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第四章 赫拉克利特
目前对待希腊人通常有两种相反的态度。一种是自文艺复兴以来直到最近时期事实上是普遍的态度,即带着几乎是迷信的崇拜来观察希腊人,把他们看成是一切最美好的事物的创造者,具有超人的天才,不是近代人所能期望与之匹敌的。另一种态度是被科学的胜利与对于进步的一种乐观主义的信仰所激发的,即把古人的权威认为是一种重担,并且认为现在最好是把希腊人对于思想的贡献大部分都忘掉。我自己不能采纳任何一种这样极端的看法;我应该说,这两种都是部分正确的而又部分错误的。在谈到任何细节以前,我先要试图说明我们从研究希腊的思想中仍然可以得到什么样的智慧。
关于世界的性质与构造,可能有各种各样的假说。形而上学的进展(就曾经存在过的而言)就在于所有这些假说的逐步精炼化,它们涵意的发展以及对于每种假说的重新改造,以其能对付那些相信敌对假说的人们所发动的反驳。学习着按照每一种体系来理解宇宙乃是想象力的一种愉悦,并且是教条主义的一付解毒剂。此外,纵使没有一种假说可以完全证实,但是如果发现在使每种假说都能自圆其说并且能符合已知事实时所能包含的东西,这里面也就有着一种真正的知识了。一切支配着近代哲学的各种假说,差不多最初都是希腊人想到的;我们对于希腊人在抽象事物方面的想象创造力,几乎是无法称赞过分的。关于希腊人我所要谈的主要地就是从这种观点出发;我认为他们创造了种种具有独立生命与发展的理论,这些理论虽然最初多少是幼稚的,然而两千多年以来终于证明是能够存在的而且能够发展的。
的确,希腊人贡献了另外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于抽象思维证明了更具有永久的价值;他们发现了数学和演绎推理法。尤其是几何学乃是希腊人发明的,没有它,近代科学就会是不可能的。但是希腊天才的片面性,也结合着数学一起表现了出来:它是根据自明的东西而进行演绎的推理,而不是根据已观察到的事物而进行归纳的推理。它运用这种方法所得到的惊人的成就不仅仅把古代世界,而且也把大部分近代世界引入了歧途。根据对于特殊事实的观察以求归纳地达到某些原则的科学方法,代替了希腊人根据哲学家头脑得出的显明公理而进行演绎推理的信念,这原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的。单就这一理由而论,怀着迷信的崇拜去看待希腊人,便是一种错误。虽然希腊人中也有少数是最早触及到科学方法的人,但是,总的说来,科学方法乃是与希腊人的品质格格不入的;而通过贬低最近四个世纪的知识进步以求美化希腊人的试图,则对于近代思想也起了一种束缚作用。
可是,也还有一种更为普遍的论据是反对尊崇前人的,无论是对于希腊人也好、或者对于其他人也好。研究一个哲学家的时候,正确的态度既不是尊崇也不是蔑视,而是应该首先要有一种假设的同情,直到可能知道在他的理论里有些什么东西大概是可以相信的为止;唯有到了这个时候才可以重新采取批判的态度,这种批判的态度应该尽可能地类似于一个人放弃了他所一直坚持的意见之后的那种精神状态。蔑视便妨害了这一过程的前一部分,而尊崇便妨害了这一过程的后一部分。有两件事必须牢记:即,一个人的见解与理论只要是值得研究的,那末就可以假定这个人具有某些智慧;但是同时,大概也并没有人在任何一个题目上达到过完全的最后的真理。当一个有智慧的人表现出来一种在我们看来显然是荒谬的观点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努力去证明这种观点多少总是真的,而是应该努力去理解它何以竟会看起来似乎是真的。这种运用历史的与心理的想象力的方法,可以立刻开扩我们的思想领域;而同时又能帮助我们认识到,我们自己所为之而欢欣鼓舞的许多偏见,对于心灵品质不同的另一个时代,将会显得是何等之愚蠢。
在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之间——赫拉克利特这个人是我们本章就要谈到的——还有另一位比较不重要的哲学家,即色诺芬尼。他的年代不能确定,大致上只能由他提到过毕达哥拉斯而赫拉克利特又曾提到过他的这一事实,来断定他的年代。他出生在伊奥尼亚,但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都生活在意大利南部。他相信万物是由土和水构成的。关于神的问题,他可是一个非常激烈的自由思想者了。"荷马和赫西阿德把人间一切的无耻与丑行都加在神灵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世人都认为神祇和他们自己一样是被诞生出来的,穿着与他们一样的衣服,并且有着同样的声音和形貌。……其实,假如牛马和狮子有手,并且能够象人一样用手作画和创造艺术品的话;马就会画出马形的神像,牛就会画出牛形的神像,并各自按着自己的模样来塑造神的身体了。……埃塞俄比亚人就说他们的神皮肤是黑的,鼻子是扁的;色雷斯人就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的。"色诺芬尼相信一神,这个神在形象上和思想上都与人不同,他"以他的心灵力量左右一切而毫不费力"。色诺芬尼嘲笑毕达哥拉斯的轮回学说:"据说他(毕达哥拉斯)有一次在路上走过,看见一只狗受人虐待。他就说'住手,不要再打它。它是一个朋友的灵魂,我一听见它的声音就知道。'"他相信人们不可能确定神学方面的真理。"关于我所谈的神灵和一切事物的确凿真理,现在没有人知道,将来也没有人知道。即使有人偶然说出了一些极正确的真理,但他自己也是不会知道它的;——普天之下除了猜测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东西。"①色诺芬尼在那些反对毕达哥拉斯以及其他诸人的神秘倾向的一系列理性主义者中有着他的地位;但是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家,他可并不是第一流的。
我们已经看到,很难把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和他的弟子们的学说分开来,虽说毕达哥拉斯本人为时很早,但是他的学派所产生的影响大体上要后于其他各派哲学家。其中第一个创造了一种至今仍然具有影响的学说的人,就是赫拉克利特,他的鼎盛期约当公元前500年。关于他的生平我们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以弗所的一个贵族公民。他所以扬名于古代主要的是由于他的学说,即万物都处于流变的状态;但是这一点,我们将会看到,只不过是他的形而上学的一个方面而已。
赫拉克利特虽然是伊奥尼亚人,但并不属于米利都学派的科学传统①。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然而却属于一种特殊的神秘主义。他认为火是根本的实质;万物都象火焰一样,是由别种东西的死亡而诞生的。"一切死的就是不死的,一切不死的是有死的:后者死则前者生,前者死则后者生"。世界是统一的,但它是一种由对立面的结合而形成的统一。"一切产生于一,而一产生于一切";然而多所具有的实在性远不如一,一就是神。
从他的著作所存留下来的那部分看起来,他的性格并不象是很和蔼可亲的。他非常喜欢鄙薄别人,而且也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关于他的同胞们,他说过"以弗所的成年人应该把他们自己都吊死,把他们的城邦让给未成年的少年去管理,因为他们放逐了赫尔谟多罗,放逐了他们中间那个最优秀的人,并且说:'我们中间不要有最优秀的人;要是有的话,让他到别处去和别人在一片吧'"。他对所有的显赫的前人们,除掉一个人是例外,都曾加以抨击。"该当把荷马从竞技场上逐出去,并且加以鞭笞"。"我听过许多人谈话,在这些人中间没有一个能认识到,所有的人都离智慧很远。""博学并不能使人理解什么;否则它就已经使赫西阿德、毕达哥拉斯以及色诺芬尼和赫卡泰理解了"。"毕达哥拉斯……认为自己有智慧,但那只是博闻强记和恶作剧的艺术罢了。"唯一免于受他谴责的例外便是条达穆斯,他被赫拉克利特挑选出来认为是一个"比别人更值得重视的人。"如果我们追问这种称赞的原因,我们便可以发现条达穆斯说过:"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坏人"。
他对人类的鄙视使得他认为,唯有强力才能迫使人类为自己的利益而行动。他说,"每种畜牲都是被鞭子赶到牧场上去的";并且又说,"驴子宁愿要草料而不要黄金。"
我们可以料想得到,赫拉克利特是信仰战争的。他说:"战争是万物之父,也是万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为神,使一些人成为人,使一些人成为奴隶,使一些人成为自由人。"又说:"荷马说'但愿诸神和人把斗争消灭掉',这种说法是错误的。他不知道这样就是在祈祷宇宙的毁灭了;因为若是听从了他的祈祷,那末万物便都会消灭了。"又说:"应当知道战争对一切都是共同的,斗争就是正义,一切都是通过斗争而产生和消灭的。"
他的伦理乃是一种高傲的苦行主义,非常类似于尼采的伦理。他认为灵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贵的而水是卑贱的。灵魂中具有的火最多,他称灵魂是"干燥的"。"干燥的灵魂是最智慧的最优秀的。""对于灵魂来说,变湿乃是快乐。""一个人喝醉了酒,被一个未成年的儿童所领导,步履蹒跚地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的灵魂便是潮湿的。""对于灵魂来说,变成水就是死亡。""与自己心里的愿望作斗争是艰难的。无论他所希望获得的是什么,都是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如果一个人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这并不是好事。"我们可以说赫拉克利特重视通过主宰自身所获得的权力,但是鄙视那些足以使人离开中心抱负的情欲。
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各种宗教的态度大体上是敌视的,至少对于巴库斯教是如此;但他所怀抱的并不是一个科学的理性主义者的敌视态度。他有他自己的宗教,而且他部分地解释了当时流行的神学以适合他的学说,又部分地以相当轻蔑的态度拒绝当时流行的神学有人(康福德)称他为巴库斯派,并且有人(普福莱德雷)认为他是一个神秘派的解说者。我并不以为有关的断简残篇能支持这种看法。例如他说,"人们所行的神秘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这就暗示在他的心目之中有一种并不是"不神圣的"神秘教,而且这应该和当时所存在的各种神秘教大有不同。如果他不是过分地藐视流俗而能从事于宣传的话,那么他或许会是一位宗教改革家。
以下便是现有的、可以代表赫拉克利特对于他当时神学的态度的全部的话。
那位在德尔斐发神谕的大神既不说出,也不掩饰自己的意思,而只是用征兆来暗示。
女巫用诳言谵语的嘴说出一些严肃的、品质无华的话语,用她的声音响彻千年,因为她被神附了体。在地狱里才嗅得到灵魂。
更伟大的死获得更伟大的奖赏(那些死去的人就变为神)。
夜游者、魔术师、巴库斯的祭司和酒神的女祭、传秘密教的人。
人们所奉行的神秘教乃是不神圣的神秘教。
而且他们向神像祈祷,就正象是向房子说话一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神灵和英雄。
因为如果不是为了酒神,那末他们举行赛会和歌唱猥亵的阳具颂歌,就是最无耻的行为了。可是地狱之神和酒神是一样的;为了酒神,人们如醉如狂,并举行酒神祭典。人们用牺牲的血涂在身上来使自己纯洁是徒然的,这正象一个人掉进泥坑却想用污泥来洗脚一样。任何人见到别人这样作,都会把他当作疯子看待。
赫拉克利特相信火是原质,其他万物都是由火而生成的。读者们还会记得泰勒斯认为万物是由水构成的;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气是原质;赫拉克利特则提出火来。最后恩培多克勒却提出一种政治家式的妥协,他承认有土、气、火和水四种原质。古代人的化学走到这一步便停滞死亡了。这门科学始终没再进一步,直到后来回教的炼丹术家们从事探求哲人石、长生药以及把贱金属变为黄金的方法的那个时代为止。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学的激动有力,足以使得最激动的近代人也会感到满足的:"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火的转化是:首先成为海,海的一半成为土,另一半成为旋风。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只能期待永恒的变化,而永恒的变化正是赫拉克利特所信仰的。
然而他还有另一种学说,他重视这种学说更有甚于永恒的流变;那就是对立面的混一的学说。他说,"他们不了解相反者如何相成。对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谐,正如弓之与琴一样"。他对于斗争的信仰是和这种理论联系在一片的,因为在斗争中对立面结合起来就产生运动,运动就是和谐。世界中有一种统一,但那是一种由分歧而得到的统一:
"结合物既是整个的,又不是整个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开的;既是和谐的,又不是和谐的;从一切产生一,从一产生一切。"
有时候他说起来,好象是统一要比歧异更具有根本性:
"善与恶是一回事。"
"对于神,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但人们却认为一些东西公正,另一些东西不公正。"
"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条路。"
"神是日又是夜,是冬又是夏,是战又是和,是饱又是饥。他变换着形相,和火一样,当火混和着香料时,便按照各种口味而得到各种名称。"然而,如果没有对立面的结合就不会有统一:"对立对于我们是好的。"
这种学说包含着黑格尔哲学的萌芽,黑格尔哲学正是通过对立面的综合而进行的。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学正象阿那克西曼德的形而上学一样,是被一种宇宙正义的观念所支配着,这种观念防止了对立面斗争中的任何一面获得完全的胜利。
"一切事物都换成火,火也换成一切事物,正象货物换成黄金,黄金换成货物一样。""火生于气之死,气生于火之死;水生于土之死,土生于水之死。""太阳不能越出它的限度;否则那些爱林尼神——正义之神的女使——就会把它找出来。""应当知道战争对一切都是共同的,斗争就是正义。"赫拉克利特反复地提到与"众神"不同的那个"上帝"。"人的行为没有智慧,上帝的行为则有智慧。……在上帝看来,人是幼稚的,就象在成年人看来儿童是幼稚的一样。……最智慧的人和上帝比起来,就象一只猴子,正如最美丽的猴子与人类比起来也会是丑陋的一样"。上帝无疑地是宇宙正义的体现。
万物都处于流变状态的这种学说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见解,而且按照柏拉图在《泰阿泰德》其中所描写的,也是他的弟子们所最强调的见解:"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新的水不断地流过你的身旁。"①"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他对于普遍变化的信仰,通常都认为是表现在这句话里:"万物都在流变着",但是这或许也象华盛顿所说的"父亲,我不能说谎",以及惠灵吞所说的"战士们起来瞄准敌人"这些话一样,是不足为凭的。他的著作正如柏拉图以前一切哲学家的著作,仅仅是通过引文才被人知道的,而且大部分都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了要反驳他才加以引证的。只要我们想一想任何一个现代哲学家如果仅仅是通过他的敌人的论战才被我们知道,那末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想见苏格拉底以前的人物应该是多么地值得赞叹,因为即使是通过他们的敌人所散布的恶意的烟幕,他们仍然显得十分伟大。无论如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曾经教导过:"没有什么东西是存在着的,一切东西都在变化着"(柏拉图)以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固定地存在"(亚里士多德)。
后面谈到柏拉图的时候,我还要回过来研究这种学说,柏拉图非常热心于反驳这种学说。目前我不想探讨哲学关于这种学说要说些什么,我只谈谈诗人所感到的是什么,科学家所教导的是什么。
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它无疑地是出自热爱家乡与躲避危险的愿望;因而我们便发现生命面临着灾难的人,这种追求也就来得最强烈。宗教是从上帝与不朽这两种形式里面去追求永恒。上帝是没有变化的,也没有任何转变的阴影;死后的生命是永恒不变的。十九世纪生活的欢乐使得人们反对这种静态的观念,而近代的自由神学又信仰着在天上也有进步,神性也有演化。但是即使在这种观念里也有着某种永恒的东西,即进步的本身极其内在的目标。于是有了一点点的灾难,就很容易把人们的希望又带回到他们的古老的超世间的形式里面去:如果地上的生活是绝望了的话,那么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够找到和平了。
诗人们曾经悲叹着,时间有力量消灭他们所爱的一切对象。
时间枯萎了青春的娇妍,
时间摧残了美人的眉黛,
它饱餐自然真理的珍馐,
万物都在等待着它那镰刀来割刈。
他们通常又补充说,他们自己的诗却是不可毁灭的。
时间的手掌尽管残酷,然而我期待
我的诗篇将传之永久,万人争诵。
但是这只是一种因袭的文人自负而已。
有哲学倾向的神秘主义者不能够否认凡是在时间之内的都是暂时的,于是就发明一种永恒观念;这种永恒并不是在无穷的时间之中持续着,而是存在于整个的时间过程之外。按照某些神学家的说法,例如印泽教长的说法,永生并不意味着在未来时间中的每一时刻里都存在着,而是意味着一种完全独立于时间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没有前,也没有后,因此变化也就没有逻辑的可能性。伏汉曾非常诗意地表达过这种见解。
那天夜里我看见了"永恒",
象是一个纯洁无端的大光环,
它是那样地光辉又寂静;
在它的下面"时间"就分为时辰和岁月,
并被一些天体追赶着,
象是庞大的幽灵在移动;全世界和世上的一切,
就都在其中被抛掉。
有些最有名的哲学体系曾想以庄严的散文来述说这种观念,把它说成是经过我们耐心追求之后,理性终将会使我们相信的东西。
赫拉克利特本人尽管相信变化,但仍然承认有某种东西是永久的。我们在赫拉克利特里面找不到从巴门尼德以来的那种(与无穷的时间延续相对立的)永恒观念,在他的哲学里只有中心的火永不熄灭: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但火是一种不断变化着的东西,而它的永恒更只是过程方面的永恒,而不是实体方面的永恒——虽说这种见解不应归之于赫拉克利特。
科学正像哲学一样,也要在变化的现象之中寻找某种永恒的基础,以求逃避永恒流变的学说。化学似乎可以满足这种愿望。人们发现了那似乎在毁灭着万物的火,只不过是使万物变形而已;原素可以重新结合起来,燃烧之前就已存在的每一个原子经过燃烧过程之后,仍然继续存在着。因而人们就设想原子是不可毁灭的,而物质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便仅仅是持久不变的原素的重新排列而已。这种见解一直流行到放射现象被发现为止,到了这时人们才发现了原子是可以分裂的。
物理学家也不示弱,他们发现了新的更小的单位,叫做电子和质子,原子是由电子和质子构成的;若干年以来,这些小单位曾被认为具有着以前所归诸于原子的那种不可毁灭性。不幸得很,看起来质子和电子可以遇合爆炸,所形成的并不是新的物质,而是一种以光速在宇宙之中播散的波能。于是能就必须代替物质成为永恒的东西了。但是能并不象物质,它并不是常识观念中的"事物"的一种精炼化;它仅仅是物理过程中的一种特征。我们可以幻想地把它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却是燃烧的过程,而不是燃烧着的东西。"燃烧着的东西"已经从近代物理学中消逝了。
从小的转而论到大的,天文学也不再允许我们把天体看成是永恒的了。行星是从太阳诞生的,太阳是从星云诞生的。它已经持续存在了若干时期,并且还将持续存在若干时期;然而迟早——或者大约是在一万亿年左右——它将会爆炸,会毁灭一切行星而返于一种广泛弥漫着的气体状态。至少天文学家是这样说;也许当这一末日临近的时候,他们将会发现他们的计算里有着某种错误。
像赫拉克利特所教导的那种永恒流变的学说是会令人痛苦的,而正如我们所已经看到的,科学对于否定这种学说却无能为力。哲学家们的主要雄心之一,就是想把那些似乎已被科学扼杀了的希望重新复活起来。因而哲学家便以极大的毅力不断在追求着某种不属于时间领域的东西。这种追求是从巴门尼德开始的。
①引自伊底温·比万:《斯多葛派和怀疑论者》(牛津,1913,第21页)。
①康福德前引书(第184页)强调指出过这一点,我认为这是正确的。赫·拉克利特常常由于被人与其他伊奥尼亚学者混淆在一片而受到误解。
①可以比较:"我们既踏进又不踏进同一的河流;我们既存在又不存在。"
谢选骏指出:罗素挖苦赫拉克利特说,“‘唯一免于受他谴责的例外便是条达穆斯,他被赫拉克利特挑选出来认为是一个"比别人更值得重视的人。’如果我们追问这种称赞的原因,我们便可以发现条达穆斯说过:‘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坏人。’”——但是罗素似乎不懂,这种立场比起《圣经》来,还有一个本质的距离,因为圣经上说——“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 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他们用舌头弄诡诈,嘴唇里有虺蛇的毒气,满口是咒骂苦毒。杀人流血,他们的脚飞跑,所经过的路便行残害暴虐的事。平安的路,他们未曾知道;他们眼中不怕 神。”
网文《赫拉克利特: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哲学园 2019年12月12日)报道: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公元前544年—公元前484年,
古希腊的以弗所——
“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
对于万物本原,古希腊这里我们已经介绍了泰勒斯的水,阿那克西曼德的阿派朗,克塞诺芬尼的水和土,以及阿那克西美尼的气,现在就缺一把火了。
这把火是赫拉克利特点燃的。赫拉克利特的火是一种循环复生的火:火灭后生气,气灭后生水,水灭后生土,土灭后生火……嗯,似曾相似的感觉是吧?不过古希腊的这种五行相生,味道和咱中土的还真不太一样,没有金和木却多了气,就像那意大利的饺子,说是说饺子,一口下去,满嘴芝士,说好的白菜猪肉呢?说好的韭菜鸡蛋呢?
赫拉克利特和泰勒斯不同的是,他出生的时代更晚,也因此可以看得比较透,想得比较深。他认为,在火里面,还有一把衡量火的比例尺,那就是逻各斯。这个逻各斯理解起来相当麻烦,如果要强行解释的话,可以先把火比喻成货币,再把逻各斯比喻成是货币的价值。
我们先看这火。在赫拉克利特眼里,火一直是在转换之中的:火死生土,土死生水,水死生气,气死生火,这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虽然其中每一个元素,都会经历出生和死亡,但没有一样东西,会突然变没了,或者突然从无到有。这就像做你们去超市买饼干,交出一百块钱,并不等于你什么也没了,你换到一堆巧克力呢。而这一堆巧克力被你吃完后,也不是没有了,而是变成了一堆拉出来的粑粑。所以,万物都会转换为火,火又会转换为万物,这火就是相当于你们手里的货币。货币可以买一切,一切又可以换成货币。
接下来,赫拉克利特又认为,火的燃烧和熄灭,是有分寸感的,它总是在一定分寸上燃烧,在一定分寸上熄灭。烧多大的火,烧多久,它都心里有数。那为什么它能做到心里有数呢?这是因为它有逻各斯。逻各斯是比例尺度,丈量着火的分寸,该烧多大,烧多久,它是永恒的,就好比你今天用一百块买一堆巧克力,过几个月一百块还是可以买一堆巧克力。当然,这是比喻,我们其实排除了通货膨胀的因素。如果考虑这个因素,那巧克力其实会越买越少的。不过,要是我们假设货币没有通货膨胀,就它的确可以被比喻成是永远不变的逻各斯。
不过需要提醒的是:逻各斯虽然是衡量火变万物、万物变火的尺度,但这把比例尺却在火的变动之中,你只能抽象到它,却无法将其活生生提炼出来,并以为它是本原背后的本原。不,逻各斯只是本原的尺度,它就像是你的思想,你的思想属于你,但它不是什么站在你后面的另一个灵魂。
赫拉克利特是个贵族,但对世俗政权却不感兴趣,把王冠朝他弟弟脑袋上一扣,就离群索居,不问世事了。他看不起毕达哥拉斯、赫西俄德以及克塞诺芬尼,认为他们都是知道分子,而他自己才是知识分子,才是理解逻各斯的不二人选。为此,他平时只和孩子们来往,因为在他看来孩子纯真,受污染少,比知道分子智慧得多。
赫拉克利特的文章,也跟他的为人一样,不太好打交道,相当费解,比如他那些个著名的河流比喻,原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当他们踏入同一条河流,不同的水接着不同的水,从其足上流过。
拗口吗?那再来一句:
我们踏入又并非踏入同样的河流,我们是亦不是。
此外,他还有一些关于上山下山的句子,读起来也一样令人晕头转向:
上升和下降之路,是同一条。
有人说赫拉克利特是今天这种辩证法的祖师爷。我不同意。作为一个能发现逻各斯的哲学家,绝不会在河流比喻或道路比喻这类表面现象上栽个跟头,掉进辩证法的灰渣渣里的。赫拉克利特可没有那么灰头土脸(虽然有时候是挺灰头土脸的,比如认为太阳差不多就脚那么宽)。辩证法只是他这些文章的表象。这个来自以弗所的贵族,早就看破红尘,他连毕达哥拉斯等人都看不起,怎么会看得起比毕达哥拉斯还要灰头土脸的辩证法?
赫拉克利特在河流比喻里想要表达的意思,往形而上去看,是一个本体论的相对主义表述,往形而下看,就是一个寻找不变量的努力尝试:每一时刻,流过足面的水,的确都不再是同样的一份水,但是,它们都属于同一条河流,所以可以把它们看成是性质一样的体元的集合。每一份体元,就好比是一滴微型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液滴,每时每刻都有水元素从它里面分散着朝四面八方流出,同时又有水元素从四面八方聚拢着朝它里面流入,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它聚拢且分散,既非第一次,也非后来,而是同时……”有了体元,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抽象出更多的成果,比如构造出高斯定理;同样,我们也可以从他后一个关于道路的比喻里,看到格林公式的萌芽:作为路径积分,不管你上山还是下山,反正积累的都是同一条路径,只是方向相反罢了。
其实近现代很多数学和物理上的突破,都可以回到古希腊哲学那里,回到泰勒斯、阿那克西美尼、赫拉克利特等人提出的各种或素朴或艰涩的奇思妙想里。人们从中找到灵感,而不是看来看去只能看出个辩证法。辩证法对人类文明的推动,起到的积极作用非常有限,因为从它那里得不到分析解,也得不到数值解。到目前为止最多得到一些文字绕口令,什么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总让我联想到是一群精子在通往人生的道路上,奋勇朝前。这类绕口令,在没有很好的数学模型支持下,很多时候是很可怜的,就像是个要饭的:他们并不生产资源,而只利用资源;同样,辩证法也不生产知识,它只是用别人的知识来自我增殖。因此,在哲学上,真要复兴辩证法,应当让它回头去问那些“富人”索要资源,比如人工智能、复杂系统……这样它还能不至于饿死。
赫拉克利特已经算是古希腊哲学界的怪咖了,但还有比他更加怪咖的怪咖。比如,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就曾变本加厉地扬言,人连一次都不可能踏入那条河流。克拉底鲁怀着对这个世界深深的怨念,让任何试图与他交谈的人,得到的回答都只能是他摆动的手指头。他这么做的理由是:当你在说话时,你的语言已经和正在变化的事物不匹配了,所以你说的每句话都是错的,而为了避免自己也犯同样的错,他就不说话,只摇手指头。
不知当时有没有人吐槽过克拉底鲁:你摇手指头时,你的手指头的每一个位置变化,一定是和变化中的事物能一一匹配?无论当时有过什么样的交锋,反正结果就是古希腊人很快抛弃了克拉底鲁这样的怪路子。因为这么搞下去,非常容易走向古印度的哲学道路——把所有的兴趣重点,全部转移到个人修行上,成为一种半宗教半心理学的灵修之道。这对古希腊哲学家来说,是非常难以接受的。当然,抛弃之后,必有发扬。柏拉图就在克拉底鲁这些激进看法的基础上,发扬出了他的型相(Form)学说,大意就是就算这个世界是变化无常的,但我们依旧可以思考出不变的永恒之型,也就是型相,实存于这个可感知的宇宙之上。
今天我们回顾克拉底鲁的思想成就,会发现这种类似东方冥想哲学的观念,也不是没有一点价值的。我们可以想见,克拉底鲁需要的语言,是电影《降临》里那些来自外星球的七肢桶语言:在同一时间就可以遍历整个指称网络的语言。要是让七肢桶去踏那条河流,因为他可以一次踏遍这条河流在不同时间点上的所有空间态,所以他可以做到克拉底鲁声称做不到的事情:在低速类时世界里做不到的,换到类空世界里就可以做到。在类空世界,光速不再是个限制,我们可以一次踏进这条河流的所有可能态。也许这才是克拉底鲁还没告诉我们的言外之意:那是神的境界,渺小的人类能做的,也就只能是摇摇手指头、不再言说了吧。所以克拉底鲁后来就保持沉默了。而依样画葫芦的维特根斯坦,足足晚了两千多年,才在一番痛苦思考后做出类似回答。看来古希腊哲学在语言游戏上,由于放弃了从赫拉克利特到克拉底鲁的进路,而导致拖了西方文明进程的后腿,但也正因为拖了这条后腿,西方的科学才得以厚积薄发;否则,早早进入语言游戏,数学、物理学、逻辑学、计算机科学等等有可能将全部半途夭折。权衡利弊,我们应该庆幸克拉底鲁的思想被古希腊人无情丢弃,并有机会等待在未来某一时刻,被有需要的人再度复活。每一种哲思踏入时间之河的节点必须是恰到好处,过和不及,都是浪费。
最后,让我们默写一遍一般形式的高斯定理,虽然这个定理的表达式写出来有些晦涩,但要是没有随后无数次数学家们恰到好处的踏入,今天你连这个美得令人头晕的机会都无缘碰到。
谢选骏指出:上文和罗素一样没有看到,赫拉克利特既然肯定了某人,这样做的前提则是肯定了他自己——可是这种肯定,却使得他那火一样的学说,陷入了绝境。在我看来,赫拉克利特应该烧毁自己的哲学,就像烧毁了其他的东西——这样他的学说才能够彻底。
(摘自谢选骏【《西方哲学史》(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是一本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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