有系统、有步骤地向人施加压力,以陶冶、锻炼、琢磨的形式,造就新人,也就是造就受压扭曲后重新定型甚至重新定义的人。
049
如果一种文明处于上升阶段,则它的教育必是“善”的;如果一种文明处于没落阶段,它的教育必为“恶”的。因为所谓的教育,就是消灭自然人而造就文化人。好的文化使人健康,坏的文化使人软弱;好的教育强化人的本能,坏的教育削弱人的本能,或者反过来说,使人健康的文化就是好的,使人软弱的教育就是坏的──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悲惨世界”!
050
极端的苦难,只是想象中的事:只要你还拥有对于苦难的感受性,你就还没有经历极端的苦难。因为极端的苦难是要让人失魂落魄、麻木不仁的。正如一部电影的台词中所说,当灭顶之灾来临时,当事人只觉得荒唐、奇怪,而不觉得悲伤、恐惧──因为真正的苦难好像是“不可思议”的。
051
真正的苦难也必须是新的,并因其新而令人震撼!旧瓶不能装新酒,甚明矣。所谓新酒,不是旧瓶中产生的余孽,而只能是新的瓶中的新的酒。旧瓶装新酒,仿佛异体蛋白效应:一方面,使旧瓶破裂,一方面,使新酒变质。旧瓶装新酒,人们还以旧瓶的成见看待新酒,新酒如何难逃旧瓶的污染?新的不再新,旧的不再旧,清浊一浑然,不知为何物。
旧瓶装新酒,被叫做“改革”。改革使得邪恶体制下的土地沦为一个死人统治的国度,一切要按照“祖宗的成法”、“光荣的传统”──办事,如此“你办事,我放心”──活人办事,死人放心。结果死的死不了,活的活不成。活人仿佛是为死人活,活人用自己的生存,祭奠久已朽烂的亡灵,全部生命,成为血腥涎滑的牺牲过程──甚至用“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样的“诗句”粉饰起来。
就这样,不仅活人为死人,而且壮年人为垂暮者──活着。前者的思想和行为,言谈和微笑,以及幸福和痛苦──是由“孝道”(在昏乱的“现代汉语”中,孝道是由“四个坚持”来表述的)来,紧紧环绕在尸体的灵床边。青年人则被精心泡制成壮年人的鱼肉酒菜。因庞大而变得伟大的死人国度,发出响亮的教诲说:“青年时代,是打基础的时代……”──对了,青年,必须甘当任人践踏的“基础”(甚至“孺子牛”):直等老死去,才有出头望。如此一来,青年们,不得不为别人的意志、别人的目标,而“学会生活”、“学会做人”……如此阴暗的死人国度。它以婴儿为食,以胎盘进补。然而,扼杀一个婴孩,岂不就等于扼杀了一段历史?甚至取消了一个世界?这要比诞生之后的谋杀,也许来得更为阴暗。这样意义的社会堕胎,因此成为现代世界罪大恶极的见证。现代人的自我中心、破坏生态平衡、对自然的亵渎和犯罪,在个体堕胎和社会堕胎这件事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这死人的国度!它用孩子们的心,编成悼念亡灵的美丽花环。在这美好生活的背面,屹立着如此泣鬼惊神的“壮丽的事业”──许多党都像黑手党那样,喜欢这样称呼自己杀人越货的勾当为“壮丽的事业”。统治这奇特国度的,是地地道道的反生命规律。它,漠视、践踏、踩踏一切尚未死绝尚未凉透的存在。
052
“反生命的铁律”警告人们说,“生命力的度数,就是受迫害的度数。你梦想获得幸福?必先扼杀自己的生命!我们这里,死一般的幸福至高无上。因此好事多磨,凡事忍耐是最终的美德。”
确实,这里只有死一般的幸福──因为这里是死人统治的国度。田园渐渐荒芜,变为广漠的坟场。人烟虽然稠密,但流行的新锐却是死人的欢喜。真正的活人,以及活人的欢喜,在这里“决无立锥之地”,决无。到处都是坟墓,粉饰的坟墓。到处布满了死人的遗物甚至尸骨──从建筑到观念,从日常用品到教育系统,到处散发着死人的气味。从宏观到微观,无不点缀着往日的灰色遗骨。留给活人的空间太小了,越来越多的死人,挤踏活人,阴魂不散,无孔不入毒化阳光下的生活──他们运筹帷幄在那阴暗的地下指挥部。
然而,他们竟然胜利了。他们得意地笑了。阴郁的笑声,是他们功成名就、左右摇摆的法宝。他们的放肆,甚至把许多胎儿列为“不准出生的人”……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他们的亡灵富于蛊惑的魅力。他们曾经宣称,要把地狱变成天堂,起码也把人间变成天堂……“食言自肥”的家伙有福了!人间没有变成天堂,而摇篮却变成了凶残的墓地。不幸的女人啊,你们的子宫已经成为“地下宫殿”。
到处都遍布坟墓!现代的最大秘密──母腹变成了坟墓,祖国变成了敌占区,万人尊仰的殿堂就是绝育的坟场,那里的许多活人,作为亡灵的殉葬品被活活饿死,他们的希望与欢喜,只是短暂的幕间休息,为的是,在殉葬的典礼上,有点愉快的色彩。以便引诱更多自觉自愿的牺牲品,形形色色的心理炮灰,慷慨赴死。
053
如果有一天,某个清醒的活人突然来到这死人国度,他会多么孤独,多么恐怖──他面前是粉饰的废墟,红里透黑、生里透死的无限虚伪。
他眺望这绿色的沙漠,这生命的化石,他犹豫了,是进去呢?还是逃开?
死之霉气,朝他袭来,逼迫他内外霉透,“表里如一”。
该深入呢?还是退出?拒绝后撤?是的,这死气沉沉的笼罩、这刻毒成性的奔袭──对他的心,已经成为一种召唤,刺激他的反抗精神,充满罪恶的魅力。
054
一个活人,要起来对抗这整个的死人世界。他即将冒险赌博,展开针对整个世界会战。但愿他能成功。他说,“理解是世界的钥匙。”他揭开了基本的历史事实。有了一种理解,就获得一把打开世界的钥匙;不同的理解所打开的,将是不同的世界。
是的,一个探险家,冒着不可预测的危险,打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这岂不等于是创造了这个世界?尤其是,如果他不复存在,这世界也将与他同时埋葬!或者消亡。如果不是他前来打开,则就永远无人能够打开……他等于凭空创造这个世界!即使然后又把它毁掉,也好像一个顽皮的儿童,正恣意游戏。在他之后,无人能够再发现,这世界的瑰宝正像古老童话中的刺眼财富般,会悄悄消蚀掉了。
055
对“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的智慧而言,怎样解除“死”这毒刺的暗暗威胁?对寻求富贵和尘世欲望的民众,生活应该是顺从习惯的、麻木并有效到机械程度的惰性运动──他们对死亡毒刺的威胁,不再会有痛切的感受。然而,对帝乡天国怀有深切希望的心灵,却不再看重此世的现实。因为他们寄望于彼岸,深信个体的死亡不是毁灭,而是新生,且是不朽生命的开端。他们的彼世并非“柏拉图式的理念”,而是“但丁式的真实”。他们因此不在受到死亡的威胁,死亡并不意味毁灭,而仅是依依不舍:生命像是一座住惯了的房子,要和它分手总是依依不舍的。最切感死亡痛苦的,其实还是智者,因为他们不忍离弃自己的智慧,庄子与释迦因此大力讨论自己的死亡。对他们,物理上的天国是虚无的;所以,他们用“物理上的现世也同为虚无”来平衡自己的心,从而破除一个偌大的幻念,一个偌大的世界。
婴孩般的永生,并非生命无聊平凡的延续,而是将小己溶于大我。大我就是无我。大我就是他人,就是动物植物,换言之,“神”就是“最高的大我”。过去的人们和现代的群众,多把永生设想为肉体的复活。稍为高级的,则把永生设想为精神的永存、灵魂的不灭。那不是婴孩般的永生,而是囿于成人的定想,所以也不脱渺小与渺茫。这定想的永生观念,使人们的善行与慈悲,蒙上了一层投机的、可疑的色彩,使人们的善行与慈悲,不是出于爱,不是出于义举,而是希图加倍的回捞与报酬,希图以此世的有限牺牲,换取来世的无限储蓄──天上的灵粮。
这是什么?难道不是超级的罪恶?至少它是与恶行同出一源,却比恶行走得更远。因为它把人的罪恶,延伸到了神的国度。
056
神的道路,使婴孩降生世界,但不能使得人人都成完人。神不用母爱来爱人类,而是运用神秘的爱。而文艺复兴的匠人门则用母爱来表达甚至替代了神的爱。至于如何使得众生脱离苦海,日臻光明世界,抵达完美和谐:那依然是没有开启的奥秘。神已经启示了春天的美妙,还将启示冬天的严寒。只是我们“有眼却看不见,有耳却听不见”。天国就在身边,可是人们却得不到。天国得来,也许毫不费力,也许只要退一步而不是进一步,不必克己也不必救人──就能得到平安与满足?当野心消失的时候,洁净即刻实现?
人类有爱,必有痛苦追随。光明世界的亮度之后爱,就有黑暗跟随。命运用痛苦激励人,奋斗日臻完善。在光明世界里,痛苦会有另层意义:它使人不再畏惧,而是欣喜。只要退一步,哪怕你割舍不了自己的爱,你就不再畏惧痛苦,而是欢迎痛苦:痛苦赐给生命的意义。而“永生的光明世界”,反倒使生命失去意义──那时,一个人死亡,使他的善行与爱化及宇宙──他与人同在,与神同在,不是毁灭,而是溶进无我,在永生的不朽的行进中,丧失自身的意义。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五、出殡的生命
057
我看过中国传统的大出殡!在呜呜咽咽的喧闹中──我听见无边的寂寥。他或她远去了:无人能够陪伴,即便再隆重的追悼、再奢华的殉葬,也不能。她或他永远去了:无论红颜芳龄还是龙钟老态;无论恶棍还是善人;无论是毁誉还是贵贱。无论、无论……一切都结束,甚至连黄土也不再陪伴的孤寂。
我们都会死去!谁也不能幸免!古往今来那么多风云人物,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所思所行的一切,真有意义吗?真有归宿吗?
我们曾经迷念的一切,多么空虚。我们爱行云流水,是因为它转瞬即逝吗?我们爱朝阳夕日,是因为它永远重复吗?我们爱一切使人快乐的事物,是因为我们真的饥渴吗?还是仅仅因为那是最终不可捉摸的影子、注定消亡的现象?
058
死后有灵魂吗?
──这是无数人们询问问过无数遍的老题目。人们不断做出新解。在“有”或“无”的后面,习惯成自然,还要加上一连串枯燥无味的“但是”、“所以”、“如果”、“一定”之类的论证,但所有这一切,只不过表达了人自己的内心苍白甚至精神的贫血。
旧题其实不旧,新解倒也不新──人们总是面对死亡,万古如新;人们总想摆脱死亡,所以不断追问,所以永远的解,直到身临死境,亲身品尝灭顶之灾的时候,才刚刚露面。
059
为什么要做这自问自解的重复游戏?为排遣内心的疑惑?为鼓动生之余勇?或是无聊的“青春病”.从而为哲学、宗教开源?它凝聚多少问题?它又闭锁多少问题?仿佛只有“艺术与政治的活壤”,才能写出它的悲情于万分之一。
人们急急忙忙去“生活”,岂不等于急急忙忙地“赴死”?为什么不过得悠闲一点呢?为什么要用许多杂务,来自相困扰呢?因为死到临头,谁也无法因为尘世的“成功”而“心满意足地死去”。
有人说,“深刻如同面临深渊。”──这对吗?难道仅仅因为看不见深渊,悬崖就成为坦途?难道就因为瞎眼,荒野就成为乐园?闭目不看这世界,就等于救了世救了己?
──人应当怎样生活?
每个人都正在按照自己觉得可能并有利的方式,痛快地或痛苦地活着。所以,教导别人应该怎样生活,非愚即诬(不是无知,就是存心欺骗)。而接受别人的教导,非愚即病(不是无知,就是六神无主)。如果你的天性要你服从别人,那你不妨做一个高贵的服从者!如果你的天性号召你反抗、不顾死活自行其是,那你不妨舍生取义。关键是要听从──“内心的呼唤”!如果你没有内心──那就随波逐流,做一个快乐的冷血王八。
060
人死后,化成另一种存在。他所经历的时间空间,必与生前不同。时间的扭曲,使得生者的一天,死者可能就是百年?弥留之际的孤独、恐怖,可能是巨大的。特别是,当死亡缓慢而不太痛苦地降临时。而当这样的孤独和恐怖,和“时间扭曲”、一天等于百年结伴而来时: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吗?
生活本身仿佛是一种解脱。但是,只有最愚蠢的哲学、最邪道的宗教,才会把生活本身当作最普遍、最有力的解脱方式。因为即使“最有生活意义的”纵欲状,也只能为思想提供麻醉剂,为本能提供宣泄法:而无法提供人生的终极解脱!
061
从解脱者的角度看,解脱感的获得,可以有个体的解脱与群体的解脱两种。但从观察者的角度看,却是:
A、最强大的个体解脱方式,是为群体的解脱提供道路;这是英雄。
B、次一级的个体解脱方式,是假借群体名义,以强奸群体来实现个人的解脱感;这是奸雄。
C、最差的个体解脱方式,是独善其身;这是“狗熊”。
而那些和现实社会几乎绝缘的天才(所以看起来好像仅仅是独善其身的家伙),由于他们的思想、艺术和人格,为群体的解脱提供了道路,就依然是英雄而不是狗熊。天才人物的生活轨迹,因此成为人类解脱的道路:“我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耶稣说。“耶稣的永恒性”在于:他不断以另一副面具再临人世,例如,不是作为犹太人,而是作为一个目前还不知名的民族成员;不是在公元前三年,而是在二十二世纪或是二十三世纪的某个时刻?
062
羚羊的秀美,是为了激发狮子的食欲。
天才的写作,是为了消解自己的思想。
语言系统,因此成为“吞吃天才”的猛兽。
文化,这也是生命的大出殡。最能打动人心的思想,也许不是最有逻辑的理论,但必是最有体验的思想。
清水是养不了活鱼的。解脱人生苦恼的方式──是臭鱼烂虾和救世主们共同关心的命运问题。人生总归是解脱,人生的活动无非是求解脱。但怎样解脱,采取什么途径解脱──却可以区分出臭鱼烂虾和救世真主。人啊,你所面对的选择,是一生拥有的最大“赌博”。
063
法国人巴斯卡认为,信仰是人生的最大赌博。其实,那并不全面。信仰,只是解脱的一种方式,并非一切解脱方式。有许多人,并不以信仰来作赌,而是诉诸其它赌注──如身体,钱财,名誉,地位,等等,不一而足。行动,尤其在失去信仰的时代或失去信仰的社会里(没有信仰的行动),往往主宰社会生活的主流。哪怕这时代和社会依然宣称它具有某种宗教或是某种信仰。例如,我们当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巴斯卡产生在法国并不奇怪,因为法国人是世界上最缺乏信仰、最热衷于现实的甚至猥琐行动的民族之一。而我们已经知道,凭借什么去获得解脱感、遵循什么样的解脱方式──就成为什么样的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报还一报”──正是就这种性质而言的。当然,如果把报应观念庸俗道德化,也构成流俗的偏见。说到底,解脱方式很难用道德的“善”、“恶”来划分。但“报应”确实“丝毫不爽”!于是,怎样解脱,就成为怎样的人,就得到怎样的命运和结局。
064
除了“解脱的感觉”,人如何使自己达到“实况的解脱”呢?答案是惊悚的:不惮肮脏。
人生是肮脏的。而且,我们正以肮脏为生──而无法如盲信的自欺者那样窃窃私语的那样是以纯洁为生的。例如,宗教意义上的“罪恶”,虽被一切“良知”谴责,但正是这种不折不扣的罪恶,才是一切生命现象的前提。真要消灭罪恶吗?那么,请先消灭生命本身!
在人文主义的尺度下,罪恶使人强壮,圣洁令人孱弱。──这是由人的“罪恶本性”所决定的。例如,所谓“神经性厌食症”的流行,表明心理上的压力,足以导致病理上的结果。因为面对“标准化”所表现出来的屈服态度,本是“社会人”的一大美德(再如,对于社会标准的趋奉,是社会得以形成集团的凝聚力所在)。但对生气勃勃的个体,它却足以构成病原体。
065
“社会生物学”的兴起,表明人们已对社会性与生物性的关系,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这使他与蚂蚁、蜜蜂等社会性昆虫,与狼群与羊群等社会性哺乳类,具有文化上的不同。人优于动物的,不仅在于他的社会性,而且在于他的个性,在于其个性中存有的“高级社会性”。
社会性,作为压制力量,要求个人克制他的“小生物性”,以服从社会的“大生物性”。于是,个人的生物就作为一种反压抑力量而开始崭露头角了──他要求社会对他这一个体,作出适度的让步,并在法律上保障他某种程度的“自由”。他多么珍爱这种权利!为了保护这种个性的权利,他有时不惜死去。(“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
066
是社会性与个性的双重背景,使人性具有了双重性质。任何个人,或多或少,或是这样或是那样,都是一个上述意义的“两面派”、伪君子。
只有高贵的两面派与卑劣的两面派之分;只有公开的两面派与隐蔽的两面派之分──而没有两面派和一面派、伪君子与真君子之分!差别仅仅在于:有人成功克服了不利于自己目标的那一面──成为自己的主人;而其他人则被两面要求的冲突牵着鼻子走──沦为自己的奴仆,甚至招致毁灭。
067
一切文化和社会上的种种建树(包括充实经济力量的要求和精神文化上的定向努力)──其渊源都在于人性的两重构造。人是如此迫切地需要,在社会与个人、文明程序与生物本性上──求得某种切实可行的妥协及其平衡。
两种基本力量,体现为社会性与个体性;或是文明秩序与生物本性──它们的本质是压抑力与反压力──它们互相消长,彼此渗透。它们的力量对比,永远不固定:它们之间地关系,有时一致,有时歧异。
而“社会生物学”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它勉强的一元论倾向。它企图把上述两股力量混为一谈,人为将它们拧成一股。这样,反倒使自己的努力,陷于矛盾的纠葛中。而把人的一切社会行为的渊源,都归结到他的生物性上去,有使生物本性横遭文明化的危险。这一倾向,使人的生物本性冒着被曲解、被伪造的危险,使得人自己身上本来已经虚伪不堪的生物本性,进一步异化掉了。
反过来,鼓吹人的生物本性,来为他的社会行为作出“最深刻解释”,结果不免流于“最硬性的规定”──这无异给形形色色、互相抵牾的社会行为,不分青红皂白地加上“生物”(尤如古代的“神圣”)的外衣。这样,有混同人的“兽性”和“神性”之嫌。毕竟,人的万年文明史已经证明:人的“神性”比人的“兽性”,更稀罕,因而更珍贵。而“社会生物学”却步精神分析学的后尘,把它们等同起来,结果是单独取消了神性,使现代人沦为不折不扣的一群畜生。
这也是生命的大出殡。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六、再论解脱
068
解脱论之一:
少数人的自杀,有时为人格的完美,有时为事业的荣耀。多数人的自杀,有时为进入梦想的天国乐土(这是对有神论或彼岸论者而言),有时仅仅是寻求一种最简便、最彻底的“解脱”(这是对无神论或现世论者而言)──他们觉得这样的“一了百了”,是从尘世苦难中的彻底解放。尽管死后是一片虚空和无边寂寞(“死后原知万事空”──没有天国乐土),也没有天国的另一极端(“马克思奇迹”)可以朝拜;但他们还要去寻求这虚无寂寞,因为实实在在的苦难和严峻冷酷的生活,太折磨人,哪里让人受得了?宁愿追寻空无一物的死亡!他们多么明澈,清楚知道:任何悠久的事业,都和他们短暂的生命一样有其尽头,“长此以往的光荣”只是骗人的理论,甚至烈士的死亡也无助任何事业的兴旺发达,因为烈士的血,总是白流的,只能达到始料不及的可悲目标。“歪打正着”很少成为世界的真实,正打,倒是往往歪着。
生活的逃避者们还是想死。死对他们并不沉重,几乎是轻松的旅行。重如泰山的死亡,反而经常使人堕入地狱;轻如鸿毛的死亡,才能更加容易使人升入天堂?并不是任何死亡都能走向真的解脱,哪怕仅仅是“走向解脱的里程碑”。
人死之后,诚然可以摆脱心理上的压制、社会上的压制抑甚至生物上的压制……但是,物理上的压制却是任何死亡也摆脱不了的!哪怕是无神论者的死亡!那里,永恒的“力之压迫与力之反抗”,并不能使死者安息──轻松自如,空灵失重,有如解脱。而空灵失重的解脱状态,其实只在活人的思想中。
认定死亡(甚至包括了自杀),必定可获解脱,其实是十足的迷信。其愚蠢程度,正如流俗认为“涅槃”是“死”的别名。其实,“涅槃”并非“圆寂”,“涅槃”是活着但又彻底摆脱了生之负累的那个境界。“终极的解脱”也是如此,要么不可能,要么是心境,并非物理手段、生物手段可以获得。社会手段,更无奈其何,只能望洋兴叹。
心的解脱,是一个解放了的心灵面对沉浊混乱的世界时,油然升起的大喜悦。这喜悦的前提,是无我至少是“超然时无我”的,否则人如何能够获得“不招致痛苦的喜悦”?
069
解脱论之二:
犯罪,有时为谋财害命,攫得“不义的身外之物”;有时却为求得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解脱”……然而越追求解脱,就陷得越深。这样,犯罪动因就有两种,一种偏重社会的功利性,一种偏重心理的功利性。对付偏重于社会性的罪犯,可以通过改变其环境来改变他;对付偏重于心理性的罪犯,则难以救药。但现在中国的法律制度,却倾向于宽赦社会性的(刑事)罪犯,而严惩心理性的(思想)罪犯,真是不可思议的南辕北辙。这种惩罚的理论依据,是认为心理要素比社会要素更深一层,所以思想犯比刑事犯更加难以改造,因此必须给与更为严的打击,要防止“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虽然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态,对同样或近似的挑战,具有不同的感受及差别的反应,但是心理要素,怎能不通过社会心理发挥作用?对罪犯区别对待,本是社会理解上的一个致命错误。而根据“犯罪性质”来施加刑罚,则是法律构想上的一个致命错误。二者同样陷入简单化、程序化。这错误起源于如此原始和古老的判断:根据表象来推断性质,根据行为来推断动机。这幼稚的判断,深深支配人的历史,甚至影响今天的思想和行动,直到每个人头上,这不能不说是“最深刻的生物性悲剧”──因为谁能洞察人心呢?最多是以己度人。
这悲剧重复演出永远雷同的曲目:“近似的现象,必有近似的性质;近似的行为,必有近似的动最深刻意义的罪犯,为解脱其生存的根本苦恼而进行犯罪。这是不可能改造的罪犯,即使他们的罪行不大。而那些为一时冲动所感,或仅为摆脱外在的生存困难而犯罪的罪犯,则是可以改造的小罪犯,即使他们的罪行看起来很大。因为这些“大罪行”的发生,带有相当偶然的社会性;而那些“小罪行”的发生,却由于必然的心理性。在生活中,我们就会碰上一些其实并不愁衣食的小偷小摸,他们的劣迹,纯属其天性的组成部分。同时,我们也会碰上某些铤而走险的善良人,他们的罪行迫于无奈。
耶稣说,心里动了淫念的人,和实际上犯了奸淫的人,相去无几。──这话似乎出自一个过分的宗教狂热份子之口,很难被法学家们认真接受,即使是宗教裁判所里的法学家,要以这话来鉴别罪犯也是十分困难的,要以这话给人定罪,在任何社会都行不通。
但这句话,却包含很大的智慧。其智慧在于它的“中介性”。在心理学家看来,根本的东西并非“淫行”,而是“淫念”。在心理学意义上可以认为,一个人即使未犯“奸淫”,口中也没有邪恶;但若他心存淫念,那么他就是一个未露声色的淫邪之徒。相反,一个人即使行为不轨,到处伤风败俗;但如果他并不带有“淫念”,而是根据社会习俗和赤诚童心去这么干的,那他就可以得到宽恕,甚至鼓励。特别是当他因此为社会做出特殊贡献之后。所以,人们不会批判动物行淫,甚至不会描述动物淫荡,因为动物的性行为无法用“淫”这个心理学概念去说。
上述分析,不仅对澄清“哲学问题”至关重要;也对认识生活、处理生活(其中当然也包括法理学问题),必不可少。
有的人之所以犯罪,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实物,而是爱好犯罪活动本身。犯罪感夹杂着富于刺激性的冒险情趣,使他们的心变得生趣盎然,他们以犯罪活动所固有的神秘色彩,为人生寻求解脱的道路。他们梦想,冒险中可以带来解脱。因此历史上许多汪洋大盗,探险家、征服者、政权创立者──都在这心理机制的驱遣下,投入他们的疯狂生涯。
然而,犯罪其实无助于实现解脱。许多成王败寇,在其过度行为所招来的报应中,越陷越深,最后是毁灭,而非解脱。即使他没有遭到“恶报”,也并不等于“解脱”了。因为他既然迷恋于某种刺激、陶醉于某种状态并依赖于某种“成就”──那就是尚未解脱的标志。
070
解脱论之三:
有意识的“解脱”都失败了。现在,无意识的“尽性”将被奉为唯一的解脱、至高的德音。
“各人偏行己路”──有什么不好?
各种极端行为、各类偏颇思想──总会在宇宙的无限运化中,奇妙中和,并成全社会意义的大和谐。和谐不是单调的同一,而是不同存在的共和!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不合世俗对“和谐”的误解,即以为和谐就是沆瀣一气。但沆瀣一气是“同”,而不是“和”。
和谐,是难得的瑰宝。世俗不知怎样寻觅它──和谐其实不在别处,正在“尽性”的天机中。
071
人人尽性,免不了大开冲突,大动干戈?──但这是尽性、和谐的必要前提,这是超越道德原则的“力学定理”。这起伏不定、升沉万状的力学现象,是全部历史的解毒剂,它使历史日新、宇宙的生命波澜壮阔、避免令人厌恶的腐朽。
有一天,一种彻底摆脱标准化的现代奴役、在形式上脱颖而出的新人,将尽性,出现在历史的晨雾中。他们从传统习俗的死缚中飞出,完成了“凤凰涅槃”。对历史,散布优良的基因;他们完成蛹体时代的蜕变、冬眠。他们长成悦目的彩蝶,翻飞在新的文化沃壤,那原始的芳甸。他们天性的总和,凝集成魅力的天命。
072
没有什么“普遍有效的解脱方法”──尽性了,就解脱了。
如果人人尽性,可以个个解脱。
除此以外,如果谁告诉我们一种放诸四海而皆准(又不拘时间条件)的解脱方法,我们就知道他在骗人。如果他自己深信不疑,那就是自欺欺人。没有“普遍有效的方法”,更没有“普遍有效的解脱方法”──除非,那是“无方法”。面对蛊惑人心的谣言,我们已经听腻了,我们需要新鲜空气,尽性,就是获得新鲜空气的保证。大自然的安排,胜过人问的矫饰。尽自然赋予我们的天牲,就能获得自然清纯的新气息。因为在天性中,有永不衰败、永不腐朽的活源;因为在天性中,有宇宙全体的奥秘和宝藏;因为在天性中,有未来历史和人类命运的缩影。
073
尽性,还是归返自然。古人对此理解极深,他们说:“小隐隐于林薮,大隐隐于朝市。”重返自然怀抱、弥合自然分裂、放弃对立自然──宇宙和谐就会降临。这是新世纪呼唤的“天人合一”,这是人类可能拥有的解脱。
如果要说什么“普遍解脱”,那么可能就是“人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各尽其性”。但这并非一个途径的示范,而是无数途径的总汇──无数方法,无数形式,无数个案……这是真正的自由,一切自由战士都梦想不到的。因为一切自由战士,或多或少都是企图把自己认定的“自由”和“解放”强加于人,他们这样强做解人的疯狂,终使自己成为奴役势力的走卒。
074
“天国在你身上”,可以注解“天国在你心中”──因为天国,既非实存的乐土,亦非观念的净土,“天国,就是天性”。一个人要寻求自己的天国?就要到“尽性”的天福中,恣肆游戏。
纵欲是某些人的天国。禁欲则是另些人的天国。而清心淡泊,寡欲中庸,是又一些人的天国。有些人在肉体上纵欲,有些人在精神上纵欲,有些人在事业上纵欲。精力总须有个去处──于是病弱者与残废人,便以皎洁的圣徒(如颜回或是子张)面目,君临了人世。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天国?所以“普遍的天国”,从来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
除非在暴力的强逼和欺骗的宣传中。而历史上的宗教与哲学,就曾经扮演了这类角色。
075
不必“顿悟”就能“成佛”──世界无常,佛无一定。能尽性者,便得解脱;得解脱者,便是“佛”。
上述精言妙语,岂不比之禅宗更得禅机?因为禅宗毕竟还受诸多“世祖”阴影的笼罩。世祖的阴魂,时时凌辱活人的天性,逼使潺潺的活泉,受固于陈腐的河道。这些河道其实早该崩溃、废弃了。
076
人生在世,最根本的,其实不是“得到”,而是“尽性”!
“得到”,只是通向“尽性”的途径、达到“尽性”的方法,而且往往是更偏重于形式或物质方面的手段,为“得到”而牺牲“尽性”,舍本逐末,缘木求鱼。
很清楚,除了守财奴之外,任何人想“得到”钱财,无非是为了“尽性”:钱财是通向“尽性”的途径,发财则是达到“尽性”的方法……即使守财奴,他要“得到”钱财的目的,也不仅止于占用钱财这一事实,也是为满足占用钱财的那一欲望。例如,守财权的发财也是为了“尽性”,为了尽其“顽强保守钱财”的天性。聚敛钱财,只是这顽固天性的表达。欲望、追逐与满足,并不是“尽性”只是尽性的表达。尽管世人常将二者混为一谈。欲望、追逐与满足,只是“尽性”的皮相步骤。
其实在相似的欲望下,掩藏着差别极大的天性。而相似的天性,也可能由于环境压力,表现出很不相同的欲望形式。生活一再证明了这一点。尽“我之性”,勿尽“非我之性”尽自然之性,勿尽他人之兴。──这是“尽性”的真谛。
077
尽性,是尽真实的天性,而不是追求畸形变态的欲望。欲望本不炽烈,是过度的压制,使欲望变得激越而疯狂。欲望并不与天性等同,是社会,为了那颇可置疑的冷酷需要,将人性的天然需要一笔勾销──至少也强迫其改变形态、改变方向……于是,“天性”被无情扭曲,套上层层马辔,任凭别人的意志纵横驰骋。
这种“纵横驰骋那横遭扭曲的天性”虽然司空见惯,但却根本不是尽性,而只是“尽其非我之性”,是“尽他人之兴”。而真正的尽性,却是走向“尽我天性”的历程。在这天路历程上,有动人的瑰宝和无常的幸运。它一反人为的僵硬习惯;它破除千年的阴森戒律。
078
尽性,不是矫情的造作,而是纯朴的流露。要珍视这流露,要存养这流露,要为这真实的流露而拼命,并以这流露为生活的航标。让天性来陪伴你度过暗淡的岁月!
无论是宋明先生、汉唐佛徒,还是魏晋名士、先秦诸子──都把“尽性”狭隘化甚至道德化了。例如,他们假定有某种普遍而共同的“天性”存在,而且分布在每个人的身上、心中,区别只在强烈程度和自觉程度。但其实这是误解,因为人们的天性,实在不同。我们因此要从对“性”、对“性命”、对“尽性”的传统误解中,解放出来。我们要掸去它们不幸沾上的各个时代的道德积尘,以复原它的力学面目。
──“性”,是反压制力的人性形态。“性”,超乎善恶之际与正负之分,而仅仅是力学形态。纯朴未凿的天性之光,是睥睨善恶之区分的。光,自然照亮他所面临的大千世界,没有虚伪矫情,没有善意强制,没有一切促其暗淡甚或泯灭的盟邦。
079
惠能对“菩提──佛性”的洞察,显然比神秀对“佛性──菩提”的认识,更接近虚无主义。他否定“菩提──佛性”的实体化、道德化倾向,一举改变了修行的路标,但他难道真的达到了真如之境?
惠能承认人心深处都有佛性,不幸这并未摆脱对佛性的旧解。这旧解是基于误解:“佛性”虽非客观,但竟是同一的,然后由不同的主体骤然捕捉到手(这捕捉被叫做“顿悟”)!
客观而同一的佛性,其实并不存在。
主观而同一的佛性,其实也不存在。
真正的佛性,就是尽一切性,尽不同的天性。尽善的天性,是佛性,尽恶的天性,也是佛性。佛性无分善恶,故能圆融,能超一切理。惠能称之为“不二之法”,这是他高超之处,但他仍然念念于“性迷”,将“性迷”与“佛”对立起来,然后打入心理地狱、观念囚牢──他终于未能承认尽性之性,就是佛性!
080
何来性迷?性迷原是对天性的抑制。若天性位于无抑制状态下,则性各平等,何迷之有?!在我们看来,但凡尽了性,性即平等,只有天性的绝对值,而无天性的正负值。至于正负之分,正是惠能自己批判过的“二法”之迷误。
对“佛性”的最高理解,应是“尽性”。除了形形色色、千奇百怪的尽性,没有什么固定的菩提、明镜。不仅求佛之路,永远仅仅属于个性;佛性本身也仅仅属于个体。集体只能礼佛,而不能成佛。尽性者,就是佛。有各种各样的天性,所以有各种各样的佛。有温柔慈悲之佛;也有惊世骇俗之佛──这并不“矛盾”,它统一在尽性的天光中……佛犹如此,遑论其他?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七、文明也要排泄
081
一切有活力的社会,无疑都不是封闭社会,甚至不是半封闭社会。
那么,封闭社会或半封闭社会是否毫无益处?如果不是,那么它的历史使命究竟何在?一言以蔽之曰:为那充满活力的开放社会作准备。
082
封闭不是罪恶,开放不是德行;封闭是势衰的结果(以前人们说,中国和日本的“锁国”,是它们近代落伍的“原因”,显然倒果为因了。我们看到,即便当代奉行自由贸易政策、极其开放的欧美各国,每当它们经济萧条、贸易逆差时,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也甚嚣尘上),开放是势强的结果。强大的社会不得不寻求向外的扩张,衰落的社会不得不收敛蜷缩。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封闭社会的功能,可以为势衰的文明提供某种人造的政治保护,甚至为它再度走向强势,累积并提供火热的社会能源──经过休耕、复苏,而蠢蠢欲动的反击力量。
不是虐待狂,也不是受虐狂,而是满携自我牺牲和牺牲他人的新精神文化的载体?这,源于封闭时代的严酷压抑?
083
任何文明的诞生,像任何生命的诞生一样──是可嘉可庆的胜利纪念碑。它不仅是一个新程序的开始,也是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它们的诞生,无不需要卓越努力和艰苦奋斗,但更需要绝妙的运气,甚至需要“创造者的启示”。
文明也和生命一样,在它沉着扩张的路途上,要牺牲许多就其本身而言是“完全无辜”的动力、对象和材料。在这一点上,文明更像是动物而不是像植物,尤其像“肉食动物”──文明,张开血盆大口,毫无顾忌、毫无廉耻地吞食一切可以吞食的营养物质,直到自己的心身发育成熟。过分的成熟会导致精神的肥胖症:如人道主义、兽道主义、鸟道主义(动物保护主义)等;而在文明的初年,它的表现更像肉食动物,和屠夫──而后依次蜕化成杂食动物、草食动物(素食主义者)甚或植物(纯粹被他人所食者)──这是一个不断衰落、不断退化的“自然过程”,甚至容不得咬文嚼字的道德评价置喙之。
我们的眼睛,总不该如此短视吧!我们应该有能力设想,与自己的生存现状根本不同的另一个世界。我们应该不被区区人间善恶遮蔽住。人间的善恶,在“终极善”的朦胧天景中,逐渐消散、隐退,成为伟大异象的陪衬,琐屑无聊陪衬物。“终极善”的思想,就是归化自然的精神。终极的,就是真的,善的,美的。而那些宿命的、必定来临的,就应该受到欢迎,成为毫无争议的主宰。即便从本能上说,我们这是在举行被迫的、甚至是心惊胆战的欢迎仪式。只有这样于无声处的革命,才能使混乱时代的生灵们,受到洗礼,变得镇定。
084
虚无主义只可作为一种认识,一面观世的明镜;而不可作为行动的指南,权衡得失的尺度。在这观世的明镜中,自我否定比自我肯定更珍贵,是自我否定而不是自我肯定,开始了人的精神征旅。自我否定的圣光,使人亲近超我的至高,从而开创自身状态的最高潮。新的自我肯定,应是继其(自我否定)后而非踞其先,其功能是,把自我否定的革命持续扩大。它指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观念,是对根深蒂固的动物习性的反抗,而非赞助。
正如生命实体要产生并排泄许多废物,文明实体也会制造并传播许多罪恶──这也是无可避免的自然过程。与罪恶斗争,结果是产生了更多更可怕的罪恶。除非你乐意看到这世界更堕落、更残酷、更野蛮,否则就千万不要“对罪恶宣战”。在文明史中,良善的意图,经常遭致了相反的报应,而不是好报。
而一个文明体系越伟大,它所吞食的无辜者就越多、它所排泄的罪恶量也就越大(而不是相反)!一个文明体系越崇高,它的基础就越卑下──深深没入阴暗的地底,难见光明世界。一个文明体系越具独特价值,也就越是充满了人们梦想不到的痛苦。
085
我们不应以一个文明所包含的罪恶性,来贬抑或抨击这一文明(如现代人对希腊奴隶制度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奴隶制度之辩护者的态度)。美国开国元勋、后来的总统、《独立宣言》的名义起草人杰弗逊,屡屡XX女黑奴,结果生下许多来路不明的人,但他的头像依然印在美国的钞票上。据说,有些黑奴的白种主人,甚至让自己与女黑奴生出的黑白杂种拿到奴隶市场上公开拍卖,但他们仍然被称为人类权利的捍卫者。如果依据这样成者王侯败者寇的逻辑,人们倒可以根据一种文明所产生的“罪恶量”,来作为衡量这个文明曾经达到的高度的一把标尺!
相反,如果我们愚昧到这般田地:竟然去动手阉割文明所产生的罪恶,并力图堵塞这罪恶的根源,我们难免不最终毁悼这文明。因为,被所谓的消毒过程所消灭的,首先不是根深蒂固的罪恶(它深植在人的天性中,如果不消灭天性,也就杀不死天性所创造的罪恶);而是那脆弱的文明(因为它只是偶然培养起来的习惯罢了)。
例如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暗示下──我们所看到的,难道不是逐渐枯竭的文明机体及其终于干瘪的死尸吗?
086
最彻底的压制,是精神上的压制,而不是权力的诱惑,不是性的吸引,甚至不是对各种次等快乐的饥渴……例如,恐怖而残酷的处罚,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激发对于死亡的畏惧。这种心理自古以来就一直袭击心灵,甚至渗透一切,以变形的方式,在其它领域逼使人们日渐疯狂。所以人的充实,只能靠战斗的紧张与麻痹来实现。结果,只有在战斗、征服、胜利的狂欢中,才能减轻死亡阴影的压迫……
087
初生的文明,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那样被死亡的恐怖,击倒了,但也在恐怖感的支持下,重新站立起来了。你还记得一九六八年春节心酸的回忆?还记得母亲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怎样引起了你长达几个月的郁郁不乐?她说,“如此一别,不知何年。”这仿佛谶语,如此一别,竟是永诀。
这就构成了一个心灵历程的开端?要是没有这个开端该有多好啊!氓之蚩蚩,我们不也可以像大街上的那些失学儿童一样麻木不仁甚至作奸犯科,也可以从这种泯灭式的混迹中,得到同化的安乐。那样,我们也可以和开天辟地的苦难握别,不必冒着创造的巨大危险,并向军事管制者乞讨畜生一般的幸福。
088
创造和破坏,刻毒和诗意,权变与忠诚等等,都属本能的范畴。所谓“后天的教养”何有于它们呢!借口社会问题和缺乏教养而推卸天性的责任,最多是一些大众时代的无聊宣传罢了。《中庸》说得对:“天命之谓性。”确实,在人的天性中,不正深刻地隐藏着他的命运吗?在天才的天性中,不正深藏着世界的天命吗?
不要害怕“预兆”!──即使“凶兆”又算得了什么?一切都会变为陈迹、过去时态,纵然“预兆”也会变成“过去时态”。而人的最大恐惧和最大安慰,都不是来自非人的客观事实,而是来自人感受的预兆和对预兆的主观盼望!
例如,在生命的神话已经破灭的地方,只有工作的劳累可以慰藉。……神话从来就未曾完成过,除非是在“极端个性化的幻想”里……那么,灵魂的归宿,我试问你:为什么人们都倾心于自欺,而会对上述的顿悟,反而惊惧不宁?
灵魂的主人如此答称:人是生来就迎着强大的压力(如气压)而活着的,所以人需要神话,以便解释自己的苦难,挣回自己的脸面。
089
神话及其分支如宗教、哲学、科学的世界观,以及艺术和爱情的想象等等,都是心灵的工作;而工作及其分支如宗教、哲学、科学的世界观,以及艺术和爱情的想象等等,都是身体的神话。热爱悲剧,是因为热爱悲剧所包含的“壮烈的生活”。因为没有一种堪称壮怀激烈的生活,不是起源于悲剧或不进一步通向悲剧的。热爱悲剧,并不是喜爱那悲惨的结局;而是对那壮烈的暗示,怀有一种向往甚至崇拜;并通过向往和崇拜来实现征服、克服恐惧。因为“没有归宿”便是我们的宿命。所以世界上只有极少数人的心灵,才能坦然面对如此冷酷的终局,并毫无怨恨地承受如此的打击。
对群众来说,如果不能使之确立“庸俗化了的终极善的信念”,就不能帮助其生活走向正轨,如果生活的节奏由于无信仰状态,而被解构,“垂死挣扎”的风暴将如狂风卷落叶一样,横扫一切高于地表的东西。用文革术语说,就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可见人之所以能心安理得活着,或多或少仰赖着对于“来世”至少是对将来的信仰。于是,便有了各式各样的来世:有宗教的来世,有非宗教的来世;有猛攻事业的来世,也有追逐生物的来世……但人心里总须有一个来世,哪怕是模糊的、暗示性的“指向来世”。否则现世生活就将紊乱,这种“因果倒装”也是人的最大特点之一。
090
人,爱寻求,爱探究明白,爱打破砂锅璺到底,爱知道自己的身后之事──因为人在潜意识中,以为自己是不朽的。……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八、和平之死
091
人生的最高理想之一,是和平。但若真正实现了和平、让你全然生活在“长治久安”里,试想,那将是多么深刻的灾难!人生将因无所事事,而空虚贫乏。人的生命力借以高涨的一切前提条件,从此都被抽空了!
“真”是人生的理想之一。但当人稍稍接近“真”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什么?看见了他力求规避避并企图永远忘却的许多东西。每个人都依存于他的骨架,但人的骨架却是“可怕”的。如果把人的骨骼暴露出来,会便任何人的心理失去常态:这就是“真”的结局。
人们都追求“善”。但“善”本身又是什么呢?给它一个简单的定义吧,求“善”,就是寻求人们力图从别人那儿获取、但却并不希望自己能够给予别人的那种意向;人们把那种企图欲求却不肯施舍的意向所追求的目标,称为“善”。例如我们喜欢从别人那里获得酒色财气却不肯给与他人酒色财气的满足,所以人们便把酒色财气称做“善”。如此看来,要是社会上充满了“善”,那便是充满了虚伪。当一种“善”被普遍接受为某种规范,它即刻化为一道伪善的铁幕或等而下之的竹篱。
“美”又是什么?是人自己缺乏的某种素质。美人,只是在丑女的目光中、好色者的垂涎、急于娶妻生子者的欲望里,才看到自己的“美”。风花雪月,寥廓星空;都是人类自己平庸状态的反衬物──它们因此受到最为蹩脚的诗人们的歌咏。
“美是均衡”──那是因为审美者自己失去了均衡感。
“美是升华”──那是因为审美者自己未能取得“不依赖外物的升华状态”。
“美是快乐”──那是因为审美者经常感到自己并不快乐。
“美是痛苦”──那是因为审美者被虚无感包围住了。
092
“真”、“善”、“美”、“和平”、“正义”、“自由”、“富足”、“安全感”──这都是些理论范畴、感觉范畴。它们都不是实践范畴、生活范畴──所以,请问万能的理论家先生,这怎么可能“加以实现”呢?
要是它们真的“实现”了,人的活生生的存在,便被剥夺了。人的生活,从此落入既定的、不可更改的模式之中,并因为它们“太好了”,而使得自身趋向灭亡!这种模式对人类来说,可悲、可怕,又不可能……但更为不幸的是,这才是人的万幸!
每个集体最终都是“阴暗”的。光明与希望,不时发生着,但这只是暂时拒斥了阴暗的围困与压抑。“阴暗”的来源又是什么呢?是撕裂集体的个人意志。是个人意志与个人意志之间的冲突、压抑、不和平。甚至家庭也是如此,总的说来,它并不光明,但要是没有阴暗的常态,光明的变态又有了不起的意义呢?所以,当人们讴歌家庭价值时,不要忘记他们如此讴歌的深层背景!
093
生在黑暗里的人,是感觉不到黑暗的。只有在黑暗与白昼的分际,人们对黑暗的体会,才会更深。那或是黎明,或是黄昏;或是太阳周期的某个时刻,例如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光明的消长,使得人们对于黑暗的体会更深。
所以,离别得不长,感到的是“亲切”;离别得较长,感到的是“怀念”;离别得太长,感到的是“诧异”;离别得最长,感到的是“陌生”;而没有离别,感到的则是“厌烦”。──这就是人类的感情!
094
生活意义的“我”,是无甚价值的,因为它太多了,到处泛滥、比比皆是。灵魂意义的“自我”其价值却很高级,仿佛它是万物起源、文化成长的出发点。
文化的出发点,当然不会是抽象的理论,因为任何理论多少都是剽剥生命的结果,因而都是晚期现象。文化的出发点,只能是“自我”,是这个自我与那个自我的交锋,也是这个自我与那个自我之间的汇合与妥协──真正的“极端”,在文化世界的万山从中,其实并不存在。只有不极端的状态,才能观照出“实际”;所以“理论联系实际”实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幻想。
595
人生是荒谬的。这就是说,人生是难以用任何理念或范畴加以把握、制约的。但说穿了,荒谬的与其说是人生,不如说是那些还不够荒谬的思想和理论。人生为什么荒谬:人生无往而不是真理,存在就是真理。“真理”一词在翻译为汉语时早到了毒化。因为在西方语言中,真理(Truth)其实是真相与事实,而不是说词与理论。基于这种毒化的误解,西方真理的翻译就成了“而非议存在的理论”,结结实实地瓦解了中国的生活。现在,为使中国从精神麻痹状态苏醒过来,我们必须驱逐思想的买办,迎谒存在的王者!
我们认识到:真理的实践体系(存在),不是真理的认识体系(理论)。前者是政治,是不同利益集团之间的无耻分赃;后者是信仰,是相对超越于集团利益的超然洞察──二者是不能兼容并蓄的,因为政治并不是精神的皈依,而是实际利益的妥协。照此看来,“科学的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包含着隐蔽而深刻的逻辑矛盾。社会主义只是利益分配,与科学何干?另一种玩世不恭的说法是“民主政治是科学的政治,专制政治是神秘的政治”,因为在我们看来,所有的政治都是神秘的,都是基于人性的弱点。
096
从减轻人间痛苦与拯救悲剧命运言,佛教教义不失为高德。佛教的理想,不是死亡,不是寂灭;而是和平、协调、宁静、无纷扰……而一个和平、协调、宁静、无纷扰的新世界,对生活在痛苦不安的现实世界中的生物人而言,是何等安慰、何等辉煌的意境啊!我深深同情佛教教义,把它视为一种超度苦难,大慈大悲的普世佳音……
可是,如果我们还有片刻的时光可以反思一下,在不受外来干扰的情形下由一个透彻的灵明独自反思,就会发现,这样一种“涅槃”状态如果永远持续下去,那也将是多么可怕!而这种永远持续的涅槃或曰脱离轮回,其实不是极端的轮回?而这种极端的轮回其实也正是佛教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其结果,涅槃者陷入与睡眠甚或与死亡相似乃尔的“生活”:除了和平、协调、宁静、无纷扰之外,一无所有,这对于人这种活生生的生物来讲,尤其如果是年纪轻轻的生物,那将是多么可怕,多么空虚!如果我们不是饱经苦难的煎熬,渴望休息,“歇了地上的劳苦”,又哪里会产生并坚持这种怪诞的涅槃念头呢?如果涅槃的根源真的如此,那就难免喜新厌旧的人性,在久静之后必然思动,甚至成仙之后还想重新下凡!所以人们说,佛教的理想是一种绝对消极的理想,而且是停留在疲劳状态的理想。基督教还允许人们犯罪过后进行悔改,而佛教却不允许人们破戒,所以数十年修行可以“毁于一旦”。结果佛教真的无法为人的精力过剩,寻找一条必要的出路。结果它只能吸引消极的人,无法抓住积极的人。
如果把消灭痛苦与灾难,列为人生的最高目的,那么显然,佛教的教义不失为最高的、圆满的德,但是显然我们知道,持有这种生活观点的人,无非是被生活的苦难给击倒在地的人。如果你还有余力,还有勇气,还有对未知世界的好奇,那么你一定承认:人生的最高目的并不是消极地祛除痛苦、祛除灾难,而是积极地寻求赏心悦目的事。例如,对“太极”的真挚向往、寻求、探索、合一,就是一种赏心悦目。这种向往、寻求、探索、合一,有时不仅不能祛除痛苦、消弥灾难,还会带来痛苦、增加灾难;但作为生活的长远目的,却不能用虚幻无常的得失标准来定夺的!
097
对于我们来说,理想的生活,不是无痛苦地生活,而是寻求新的生活!不以动物性的感官生活为依据,也不以“涅槃”为满足。“涅槃”只是貌似超脱、实为“安全第一”的生活理想。
从“寻求新的生活”的角度说,我们的痛苦、灾难、绝望、死亡……不过是易化──宇宙运动中,微不足道的渣滓,沧海一粟的无聊故事……即使全体人类的如此故事加在一起,也很平庸,不足令太极增减甚至波动……恐龙灭亡时的悲剧,那无言的灭绝苦难,在人类看来几乎等于零,或只是科学研究的对象。而我们的一切生活波折在更高者视之,也许比恐龙的命运还要渺小一万倍。
098
更高的德,不以自己的苦难为苦难,不以自己的欢乐为欢乐;甚至,不以人类的苦难为苦难,不以人类的欢乐为欢乐。因为他反对“蔽于人而不知天”,他愿意突破人生形式,以寻太极、以爱太极。最高的德,则能保守终极的善,因为凡是终极的,必然是善的、绝对的,是不同于人间分歧的唯一善!问题仅仅在于,我们自己是否准备好了,接纳这一善。
分歧之善犹如歪曲的眼晴,往往把善恶看颠倒了。只有唯一之善,超过人的分歧以寻太极、以观永恒……它的否定因此不是消极的否定,而是积极的教化。“德化”,是个体化原则过渡到集体化原则的桥梁。个人之“德”,成为集体之“化”的先声。
(在这种意义上,历史当然可能由杀人放火的英雄来创造,或者,像我们当代似的,由巧颜令色的伪君子来创造;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由那些俯首帖耳的奴隶来创造。退一步讲,敢于创造历史的奴隶、痞子、贱民,就不再是奴隶、痞子、贱民了,而成为英雄或伪君子。)
五色海结语〇终极之解脱
九、年轻的命运
099
年轻的命运!你是尚未老化的象征?你没有长长的胡子,也没有堪足炫耀的厚厚档案。你永远闪动着火一般的活力,火一般的希望,不知疲倦。
年轻的命运!你的温柔是咄咄逼人的!你不是青春偶像,不是老耄的金字塔。现在残存的人类就要拒绝你,他们宁愿瞻仰舞台也不看你的光……你是属于未来的,你仅仅属于未来──你在热血的思想中,凝聚宇宙的全能。
一切未来的迹象,都首先涌现在你的脉搏中,你是青年的异象之海!
100
有三个世界:
一是过去的、历史的世界;它存留在众多的废墟和遗迹中,存留在厚厚的档案、史簿和纪念册之中,存留在老妇人残花败柳的絮絮叨叨……
二是现在的、物理的世界;它被人们称为“客观”,并支配我们的生活与命运,它受机遇原则的支配……
三是未来的、梦幻的世界;它翻腾在青年的胸襟中,它盘踞着创造者的灵魂,它崭露在命运的微笑上……
命运的微笑就是你!
第一世界是老人的世界,是学究和整理者的世界;第二世界是成年人的世界,是贪欲和占有者的世界;第三世界是未成年者的世界,是激情和创造者的世界……第一世界则拘谨于它的科学与实证……第二世界奉强权为至高领袖……第三世界奉“天子”为主宰。
101
在大战之前,必有若干小战首先发生,作为演习与准备……大战的成败,实际取决于小战的兴亡。
年青的命运说:我们虽然看不见大战,也可以在小战中为你而死。因为灵魂的力量呼吁我们:一切大决战都只是这样作为“过场”──胜败早在小战那里决定了。历史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分娩、诞生的。是的。由于视觉的省略作用,这类小战通常都被忽略。谁能透过这层雾暮,去洞察命运的征兆,谁就能成为替命运流血的预言师。
也许我们是夸大了事情的真象?但我们绝对不是“妄想狂”。我们确实看见,目前正在进行一场“大战前的较量”。我们的敌人,就是现行社会的多重影响,现在还盘踞在我们身上;而我们的战果,将是一个新的精神世界的诞生。我们的武器是观念,我们的动力是情感,我们的战斗并不轻率──我们现已负伤累累、几乎精疲力竭。但我们要求的是全面胜利!如果这孤独搏斗被打折扣,如果它仅仅停在“纸上谈兵”的阶段……未来的历史就得重写。因为它毕竟是一场大决战的备战演习。
102
迫使我们一再战胜疲惫、无聊、孤独的──是什么?正是这种“对大决战即将来临的预感”。愿我们的灵魂,永远都不怀疑这预感的真实。即使我们最终看不见它席卷物理的世界!即使我们的眼晴瞎了,我们的灵魂已经遥感它神奇的音响!愿后继者们,知初战之不易!即使初次的较量看起来微不足道。
103
请开示我们的“无不善论”吧──
好。
任何“罪恶”其实都只是在宗教、哲学、法律、习俗……中才存在。严格说,任何罪恶,都只是观念,是心理状态。就易化,就世界本身,就易化在人间的展现──历史而言,无所谓罪恶,无所谓圣洁,因为世界无不善。
对历史而言,只有绝对值的大小,而没有正与负──善与恶。正负、善恶是评价,是宗教、哲学、法律、习俗以及历史学家们的观念,与历史本身何干?绝对值的大小,不以某物在社会习惯中的正面价值、正面位置而定,而是以其在历史发展中的绝对影响而定。不是历史学家的褒贬,而是清理历史发展线索,可以估算各人各事的历史绝对值。……真正的历史学,不是资治通鉴,应是计算出历史流量的绝对值。在现场视之,一只蚂蚁并不比一个人来得卑贱。因为蚂蚁与人同为易化的一部分,缺一,则易化就不完全。易化善视万物,均布天下,各得其分,圆融周流、无一偏废,无不在且无偏爱。
即然善恶仅是评价的观念,议论的界说,且这评价与界说也在永不停息的变化中,那我们何措?甘受别人强加的清规戒律之奴役;还是肆无忌惮地反抗?或是求取二者之间?
我们主张,在两极之间,行中庸之道。所谓中而久(庸,久也)的道路,在这里特指“致良知”。
104
致良知,即按照你的自己的本性去做,而不顾其他。致良知,意味着既不为清规戒律而损毁不性,也不越过本性而故意放肆──只有恰到好处的反抗,才能持久地发扬生命。这就是我们的“致良知”。
每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家伙!你应该依据自己与众不同的良知及需要,去,“致良知”,而不论你的良知为何,更不论这良知是否已经受到社会的公认。──凡是你的良知要求你做的,你就毫不犹豫地去做:这就是来自最高者的命令!
由此也仅仅由此,我们理解了:人们“观察历史”,总是“透过现在的成见”去进行反思的。所以对“历史”的阐释永远不停变化,结果使得“历史”本身变成了一句空话,变成“人们对历史的观感”甚至是“故意作伪”、“掩盖真相”。既然如此,我们又怎能知道有“真正历史”之存在呢?“真正历史”其实也只是我们自己的观念罢了,是用以衬托历史观感的更不可靠。“历史”之所以遭遇到目前这样的命运(是好是坏其实我们并不真的知道),也是因了观察者的眼光、行动者的角度,而改变了形态。
105
人们被意识流左右。
人的意识,包括个人意识与群体意识,不是一个体,而是一条流──永远在流易转形、不断变换方位:今天我们回忆往事,仿佛身处一条长河的末端,当我们从这末端去回望上游时,其观感与身处上游而向下展望时的观感,何其不同!而我们却只能这么观察与感想。因为我们是被意识流淹没了的生物。也许我们聊以自慰,说,“谁知道上游的展望真切,还是下游的回望真切!”然而你却改变不了这个现实:意识流的生存。
106
人们被欲望链左右。
历史,作为人对往事的观感,其所以有“意义”,全在它多少能满足人们的欲望,而这满足归根结蒂是生物需要或是生物需要的延伸──即便是最为光辉灿烂、“纯真无邪”的延伸……人为了满足这类需要,才对所谓历史发生了某些兴趣。就像一位精神病患者被强烈的自我满足欲控制了,不得不需要创造幻想,再用这幻想来应付自我满足的需要。
进一步推论,可以发现,意识流忽然欲望链其实也在辅佐人的生存需要。对人类的生存而言,只有“当下”才重要。所以“一切历史都是当下史”了。“历史”这种过去并不存在的东西,现在被人捏造出来,以自我满足隐蔽的欲望。
如果明了以上根源,我们就能对“历史”获得全新的理解……腐儒说,“历史的要义在于描写了过去”;弄臣说,“历史的要义在于为现实政治服务”;但我们说,“历史的要义其实隐蔽地指出了未来”!(过去的)历史,是一种(将来的)动向。
没有这样的历史感,就等于没有良知;而没有良知和历史感,必无冲铸未来世界力量,因而变得毫无价值。对待毫无价值的这种人,可以像对待物质那样随意。
为什么?
因为一切都命定,故独立的人格亦必是最高者所默许。
这默许不以世人洞悉的形态而实现,是以幽渺难测的“偶然”所注定。尽管幽渺难测,毕竟被注定了的。一切在历史上出现的东西,谁知不是历史的需要?也许它是我们所厌恶的,也许它是我们所喜爱的──但历史的需要及目的,只有历史自己懂得,人自己只能是莫名其妙的。
107
人要历史服从自已的愿望吗?但这努力注定要破产。所以我们终于理解了──凡在历史上出现的,都是善的,甚至都是易化所不可或缺。你在尽力发展你固有的人格并服从它的召唤吗?很好!这就对了!这正是在“为命运服务”,“为人类服务”,“为历史服务”!──这正是在发挥宇宙间至高无上的力量。在这样的运动中,你的人格怎能不是必体现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不论你是从什么角度,并在什么层面上,这样做。
权衡自己的天份,“应该怎样的人,自然会怎样”──你的决定、你的选择,塑造了你的天性、你的命运。
以此视之,所谓“最好的道路”,就是“顺从自己的天性”。而“顺从自己的天性”,也就是“遵循宇宙间至高无上的力量为我们安排的道路”。
这种顺从,并非如芸芸众生那样湮灭天性、麻痹感觉,顺从自己的动物性;而是在良知、历史感、精神的渴求等驱使下,顺从“更高的天性”──天命,实现那“向上的冲动与走势”。这冲动这走势,难道不就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宇宙间至高无上力量的体现”吗?
正是他!他是绝对值的评价,一切世俗的清规戒律,在他面前都瘫痪。顺从天性,顺应向上的冲动与走势,就“无不善”。
108
即使没有“无不善论”的揭示,各色人等其实也是在按着各自的天性去生活的。须知通常的道德教诲、合理设计,罕见改变一个人的道路。除非他的心思,已预先埋下改变的种子。如果一个人的天性注定他要犯罪,并成为死刑的囚徒,甚或成为一个窃国大盗,那么仍旧允许他按照自己的可耻天性去勇往直前吧──历史可能恰恰需要这一“绝对值”!甚至宇宙间至高无上的力量,也需要区区死刑犯所制造的骚乱,来打破急需打破的压制……
嗨!“无不善论”哪会导致额外的不幸?无不善论,岂不正如一切理论(包括影响最大的理论),不能凭藉自身力量改变什么现实──除非它恰如其分地预示了易化的走势,从而引导人们误把易化的力量,认为是理论的“精神力量”。
无不善论所能做的一切,亦不过还万物以较少蒙蔽的原型;并告诉我们一个较为可靠的准则:按照你自己的精神去渴求去生活,而不必屈从于任何外在的权威。一切外在权威,都远远不及──那造成你天性如此这般的超级权威,来得伟大,来得至高,那一切权威之母。
109
对于年轻人和年轻的社会、年轻的政权来说,人,生来是要行动而不是来滔滔不绝地说话的。说话原是为行动作铺垫的,或是行动的宣言,或是为行动的说明。一个好的说话人,不是一个靠说话为生的人。一个文明也是如此,到了靠语言和文辞去奠定生存基础的时候,社会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们为什么不做易化的辉煌骄子?只能用怯懦及懒惰来解释──满怀怯懦与惰性的生命,是不配继续生存的。或被淘汰,让位给充满无上力量的新的种群。
听从良知的吁求,冲击更大的绝对值──人生哪里还会有失败之可言?无论如何,你已尽心尽力,最大限度体现了至高无上者的力量!你的天性与易化合一,这就是可能的不朽,一切世俗的成败,都在你灵魂的运动中,尽尽消融了。
110
“天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
“我就当我自己已经死了,现在说话的已经不是我,而是一个不死的灵魂。”──谢选骏。
愿“无不善论”的哲学,满怀恬淡的勇气,走入生命的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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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海结语
终极之解脱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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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海》五卷及《引言》、《结语》全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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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色海原序
原谅在此写下的一切
人生大概有六种状态:
1,真善;这是基督,佛陀,文天祥,为了他者,甘愿舍己。
2,真恶;这是恺撒,嬴政,铁木真,为了自己,杀尽苍生。
3,真实;这是大善大恶以外的放浪形骸,如名士不在物议。
4,伪善;这是议员,慈善家,“传道人”思想政治工作者们。
5,伪恶;这是花花公子,强盗,流氓,起义者,独立分子。
6,伪装;这是黎民百姓,工商管理,蝇营狗苟向上爬的人。
“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于富贵,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法之。” (《周易·系辞》)
年轻时代的视域通体了然,少受框子的约束、定见的宰割。
那是一种流动的感受、液态的思想……它用直觉捕捉宇宙的本相。它,观照世界的动静。仿佛,没有边界的圆融。
“成熟”──我是这样看待它的:被定见束缚住、习于惯例而自如。
于是,世界被分割得一块一块,裂变为僵硬而明晰的范畴。视野一天天细密了,但也破碎支离了──有的画面横遭突出、放大;有的声响受到抑制、抹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篇)成为各种理论模式实际操作中的一个座右铭。反之,如果是“合礼”(这是“合理”的同义语。人们可以颂扬“非礼”,但竟以“合理”自诩:“合理”比“合礼”更合礼)的,则似应给予超常的视、听、言、动,并将之“例举”出来。哪怕是在各种标榜着“科学”的学科理论中,也惯用此种方法论,去应付各种事实对学理框架的压力。就此言,孔子真不愧是人类理性的至圣先师。他,道出了一个人性中的永恒秘密。
原谅我在此写下的一切。这都是瞬息即逝的光影。有人害怕自己“言多必有失”,但我却告诉他们:“作者之失乃读者之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惧哉。”
我喜欢这样一句格言:“‘论证’是可以的,但‘论断’却过份了。”笔者无意在本书中论断什么,只希望为进一步的思考提供启发。
真正的感受、深层的体验,我没有此等笔力写出它!就此生存情境出发,得出一个结论:语言与体验是无法彼此划上等号的。语言是单线的,登峰造极的语言艺术大师(许多哲人都跻身此列,并非仅仅文人诗客而已),也只是编织了一面巧妙的网,最多是“立体的网络”?甚至是超时间的??但体验却是动荡不息的海洋。《庄子·齐物论》说:“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网(即便是恢恢的“天网”),又怎能捞起一座海洋?
总有一天,即便连最是汹涌奔放的思想之流,也会平缓迟滞起来,进入下游。好像获得了“博大”,然却失落了精深,不过敷衍一番上游的残留气韵而已。
──原谅在此写下的一切,这只是囿于我自己的见识;至于大方之家,不论你怎样评判它,我都是愿意洗耳恭听的。
1983,9,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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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谢选骏(Xie Xuanjun 1954年-),中国旅美学者、自由撰稿人。1978年凭借著文革前连小学都未毕业的学历,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是当时中国年龄最小的研究生之一。1981年毕业,获得硕士学位。主要研究内容集中在哲学、历史、神话、宗教。1987年受邀参与中央电视台政论纪录片《河殇》的撰稿工作,1988年完成第一稿,1989年六四事件后,《河殇》遭到禁播、查封、批判,幷被定为“反革命暴乱的蓝图”——谢选骏也因参与《河殇》的制作过程而受到牵连入狱,以后不能继续举办讲座、发表文章、出版书籍。但谢选骏没有选择放弃,相反,用了三十五年时间,孤军奋战至今——完成《谢选骏全集》三百六十卷。其中的主要著作为《神话与民族精神》、《五色海》、《天子》、《新王国》、《现代南北朝的曙光》、《全球政府论》、《思想主权》、有关基督教的十卷书籍,以及《外星看地球》60卷、《硅基時代》60卷。其中谢选骏自认最有创见的著作是《思想主权》,他把《思想主权》比喻为其著作的塔尖——因为【思想主权】的概念,来自圣经记载的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以上是对于《维基百科》的修正。】】
2011年6月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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