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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3日星期三

谢选骏:共产党的僵尸美学



《神秘、浩瀚、庞大权威感:苏联时代地铁影像档案》(FRANK HERFORT 2021年11月3日)报道:


2014年12月一个寒冷的日子,我正在莫斯科地铁塔甘卡-红普列斯尼亚线上的休金诺车站等地铁。虽然莫斯科的地铁以准时而著称,但我等的这列却迟到了,这让我有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来凝视周围的风景。

在这个并不以美见长的实用主义车站里,我注意到沿着轨道的一排统一雕刻的铝板。上面的图案令人着迷。我快速拍了几张照片。

过了一会儿,车到了。大家一起上了车,离开了车站。

我在休金诺车站的经历短暂且看似微不足道,但它让我开始了我多年来一直在考虑的一个项目——这个项目后来占据了我五年多的职业生涯。

从2014年到2020年,我拍摄了所有现存的苏联时代地铁,最终访问了19个城市的770多个车站。我的目标是尽可能地为这些地铁创建一个完整的档案。

激发了我的想象力的不仅是某些地铁站——尽管不可否认,许多地铁站本身就令人惊叹。相反,是整个地下系统,无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延伸到其他前苏联城市,都启发了我的灵感:神秘、浩瀚、无处不在的庞大权威感。

无数的细节也吸引我将它们记录下来:灯、长凳、瓷砖、装饰品、马赛克、楼梯、电梯和其他手工制作的大理石或木材艺术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似乎是个难以想象的艰难计划。车站的数量感觉无穷无尽,每个车站都充满了穿梭的乘客和装饰特色。

仅莫斯科地铁就有200多个车站,跨越数百英里。这个于1935年开通的地铁,成了标榜苏联国力的典范。

然而,车站的美丽和壮观驱使我不断继续——一个又一个地参观。

许多车站的照片里没有乘客,让这些照片充满了永恒的感觉。但拍这样的照片是很难的。这意味着大部分照片必须在早上6点之前或晚上11点之后拍摄。

对摄影的限制曾经在俄罗斯和整个前苏联司空见惯,而现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即使是过去的10年中。(例如,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当局终于在2018年取消了禁止在地铁站拍照的限令。)

然而地铁当局仍然有可能不欢迎我。在许多车站内,我被告知不允许拍照,这种情况发生了50次以上。有一次在塔什干,我被迫交出了相机的存储卡。

通常,这个项目感觉就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个罪犯,尽管我的唯一目的是捕捉车站的美丽。

有时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同一个车站,研究它的乘务员或警察午休或换班的时间。

然而也有例外,我有时也会受到欢迎。在莫斯科的发电厂站,一名警察在如何拍摄车站最令人震撼的角度方面给了我一些建议。他还给了我一些地铁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说他们可以帮我调整照明。

拍摄完莫斯科的车站后,我前往圣彼得堡,那里的地铁建设因列宁格勒遭受的残酷围攻而长期推迟,于1955年开通。

从那里我开始去往更远的地方——乌克兰、白俄罗斯、阿塞拜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乌兹别克斯坦。最后,我还参观了一些城市,它们的地铁系统虽然没有正式归属于苏联,但建造于苏联时代或在那个时期做出重大修改,甚至部分由苏联建筑师和工程师建造。其中包括布加勒斯特、布达佩斯和布拉格的地铁站。

在我访问过的几乎每个城市,人们都会问我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在这里拍照?”

许多人不明白,一个以这种公共空间为中心的看似乏味的项目,居然会有人感兴趣。毕竟,这些车站是大多数通勤者每天经过的地方——他们必须坐地铁,没别的选择。

但有时,路人看到我在观察他们已经看过一千次的车站,会重新注意到一些东西——我用相机对准的东西:美丽的天花板、带有雕刻的扶手、装饰华丽的灯。然后我就知道,他们明白了。

(Frank Herfort驻莫斯科和柏林,是纪录片和建筑摄影师。他的作品《CCCP Underground》将在未来几个月出版。你可以在Instagram上关注他的作品。翻译:明斋)


谢选骏指出:犹太人是一个化石民族,所以特别喜欢僵尸美学——从马克思主义到列宁墓、中山陵、毛狗堂,都是这种僵尸美学的产物,苏联的地铁也不例外,难怪建成不久,苏联鬼子的炮楼就砰然倒塌了。即使如此,苏联解体30年以后,现在还有化石报纸《纽约时报》为之鼓噪,犹太人真有恋尸癖好。

谢选骏:余英时和李泽厚都是共产党的崽子



《中國美學泰鬥、著名哲學家李澤厚在美國逝世》(自由亚洲电台 2021-11-03)报道:


中國著名美學家、哲學家李澤厚,美國時間周二(2日)在美國科羅拉多逝世,享年91歲。李澤厚著有《美的歷程》、《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等,是上世紀80年代中國學術自由派及“美學熱”的代表人物,曾因批評政府處理六四事件導致作品被禁。有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學者認為,李澤厚在90年代的著作《告別革命》為中國革命史觀開辟了新觀點,對學術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李澤厚:“美學是很麻煩的問題,也是很復雜的題目,包括中國美學,也是很麻煩的問題。”中國著名美學家、哲學家李澤厚,於美國時間周二(2日)上午於美國科羅拉多逝世,享年91歲。這個消息是由他的學生、文化學者趙士林周三(3日)在推特公布。


李澤厚於1930年生於湖南,1954年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同時是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研究員、巴黎國際哲學院院士,以及美國科羅拉多學院榮譽人文學博士。在上世紀80年代的“美學熱”中,李澤厚被青年人尊為“精神導師”,在知識界極具影響力。他筆下有合稱《美學三書》的著作,包括《美的歷程》、《美學四講》、《華夏美學》;亦著有《批判哲學的批判》、《中國(古代、近代、現代)思想史論》等。他曾到世界多所著名大學任訪問或講座教授,包括曾在2002年到香港城市大學任客座教授,談到中國傳媒美學。


李澤厚的學生趙士林周三在其推特公布李澤厚逝世的消息。(取自趙士林推特)


李澤厚:“美學是很麻煩的問題,也是很復雜的題目,包括中國美學,也是很麻煩的問題。包括這個詞就很討厭,美學這詞,中國本來沒有這詞的,是20世紀初從日本, 日本人搬過來的詞。”


李澤厚亦關心中國社會發展。在六四事件中,李澤厚聯同劉再復、戴晴、嚴家祺等共12人曾發表《我們對今天局勢的緊急呼籲》,要求中央當局將這次學潮定性為“愛國民主運動”。李澤厚的作品後來因此被禁,並在1992年移居美國。


李澤厚是90年代中國自由派知識分子,宣揚“告別革命”中的代表人物,主張以“改良取代暴力革命”。


中國近代思想史專家:李澤厚著作《告別革命》為中國革命史觀開辟新觀點


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黃克武,周三(3日)接受本臺訪問說,自己曾與李澤厚見過幾次面,認為他在90年代與流亡海外學者劉再復撰寫的《告別革命:李澤厚劉再復對話錄》,為中國革命史觀開辟了新觀點,為學術界帶來極大影響力。


黃克武:“《告別革命》讓我們拋棄了兩岸國共兩黨的以革命為中心的史觀。(李澤厚更早壹些文章也談到)是不是我們不要先假設革命壹定是正確,壹定是好的,是壹個必然要走的歷史道路。他開始看到更多元、廣泛的近代思想世界。除了革命派,改良派也是不是也有很大的貢獻,這也是過去在革命史觀上不太有人談。”


《告別革命》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


黃克武認為,從李澤厚多篇文章來看,他是壹位馬克思主義者。而當年有不少學者認為,相對上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主張是偏離了馬克思主義。因此黃克武認為,《告別革命》背後有著“鄧小平改革開放”的時代意義,也引起不少爭議。


黃克武:“中國的官方意識形態,有時候能做不能說。妳可以去改革開放,可以不談意識形態,可以以和諧代替階級鬥爭。但是妳不能說,說的話意識形態的主軸還是壹個以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為中心的形態。在中國大陸思想界裏,我覺得他比較能夠逃脫官方馬克思主義的限制。即使在70、80年代有限的空間裏面,做出壹些學術上的研究成果。”


黃克武慨嘆,著名漢學家余英時與李澤厚先後去世,隨著這群花果飄零的學者的離世,或是象征壹個時代的結束。余英時曾評價李澤厚通過書籍,“使得壹整代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從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中解放了出來”。


谢选骏指出:自由亚洲电台肯定了——余英時曾評價李澤厚通過書籍,“使得壹整代中國青年知識分子,從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之中解放了出來”。——这真是活见鬼了!他们拿着美国纳税人的钱乱花挥霍都不心疼,真是内奸蠹虫也!那么,余英时为何如此信口雌黄呢?我认为不过因为他和李泽厚一样,都是共产党的崽子。它们之死甚好也,说明“中共百年”的旷世预言,终于实现了!

谢选骏:石黑一雄借自由的名义扼杀自由



《石黑一雄:“我非常担心年轻一代作家”正因“恐惧”自我审查》(丽贝卡·琼斯 BBC艺术记者 2021年3月1日)报道:


石黑一雄认为,自我审查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著名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爵士(Sir Kazuo Ishiguro)称,年轻作者可能会担心自己会被“吐槽 ”或 “被抵制”而自我审查。


201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石黑一雄爵士警告说,“恐惧气氛”正阻止一些人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说,他们可能担心“网上匿名的私刑暴徒会让他们的生活变得很痛苦”。


他告诉BBC:“我非常担心年轻一代作家。”这位66岁的作家说,他担心不太成熟的作家会通过避免从某些视角写作或避免写他们直接经历之外的人物来自我审查。


这位著名作家补充说:“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状态。”


石黑一雄的代表作包括《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和《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等。他本人于1995年获得大英帝国勋章。


石黑一雄说他对年轻作家(的状态)感到特别不安,“他们也许正感受到自己的事业和名誉变得更脆弱,所以不想冒险”。


他讲这番话前,全球发生多起因言论自由而起的争议事件,作家们面临抵制威胁。知名目标包括JK罗琳(JK Rowling)、茱莉·柏契尔(Julie Burchill)和珍妮·卡明斯(Jeanine Cummins)。


2019年获得爵位的石黑一雄表示,他并不担心被“抵制”。“我是一位非常成熟的作家,享有特权,相对受保护"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享有声誉。也许这是错觉,但我认为我受到了保护。”


在长达40年的职业生涯中,他出版八部小说和一本短篇小说集,将业界好评与商业成功结合在一起。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石黑一雄在自家花园召开临时新闻发布会。


1989年,《长日将尽》获得布克奖,并被拍成电影,由安东尼·霍普金斯( Anthony Hopkins)和艾玛·汤普森(Emma Thompson)主演。该片曾获八项奥斯卡奖提名。


他的荒诞剧《别让我走》讲述的是一群克隆人的生活经历和他们作为人体器官捐献者的故事,也被改编成电影搬上大银幕,由凯拉·奈特莉(Keira Knightley)、凯里·穆里根(Carey Mulligan) 和安德鲁·加菲尔德(Andrew Garfield)主演。


英国演员凯瑞·穆里根出演了根据石黑一雄小说《别让我走》改编的电影。


而这位出生于日本长崎,5岁移居英国的作者,坚持认为没有任何题材或观点会让他“退缩”。


“小说家应该可以自由地从他们希望或者想代表的任何视角来写作,”他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从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的角度来写。我的第一部小说就从一位女性视角入手。”


《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讲述一位日本女性因长女自杀而回想战后在长崎生活的往事,于1982年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


“更开放的讨论”


他补充说:“我认为这种关于声音挪用的争论非常有道理。如果我们要让人们在我们的作品中出现,我们确实有义务自学和做研究并尊重他们”。


他说必须“对自己直接经验之外的人有礼貌。如果我对某件事退缩,那是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对其足够了解,并是否能写得公正。但如果我下定决心,往往会对自己了解事物的能力感到自负。”


他曾呼吁对抵制文化和言论自由进行“更开放的讨论”。


他的新小说《克拉拉与太阳》( Klara and the Sun)将于周二(3月2日)出版。小说讲述一个太阳能机器人的故事,它的外观、行为和动作都像人类,并成为一位少女的朋友。


对人工智能持乐观态度


故事发生在不详的未来。在那里机器人变得像自行车一样普遍,基因编辑是常态。


“这不是幻想,”石黑一雄说,“我没有真正想象过什么。我没写过奸诈、阴险的机器人接管家庭,然后所有的机器人伙伴接管世界的故事。根本不是那样的故事。”


他说他“相当阳光和乐观”,认为人工智能(AI)“将带来巨大好处”。尽管如此,他确实有一些保留意见。


“当人工智能程序能写出一本能让我哭泣的小说时,说明人类已经越过了某种了不起的界限,说明人工智能可以理解人类情感,有产生共鸣的能力。


“而当它能做到这一点时,就意味着它可以开展非常强有力的政治造势活动,比现在基于大数据基础做出的策略更有效。”


他补充道:“事实上人工智能可能带来像共产主义、纳粹主义或者资本主义般的主义……而让我烦恼的是,人类将很难控制那种局势。”


石黑一雄爵士说,到那时他将被机器人取代,从而失业。但到那时,“会有更严重的事需要担心”。


谢选骏指出:石黑一雄揣着诺贝儿子发放的炸药奖金还不知足,还要玩弄猫哭耗子假慈悲,摆出一副关心青年的样子,借自由的名义扼杀自由——他说“非常担心年轻一代作家”正因“恐惧”自我审查;实际上却是在谴责网民们的嚎叫。他哪里知道,嚎叫也是一种号角——经常歪打正着,促使健康的力量突飞猛进。而石黑一雄作为一个现行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却以自由的名义扼杀自由,为的只是自己的商业利益,所以可说十分可耻也。

谢选骏:海归废物不堪殖民重任



《花百万留学回国 月薪八千 他们自嘲为:海归废物》(豹变 2021-11-02)报道:


26岁的莉莉是法国一所知名美术学院的硕士毕业生。


"薪资低,混不出名堂。"回国后,莉莉独自在一座二线旅游城市工作,偶尔还要应付父母带来的压力:"快三十了,只有这点工资,以后怎么办?"


第一次在网上看见"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的豆瓣小组,莉莉突然找到一种归属感,"海归废物"小组被她当作情绪倾泻的出口。



莉莉的困境并非孤例,2020年,大批留学生回到国内,将"海归就业竞争有多激烈"的词条顶上了热门话题。"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小组人数也随之猛涨。这里集聚着三万名留学归来的海归,吐槽失学失业、工作生活不尽如人意者占大多数。


名校海归,这一彰显个人学识、学习能力,甚至家庭经济条件的身份,一旦遇到"废物"的标签,就会引来一部分"读书无用"的嘲讽。这不禁让人反思,在这些致力于成为精英,且具备相当条件的年轻人身上,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水土不服的海归们


26岁的刘梦是一名北漂媒体人。


2020年回国求职时,刘梦出现了少有的困顿,30多封拒信占满了邮箱的页面,全都来自她意向的媒体公司,包括没什么名气的创业团队。失败从没来得这样密集过,在刘梦前二十多年里,读重点中学、上985高校,再到去"亚洲第一"的南洋理工大学留学,她一直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刘梦最喜欢的是媒体行业,但这个行业看重经验。刘梦毕业后,在新加坡一家中文补习机构工作了一年,媒体的工作经验为零。


最后,只有一家媒体公司愿意给刘梦一个试用机会,补贴2400元,只有刘梦此前收入十分之一。为了省房租,她与另一位北漂女孩合租一间主卧,共享一张床,没有任何私人空间。客厅被分成两个隔断间,住着七个合租室友。


实习结束后,她成为另一家媒体公司的正职员工。每月七八千的工资不足以覆盖她的日常开支,连房租也需要家人补贴。有一次,她与有过英国留学经历的同事在一起吃饭,同事感慨地说:"我们其实都是靠家里养着,才让我们有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她突然想到网上的"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海归废物"也第一次跟自己对上了号。





"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由三万多名海归组成。2020年,大批留学生回国,将"海归就业竞争有多激烈"的词条顶上了热门话题。智联招聘发布《2020中国海归就业创业调查报告》显示,2020年有意在国内发展的海归人才数量较2019年猛增33.9%,增幅远高于2019年(5.3%)、2018年(4.3%)的同比增幅。


26岁的莉莉第一次在小组里发帖时,她正经历着工作带来的崩溃时刻。


2020年3月份,回到国内的莉莉参加上海的春招,投出去许多份简历,却没能等来这座最喜欢城市的回馈。不得已,她只能退居到一座陌生的二线旅游城市,在一家小创业公司里上班。公司制度模糊,莉莉既当策划,又做设计,偶尔还兼职文案和执行。


工作冗杂,每月到手的薪水只有5500元,但她的生活费就要六七千。公司按最低标准缴纳员工的五险一金,没有其他的福利。一个在深圳工作的大学同学告诉莉莉,自己助理的工资都没她这么低。


崩溃发生在连续加班之后的一个夜里。当莉莉背着沉重的笔记本电脑,走在陌生城市的街头时,一种"一辈子都要这么过"的念头闪现而过,眼泪就开始不受控制。


曾几何时,名校海归还是职场上的金字招牌,如今却成为"读书无用"嘲讽标签,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批量生产的留学生


刘梦不是对未来缺乏规划和目标的那类年轻人。恰恰相反,从高中毕业开始,对成功的渴望,变成挥之不去的焦虑感,让她的每个选择都近乎"功利"。为了能顺利进入广州一所985大学,她接受调剂,调到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社会学专业。


但社会学专业的就业前景并不乐观。2018年,刘梦毕业,班里只有几位本地女孩在广州从事专业对口的社工岗位,平均薪酬为三四千元。与刘梦不同,本地人并没有养家、供房或租房的压力。班里的其他同学,有的早就转去就业前景更好的其他系。


摆在刘梦面前的只有读研一条路。但她反感死记硬背型的考研题目,也深知以自己的努力,最多只能考上本校的研究生。


出国留学则是一条捷径。


当时,南洋理工大学在QS世界大学综合排名榜上的排名第13,超过了国内的北京大学。而申请条件,只需要学生有985、211的本科学历,且雅思分数在6.5以上。刘梦想,既然都要读研,何不一步到位,申请世界顶尖名牌大学?


刘梦花七八千元找到一家留学机构。机构声称,申请不上全额退款。为了保证成功率,那家机构帮刘梦申请了一个门槛最低的专业,一年光学费就要二十多万。她才反应过来,这才是留学真正的门槛。


因为不喜欢这个专业,她转而申请了一年学费18万元的教育学专业,加上生活费,一年的支出不少于26万。


这还算花费少的。刘梦有一位朋友在澳洲留学,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加起来高达60万。澳洲大多为二到三年学制,总花费超过一百万。回国以后,那位朋友在南方找了一份税前8000元的工作。


近几十年来,国外高等教育的运作模式,逐渐转为由消费者驱动的"市场模式",看重消费者的支付能力。众多高校榜单与排名,也显示出高校商业化运作的路径。从建立品牌,再到占领市场份额,汲取全球财富。


刘梦有种被当成消费者的感觉。她说,国外有的大学本科学费很低,还要给博士生发补贴,只好招收其他国家研究生,靠高学费创收。留学圈曾流传着一种说法,某国外名牌高校一招收中国硕士,就能多盖几栋新教学楼。


在留学商品化的背景之下,留学生成了被批量生产的对象。


海外人才招聘平台Lockin发布的《2021中国海外人才职业发展分析报告》表明,2021年,海外高校毕业生预计超过82万人,数据创历史新高。


其中,多数毕业生会选择回到国内就业。boss直聘研究院告诉《豹变》,2016年以来,回国求职的海归比例逐年增长,每天回国就业的留学生比例已经到达80%。在2021年回国求职的留学生中,超过六成拥有硕士以上学历。


基数的增大,让名校海归们也面临着文凭"通货膨胀"的窘境。




boss直聘研究院介绍,留学们适合有国际业务、跨文化需求、对语言能力要求高的岗位,像互联网技术岗位和金融行业都比较乐于招募海外名校毕业的学生。


但一旦每年增长海归的人数超过了这些岗位的需求,就意味着会有大部分留学生,不得不流向没有留学需求的岗位。




海归光环的心理落差


莉莉所在的广告行业的设计岗位就是如此。


在回国找工作时,莉莉发现很多公司并不需要海归硕士的资历。这层光环,反而会给招聘方造成压力。另外,留学归来的学生,大多年龄比本科应届生大。很多公司愿意选择更年轻、性价比更高的国内毕业生。


在莉莉的父母看来,女儿是出国"镀过金"的,理应有更好的岗位。但实际上,海归的标签非但没有带来就业优势,反而在这种错位中变得尴尬。


来自成都的王珊对此也感同身受,同为海归,她被卡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窘迫中。王珊是一所QS排名前100的美国高校管理学毕业生,她原先一心想进国内的大厂当管培生。但因为没有任何大厂的实习经验,她的简历往往卡在筛选的第一关。


无奈之下,她只好面试最基础的岗位——被家人认为是"有双眼睛就能干"的审核员。连身边的朋友都忍不住问她:"你是来体验生活的吧?"


审核员的面试在线上进行。当王珊顶着一头染白的头发和纹身出现在线上面试的摄像头前时,她敏感地捕捉到面试官脸上闪过的犹疑。很快,对方脸上的表情切换为礼貌性的微笑,草草地问了几个问题。面试还没结束,王珊就猜到自己又挂了。


也许是美国留学生的形象,让人觉得爱玩、不靠谱。王珊这样分析自己,但最主要的,还是海归硕士的学历,远远高于这个岗位"大专以上"的需求。没有hr会认为,这是个有耐心留下来的应聘者。


王珊留在国内的朋友,有的早在寒暑假期间,就攒够了网易云、阿里巴巴、快手等多个大厂的实习经验。有的甚至倒贴钱,也要进大厂去实习。只有王珊在美留学七年,远离了国内大学生的职业规划路径。


boss直聘研究院告诉《豹变》,普通海外高校的留学生,如果缺乏亮眼的成绩和扎实的专业技能,单凭留学生身份,可能比不过国内的双一流高校毕业生。对国内市场和行业现状的不熟悉,求职缺乏目标性,这也是留学生的一大劣势。


迷茫与目标的缺失,并不仅仅是回国暂时的水土不服,这似乎是这个海归精英群体的集体性的"症结"。


在反思精英教育的著作《优秀的绵羊》之中,威廉·德雷谢维奇形容今天接受精英教育的年轻人们:


当前系统下培养出来的学生大都聪明,富有天分,而且斗志昂扬,但同时又充满焦虑、胆小怕事,对未来一片茫然,又极度缺乏好奇心和目标感——他们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特权泡泡里,所有人都在老实巴交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莉莉也有过这种体验。出身中产家庭,学习艺术与设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衣食无忧,就业全凭自己喜欢的那类人。


"这是一个更可笑的故事。"莉莉说,高考结束后,她其实对设计专业并不了解。只是因为这个专业是当时学校最热门的、录取分数最高的。"能上这个专业,才能证明自己很牛。"更好的教育资源,给她带来"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的焦虑感,让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兴趣。




精英教育系统的分流


刘梦发现,许多像她一样,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学生,也会在这里经历一场重新洗牌。有的人如鱼得水,有的人举步维艰,甚至还有的人辍学退出。如果说,良好的家境出身是含着一把"金钥匙",那么许多人就是在维系与失守之间徘徊。


刘梦身边有许多目标感很强的留学生。一位朋友在英国留学时,就逼着自己融入当地富二代的圈子,有的人一毕业就回国进了国企、金融或者互联网行业。


刘梦戏称自己是"精英弃儿",这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出国后,刘梦才发现自己为了能上海外名牌大学,草草报的教育专业,并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即使这个专业就业前景更好。在新加坡工作的第一年,她的年薪接近25万。可她还是想回到国内,从事自己喜欢的媒体行业。刘梦发现,在留学的日子里,她从最功利的人,变得有些理想主义。


北京生活费用高,不到一万的月薪,只能满足刘梦基本的生活开支。朋友圈里那些喜欢晒高档餐厅、名牌用品的朋友,被刘梦全部屏蔽掉了。有一次,她与一位教培行业的朋友聊天,才知道高薪的背后,是晚上加班到两点的高强度工作节奏。她开始思考,那些精英教育系统的"顺产儿"们,一定会过得快乐吗?


莉莉身边,有许多同学不愿进入996、007盛行的高薪行业,宁愿牺牲一部分收入,也不愿参与就业"内卷"。不符合主流成功叙事的留学生们,就成了掉队的"海归废物"。


对莉莉来说,生活的矛盾感来自直线下降的物质条件,还来自她的家庭。父母的唠叨犹在耳边:"快30了,就这么点工资,以后要怎么养活自己,怎么买得起房子?"


刘梦的家人则喜欢给她介绍优质相亲对象。有一位是同济大学的硕士,在华北研究院做工程,母亲告诉她,这个男孩在天津有两套房,一套可以用来结婚。


回国第二年,刘梦搬到了北京五环的一个没有客厅的小二居里。母亲来北京看望她,晚上,两人就挤在小卧室的床上。卧室没有窗,空间逼仄,母亲连续两晚睡不着觉。在浴室洗澡时,门外陌生男室友走动的声音,也让这位母亲觉得不放心。


刘梦早就猜到母亲会是这种反应。但这一次,是刘梦主动邀请母亲到访的。她不希望母亲用可怜的眼光打量她,也不要觉得她的北漂生活,是一种励志奋斗。她告诉母亲:我想让你知道,我家有很多书,有朋友,有音乐,北京的文化生活特别丰富。


这被刘梦形容为"洗脑",说服母亲,也说服自己。


谢选骏指出:《周易》革卦云: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移民就是殖民,一切从头来过,相当辛苦,仅有小人革面是不够的,必须君子豹变甚至大人虎变。那么如何变呢?在我看来,那就是怀着“再活一次”的心愿展开殖民活动,而不是把殖民过程当作家居状态的延申。这样一来,不论好坏,都是多活了一生——太太太值得了。而海归废物却不解此意,不堪殖民重任,终于沦为废物矣!

谢选骏:《世说新语》利用小说反党才算一大发明

《马斯克发的那首“七步诗”,不是曹植写的》(腾讯短史记 2021-11-03)报道:


11月2日,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Elon Musk)在推特与微博同步发文。他先是用英文写下“Humankind(人类)”一词,然后引用了一首中文古诗: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内容简单,没有前后文,没有具体语境。马斯克这篇推文迅速变成了社交媒体上的猜谜游戏。有人说可能与马斯克被联合国粮食计划署逼捐有关,也有人说可能是在嘲讽美国民主党针对富人的新征税政策。


相比之下,笔者关注的焦点有点偏:几乎所有中文媒体在报道该新闻时,皆称“马斯克引用曹植《七步诗》”,但“煮豆燃豆萁”这首古诗,并非曹植所写。


《七步诗》非曹植作品,其实是一个文学常识。


该诗不见于陈寿的《三国志》,也不见裴松之为《三国志》所做的注。最早记载该诗者,是南朝宋的文人刘义庆所著笔记小说《世说新语》,其原文是:


“文帝(曹丕)尝令东阿王(曹植)七步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


那时节,距离曹植去世已有二百余年。


尤为重要的是,七步诗也不见于《曹植集》。


曹植生前编过自己的作品集,“为前录七十八篇”;魏明帝曹叡也曾下诏为曹植编集子,收录各种题材的作品“凡百余篇”。这两种集子在晋代有流传,直到唐代仍保存得相当完好,其散佚大约发生在两宋交接的乱世。据《晋书》记载,晋武帝司马炎读到某篇作品,怀疑是曹植所作,便将其子曹志唤来询问。曹志的回复是“先王有手作所目录,请归寻按”——可见曹植不但留下了作品集,还留有完整的作品目录。曹志后来回复司马炎,说那篇作品不是曹植所写,真正的作者是曹囧。


能见到三十卷完整版《曹植集》的南北朝学者与唐代学者,在提到“七步诗”时普遍只说来自《世说新语》,无人说来自《曹植集》(如李善给《文选》做注,常引用《曹植集》,但提到七步诗则称引自《世语》,这显示他读到的《曹植集》里没有相关记载)。就现存史料来看,两晋一百五十余年间,也没有关于“七步诗”的故事流传。这些事实,足可说明《曹植集》里没有收录“七步诗”。不但说明《曹植集》里没有“七步诗”,还可以说明曹植后人保存的未刊作品里(如果存在的话),也没有“七步诗”——基于合理怀疑,曹叡为粉饰其父曹丕的形象,可能会将不利于曹丕的曹植作品删落未收。但入晋后仍无“七步诗”的故事流传,已很能说明问题。


总之,《世说新语》是七步诗迄今可见的唯一来源。这大体相当于在2021年冒出来一本书,说清朝的嘉庆皇帝(1796-1820年在位)其实写过一首诗,而此前的两百余年间无人知晓。


七步诗故事传递的内容信息,也足以证明它是一段伪史。


最明显的问题是情节幼稚。如郭沫若所言:


“曹丕如果要杀曹植,何必以逼他做诗为借口?子建(曹植)才捷,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果真要杀他的话,诗做成了也依然可以杀,何至于仅仅受了点讽刺而便深惭?”


叶嘉莹也说过:“我以为这个传闻并不可靠。……以他(曹丕)的智慧才略,就是要杀死曹植,也有别的办法,绝不会用这种笨办法。”在呈递给曹丕的《封鄄城王谢表》中,曹植说:自己“狂悖发露,始干天宪;自分放弃,抱罪终身”。这显示他确有严重到足以杀身的罪名握在曹丕手中(或者说曹丕刻意给他扣了这种罪名)。曹丕握有这样的把柄,却不直接拿来杀曹植,反要去玩什么“七步成诗”,玩什么写不出便要杀人的把戏,除了脑子有病实在很难解释。


另据黄永年的考证,《世说新语》里还记载了一个情节更幼稚的“百步诗”故事。其大致内容是:曹丕与曹植一同坐马车出游,见到两牛互斗,一牛坠井而死。曹丕命曹植就此场景作诗,不许说牛、不许提井,不许说斗,不许提死,须在马走百步之内完成四十言,否则就要“加斩刑”。曹植策马赋诗完成了四十言,还在百步之内写下了“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首诗,让曹丕深感羞愧。


这个“百步诗”故事,后来被重新编订《世说新语》的北宋人晏殊给删了,只保存在北宋大型类书《太平广记》里。晏殊删它的主要原因是重复和幼稚。重复指的是故事框架与“七步诗”大体相同;幼稚指的是故事里挂名曹植的那首《死牛诗》,实在是水准极低,连“老干体”都不如。该诗全文如下:两肉齐道行,头上戴横骨。行至凼土头,峍起相唐突。二敌不俱刚,一肉卧土窟。非是力不如,盛意不得泄。


此外,“七步诗”还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


首先是“七步”这个梗很特殊(正常设限一般会取十步、百步这样的整数),它的源头是当时流传的“佛陀降生故事”。


该故事正式传入中土,大约始于汉献帝时代僧人竺大力翻译的《修行本起经》。其中写道:佛陀从母亲的右胁出生后,“行七步,举手而言: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三界皆苦,吾当安之。”三国时代,吴国僧人支谦翻译的《太子瑞应本起经》里,也有相同的记载。此后,西晋僧人翻译的《异出菩萨本起经》与《普曜经》、东晋僧人翻译的《大宝积经》里,都能见到这个“佛陀走七步发表宣言”的故事。


佛经中常见的“七步”之梗


其次是诗中拿“以釜煮豆”做比喻,也是佛典中常见的元素。西晋僧人翻译的《修行道地经》、《大楼炭经》,东晋僧人翻译的《泥犁经》等,都曾拿煮豆子来对应人受到磨难,拿煮豆子的“铁釜”来对应折磨人的“人间大釜”。


佛教进入中国后经历了一个本土化的渐变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许多佛教故事的主角,被替换成了中国本土的著名历史人物。一个典型案例就是“曹冲称象”,据陈寅恪的考证,该故事的原型在佛经,主角后来才由外域人士变成本土名人曹冲。曹植的“七步诗”显然也是这样的情况——“七步”之梗来自佛陀故事,“以釜煮豆”的比喻也来自佛经,且都是曹植去世后才普及开来的文化元素。


佛经中的“人间大釜”与煮豆之喻


剩下的问题是:这些佛教文化元素为何会偏爱曹植,集中附会到他身上,演变成“七步成诗”的典故?


原因或许在于两晋南北朝时代的佛教也需要曹植。


在刘义庆生活的刘宋时代,曹植已被视为中土梵唱(以歌咏的形式念诵经文)的创制者。《世说新语》里说:“今之梵唱,皆植依拟所造”——僧人们唱诵经文的音律格调,全是曹植做东阿王期间改造出来的。刘义庆是一位“奉养沙门”的资深佛教徒,他这段记载多半是从佛教圈耳闻所得。之后的萧齐、萧梁时代,僧人们也都认定曹植是中土梵唱的创作者。


其实,在魏晋时代的史料中,见不到曹植创作梵唱的任何记载。任继愈便据此认为曹植创作梵唱之说不可信。但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梵唱作为一种新兴的外来文化,要想引起中土文化界的注意,且被中土文化界接受,挂靠一位中土文化名流,显然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这办法有些类似于传教士利玛窦来华后将自己打扮成儒士,也有些类似于地方小吃纷纷宣称曾被乾隆皇帝临幸过。曹植恰好是魏晋时代文化界最顶流的人物,也是故事最多的人物。


与梵唱搭上了线的曹植,自然也会与佛经中的“七步”之梗和“以釜煮豆”之喻搭上线。最后演变出“七步诗”的故事,也就不奇怪了。


电视剧《三国演义》中的“七步诗”场景


其实,古人很早就发现了《世说新语》版“七步诗”故事的逻辑幼稚不通。晚唐僧人栖复在回答信众“此方为何有梵呗”(中土为何会有梵唱)这个问题时,便引用唐代通俗历史读物《历帝记》,讲了一个面貌完全不同的“七步诗”故事:“武帝有二子,一号曹丕;二名曹植,……(曹植)美貌有文,兄丕每礼重,偏置甄(妃)一阁。植遂被甄妃,后凌逼不从,自啮其臂。德困沐发,兄见妃后臂啮损,问得事由,便欲杀之。令行七步,诗成即不煞(杀),如不成即煞。诗曰:煮豆然豆其,豆子釜中治。一种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诗既成已,遂免煞之。”


在这个故事里,曹植不再是受害者,而是侵犯曹丕之妻甄氏的恶徒。曹丕让他七步成诗,看似是要杀他,其实是知晓曹植文采好,故意留一条生路给曹植,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这个故事的逻辑比《世说新语》版通畅,但它同样不符合史实,犯了许多基础性错误。


综而言之,“七步诗”是首好诗,但它不是曹植写的,我们不知道它的作者是谁。


宋战利:《托名考》,收录于氏著《魏文帝曹丕传论》,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张为骐:《曹子建七步诗质疑》,《国学月刊》1927年第1期。黄永年:《从七步诗的由来评曹植诗的整理》。李小荣:《生成流播过程中的佛教因素》,《古典文学知识》2016年第6期。刘明:《收《辨说》。孙猛:《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详考》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42页。鲁立智:《论曹植与佛教音乐关系的演变》,《古代文学特色文献研究》第一辑。


谢选骏指出:上文虽然言之凿凿,却没有我给出的结论——“ 《世说新语》利用小说反党才算一大发明”。由此可见,猫狗择洞当年说习近平的爸爸习仲勋“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是多么的愚公无知——显见它没读过《世说新语》……由此可见,毛泽东就是湖南乡旮旯逃出来的一头骚猪,考不上大学就封闭大学,除了乱啃,不会别的。

谢选骏:像毛狗泽东般浪荡的浪漫主义者


《宋湘波从记者到流浪汉,前领导:我一点都不惊讶》(红星新闻 2021-11-03)报道:


“在我流浪这一年多,我已经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文学。”


一夜之间,“流浪汉”宋湘波火了。


伴随“流浪汉”三个字的,还有另一个身份:“前记者”。记者和流浪汉,在同一个人身上似乎无从交集,却先后出现在宋湘波的人生履历中。


“不惊讶”,是得知宋湘波流浪街头后,其部分故友的共同评价。时任《重庆时报》某部门领导的孟某告诉红星新闻,“我一点都不惊讶,因为我知道他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样生活。”


10月11日,短视频博主陈某在抖音上传了一段视频。视频显示,流浪街头的宋湘波称 “享受这种自由。”宋湘波毕业于重庆工商大学,曾任重庆时报、重庆商报记者、重庆某传媒公司负责人。


10月20日上午,红星新闻记者在成都见到了宋湘波。他中等个头,皮肤微黑。生于1980年的他,满鬓微霜。他背着双肩包,包上LOGO已经剥落。中规中矩的黑外套、灰长裤,衣着洁净、鞋面光洁。一眼看去,他和来去匆匆的上班族别无二致。


采访中,宋湘波首度回应“破产”“赌博”传闻,称传言不实。视频引发热议后,为顾及家人感受,日后不再流浪,“这个故事已经到此为止了。”


记者生涯


“对于水价的界定,不仅应有政府监管之手,更应有市场之手。政府监管职责固然重要,但推进水务市场化机制的完善建立,从而有效规避简单的监管与越位之争,是政府目前当务之急。我们需要的,是当政者更多的政治智慧和勇气。”


这段话,来自宋湘波在《21世纪经济报道》实习时的作品:《涨与不涨:重庆水价之争》。他把此文视为自己初涉新闻业的代表作。


“文笔好”“又爱又恨”,是时任重庆时报某部门领导孟某对宋湘波的评价。孟某回忆,2005年,宋湘波入职重庆时报,先后任财经记者和美食记者,“稿子写得很快。”


在这位领导看来,随着时间推移,“写得很快”逐渐少了,拖稿变成他比较常见的一个“坏习惯”。“你要管着他,不管着就比较麻烦。他不是一来就这样,刚开始挺有激情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比较正常,后来慢慢地习惯就不好了。”究其原因,孟某推测,是由于纸媒式微。


虽然如此,宋湘波在报社的生存空间并不逼仄,“大家都很想帮助他,希望他能过正常的生活,把那些小毛病、坏习惯改掉。”孟某说,“他真的是让我们又爱又恨。”爱其“才气”,恨其“生活不规律、不自律。”


彼时的宋湘波,被同事们视为“邋邋遢遢”。“邋遢到哪种地步呢?我们几个同事都挺好的,陪着他去买衣服,让他修修边幅。”


文笔不错、环境包容,宋湘波为何离职?宋湘波称,“一方面,我的行为比较狂放,有时候在办公室睡觉,所以领导也表现出不满意的情绪了,我不想看脸色。第二个方面,反正在报社有了一点小收入,可以走了,去流浪。”


据孟某回忆,宋湘波并非被动离职,“要留在报社,他还是可以的。因为他文笔好,对新闻事件的评论观点也很细腻。他当时想自己出去干,也想做点什么大事情,但他的习惯确实很影响他。”


孟某曾问宋湘波,“你为啥就不走正常的生活?”她获悉的答案是,“改变不了。让他正正规规去上班,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他觉得这种管束对他来说,可能是种要命的状态。他也曾也想过改变,但很难。”


争议


“为什么没拍其他流浪者,偏偏拍到他?”不少人质疑,宋湘波有团队、有“剧本”。


“没有没有,”谈到网友质疑的“策划、营销团队”时,“流浪视频”拍摄者陈某向红星新闻记者否认,“幕后团队、总策划,兼后期制作——就是我,一个人小学文化的人。”


陈某是齐齐哈尔人,近年来从事自热火锅的代理工作,平时偶尔会制作短视频。宋湘波并不是他拍摄的第一位流浪者,早在今年5月31日,他就在抖音上上传了第一个关于流浪者的视频。拍摄初衷是“怕他有攻击性,到时候有个证据。我给老婆说,咱俩去买点吃的给他。我买了几瓶水、买了点吃的,就给录一下。”


关于流浪者视频发布后,点击量不错,后来他就开始拍一些流浪者视频。有流浪者向陈某推荐了宋湘波,陈某因此找到了他。


初见宋湘波,陈某称“请教传媒的东西”,两人渐熟。宋湘波称,其后,陈某在广场陪着他“睡了三天”,他被其诚意打动,最终同意拍摄。


视频发布后,争议随之而来。在宋湘波的一条抖音中,有网友留意到,其衣服价值几千元。“陈某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钱。”宋湘波称,他不会买这样的衣服,平时穿的很普通。


至于为什么要送衣服给宋湘波, 陈某称,“我对花钱还是没什么概念,我觉得没啥。我的经济条件还比较好。”


20日,再度言及此事,宋湘波在记者的镜头前说,“其实他不是买给我,他自己以前穿的。他说,我们身材差不多,你今天就穿这件。没有专门去买。我还不喜欢那件衣服,说实话太花哨了,所以我以后应该不会再穿。”


目前,宋湘波的短视频号中,已无该视频。其自我介绍为“原重庆时报、重庆商报记者,自由旅行者”。此前,其自我介绍还包括“某传媒公司总经理;美食、旅游、教育领域策划人;浪漫主义者”。


其中,“某传媒公司总经理”,再次引发网络对于“策划、炒作”的猜想。对此,宋湘波回应红星新闻,他早已不再担任传媒公司负责人,“那是2008-2010年的一个传媒公司,做报纸广告和电视广告代理,也做一档电视节目。其实我应该写‘前某传媒公司经理’,后来觉得,“前某”读起来很绕口,就干脆写了个‘某’。”


更多争议甚嚣尘上:公司破产、曾涉赌博……虚实之间,传闻纷扬。对此,宋湘波10月16日在网络发文称,“过于戏剧化的故事,不免让大家生疑,过于急切的表现不免让人感到意外,一夜的爆红也不免引起一些人的反感甚至嫉妒,甚至恨。于是各种各样的质疑来了,甚至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也来了。”


破产传闻是否属实?前述宋湘波的中学好友陈某告诉红星新闻,确有其事,“他的公司其实赚了很多钱,本身生意非常好的。后来破产了,但不是他的原因,是客观的原因。”


宋湘波则否认了“破产”一说,“公司后来还在,直到2016年就转股了,转成另外一个公司,只是我不愿意去做那个公司。”他进一步解释,“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是跟别人合的,有副总在。他成长起来了,就转给他了。因为我对这个领域不太感兴趣了。”


天眼查显示,宋湘波于2008年参股该公司。2016年,公司名称变更、股东变更、股权转让,宋湘波退出。目前,该公司处于“吊销,未注销”的状态。


对于赌博的传闻,20日的采访拍摄中,当记者就此询问宋湘波时,他称,“如果说构成赌博的话,从法律上就会去界定,那么我就犯法了,对吧?我就没做过犯法的事,这个可以去查的。我没有被查过,也没犯过法,也没被各种各样地处罚过。”


流浪


2012年,宋湘波来到广州,和其他求职者不同,他从不在某一个岗位停留太久,短短四年,他换了几十种工作,涉及行业包括:工厂、贸易公司、民营企业、广告公司、餐饮企业。


青年时代,打工文学带给他对流水线的浪漫想象。他隐瞒自己的本科学历和记者经历,以高中毕业生的简历进入美的洗衣机厂,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


这段经历只持续了十余天。“洗衣机上面是一个‘篮子’,不能歪。如果弄歪了,要用钳子夹正一下,就这么一个很无聊的动作。我觉得原来工厂一点都不浪漫,然后就走了。”


疫情开始后,宋湘波开始流落于广州、东莞、厦门等地街头。这一天,自何月何日始,他的记忆已模糊。流落街头的原因,是疫情后的求职无果,遂萌发“苦修”之念,“传媒、餐饮、培训这些行业,这些工作我找不到了。”他给自己定的流浪时间是两年。


广州天河体育中心附近,是他最熟悉的流浪之地。他和流浪汉们一起吃饭、喝酒、睡觉、打零工,偶尔打打扑克牌,谈论过去和未来,“至少跟几百个流浪汉打过交道。”流浪汉间,酗酒打架时有发生,他便充当调解人的角色。宋湘波告诉大家,自己曾任记者,无人相信,但“记者”这个绰号由此传开。


宋湘波称,流浪之初,他以LV包作枕,当街露宿,引人侧目,“在重庆时,朋友送的,1万8左右。”后来,包被偷掉。陆续被偷掉的,还有几件衣裤、鞋子、手机、护照、身份证。他说自己并未因此打消流浪的念头,“身外之物嘛。”


他洗漱在公厕,雨天躲进肯德基、麦当劳,天晴便在广场、公园露天而眠。就餐不便,他就用方便面果腹。偶尔在公园置一煤气炉,自行买菜做饭。广州多雨,他常在熟睡中被淋醒。在厦门时,他曾以病人探视者的身份进入医院,在通道和衣而睡。


他说自己并非身无分文,除了以前的“一点积蓄”,流浪期间,时有打零工、匿名撰稿,也一直为某企业撰写公众号文章,但企业具体信息,他称不便透露,“平均下来,每个月5000元是一定能挣到的。”他说流浪街头,“过得很快乐,胖了20斤。”但他在网络发文,却称这段岁月“残酷”而“并不浪漫”。


直到今年10月11日,他突然“走红”网络,以“前财经记者流浪街头”的话题,进入失联多年的故人们的视野。


很多人把他和上海“博学”流浪汉沈巍相提并论,他颇不以为然,“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从某一本书里引经据典,证明自己很有才华。”但他称欣赏沈巍的自律,“如果你流浪街头一年多,精神状况就会发生改变,可能变得不自律。他精神正常,说明他很自律。如果我流浪二十多年,我一定会变成个神经病。”


谢选骏指出:这位记者,可能学习了青年毛泽东,像毛狗般四处浪荡,自称浪漫主义者,其实丧家之犬。区别在于,后来毛狗像满狗一样住进了中南海,把他的肮脏传遍了中国大陆,于是也就修成正果,狗像挂上了天安门炮楼。


谢选骏:李泽厚烂人一枚却想决定别人的命运



《南方人物周刊|九十李泽厚 最后的访谈(封面人物)》(2020年7月14日 卫毅 发自北京)报道:


“我从来都不信神。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不是神决定的。只能自己反思自己。靠神是靠不住的……总之在这里,我最后要向读者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算是告别吧”


2020年的春天,理性的李泽厚,在某个时刻,陷入了感性的情境。“春风三月,凭窗远眺,但见白雪罩顶的洛基山脉,再也看不到那满山红艳的杜鹃花和金黄色的遍野油菜花了。怅何如之。”这是他为一本选集的序言写下的一段文字。他身处博尔德——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镇。他已在此地居住多年。在洛基山脚下,他想到了故乡湖南。


博尔德已经有七十多人因新冠肺炎去世,对于只有几万人的小镇来说,比例太高。2月的时候,李泽厚在家做平衡运动,摔伤了腰椎。很快,疫情蔓延了整个美国。他年事已高,担心去医院治疗时感染病毒,“我这个年龄,要是感染了,肯定没命了。”


他一直待在家中,看着窗外,从冬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到夏天。这样的感觉并不好。他在几年前安装了心脏起搏器,眼睛也越来越差,身体还有一些别的毛病,这多少会影响心情。他说话有些吃力。在越洋电话中,我们聊了多次,才完成了此次访谈。他的头脑惊人地清晰,但时间不长,就能听到电话那头逐渐急促的呼吸声。这时,我们会停下来,第二天再谈。我提出两次访谈之间能否间隔几天,好能够让他没有这么疲惫。他否定了这个提议。他说拖得太久,会让他一直有心理压力。他是急性子的人。


北京时间临近中午,博尔德时间正是晚上。谈及的话题在千年间穿越,也跨越了大半个地球。好几次,在第二天访谈的时候,他会说,昨晚聊完之后,精神太兴奋,要吃双倍的安眠药才能入睡。他一直靠安眠药生活,家里有十几种安眠药,视失眠程度而使用。有的安眠药药性很强,几乎可以说是麻醉药。他早上起得晚,有时一天吃两顿饭。晚餐时间大多在7点。晚上则要在床上躺两三个小时才能睡着。前段时间,因为腰伤,他整天躺在床上。现在,他行走仍不方便,努力让自己坐着,担心像许多老人那样,躺久了便再也起不来了。


他并不忌讳谈及生死,他觉得他和许多人一样,在2020年的上半年,都在践行着他的哲学理念——人首先要活着。


中西马

李泽厚在6月13日度过了自己的九十岁生日。他收到了许多祝福。他从不大办生日,只是和自己的太太和儿子在家里吃一顿饭,喝几杯上好洋酒。几十年来,都是如此。


即使见面,李泽厚也并不喜欢闲聊,他总是在思考问题。我在2011年初拜访过他在美国的家。他带着我在每一层楼都转了转,到客厅一坐下,马上进入他正在思考的问题。历史与哲学,是打开他精神世界的两扇门。而情与理,是门里的两条交叉路径。


刘悦笛是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美学室研究员。2003年,他进研究所的时候,李泽厚已经退休多年。李泽厚50年代到研究所工作时,工作证是“哲字〇一号”。那时候哲学所没几个人。


这3年,身体不好,李泽厚没有回国。以往每年,他都会在国内住一段时间,会在饭桌上和哲学所的一些在职的和退休的同事们聊天。70后刘悦笛是其中的小辈。他们聊得投缘,有时候单独见面会把一整瓶酒给喝了。李泽厚酒量大。


“他是我遇到的在学术对话上最平等的人。”刘悦笛说,“和他聊天的时候,他是这样一种心态:你放马过来,你来批我啊。但是他非常固执,他对自己的观点非常坚定。”刘悦笛认为跟李泽厚聊天有一种思想的快乐。


2013年,作为富布莱特学者,刘悦笛到纽约大学访学一年。2014年元旦,他和朋友开车横穿好几个州,来到李泽厚位于博尔德的家。他记得李泽厚的夫人做的特别好吃的以色列风味饭菜,还有李泽厚家屋后的四棵松。“其实是三棵半松,有一棵松是断的。”刘悦笛说,“冯友兰有三松堂,我就说,你这应该叫三松半堂。”


那几天,他们都在聊天。哲学家是他们聊天的重要内容,尤其是那些被视作李泽厚对手的哲学家,比如牟宗三。“牟宗三是他一个主要的对手。再往前,他的很多观点是针对王阳明的。500年来,心性学说主导中国传统思想界。李泽厚一直反对这样的状况。当然,有人说李泽厚是当代王阳明,这个说法会让他高兴。”


在李泽厚看来,心性学说只是一部分儒者的追求,不能代表中国整体的智慧。他的思想不是建立在少数知识分子的精神诉求上,他愿意面对更广阔的生活。刘悦笛认为李泽厚能代表20世纪后半叶中国思想的一个倾向。“儒学传统、西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在他这里都有体现。”这是中国哲学界的一个说法——打通中西马。


“有人觉得怎么能把中西马都结合在一起,这是吹破天下牛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李泽厚做的就是这个事情。”刘悦笛说,“这是我对他的思想定位。”



李泽厚少年时的小楷作业


读者

与许多人一样,刘悦笛是在高中读了《美的历程》。读大二的时候,老师推荐他读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是我的哲学入门书,也是理解李泽厚哲学的关键。”


李泽厚接触马克思主义很早,读中学时,看了周建人编译的《新哲学手册》(大用图书公司,1948年版)。手册选取了英国人朋斯(Emile Burns)编的《马克思主义手册》中的“马恩哲学精义”部分,命名为“新哲学”。他受影响最深刻的是其中《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的“费尔巴哈章”,它第一次系统阐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但此章晦涩难读,李泽厚说自己是硬着头皮啃下来(以后也多次研读过),并完全接受了其中的观点,至今没多少根本上的改变。他觉得比较起来,自己学习马克思主义的起点较高。从一开始,自己的实践论与唯物史观便不可分割。直到现在,他仍坚持认为制造—使用工具的群体实践活动是人类起源和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从而,这也就是认同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制造工具、科技、生产力和经济是自古至今人类社会生活的根本基础。他认为这就是唯物史观的硬核(hard core),是马克思、恩格斯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50年代参与到美学论争中时,他的美学观点被称为“实践美学”。


李泽厚在思想上早熟。苏州一中的教师杨斌发给我几张李泽厚中学作文手稿复印件,大多是用漂亮的文言文写就。其中一篇是《反东坡晁错论》。16岁的李泽厚在作文中写道:“魏征有言:‘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其君。’鲁人不用孔子,孔子行;故大丈夫行事,宜再三择之而后可,非聪明睿智之主,则不能舒我才,而合则留,不合则去,又何复倦倦于此哉?”这样的文字出自中学生之手,令人惊叹。李泽厚的母亲曾拿他的作文给别人看,别人以为这是大学生所写。


正在修订《李泽厚学术年谱》的杨斌,很多年前只是李泽厚的一位读者。他在苏北灌南中学的阅览室里读到李泽厚《走我自己的路》时,被其文字所吸引,“非常喜欢这样的文字风格。”杨斌开始想方设法找李泽厚的书来看。后来,已调到苏州一中的他看到了李泽厚和陈明的对谈录《浮生论学》,里面谈及许多个人经历,让他对李泽厚越发感兴趣。他产生了和陈明联系、了解李泽厚的想法。陈明当时是《原道》杂志主编,杂志上有编辑部电话,杨斌照着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正好是周末在办公室加班的陈明。陈明很忙,说,我把电话给你,你直接跟他讲吧。


杨斌不敢拨这个电话。“我跟他距离太远,也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我这么一个普通读者对话。”


电话在杨斌手上一放就是五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大概是“有段时间嗓子不好,没有上课,比较无聊”,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那个放了五年的号码,拨了出去,那是他第一次打越洋电话。李泽厚在电话里问他,你是谁?杨斌说,听李先生的声音很年轻啊,跟年龄不相称。“他一听这句话就很高兴,笑了。他说,你觉得我的声音很年轻吗?我说是,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料之外。他这么一说,我就很放松,距离就拉近了,没有那种隔膜感。就像熟悉的人一样,聊起来了。”


李泽厚2009年回国的时候,杨斌正好去天津出差,办完公事,到北京见了李泽厚。李泽厚带杨斌进书房,让他挑一本书,他挑了一本《人类学历史本体论》——这是他没有的书。那次始于下午3点的聊天,李泽厚原本打算聊一个小时,结果聊了3个小时。这让杨斌感到意外。


我几乎有同样的经历。第一次采访李泽厚也是在2009年某个下午,同样是3点开始,原本计划聊一个小时,结果一直聊到晚上8点半,大家都完全忘记了吃饭。李泽厚看重年轻人和学界以外的读者。


聊天的地点是社科院宿舍。在80年代,李泽厚工作的社科院哲学所有三百多人。“那是社科院最鼎盛的时候。”刘悦笛说。如今社科院哲学所一百多人,李泽厚的学生赵汀阳还在那儿工作,已是学部委员。


李泽厚并不要求学生读自己的书,他们的观点也并不完全一致。比如,李泽厚并不赞同赵汀阳的“天下体系”。赵汀阳在《天下体系》导论中表达了对李泽厚“西体中用”的不同看法。这在导师和学生的关系中并不多见。这次采访李泽厚,他说,不必再采访他的学生,学生们对他的了解大多停留在过去,未必知道他有哪些新想法。


广东江门的马群林是近年与李泽厚交往最多的人。李泽厚的字写得潦草,许多人认不出来,马群林是少数能辨清李泽厚笔迹的人。马群林说,李泽厚总是一个人埋头于自己的写作,在外人看来完全可以请家人帮的小忙,如用手机拍照,他也拒绝,都是一个人单干。


李泽厚的国内稿费由马群林保管。马群林曾帮助李泽厚编辑青岛版《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十几万的版税,李泽厚要赠予他,他坚决不要。近几年,李泽厚已从稿费中送给别人好几万。“我年纪大了,这些钱对我已毫无意义。”


1979年上大学的马群林说自己是“新三届”,李泽厚对他们那几批大学生影响太大。80年代,如何兆武所说,李泽厚“几乎是独领风骚,风靡了神州大陆”。


马群林近年编选了几部李泽厚论著,全程参与了李泽厚近年一些著作的出版,但他们从未谋面,只打过几次电话,平时主要是通过邮件、微信联系。


在马群林看来,李泽厚不拘小节,乐于助人,友善真诚。“你提的意见、建议只要好,他都会重视、采纳,不管你是教授学者还是普通读者。”但马群林又说,李泽厚在原则问题上是绝不让步的,他不会迁就和讨好谁,讨厌虚伪和不诚实,直道而行,极具个性(有人说是“特异”性格)。


李泽厚不愿谈自己的经历,马群林偶尔问及,“他就用几个字回你,或者默不作声。”


杨斌在为李泽厚编撰年谱的时候,遇到一个问题:序言由谁来写?杨斌根据平时和李泽厚的交谈和理解,认为请李泽厚的朋友和学生写都不太合适,因为他们只能说好话,而在编撰年谱时,李泽厚多次表示不要引用学生对他的评价,那样不合适。杨斌最后用了学者贾晋华的文章作为代序。贾晋华序言的部分文字来自于她的《<哥伦比亚二十世纪哲学指南>中的李泽厚》。《哥伦比亚二十世纪哲学指南》的中国哲学论文由汉学家安乐哲撰写。他在论文中介绍了九位中国哲学家。李泽厚的篇幅是其中最长的。


邓德隆是一位职业经理人,也是李泽厚的“粉丝”,被李泽厚认为聪明绝顶。他能大段背诵李泽厚书中文字。杨斌和他一起编写了《李泽厚话语》。邓德隆在给安乐哲的一封通信中写道:“学界谈儒家哲学或思想,学者们往往将之等同于古代。实则儒学一直处于消化吸纳外来思想后不断前行的动态之中。汉儒消化吸纳道法、阴阳家,宋明理学消化吸纳了佛家,李泽厚先生吸纳了康德、马克思、后现代、杜威等外来思想后,开出了第四期儒学,从而使儒学在全球化、大生产的时代,再获新的生命力——为人类的普遍性注入中国文化的独特性。”


在李泽厚浩如烟海的话语中,邓德隆特别看重“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这句话。他认为这句话消化吸纳了基督教两个世界的传统,以永恒的宇宙(中国人的“天”,自然山水为其代表符号)代替永恒的上帝,从而将一个世界观的中国文化注入了在西方只有另一个超验世界才有的神圣性。


邓德隆在对李泽厚的评价里提到了杜威。刘悦笛在和安乐哲的交流中也认为李泽厚像“中国的杜威”。李泽厚并不认为自己像杜威。“杜威讲实用主义,有用就是真理。我的看法并不相同,我讲的实用理性反对的是西方的先验理性。”


多年前,在北京的一次“李泽厚学术思想研讨会”上,与会者讨论了一个有趣的话题——“李泽厚像谁?”从马克思主义本土化角度来说,有人认为他像卢卡奇;从对80年代的广泛影响来看,有人认为他像萨特;以“思想黯淡时期寥落孤星”作比,有人认为他像阿伯拉尔……如此等等。有意思的是,当李泽厚的思想进入《诺顿文学理论与批评选集》评选的时候,他经历了和法国社会理论家布尔迪厄的一次“PK”。一位西方评委认为,李泽厚的美学思想和布尔迪厄近似。


推荐人之一顾明栋认为布尔迪厄“主要用的是社会学、经济学的方法,强调审美的阶级性、社会性和意识形态的作用”,而李泽厚“主要用的是人类学和历史心理学的方法,探讨‘人类如何可能’和‘人的审美意识如何可能’等问题,得出的是文化积淀的理论”。


最后的结果是,布尔迪厄的文章落选,李泽厚《美学四讲》第八章“形式层与原始积淀”入选这部最权威的文论选集,李泽厚的名字与两千五百年间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内的148个名字放在了一起,他是其中惟一的中国学者。


知行

刘悦笛觉得自己在许多方面与李泽厚一致。李泽厚奉行知识人古老的准则——知行合一。“他最赞同的是梁漱溟,梁漱溟是知行合一的。”


在刘悦笛看来,如果一个儒者只是在书斋中做思想分析,与王阳明那种行走天下的人,和朱熹那种到处普及他思想的人,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李泽厚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和现实的契合。”


从50年代到现在,李泽厚思考过每一个时间点上出现的问题。“他并没有偏离主流,”刘悦笛说,“他晚期的思想更是中国可以提供给世界的思想,尤其是情本体思想。情本体并不是唯情主义,一切以情为高,不是唯情是举,而是情理合一。情本体讲的是以理性为主导,其实讲的是中国人的情理结构。就像中国人现在办事,讲的还是合情合理。”


刘悦笛和李泽厚在伦理学上有许多探讨。他们的谈话整理成了《伦理学杂谈》。对谈文字中,李泽厚一直表现出他的理性。但在最后,说到历史和人生时,李泽厚变得深情起来。他说,“佛知空而执空,道知空而戏空,儒知空却执有,一无所靠而奋力自强。深知人生的荒凉、虚幻、谬误却珍惜此生,投入世界,让情感本体使虚无消失,所以虽心空万物却执着顽强,洒脱空灵却进退有度。修身齐家,正心诚意,努力取得超越时间的心灵境界——这是否就是‘孔颜乐处’?”


“他讲历史的悲欢离合的时候,经常感叹宇宙的无限,人生的无常。我们的对话如果荟萃为一本书,他说题目就叫《论命运》。他觉得哲学就是应该研究人类命运。他讲这些的时候,其实是讲集体无意识的东西,不是个人的小悲小喜。他一直讲要从大我到小我,他的感叹有深邃的历史感,这是一般人很难企及的。他讲人类理性神秘的时候,一般人很难理解。理性怎么能神秘呢?可是宇宙为什么就在那里?这就是一种形而上学,但却是审美形而上学,而不是道德形而上学。”刘悦笛说。


最近关于李泽厚著作权的问题,忽然成为一个新闻话题。刘悦笛介入其中,帮李泽厚发声明。最后,李泽厚中止了继续诉诸法律行为。“他遵循情理结构去做事,把握这个‘度’,讲这个‘理’,最后还有‘情’,”刘悦笛补充说,“在版权这件事上,他的‘情’多了一些。”


李泽厚重情。在向我论证这个观点的时候,刘悦笛举出的一个例子是一部电视剧,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他身上有中国古典的东西——义。我们都喜欢看一个电视剧《新世界》,孙红雷演的,其中的那种兄弟义气,如今是难以看到了。”


情义的一面还体现在他和女性的关系。“他年谱里的记载非常有趣,某年回国,会会朋友,特别是女朋友们。”刘悦笛笑了,“年谱里有特别有意思的地方,非常生动。”


编写年谱的杨斌告诉我,这段文字来自李泽厚1993年写的《北京行》。那时他刚到美国不久。“这些都给李先生看过的,他没让删,我就没删。”


在马群林眼里,李泽厚迥异于同时代的学人,非常开放多元。他在编选《李泽厚散文》时,特意摘编了“情爱多元”一篇,其中很多观点是80年代讲过的,放在现在,仍然很“猛”,很多人怕是无法接受。


这让李泽厚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并不在意别人谈他受争议的部分。他在对话的时候,别人提出不同意见时,他反而有更多谈话的欲望。许多人告诉我,要想跟李泽厚聊得长,就要这么做。


李泽厚推崇康德所说“人是目的”。他的学说强调“人”的存在。他在近期和刘悦笛的聊天中,将哲学分成有人哲学和无人哲学。比如,他们会聊到,西方强调自然环境保护后,反对人类中心主义。李泽厚则说,我就是人类中心主义,那又怎样。他几乎从不会被人说动,越说他越坚定。朋友们建议他改动一些文字的时候,他的话几乎成了口头禅——“我一字不改。”


李泽厚很喜欢“虽万千人,吾往矣。”这句话。这是儒家勇气的一面。这种勇气贯穿了他置身其中的历次论争。这些论争写出来便是一部足够精彩的当代史。


在旁人看来,李泽厚的经历足够丰富,但他不愿意说太多。杨斌最开始给李泽厚做年谱时,他是反对的。他觉得这事做不成。杨斌还是做出来了,修订的书稿已经增补到几十万字。


李泽厚是一本越读越厚的书。他跟杨斌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有的书读一遍等于没读。有的批评者,可能一遍也没读过,尤其是近年所作。从50年代到现在,他有过太多的批评者,依次登场。但李泽厚却愿意将这几十年简化为两件事:看书和写文章。哲学家大概不乐于留下传记。海德格尔也说,我出生,我写书,我死了。


手稿

杨斌在不断地挖掘着李泽厚更多的资料。比如李泽厚和武汉大学教授刘纲纪的通信。李刘两人交往多年,几十年间,有两百多封书信往来。杨斌觉得这其中有记录下来的价值。他课余时间去武大,住在招待所里,将刘纲纪保留的信件复印带回,又从李泽厚那里得到另一方的信件。他像考古一样,将数百封信辨认年月和笔迹,录入电脑。这些书信已经整理好,但迟迟没有出版,因为里面涉及到对很多人的批评,李泽厚不愿改动,这事就搁置下来,他觉得要出版就完整地出版。


刘悦笛在李泽厚家看过很多手稿,包括《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的手稿,他觉得可以整理出来,作为资料出版,让读者看到他思想成熟的过程。李泽厚不同意,他说,已经把这些手稿烧了。大家觉得不可理解。李泽厚认为没必要留下这么多手稿,就如他认为出全集没必要,选集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疫情,杨斌现在可能在美国。他跟李泽厚说过多次,希望到他家里拜访。他特别想在李泽厚家里看到他的一些手稿。李泽厚还是同样的说法,他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三年前,在上海,李泽厚倒是给过杨斌一些手稿,包括他1960年代初下放劳动时写的一些劳动计划和总结的手稿。“我不相信他把手稿都烧了。”杨斌说。


马群林曾向出版社建议,将李泽厚的书信手稿收集整理出版,出版社也极有兴趣,但李泽厚让他收回这个建议,认为搞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他决定不做的事情,是不可能推进的。”


90年代以来部分著作初版


刘悦笛尊敬李泽厚,多年来与之边论辩边追随着他的思想,但没有把他当圣人。“他是我身边的思想家。有大胆、大才、大识和大力。”刘悦笛说,“我不觉得世界上有圣人,甘地像现在也被拉倒,孔子也不会称自己圣人的,一个既有优点又有缺点的人,才是完整的人。”


和李泽厚“认识”多年,但是逢年过节,马群林从来没有向他问过好。去年春节前,马群林突然心血来潮,发了一条拜年微信给李泽厚。李泽厚回他:“记得以前过节,我们从来没有问候过,这次属例外,还是像原来那样更好。”李泽厚以前就对自己的学生说,过年不要给他拜年。“他认为他不需要拜年那些东西,就像他不需要过生日一样。”


李泽厚九十岁生日那天,马群林和许多人一样,给他发了生日祝福。马群林想让李泽厚拍一张过生日的照片,以便本刊使用。李泽厚回他:“No。”


李泽厚八十岁的时候,上过本刊封面,他看到杂志,题了几句话:“惜彼春华,仓惶避豺虎;抚今秋暮,白眼看鸡虫。题封面照,自寿,并谢朋友们。”


在他九十高寿这一年,在充满历史感的2020年,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采访了,他要给读者作一个道别。访谈用时数日,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他都说“谢谢”。他的情理世界里,理性贯穿其中,最终落在一个“情”字上。


谈往事

李泽厚:我首先来几句开场白吧,好不好?


人物周刊:您请说。


李泽厚:我是多年不接受采访了,这次采访,我的确是犹豫了好一阵,我已经九十岁了,活不了几年了,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一些朋友讲,我的书,包括几十年的书,现在还有读者愿意看,一直有不少读者热情关注和支持。特别是有出版社相告,我的书在三线城市卖得很好。第一,我当时没想到像《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都是70年代的作品,居然几十年仍卖得不错。第二,哲学是否一定要写得玄奥难懂才能表达?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都提出了他们的反对,但他们的书仍然难懂,是否哲学的确需要如此?这是我没有弄清楚的问题,提出来请大家讨论。总之在这里,我最后要向读者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这算是告别吧。


人物周刊:我听了很感动。


李泽厚:实事求是。最近我身体也一直不好,我二十多岁得肺结核,在五七干校的时候,分到老弱病残组。我的父母都死于四十岁以前,我估计我只能活六十岁,我能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这也是一种偶然、侥幸。这听起来好像不好听,但是事实。


人物周刊:作家李洱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应物兄》,里面提到了您,小说中的一部分,他是以1986年您到华东师范大学讲座为背景,您还记得这次活动吗?听说您当时只讲了15分钟?为什么这么短,还有没有印象?


李泽厚:当时不是我一个人讲,他们已经讲了很多了,一定要我讲,我没有什么题目好讲,很多人对我很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笑)


人物周刊:十年前您也说,早知道当时在大学这么受欢迎,就应该多去。您觉得去得少了?


李泽厚:我是自我感觉并不良好的人,文章已经都写过了,老重复不大愿意。我觉得我没有什么太多东西可讲的。很多讲演邀请我都拒绝了。我不像很多人到处讲演。当然,我完全不反对别人到处讲演。


人物周刊:2014年,您到华东师范大学开了一个伦理学研讨班,又是什么样的契机?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又到大学里去了?


李泽厚:华东师大的书记童世骏先生是很好的学者,他来邀请。特别是杨国荣教授,几次要我去讲,我答应了四次,一直没去。2014年,第一次讲的时候,我说我是来还债的,因为我答应人家了,我说答应了四次,我就讲四次。


对我来说,那次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将我提出的伦理学整体轮廓(三要点)作了相对集中的论述。我提出问题,让同学回答,然后再发表意见。他们整理出来了一本《什么是道德?》。我的习惯是,别人的话我是一句都不改,我只改我自己讲的。这是我遵循的对话原则,包括《浮生论学》《告别革命》及其他对话。


人物周刊:您还喜欢用自问自答这种形式?


李泽厚:对,我觉得对话体裁适合我晚年的表达方式,干脆、鲜明、直接,不必引经据典、搬运资料来仔细论证,不是高头讲章,不为繁文缛节所掩盖。这跟学术界现在的学术规范可能很不符合。我就不管它了,并且以孔孟、柏拉图、朱熹、王阳明作例。


我多次讲过,哲学只是“制造概念,提出视角以省察一切”,属于不同于知识(有客观确定性)和信仰(有主观确定性)的意见(这是康德的说法,我赞成的),而非知识、认识、科学。但并无妨深刻尖锐,常常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问题,不必那么繁琐。说来说去弄得人不知到底说了什么,这是后现代主义的文风。


我去年出的《伦理学新说述要》,也是自问自答体,这是我对伦理学的一个简短总结。“新说”是指西方没有,中国也没有的。我把“伦理”和“道德”两个词严格区分。西方有区分,但没有我这样分的,我分得很严格。西方恐怕以后才能接受,现在很难接受。这本小书对我的伦理学三个要点作了扼要阐述,我主要是讲整个伦理学的哲学构架形式,并未落实到伦理学所讲的内容中去。伦理学包括了政治哲学、各种规范伦理学和道德心理学等等,庞大无边,因之先确定整个形式结构是重要的,它们是研讨这庞大无边的伦理学的前提。


我的伦理学主要是说明,人的道德,从个体来说是教育,教育是广义的,不只是学校教育,你所在的环境就是教育,包括家庭、社会、风俗习惯,这都是教育。印度人用手吃饭,又用手擦大便。在争论清洁问题时,有个印度人跟我辩论,“你们中国人用筷子就很不干净,你夹的菜有我的口水,我夹的菜也有你的口水,那很不干净嘛”,我也没法说。有些习俗,就转变为外在伦理和内在道德。中国搞儒学的大讲“孝”,先验的“孝”。说“孝”是一种先验的“本性”,抽象玄奥得很,但实际上“孝”是具体的,以前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还这样吗?以前自由恋爱是不道德的,一定要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妇女更没有选择丈夫的权利。1949年之前,在偏远农村,两个人通奸,就得装猪笼里淹死,叫“沉塘”。现在自由恋爱是道德的,反对自由恋爱是不道德的。哪个是先验的呢,讲不清楚了。“孝”也是这样,第一个太太生不出儿子,必须纳妾,这才是“孝”。是“先验”吗?“孝”是很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行为和心理啊。


人物周刊:您好像一直不怕得罪人?


李泽厚:我在学术上从不考虑是否得罪人的问题。我以为,学术异同也不应伤害私人关系,“文革”中,我不还带酒到朱光潜先生家里做客嘛。我的几个好朋友,许多观点我就明确反对过。我和孙长江、金冲及都打过笔战,但仍然是好朋友。


人物周刊:您二十多岁的时候,参加跟上一辈人的美学论争,那时候完全没什么顾忌么?


李泽厚:我没任何顾忌。我在北大做学生的时候,老实讲,主要靠自学,我读了一些书以后,我对自己有多少分量,心里头有个掂估。我从来不迷信导师。后来冯友兰、胡绳,都想我做他们的研究生,我不干。我觉得至少在人文领域根本不需要什么导师。有导师反而受束缚。你已成人了,自己可以去选择,自己去思考。我总是自己到书本里找答案。其实也可以问老师。学问学问,应该问,但是我这方面很欠缺,所以吃亏不少。我这个人不大愿意跟人交往,这是我最大的缺点。


人物周刊:从小就这样吗?


李泽厚:从几岁的时候就这样。这就是个性,个性的偶然性。(笑)


人物周刊:金庸去世的时候,您写过纪念文章,提到他曾经要给您六千美金,您没有接受,但也没告诉任何人,只一同去金庸处的一个人知道。这篇文章在金庸逝世时引起很大的议论。


李泽厚:我去美国即任教,收入不菲,中国一般所谓去外国“讲学”大都是“访问学者”(Visiting Scholar),不必讲课,我当时与外国教授一样必须正式授课,要开三门课,是“访问教授”(Visiting Professor),二者待遇相差甚远。以后陆续受聘,从未失业,生活一直优裕。金庸资助一位朋友三万美金,没用完,退回六千美金给他。他就要把这六千美金给我,这更像施舍嘛。我在香港开会,让我上门去拿,我当然拒绝了,拒绝得很坚决。当时我还寄三千美金给我妹妹呢,我要你这六千块干嘛。我不想为了这六千块而背负上人情债。我坚决不要他的钱。金庸大吃一惊,走的时候,他送我出门外很远。我们都是很客气的,两人都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我说了,谢谢他的好意。我对金庸也一直没有什么意见。我照样参加他的活动,他请我吃饭,我照样去,也仍然谈笑风生,他在安徽还夸奖过我的著作。我们二人并未因此有所疏远,当然本来也不亲近。我以为对我们两人都是小事一桩。


那是90年代,有人算了一笔账,说六千美金可以在中国买房,我笑笑而已。后来他们要把写金庸的文章收入纪念集里面,问我的意见。我说,一个字不改。问了两次,我都这样说。没什么好改的。他身边的很多人都说,金庸对钱特别看得重,斤斤计较。这也不算什么大过,他就是看重钱,这不算什么大缺点。他也不是一毛不拔,他知道好些人说他吝啬,他也不大在乎。


关于金庸这篇文章,本来我是不想写的,朋友再三让我写,但除了赞扬外,我没什么具体事情,就顺便讲了。文章登出来后,很多人骂我。老实讲,我这个人的确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中国有句老话——“批判会上无好人,追悼会上无坏人。”批判会上不能讲人优点,缺点不应该在追悼会上讲。我不大注意这些,违背了大家的礼仪习惯,所以挨骂也就“活该”了。


谈学术

人物周刊:今年“五四”那段时间,网上有一个关于“前浪”和“后浪”的视频被讨论很多,您是怎么看一代又一代年轻人?


李泽厚:关于“五四”我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这篇被说得很多。另一篇比较短,叫《启蒙的走向》,大家没怎么注意,其实很重要。“五四”七十周年的时候,在北大举行了座谈会,很多人发表了讲演,我也讲了,就是这篇《启蒙的走向》。“五四”的一个话题是启蒙。90年代以后,中国一些年轻学者搬出一大堆后现代理论,反对启蒙。首先要搞清楚什么是启蒙。康德讲得很清楚,启蒙就是唤醒理性。“五四”时期,中国的启蒙也是为了救亡,这我也讲得很清楚。有些人批评我,却根本没有看该文。该文一开始就说救亡与启蒙是相互促进的。《启蒙的走向》中还讲过,“五四”是“激情有余,理性不足”。当时火烧赵家楼,打外交部长,只有一个人比较独特,就是梁漱溟,他说这是违法了。还有一点,民国的时候,国民党曾经想把青年节从5月4号改到3月29号,3月29号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殉难那一天,这是国民党想维护他们的党国统一,结果没改成。我们这一代人还记得,你们恐怕就不太知道了。


启蒙催生了现代社会。现代社会是以个人为单位,以契约为原则。中国以前是没有什么契约的。但现在有的人讲启蒙又很奇怪,稀奇古怪的都有。我觉得启蒙就是以前讲的启蒙,没有什么其他的启蒙。美国著名学者讲宋明理学是启蒙,能同意吗?为什么我在2004年还提出要启蒙,不要“蒙启”呢?那时候蒋庆他们在搞读经班,不要学校。有的人认为慈禧太后废除科举都错了,但你不废除科举,办新式学校,能有现代化吗?有的人真的信了,进了学堂,不进学校了。结果十年证明失败了,教出来的学生什么都不懂。启蒙是促进现代化的必要条件。启蒙就是欧洲讲的启蒙,就是由理性决定,没有什么别的启蒙。


人物周刊:您思考过启蒙带来的问题么?


李泽厚:当然,启蒙的确带来很多问题。前面提到的《伦理学新说述要》里,专门有一节叫“过犹不及”。理性控制一切的话,结果造成理性至上。恶性竞争,贫富悬殊,以个人的名义控制资源等等。结果引出反启蒙反理性的思潮。从尼采开始,一直到福柯、德里达这些人。反启蒙反理性这个思潮很新鲜、时髦,于是就被中国一些人拿过来了。你看,外国现在反对这个,新殖民主义啊,认为这是精英的侵略。于是有的人坚决反对加入WTO,我当时跟这些朋友口头辩论过,我觉得加入WTO对中国绝对有好处。


自然科学不断翻新,因为越做越细,能够提出新意见。人文科学很难翻新,几个结论在那,怎么翻新?所以有的人为了出名,就做翻案文章。国外很多人文学科学者,完全是做翻案文章出名。比如以前说中世纪是黑暗的时代,现在一些学者讲,中世纪也有很多好的啊,哪些哪些很进步啊,做翻案文章,结果就出名了,其实并不正确。又如,国外一些学者认为中国近现代化是自己发展出来的,外来刺激—反应说是错误的,推翻了费正清等人的旧说,其实并不正确。这种所谓翻案创新,无奇不有,例如说现在速度快,时间便短,因此活八十岁不如以前活四五十岁时间更长,宁肯活那四五十岁为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貌似新颖,其实不对,但可以因此而出名嘛。自然科学的翻新一般不会倒退,人文领域则不一定,有些就是倒退。


其实,很多老的理论比新的理论好,并不是越新的越好。我以前就讲过,洛克、康德,比斯特劳斯、施密特要好,要强得多。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翻案正确,有的提供不同视角,大有裨益,如此等等,这就要具体对待了。但现在主要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人们还是在赶西方后现代的时髦,都是转述、模仿。根本性的创造太少。我讲过当代一些学人有“两大问题”:一是,情绪左右思想,不能客观分析;二是,喜欢抽象议论,缺乏具体思维。


启蒙有利有弊,但总体来说,是利大于弊,推动历史前进。史蒂芬·平克写过一本《当下的启蒙》,否定了后现代,从尼采一直批评到了福柯、德里达,结果遭到许多学者的攻击。我却跟平克的看法相当一致。我不同意他的语言本能的看法,但在痛斥后现代反启蒙这个问题上,与他的用统计学材料对尼采等人的责难贬斥,却非常赞同。启蒙没有什么西化的问题,同是启蒙,英、法、美,就并不一样,但总的趋势就是推崇理性。现在中国不是理性太多了,而是理性太少。这方面,我还是康德主义者,理性还是人类的特征。


尼采是怀疑一切,尼采永远有人喜欢。黑格尔说过,年轻人有三个特点:第一,认为一切都应打破,重估一切价值;第二,认为自己最行,是天才;第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年轻人喜欢尼采不奇怪,年轻人总是认为自己最好嘛,都要打破嘛。我觉得二十岁喜欢尼采可以理解,鲁迅也喜欢过尼采,但是,你到六十岁还喜欢尼采,我就觉得值得怀疑了。尼采好,还是康德好?我觉得康德比尼采高明多了。尼采有他的学术价值,但中国的一些学者把尼采捧成圣人似的,碰都碰不得,这我很不赞成。


人物周刊:您认为他们为什么推崇尼采呢?


李泽厚:一个就是因为年轻啊,要打破一切啊。最后还是为了名利。做一个独立的哲学家多好,休谟、康德等人都是如此。哲学家和政治家很不相同,政治家可以有许多学术参谋,但他只能采取一种,而且要适应不同情景状况加以修改应用,不会也不可能那么学理充分。政治家不可能是书斋中的哲学家,也不可能是什么“哲学王”(柏拉图)。哲学家也不必做政治家的“帝王师”,两者本有分工,无需统一。


国外有人说我的欠缺是没带多少学生,可以支持支援你的思想学说。的确,现在好些学者、教授到处去带学生,然后徒子徒孙一大堆,成了一股势力,一个派别,于是名声大振。我就没有什么学生。特别是我从来没有要求学生看我的书。我的学生也的确都没怎么看我的书。这也怪我,我现在后悔了。我要是让他们看我的书,他们现在的成就可能会大一点。(笑)


人物周刊:网上曾经流传您给学生赵士林写的序,大家觉得你们都很坦诚,您在序里批评自己的学生,说他背着您写书,您对这本书不负责。很少有人这样写序的,而且赵士林把序登出来了。


李泽厚:我不管啊,我对那本书不负责任。但那本书还得罪人了,因为赵士林在书里骂了别人。我写了这个序,但别人还是认为我指使赵士林写的。那就没有办法了。我没有骂人的习惯,我对人印象不好,也不骂人。


人物周刊:许多学者都说您在学术上的原创力是极其难得的,您自己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让您有这么强的原创力?


李泽厚:我的确没想过。我读书读得比较广泛。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早上看柏拉图,下午看别林斯基,早上看的是哲学,下午看的是文学。学哲学可能看得比较高,要总揽全局,但考虑的问题很多都太空。如果书读得太少,就只知道玩弄一些概念。搞历史的呢,是狭而深,就盯着那个领域,别的学问都不感兴趣,也认为那些没价值,必须有足够多的史料,才是真学问,所以也很难干出非常重要的原创。学文学的看得比较杂博,比较广,但都比较肤浅。我很多年前就跟学生讲过,你要高、要深、要博,你才会有原创力。自然科学家不一定如此,人文领域似有此前提。


原创力从哪里来呢,想象力当然重要,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判断力。康德讲判断力很多是没法教的。自然科学家的原创力也是来自独特的选择和判断,艺术家的理性判断力不一定要高,但是感性的原创领悟要很强。


原创力一方面靠你先天的领悟能力,一方面后天有一些范例可以学习,80年代我就讲过“支援意识”问题。康德两百年前的书现在还很耐读,那是了不起的,康德便极其博学,又有极强大的判断力,他提出的那些问题,现在还没有最后的回答,这样的一些人物就值得学习。这是智慧,不是知识。知识可以教,智慧就不能。一些大师都没有什么老师,爱因斯坦有什么老师啊。我觉得当前文坛、学界似乎一方面缺乏原创性,大多是搬来西方学院话语套在中国问题上;另一方面则仍然是红卫兵式的“不破不立”,对前人和同辈的成果成就不屑一顾或吹毛求疵一概骂倒,只喜欢找同行的毛病、错误,而不看重他们的优长与贡献,这也是中国传统的老毛病。曹丕就说过,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元稹、白居易通信中说“韦苏州”(韦应物)诗生前没人看得上,死后却被人高扬等等,可见一斑。自己老摆出一副创造脸却并无创造,如鲁迅当年嘲笑过的“创造社”一样。


人物周刊:有一段时间,桑德尔(Michael Sandel)在国内很火,您曾经用了很大篇幅的文字来回应桑德尔,为什么对这个话题这么感兴趣?


李泽厚:当时他在中国太受欢迎了,在北京、上海讲演,几进几出,很多人推崇吹捧他,很少有学者提出质疑的。比如说,某个地方受灾了,他当场问一大群学生,要不要涨价?你是道德原则还是市场原则?要学生举牌作“是”(yes)“否”(no)的回应。他主张道德原则,都不应该涨价。这本身就是误导嘛。即使是受灾,受灾地区也不同啊,居民的富裕情况也不一样啊,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黑格尔和马克思都讲得很多,就是根据具体的时间、地点和条件来决定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你不能说统统都是道德原则,统统都要减税,那不对。有的地方可以减,有的地方可以不减。你不能用一个先验的概念来统一一切。我那本书就是反对这种理性至上的黑白分明的一统思想,亦即与先验理性有关,所以那本书既是反对桑德尔,也可以说是借题发挥,主要倒是谈自己的伦理学。


人物周刊:这些年,“致良知”这个话题说得也很多,您又是怎么看?


李泽厚:我在最近那篇文章里面,后来在原稿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倍多,有一页专门谈这个问题,包括《伦理学新说述要》,也提了“致良知”是什么意思。因为中国没有上帝的信仰,企业家们的钱赚足了,子孙都可以过很好的生活了,那还有什么寄托呢,就想找一些东西来修身养性,就搞出了“致良知”,但这实际上根本不是王阳明那个意思。王阳明的意思是把道德变为一种直觉,恰恰是要经过刻苦的锻炼,不是像信佛或者信什么东西。他们是找一个东西信吧。信什么,信良知。良知哪里来的呢,是天给的,中国的天是含含混混的。


谈疫情和哲学

人物周刊:美国目前的疫情还很严重,您身处其中,有怎样的体会?


李泽厚:美国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川普(Trump)不主张戴口罩,民间的习俗也不喜欢戴口罩,也不重视隔离、社交距离等等,戴口罩的人较少,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在老百姓那里,戴口罩好像是病人,其实戴口罩很大程度是保护自己不受外来的感染。刚开始的时候,社交距离也不注意。但现在有一些限制。我们这个小镇已经死掉七十多个人了。疫情在美国每个州扩散也不平衡,州政府有自己的权力,联邦政府没法指挥。有的州情况比较好,有的州情况就很差,我们这里算比较差的一个州。川普就喜欢乱七八糟说话,他讲的话也不作数,今天这样讲,明天那样讲。美国政府犯了很大错误,造成疫情这么严重。


人物周刊:美国人对口罩的态度跟中国人很不一样,这会不会有您说的“文化心理结构”在起作用呢?


李泽厚:有啊。文化心理结构是就社会说的,就个体来说,是个人的情理结构。美国人认为戴口罩就是有病,形成了一种习俗。中国人不是这样的,在中国戴口罩没有人感觉你是病人。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疫情对全球化的影响?


李泽厚:我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问题,因为我不是经济学家。但作为一个普通的知识人,也可以提一些看法。我不像有些人那么悲观。大家讨论的主要是经济问题。我的哲学的第一个命题就是“人活着”。这是最重要的。然后才是上帝啊,语言啊,意识啊,人生意义啊。90年代,我在悼冯友兰的文章中说,哲学应该考虑根本问题,根本问题就是“人活着”,也就是人的命运问题。这个命运包括人类的命运、国家的命运、个人的命运,这次疫情恰恰倒证明了我的这个理论。所谓经济问题嘛,就是讨论人怎么能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人的衣食住行能不能维持下去,维持得更好一些?


我一直认为,全球化是不可避免的历史总趋势,因为全球化首先是经济一体化,但是疫情有可能让全球化推迟二三十年。但对人类历史来说,这二三十年算什么呢,人类几百万年了,有文明的历史已经四五千年了,这二三十年对于人类历史来说,算不了什么。在疫情以前,已经出现了英国的脱欧,还有川普讲美国优先,都是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保护国家利益最重要,实际上就是推迟全球化。


50年代起我一直认为,欧盟是全球走向大同之路的范例,也是以经济为基础。以前德国和法国打仗那么多年,现在德国和法国打仗是不可能了,因为经济上大家彼此可以活得更好一些嘛,那何必再打仗呢?所以这是人类长久的总体趋势。我讲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嘛,迟早会这样。我看不到了,很多人看不到了,但历史经过一些曲折和倒退,还是会向前进。我对中国的前途和世界的前途是乐观的,对我个人的前途是悲观的,我可能看不到一点希望或萌芽了。一个人最多活一百多岁,对人类几千年历史来说,这算什么。全球化会推迟,但也不会推迟特别长。经济是互相需要的,高科技的发展在推动经济一体化,这几十年不是科技高速发展嘛,互联网什么的,大家在全球各地都可以联系,高科技是有利于全球化的。国家之间全部切断不大可能。当然了,这得看国家领导人的智慧。


历史经常在前进倒退,有时候倒退几百年都有。汉朝人口已经达到六千万了,战争让人口大大削减。历史上的战争和瘟疫,死的人太多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诗)。现在比起历史上那些倒退,要轻得多了。


人物周刊:您经常讲伦理主义与历史主义的二律背反,您特别注重历史。


李泽厚:对啊。我读中学的时候,数理化都很好,特别是化学,方程式背得特别多。大家都认为我考理科的。但是我的志愿,第一是哲学系,第二是历史系。就这两个系。我喜欢看历史书,远远超过看哲学书。我对中国历史特别熟悉,哪一朝哪一代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我都非常清楚。我看过很多纪事本末。我的哲学叫人类学历史本体论,有“历史”两个字。我认为数学是学理工科的基础,历史是学文科的基础,而不是哲学。


人物周刊:您说的“吃饭哲学”,会被一些人笑话。


李泽厚:这个说法,一些人或大为不解,或觉得这也太庸俗了,甚至有学人斥责这是在“恶搞”唯物史观。我在“康德书”里宣讲关于“使用—制造工具的劳动实践”或“生产力—科学技术是整个人类社会的基础”这一根本观点。马克思说:“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这话是非常准确的。这也就是人们仅仅为了能够生活,也必须每日每时都要进行的(现在也和几千年前一样)一种历史活动,即一切历史的一种基本条件。这也就是我强调“人活着”作为哲学第一命题,以及我的“吃饭哲学”的主要含义。所以,“吃饭哲学”始终只是一种通俗说法,为的是故意采取这种“粗鄙”“庸俗”的用词,使语言在使用中具有刺激功能,以针对轻视、鄙视物质生存、日常生活,侈谈道德理性、精神生命、灵魂拯救之类的各派理论学说。其本名仍应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


人活着不就是要吃饭嘛。人和动物的不同,不是语言,动物也有交流的语言啊。我觉得人的特点是使用工具。黑猩猩会使用十几种工具,但它不使用工具,它还能活着,用手摘香蕉啊。但人没有工具没法生活。人现在住到山里也都还带点小电器吧。


这次疫情恰恰证明我的“吃饭哲学”是对的。大家首先关注的是失业怎么办,没有工作,没有钱了,没有饭吃了。哲学就是研究最基本的一些问题。研究那些玄而又玄或虚无缥缈的,天下啊,语言啊,那是次要的嘛,研究可以,但不是哲学根本问题嘛。最普通的常识其实常常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寸步不让。越骂我,我就讲得越多。


人物周刊:说到“吃饭哲学”,这和您的另一个观点——“西体中用”是联系在一起的。


李泽厚:张之洞讲的“中体西用”,虽然提倡科技,但忠君是第一位的,因为当时是封建皇权,所以他反对康有为他们提的开议会啊,改革啊,慈禧太后非常欣赏他,重用他。


“西体中用”是我80年代就提出的,是针对“中体西用”和“全盘西化”。我讲的“西体”,讲的就是“吃饭哲学”。吃饭你靠什么,日常生活你靠什么?邓小平讲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讲的西体就是要现代化,各种东西各种机器,并不是“用”,而是“体”。这些科技不是我们发明的,是从西方引进的。科技生产力就是“体”。日常生活就是“体”。只有这样才能活着,才能走向现代化。当然传统的农业社会,人也能活,但现在大家还愿意活在那个夏无空调、冬无暖气、人无手机、厨无电器的时代吗?也许少数人愿意,那就由他们自己吧。


马克思说科技生产力是向外走,讲生产关系,讲阶级斗争,讲改变社会。我是向内走,我认为科技生产力产生了理性,使人的心理不同于动物。人的理性不是天赐的,不是生来就有的,而是使用工具产生了理性。我反对先验理性。我问人生下来什么时候有理性,没有人能回答我。“实用理性”的确是我创出的词,以前没有的。就像“乐感文化”,也是我创的,以前没有的。这就叫“制造概念,提供视角”,开始有人痛斥,现在好像好些人也在用了。


人物周刊:疫情中,许多哲学家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哲学家在面对疫情的时候,应该怎么做或思考什么是合适的?


李泽厚:多年前我就讲过,上面也讲过,理论家应该和实践家分开,哲学家、思想家应该和革命家、政治家分开,这二者不能混为一谈。革命家、政治家是社会变化的直接实践者、指导者,他们所需要的支配、影响群众的热情,和理论家的热情,不是一回事。而且,二者在思维方式和方法上也不会一样。所以,理论家、思想家、哲学家,与革命家、政治家、各种集团的领袖们,应该作出明确分工。理论可以多种多样、百家争鸣,而革命家、政治家、领袖们则要求意志集中、行动统一。后者要根据当下的现实形势、利害关系、策略考虑来作出决定,采取行动,这就会对理论进行选择或折中,但经常只容许一种。理论家们却可以不计当前利害,从较长远的宏观视角来把握、思索和争辩。当然理论家和革命家政治家也还有各种不同的层次和种类,也有互相交叉渗透的各种情况,我现在是一种“理想型”的划分。马克思说,过去哲学只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这个哲学视角是深刻的。但改变世界的理论和引领实践这一改变,却完全可以由不同的人来承担。理论是需要长期讨论和反复争辩的,革命或政治决定则即便激烈争辩也必须尽快确定方案,鼓励执行。


对于疫情也是这样,不能要求哲学家对疫情发表一贯正确的意见,这很难。即使是正确的,执政者也不一定能够按照这个去做。行政的措施,行政的策略,跟理论是不同的。执政者有做对的时候,但不意味着永远对啊。一个哲学家的理论,运用到政治上也好,经济上也好,不一定就适合,有可能走样,有可能应用不了。哲学家对疫情可以有各种判断,各种理论都可以啊,不一定哪个就是对的。


人物周刊:说到哲学和历史问题,您好多年前就说过,历史哲学的最高命题是偶然与必然的问题。


李泽厚:我50年代就这么认为,历史充满了偶然性。我今年发表的《历史、伦理与形而上学》(《探索与争鸣》2020年第1期)就讲了这个问题。我讲历史有三个性质:第一是具体性。历史一定是发生在一定的时间、地点和各种条件之下的事情。这是历史最重要的性质;第二是历史有积累性。这点大家注意得不多。从人类历史来讲,是进步的,我对整个人类历史不是悲观的。人类是靠工具吃饭。工具就是科技。疫情以后,科技还是会发展,这是阻挡不住的。我非常赞同史蒂芬·平克的说法,后现代是错误的,福柯、德里达是错误的。历史有积累性,内在的积累便是心理的日益复杂、丰富和多样,即“积淀”,不必悲观;第三是历史的偶然性。比如说,恐怖分子使用原子弹或制造病毒,那人类便可以死光,很有可能的。以前冷热武器时代都不可能,现在却可能,所以说哲学要研究人类命运问题。


人物周刊:您在《伦理学新说述要》里说,“历史绝不是一堆僵化的文本记录,不只是所谓事迹、人物、数据、账目……它实际容载着的是无数世代人们生活的悲欢离合、偶在实然。”这句“偶在实然”,让人的感受很复杂。


李泽厚:西方是两个世界,要到天国去。中国就是停留在这个世界,要重视这个世界的情感。在西方,上帝的爱是最重要的,首先是爱上帝,是上帝叫你爱自己的亲人,中国人很难接受。中国人看重历史。因为生活就是悲欢离合啊,历史就是日常生活啊,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就是根本,不是到天国去求得什么,天国很完美,反而同质、单调、无聊。


人物周刊:您一直强调逻辑性,您的文章很有逻辑性,而且去除了很多情绪化的东西,让强大的逻辑来说话。您是怎么保持这种状态,不让情绪左右自己?


李泽厚:在80年代我写过一篇短文《写文章的人要学点平面几何》,就是讲理论文章要概念清楚,遵守逻辑,要有论证,不要模模糊糊,不要让人看半天不知说了些什么。对于学术发展来说,这是一个基本问题。还讲过,中国需要“语言的洗礼”。要发泄情绪的话,可以写诗,可以写小说嘛,在文学艺术里你发泄什么样的情感、情绪都没关系。文艺是要打动人的感情。学术呢,就是要注重逻辑,就是以理服人,就这么简单。中学时代我就注意逻辑。大学时代我专门学了逻辑。我是非常自觉地注重逻辑。


人物周刊:您这么讲理性,您的学说还强调“情本体”。


李泽厚:人不能光靠理性啊,所以我讲“情理结构”。如果只有理性,就是机器了。机器没有情感。都是情的话,人就是动物了,动物没有什么理性。


所谓“本体”,不是康德所说与现象界相区别的本体界,而只是“本根”“根本”“最后实在”的意思。所谓“情本体”,是以“情”为人生的最终实在、根本。“情本体”的背后,其实有个中国传统,就是我过去说的“天地国亲师”,要西方人信仰这样的东西那是很难的事。我讲过要西方彻底了解、接受这个传统,可能要两百年以后,人类历史上,两百年很短啊。二十多年前我在德国讲,你们的教授里,汉学家除外,谁能举出十个中国人的名字?不管什么中国人,古人今人都行。他们就是举不出。但在中国,随便找个教授,举出二十个德国人名,都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在文化层面上,要让他们了解来自中国的思想,那还要很长的时间。


谈人生

人物周刊:十年前,您过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只是和家里人吃一顿饭,喝几杯高级的洋酒,九十岁生日怎么过呢?


李泽厚:没有任何变动。我家里有路易十三,这算比较高级的酒了。我从来不过生日。包括八十岁那一年,他们几次要给我祝寿,我都辞谢了。去年,国内就有两批人打算赴美预贺九十寿辰,统统被我婉拒了。我不干这件事,因为没什么意义。我只过过一次生日,就是六十岁。那是1990年,在北京,我也只是请我的几个弟弟妹妹来家里吃了顿饭,没有任何外人。


2000年,李泽厚与弟弟和三位共祖父母的妹妹


人物周刊:以前大家都说您手不释卷,现在每天看书的时间多吗?


李泽厚:现在因为眼睛不好了。以前就不怎么好,老了嘛,看书的时间只能很短。但不看书,又没什么事情喜欢做。


人物周刊:您所在的博尔德人口很少,您以前也说过,住在那里太孤独了,人太少了。


李泽厚:那没办法,孤独伴了我一生。


人物周刊:九十年来,有没有那么一刻,产生过有神的想法?


李泽厚:我从来没有过。我从来都不信神。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不是神决定的。只能自己反思自己。靠神是靠不住的。人们说上帝已经死在奥斯维辛,上帝如果全知全能,怎么能允许希特勒杀那么多人,那么残酷呢。所以我以为到底是一个世界还是两个世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


人物周刊:十年前,我们在访谈里就谈到“幸福”的问题。十年之间,这个问题被大家一再谈论,您理解的“幸福”是怎样的?


李泽厚:“幸福”是没有一个客观标准的。物质生活也许可以,衣食住行的改善,对一般的人来说,就是幸福。但是有的人认为物质生活没有价值啊,宁可做苦行僧。有的人认为物质生活是痛苦,反而不幸福啊。有的人认为幸福是伦理学的问题,我认为不是,幸福是一个宗教问题,一个美学问题。


人物周刊:十年前采访您,您说死后要把大脑冰冻起来,几百年之后再研究,看能否从您的大脑里发现中国文化的残迹,证明您的积淀理论。如果能证明文化影响大脑,您觉得比您所有的书加起来贡献都要大。现在还有这样的想法么?


李泽厚:这不是想法,我已经联系了那个冷冻机构,已经捐了8万美金,每年还得付几百美金会员费。当然,如果做不成或不能做,这8万美元会全退回,现在他们拿去是为该机构的投资等用途。很多人联系这个机构,是想复活(《圣经》便承诺过人身体复活),他们希望死了不久就复活。我认为复活是绝不可能的。我不要求复活,所以我要求保存越长越好,等到脑科学发达到可以进行研究的时候,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知道了。我已经这么做了,我不是随便讲句空话而已,但我现在估计95%是做不成的。


人物周刊:您一直关注脑科学,您很乐于从科学的角度跟您的学说做一些对接。


李泽厚:人类对世界,对宇宙,对外物的了解,比对我们自身的了解多得多啊。相较于理论物理这样的学科,医学还是非常幼稚的科学,因为医学更难啊,人的生命,加上社会因素,很难啊,不是那么容易搞清楚的。假设理论物理是大学,医学就是幼儿园,差得很远。人类实际上最主要是大脑,大脑支配着一切。所以,研究脑科学很重要。脑指挥一切,但具体怎么指挥,现在搞不清楚嘛,我为什么说要300年或500年,至少得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够有一个初步了解。


人物周刊:谢谢您接受采访。这些天聊下来,您也很疲惫了。最后,您还有哪些话要向读者讲?


李泽厚:我想引用我比较喜欢的自况集句联:“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陶潜);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陆机)”。以此作结,并告别读者。谢谢!


谢选骏指出:李泽厚自称“从来都不信神。命运是自己决定的,不是神决定的。”但是李泽厚这个烂人却想决定别人的命运!他奉命和刘再复一唱一和“告别革命”,妄图掩盖六四屠杀的血腥,然后得以进出共产党中国,俗称“吃两头”也。这显示李泽厚是个典型的废垃,烂人一枚,却想忽悠大众,决定别人的命运。死到临头了还在讪笑被他愚弄的傻瓜们。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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