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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26日星期日

谢选骏:小说家要儿子为他殉葬

《知名作家老天丧子引热议,他的偏执害死儿子?》(潇湘晨报2023-03-22)报道:


3月22日,《人物》公众号刊发了一篇报道《城堡里的马原》,讲述作家马原老年丧子的经历,引发热议。


马原是一名知名先锋作家,有两个儿子,其中小儿子马格于2022年6月1日因病死亡,年仅13岁。


这显然是一个关于老年丧子的悲痛故事。然而,不少人了解详情后认为,导致孩子夭折的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父亲马原信奉的某种"神秘主义",让他在发现儿子患病后没有第一时间求医。


父亲马原为儿子缔造了一个"理想家园",他在云南西双版纳建了一座山上城堡,马格在城堡中长大,朝夕与自然相处,自小有双亲陪伴。马格的教育也主要来自父亲,尽管马格也曾上学,马原却并不支持他接受主流教育。


马格上一年级时,学校常规体检测出马格心率超过130次/分钟。母亲想带孩子去医院检查,马原不同意。他对现代医学持有审慎和怀疑的态度。多年前,他被查出肺部长了一个肿瘤,没有选择去医院,而是选择在自然中"被疗愈"。尽管被妻子和好友三番五次劝说,他始终态度坚定:不能在心脏上动手术。


直到2021年,马原全身浮肿进医院治疗,他对心脏问题治疗的态度才有所松动。可惜的是,仅一年后,13岁的马格猝然离世。


孩子的早逝,并未让马原承认自己的决策失误。他认为孩子寿数到了,他给了孩子灿烂的一生。而在旁人看来,是马原的极度自我、强势和权威,让小马格失去了通过手术延长生命的机会。


马原有一套完全自洽的、与主流观念迥然不同的体系,并且不遗余力地将这套体系强加给身边人。在城堡中,他缔造了一个"楚门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完全运行着他的逻辑。孩子生病是否求医,取决于他的意志。同样,他也会在其他选择上,一味向妻子孩子灌输自己的理念。比如,他希望马格未来做一个茶农,尽管马格抱怨"采茶太累";他希望妻子和他一样住在城堡里,尽管妻子希望下山到城里生活。


逃离城市、选择自然疗法的马原,有权按照自己的理念过他这一生,这是他的自由。但13岁的小马格,甚至没有为自己学习、就医做选择的权利。这些,早已以爱之名被剥夺。


这样的悲剧,注定了儿子的不幸。


原文:城堡里的马原


马格曾经问爸爸,什么是虚构。马原用一只手拿了一个橘子,对马格说,把橘子放到另一只手上,原先的空手里有了橘子,这样的无中生有就是虚构。那一天,马格逝去了,“有”再度变成了“无”。


城堡的主人老了。大部分时间,作家马原只能躺卧。半躺在客厅向外望,他看不到城堡最醒目的那座四层红色圆形砖楼,它就矗立在西双版纳姑娘寨高处,像是旧日土司的碉楼。


这座占地超过2000平方米的城堡中,马原日常起居在一座八角楼里。楼是三层,一楼的70多平方米没有隔断,全做了客厅,大幅玻璃窗一扇扇展开,下正上尖,像童话里的式样。站在室外,西双版纳2月的阳光很温煦,让人觉得这间拥有7扇窗、360度视野的客厅明亮通透。这也是主人的设计初衷。


真正走入是另一份体验。客厅进深太大,光线只能抵达三分之一。出于安全的考量,窗户被设计成一体式,无法打开,只在其中两个三角尖上开了几个小洞通风。一套两长两短的深色木沙发摆在中央,看上去和房间的空气一样沉闷滞重。马原现在经常躺在那里。


如果马原站起来,会比多数人都要高大。年轻时他一米八四,现在据他自己说,大概矮了两厘米,减缩的是岁月的水分。他身材魁梧,有一张宽坦的脸,浅褐色瞳仁常常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余华曾形容它们“含情脉脉”。


现在,这双眼睛有些暗淡了。它们见证过主人丰富的过往:出生于辽宁锦州,下过乡,当过钳工,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中文系,毕业时主动要求分配到西藏。29岁到36岁,马原在西藏度过7年,留下《冈底斯的诱惑》《拉萨河女神》等载入当代文学史的小说。回到内地,他做影视剧、搞房地产,称得上是“时代的弄潮儿”。


2008年,马原查出肺部长了一个6公分多大小的肿瘤——他称为“坏东西”,做穿刺显示“未见癌细胞”。本来还应该做第二次、第三次穿刺,继而可能是手术,如果是恶性则需要化疗,但他决定停止。“如果查出有癌细胞,就意味着进入倒计时。留着这个悬案,充其量我是个肺癌疑似患者。”


马原自己想到的方案是“换水”。他认为水是生命的基础,自己肺上长的“坏东西”也是水带来的。他离开工作地上海,到海南“换水”,“换成好水,或许就能把它带走”。


病情幸运地没有恶化。三年后,马原应朋友之邀到西双版纳南糯山游览。南糯山距离西双版纳首府景洪市约30公里,盛产普洱。马原喜欢上这里漫山的树木和温暖的气候,决定移居到此。当年他跑了8趟南糯山,买下地,平整成自己想要的形状,为建房作准备。第二年,马原带着妻子李小花和3岁的儿子马格,一家三口搬入了尚在修建中的“九路马堡”。


纪录片导演王圣志第一次到九路马堡拍摄《文学的日常》,觉得像“一个人做的梦”。11栋红砖红瓦的房子筑成圆形、多面形,高低错落,墙上垂下大片红色花朵。房屋倚着苍翠的山,清晨有云雾游到园中。两只狗、十数只鸡随地走,清冽的山泉流进鱼塘。有时马原在地上抓到蛤蟆,就顺手扔进鱼塘里。


迁居南糯山后,马原用五六年时间建成了九路马堡。除了马原一家居住的八角楼,其他楼栋的房间门口都挂着木牌,上面写着用主人喜欢的作家命名的屋名:雨果屋、托尔斯泰屋、拉格诺夫屋……主楼门前草地上立着一块大石,上书“湾格花原”,包含着一家人的名字:马原和前妻生的大儿子马大湾、和现任妻子生的小儿子马格、妻子李小花和马原。


王圣志拍下了马原一家和来访的朋友漫步山林的情景:马格看到路旁的香蕉树,说想吃香蕉。做过运动员的李小花便爬上墙,拽住蕉叶,砍下一大把青嫩的果实。朋友惊叹:像高更的画一样。


定居南糯山被马原视为继生病后生活的又一个重要转折。上山时他将近60岁,一甲子,他视为过了一辈子。“现在在过第二个一辈子,这是我人生过得很愉快的一辈子。在自然的环境里,我找到了内心的归属。”


这似乎是一个完美桃花源的故事:作家归隐山水间,建起自己的城堡,过着贴近自然和诗意的日子。他的身体得以恢复,迎来一生中第二个创作高产期。爱人相伴,孩子在优美的环境里生长。九路马堡,是都市人向往的理想生活的标本,也是一位以奇崛、浪漫风格著称的作家的精神外显。媒体纷至沓来,先锋作家马原借抗癌和隐居的双重光环,重回了文学和大众视野。


但事后看来,有些隐隐的不安藏在这浪漫动人的故事背后。2022年6月1日,儿童节当天,13岁的马格猝然离世。一周后,马原在自己的朋友圈公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措辞是:“马格没出任何意外,没有任何痛苦。是上天突然接走他。”


事发后八个月,马原倚靠在客厅中央的长沙发上,神色有种暂时得以安放的疲倦。前天为了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他和小花下山住到景洪市郊的别墅里。今天事情一了,他便让小花开车回到南糯山。“这里才是家。”


马原的背有些佝偻了,罩在灰色夹克下更显局促,脚上是一双海滨游客常穿的洞洞鞋。从前在海南,他喜欢的是运动鞋。一年多来,他饱受心衰的困扰。今年年初感染新冠,患有多种基础疾病的马原一度呼吸困难,神智不清,进医院抢救后才脱险。


现在,他的身体仍然容易浮肿,尤其是腿部,需要尽量采取躺卧的姿势,穿洞洞鞋也是为了方便。他慢慢将自己挪到沙发前坐下,抬头正好看见斜对面的供桌,并排摆放着马格的照片和小花供奉的两尊菩萨。


“看,我们马格和菩萨在一起。”马原说。


重生


早上8点,李小花穿着羽绒服在厨房忙碌,准备马原爱吃的西红柿鸡蛋面。南糯山姑娘寨的海拔比景洪市区高1000米,气温大约要低五六度,2月的早晨和晚间只有不到20度。厨房和餐厅一体,是个四面来风的大平台,李小花是海南人,不耐冷。


马原在餐桌旁坐好,拉起衣服,自己注射胰岛素。他有严重的糖尿病,三餐前都要注射胰岛素,每天还要额外加一针长效药剂。


这幅场景让我想起两年多前,在上海的一个饭局上见到马原。十几位文学界的男女围坐在一张大餐桌旁,迟到的马原越过已经开始用餐的众人坐到主位上。他没动筷子,而是撩起衣服露出肚腹,一手掏出针剂给自己注射,一边谈笑说:北京那些高楼的格子里,生活着2000万头两足动物,真可怕。


从前马原不打针、不吃药,也不肯测血糖,直到六七年前,一位老朋友专程从东北来到西双版纳劝说马原,他才养成习惯。


小花盛好面端来给马原,再招呼客人自己盛。身体日渐衰弱,马原越来越依赖妻子的照料。吃饭时汤碗就摆在他面前,他也会将手里的饭碗递给小花:老婆,帮我盛汤。


劳作时的小花看上去轻捷而有力,显出运动员的底子。她身高超过1米7,长发扎成马尾,面颊上有深浅不一的斑点,大约是在高原长年日晒的结果。


生长在万宁农村的小花,小时候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位作家的妻子。她从小个子高,上学时全班排队,她永远是女生的队尾,因此被选入体校,后来又进了省队练田径。小花不喜欢训练,“太苦了”,师兄、师姐们退役时都是一身伤病。她自己做主退出省队,回到体校,毕业后到广州、深圳打工,在商场的柜台卖烟酒。


遇到马原时,25岁的小花在海口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售楼部工作。马原去看房,她负责接待。小花觉得这个高大的客人看自己的目光和别人不太一样,两人聊着房子,马原突然问她,你的孩子多大了?小花有些窘迫地回答,自己还没结婚。


后来马原坦承,自己一见到小花就喜欢上了,觉得她“舒服,看着顺眼”。当时他在同济大学当老师,很快得离开海口回上海,于是托了海口当地的一位女性朋友去找小花说合。


小花只知道作家是写书的,没听说过马原,但她觉得这个男人看上去很亲切。至于马原大她29岁,她想,不比自己父母大就行。他们交往很顺利,小花很快去了上海,两个人朝夕相处。马原去学校上课,小花跟着到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听他讲经典小说和电影。她读马原的小说,以为里面的事都是真的。看到写男女关系的部分,她不解地问马原:你这人怎么这样?她也关心马原的日常生活。马原的学生吴尧发现,小花会监督马原穿袜子。此前无论多冷的天气,马原总是光着脚。


相识半年,看过跨年夜上海夜空的烟花,在屋顶花园打过雪仗后,李小花和马原领了结婚证。马原特地装修了一套200多平方米的新居,迎接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新婚仅半个月,马原的胸背出现大片带状疱疹,溃烂疼痛。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又发现肺部长了拳头大的肿瘤。“你回海口吧,回去,你还是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姑娘。”马原说。小花却反问,自己的妈妈也有心脏病,难道自己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吗?“我不但不走,还要给你生孩子。”她有信心,觉得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马原就不会有事。


或许因为如此,当马原提出不治疗时,小花最终选择了支持他。在马原看来,如果待在医院,自己的“前景一目了然”:做切除手术、接受放化疗,“头发日渐稀疏,之后牙齿开始松动,一颗又一颗被先后吐出嘴巴……一切皆拜科学(放化疗)所赐”。


搬到空气和环境更好的海口之后,马原严格实施自己的“换水”方案。他每天在椰林树阴下骑行两小时,再泡一小时温泉,喝当地的一种矿泉水。马原信任那种水,因为它是“国宴饮料”。不久,他的带状疱疹结痂脱落,不再疼痛,睡眠和气色也改善了。小花怀孕后期,他还每天陪伴妻子长距离散步。疾病的阴影渐渐远离。


这段有些许传奇色彩的经历,让这位已经20年没有新作的“前著名作家”再度进入公共视线。他后来在书中提到:“一个面对死神的马原被媒体重新发现,几部当教授时的讲稿陆续面世,让我于当年成了年度十大精英之一。”


生病后拒绝痛苦的治疗,迁移到蓝天碧海间,凭借良好的环境和生活习惯维持健康,在某些意义上,这契合许多人的想象和期许,也让马原得到了一部分认同。而他当时的病况究竟如何,肿瘤是恶性还是良性,似乎都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2009年2月,马原结婚一年后,小儿子马格出生了。


小马格脸圆圆的,拥有和妈妈一样温柔明亮的眼睛。儿子的出生,加上自己的“重生”,令马原沉浸在欣喜中。刚做母亲的小花则多了一分隐忧。马格出生时,医生说他的心脏“好像没愈合”。小花曾猜测是否因为自己孕期营养摄入不足,马原则说她“都是自己认为的”。小马格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他喜欢玩沙,一家三口经常到海边嬉戏。


马原曾打算长居海滨,却在2011年发现了更符合自己心意的南糯山。或许,相比起海边的平静舒适,高原上的南糯山更能让他想起早年在青藏高原上的时光。小花原本不愿离开家乡,在马原的劝说下,她最终还是决定跟从丈夫。


妥协


“我后悔上这个南糯山住。”十一年之后,李小花说。


清晨她在院落里打扫时,扫帚划过地面的尖利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听得格外鲜明。两只狗“马加”和“马拉”趴在主宅前发呆,似乎并没有适应失去了玩伴马格这件事。以前马格在的时候,会帮小花扫地、洗碗。现在,只剩她自己操持这个占地超过2000平米的城堡了。


“他是个特别有礼貌的孩子。”蒋燕回忆,吃饭时别人给马格夹菜,他总会说谢谢。


蒋燕是作家洪峰的妻子,在云南曲靖经营网店,距离西双版纳大约1000公里。洪峰与马原是多年好友,两家时有往来。2018年,马原和小花曾把9岁的马格送到洪峰家,请擅长中医的蒋燕为马格调理身体。


搬到南糯山后,小花发现马格不时会心跳得很快,“站在旁边都能听到他心跳”。马格上一年级时,学校请医生为学生们进行常规体检,测出马格的心率超过130次/分钟。小花想带孩子去医院检查,马原不同意。


当时应媒体之邀接受一位友人的访谈时,马原说起自己对马格身体异状的态度:“我觉得我们依然可以用我的『掩耳盗铃』、『视而不见』和『自欺欺人』来面对疾病。”找蒋燕为马格调理,是他因为不想让小花担心所做的让步。“她(小花)觉得再坚持一下我可能还会让步,又跟我说,要不就去医院找一个认识的医生。我就跟她说,人生别走回头路……之所以选择不治,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治也治不好。治不好的病,干嘛要费那些神呢。”


“治不好”,是因为马原觉得心脏不能动。


“我说不过他。”5年后,孩子已经离去,小花回忆在马格的事情上与丈夫的分歧。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掌握过话语权。中医调理,是双方达成的妥协。


调理了几个月,没有什么效果,马格又回到南糯山家里。不久,马大湾在南京拍电影,马格去找哥哥玩。马大湾发现了弟弟的异样,带他去医院检查,诊断为心脏二尖瓣膜闭锁不全,需要做微创手术。


或许是对待肺部肿瘤的经验给了马原信心,他再一次反对带马格去检查、手术。小花和朋友们轮番劝说,马原的态度始终很坚定:心脏怎么能动?不能动的除了心脏,还有脑。


带着隐疾,马格在南糯山一天天长大。这不是马原第一次做父亲,却是他首次从头陪伴孩子成长。大儿子马大湾小时候,马原在外漂流,大湾是由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初中才到马原身边。初中毕业后学了一年德语,大湾就远赴德国留学,父子俩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现在,马原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


马格拥有爸爸为自己安设的蹦床,马原常陪他面对面站立,来回踢足球。马格被妈妈误会不肯好好干家务挨了训,爸爸会专门开家庭会议替他解释。


被马原唤作“徒弟”的吴尧从同济大学毕业后,仍和马原一家往来密切,实际上更像这个家庭的大女儿,马大湾和马格都叫她“老大”。在吴尧的记忆里,马格很黏爸爸,六七岁还总在马原身上打滚。父子俩经常搂抱、贴脸,甚至曾令幼时没有和父亲这样亲昵过的马大湾感到过些许失落。


八角楼二层是个敞开式的平台,马原和马格常在这里读书。父亲占着沙发,儿子在一旁的吊床上晃悠。有段时间,每天午后他们都会独处一小时,马原给马格朗读为他写的童话《湾格花原》和《砖红色屋顶》。马格是童话的主角,城堡和南糯山风物也被马原搬进了故事。马格在其中和羊驼交朋友,骑着蜘蛛飞翔,对着扫兴的成年人恨恨地吐舌头:呸,大人!


马原爱给马格讲“树、草、竹鼠、蛤蟆”,希望儿子像自己一样喜爱自然。一次去邻居家玩,马格拿着棍子追打公鸡,被马原罚站,教训他要善待动物。


和相熟的亲友在一起,马格喜欢说,“我爸爸最厉害”“爸爸是教授,什么都知道”。他写过一篇《我的爸爸叫马原》,说到不管问什么,爸爸都能答上来。他举例子:问立陶宛的首都,爸爸马上准确地回答:维尔纽斯;烧火的时候,爸爸会用细竹棍挑开叶子,让空气进到叶子里,使竹叶着火。


马原对马格的教育有不寻常的理念。起初,南糯山没有学校,四年级前,马格在景洪市区上学。小花希望他正常读书,和同龄人相处,将来能上大学,有足够的智识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马原则认为,上学没有用,“见识重要”,不愿为陪马格上学而离开他喜爱的南糯山,迁到市区。小花只好请自己的父亲从海南过来,住到市区照顾马格,自己在山上陪伴马原。“他(马原)的性格是要以他为中心的。”小花拗不过丈夫。


这是除了看病外,马原和小花在马格身上的另一个重大分歧。父母拉锯,自己身体不好,加上有时要陪马原外出等原因,马格的学一直上得断断续续。到他四年级时,南糯山脚下开办了学校,离九路马堡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小花给儿子转了学,每天开车接送。上了半年后,马原身体不好,要到上海看病,又让马格停了学。


“马格以后就在这里做一个茶农多好,为什么要去当律师、当医生、当记者?我觉得这些职业都不好。”在城堡中,马原喝着杯中的茶,说起他当时对马格未来的规划。“我有个预感,马格以后也许就像他爸爸一样写作,因为他从小就有非常高的语言天赋。以后他写作,弄弄茶,能养活自己,能有乐趣,还不够吗?”


小花却记得,马格并不想做茶农。马原在后山租了一片30多亩的林地,有几千株茶树,家里喝的茶都来自那里。采茶并不轻松,得一直弯着腰,忍受日晒。一次马格帮小花采春茶,采完后说,妈妈,我这辈子都不想当茶农,“太辛苦了”。


有变成了无


大部分时候,马格看上去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但周围的人注意到,随着年龄增长,他出现不适症状的频率越来越高。


同在姑娘寨定居的老李和萍姐夫妇在沈阳时就和马原认识,搬到西双版纳为邻后几乎天天往来。老李夫妇回忆,后期马格常常运动一会儿就心慌气短,脸色发青,胸骨的凸起也日益明显。这是心脏问题的典型症状。然而在马原强硬的态度下,没有人敢于再劝说他。亲如家人的吴尧,也只能劝马原在马格成年后告诉他病情,让他自己选择手术与否。


不上学后,马格读爸爸指定的书——多半是童话,按爸爸的要求每天练习写作500字,帮妈妈拔草、洗碗,追着家里养的鹅和狗玩,抓住了,放走,再追。小花去林地,马格会跟着去保护妈妈。像大多数孩子一样,他也喜欢玩游戏,比如英雄联盟和狼人杀。


山居寂静,有客人来访的时候,马格总是很高兴。吴尧每年都会到九路马堡住一段时间,马格总喜欢拉着她说这说那。老大,你知道最大的鲸鱼有多大吗?有30多米,叫蓝鲸。然后让吴尧不动,自己走出去60步,看30米大约有多长。他还喜欢跳舞,吴尧放上音乐说来一段,马格就“四肢乱甩”地跳起来。


马格10岁时,王圣志到九路马堡拍纪录片,马格不停地问工作人员,摄影师是干什么的?这个机器怎么用?晚上大家围坐在篝火旁,马格问马原的好友、画家吴啸海,夜空那么暗,怎么能把星星拍清楚?小花给大家烤饵块,让马格看着火。他尽责地看着,最后饵块却烤焦了。小花责问马格,马格不解地说,你只让我看着火,没让我给饵块翻面啊。


吴啸海的儿子和马格同龄。他觉得,自己的儿子身上已经有了社会化的痕迹,会遵守社交规则,喜欢谈论时兴的话题。而马格“憨憨的,更纯朴”,看上去比实际更年幼一些,“像个小小孩”。


这大概是马原追求的效果。王圣志的镜头前,马原笑着说,造城堡,首先是为马格造的。“对我来说,没有比给他营造一个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家园更重要的事情。”


或许在马原看来,“最理想的家园”不仅指物理环境,还包括不让马格走主流教育路径的做法。他对吴尧说,马格应该无忧无虑地成长。“马格平时听我们聊天,接触的都是书,都是艺术,他能不好吗?”


而王圣志发现,马格很多时候在发呆,无所事事地“等太阳落山”。父母为他上学的事争执时,马格对小花表达过,自己想上学,上学有玩伴。马原也记得,马格经常抱着篮球在家门口拦一辆路过的车,坐到山脚下的学校找同学打球。


吴尧多次劝说马原,学校可能教不了马原认为有价值的知识,但可以给马格带来玩伴。有段时间,马原的态度有所松动,考虑过等马格再大些后送去国际学校,还去杭州考察过校舍,后来却又变了,仍坚持不再让马格上学。


拉锯中,马原的身体先出了问题。2021年上半年,马原全身浮肿,他不愿看医生,说是“没病找病”。后来浮肿一直不消退,基本生理机能也出现问题,他才进了医院,诊断为严重心衰。


这次住院治疗,马原看到心脏手术的普遍,对马格心脏问题的看法有了改变,不再反对让马格接受治疗。


当年下半年,小花带马格到上海检查,诊断是马凡综合征(一种罕见病,可导致心血管发生病变),几家医院对于治疗建议说法不一,为马格做手术的事暂时搁置下来。


2022年,马格升上六年级。虽然已许久不去上课,老师还是建议他参加6月份的期末考,保留上初中的资格。5月31日晚上,马格复习完功课,跟正在包粽子的舅妈说明天一早要吃两个粽子。吃不完怎么办?马格欢快地说,吃不完有妈妈呢,妈妈是我的后盾。端午节快到了,他期待着过两天去市区玩一趟,打桌球,游泳。


第二天一早,马格起床后照例和爸爸贴了贴脸,然后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没有出来。小花进去看,发现自己的儿子倒在地上。


马格没有等到自己的期末考试。他曾经问爸爸,什么是虚构。马原用一只手拿了一个橘子,对马格说,把橘子放到另一只手上,原先的空手里有了橘子,这样的无中生有就是虚构。那一天,“有”再度变成了“无”。


提纯的诗意


马格离世大约3个月后,吴尧接到马原的电话,说想在湾格花原为马格造一尊雕像。此前,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和马原联系,“很生气”。失去亲弟弟一样的马格,吴尧需要消化自己的悲伤与无力。


她并非不理解马原。当年马原告诉她,自己长了肿瘤,并且不准备治疗,吴尧很快就接受了。“他是一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有一套自洽的逻辑。”


那套逻辑是怎样形成的,很难条分缕析地说清,它可能起源于马原的少年时期。


和大多数同龄人不同,马原的父辈虽然已经进了城,他也出生、成长在城市里,却对自然格外敏感。“我从小就对这些东西(自然)觉得亲切,愿意想风是怎么来的,一辈子都在想风、雨、云、雾。”自然的博大神奇令马原惊叹,进而引申出一个困扰他的问题:究竟有没有神?


大学毕业,马原一心想去离家乡最远的地方,“找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体验”。他在地图上选中了西藏。当时,西藏还远不是后来被包装成的荡涤灵魂的圣地,除了遥远,马原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到西藏那天他去打篮球,发现自己喘不上气,才知道“高原反应”这回事。


马原很快融入这片雪域。他结识了一帮文友,在拉萨城内外呼啸往来。他们深夜登上布达拉宫旁边的药王山,在寺庙的废墟里高声朗诵马原的诗《牧歌走向牧歌》——


许多人都是听了你的话


因而受了蛊惑才来的


说是北面一块


起伏不大的五千里高地


永远是零度


诗中的“你”是画家高更,他因为厌倦现代文明而隐居塔希提岛。在那个“寻根”时代,传奇的高更是文学青年们的图腾。


朋友们常去拉萨河畔玩斗鸡:将一条腿抱起来,单脚跳着去撞对方。跳累了,就看藏族姑娘们洗衣服。浅滩上薄薄的一层水,藏族女孩提起长袍下摆,脚踩铺在鹅卵石上的衣服,身体摇摆间天然带着舞蹈的韵律感。40年后,马原还清晰地记得:“3650米海拔的阳光那么强烈,她们那么柔软,踩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简直太美了。”回头看,布达拉宫的金顶嵌进深阔的蓝天。


在西藏,马原找到了他一直追求的“诗意的、文学化的生活”,以此为精神原料写下的小说《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喜马拉雅古歌》震动文坛。他和余华、苏童等并称“先锋文学五虎将”,到大学演讲,连窗台上都挤满听众。


那片天地有另一套理解世界的方式。藏民相信神灵和来世,转经筒,磕长头。他们修筑的寺庙“气象万千”,令马原震撼。“这个震撼背后有什么力量?就是神的力量。”


西藏的原始、瑰丽和雄奇,或许还要加上它带给马原的文学上的神秘加持,让马原确立了自己的信念。“我少年时期面对的又抽象又宏大的命题,突然就全都具体化。”


“我相信有神。自然界这么有秩序,一定是一种更高的智慧造就的。”他称自己一生的兴奋点都没有变过,就是诗意、崇高、形而上。


1989年,马原因为家庭的缘故回到辽宁。写作的能力和西藏一起离开了他。他勉强写了几篇,发现往常最自然不过的写作变得无比困难。“尝试了多个回合,写不下去。”他喜欢用“回合”这个词,似乎生活是一场场对峙。最后一次发表小说是在1991年,“心里有失重的感觉,不知道怎么面对”。


表面上看,马原面对失重的方式是彻底背离过往,投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1993年,40岁生日那天,马原在沈阳和几个朋友喝酒,醉后大哭了一场。他说,自己想走,去海南。


到了海南,马原一头扎进“海”里。做影视,搞房地产,赚钱买下多套房子。作家马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南街头一个穿着夹趾拖鞋、戴着玉镯到处晃悠的普通中年男人。“大街小巷里没事转,挺开心的。”


然而,对马原来说,精神失重的分量,或许并不是富足和悠闲能够完全平衡的。况且外界还始终在提醒着他,他是“大师”。


或许为平衡失重,马原开始倍加肯定早年的喜好——自然、诗意、神性,继而是对科学、逻辑的否定。他回忆,40岁左右,他认识到“不要试图用逻辑去分析、论证、求索,都是徒劳的、可笑的”,他要“一辈子与逻辑作战”。


2000年,大儿子马大湾13岁,到了该上中学的年龄。马原远在德国的前妻提出,大湾不能总跟着祖父母,希望马原安定下来,把儿子接到身边。马原同意了。在余秋雨的引荐下,他进入同济大学任教,讲小说、电影和写作。


像一只孤狼闯进瓷器店,上海精细考究的城市气质,与马原习惯的自在、自然相去甚远。总有人问他为什么留络腮胡,解释得烦了,他干脆剃掉留了多年的胡子。


作为最亲近的学生,吴尧那时常去马原家。马原家客厅的窗户在角落里,主人经常坐在窗前,望着外面花圃里的一丛杜鹃,抱怨楼上支出的晾衣架遮挡了阳光。吴尧坐到他身边,分一根烟给他,师徒俩默然喝茶。


“他不喜欢上海,觉得上海也不喜欢他。”吴尧深知老师的孤独。马原离婚已近10年,马大湾平时在学校寄宿,周末才回家。虽然不乏朋友和访客,但“找不到知己”。昔日在沈阳一起踢球的莫言、余华、刘震云和史铁生仍是一线作家,马原却早已远离文坛和时代的中心。


直至到了南糯山,造九路马堡,边地、自然、当地哈尼族的奇异传说,各种要素齐备,马原建立起了最贴近自己想象的城池。


愉悦的生活让马原“回到充满灵感的那个世界里”。他重拾写作,一连出版了好几部小说,其中包括跟哈尼族传说有关的主题。尽管外界评价不算太高,但马原很看重自己小说家身份的“回归”。


亲手设计的城堡里的一切,对马原而言都是理想的,尤其是“到处都有”的诗意。最多的时候,九路马堡养过上百只鸡。那些散养的鸡腿部肌肉结实,翎尾长而有力,会飞到树上睡觉。小花每天在城堡的小路上喂鸡,一边撒食物一边“咯咯咯”地招呼。城堡有坡度,散在各处的鸡听到声音,上方的鸡往下飞,下方的鸡往上飞,都簇拥到小花身边。马原觉得那是“最美的景象”。鸡下的蛋常常被松鼠偷走,一个画国画的朋友来访时曾以此入诗:园中花看鸟,松鼠偷鸡蛋。马原一直津津乐道。


马格不上学后,马原着重培养他的见识,方式是“把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告诉他”。例如,看星星的时候他告诉马格,我们看到的星星都是幻想,太阳也不是物质,火星是不存在的。


对于城堡主人的理论,吴尧觉得“他可以说火星不存在,别人也可以说火星存在,都有一套能自洽的逻辑,都是好故事”,“我只在乎它精不精彩”。更多外界的来访者,则更多流连于城堡的美丽,对马原的这些观念语焉不详,视为某种独特的浪漫情怀。


王圣志曾在结束拍摄后感到某种异样。以马原的城堡生活为主题的纪录片被他命名为《云上》,受到很多观众的赞许,他自己却并不很喜欢。事后重新审视,他觉得城堡里“那种经过提纯的诗意,过于纯洁,过于完美”。


王圣志说,如果再回头拍摄,他会触及更实际的问题。“我会问马原,盖房子的钱怎么赚来的;不让马格正常上学,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但在当时,他“被催眠了”。


裂缝


小花一直后悔的事,是没有坚持让马格在山下住。


去年年初,她提出带马格去海拔较低的景洪市区住,那样孩子的心脏可能会舒服些。当时马原忙于在城堡里建造一堵木墙,没有同意。


小花觉得,如果住在市区,120救护车也会到得快一些,不会像马格病发时那样过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那可能结果就不一样”。


马格的书桌上,出事那晚写作业用的课本还在原处,小花不让人动。每天早晨,她到马格的房间把窗帘拉开,晚上再拉上,就像儿子还在。


“我现在不能想象马格到我这个年龄是什么情形,不用去考虑。”晚餐结束回到客厅,再次半躺到沙发上,马原提起马格的语气似乎有一种平静,却低沉了下去。


“马格14岁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用去考虑了。”马原重复地说,身体在沙发上滑下去,从半坐半躺变成躺倒。眼睛望着天花板,里面有一闪一闪的东西。


城堡里11栋楼,只有八角楼里亮着灯。空间太大,一盏吊灯的光线不够用,显得有些惨淡。窗外,山林的黑暗笼罩下来,世界寂然无声。


“他的人生就是爸爸妈妈,天地,世界,这些美丽的地方,让人愉快的回忆,真的再美好没有了。我跟你说这些的时候,你能看到我脸上带着笑意,因为我在说我深爱的儿子,他的生命是灿烂的。”马原的声音重新响起来,有些飘忽和遥远。“他连被女孩骗都没经历过。不经历被女孩骗,被朋友骗,被别人欺负,他的生命里没有丝毫这些东西。你说多美好啊。”


马格刚离去那些日子,小花反复听着马原对她说类似的话。她无法释然:“我儿子没活够。”


老李和萍姐记得,刚失去孩子时,小花吃到什么东西,常会说,马格还没吃过呢。那天晚饭桌上有一条红烧鱼,是一位来访友人的手艺。吃着吃着,李小花突然说,我儿子最喜欢红烧口味,以前在市郊住时,每次小区食堂卖红烧里脊,都得买两份。“要是我儿子在,(看到红烧鱼)该要喊了。”


有时小花会穿上马格的衣服,马格生前已经长到一米八五,他的衣服妈妈能穿上。原本打算买新车,小花也坚持不买。萍姐觉得,小花应该是想着:“马格在的时候没买,他走了我买好车,那不行。”


去年八九月份,小花陪马原到上海复诊,她找上海的朋友打听,想要出家。“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儿子没有了,我活得像行尸走肉似的。”


朋友对小花说,寺庙里也未必清净,建议她念佛经。小花此前按习俗拜佛多年,但没怎么读过佛经。她去读了《地藏经》《金刚经》,一开始读不懂,就每天读。读完,把经书放到供桌上马格的照片前。下午四五点时,一束暖黄的阳光会笼住经书,还有照片上男孩开心的笑脸。


小花慢慢试着去接受佛家的说法:这是命,是劫。“什么都是虚的,不是实的。”有时她觉得这像自我欺骗,但如果不这样,她“没办法支撑下去。太痛苦了”。


马原也时常回忆父子相处的情形。大儿子叫他“爸”,而马格叫“爸爸”,更亲昵;前两年他出去看病时坐轮椅,常常是马格推着他;马格写过爸爸在他眼里是个工程师,会设计房子,也写自己撒谎时被爸爸罚面壁。


他看上去不像小花那样哀伤。不知是否因为像吴啸海说的那样:“他是作家,无数次想象过生死,有这个消化能力。”


“有时候看到马格的遗物,我也会掉眼泪,但我难过的是那么好的孩子以后不能陪我了,仅仅是这件事。他去了没有烦恼,没有苦恼的地方,不在我们这个充满不幸的世界里。他走了我不难过,我难过的就是他不能再陪伴我。”


我小心翼翼提起马格的心脏问题,马原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我,打断我的话:“马格没出意外,没去医院,没有伤痛,他就突然走了。为什么一定要归结到是心脏病?我从来不这么想。他就是寿数到了,他该走就走了。”“不聊这些,没有意义。”


客厅里安静下来。马原虚茫的目光再次投向天花板。看起来,长久的自我说服耗尽了他的心力。


从前坚固的城堡墙上显出了裂缝,主人也正在变得脆弱、柔和。


马原不再抗拒进医院,承认自己“三次病危都是西医治的”。下午我和小花交谈时,他过来跟妻子说,这两天总是头晕。小花说测测血压和血糖吧,马原顺从地测了。这在马格去世前是不可想象的。


“神秘主义有时会带来创作上的审美愉悦,但它不可以成为固执主义。”得知马格离世的消息后,王圣志感慨。


马原的固执在渐渐瓦解。这两天,他和一位朋友商量,将城堡里除起居楼外的部分出租给对方运营,包括那座高耸的碉楼。原先小花断断续续地用那些房子做过民宿,多半是招待朋友,没有认真经营。“马格一走,我们对赚钱更没有兴趣了”,所以考虑租出去。


少了一个孩子的城堡很冷清,安静下来时,似乎会听到回声。八角起居楼以外的房间,多数空置蒙尘,李小花没有心力打扫。马格生前喜欢逗弄的三只鹅也不在了,先后被狗咬死,院子里少了“嘎嘎”的清亮叫声。“也好,下去陪马格了”,小花说着扭过头,像是无法承受话里的重量。


与马原不一样,小花不愿再在这个失去孩子的地方住下去。事实上,她一直不喜欢城堡里的生活。刚上山那几年,马原忙着建房、写作、招待一拨接一拨的朋友,生病后他需要照顾,大部分家务一直压在小花身上。马原喜欢的鸡飞争食的美景,背后是需要她打扫的遍地鸡粪,鱼塘上的落叶要她清理,马原日常喝的茶叶,需要她找人除草、自己爬山采摘后制作。来访朋友多的时候,她每周都得开着皮卡下山采购食物和日用品。


“他喜欢的那些东西,都是别人做出来给他喜欢的。欣赏和美都是要代价的。”长久付出代价的小花觉得太累了。她想下山到市区,过城市生活,但马原一直不同意。


“我太爱这个家,希望这是我的终老之地。”马原说。除了精心打造的城堡,后山那片林地也是他的寄托。林地里合抱的古树就有20几棵,青翠葱郁。以前马原一有空就爬上去,在林地里转悠,沐浴绿荫,“感受树的智慧”,还设想死后把骨灰放在树里。即使现在,病体已经不容许他爬上去,提到这片林子,马原的眼睛依旧会放光,像回到了余华描述的“含情脉脉”的样子。


但儿子去世之后,马原的态度已经有所变化。如果小花坚持要下山,“我不愿她不开心。”他说。


为马格造塑像的心愿,马原托给了吴啸海。吴啸海本想一口回绝,他无法接受为一个熟识的、夭亡的孩子建塑像。“塑像是一个有形的墓碑,它提示着死亡。”最终他应了下来,却一直迁延着。


“我想等再过几年,马格成了一个18岁的小伙子,再来做这件事。”吴啸海说,“我们在心里让他成长。”


元宵节这天一早,李小花开车带马原下山。马格葬在山下墓地里,李小花想要和儿子一同过节。车子驶出城堡大门,铁门缓缓关闭,回头望时,赭色的碉楼耸立在围墙之上。


谢选骏指出:我看来看去,这个小说家其实就是要他的小儿子为他殉葬,最后终于合法地如愿以偿了,而且还可以像某些出卖女儿的死亡故事的家伙一样,拿来予以标榜。小说家其实都是无中生有的能手,类似古代的巫师——有的玩弄白巫术娱乐人,有的玩弄黑巫术害死人……只要玩的好,都是可以获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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