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梁康: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基于<生活世界>手稿的思考》(2021-03-07 《哲学动态》)报道:
Husserl’s Phenomenology of Life-world:Based on Life-world Manuscripts
内容提要:“生活世界”的概念以及与此相关的“一门关于生活世界的科学”的观念主要出现在胡塞尔后期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中。但早在20世纪20年代的研究手稿中,胡塞尔已经在不同的标题下思考和探讨过这些问题。2008年《胡塞尔全集》第39卷《生活世界》出版,该卷展示的大量研究手稿表明:以往对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的通常理解事实上需要受到校正和补充。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思考并不仅仅是一个需要通过思想的回溯来达到的出发点,而且还可以是通过现象学家的哲学努力而达到的目的地。事实上,生活世界早已构成胡塞尔长期耕耘于其中的一个问题域。
标题注释: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胡塞尔文集》中译”(12&ZD124)的阶段性成果。
一 胡塞尔与“生活世界”问题
“生活世界”的概念以及与此相关的“一门关于生活世界的科学”之观念主要出现在胡塞尔后期著作《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现象学》(以下简称《危机》)中。①但在自1920年代起的研究手稿中,胡塞尔已经在不同的标题(例如“自然的世界概念”“在先被给予的世界”以及“超越论的感性论”)下思考和探讨过这些问题。②
如果我们希望对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概念有一个初步的描述界定,那么我们大致可以做以下最简单扼要的特征刻画:“生活世界”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个世界。在我们将它当作我们所思考的问题与静观的对象之前,我们就已经生活在它之中了。在这个意义上,“生活世界”先于并异于“科学世界”“哲学世界”等领域。
胡塞尔的学生兰德格雷贝曾概括地说:“胡塞尔很早便熟悉‘自然的世界概念’的问题,但直到后期他才了解它的根本的、系统的意义,此时才从术语上引入了‘生活世界’的标题。1934年胡塞尔放弃了撰写新的系统总结和现象学引论的努力,而仅仅为了身后的遗著整理他的文稿。但布拉格与维也纳讲演的成功给他以勇气,使他将全部力量集中于对其讲稿内涵作出进一步加工并赋予它以一个文本的形式。”③这就是后来生活世界现象学之诞生地《危机》一书的产生缘起。
胡塞尔本人并未使用过“生活世界现象学”的说法,至少从目前已经公布的资料来看是如此。④它大都是由后来的研究者提出,并被用来泛指胡塞尔后期的主要思想倾向和思考内容。⑤在2008年之前,虽有众多对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思想的讨论和研究,尤其是在社会学领域,但大多数研究者所依据的都是胡塞尔的后期著作《危机》中出现的“生活世界”概念⑥。在那里,生活世界被视作“被遗忘的自然科学的意义基础”(Hua VI,48 ff),胡塞尔要求回返这个已被遗忘了的生活世界⑦,这一点与海德格尔强调“被遗忘的存在历史”的做法有相似之处。⑧
但是,胡塞尔的“生活世界”越是被理解为一个需要通过思想的回溯来达到的出发点,就越是不能被解释为通过现象学家的哲学努力所要达到的目的地。无论如何,现象学所要达到的真正目的地不会是生活世界的领域,而更多是超越论现象学的领域。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危机》第三部分A篇的标题:“现象学从在先被给予的生活世界出发进入现象学的超越论哲学之路。”胡塞尔在这里将“生活世界”理解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共同出发点。但近代以来自然科学对客观性的片面追求使它忘记了自己的主观意义基础,由此导致了开创近代自然科学的整个欧洲人的危机。
由于在2008年之前出版的著作和遗稿中,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论述基本上都可以在前引《危机》第三部分A篇的标题下得到概述⑨,因而他在此之前也很少被视作和称作“生活世界”的哲学家或现象学家。对此,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学生约纳斯在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思考方面所持的看法具有很强的代表性:“胡塞尔的纯粹意识虽然能够阐述一种‘生活世界’,但这个生活世界仅仅是‘对于’纯粹意识‘而言’的生活世界,它在纯粹意识中构造自身,甚至被纯粹意识所构建:纯粹意识本身不是其中的一个部分,不是与其相依地交织在一起,因此身体也只是作为被体验的身体出现,只是作为‘现象’,而不是现实的。”⑩
对于这个状况,瓦尔登费尔茨在1985年出版的《在生活世界的网中》也曾从另一个角度作出过概括说明:“生活世界在胡塞尔那里不是一个被直接描述的对象,而是一个具有方法目的的回问对象,通过这种回问,人们可以重新把握住生活世界的在先被给予性。”(11)但瓦尔登费尔茨本人仅仅将这个回问理解为生活世界研究的首要前提,这从该书第一部分内容的标题“回到生活世界”即可看出。在他看来,接下来更多的工作是在这块土地上的继续耕耘,即该书随后各部分标题所表达的内容:“二、对生活世界的规整”;“三、生活世界的各个区域”;“四、在生活世界的各个边缘”。
与此相似,胡塞尔之后的大多数现象学家和哲学家对生活世界问题的讨论与对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发展,虽然大都是在参照和遵循胡塞尔指出的这个回返方向,但他们最终还是遵从自己的意图与旨趣,或多或少地驻留于生活世界的问题域本身,而不再跟随胡塞尔从这里出发踏上伊卡洛斯式的超越论之旅,例如舒茨(12)、古尔维奇(13)、海德格尔(14)、哈贝马斯(15)、布鲁门贝格(16),也包括最初的帕托契卡。(17)
但从2008年起,随着《胡塞尔全集》第39卷《生活世界:对在先被给予的世界及其建构的释义》的出版,胡塞尔本人所从事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的长期思考记录得以公布在世人面前。人们对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印象也随之得到改变。这部卷帙浩繁的遗稿辑录表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思考确如兰德格雷贝、耿宁及布鲁门贝格所言,始于20世纪20年代初期,更严格地说,始于1916年,止于他去世的1938年,前后长达二十多年,贯穿胡塞尔弗赖堡生涯之始终;而且不仅如此,按照编者索瓦的说法:“当‘生活世界’这个词在胡塞尔[于1916年]从哥廷根转到弗赖堡后不久首次出现在他的两份手稿中时,生活世界这个概念已经自大约十年前便得到确立,而且通过在哥廷根时期形成的具体分析而获得了一个丰富的和确定的内容。”(18)
从该卷中展示的大量研究手稿来看,以往对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的通常理解事实上已经需要受到校正和补充。(19)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们表明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思考并不像人们以往所认为的那样点到为止、即触即返,而是早已构成他长期耕耘于其中的一个问题域。
如今我们已经可以对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作一个总的概览:胡塞尔《危机》长文的三个正文部分连同有关“生活世界”问题的附录在1962年作为《胡塞尔全集》第6卷出版。在此之前当然已经有包含这方面零星思考与表达的全集各卷相继出版,例如全集第1卷《笛卡尔式的沉思》(1950)与全集第8卷《第一哲学·下卷》(1959);在此之后是全集第9卷《现象学的心理学》(1968)、全集第13—15卷《交互主体性现象学》三卷(1973)和全集第17卷《形式逻辑与超越论逻辑》(1974)。最后是两部专门思考与表达生活世界问题的遗稿的整理出版:与《危机》问题域相关的全集第29卷《危机补充卷(1934-1937)》(1994)以及包含了胡塞尔一生思考生活世界相关问题的研究手稿——全集第39卷《生活世界(1916-1937)》研究手稿集。
二 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
胡塞尔本人在思考生活世界问题的研究手稿中虽然从未使用“生活世界现象学”的概念,却常常使用类似“世界现象学”(Hua XXXIV,692)或“感性世界的现象学”(Hua XXXIV,692),乃至“职业的现象学”(Hua XXXIX,Beil.XXVII,S.392ff.)等表述,实际上它们几乎可以被视作“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同义词。只是这里所说的“生活世界”和“现象学”还需要得到更为明确的界定。
首先,这里所思考和讨论的“生活世界”包含了丰富多彩的、具有“色彩斑斓的热带景观”(布鲁门贝格语)的诸多区域和视角。事实上我们讨论的“生活世界(Lebenswelt)”,在胡塞尔那里更多具有复数而非单数的形式。单数的生活世界常常被胡塞尔用来指称各个生活世界的总和,并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所说的“世界”是同义的。“世界”被视作“所有生活世界的总体视域”(Hua XXXIX,195)或“一个人类的周围世界”(Hua XXXIX,335)。而复数的生活世界则涉及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具体周围世界,例如“诸民族的”“诸历史的”“诸传统的”“价值的”“实践的”“家乡的和异乡的”“远的和近的”“社团的”和“共同体的”“文化的”世界(Hua XXXIX,339,385,504,519),等等。
在这卷《生活世界》手稿选编中还包含了胡塞尔对市民生活、职业、团体、家庭、家族、民族、社团、阶层、家乡、异乡等生活世界,甚至动物的生活世界的大量经验描述和特征刻画。这种描述并不局限在对生活世界区域的静态描述方面,而且也指向生活世界的发生、历史和传统的向度(Hua XXXIX,26,154)。生活世界一方面在横向上被理解为“意见(δó6ξα)世界”(Hua XXXIX,336)、“事实世界”和“经验世界”;另一方面也在纵向上被理解为“历史世界”(Hua XXXIX,336,510)。因此,胡塞尔在这里不只是从系统-结构的角度进行考察,而且也从发生-历史的角度进行梳理。这里已经显露出纵-横两个方向上的社会现象学和历史现象学之雏形以及与此相关的众多的基础工作。这样一门社会历史现象学最终意味着胡塞尔所设想的一门关于“大全-共同体(All-Gemeinschaft)”的现象学(Hua XXXIX,328 ff.,385 ff.),它将所有现实的和可能的、实际的和想象的、当下、过去、未来的生活世界都纳入自己的直观、描述、分析和释义的工作领域。胡塞尔在文稿中“对世界统觉的静态释义和动态释义之普遍问题域”的特别论述明确揭示了这一点(Hua XXXIX,487ff.)。
这是在胡塞尔大量生活世界研究手稿中所包含的主要内容。这些思考和研究文稿的出版,表明胡塞尔在1925年的“现象学的心理学”讲座中对生活世界科学的两个层次的区分不仅是一个抽象的学科构想,而且在两个层次上都已经有了具体的实施。索瓦在编辑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手稿之后便特别撰文指出了这个在有关研究文献中始终被忽略的事实,即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科学”是一门有着“两个层次”的科学:一个是经验层次的,另一个是先天层次的。(20)这个划分已经在胡塞尔1925年的《现象学的心理学》(HuaⅨ)讲座稿中出现。然而它在后来的《危机》与《经验与判断》中,以及在作为相关文稿之辑要总汇的《生活世界》手稿中并未得到进一步的展开和细化。
按照这个区分,思考和讨论生活世界问题的现象学也可以分为“生活世界的经验描述现象学”和“生活世界的本质描述现象学”,而且它们既对横向的静态结构有效,也对纵向的发生历史有效。1925年胡塞尔所谈论的实际上主要是一门静态结构的“生活世界的本质学(Eidetik)”:“除了把捉到那个对于所有可设想的纯粹可能性而言是共同的绝对普遍之物之外,一门本质学还可以作出更多的成就;它也可以在这个区域普遍性的范围内并且始终还是以这个纯粹一般的形式按类别区分可能性,即区分可能的个人、共同体、生活世界的普遍的专门形式(Sonderformen),而且是以系统的方式来进行。”(HuaⅨ,492)
根据本质要素和本质结构的普遍性程度不同,这门生活世界的本质学既可以指具有专门形式的对生活世界之本质结构的把握,也可以指对作为各个生活世界之总体的世界之本质结构的把握,后者贯穿在前者之中,并且构成一种对生活世界的系统的和历史的最普遍本质直观。
应当说,在胡塞尔那里展开的所有研究都是本质研究,无论在他的超越论转向之前,还是在完成这个转向之后。对于生活世界的思考也是如此,它已经超出超越论反思的范围,进入现实的生活世界,与其他现象学家处在同一个思考趋向上,如早先的莱纳赫、盖格尔、普凡德尔、希尔德勃兰特和此后的海德格尔、舒茨、帕托契卡、哈贝马斯等,这些思考版本局限于内在的、超越论哲学的领域。但关于生活世界的思考在胡塞尔那里和在其他现象学家那里一样,仍然是本质学的,即依据直观、描述、本质把握、本质分析和释义、历史性理解和历史的自身思义等方法。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布鲁门贝格在胡塞尔后期对“生活世界”问题的讨论中看到的更多是在现象学发展中内在逻辑学(或超越论逻辑学)所承受的强大压力,它促使胡塞尔后来在发生逻辑学或逻辑谱系学的方向上进行工作,并完成了《经验与判断》等著作。(21)布鲁门贝格的这个提示使我们注意到在生活世界本质学所要把捉的最普遍发生法则与发生的逻辑学、超越论逻辑学或逻辑谱系学之间的内在联系。如果说对生活世界的经验描述现象学和本质描述现象学之区分及实施构成了《生活世界(1916-1937)》手稿与《现象学的心理学》(1925)讲座稿的基本内涵,而对生活世界的发生法则研究构成了《经验与判断》(1939)的思想内容,那么在《危机》中出现的“生活世界”论题则带有强烈的自然科学批判的色彩:胡塞尔在这里区分了1)前科学的和前理论、前逻辑的自然的观点,2)科学的观点,以及3)哲学的观点。自然的观点,也是生活世界的观点,构成了科学观点和哲学观点的出发点。“生活世界”在这里意味着自然态度中的世界。
三 胡塞尔思考生活世界问题的四重视角
如上所述——主要还是依据胡塞尔在其关于生活世界的著述和遗稿中的论述,我们可以把握到并概括出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四重视角或四个切入角度:
第一视角:对生活世界的经验描述与本质描述的区分及实施。
在这个方向上的思考和研究实际涵盖了社会学、文化学、民俗学、民族学的区域。生活世界在这里以政治世界、法权世界、族群世界、职业世界等面貌出现。在此世界是“作为所有生活世界的总体视域”而受到探讨的(Hua XXXIX,195)。这里可以进一步区分“作为经验视域的世界与作为逻辑观念的世界”(Hua XXXIX,67)(即日常的经验世界和本质的观念世界),它们分别构成生活世界之经验科学与本质科学的研究对象。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描述和研究,主要集中于后者。在这个方向上,早期现象学运动中莱纳赫的法权现象学、埃迪·施泰因的国家现象学、格尔达·瓦尔特的社会现象学等,后期现象学运动中舒茨的现象学社会学、威廉·沙普与格哈特·胡塞尔的现象学法权学、尾高朝雄的现象学社团学说,都可以说是生活世界现象学的某种具体表现形式。他们的相关思考有些受到了胡塞尔的影响,有些则反过来影响了胡塞尔。所有这些研究,都不是在超越论反思的方向上进行的,因为对这些问题的讨论不需要经过超越论还原的步骤,而只需要在本质直观和本质描述的方法中进行。
第二视角:对生活世界的发生研究或谱系研究,或者说,对“历史的精神世界”的研究。
胡塞尔也将它视作完整的交互主体性的时间世界。它由原初的时间世界扩展而来,并且最终是“历史统觉”之扩展的产物,相对于横向意义上的“世界统觉”。因而胡塞尔在论及对世界统觉的“静态释义”时也会将另一种“发生释义”的视角引入进来(Hua XXXIX,487)。生活世界的普遍问题域由此可以在纵-横两个方面展开。我们后面将会说明这个视域与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理解”或“在世之在”的关系。这里更多需要指出,它与狄尔泰-约克的“历史哲学”和“生命哲学”(或生活世界意义上的“生活哲学”)的思考以及他们“理解历史性”的努力是基本一致的。因而这个向度上的思考体现了胡塞尔对狄尔泰思想遗产的继承和延续(22),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可被理解为胡塞尔在生前公开发表著作中所表明的超越论主体主义立场的对立面(23)。
胡塞尔自己在《危机》手稿中写道:“我们将会看到,这个生活世界(全时地[allzeitlich]看)无非就是历史世界。……《观念》[第一卷]的引论尽管仍然有其合理性,但我现在认为历史的道路更为原则和系统。”(Hua XXIX,426)
无论如何,从这个视角出发所把握到的论题构成胡塞尔后期(大都记录于未发表研究手稿的)发生现象学和历史现象学研究的基本内容。他曾在“超越论逻辑”或“发生逻辑”的标题下发布和阐述自己的相关思想。现象学运动中胡塞尔的学生考夫曼、兰德格雷贝、柯瓦雷和沙普等都是在这个方向上展开自己的工作。它的思考对象是生活世界的“原初的和交互主体的历史性”(Hua XXXIX,495 ff.),或者说,是作为“世代生成的生命共同体”(Hua XXXIX,527)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在这里以“世代生成的家乡世界或异乡世界”的形式出现(Vgl.Hua XXXIX,335)。这种对于生活世界的历史性研究,同样可以既通过现象学的经验学的方式(对历史的经验梳理与分析),也通过现象学的本质学的方式(对历史的纵向本质直观)来进行。我们可以将此视作胡塞尔克服“历史主义”的一种尝试:以纵向本质直观的方式把握历史的真理或本质,并以此方式来完成“理解历史性”的使命。
第三视角:对在传统变化与传统之自身保存中的效力世界(Geltungswelt)与作为超生活世界的总体世界之间关系的思考。
这个视角所指明的首先是一种在复数的生活世界与单数的世界总体之间存在的强烈张力。这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胡塞尔不得不面临的问题:一方面是在欧洲各个国家的观念之间存在激烈冲突,另一方面是欧洲超民族的理性之总体理想。一个负有使命的现象学哲学家能够为此做些什么?他在1919年1月17日致其学生考夫曼的信中曾表达过自己的想法:“现象学也是一种必然(necessarium),而且是一种尽管超民族的、却也是民族的价值。”(Hua Brief.III,343)此后通过帕托契卡和英加尔登的回忆,我们也了解到胡塞尔于30年代在面对充满敌意和战争气息的欧洲时局以及由国际学生构成的周边环境时所说的依旧乐观的话语(24),以及胡塞尔即使在面临困境时仍然保持乐观的态度。(25)这主要是因为胡塞尔相信现象学哲学在不远的将来会以自己的方式克服这种困境。
这种现象学的方式已经不仅仅是在上述狄尔泰和约克的意义上去尝试“理解历史性”,即在生活世界问题的第二视角中出现的“历史性”问题;而是以现象学哲学实践的方式去改造“历史性”,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创造一种新的“历史性”,即“第二历史性”,这种历史性可以在具体的生活世界及其历史与世界总体及其历史之间提供内在的关联。
胡塞尔在1934年深秋的一篇研究手稿中便对这个意义上的“第一历史性和第二历史性”(Hua XXIX,40)作了区分。这里的“历史性(Historizit t)”概念虽然在字面上不同于狄尔泰和约克所说的“历史性(Geschichtlichkeit)”,但它们两者在胡塞尔那里所传达的意义是相同的。它意味着“对我们世代生成的效力世界(Geltungswelt)的扩展以及它的超民族的世间文化的倾向”(Hua XXXIX,519ff.),意味着人类从此在的自然的第一历史性和传统性发展到经过科学和理论观点改造过的哲学之第二历史性、传统性(Vgl.Hua XXIX,40)。这种从对“第一历史性”的理解到对其进行改造并因此而产生“第二历史性”的工作,被胡塞尔理解为现象学的历史使命。胡塞尔撰写这篇手稿的时间(1934)恰好处在帕托契卡1933年夏季在弗赖堡第一次拜访他和英加尔登1935年最后一次拜访他的时间之内。与帕托契卡和英加尔登的相关谈话可以被视作胡塞尔对自己的相关思考的小范围表达。我们可以将此视作胡塞尔克服“历史主义”的另一种尝试:用“第二历史性”来取代“第一历史性”。
第四视角:对三种世界和世界观的区分与科学批判:1)先被给予的(vorgegebene)文化世界与自然世界,2)反思的、超越论的哲学世界,3)直向的、数学化的科学世界。
以作为科学意义基础的生活世界为出发点,对科学与哲学两条不同发展脉络作出区分,这是胡塞尔在《危机》中提出的最重要观点,它也产生出对后人影响最大的效应。
在同时代的现象学家中可以发现与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的诸视角相一致的观点和想法,它们或者是独立获得的,或者是依据胡塞尔而获得的。这里首先可以提到舍勒。胡塞尔在1910/11年撰写的“关于三种事实的学说”遗稿中提出对三种事实的划分,并对三种事实的特征和差异作了详细的现象学论证和分析——“自然的事实”“科学的事实”和“现象学的事实”,最后一种事实也被舍勒称作“哲学的事实”或“纯粹的事实”。(26)这个学说被后来的舍勒研究者视作支撑舍勒哲学的七根支柱之一(27),而它与胡塞尔生活世界问题的第四视角是基本吻合的。
这个视角在海德格尔那里也意味着其生存分析的一个主要进路。我们一方面注意到胡塞尔生活世界思考在早期海德格尔那里留下的影响痕迹:在1919/20冬季学期“现象学的基本问题”这一早期弗赖堡讲座中,海德格尔就已经“将现象学构想为‘关于生活的起源科学’、关于‘自在与自为的生活’的科学,这里也常常出现‘生活世界’的语词,并且主要是在打上胡塞尔烙印的含义上”(28);而在1927年发表的《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在人类此在的生存论分析框架内对日常的“在世之在”和生活世界作了细致的分析(29);而这个分析也是与这个第四视角相吻合的。(30)事实上,后期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也可被看作对这个科学批判方向上的生活世界问题思考的继续推进。汉斯·约纳斯后来的责任伦理学也完全可被纳入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大视域中。(31)
从总体上看,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的设想后来是在“社会的生活世界”与“历史的生活世界”这两个大方向上得到进一步落实和展开的。这与胡塞尔在弗莱堡时期的“现象学哲学体系”巨著计划是相互吻合的。(32)
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弗赖堡教椅继承者斯基拉奇曾对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现象学作过一个总体评价,我们可以将它用作本文的总结:“胡塞尔的成功之处在于,他出色地揭示了‘生活世界’在其自由的束缚性中作为基础和作为奠基的统一,作为自由的意识创造和作为一个必然性的产物的统一,正是在这种必然性中有着生成的习俗、生成的人类组织、宗教、艺术和纯粹的精神意向性的超主体根源,而且它们只有这时才有能力构造起一个立足于纯粹明见性基地上的人类。”(33)
①Vgl.Edmund 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 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 nomenologie Eine Einführung in die ph nomenologische Philosophie,Martinus Nijhoff,1954,Hua VI,§34ff.;Edmund Husserl,Die Krisis der europ ischen Wissenschaften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Ph nomenologie Erg nzungsband:Text aus dem Nachla 1934-1937,Springer,1993,Hua XXIX,S.101 ff.以下凡引《胡塞尔全集》仅在正文中标明“Hua+卷数+页码”。
②Edmund Husserl,Die Lebenswelt Auslegungen der vorgegebenen Welt und ihrer Konstitution.Texte aus dem Nachlass(1916-1937),Springer,2008,Hua XXXIX,Nr.1—Nr.8.
③Ludwig Iandgrebe,"Erinnerungen an meinen Freund-Jan Pato ka:Ein Philosoph von Weltbedeutung",Perspektiven der Philosophie Neues Jahrbuch,Bd.3,1978,S.300.
④胡塞尔倒是曾经使用过“生活世界本体论”的概念(Vgl.Hua VI,S.176 ff.)。
⑤例如克劳斯·黑尔德在其编辑出版的《胡塞尔文选》中将上下两卷的标题分别命名为“现象学的方法”和“生活世界现象学”。
⑥笔者在《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商务印书馆,2014)上篇第2章第9节“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概念”中已经对胡塞尔所理解的“生活世界”做过四个方面的定义:第一,“生活世界”是“非课题性的”;第二,它是“奠基性的”;第三,它是“主观相对的”;第四,它是“直观的”。笔者现在还愿意在这里再加上第五个定义:“生活世界”是自然形成的、我们身处于其中的日常周围世界。
⑦Wilhelm Emil Mühlmann,Geschichte der Anthropologie,AULA-Verlag,1968,S.152.
⑧由此也可以理解克里斯多夫·雅默在1989年便曾提出的一个主张:“无论如何,在十年之后,《存在与时间》和《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这两本书必须在某种意义上被理解为两部互补性的著作,缺少其中的任何一本,都会使对另一本的完整理解成为不可能。”(Christoph Jamme," berrationalismus gegen Irrationalismus.Husserls Sicht der mythischen Lebenswelt",in Ch.Jamme & O.P ggeler Hrsg.,Ph nomenologie im Widerstreit Zum 50.Todestag Edmund Husserls,Suhrkamp Verlag,1989,S.68.)
⑨亦参见胡塞尔《经验与判断》第10节的标题:“向经验明见性的回溯作为向生活世界的回溯。对遮蔽生活世界的理想化的消除。”(Husserl,Erfahrung und Urteil Untersuchung zur Genealogie der Logik,Felix Meiner Verlag,1964,S.38 ff)
⑩Vgl.Hans Jonas,Materie,Geist und Sch pfung-Kosmologischer Befund und kosmogonische Vermutung,Suhrkamp Verlag,1988,S.62f.; Hans Jonas,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und metaphysische Vermutungen,Insel Verlag,1992,S.250.可以看出,在这里同时得到表达的还有约纳斯的另一种倾向:将胡塞尔现象学的意识世界视作某种从现实世界剥离出来的虚拟世界,因此他也批评胡塞尔的“纯粹意识”是一种“人为的删减”(Hans Jonas,Materie,Geist und Sch pfung,a.a.O.,S.63)。不过这不是我们在这里需要展开讨论的问题。
(11)Bemhard Waldenfels,In den Netzen der Lebenswelt,Suhrkamp,1985,S.16.
(12)Vgl.Alfred Schütz,Werkausgabe,Bd.V.1,Theorie der Lebenswelt Die pragmatische Schichtung der Lebenswelt,UVK Verlagsgesellschaft,2003; Bd.V.2,Theorie der Lebensuelt Die kommunikative Ordnung der Lebenswelt,UVK Verlagsgesellschaft,2007.
(13)Vgl.Aron Gurwitsch,Die mitmenschlichen Begegnungen in der Milieuwelt,Walter de Gruyter,1976.
(14)Vgl.Martin Heidegger,Grundprobleme der Ph nomenologie(Wintersemester 1919/20),GA 58,Verlag Vittono Klostermann,1993.
(15)Vgl.Jürgen Habermas & Niklas Luhmann,Theorie der Gesellschaft oder Sozialtechnologie.Was leistet die Systemforschung? Suhrkamp,1971.
(16)Hans Blumenberg,Theorie der Lebenswelt,Suhrkamp,2010.
(17)Vgl.Hua VI,S.105.笔者在《现象学及其效应——胡塞尔与当代德国哲学》(商务印书馆,2014)的下篇第4章第26节中对胡塞尔与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作过较为详细的说明,笔者在那里着重关注了哈贝马斯至此为止对胡塞尔现象学思想最确定的一个继承与发展点,即对“生活世界”问题的强调和发挥。哈贝马斯将“生活世界”作为其哲学的中心概念“交往行为”的互补概念加以引进,突破了将社会哲学建立在认识论上的传统。他特别强调“生活世界”的非课题性和奠基性。这个做法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哈贝马斯确信,交往行为的基础就建立在“生活世界”所代表的那种确定无疑的(非课题性的)、根本的(奠基性的)信念之中。换言之,交往行为理论建立在生活世界现象学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生活世界”这个概念所展示的那个领域使哈贝马斯发现了理论与实践的本质关系,为他提供了将胡塞尔生活世界现象学纳入西方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中的可能性。他对胡塞尔在“生活世界”方面研究成果的批判与发展也主要是在这两个方向上进行的。
(18)Rochus Sowa,"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Hua XXXIX,S.XLV.
(19)例如布鲁门贝格(Hans Blumenber,1920-1996)身前未能看到《生活世界》卷的出版,而在他2010年身后发表的文集《生活世界理论》中,他在题为“作为现象学论题的生活世界”的遗稿中对胡塞尔生活世界论题的看法和思考,典型代表了他那个时代对此论题感兴趣的现象学家们的基本态度——一个现在看来亟待校正和补充的态度:“当胡塞尔1924年将‘生活世界’概念引入现象学时,相较于其他新创词汇而言、尤其是相较于海德格尔已经为《存在与时间》准备的新创词汇而言,这是一个无伤大雅、毫不起眼、好好先生式的构词。胡塞尔本人在1917/18年就已经自称是‘几乎半瞎了’。因而人们几乎不会期待从新的‘生活世界’中有可能展示出一种色彩斑斓的热带景观,而更多是期待对这种热带景观的渴望会无心地引发出某种东西。总而言之,它不会是在这个新论题中隐含的青春和才华横溢。”(Hans Blumenberg,Theorie der Lebenswelt,a.a.O.,S.111)
(20)Rochus Sowa,"Husserls Idee einer nicht-empirischen Wissenschaft von der Lebenswelt",Husserl Studies(2010),Nr.26,S.49—66.
(21)Vgl.Hans Blumenberg,Theorie der Lebenswelt,a.a.O.,S.111.
(22)事实上,胡塞尔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最初思考很大程度上受到狄尔泰1910年出版的著作《精神科学中的历史世界之构造》的影响。狄尔泰将该书寄赠给胡塞尔。后者于1911年秋仔细阅读了这部著作(Vgl.Rochus Sowa,"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Hua XXXIX,S.XLII)。而其后期对生活世界问题的思考也常常沿着狄尔泰的思路进行,例如胡塞尔在他写于1934/35年间的手稿卷宗封面上,将其中的生活世界思考内容标明为“狄尔泰、自然与历史、事实世界与世界”(Vgl.Hua XXXIX,439)。
(23)Vgl.Paul Janssen,"Lebensweltliche Geschichtlichkeit versus transzendentaler Subjektivismus",in:Helmuth Vetter(Hrsg),Lebenswelten-Ludwig Landgrebe-Eugen Fink-Jan Pato ka,Peter Lang,2003,S.11—28.江森(Janssen)在此文章中主要指明了兰德格雷贝如何从胡塞尔的超越论自我论中获得处理此种表面对立的能力:一方面是康德式的超越论哲学的主体性,另一方面是狄尔泰式的生命哲学的历史性。
(24)帕托契卡说:“我还记得,他[胡塞尔]当时说:‘我们在这里的统统都是敌人。’他指着我和芬克:‘敌人。’指着中国人和日本人:‘敌人。’‘而超越一切的——现象学。’”(帕托契卡:《回忆埃德蒙德·胡塞尔》,倪梁康译,载《中国现象学与哲学评论》第19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第339页。)
(25)英加尔登说:“让·海林晚上到旅馆来看我。我们谈到胡塞尔。海林在那段时间去看过他多次,并且赞叹他的好状态,他的坚定性,以及他对科学研究的不懈的奉献。胡塞尔在此最后的岁月里作为人和作为哲学家变得更加伟大了。他坚信,他的哲学终有一天会拯救人类。他预感到将会发生的事情吗?”(罗曼·英加尔登:《五次弗莱堡胡塞尔访问记》,倪梁康译,《广西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第35页。)
(26)Vgl.Max Scheler,"Lehre von den drei Tatsachen",Schriften aus dem Nachlass,Band I,Zur Ethik und Erkenntnislehre,S.431—502.
(27)Vgl.Wilhelm Mader,Scheler,Rowohlt,1980,S.50.
(28)Rochus Sowa,"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Hua XXXIX,S.XLIX,Anm.6.其中引述海德格尔“生活世界”表述的出处为:M.Heidegger,Gnundprobleme der Ph nomenologie(Wintersemester 1919/20),GA 58,Verlag Vittorio Klostermann,1993,z.B.S.69,75,83—85,174f,250 und 261.
(29)Rochus Sowa,"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Hua XXXIX,S.LVIII.
(30)关于胡塞尔在1928年之后对海德格尔在生活世界问题上的态度,我们能看到胡塞尔有两个未公开的批评。第一个批评是索瓦已经指出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将“自然的世界概念”视作一个使哲学久已不安,却又无力完成的“亟缺之事(Desiderat)”,同时对阿芬那留斯和胡塞尔的先行工作避而不论(Vgl.Rochus Sowa,"Einleitung des Herausgebers",in Hua XXXIX,S.XLIX,Anm.6)。胡塞尔于1931年末在与凯恩斯的谈话中曾谈到海德格尔的这种视而不见的做法(Vgl.Dorion Cairns,Conversations with Husserl and Fink,Martinus Nijhoff,1976,S.63)。另一个批评是胡塞尔在1931年的研究手稿中对海德格尔的“此在”与“存在理解”之“幼稚性”的批评:“存在理解是完全空乏的东西,只要我们没有将它认识为自身统觉和陌生统觉,认识为在其各个特定的、作为一个持续的、恒定重复结构的超越论结构中的世界统觉,并且在与它的关联性中提出本质问题。包括在这个普全统觉的静态与可能发生方面的基本问题。”(Hua XXXIX,490)但这里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合适之处。总体而言,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思想联系和思想差异还需要得到进一步的研究和思考。
(31)对此可以参见倪梁康:《在现象学-本体论与生态学-伦理学之间——约纳斯与胡塞尔、海德格尔的思想联系》,《学术研究》2018年第1期。
(32)参见倪梁康:《胡塞尔弗莱堡时期的“现象学哲学体系”巨著计划》,《哲学分析》2012年第1期,第44—61页。
(33)威廉·斯基拉奇:《单行本编者后记》,载胡塞尔:《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倪梁康译,商务印书馆,1999,第106页。
谢选骏指出:上文属于中共“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胡塞尔文集》中译”的阶段性成果。但其实其作者却是一个“现象学里的剽窃犯”——剽窃的文字,居然“禁止转载或摘编”——而且是在互联网世界里!都是胡塞尔属于冷饭,没想到冷饭也可以炒热,而且还是热炒。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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