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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29日星期一

谢选骏:表达的深刻并非思想的深刻

《中文的底子没有打好,一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2020-07-19 资中筠)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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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个人都是用母语思考的。一个人的文化底蕴和思想深度与他的母语的程度有很大关系。汉语自成体系,与其他语言都不相同。


★每个人本能地都用母语思考,所以对母语的修养越深,能调动的资源、语汇以及联想就越丰富。


★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话,这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洋文再流利,毕竟还是中国人。外文以后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了。


01、中文是一种基本底蕴


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中国人应该首先学好中文》。那是2008年,为了迎奥运,媒体大肆宣传学外文。打开电视,街头各行各业的百姓似乎都在积极学外文,连在公园晨练的老大妈也说学了外文便于出国探亲云云。


与此同时,电视的字幕充满错别字,广告乱改成语成风,所谓“历史剧”中半通不通的对话,人物的称谓混乱——称对方父亲为“家父”,自己的妹妹为“令妹”,把自己家叫做“府上”等等,不一而足,惨不忍睹。所以我有感而发写了那篇文章。


我主张学好中文绝不是与外文相对立,也不赞成那种让小孩子穿着古装读《弟子规》《三字经》之类的做法。不过,我的确坚持中国人首先要学好中文,是作为一种基本文化底蕴的养成。


02、中国人为什么要学好中文?


我们每个人都是用母语思考的。一个人的文化底蕴和思想深度与他的母语的程度有很大关系。汉语自成体系,与其他语言都不相同。一个欧洲知识分子往往精通几国西方语言,都可以运用自如,可以有双母语甚至三种母语。


但是,不论中国人还是其他国家人,同时精通汉语与一门西方语言而都达到母语的程度的,是极少数。这是指真正的“精通”,运用自如,而不是一般的“流畅”。


比起上一代的人——我的老师、父母辈,我的旧学底子差多了。但是与下一代相比,又好像学得稍微多一些。就是我的同代人,情况也很不一样。


举个例子,有一次一些人随便聊天,有人说到了一件糗事,我脱口而出说真是“墙有茨”。一位专门研究古诗词的大学教授非常惊讶,说你是学外文的人怎么还知道“墙有茨”?这个词是《诗经》里的话:“墙有茨,不可扫也”。


老一代的人说话不喜欢太露,一般爱用隐喻,这是很寻常的比喻,我少时就听大人说过。而在那位比我年轻的教授看来,这种典故只有他那样的古典文学专家才懂。说明我这代读书人一般常用典故,到这一代人就成为专业知识。这还不是年龄的“代”,而是学校的教育和文化氛围的变化。


中文的成语、典故特别丰富,并已融入日常话语中,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正是其魅力所在,也是几千年文明的积淀。对成语、典故的运用也成为写文章的一大艺术。当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础的语文教育至少应该严格规范,应该有一定的要求。


每个人本能地都用母语思考,所以对母语的修养越深,能调动的资源、语汇以及联想就越丰富。当然语言也是有发展、变化的,时下的许多新的网络语言,老一代的人就跟不上了。不过要成为汉语文化的一部分,还有待时间的淘洗。


03、个人学中文的经历和体会


我的中文熏陶来自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我只是个案,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性,也有特殊性。


其一,家庭。我最早知道的诗就是“春眠不觉晓”,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早晨起来正好外头下雨了,我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吟这首诗,用她的方言湖州调吟。每一个地方的方言不一样,吟的调子也不一样。我母亲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话吟。我到现在想起“春眠不觉晓”这首诗,自然心里就出现湖州调。


我中学有一位国文老师是河北人,他在课堂上教那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就是用河北调来吟的。所以我现在想起这个诗的时候,就出现那个调,与湖州调完全不同。吟诗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记得住,跟唱歌一样,而且对音韵、平仄自然而然就熏出来了。但是用普通话是很难吟的,连有的韵脚都不对。


那时候天津也有外国学校,类似现在的国际学校,所有一切课程除了中文都用英文教学。有段时间,学校里英文让位于日文,英文程度下降。我父亲有些我们看来比较“洋派”的朋友就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主要为了学好外文。


父亲对此略有动心,可是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话,这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洋文再流利,毕竟还是中国人。外文以后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了。所以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我很感谢她这个决定,也认同她的看法。


其二,学校。我在天津上的学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十二年完整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其他方面不讲,这里只讲中文教学。


中文和数学是最主要的主课,一星期至少五堂。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另外加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琅琅上口,很快就会背。


中学六年的课本大约文言白话各半,文言的课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中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汉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老师在课堂上重点讲的都是文言文,他觉得白话文用不着太教,挑几篇做一点提醒,自学就行。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


我们那个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话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写白话文。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后来当然主要都是写大白话,完全没有困难,但是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通顺、简练,和遣词造句的推敲是有帮助的。


这样说起来洋洋大观,好像读了一大堆古文,四书五经,其实我们只读了三书二经,还只是少量选读,不可能像前人那样从头到尾每一本都读。但是这样浅尝辄止跟没有接触过是非常不一样的,选读的多是比较精彩、有用的,我们对成语、典故的出处了解许多,而且对于汉文的美有了鉴赏力,对于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觉得特别好玩。


古代士人的境界、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表达方式,都使我对我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非常深的感情。是很有趣、很美丽的,这么一种感觉,而不是非常苦的、非常枯燥的感觉。


我觉得这个感觉应该归功于老师,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碰到的,那些老师每一个都可以成为模范教师,他们都是全心全意的,对教的内容自己非常投入,特别欣赏。他(或她)给讲一首诗的时候,自己就先摇头摆尾击节赞赏,甚至自己感动得都要落泪的地步,你就跟着她一块欣赏,一块儿感动。而不是为了将来要准备考试而使劲记。


其三,课外看书。我学生时代自己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远远超过课堂教的。商务印书馆出的幼儿文库、少儿文库、中学生文库,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内容丰富,图文并茂。特别是其中有讲成语、谚语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读物。


我们那时学习比较宽松,放学后家庭作业比较少,所以有许多闲暇看闲书。母亲虽然对我管教比较严,但只要成绩单使她满意,对我看书从不加干涉。我主要是养成了“读字”的兴趣,不一定是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好奇,包括买东西包的报纸,都要看一看。有时竟然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所有这一切对我主要是起文化熏陶的作用,形成一种审美趣味,后来不论怎样从事西学,周游列国,这种熏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难改变的。过去是不自觉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识到什么叫“文化底蕴”。


04、我从古文体验到的思想情怀


读文章、诗词,不是读字典,必然包含着思想、情怀,或者至少表达某种意境吧?那么我从这些古文中受到什么感染和影响呢?有一些传统道德是自然而然贯穿在家教和学校教育中,待人接物的态度以及什么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等,这不是从书本里头学来的。今天回头来看,读的那些中国书给我留下印象较深的有以下几个方面:


1、忧患意识


我所成长的时代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内忧、外患。我成长的最重要的时期是抗日战争,所以文天祥、岳飞、辛弃疾、陆游等的作品必然特别往心里去。像“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总之是痛感国土沦丧,总是想着要恢复国土。班超投笔从戎,祖荻闻鸡起舞,还有杜甫写离乱的诗等。


2、渴望和平


中国几千年来,在这块土地上从来战乱不断。所以文学作品中这方面的内容很多,而且很动人。


我小学六年级最早读到杜甫的“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哭声直上干云霄……”就有特别感动。还有像“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作者曹松不太有名,全诗也很少人记得,但是这句话流传千古,因为太写实,太深刻了。


很久以后,我见到一本加拿大作者写的小书,题目直译是《将军们死在床上(Generals Die in Bed)》,意思就是在战争中战死沙场的大量是普通士兵,而将军们功成名就,全身而退,得以死在病床上。有人问我,对这个题目有没有恰当的译法,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还有两句名句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当年程砚秋曾经排过一出戏,就叫《春闺梦》,用的就是这首诗的意境,一位少妇思念远征的夫君,梦里相逢,其实他已经战死了。


最使我动心,对战争的残酷表述得最深刻,反战最彻底的是《吊古战场文》,那也是我在中学时期读到的。一开头就气势非凡:“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这篇文章对一切征伐否定得非常彻底。


3、民间疾苦


民间疾苦其实和战乱分不开。古时候,老百姓除了赋税之外,还有一项沉重负担是服徭役,就是征兵,或者劳役。例如杜甫的“三吏”“三别”是教科书经常选的。


我想着重提的是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有好几十首,每一首诗都是讲一种劳动人的疾苦,主要是手工艺者或者农民,覆盖面极广。


比如,《卖炭翁》,这篇好像课本里头常选的,不过我还忍不住想提一句是我每每为之心酸的,就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设想一下,那个老头儿,在冰天雪地里穿着单薄的衣服,还希望天冷一点,炭能够卖个好价钱。但是最后这个希望也落空,他那一车炭全被有权的人抢走了,只扔给他两段绸子。


白居易的《新乐府》和《秦中吟》几乎都是这样子的。有人批评白居易的诗像顺口溜,太浅了,不能登大雅之堂。本来他写的这些诗不是为在士大夫中间酬酢唱和的,就是有意让乡下老太婆都听得懂的。我觉得一首诗不论深浅,主要是给你以美感。他的诗都非常美,像“天上取样人间织”这样的词,谁想得出来?


4、隐逸情怀


这更加避不开陶渊明,他绝对是这种情怀和这种文学的代表人物。不为五斗米折腰已经是通俗典故。无论哪个时代,大概中文课没有不读《桃花源记》和《归去来辞》的,还有《五柳先生传》。


我在《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一文中说过,中国古代有个性有才华的人一般难以长久在官场得意,所以留下来的优秀传世之作,大多数是失意时候的作品,多表现隐逸情怀和某种傲气。应该说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时候都坚守独立的人格,都想退居林下,但是表现在文学作品里的,这方面的感情居多。


05、今人不可不读古文,但也不能多读


以上是我自己的一些体会。举例也是挂一漏万,免不了片面性。我不是提倡现在的小学生花很多时间大量学古文,我要说明的是作为中国人打一点中文基础是一种文化底蕴,一种熏陶,不是作为实用的工具。


有这个熏陶和没这个熏陶,跟人的思想深度、审美品味、待人接物的教养是不一样的。然后在接纳外国文化时,在取舍之间的品味也是会不一样的。而且中国文字、文学有那么丰富美好的东西,生为中国人,如果不知道欣赏,该多可惜!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旧学根底不算深,而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要学我学过那一点点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只能浅尝辄止。


如同到了一个精品店里,琳琅满目,你浏览过,知道有这种非常精致、漂亮的东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买过来,但是你看见过,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这样的精品。如果你只进过卖粗糙、劣等货的商店,以为那个就是好东西,那见识、品味就是另一回事。进过精品店,有了这个见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小孩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例如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电子玩意儿我都玩不过十岁的孩子,所以学古典文学占多大的比重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怎么选、怎么教、怎么给学生以美感、为他们培育文化底蕴,为以后进一步登堂入室打下基础,这就在于课本的编撰和老师的教学的见解和艺术。


谢选骏指出:上文把“表达的深刻”与“思想的深刻”混为一谈,显然不了解“思想先行”、“思想比语言更加深刻”的事实。实际上,表达的深刻并非思想的深刻;根据我自己的经历,经常是先有一个“无法表达的想法”出现,然后才想尽办法把它表达出来,而且往往还是表达得并不满意,而且也永远无法满意。所以我说,表达的深刻并非思想的深刻,因为思想的深度远远不是表达能及,甚至不是任何语言所能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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