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政府论──中国文明整合世界》
On
Global Government──Global Integration
Under the Central Kingdom Civilization
第一部 全球一体
Part
I Global Integration
第六章 总结二十世纪
Chapter
Six Review of the 20th Century
一,二十世纪的观察
1.
Observation of the 20th Century
二,二十世纪的思考
2.
Contemplation of the 20th Century
三,历史的代价
3.
The Price of History
四,非欧洲力量登上舞台
4.
Emergence of Non-European Forces
五,中国的角色还不清晰
5.
Ambiguity of Chinese Role
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基本上还不是一个政治的世纪。更不是一个“大政治”或曰“具有全球概念的政治世纪”。人们更多是是凭借暴力和军事手段,在主权国家之间进行利益谈判。二十世纪是走向全球政治时代的中继站,它相当于欧洲古代的“希腊化时期”和中国古代的“战国时期”,而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争霸,就相当于马其顿和波斯、齐和楚。在二十世纪的血腥里,只能朦胧望见世界统一秩序的遥遥灯火,而提供不了一条走出这历史荒野的直接道路,尽管有迹象显示,这道路已经被思考过了。
**一,二十世纪的观察***
1.
Observation
为什么会发生“九一一”这样的惨剧呢?“九一一”到底是正剧、悲剧,还是喜剧、闹剧?大约从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观感。
但不论如何它都说明,刚刚过去的二十世纪,基本上还不是一个政治的世纪。更不是一个“大政治”或曰“具有全球概念的政治世纪”。人们更多是凭借暴力和军事手段,在主权国家之间进行利益谈判。
二十世纪是走向全球政治时代的中继站,它相当于欧洲古代的“希腊化时期”和中国古代的“战国时期”,而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争霸,就相当于马其顿和波斯、齐和楚。在二十世纪的血腥里,只能朦胧望见世界统一秩序的遥遥灯火,而提供不了一条走出这历史荒野的直接道路,尽管有迹象显示,这道路已经被思考过了。
二十世纪充满了革命和战争的暴乱,这为全球政治的出现扫平了坚固的小国堡垒如欧洲诸国,及其赖以生存的种种旧藩篱──五百年来的人本主义传统。但这并不是全球政治本身。
全球政治不是“各民族各文明的时代”,而是统一文明与统一民族的时代。小民族正在消亡,正如成百万横遭欧洲文明灭绝的不幸物种一样;但是大民族也要消解──新的“全球民族”才有可能出现。全球民族就好像古代的“埃及人”、“巴比伦人”、“罗马人”、“汉人”等大一统帝国民族。这不是十九二十世纪狭小的“欧洲海外殖民帝国”那样的租界和势力范围,而是真正全球融合性的。
西方文明在世界范围的扩张活动,造成所谓“东西方文化的历史性碰撞”,说穿了,这不是对等运动中的“碰撞”,而是单方面的、由西方文明扩张到东方而引起的入侵,并非东西方文明等距离、等冲力地各自前进的结果。
观察一下近代欧洲的扩张及其衰退的历史,可以发现了一个“比利牛斯现象”,即欧洲比利牛斯半岛上的两个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命运,戏剧性地代表了五百年来欧洲文明的扩张史与收缩史:这两个弹丸国家,既开其绪,又告其终;它们的盛衰兴亡充满文明史的象征性。作为两个早期殖民强国,它们虽在十六世纪末就衰落了,但葡萄牙殖民帝国的最终崩溃,却还在大英帝国之后,足足又在没落中苟延三百多年。
最有意味的是,欧洲人的大规模殖民,是首先指向非洲,而又是最后结束于非洲的。这是由于北非与欧洲在地中海两岸遥遥相望,而中部和南部非洲根本缺乏国家保护。
请看如下表:
公元1000年维金人开拓格陵兰殖民地并发现美洲〔“文兰”〕
1096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法兰克人侵入安纳托利亚和叙利亚,建立十字军国家。
1415年 葡萄牙占领休达,葡属非洲帝国开始。
1434年 葡萄牙发现博贾多角南部。
1492年 格拉纳达陷落:西班牙驱逐阿拉伯人和犹大人。西班牙人开始征服非洲北岸。哥伦布到达美洲,发现新大陆。
1493年 西班牙首先殖民新大陆。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将美洲划分为葡萄牙属和西班牙属。
1497年卡博特到达纽芬兰。
1498年瓦斯科·达·伽马:远航印度并返回的第一个欧洲航海家。哥伦布发现南美洲。
1511年葡萄牙占领了马六甲。非洲黑奴运到美洲。
1519年科特斯开始征服阿兹蒂克帝国。麦哲伦横渡太平洋。
1532年皮萨罗为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
1556俄国伊凡四世征服伏尔加盆地。
1557年 葡萄牙经营中国的澳门中国。
1571年葡萄牙在安哥拉建立殖民地。西班牙征服菲律宾。
1581年叶尔马克开始了俄国人对西伯利亚的征服。
1607年英国在美洲建立第一个永久性拓殖地,弗吉尼亚的詹姆斯敦。法国殖民者建魁北克。
1619年荷兰建巴达维亚〔雅加达〕,荷兰在东印度的殖民帝国开始。
1625年荷兰人建立新阿姆斯特丹〔纽约〕。
1628年葡萄牙灭非洲的姆韦内穆塔帕帝国。
1638年俄罗斯人到达太平洋。
1645年塔斯曼围绕澳洲航行,发现新西兰。
1652年荷兰开普殖民地建立。
1659年法国在非洲塞内加尔海岸建立通商点。
1662年阿姆布拉依战争:刚果王国被葡萄牙灭亡。
1684年拉萨尔勘探密西西比,并宣布路易斯安那归属法国。
1690年英国建加尔各答。
1728年俄国开始勘察阿拉斯加。
1751年法国获得对印度德干和卡纳蒂克的统治。
1768年库克开始对太平洋的探险。
1788年英属澳大利亚殖民地建立。
1796年英国征服锡兰〔斯里兰卡〕。
1818年英国战败马拉塔人成为印度最有力的统治者。
1819年英国建新加坡作为自由贸易港。
1824年英国开始征服阿萨姆和缅甸。
1830年俄国开始征服哈萨克。法国开始征服阿尔及利亚。
1835年好望角的布尔殖民者大迁移,导致建立纳塔尔共和国〔1839〕、奥兰治自由邦〔1848〕、德兰士瓦〔1849〕。
1840年英国兼并新西兰。
1842年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兼并香港。
1843年英国征服信德。
1845─1849年英国征服旁遮普和克什米尔。
1854年佩里强迫日本与美国通商。
1860年北京条约:中国割让黑龙江和鸟苏里地区给俄国。法国从塞内加尔扩展到西非。
1863年法国对柬埔寨〔1865〕、交趾支那〔1865〕、安南〔1874〕、东京〔1885〕、老挝〔1893〕建立保护关系。
1879年第二次阿富汗战争使英国控制阿富汗。
1881年法国占领突尼斯。
1882年埃及骚乱导致英国占领。
1884年德国获得西南非、多哥、喀麦隆。
1885年比利时王国获得刚果。
1886年英国兼并缅甸。德英两国瓜分东非。
1887年法国建立印度支那联邦。
1911年意大利征服利比亚。〔以上参见《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The Times Atlas of
World,1979]〕
以上是欧洲殖民扩张的史略,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断了欧洲的扩张势头。
从中可以看出,年表上居首的维金人扩张与位居第二的十字军东征,是欧洲扩张的“小试锋芒”阶段,且性质与后来的殖民浪潮不尽雷同。从1415年葡萄牙人占领休达开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故前夕的意大利占领利比亚──一个长达五百年之久的马拉松式扩张,席卷全球。其中,除中国、日本、土耳其、伊朗、泰国、埃塞俄比亚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夹心国”由于处在列强的势均力敌之下而勉强保持独立,没有一块土地能逃过欧洲的殖民统治。然而,世界上哪有不散的宴席?“下降”总会紧随着“上升”降临到任何事物的头上。欧洲的扩张史岂能例外?
下面就是扩张中的收缩:
公元1578年卡斯尔卡比尔战役:摩洛哥人摧毁葡萄牙人在西北非的势力。
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发表。
1783年巴黎条约,英国承认美国独立。
1803年美国从法国购买路易斯安那,美国面积几增一倍。
1808年反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造反遍及中美和南美,在1828年建立了十三个独立国家。
1819年美国从西班牙购买佛罗里达。
1822年利比里亚建立,成为获得自由的殖民地。
1825─1830年爪哇战争:印度尼西亚人对荷兰人造反。
1867年加拿大建立自治领。
1896年阿多瓦战役:意大利人被埃塞俄比亚人打败。
1904─1905年日俄战争:日本获胜。
1907年新西兰取得自治领地位。
1919年 “五四”运动,中国民族主义的兴起。
1921年安努阿勒之战:西班牙军被摩洛哥战败。
1947年 印度和巴基斯坦独立。
1949年印度尼西亚独立。
1954年日内瓦会议,老挝、柬埔寨和越南成为独立国家。阿尔及利亚民族主义者开始造反。
1957年撒哈拉以南非洲的非殖民化过程开始:黄金海岸加纳独立。
1960年 “非洲年”:许多国家独立。
1962年阿尔及利亚独立。
1975年 葡萄牙允许莫桑比克和安哥拉独立。
1976年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分割西班牙属撤哈拉。
〔以上参见《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The Times Atlas of
World,1979]〕
以上是欧洲殖民浪潮消退的史略。
人们注意到,首先打击欧洲的,也是欧洲最早侵入的地区:北非。接下来,直到二百年以后,欧洲的宗主国才开始受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成功反抗。从1776年美国《独立宣言》发表,到1976年比利牛斯国家在非洲失去最后的“海外领地”,整整两百年间的历史,就是大扩张与反扩张的斗争史,这场斗争,最后演化为全球规模的战国时代的降临。
第一次世界大战,挫伤了欧洲扩张的锐气;第二次世界大战,则把欧洲的殖民帝国体系给消解掉了。“帝国主义为自己掘下了坟墓”,穷凶极恶的德国和日本,反倒成了战后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战败自杀的希特勒对民族解放运动的贡献,可能反倒大于美英苏的赢家三巨头。
**二,二十世纪的思考***
2·
Contemplation
阿诺德·汤因比的《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1934-1961,also known as
"History of the World"〕认为,对不同社会及其文明可以进行比较研究。甚至连差异巨大的“文明社会”和“原始社会”也被他纳入研究视野。通过系统地比较研究了二十一个不同的社会及其创造的文明,他证明“文明统一”的理论是一个错误的概念,而近代西方的历史学家们正是受了这一错误理论的影响而误入歧途。他们之所以会犯下这一错误,是由于近代的西方文明用自己的经济制度之网笼罩了全世界。而且在这种以西方为基础的经济统一之后又来了一个以西方为基础的政治统一;西方的军队和政府所取得的胜利虽然没有西方的厂主商人和技术人员所取得的胜利那样广泛而彻底,但是现在世界各国的政治制度都在不同程度上源自西方。
这个事实虽然惊人,但尚非“全球已经统一”的证据。虽然非西方各国的经济的和政治的面貌是西方化了,但是它们的文化面貌和心理面貌却大体上维持在西方开始经济的和政治的征服事业以前的老套里。因此西方文明还在其通用语言〔英语〕里使用了一个字,“土著”〔natives〕,来称呼他们。其他西方语言里也有类似这样的字。当西方人把别人唤作“土著”的时候,就等于在自己的观念里把他们的文化特色暗中抹杀了。并把他们看成是充斥当地的野兽或是植物,并不是同样的人。对于“土著”,文明人有理由消灭他们,更有义务驯化他们,而且还认真地相信自己是在“改良品种”,但就是拒绝认真地理解他们。
这种自认为文明高尚、而把对方看作低人一等的土著,不仅是西方人的毛病,中国人也是如此。甚至连入侵中国的野蛮人在受到汉化以后,也会用这样的偏见来看待世界。
在1793年交给英国使节转给英王乔治三世的信里,乾隆体现了这方面的突出病例:他先是表扬了英王本人一顿说:“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遗使恭齑表章……朕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然后又拒绝了英国的通商要求说,“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若云仰慕天明,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至于乾隆的理由更是典型的夜郎自大:“天朝〔中国〕拥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法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齑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请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物换星移到了二十世纪,对历史命运的观察和对文明命运的思考,使人们不禁发问:为什么在欧洲那些遍及全球的殖民帝国瓦解的同时,自我中心的欧洲思想界也患上了日甚一日的贫血症?为什么欧洲的艺术扩张力量,也和欧洲的军事扩张力量一同陷入枯竭状态而不能自拔?
答案可以十分简单:
作为欧洲文明灵魂的那个心理动力──先是“天国”后是反抗回教等异教的压迫,已因为欧洲的扩张而满足并因为满足而世俗化又因为世俗化而趋于消解。
这种“因为满足而消解”的过程是一切文明系统最终都无从逃避的劫数。
一个文明的灵魂一旦成功兴起,会由于它在匮乏状态下提供的希望和动力,而形成魅力和引力──并很快凝聚一批人类物质和文化皮毛,如作为兵员和炮灰的人民以及知识阶层的传承习惯──依时间、背景而逐渐形成一个文化系统。这些人类物质和文化皮毛从文明灵魂获得生命之后,俨然有了强烈的自我意识和独立倾向。于是它们开始逐渐脱离灵魂,忘却了这一脱离的最终结局乃是文明系统本身死亡。于是文明系统自顾自地扩张开始了,这一扩张由于人欲的侵蚀作用很难避免世俗化,并因为初期的世俗化而达到文明系统本身的鼎盛状态。这是东周、盛唐、罗马、哈里发帝国、欧洲殖民体系……然而这种繁荣不仅很大程度上遮蔽了文明的灵魂,且使得灵魂处于不断退化的过程,整个文明系统陷入失去方向而慢性死亡的过程。这个充满内在矛盾的分裂过程,终于招致系统的解体。
顺便说一句,至于美、苏、日本──只能算做欧洲精神上的附庸,不能算做独立的单位;虽然美国文化由于吸收了印第安和黑人的文化要素,而显得十分“牛崽”,并因为拉丁美洲更为彻底的混血文化的入侵,而日益放荡。
**三,历史的代价***
3.
The Price of History
在中国古代思想中,将文明的灵魂定义为“天命”,其人格化的象征则是“天子”。“对天命的感应”,指的则是文明起源的动力,所谓“天垂象,圣人则之”。
一个文明的灵魂一旦开始形成,就同时开始了它对文明系统的完成过程,当它从一个精瘦的灵魂发育成一个羽毛丰满、顾盼自雄的系统机体之后,灵魂的内在发育就被系统的外在扩张完全取代了。这时候,它已不再对外来压力那么敏感,原先有所“为”而发的那个“为”已被逐渐遗忘和淘汰,成为不必要的甚至多余的过时的 累赘了。
在这漫长发育过程中,文明的灵魂由于长期地定向反应,已获得十分坚定的反应方向,甚至形成十分坚硬的反应方式;也由于长期成功和顺利生长,而变得对自己十分自信和对异己势力十分盲目,结果逐渐丧失了自我调节的弹性。当文明系统的整个发育过程启动之后,文明的灵魂无法转折,无法发起另一个发育过程,无法选择另一个角度,无法朝向另一个方向。因为既定的发育过程是源于文明的灵魂在发育文明系统之先的几百年间所积累起来并逐渐强化了的反应力量:除非它消耗殆尽,致使文明系统苍白失血、分崩破碎,否则不会轻易改轨。
任何文明的灵魂因此都有一定的方向感〔主观的〕和方向性〔事实上的〕──这既是它的先天生机也是它的先天局限,生命就意味着有限,它既然有所“为”而发,也就因所“为”而死。
从上述观察和思考不难得出结论说,欧洲思想和艺术的贫血衰竭不是什么怪事与特例;而是一切文明由生到死的成长道路。
我写下这段文字,也不是出于对欧洲的诋毁,也不是出于对欧洲的推崇,而是发自文明历史的洞察。
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的欧洲化,被二十世纪美苏等“边疆国家”的反作用力给终止了,欧洲的高级艺术走向全面的没落和衰颓,美苏等边疆国家的科学技术却实现了迅猛的立体膨胀和时空跨越。欧洲甚至无法养活自己的科学人物,而让美国甚至苏联这些半野蛮的地方接管了他们,从这种角度看看二十世纪,作为“艺术时代与科学时代的交替期”──可以预测,在二十世纪之后,还会有一百多年的科学技术的黄金时代。正如艺术曾经过巴罗克〔Baroque〕、罗可可〔Rococo〕以及十九世纪等三百年的繁华一样──科学技术也会经过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这么三个百年繁荣。艺术时代与科学时代的“交割期”是十九世纪。
正如在艺术时代之前十五、十六、十七这三个世纪,为希腊和希伯莱宗教的复兴时代;二十一世纪的科学末日之后,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世纪──将成为“政治时代”,即全球一体的大政治时代。如此,宗教──艺术──科学──政治等文明过程的四个周期,将得以完全。
从文明史发展的角度看,新三十年战争〔1914年[开始“第一次世界大战”]到1945年[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弥漫全球的开放性气候〔“自由化民主化”〕,不仅不是“违背全球化进程”的反动气候,反而是“深入普及全球化到各个偏僻角落里”所必须的一课。它在一个意义上是可取的:为欧洲及其两翼〔美苏两霸〕以外的新权力中心的兴起,提供了助燃剂。
美国人托夫勒〔Alvin Toffler,1928〕在1980年代著有《第三次浪潮》〔The Third Wave〕,言西方工业文明将结束,“后工业时期”将临,电子技术、遗传工程是其动因……这将导致进一步民主化和世界多中心。我同意他的分析,不同意他的结论。我觉得技术的发展从长期说,是为一个超级的世界权力的逐渐凝成,在准备条件。用技术发展来对抗资源枯竭、环境污染──是扬汤止沸、南辕北辙的一厢情愿。首先,现代技术系统是否可以无限发展,至少是像它的对立面“资源枯竭”、“环境污染”那样无止境地扩展?这是大有疑问的,因为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科学前提和社会前提的先天制约。其次,现代技术和原始技术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它们都不是独立自在的,而是受人操作的。它们的发展同样取决人的发展和社会发展;随着技术堤坝的日渐高筑,可以预期人的承受力将日渐不支,一旦溃决,其后患将是一个新的洪水时代的降临。这种变局的预兆已在哲学有所体现:理性主义的乐观哲学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其致命的影响将导致精神让位给“科学”。而非理性主义哲学则是某种宗教的先导:从柏罗丁到奥古斯丁仅有一步之差;而魏晋名士到佛门高僧也是顺理成章……
在这种意义上,世界不得不走向统一,但不是在德国日本那些蕞尔小国的种族主义战略的基础上,而是在全球化的文明史的基础上──但决不像现在这样分崩离析、暴力和恐怖活动支配了生活的一切方面。当今这种“四海纷乱无宁裔”的骚乱,只是显示了地球不得不趋于统一的强烈征兆。
文明史表明,社会愈发展,其中每一分子的自由必相减少,权力中心亦愈为凸显,否则就不能凝聚足够的力量来维持整个社会的有机联系。这样一来,人类愈发展则愈丧失“自然性”,而愈来愈变成“文明机器”。在此趋势下,败类有时反倒容易取胜,凭借他们数量优势就更是如此,所以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可是聪明的贱人却向来缺乏创造力,没有能力开辟未来,好像不能耕种的土地,不能生育的母牛。
人自己在旋涡中,却觉得天旋地转,同样,欧洲的颓废主义以及美国的嬉皮士、苏联集团的光头党,所体现的狂妄、骄横、无聊、欺瞒,就是这样的天旋地转。不是上帝死了,而是颓废主义、嬉皮士、光头党心目中的上帝观念荡然无存──欧洲的文明系统已经随着欧洲文明的灵魂,一起葬送了,现在,就连大欧洲〔包括欧洲两翼的美、俄〕的机体本身也遭到非欧文化的侵袭感染而惶惶不可终日,佛教、回教,已经随着殖民地居民的“反向殖民”进入宗主国的心脏地带,伦敦、巴黎、柏林、罗马、莫斯科、纽约、洛杉矶,到处如此。殖民地外来文化的感染,对原先的宗主国已是不可逃避的定数,这当然意味着欧洲文化的有机体从根部异化甚至被腐蚀并烂掉。
**四,非欧洲力量登上舞台***
4.
Emergence of Non─European Forces
二十世纪下半叶,异教文化不仅随着反向殖民而侵入欧美的心脏,也在其本土地区重获主流地位。例如1979年在伊朗发生的“回教革命”,就具有这样的“非欧化”含义,作为普遍预兆──表明欧洲文化对人类心灵的普遍吸引力,已经衰退。因此,欧洲国家对此忧心忡忡,并非无病呻吟,因为不同的历史力量正在登上全球舞台。从“文明更迭”的层次去看待有关回教“圣战”口号,别有一番滋味。这确是不同的“神”即文明的灵魂之间,所进行的殊死搏斗。
美国《华盛顿邮报》新闻分析记者洛伦·詹金斯1987年8月10日发自科威特的报道《霍梅尼想让什叶派占支配地位》称:
在最近进行的一年一度的朝圣期间,由伊朗人引起了席卷麦加的暴力活动,使得波斯湾西南岸的温和的阿拉伯国家深为震惊,惶惶不安。这次暴力事件动摇了这些国家所抱的希望:它们能够保持中立,避免由于海湾北端打了近七年的两伊战争而出现国内不稳定局面。但是,麦加的暴力活动比其他国家在海湾的军事力量不断加强的情况更能提醒它们注意,它们面临的危险不一定会随着两伊战争的停火而消失,因为,回教圣地的这次骚乱的真实意义在于:两伊冲突不仅仅是海湾两个邻邦之间的领土争夺战,也是伊朗的革命神职人员即毛拉们正在进行的一场历史性斗争,这场斗争的目的是扭转十二个世纪的回教历史。
科威特大学一位匿名的巴勒斯坦人说,由于把注意力集中在两伊战争上,每个人都很容易忘记,这只是阿亚图拉霍梅尼实现他把所有的穆斯林教友联合起来,组成一个从摩洛哥一直延伸到印度尼西亚的穆斯林革命国家的宏伟梦想的第一步。伊朗牌号的革命回教,正是被设想为霍梅尼想建立的那个更大的回教联合国家的模式。霍梅尼是一个空想家,一个负有某种使命的宗教狂,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政治家。他感兴趣的并不是伊朗本身,他想成为复兴、团结和传播回教的先知。
这篇新闻分析所说的“先知”正是来宣传某种新的“神道”的。如此周流,历史上不知重现过多少次了,只要有人类继续存在下去,它就不会断了香火。
“回教革命”并非一个短命的社会变态反应,因此对欧美文明模式中的各个类型如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而言,都含有一股不祥的火药味。难怪美国和苏联都支持伊拉克入侵伊朗,借刀杀人,但不知这把刀反弹过来,会产生“基地组织”那样的城市游击队,某种比共产主义者格瓦拉、意大利“红色旅”、日本“红军”更有献身精神的“恐怖分子”。
对于欧洲文明体系几百年来在全球各地区布下的殖民网络来说,一种全球规模的、颠覆性风暴的阴影,已经明明出现在地平线上了。将来不只回教,还会有许多深受欧洲压制的文化样式,意欲一吐五百年间的屈服所郁积起来的晦气。在这场浩大的历史文化巨变中,中国将居于什么时、位、所?中国人的心灵又将唱出什么样的雅歌?
回首前尘,日本在二次世界大战中对远东的欧洲殖民地进行的“解放战争”,其意义与俄罗斯帝国的苏维埃继承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宣布放弃在华特权的“解放宣传”,实质上很接近──他们都是为了夺得自己物质上或宣传上的好处而宣扬对亚洲人进行“解放”,但却在事实上加速了欧洲殖民体系的瓦解,虽然这两个后起之秀自己也是西欧殖民强盗的同案犯。
这些发生在中国身上的历史,深刻划出了欧洲文明的上升和下降的整个抛物线──殖民地体系就是近代欧洲文明的一个象征物,它的最终崩溃,不是正义的抽象胜利,而是欧洲扩张势力衰竭的结果。这一衰竭体现在文化上,就是欧洲文化及其观念哲学日益失去它一度拥有的说服力,多元文化论流行世界。1975、1976年间西欧殖民体系完全中断,在这一历史分水岭之后,1979年就在伊朗爆发了所谓“回教革命”。1980年代苏联在阿富汗扩张受阻,不到十年苏联在东欧的殖民体系也宣告结束,1991年苏联自身解体,其亚洲殖民地也独立了一半:高加索和中亚细亚独立了,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还被侵占;虽然“地理大发现”五百年以来俄国控制的殖民地尤其是西伯利亚和远东部分还没有获得独立,但是很多加盟共和国已经自由了。
在政治上,苏联的瓦解被目为西方尤其是美国的胜利,但在文明史的意义上,这是欧洲殖民体系东线环节的溃灭。俄罗斯从来没有被西方势力征服过,无论瑞典国王查理十二,还是拿破仑、希特勒,但是俄罗斯却是狐假虎威,依托西方势力向东方扩张,建立了仅次于大英帝国的殖民体系。
在这种意义上,苏联集团的解体和回教势力的膨胀,对西方都是不祥之兆。我们不打算评论回教原教旨主义所号召的社会运动,只是想就其文明史的含义提请注意:这个运动,是几百年来在世界范围内第一次以非欧洲的思想为灵感来源的社会文化的综合反应,远比中国的义和团意义深远。以往的反西方的政治运动,除了像义和团那样暂短而无效的例外,借用的思想形式和灵感来源,大多数恰恰来源于西方。如太平天国就是如此,再如文革,本质上其实是一次“苏化运动”,具有充分的斯大林主义的内涵,是拙劣的模仿而不是坦然的创新,毛泽东思想是山沟里的马列主义,而不是中国文明的复苏,所以毛泽东思想的最后挣扎就是拆毁孔府、发掘孔林。
**五,中国的角色还不清晰***
5.
Ambiguity of Chinese Role
古希腊的城邦文明都是在狭小的盆地或分散的小岛上发展起来的,这是“适度的隔离状态”恰到好处地刺激了文明发展的事例。同样,旧大陆最早的苏美尔城邦群和新大陆最棒的马雅城邦群也都是在互相角逐中竞相发展的。1949年以来中国大陆传播媒介的禁锢,使得中国居民处于事实上的心理隔离状态,造成交谈时皆以妄语互相欺诈的社会隔离状态,这种文明上的返祖现象何其怵目惊心!然而,这也许是某种伟大事物即将兴起的前兆?
这里包含了一种多么动人的乐观主义?这可是一种绝境下的自我安慰!但它或许就是真的。
现代中国处于深刻的分裂状态中。这不仅是地域的分裂,不仅是社会的分裂〔分裂为“不同的阶级”、“对立的国家”,互相残杀〕、文化的分裂〔“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使中国沦为文化沙漠〕、不仅是人格分裂〔以至于国人的心理充满病态的谵妄〕、观念的分裂〔以至产生了无穷的“主义”及其残忍的“思想斗争”〕,而且一些分裂出来的碎片还要挖空心思地压制并力图毁灭其他的碎片,只想独尊自己、发作文革。无奈这些片断都在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误导下,早已先天不足。于是文化的、心理的、观念的、风格的大屠杀,就成为现代中国生活的日课。似乎非杀尽民族生机、斩断文明精华而不止。中国革命运动于是摇摆在两极间:要么极度僵化,要么极度散乱,都是隔离的命运所赐。
在现代中国,实行的不是种族隔离而是阶级隔离!不是种族灭绝而是阶级灭绝!在阶级灭绝运动的现实和阶级隔离制度的绝望下,最大的而又略有苦涩的希望就是:这种隔离造成的分裂状态,将促进中国精神的再生。也许,少受点侵蚀或混同的孤独气氛,有助于真正的自由变化起来。不是自由主义的自由,而是生命成长的自由,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自由。于是一个文明灵魂的诞生过程又开始了,中国文明从灰烬里再度生长。
如果文明可以复活,那么“亡国”不算什么,“亡天下”也不算什么。如果能发展一种更富活力的文明,尽管会有许多不适者遭到淘汰,会“亡”掉许多珍贵的东西,但千万年的动物生活史与十万年的人类生命史,不是经常上演这些残忍的“亡”之剧目?血腥早已不足为奇。
“亡”的原因各不相同:犹太之亡是由于国土狭小且又过于排他;印度之亡是因为漠视政治,宗教过于出世;埃及之亡是由于文明丧失了动力,未能由僧侣封建制向法老帝国制成功转化,结果沦为悲惨化石〔“超稳定结构”〕。……
中国要获得文明的动力和方向,不仅要恢复民族精神,而且要刷新民族精神:文明的动力和方向是无法通过模仿和引进来实现的。自身的固有精神,至关重要,否则即所谓“从精神上解除了武装”。
中国的命运奇特:
当中国拜倒在西方价值面前,西方的泥足已经崩裂了。当西方的没落已经表面化,中国人才开始醉心于西方事物。可怜的中国人!一再模仿西方过时事物的努力,总是半途夭折的。这是命运使然?
这也许是由于中国的综合危机过于深刻了,像一团无法填补的裂罅、难以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人们面前,阴险地挑衅着。深切的沦丧感和彻底的空虚感,侵袭着中国人的心灵,并蛀空它,于是人们只能用疯狂的物欲来填补它──这不仅产生了“精神危机”,更不像执政团所说仅仅是“信仰危机”,而是民族的生存危机、生态危机、生命危机。
〔第一部《全球一体》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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