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昕狱中思考:顾准的内在限度与一厢情愿》(《观察》2005年8月14日)报道:
实话实说,以前看到一些我所尊敬的前辈学者推崇顾准先生,大鸣大放"我们有顾准!"我也是抱有莫大的好奇与敬仰之心。及至这些年来陆续看了几遍顾准的文集和日记,不禁感叹大陆知识分子的羞辱太甚,骨头太软,思想太乏。好容易出了个顾准,人又仙去,自然要抬出来大加宏扬,以见证顾准的"先知先觉"与自己的卓识,浑不能真正来一场灵魂的拷问和深切的反省,把自己在荒谬年代的所作所为与心路历程如实记载下来,以供来者殷鉴。
顾准之内在限度,正是表现在大家极力推崇的,他对"娜拉出走之后怎样"的毕生追问中!但是,他从革命理想主义中来,依然"赞美革命风暴",所用工具无非还是无神论,唯物主义,经验主义这些东西,内在限度就显而易见了——顾准毕生追问的,也仅仅主要是"娜拉出走之后怎样"!但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悲剧发生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还是不能够不停地追问:悲剧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如何防止?顾准之内在限度正表现于此,他毕生追问"娜拉出走之后怎样",却没有进一步深入思考如下更为重要、必须追问的命题:1,娜拉为什么出走?2,娜拉应否出走?3,娜拉以马列主义暴力革命方式出走对否?4,娜拉出走之后为什么导致悲剧发生?5,娜拉出走之后如何又病变为娜拉之父?6,怎样才能避免和防止娜拉出走之悲剧发生?可以说,正是从顾准的毕生追问中,见证了他思考之狭窄和局限,只不过探索到了一些历史真相和脉络,但对于为什么会诞生"娜拉出走及出走后之悲剧",如何防止,如何解决,他实在是触墨可怜,也没有写出令人首肯的思想,只是简单偏颇地说道:要从"理想主义"转向"经验主义",从"继续革命"转向"理性安排",从斯大林、布哈林转向"干脆采用华盛顿的办法——后来苏联发生的一切弊害大半倒反而是可以避免的。"真是想当然之极,书生迂见!
事实上,顾准们本身既是悲剧的受害者,也是悲剧的制造者,更是所谓"无产阶级专政"的同谋者和参与者!共产主义者怀着崇高的理想"解放全人类",暴力革命、集权强制、无产阶级专政、党指挥枪指挥一切,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到头来却奴役了人民也奴役了自己!如果连这点都不能反省认识到,自然也就不能从更深层次去思考"悲剧是如何不可避免地诞生的"了!!从苏联、中国到朝鲜、古巴、越南、缅甸、东欧各国,为什么如此众多的娜拉出走之后,几乎都程度不同地转变成"事物的反面"——"娜拉之父"?!为什么革完一切阶级压迫者的命后,娜拉自己又变成了她所要坚决推翻的专制压迫者,甚至开始吞噬自己的革命儿女的命?!为什么会出现"革了谁的命后,又以谁的面目借尸还魂般复活"的悲剧怪圈?!
顾准把这些怪诞悲剧极为简单地归结为:"今天当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成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我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这样的简单化思考,似乎仅把"娜拉出走之后病变成娜拉之父"看成是偶然的现象,再来一场革命,或者一厢情愿选择经验主义,"理性安排"政治制度和社会机制,选择宪政民主、政党政治等,既可万事大吉了?!顾准先生老而弥幼了,权力使人异化,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顾准先生见过什么样的统治集团,在没有外在压力的情况下,主动放弃过自己的绝对权力的?!
顾准在1952年上海市财政局长任上,因为性格耿介而遭到排挤打压,之后才开始逐渐用心思考,这又导致了他在1957年时,用他的话说"纯属误会",被错误地打成了右派。受难使他思考,思考又使他受难,1964年,顾准再一次被打成右派,而这一次他自己也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是个"右派"了。为此,他饱受了人间的磨难,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不但不能去送别亡母,甚至在自己去世时,也没有自己抚养出来的革命儿女来为他送终,倒是他可敬的弟弟一直陪伴他左右,惨淡悲苦之极。即使这样,顾准也矢志不悔,拆下自己的肋骨来当柴烧,借以照亮前行的道路。
公允地说,顾准先生确实难能可贵,甚至也可以称之为"伟大"。但是把他过度地拔高到"先知先觉"的思想家的高度,甚或在道义评价上也贬乏遇罗克、张志新、林昭等大义赴死的英雄,而褒扬"笑靥迎人,啐面自干"的苟活顾准,那就实在不能不让人说句公道话了——"我们有顾准",这话是不错,但是这话是否也意味着,除了顾准,我们已经贫乏得一无所有?!我们都干什么去了?!容我苛严一点说,这些思想家或知识分子,与其说留给了人类什么思想遗产,还不如忠诚地留给人类"悲剧是如何诞生"的真实记录,贡献更大些。
记得文化大革命造反派领袖聂元梓在反思"文革悲剧"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事实上,身处这个悲剧事件中的每个人都有份。"信哉斯言,身处这个悲剧事件中的我们每个人,如果不能够深刻认清自己的制造者、同谋者、参与者角色,如果不能够彻底明白产生"娜拉革谁的命病变成谁"的悲剧怪圈的根源,那么,谁又能保证,悲剧不会再次发生呢,就象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一样!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历史局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内在局限,顾准也好,赵昕也好,那些我所敬重的前辈师友也好,谁都逃不过这样的历史局限和内在局限,历史的局限和内在的局限是难以超越的。所以愚以为,今天我们纪念顾准先生,最好的纪念方式,就是学习顾准、研究顾准、还原顾准、超越顾准,而不是神化顾准——即便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堂皇理由。
注:此文写于2005年2月12日大年初三,赵昕被以"涉嫌扰乱社会治安罪"刑事拘留在北京市看守所时,自由后略作修改。
作者为自由撰稿人,居北京
──《观察》首发
谢选骏指出:上文终于知道了“顾准的内在限度”,很好。但是还不知道顾准的内在限度在于无神论。如果知道了顾准的内在限度在于无神论,则文章会更有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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