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的那些瞬间》(2016-03-07 中青在线鲍鹏山)报道:
导读
推开历史的窗户,中国的一个时代——春秋战国时代,天佑中华,诸子并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从而使我们民族的思想与智慧灿若星河、光芒万丈;而且,他们同时被誉为人类伟大的精神导师。为了巡视这一中华民族的精神高地,我们约请鲍鹏山先生为我们描述诸子的风采。鲍鹏山先生举一反三、举三反九,在“轴心时代”的世界历史大背景下,为我们描绘了老子、孔子和庄子三大师的魅力瞬间,独到的把握与精彩的叙述,使我们的阅读收获如行山阴道上。
引子: “轴心时代”
德国,1883年,卡尔·马克思去世。
同年,也是德国,一位也叫卡尔的著名哲学家诞生。他就是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1883年2月23日至1969年2月26日)。
1949年,新中国成立那年,他出版了《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在此书中,他站在世界文化的旷野上,对旧中国的一个时代和这个时代的人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这个时代是东周的春秋战国时代。
雅斯贝尔斯把这个时代称之为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间。)在这个时代,在地球上北纬30度上下,就是北纬25度至35度区间里,人类的文明精神出现了重大突破,出现了一些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
这种突破,是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雅斯贝尔斯称之为人类“终极关怀的觉醒”。人类开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来面对这个世界,宗教开始出现。今天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不同的文化形态,就是由于他们各自不同的超越和突破类型。
如何理解雅斯贝尔斯所说的“终极关怀的觉醒”?
我的理解是:
第一,人类试图从整体上把握世界,而不是零敲碎打,个别地孤立地认识世界。同时,人类开始严肃地思考人类和宇宙的关系,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认识论出现。
第二,人类开始有了自觉,开始认识自我,认识人我关系——伦理学展开。
第三,人类开始认识到人是有道德使命的,即,人不仅是一个道德的存在,从而区别于一般动物;而且,人还负有建设道德世界的责任——世界观觉醒。
第四,人类有了明确的时间意识,开始关注人类的历史,意识到人类是一个文化的存在并且有着文化的使命和宿命,司马迁所说的“通古今之变”——历史观诞生。
其实,在中国,在雅斯贝尔斯所谓的轴心时代过去不到100年,汉武帝时代的一位太史令,一个大学者,一个更大学者——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就对中国的轴心时代作了深刻的总结。他的一篇专题论文《论六家要旨》,总结了轴心时代的六个重要流派的主要思想: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大约再过200年,东汉的一个大学者、史学家班固,在他的《汉书·艺文志》中,在六家之外,又加了四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小说家。于是有了“九流十家”之说。
其实,“九流十家”仍然没有囊括尽那个时代中国人的信仰、思想与知识,比如,兵家,医家……
他们是这样一些人:老子、孔子、墨子、孙子、孟子、庄子、商鞅、荀子、韩非子……
他们鼓吹着这样一些概念:道、德、仁、义、礼、智、信、勇、法、术、势、王道、仁政、兼爱、尚贤、大同、小康……
每一个概念的背后都蕴含着深刻的思想。这些思想是对整个人类文明和人类道德使命的思考。这些思考变成了文明的成果积淀下来,这些积淀最后就成了人类生存的价值观和价值基础。并且,形成了独特的民族特色。
“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这是孔子描述的春秋时代。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这是孟子对战国时代的评价。
春秋战国,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是一个兴衰存亡的时代。
但却也是中国人精神和人格蓬蓬勃勃的时代。
孟子还曾这样说他的时代:“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
圣王之权没有了,诸侯自以为王。
圣王之义没有了,诸子自以为是。
所以,这时代,两类人最活跃:诸侯和诸子。
诸侯争霸,诸子争鸣。
诸侯争夺的,是子女玉帛,土地城池,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破口大骂:率土地而食人肉,善战者服上刑!
诸子争鸣的,是仁义礼法,天道人性。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惜乎贤圣不明,道德不一,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庄子仰天浩叹:道术已为天下裂!
争霸的结果,是,天下版图尽入于秦。
争鸣的结果,是,天下学术终归于法。
结果是悲剧,过程却被历史一再回味。
1.紫气东来
司马谈毕竟大汉气度,他纵论六家,指点圣贤,各有褒贬,大气磅礴。
但是,有着黄老思想的他,对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给予了全面的肯定。
他这样说老子的道家: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
他眼中的圣人,不是孔子,而是老子。难怪他的儿子司马迁不仅把老子写成孔子之师,还借孔子之口,称服老子为“龙”。
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这样记述: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
以自隐无名为务,这句话有意思。因为,人须已显行迹已有名声,才有隐藏行迹埋没名声这样一层烦恼,否则,历史上漫漫而来又漫漶而去的芸芸众生何其多耶,谁又需要一门专门的学问来泯灭行迹名声。盖老子当是当代大名人,后来孔子不远数百里求教洛邑,也可印证。
作为周朝的档案馆馆长,见周之衰,便黯然离去。
离开了周,老子去哪里呢?
据说是出关去西域了。出的关据说就是函谷关。
函谷关当初大概在今天的河南灵宝县,后来关口移到了今天的河南新安县。这里两山对峙,中间一条小路,因为路在山谷中,既深又险要,好像在函子里一样,所以取名为函谷关。
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
我要写的历史上老子的瞬间,就在此刻发生。此时大约在2500多年前,公元前500年左右。
既然老子要无名自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著作昭示众生。如果没有此时此地此人,没有这个瞬间,《道德经》一书就没有了。
所以我觉得我们可以把此一瞬间,不仅看作老子的瞬间,更要看成是中国哲学的破茧而出的瞬间。石破天惊逗秋雨。天雨粟,鬼夜哭!
大概也是觉得这个瞬间的非同寻常,司马贞索隐引刘向《列仙传》,给这个瞬间一个玄之又玄的序幕:
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
据说这位关令尹喜也是周之大夫,也是一个隐德行仁的高人。他预先望见有紫气东来,知道将有真人经过,便留意观察东来行人,果然迎得老子。尹喜对老子说,你要从人间隐退了。在你远行之前,为我们留下你的思想吧。
司马迁接着叙道:
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所终。
老子的生平,对我们而言,是无始无终的: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去。我们不知他的生,也不知他的死。他自己说“出生入死”,他好像是来自宇宙中某一个星球的高度发达的物种,在我们这个星球的东方落脚,然后,又飞升而去。据说,甘肃临洮的“超然台”,就是他的飞升之所。
后来道教的仙人,都是以“飞升”的方式离开这个星球。难道道士们就是一群来自星星的你?
老子,他或许还在那个星星上远眺地球。会有一声叹息来自天庭吗?他还记得他留在这个地球上的五千言吗?
它们已经成为全人类的智慧渊薮。
2.东鲁杏坛
据说孔子也曾经有这样的去意。他曾经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但最终没有成行,他只是离开了鲁国,周游列国,被当时人讽刺为“避人之士”。老了,还是回到鲁国,整理六经。孔子没有老子的决绝。他也曾经对着一位卫国的隐士叹息自己:“果哉!末之难矣。”——他真果决啊!我做不到啊!
其实,在老子被尹喜强迫留下五千言之前,孔子也曾用他的方式纠缠过老子,让他留下教诲。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这样一则动人的故事: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身。”
这是老子和孔子两个人的瞬间,也是两种思想、两种学派、两种思维范式互相碰撞的瞬间。阴性的老子和阳性的孔子相撞击,如同天空的雷电,瞬间照亮黑暗的历史天幕。
此刻的老子,估计应该在六十岁左右吧,孔子,三十四岁。面对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老子不动声色地点出两个字:藏和愚。
其实,愚就是藏。把智慧藏起来。把才华藏起来。把志向藏起来。把理想藏起来。藏不是没有,不是放弃,是一种含蓄而坚定的保持。“愚”,不是智慧的缺乏,而是智慧的“收藏”,不是智慧的不足,而是智慧的收敛,不是智慧的麻木,而是智慧的蛰伏。
我们其实可以想象得到:三十而立之后的孔子,是何等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是何等志向远大,理想崇高,是何等意志坚定,自信自负……
这些都是一个年轻人的优点,没有这些,注定不会有所成就。
但是,如果仅仅这样,而缺少适度的弹性,适度的退守,适度的淡泊,也不会成为大才。
此时的孔子,学问有了,志向有了,眼界胸襟都有了。但是,还缺乏一种东西:弹性的性格。
孔子见老子,是孔子人生的一个瞬间。这个瞬间,如同滚烫的生铁突然淬火,获得了更多的特质。
此后的孔子,阳刚依旧,阔大依旧,但多了一分从容淡定、轻松自在。
《庄子·渔父》: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絃歌鼓琴,奏曲未半。
曲阜孔庙里,即有一个杏坛赫然矗立。但细揣庄子之意,他笔下的“杏坛”,不过是孔子带着弟子从茂密浓郁的森林中走出,恰好碰到的一个水边高台而已,此水即是渔父打渔之地,谋生之所而隐居之处,芦苇丰茂,绝无可能在鲁国都之内。也就是说,“杏坛”,本来就只是庄子随口诌出的一个词,绝无可能是孔子专门讲学之所,则今天孔庙里的杏坛,就只能是后人望文生物而造出来的。顾炎武说:“《庄子》书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明矣。”(《日知录·卷三十一》)
但是,一个道家人物随口诌出的词,为什么却被坐实,一个虚构的寓言,如何竟然成为历史?
其实原因非常简单:这个寓言,不是生活的真实,但却有着本质上的真实;不是物理上的真实,却是精神上的真实——它确实是孔子日常教学生涯的高度概括。
孔子的私学,与弟子切磋琢磨的日常生活,实现了人类生活有可能达到的现实与精神、物理与心灵的圆融。这种圆融,已经超越了物理之真与伦理之善,而达到极致的境界:美。真与善的纯粹之境,就是美。
庄子,毕竟是手眼通天的极致高人,他感受到了孔子生活方式的诗意,他直觉到了孔子日常生活中蕴含着人类生活的大美。他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美啊!请停留一下!
最后,他用自己的文字,让这个美永恒停留:眼前春水,身后杏花,白云在天,清风在袖,落花依草,弟子围坐——这虚构的一时胜境,从此成为一个民族永恒的灵境,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永在此境,弹琴,歌唱,笑语盈盈。——这其实就是天堂的模样。
我们来看看这一瞬间:孔子,在水陂边,杏树下,安详地坐下,展开他的五弦琴,轻声弦歌。弟子们,安静地围拢——琴声响起,歌声响起,书声琅琅。这个混乱嘈杂充满杀伐怨恨之声的时代仿佛一下子阒寂无声,而明媚的阳光和明丽的杏花、明滟的水面,一下子照亮了时代的黑暗。
——这是孔子生命的一个瞬间,但是,它成了一个民族的永恒时光:就在这一瞬间,这个民族重新获得了从容与安详,获得了光明与方向。
我在两千多年后向那个黑暗的时代投去目光,我看到了在黑暗的心脏,有这样一片温暖的光亮。我看到这个光圈里面,一个慈祥的老人,和围坐在他身边的年轻人。是的,只要我们心中永远有这样一幅画面,我们就不会缺少温暖,我们的心灵就有皈依。而且,我们会循着这个光亮,围拢过去,一圈又一圈,无限延展……
我常常想一个问题:十五岁的从事“鄙事”以养活自己的少年,何以会立下“志于学”的志向?在他那个阶层的人无论传统还是现实都以出仕从政为人生正途的时代,“志于学”这三个字是何等石破天惊,预示着一个圣人的降临,预示着一个民族的苏醒?是什么样的宇宙能量电击了他那有些畸形状如反宇的头颅?他那四周高中间低的奇特头型,是否就是这次电击的印记?
我还常常想一个问题,三十岁的孔子,从社会的最底层已经进入鲁国的上层甚至可以进入太庙,在仕途一派光明的时候,突然放弃这一切,转而创立私学,开启人类教育的新纪元,把文明的星星之火点燃?他领悟到了什么样的历史使命?
老子走了,孔子来了。
老子因失望而离去,孔子为拯救而到来。
老子是史前史的后记,充满叹息和诅咒。《道德经》作为历史的总结,智慧高超,但冷静到冷酷。
孔子是新纪元的序言,充满期待和勉励。《论语》作为新历史的开篇,仁德蔼然,热心到热切。
老子留给我们巨大黝黑的背影,孔子展露给我们宽广明亮的前额。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朱熹《朱子语类》卷九十三记下了这句话,并在后面有一句说明:“唐子西尝于一邮亭梁间见此语。”唐子西,唐庚(1069~1120),字子西,眉州(今四川眉山)人,《唐子西文录》记载:“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不知何人诗也。”
我很奇怪,对孔子的精神境界体悟得最为深刻描叙得最为到位也最为诗意的,总是这些“不知何人”的人:说孔子是“天下之木铎”的,是无名氏;说孔子是“丧家狗”的,是无名氏;说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的,也是无名氏。
他们都感受到了孔子的真精神。
我们不都是无名氏?我们的内心,不也感受到了孔子?不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体贴到了他的温暖?
3.庄周梦蝶
庄子在一个黑夜里,在他的土屋中想象并描写了孔子的杏坛。他肯定意识到了,这是历史的瞬间,是人类文明的瞬间。
其实,他也有他光芒万丈的瞬间。
《史记》说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於老子之言。”老庄并称一如孔孟连及。庄子固然尊敬孔子,但他最为向慕的,还是老子。
《孔子世家》里,还记载了老子送给孔子的临别赠言:
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
其实,我一直想把这两句话中的“子”和“臣”两个字去掉,从而两句成一句——“为人者毋以有己”。
这不是我自作聪明,删改前贤嘉言。庄子早就这样改了,他的句子比我的更简洁,只有三个字——吾丧我。
吾——即自我的本体,本来的自我。
我——附寄于“吾”的自以为是的观念、知识、经验、是非、好恶等等“成见”“成心”。
“我”总是遮蔽着“吾”,不仅使“吾”不能与世界赤诚相见,无法互相洞开;反而使得“吾”认“我”为“吾”,“我”把“吾”李代桃僵了。
使“吾”遮蔽,让“我”嚣张的,莫过于功名利禄。
讲到这里,我们来看看属于庄子的瞬间——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
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确实是典型的庄子的瞬间。对于体制来说,老子是身处其中而离开,庄子是身处其外而不入。这两者似同而实异:身处其中而离开者,是出于失望;身处其外而不入者,是出于无望。一个是由有入无,一个是本来即无。盖庄子,较之老子,对体制的道德属性更其绝望,他是避世之士,而老子,其实还只是避人之士——与孔子其实差不多。老子出关,孔子去鲁;老子远去西域而以华夏化胡,孔子欲居九夷而用君子除陋,其实,两人都还是有一番作为之心。鲁迅看得明白:
故自史迁以来,均谓周之要本,归于老子之言。然老子尚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周则欲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之,以大归于“混沌”,其“不谴是非”“外死生”“无终始”,胥此意也。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汉文学史纲要·老庄》)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传统儒道文化之“出世”,并非印度佛教之“出世”。中国儒道之出世,乃是弃绝体制;印度佛教之出世,乃是跳出轮回。儒道之出世,并非出伦理,只是出体制;不是出人生,恰恰相反,是要一个更好的人生。《道德经》之小国寡民,陶渊明之《桃花源记》,都是为了更好的人生而设计,都是为了更好的人生而眺望。我们看到,无论是老子的“小国寡民”,还是陶渊明的“桃花源”,都是无国无君而有人伦父子。儒道之出世,不过是拒绝公共生活影响私人生活,不使公共责任影响个人逍遥,不让职事之鞅掌限制个人之自由,更不愿体制之污浊亵渎个人之名节。个人逍遥本来只是一种审美境界,但是,由于体制本身的道德属性往往负面,背离体制就显得正面,而那些对着体制背转身去的人,也往往确实是背转体制的那一分肮脏与非人性,为此他们还要承受巨大的物质上的损失。于是,他们就获得了道德上与审美上的双重意义——道德意义是在肮脏的世界保持一分干净;审美意义是个人自由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
说到“逍遥”,我们就不能不说庄子了。翻开庄子,第一篇就是《逍遥游》。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逍遥游》)
庄子的价值,在于为人类开拓出一个经验之外的世界,并且告诫我们,使我们不自由的,恰恰是我们的经验和知识。
逍遥游,就是无牵无挂的自由,就是绝对自由。但是,庄子用的是这样的词:无待。
何为待?——待者,恃也,凭借,依赖。
何为无待?——就是无恃,无所凭借。
人生最常见的待什么?待知识。待经验。待常识。
但是,庄子偏偏告诉我们,不能依赖知识、经验、常识等等,甚至,你读他的文章,他都暗示你,不要带着成见、经验、知识进来。
试想,带着经验和常识,我们如何能读这样的文字?经验、常识与理性,如何能容忍和接受这样的文字?
庄子的出现,拓展了我们的世界和视界。
孔子讲日常伦理,他要我们踏实而真诚地生活。
庄子大言,讲经验之外的世界,他在教我们超凡绝俗地生活。
但庄子最独特的贡献,还是他教会我们如何去死。
庄子《大宗师》有言:“死生,命也。”
死亡是一个现实的事件,但是,死后的世界却是一个非现实的世界。所以,孔子这样的关注现实的思想家往往拒绝谈论这样的话题。
而《庄子》一书却满是生死神怪。
庄子说他到楚国去,途中见到一个骷髅,他同情骷髅,骷髅却告诉他:“人一旦死了,在上没有国君的统治,在下没有官吏的管辖;也没有四季的操劳,从容安逸天长地久,即使南面为王的快乐,也不可能超过。”并且坚决拒绝再活过来。(《庄子·至乐》)
实际上,这段对话里,骷髅才是庄子,而那个“庄子”,则是庄子在表演“我们”——“骷髅”庄子在告诉“我们”,死了,比活着好。
这当然是对生活很失望的意思。你看他借列子之口发出的感慨:
列子行,食于道从(道旁),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陶渊明说:“生实艰难,死如之何!”也是这个意思。
总之,我们几千年来没怎么活好过,所以,也不怕死。相反,“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庄子·大宗师》)
庄子妻死,庄子箕踞鼓盆而歌。为什么歌?是祝贺她终于解脱了,好比是囚徒的刑满释放。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庄子·大宗师》)
你看,他们是羡慕死去的人,痛哭自己还得在人世受煎熬。
我们有这样两个成语,一个叫“视死如归”,一个叫“人生如梦”,这是庄子给我们创造的——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庄子·齐物论》)
呵呵,庄子说,人只有经过一场大觉才能知道他自身乃是一场大梦。
他岂只是为我们创造了两个成语?他为我们建立了一种生死观,让我们含笑面对死亡,让我们在死神面前,保持潇洒的风度和英雄的气概。
人生如梦,是一种认识。
视死如归,是一种态度。
有这样的认识,我们很深刻。
有这样的态度,我们很潇洒。
它们——
一、显示了我们的洞彻人生的智慧;
二、体现了我们的笑对死亡的风度。
法国思想家蒙田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哲学就是学会死》——据说,这是西塞罗引述柏拉图的话。
哲学就是学会死。多好的话啊。
那么,哲人呢?
哲人就是给我们一个最为美丽的死亡姿势,让死亡也充满魅力的人。
庄子将死,弟子们讨论如何安葬庄子,他们的计划里,要用很多东西作为陪葬。
有意思的是,他们讨论这些时,就在庄子身边,也不避开庄子。
于是,庄子加入了讨论,也表达了他的意见。
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槨,把日月当作连璧,把星辰当作珠玑,万物都可以成为我的陪葬。我陪葬的东西难道还不完备吗?哪里用得着再加上这些东西呢。”
弟子们说:“我们担忧乌鸦和老鹰会啄食先生的遗体。”
庄子说:“弃尸地面就是让乌鸦和老鹰吃,深埋地下就是让蚂蚁吃。你们为什么要抢夺乌鸦老鹰的吃食交给蚂蚁呢?你们怎么如此偏心?”(《列御寇》)
庄子一辈子嘲弄世界,此刻,他嘲弄自己的死亡。
他一辈子幽默,死到临头,还向死幽默。
而这幽默里,又包含着对众生的广博的爱和大平等。
《庄子》中,庄子两次借孔子之口感叹:死生亦大矣。那好,我们就比较一下孔子的死。
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的死,是悲剧。
庄子的死,是喜剧。
孔子的死,让我们哭。
庄子的死,让我们笑。
孔子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大。
庄子把自己的死看得很小。
孔子知道自己的分量,尤其知道自己肩上承担的责任的分量。
庄子却从更广远的视野,看到了一个人的渺小,哪怕这个人是一个旷世的大哲人。
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里,人命何等危浅。
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人生何等渺小。
孔子看到了,一人的生死,牵动着时代和文化。
庄子看到了,一人的生死,无损于宇宙和世界。
唉,说到这里,当然要说说庄周梦蝶——这是庄子一生中最为神奇的一个瞬间——这个美丽的故事,感动了所有的中国人,它里面包含着对人生的了悟与感伤,它是哲学,也是诗,它把我们带到世界的深处,带到我们生命的深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原来,我们衷心仰慕的大哲人,庄子,也就是这个世界某一角落,一个蝴蝶的一个不经意的梦。
这个蝴蝶在山谷间,飞来飞去,飞累了,落到一树花枝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于是,庄子来到了人间。
现在,大概是一阵风来,花枝颤抖,蝴蝶醒了,庄子在人间消失了。
一切都在一瞬间。我们还在诧异中——
刚才,是蝴蝶梦着庄周;还是,此刻,是庄周梦着蝴蝶?
突然,我们惊觉:此刻的我们,如此执着、孜孜矻矻的我们,我们的形体与角色,是真实的还是另外一个什么东西的一场梦?当我们醒来,我们大觉之时,会发现我们是什么东西?或者,不是什么东西?
谢选骏指出:雅斯贝尔斯生于马客死死年(1883年),成于毛贼东篡位(1949年),死于文革高潮(1969年)——可谓欧洲幽灵的东窜中国矣。怪不得黄俄这么喜欢他,甚至据此印证“紫气东来”,哪里懂得圣经所说的“东方三博士”呢。欧洲幽灵如此东窜中国,厥有老毛子贼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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