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推倒李将军纪念像谈起:人们为什么在乎公共雕像?》(界面新闻)报道:
移除不恰当的公共雕像可以是第一步,而对有色人种的结构性歧视,以及蠢蠢欲动的种族主义右翼思潮,才是真正亟待解决也难以解决的问题。
李文轩 2020/06/23
6月9日,里士满反种族主义者在哥伦布像前抗议。
近期,黑人弗洛伊德之死激起了有色人种的广泛回应,西方国家掀起了一股“推倒雕像”的风潮。在英国,民众把奴隶贸易商人爱德华·科尔斯顿(Edward Colston)的雕像扔进了河里;在新西兰,殖民者John Fane Charles Hamilton的雕像被移走;在美国,人们要求推倒内战时南方邦联指挥官的雕像,包括李将军、杰斐逊·戴维斯、“石墙”杰克逊等等。他们不满于一些雕像所代表的种族压迫史,呼吁推倒这些种族主义的象征。
位于弗吉尼亚州首府里士满“纪念碑大道”(Monument Avenue)的李将军纪念像是即将被推倒的雕像之一。6月初,美国弗吉尼亚州州长拉尔夫·诺瑟姆(Ralph Northam)宣布,里士满的李将军纪念像将被移走。自1890年至今,这座六层楼高的纪念像已经见证了弗吉尼亚州130年的历史。如诺瑟姆所说,这座雕像“高踞在巨大的基座上,俯瞰着无数住宅、公司,以及住在里士满的每一个人”。
李将军,即罗伯特·李(Robert E. Lee),是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南方联盟的总司令。虽然李将军于1865年投降,南北战争也以南方蓄奴州的失败告终,但他没有被视为合众国的叛徒,反而被南方各州视为英雄人物。美国历史学者爱德华·艾尔斯(Edward Ayers)如此评价李将军的重要地位:“华盛顿和杰斐逊(注:乔治·华盛顿和托马斯·杰斐逊)属于合众国,而李属于弗吉尼亚。”
李将军纪念像已经不是第一次引发争议了。内战结束后,李将军就成为了联盟州“败局命定论”(Lost Cause)的象征;而在近几年,随着美国极右翼势力、白人至上主义、新纳粹主义的兴起,李逐渐成了白人至上主义的利器。2017年,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议会决议移除解放公园(旧名“李公园”)内的李将军雕像,引起了右翼分子的不满。当地爆发了“团结右翼集会”(Unite the Right rally),造成三人死亡,30余人受伤。2018年,里士满的李将军纪念像被泼上了红色油漆,并写上了字母“BLM”——意指“Black Lives Matter”,即“黑人的命也是命”。今年1月,诺瑟姆提议更换陈列在美国国会大厦中、作为弗吉尼亚代表的李将军雕像。而在黑人弗洛伊德死于警方暴力执法之后,大批示威者围聚在这座纪念像周围,并在雕像底座喷写标语。这无疑又把李将军纪念像的存废问题推向了风口浪尖。
《华盛顿邮报》指出,这是“美国持久内战中的又一场新战斗”(a renewed battle in America’s enduring Civil War)。虽然美国内战(1861年-1865年)已经过去了150余年,但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残存至今。推倒李将军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雕像的斗争,更是对内战历史评判权的争夺,是种族平等和白人至上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
李将军其人:厌恶奴隶制,但并不相信种族平等
工业革命后,棉花成了全球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因其高额的利润享有“白色黄金”的美誉。因为适宜的气候和土壤条件,商人们在美国南方大规模开辟种植园。在这繁荣的商业帝国背后,为了满足巨大的劳动力缺口,一种以暴力监督和无休止剥削为特征的体制诞生了——那就是奴隶制。种植园主从非洲引入了大量的奴隶,《棉花帝国》的作者贝克特如此评价奴隶制和棉花产业的关系:“奴隶制对于这个崭新的棉花帝国来说,和适宜的气候和肥沃的土壤一样重要。”英国在1807年禁止奴隶贸易,并于1834年废除了帝国内的奴隶制,然而美国南方“奴隶市场和棉花市场一起蓬勃发展”。1830年,全美有100万人种植棉花,即每13人中便有1人从事此业,其中大多数都是奴隶。
美国借此迅速崛起并主宰了棉花帝国。美国的棉花种植业与英国的棉花制造业息息相关,使得奴隶制和欧洲经济的命脉绑定在了一起。《欧洲时报》就曾警告,虽然野蛮胁迫对于数百万美国奴隶来说像是一场噩梦,但是这种暴力的结束对那些在棉花帝国中收获暴利的人来说同样会是一场噩梦。在1861年南北战争前夕,原棉占美国所有产品出口总值的61%。
《棉花帝国:一部资本主义全球史》[美] 斯文·贝克特 著 徐轶杰 杨燕 译
后浪|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9年4月
奴隶制终于威胁到了它一手缔造的繁荣,南方以棉花种植园为中心的经济体系与北方自由劳动力、工业化的经济体系产生了激烈冲突。1820年和1850年国会已经分别通过了“妥协法案”以维护联邦统一。托马斯·杰斐逊曾说,1820年联邦的丧钟已经敲响,奴隶制“就像午夜响起的火警铃声,让我感到恐惧”。
罗伯特·李(1807年-1870年)出生于弗吉尼亚,但在南北战争爆发前,他本是联邦军队的军官。与绝大多数为南方邦联而战的将士不同,李反对南方脱离联邦,并认为这是谋反。林肯曾任命李领导北方军队,但他拒绝了。李认为,他对家乡弗吉尼亚的义务要超过对联邦的义务。他在给儿子们的信中解释道:
“尽管我对联邦无限忠诚,可是我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举起我的双手来攻打我的亲戚、我的孩子、我的家乡……如果联邦解散了,政府瓦解了,我会回到我的本州,分享我的人民的痛苦。只有在需要保护家乡的时候,我才会拔出我的利剑。”
1861年4月20日,罗伯特·李辞去了联邦委员的职务,正式加入南方邦联。
李认为奴隶制是邪恶的,“在未来某个上帝旨意的时间,大多数奴隶终会被解放。”他曾在西非国家利比里亚帮助几个奴隶获得自由。1865年1月,李认同了奴隶入伍的提议,并向南方邦联建议立即解放所有入伍的奴隶,提出了“一个容易被接受的、渐进式的解放计划”。
但李并不能称得上是“废奴主义者”,他反对立刻解放所有奴隶。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家Eric Foner认为,李“并非一个亲奴隶制的形象……但和南方的一些(反对奴隶制的)白人不同,他从未公开反对过奴隶制。”李本人也曾是一个奴隶主,尽管拥有的数量不多。李曾从岳父乔治·华盛顿·帕克·卡斯蒂斯那里继承了一批奴隶。驱使他们劳动五年以还庄园偿债务之后,李遵从卡斯蒂斯的遗嘱释放了他们。但有报社曾收到匿名信称,李曾捉回逃跑的奴隶并施以鞭刑,不过其真实性已不可考。
在1856年李写给他妻子的一封信中,他对奴隶制的暧昧态度则更为明显。他写道:“(奴隶制)对白人的祸害更甚于黑人……相比在非洲,这儿的黑人在道德上、社会上、身体上都要好得多。他们所经历的痛苦折磨,对其种族而言是必需的;我希望这能使他们更好。”显然,李对奴隶制的厌恶,并不是站在种族平等的基础上。
内战叙事的美化:从废除奴隶制到“败局命定论”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奴隶制存废问题是内战的真正原因,南北双方却都极力掩盖这一事实。根据《美国内战史》的记述,“林肯不希望边境州、北方民主党和保守的共和党人知道发动战争的真实目的,即废除奴隶制”,因而把战争的原因归于维护联邦统一。南方邦联总统杰斐逊·戴维斯虽然“知道南方人支持奴隶制”,但也担心明确表现这种立场“会影响欧洲各国对南方邦联的认可”。
这种隐晦的叙述影响了南方人对战争的理解。很多人认为,南方各州有权自决是否脱离联邦,而联邦政府借此发动战争无疑是对南方各州“州权”的侵犯。记者威廉·亨廷顿·拉塞尔曾在1861年游历南方,他在日记中写道:“(南方)人民与邦联同心协力,齐声呐喊争‘州权’,打算与发动战争的人抗争到底。”但他本人坚信所谓维护州权只是为了“保护奴隶制,拓展奴隶制地区,扩大与外界的奴隶自由贸易”。《美国内战史》中写道,1865年初李将军试图征召奴隶入伍,并解放入伍奴隶,而已经陷入窘境的邦联国会依然否决了提议。“如果我们自愿解放奴隶,那么为什么还要分裂,还要开战呢?”然而,当时几乎所有南方人对开战目的的回答都是“为了我们的独立,为了反抗北方联邦的压迫”。
《美国内战史》
[美] 詹姆斯·福特·罗德斯 著 焦晓霞 译 华文出版社 2019年5月
耶鲁大学历史教授David W. Blight指出,“内战结束后,南方人开始尝试向他们自己解释战败的原因。”他们普遍采用了一种新的历史叙述方式,即所谓的“败局命定论”。败局命定论者认为,南方的失败是因为南北兵力和工业力量的悬殊,败局是在所难免的,李将军也曾在书信中表达出类似的观点。
此外,他们坚信内战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奴隶制问题,而是为了反抗北方的“压迫”,维护南方的州权,尤其是脱离联邦的权利。因此,尽管南方被打败了,奴隶制被废除了,内战对于南方人来说也不是一场可耻的战争,相反,是一项争取权利的正义事业。正如历史学家William C. Davis所言,“为了迎合政治和社会议题,内战的起因和影响被人为篡改和美化了。”
内战结束后的十余年,美国进入了被历史学家称为“重建”(Reconstruction)的时期。重建时期着重讨论了一度独立的南方各州如何重返联邦,南方邦联领导人的公民身份,以及黑人自由民的法律地位。然而直至1870年代末,黑人仍未平等地整合于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体系之中,这也为败局命定论提供了新的论据。Blight认为,这使得该论从解释失败变成了否定失败。南方人“在重建时期赢得了胜利。他们挫败了北方重建南方的努力,战胜了黑人的权利和选举权”。
到了1890年代,败局命定论不再局限于对内战的解释,而彻底成为了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与白人至上主义纠缠在一起。该论的支持者辩称,奴隶制是体面的,对奴隶主和奴隶都有裨益;而黑人自由民并不能应对被解放后的生活——这种论调在1876年成了《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的依据。该法规定美国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实行种族隔离政策。以这条法令为代表的“隔离但平等”原则,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被判违宪而逐渐废除。
作为南方邦联最有影响力的的指挥官,李自然被塑造成了败局命定论的精神图腾。Blight指出,在内战结束的五年后、李将军逝世之时,很多曾经隶属于他的军官“缔造了一种李的神话和狂热”,把李誉为“完美的基督教战士”——因为他为了保护家乡而战,而不是为了保护奴隶制。李被塑造成了南方,尤其是弗吉尼亚州的英雄。李将军确实富有军事才能,曾多次以少胜多击败北方军,但在关键的葛底斯堡战役中,李损失惨重。败局命定论者将这场失败归咎于詹姆斯·隆史崔特(James Longstreet)将军,认为他背叛了李,而事实并非如此。1890年5月7日,一座巨大的李将军骑马像在超过一万人的努力下矗立了起来。这就是今天引起争议的,里士满纪念碑大道上的李将军纪念像。讽刺的是,李将军生前反对建立纪念像,认为这会刺激“战争的伤痛”。
1865年4月9日,美国弗吉尼亚州阿波马托克斯县府之战是罗伯特·李将军的最后一战。
美国历史上对有色人种,尤其是黑人的结构性压迫并没有因为《解放黑人奴隶宣言》而告终。相反,邦联老兵和南方的一些组织一直在宣扬败局命定论,试图让人们记住“真正的历史”。近年来在美国兴起的白人至上主义、新纳粹主义等极右翼思潮,以及由黑人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抗议怒火,或许都可以看作自内战以来“败局命定论”等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历史回响。
李将军的形象对于今天的美国社会而言或许早已超过了历史事实,被抽象化为败局命定论的符号,受到白人至上主义者的崇拜。以此观之,黑人民权运动和右翼运动对李将军纪念像的反复争夺,其意义早已超过了对李将军本人的功过评价,更是两者在争夺对奴隶制、对南北战争历史意义的评判权;而对这段历史的价值判断,直指今天美国社会的种族不平等问题——不仅仅是社会结构层面的不平等,更是根植在人们文化观念中的、对黑人根深蒂固的歧视。
推倒纪念像,意义何在?
弗吉尼亚州州长诺瑟姆如此解释移除李将军纪念像的决定:“是时候抛弃败局命定论并彻底拥抱正义了;是时候用我们心中的善,去取代那些象征着不平等和压迫的种族主义符号了……象征符号也很重要,而弗吉尼亚一直不愿意处理这些符号——直到现在。当初建立纪念像就是错误的,今天它的存在依然是错误的,所以我们要推倒它。”
在讨论推倒纪念像是否正确之前,我们首先要反思,公共雕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反对者批评推倒纪念像是在抹杀历史。但并非所有历史都值得被摆在公共场合,大部分历史都陈列在博物馆里。BBC的一篇文章指出,早在史前时代,雕像就更多的是关于我们如何看待自己,而非关于它们所描绘的个人;人们会把雕像所代表的形象意涵投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当有色人种走在街上,他们看到这些代表着种族压迫的纪念像,并把其中的形象意涵投射到自己身上——他们对这些公共雕像愤怒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The Conversation的一篇文章也赞同推倒某些历史纪念像的举措。作者认为,“公共雕像往往被赋予了其所在时代的政治意涵,那么,它们也需要接受当代的政治回应。”早在16世纪的罗马城,公共雕像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遗产。帕斯魁诺(Pasquino)是一座出土于罗马城的古雕像。罗马人常常在这座雕像底座上贴上字条以针砭时弊,批评教会和政府,这座雕像也因此成了人们抗议的场所,被誉为罗马第一座“会说话的雕像”。这种做法,似乎与今天黑人在公共雕像上写上标语,围绕着它抗议的做法如出一辙。
6月12日,乔治·弗洛伊德的影像被投影在里士满市罗伯特·李的雕像上。
公共雕像承载的社会价值应当超过一般的历史遗产,它需要传达出一个时代的积极追求和价值取向。战后德国的处理方式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面对街道广场上无数的纳粹雕像,德国政府不希望抹杀这段痛苦的纳粹时代。但他们没有选择保留纳粹领袖的纪念像,而是建立了许多纪念纳粹受害者的雕像。
推倒纪念像并非要忘却历史,而是希望人们正视并认清历史。而大多数“推倒”纪念像的举措也并不是要销毁它们,而是将它们放进历史博物馆里。今天,那些被推倒或行将被推倒的纪念像,无论是邦联指挥官、殖民者、奴隶商人、奴隶主,他们代表的都是一段残酷血腥的种族压迫史,是一段建立在“血与火”之上的资本主义原始积累史。而这些,已经为我们的时代所唾弃。人们唾弃这些雕像,正如他们唾弃奴隶制和种族歧视。
然而,纪念像无论存废,都不会意味着“败局命定论”的终结,也未必会在实际意义上推动种族平等。因而,移除历史雕像更多只是一种政治上的象征意义。但是,推倒一座纪念像简单,难的是根除人们心中的偏见。移除不恰当的公共雕像可以是第一步,而对有色人种的结构性歧视,以及蠢蠢欲动的种族主义右翼思潮,才是真正亟待解决也难以解决的问题。
网民嚎叫:
韩连潮@lianchaohan
1.6事件不是叛乱——抗议大选合法,冲击国会非法,破坏财产施暴为犯罪,但1.6事件不是叛乱。FBI已对此定性并撇清了川普责任。一年来政府抓捕了725人,大多被控非法进入和滞留联邦禁地,只有31人被判监禁,无一人被控叛乱罪。不相信执法部门、硬要将事件插上叛乱标签会进一步撕裂社会,不利于巩固民主。
韩连潮@lianchaohan Jan 10
华尔街日报这篇题为"不要把1.6事件称为叛乱"讲得有道理,推荐一读。我觉得2020年大选是在特殊情况下举行,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应当走完法律程序。即便是死了60、70万人的南北战争也没有人因为叛乱被判罪,包括戴维斯等人都被豁免,这样的处理才能弥合而不是撕裂社会。1.6事件和美内战没有可比性。
韩连潮@lianchaohan
民主党总统吉米卡特于1978年签署了一项法案正式恢复了前邦联总统杰斐逊-戴维斯的全部公民权利;1976年,国会恢复了罗伯特李将军的公民身份,但现在这些公民的雕像也被拆除,接下来就轮到曾经有过黑奴的美国国父们了,华盛顿、杰弗逊等都跑不了。用现在的道德标准要求历史人物不可取。
谢选骏指出:南方人是爱国主义者,北方人是帝国主义者——帝国主义战胜爱国主义是历史的必由之路。林肯建立了美利坚帝国,在林肯之后,罗斯福把帝国推向世界——现在需要继续前进,把全球帝国变成全球政府。宽容是自信的体现,换言之,只有强者才懂得宽容。而处于劣势的黑命贵和共产党,是没有资本实现宽容政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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