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在数字上颇重“三”字,法律言约法“三章”,官制言“三公”,乡亭长制言“三老”,京师强本之地言“三辅”,统治阶级的意识言“一贯三谓之王”,春秋的复古言“三世”、“三统”。到了汉魏之际,“三”字落伍,多重七八九之数了。伪袭禹贡分中国为“九州”,符引纬书锡权臣以“九锡”,权拔人才题为“九品”,党锢名士有“八俊”、“八顾”、“八及”、“八厨”,建安文才有“七子”,竹林谈士有“七贤”。
不要以为上面的一段数字的比较是编排古人,这里面正有一番消息,隐约潜伏于抽象数字的背后。一句话讲来,盛汉人士引经据典,言之有本,而汉魏之际,离经叛道,权变其法。又重说一句,三字意识在于安固(如贾谊治安策列三义),而七八九字意识则偏于“非常”(如三国人讲的非常之世和非常之才)。再简略说一句,前者守经,而后者执权。
时代既然不能再以春秋之义整而齐之,三而一之,那么贯其道者,便不得不变从“取给多方”,荀彧所谓“事固有弃此取彼者,以大易小可也,以安易危可也,权一时之势,不患本之不固可也”(魏志卷十本传)。因而,年少幸进,思想巧儁。若追寻其权变的根源,有历史社会的背景来证实,前章已详说明,这里且引曹丕典论自序一段,看“富室强族”如何在“禅”代的历史中纷纷起家:“是时四海既困中平之政,兼恶(董)卓之凶逆,家家思乱,人人自危。山东牧守,咸以春秋之义:卫人讨州吁于濮,言人人皆得讨贼。
于是大兴义兵,名豪大侠,富室强族,飘扬云会,万里相赴。……而山东大者连郡国,中者婴城邑,小者聚阡陌,以还相吞灭。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乘胜转攻,席卷而南,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
上面的话有两点可注意的,一是汉以来的强宗豪族内讧(这应从党锢说起,已见第二卷)的发展,一是农民暴动的高潮。在所谓“家家思乱,人人自危”的时代,虽以“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立志的当代智谋少年诸葛亮,也不能“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迫出茅庐,问鼎三国了。我们从人物出身的关系来讲,当时才子名士之所以飘扬云会,确有着在世族名门限界之内的中世纪舆论,为之标榜,以至形成了所谓朋党。这在党锢时代,就相对地从汉法度的严密局限之中,网开一面,发生清议。惟中世纪形式的舆论,例如清议,却不是公意的制度,而仅是专制制度之漏洞,在最高统治权比较薄弱的时候,才能有不合法的“鄙生之议”;这就党锢之“锢”而言,便可以顾名思义。顾亭林过进东京,而他的话还可以参考:“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下言东汉)……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日知录卷一三)曹魏秉政,定九品中正之制,可以说是在广泛的形式上使清议相对地合法化了,这宁是发展了顾亭林所谓东京风俗,而不能就斥为权诈奸逆。如果说魏法是有限度的极其形式的高门大族的中世纪舆论,并不溢美,而要说它比东汉风俗为“坏方败常”,那便有偏见或主观的爱憎心了。顾亭林就有这样的偏见:“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观其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于是权诈迭进,奸逆萌生。故董昭太和之疏,已谓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求利为先。至正始之际,而一二浮诞之徒,骋其智识,蔑周孔之书,习老庄之教,风俗又为之一变。”(日知录卷一三)
由汉人的角度来看魏曹氏父子,可以说其叛逆,如从魏家的角度来夸魏制,则如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说:“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
打个八折来讲,曹操父子以诗文知名,懂得统治者怎样延才的手段,故人才群集洛下,与荆州比美。自然这并不是曹氏一家如此,在当时如刘表刘备孙权都有这样的倾向,不过曹氏父子专擅了刘汉政权,有统一中国的野心,因此,拉拢治国之术的偏行才士而外,复招集了一般新进的少年人物,历史既允许汉代三而一之地规规矩矩复春秋之古仪古式,能不让魏代乱七八糟地或玄妙多方地复战国之古道古辩么?退一步言,当时富室强族,八方纷争,曹魏顿设所谓“天网”“八纮”,招待名门珠玉与世族奇伟,这政策是容易理解的。到了司马晋禅代,颁布了以“品之高卑,荫其亲属”的占田制度与防止“藏匿”劳动力的户调制度,对于豪门大族更加妥协起来,这才更暴露了如葛洪所讲的“交游”“品藻”的歪风。
从人物方面着眼,汉末从来的浮华交游,正是为品题身分性所不可缺乏的条件,所谓品题,在身分性地主阶级看来,是“公论”,实质上却是中世纪名族范围内之斗争手段。因为形式主义争辩的发展,清议的政争,又逐渐变成了清谈的思辩。加以社会历史的矛盾,来自外部的民族关系也好,或来自农民战争也好,都迫使着统治阶级的思想修正汉代的神道,而代之以概念化的神道,故建安七子(孔融、陈琳、徐干、王粲、阮瑀、应瑒、刘桢)的幻觉,竹林七贤(嵇康、山涛、刘伶、阮籍、向秀、阮咸、王戎)的错觉,食散饮酒,都是历史的,而不是天才的。到了晋室南渡以后,超感觉的形式玄谈也变质了,剩下来的只是王谢袁萧(侨姓)与朱张陆顾(吴姓)的门第品价了。
由“一贯三之谓王”的汉代统一帝国,到了七嘴八舌的三国多门割据,思想上人物的脚色出场者,好像古代晋之“一国三公,无所适从”,楚之“尾大不掉”,在名族内部也就各自为了“兴宗”“立家”而和命运苦斗了。这个形势,经过曹氏父子尚刑名崇放达的权变,更由九品中正制度的法度,使名族年少的舆论,从汉末不合法的清议,变成魏晋合法的清谈。人物的出演者,在名族的宇宙中(“国士门风”),也就把握住一种社会风习,叫做“品题”——中世纪的特种形式的舆论或公论。“公论”二字见于史者,例如:“王大将军(敦)下,庾公问:‘卿有四友,何者是?’答曰:‘君家中郎(庾顗),我家太尉(王衍),阿平(王澄),胡母彦国。阿平故当最劣。’庾曰:‘似未肯劣!’庾又问:‘何者居其右?’王曰:‘自有人。’又问:‘何者是?’王曰:‘噫!其自有公论。’”(世说新语品藻)此所谓“公论”,限于名族之间的形式的争辩,换言之,这是贵族争取身分的舆论。其源应溯于汉末党锢时代,范晔论曰:“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太学……
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诬告膺等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庭,疑乱风俗。”(后汉书卷九七)
关于党锢思想,在第二卷已有专章研究,这里要指明的是,中世纪品题的渊源是发生于名族宾客之间狭义的公论。然而就是这种多门评政,也不允许在中世纪合法地存在,党锢之祸,就说明了问题的内容。只有当形势开始有变态的转向,即只有从清议向超现实的空谈转变后,公论才成为合法的思想。这种转向应从郭林宗讲起,葛洪的正郭篇在这点有部分价值,后汉书郭泰传说:“林宗曰:‘吾夜观乾象,书察人事,天之所废,不可支也。’……
性明知人,好奖训士类。……汝南范滂曰:‘郭林宗何如人?’范滂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林宗虽善人伦,而不危言核论,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及党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唯林宗及汝南袁闳得免焉。……卒于家,时年四十二。四方之士千余人,皆来会葬。”
郭林宗“虽善人伦,而不危言核论”,实开从清议转向清谈之风,嵇生以其知人则哲,崇为亚圣,葛洪则以其影响独大,著正郭以斥其机辩风姿,而纠正当世之景慕。因此,后来林下谈风,避实就虚,不能不说导源于林宗品题的学风。名族狭义的党派的公论变为狭义的概念的公论,这也反映了皇权对豪族的某些优势。世说新语首标德行篇,特举陈仲举郭林宗李元礼以开宗明义,例如:“郭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李元礼尝叹荀淑锺皓,曰:‘荀君清识难尚,锺君至德可师。’”
“正始之音”和人伦品题是分不开的,文帝崇放达,便与陈群吴质朱铄结为四友,同书品藻篇说:“正始中人士比论:以五荀方五陈——荀淑方陈实,荀靖方陈谌,荀爽方陈纪,荀彧方陈群,荀顗方陈泰;又以八裴方八王——裴徽方王祥,裴楷方王夷甫,裴康方王绥,裴绰方王澄,裴瓒方王敦,裴遐方王导,裴頠方王戎,裴邈方王玄。”
按荀陈裴王都是当时的豪门名族。形式公论在理趣方面是概念的论难,在人品方面则是典型的方比。除了概念与典型的平等往来或平等攻难,其所谓“美”就乌有了。所谓九品论人,其制度的形成,是和这种“公论”,相互关联着的。姑不论“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已经表示身分门第的局限,即以品题而言,主观的同异爱憎,则又如锺嵘所说,“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中央专制主义的皇权就利用了门阀之间的党同伐异,而在矛盾中运用统一政策。在前节我们曾说到“正始之音”的概念论难——形式的平等理赌,也涉及“正始之音”的另一面,即典型批判——形式的平等估价。如何晏评夏侯玄为“深”的典型,司马师为“几”的典型,而自许为“神”的典型,而何等三人少齐名,善清谈。又如傅嘏夏侯玄“志大其量,能合虚声”,评何晏“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评邓扬“有为而无终,外要名利,内无关钥”,而傅等齐名不睦,亦善清谈。此外,如傅嘏评李丰“多疑”,荀粲评傅嘏锺会“识劣”,都自“文学”以外之“德行”而为价值的判断。魏志卷二八诸葛诞传注引:“是时为世俊士散骑常侍夏侯玄尚书诸葛诞邓扬之徒,共相题表:以玄畴四人为‘四聪’,诞备八人为‘八达’,中书监刘放子熙、孙资子密、吏部尚书卫臻子烈三人,咸不及比,以父居势位,容之,为‘三豫’,凡十五人。”
世说新语赏誉说:“裴令公目夏侯太初:‘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
见锺士季(会)‘如观武库,但睹矛戟。’……见山巨源‘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
品题有标榜的,如荀氏“八龙”,也有设喻的,如诸葛三子“龙、虎、狗”。管辂神鉴何晏邓扬,更近于辱骂:“邓扬之行步,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谓之‘鬼燥’;何晏之视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故鬼燥者为风所收,鬼幽者为火所烧。”(魏志辂传注引)
复次,竹林七贤的人品识鉴,如魏氏春秋说:“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 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世说新语品藻注)
他们相互间的标榜,则如同书所说:“山公(涛)举阮咸为吏部郎,目曰:‘清真寡欲,万物不能移也。’”(赏誉)
“山公(涛)目嵇康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王戎目山巨源(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赏誉)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容止)
品藻人物的风气至晋益盛。从上面所述,我们知道在取辩的论难理赌时,所通的音旨有“题目”;现在应该指出,在评价人物的品行识量时,也有“题目”,或“目”,或“道”。例如:“时人欲题目高坐而未能,桓廷尉(彝)以问周侯(顗),周侯曰:‘可谓“卓朗”’,桓公曰:‘精神渊著。’”(赏誉)
“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
“殷中军道右军:‘清鉴贵要。’”(赏誉)
品题时或“方比”或论胜,例如:“桓公少与殷侯(浩)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品藻)“王长史曰:‘(刘惔)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
(品藻)
“有人以王中郎比车骑,车骑闻之曰:‘伊窟窟成就。’”(品藻)
“抚军问孙兴公:‘刘真长何如?’曰:‘清蔚简令。’‘王仲祖何如?’曰:‘温润恬和。’‘桓温何如?’曰:‘高爽迈出。’‘谢仁祖何如?’曰:‘清易令达。’‘阮思旷何如?’曰:‘弘润通长。’‘袁羊何如?’曰:‘洮洮清便。’‘殷洪远何如?’曰:‘远有致思。’‘卿自谓何如?’曰:‘下官才能所经,悉不如诸贤;至于斟酌时宜,笼罩当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品藻)
品题末流之最下者是争名流的等级与门第的身分,例如:“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耶?’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品藻,晋书略同)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谢神意不变,……王之恐状,转见于色。……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雅量)
至于以颜色容止,评价身分富贵,以神童机敏,夸示兴宗骐骥,更是名族舆论的封建制的商标,这在西洋中世纪也不是例外。
品题人物,在魏晋时代的重要文献,是人物志。刘劭所作,邢昺所注的这一部书,详细分析了人品秉赋的先天殊异,特别着重内藏器度及其外现风貌的关联,这是九品论人制度在理论体系上最完整的反映。
总之,魏晋人物的“题目”至关重要,“公论”入于上品,既可以立致富贵(如锺会目裴楷清通,文帝即用裴为吏部郎),推许一登龙门,又可以名列玄谈胜场。故凡德行、言语、政事、文学,都要经过标榜,才能列入上品。“公论”在名族纷争的关系之下,是党同伐异的工具,品题与政派是相互依存的。有人以为“公论”赋予了魏晋人士一些自由学风,但因了名族暗斗明争的残酷历史,此“自由”便走向空虚的概念世界,而成为自由一般,把具体的自由升化烟散了。这“自由”使当时的人物早熟,同时也使他们早衰,宗教性的“神理”好像是永恒的,然而名族的“气运”却悲观了!悲观的人生态度,就是不健康的“自由”,我们在大量的魏晋墓志铭中很少发现有六十岁的人物,一个四十几岁死了的人,居然可称“高龄”。曹丕与吴质书已经说:“昔日游处,行则同兴,止则接席。……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东晋的感伤更深远了,世说新语伤逝说:“戴公见林法师墓,曰:‘德音未远,而拱木已积,冀神理绵绵,不与气运俱尽耳!’”
谢选骏指出:《世说新语》虽非哲学,却写出了第一期中国文明和第二期中国文明之间的桥梁,那里记载了一个青春焕发的年代——大量的魏晋墓志铭中很少发现有六十岁的人物,一个四十几岁死了的人,居然可称“高龄”。不像现在的朽木,动辄活了百岁,却毫无建树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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