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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1日星期四

【第六章 向秀唯心主义的庄学与儒道综合派】



第一节 儒道四本论与儒道合派


魏晋思想好谈同异离合,此同异离合之诘辩,曾为当时人目为清谈“理赌”的中心,这是我们已经交代过了的。如果我们沿用魏晋“才性四本”的题旨而说明儒道思想,则我们大可以为古人归纳出一条线索,也姑名之为“四本”,那就是儒道同、儒道异、儒道离、儒道合。

(一)主张“儒道同”的,是魏晋之际颇为流行的一派,例如晋书阮瞻传载,“(王)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此一问答,复纪于世说新语,而答此问题的不是阮瞻,换书为阮宣子(修)。这可以明白,当时依据本体的“无”义而主张“儒道同”的,正是一种流行的思想。再按王戎所发的问题,上句明说儒道观点各有所见,名教与自然是不容混同的,而下句却问“其旨同异”,由此也可知道儒道同异,已经成为当时的重要谈辩了。

上章论何王天人玄学时,我们已经指出他们极力在儒道难以统一的理论方面,把道德二元的鸿沟填平,强同于“无名”,或“体无”,何晏以老子“强为之名”与孔子“荡荡乎无能名”,同于“无所有”之道,因而说“老子与圣人同”;王弼以“圣人体无”,更熔老易于一炉,说其旨同于“无”,不过有强训与不训之别罢了。可见何王是主张儒道源头处是一家的。由这里而言,魏晋的儒道四本论,儒道合同派的代表人,实为何晏王弼,主张儒道合的是王弼,而主儒道同的是何晏。

(二)所谓“其旨同异”,主张同的学派已如上述,而论“儒道离”的,则有两方面的人物,其一以儒家立场而攻道的,其一以道家立场而攻儒的。今先讲前者的代表人——裴頠孙盛。

据晋书,王衍乐广与裴頠是针锋相对的清谈家。頠以“言谈之林薮”闻于世。他“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徙,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著崇有之论,以释其蔽。”(晋书卷三五)

无不能生有的命题是好的,但这一命题的积极因素,可以通向唯物主义,然而也可以通向唯心主义,这点在下面详论,这里我们仅看他怎样区别儒道,尤其如何区别老易。他说:“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而静一守本,无‘虚无’之谓也,损艮之属,盖君子之一道,非易之所以为体守本无也。观老子之书,虽搏有所经,而云‘有生于无’,以虚为主,偏立一家之辞,岂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以保生为全,全之所阶以顺感为务,若味近以亏业,则沉溺之衅兴,怀末以忘本,则天理之真减,故动之所交,存亡之会也。”(晋书卷三五)以儒非道的东晋代表人物有孙盛,著易象妙于见形论,反对王弼以来的老易一源说;著老子非大贤论,反对魏晋时代的老庄玄学。他也是清谈人物,渡江名流,但在名理论方面比较是清醒的。

反之,以道家立场而攻儒的,竹林七贤的阮籍刘伶嵇康可为代表人物。

据晋书说他们三人“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按七贤并不是同类的思想家,他们都好老庄是事实,而所好并不相同。山涛在后来有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证明他是老庄的叛徒。孙绰也鄙山涛,“谓人曰: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若以元礼门为龙津,则当点额曓鳞矣!”(晋书卷五六)王戎曾被阮籍骂为“俗物”,败入意趣。向秀与嵇康在理论上时有辩论,往复驳难。我们以为刘伶阮籍嵇康才是真正主张“儒道离”的。(鲁迅先生似以何晏王弼阮籍嵇康属一类人物,“他们实在的内心,一般人却不知道”,并把正始精神与东晋末流,分为二截。这一论断颇有商榷之处。)刘伶著酒德颂,他立足于儒家对立方面是一目了然的。他说:“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锋起。”此所反对的对象即儒家的典型。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见嵇康来,以青眼对之,由是礼俗之士,疾之若仇。(见晋书本传)由这里,可以知道他的主张。鲁迅先生的早期思想,深受此派学人的影响,说:“青眼我会装,白眼我却装不好”(而已集)。阮氏在他的大人先生传中把法礼君子骂为褌中之群虱,就是白眼下面的儒家,“群虱之处褌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褌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处于褌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褌中乎?”(晋书卷四九)青眼下面的理想,便是他著的达庄论,他的儿子阮瞻为著名的“三语掾”,却和他走得远了。其次是嵇康,今存嵇中散集,可窥得他的思想全貌,他慕“李叟寄周朝,庄生游漆园”,更说“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不涉经学”,于世俗礼法有七种不堪,于本性难容有二种甚不可,合此九患,决不能像儒道合同二派,做非吏非隐,似儒似道的人。他甚至“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招致了杀身之祸。他的儿子嵇绍“旷而有检,通而不杂”,离开他的人生哲学却远了。

此派到了鲍敬言更加发展了。他“好老庄之书,治剧辩之言,以为古者无君,胜于今世”。他论儒家所崇拜的君道起源说:“强者凌弱,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则愚者事之矣。服之,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故力寡之民制焉。然则隶属役御,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彼苍天果无事也”。因此,他以“由于为君”的统治权,才产生了“屠割天下”的君主。他虽然也如道家,慕拟上世,但更特别强调了贵贱贫富之不平等,礼法制度之专为有产阶级而设的道理,所谓“本无尊卑,君臣既立,而变化遂滋”,“道德既衰,尊卑有序,繁升降损益之礼,饰绂冕玄黄之服”。这些他所痛斥的剥削制度,皆是他所指的“儒者曰”寄托的立命处。(详见抱朴子诘鲍篇,详说见下)

(三)论“儒道异”的显著人物是葛洪。凡二元论的折中主义,大约都产生于正反二者争辩剧烈的时候,李丰论“才性异”是如此,葛洪在晋惠帝时代论“儒道异”也是如此。用现在的成语讲,这种思想是“中间路线”,时而虽依违两可,时而更徬徨两不可。他曾说:“道家之言,高则高矣,用之则弊,……可得而论,难得而行也,”然而他却在养生论方面接受了嵇康的思想,他所谓“安时顺处”,“祸莫大于无足”,“知命者不忧”,“为乎无为,以全天理”,连术语也尽是老庄的旧话,他名之曰“道意”,名之曰“至理”。他似乎仅于反对了道家的不利于统治阶级的“过火”论,故在疾谬、诘鲍诸篇痛斥放任不检,非薄君主。其次,他对于儒家,批评俗儒“重所闻,轻所见”的博士思想,然而他又在基本上皈依儒家,说什么“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有圣人作,受命自天。……夫祥瑞之征,指发玄极,或以表革命之符,或以彰至治之盛,若令有君不合天意,彼嘉应之来孰使之哉?”他的四不像的理论,似乎守中立,而在本质上则是一种机会主义的典型。

(四)论“儒道合”的一派,起于王弼向秀庾峻父子,下及郭象殷浩张湛韩康伯等,在晋朝他们是支配的思想人物。(王弼有专章研究。)他们把庄子在“材与不材之间”的相对主义,发挥到极点,居然处于“臣进退维谷”(殷仲堪语),“心徘徊以踌躇”(向秀语)之间,能使矛盾解消于“容迹”的“有无之间”。

前三派本书皆有专章研究,现在我们就要详细说明“儒道合”一派的社会背景及其思想路径了。

原来经过魏晋“禅代”(一个不洁的历史名词),统治者不得不通权达变,招来了些“不仁不孝”有才干进取的名族人物,这些人在思想意识上即发现了所谓“通脱”,“清峻”,对于取得了政权的王朝,颇有不利,而“度外用人”,反不如两汉博士的谨守规矩师法之易于利用。这儿,就是名门世族的内部悲剧,史称“魏晋之际,天下多故,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卷四九),“魏晋去就,易生嫌疑”(卷九四),可以说是实录。鲁迅先生说得好:“嵇康的见杀,是因为他的朋友吕安不孝,连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杀孔融差不多。魏晋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杀。为什么要以孝治天下呢?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足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但倘只是实行不孝,其实那时倒不很要紧的,嵇康的害处是在发议论;阮籍不同,不大说关于伦理上的话,所以结局也不同。……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昭)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黩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但其实不 201 过是态度,至于他们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礼教,当作宝贝,比曹操司马懿要迂执得多。”(而已集)

鲁迅先生以上的话道出了嵇阮刘诸人的一些思想路径,这是魏晋时代悲剧的一面,然而还有迫于政权的压力,不得不(如向秀)或自甘(如郭象)走向喜剧的一面,使名教与自然二者结合,依据庄子一个现实的结论“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完成最不合理的约束是最合理的行为,“安时而顺处,哀乐不能入也。”这个统一,“与造物者游”之空想,事实上是没有的,惟“与世俗处”之实际,却又远乎“天”,于是乎产生了晋人的一套“迹”论,下面我们先用史实来证明:“康既被诛,文帝问向秀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后为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晋书卷四九)但他怀念吕安嵇康,作思旧赋,也有如下写心之句:“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晋书卷四九)

著名的豪族庾峻,时重庄老,而轻经史,峻惧雅道陵迟,乃潜心儒典。

他上疏晋武帝,为了调和阶级矛盾,安定统治权,说出了当时儒道可合的政策,他的话如下:“臣闻黎庶之性,人众而贤寡,设官分职,则官寡而贤众,为贤众而多官则妨化,以无官而弃贤则废道。是故圣王之御世也,因人之性,或出或处。故有朝庭之士,又有山林之士。朝庭之士,佐主成化,犹人之有股肱心膂,共为一体也;山林之士,被褐怀玉,太上栖于丘园,高节出于众庶,其次轻爵服,远耻辱,以全名,最下就列位,虽无功而能知止,彼其清劭足以抑贪污,退让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士闻其风而悦之,将受爵者,皆耻躬之不逮,斯山林之士,避宠之臣,所以为美也。

先王嘉之。节虽离世,而德合于主,行虽诡朝,而功同于政。故大者有玉帛之命,其次有儿杖之礼,以厚德载物,出处有地,既廊庙多置才,而野人亦不失为君子:此先王之弘也。

夫人之性陵上,犹水之性趣下也。益而不已必决,升而不已必困,始于匹夫行义不敦,终于皇舆为之败绩,固不可不慎也。下人并心进趣,上宜以退让去其甚者。退让不可以刑罚;使莫若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往往间出,无使入者不能复出,往者不能复反,然后出处交泰,提衡而立,时靡有争,天下可得而化矣。”(晋书卷五十)

他的两个儿子,仕于晋惠帝之时,庾珉因“世路如此,祸难将及”,自料将死于非命,后果然。庾敳的名士事迹,史载更详尽,本传说:“敳字子嵩,……为陈留相,未尝以事婴心,从容酣畅,寄通而已。

处众人中,居然独立。尝读老庄,曰:‘正与人意暗同。’太尉王衍雅重之。敳见王室多难,终知婴祸,乃著意赋以豁情,衍贾谊之鵩鸟也。

其词曰:至理归于浑一兮,荣辱固亦同贯;存亡既已均齐兮,正尽死复何叹!

物咸定于无初兮,俟时至而后验,若四节之素代兮,岂当今之得远。且安有寿之与天兮,或者情横多恋,宗统竟初不别兮,大德亡其情愿。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货所建,真人都遣秽累兮,性茫荡而无岸。纵躯于辽廓之庭兮,委体乎寂寥之馆;天地短于朝生兮,亿代促于始旦。顾瞻宇宙微细兮,眇若豪锋之半。飘■玄旷之域兮,深莫畅而靡玩,元与自然并体兮,融液忽而四散。

从子亮见赋而问曰:‘若有意也,非赋所尽;若无意也,复何所赋?’答曰:‘在有无之间耳!’迁吏部郎。是时天下多故,机变屡起;敳尝静默无为。叅东海王越太傅军事,转军谘祭酒。时越府多儶异,敳在其中,常自袖手。豫州牧长史河南郭象善老庄,时人以为王弼之亚,敳甚知之,每曰:‘郭子玄何必减庾子嵩?’象后为太傅主簿,任事专势,敳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敳有重名,为搢绅所推;而聚敛积实,谈者讥之。都官从事温峤奏之,敳更器峤,目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礧砢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时刘舆见任于越,人士多为所构;惟敳纵心事外,无‘迹’可间。后以其性俭家富,说越令就换钱千万,冀其有吝,因此可乘,越于众坐中,问于敳,而敳乃颓然已醉,帻堕机上,以头就穿取,徐答云:‘下官家有二千万,随公所取矣。’舆于是乃服,越甚悦,因曰:‘不可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石勒之乱,与衍俱被害。”(同上)从上面的史实看来,向秀不得已而“容迹”,到了庾敳则拿家富二千万的“聚敛积实”的小人行为,来容所谓君子之事迹,为无为,事无事于“有无之间”。于是,不是以实践检证理论,而是以理论歪曲实践,使荣辱存亡一致,善恶真假均齐,躬行了他的父亲献给武帝的政策“实际”,因而“节虽离世,而德合于主,行虽诡朝,而功同于政”,然而不有所谓彻底的卖身,甚至于贪污聚敛,还不可能齐一善恶,“无迹可间”的。向秀容“迹”,内心里犹徘徊以踌躇,表示出神与形之矛盾,而庾敳则大言“蠢动皆神之为兮,痴圣惟货所建”,“至理”在实践之中应是“迹”近糊涂的蠢动,而无恶不作的惟货所建,才是善之“无迹可间”。这正是胡适教人糊涂的所谓“理未易明,善未易察”吧!

至于郭象,好老庄,能清言,在“儒道合”的实际行为中,要比庾敳更“无迹可间”,更小人形象些,这才能使理论歪曲实践,故他嗜好老庄,又不妨“任职当权,熏灼内外”。正因为如此,庾敳见他“任事专势,谓象曰:卿自是当世大才,我畴昔之意都已尽矣。”如果说为人行薄的郭象把向秀的“隐解”,述而广之,则所述所广者,便是使“隐”义主动地成为庾峻反动政策的理论指导。郭象理论的玄妙和实践的下流之“天才”结合,是一个喜剧的概念家的典型!

“儒道合”的教养,在晋朝颇有支配力量,此种风气即后世所谓的官僚场中的“黄老哲学”,任职要静默无为,同流合污;退职则口无怨言,夷神委命。例如清谈家殷浩虽有“进退维谷”之感,而大体上是朝野两宜的,据晋书说:“殷浩清徽雅量,众议攸归,高秩厚礼,不行而至,咸谓教义由其兴替,社稷俟以安危;及其入处国钧,未有嘉谋善政,出总戒律,唯闻蹙国丧师,是知风流异贞固之才,谈论非奇正之要。”(卷七七)

“殷浩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同上)在理论上的“儒道合”,正如他的外甥韩康伯所说:“体有而拟无者,圣人之德;有累而存理者,君子之情。虽所滞不同,其于遣情之累,缘有弊而用,降己之道,由私我而存,一也。”(晋书卷七五)

好一个豪门贵族的人生观,原来公理就在私弊上才体现出来!封建最高统治者有一套所谓“使功不如使过”的方法,这也是反动派胡适对汪精卫引用过的道理,为了“使过”,甚至故意要使人陷入贪鄙行为。豪族的政治哲学就能够把贪鄙从理论上讲成清白!

明白了晋朝的这样政治背景,才知道如山涛一般人为什么要做“吏非吏,隐非隐”的山林朝士。既然“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的群虱(阮籍语)不合时务,专制帝王就不能不重视“褌裆”之外的天才,因此“介然不群、性好老庄”的七贤之一山涛成了一位晋室的表率大臣,与“天地四时之消息”浑然一体了,请看皇帝对他屡次的求退表是如何的诏示:“吾所共致化者,官人之职是也。方今风俗陵迟,人心进动,宜崇明好恶,镇以退让。”

“君以‘道德’为世模表,况自先帝识君远意,吾将倚君以穆风俗,何乃欲舍远朝政,独高尚其志邪?”

“君赞翼朝政,保乂皇家,匡佐之勋,朕所倚赖,司徒之职,实掌‘邦教’,故用敬授以答群望。”(晋书卷四三)

这位容迹的道德模表,为“意化”与“邦教”做了元勋。然而他“居官以絜其务,以启天下之方”者,原来也是“在有无之间”,仅“不欲异于时”而已,故时尚贪污,公卿皆然,山涛便不能独标廉洁,而异于时尚,他将袁毅的贿赂,“受而藏于阁上,后毅事露,……凡所受赂皆见推检;涛乃取丝付吏,积年尘埃,印封如初”。这是否真的行径或假的作伪,不得而知,但证以七贤之一王戎“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计算,恒若不足”,同时以人伦鉴识著名于世,他又常目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那么,这个山涛是一个狡猾的伪君子。国民党反动派的官僚学者也说“贪而不污”,或说“污而不贪”,山涛启天下之方,不是更明白么?

残酷的专制政策,作弄了当时名士,更培养了这样官僚主义的“黄老风”,或“不欲异于时”名之曰“朝隐”,或“与时浮沉”名之曰“容迹”“寄通”,试看王戎的思想:“戎以晋室方乱,慕蘧伯玉之为人,与时舒卷,无蹇谔之节。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晋书卷四三)

晋人“而已”很多,依据庄子“不可奈何”以及“固有所不得已”的理由,承认不合理的现状都是合理的,既“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为人臣者固有所不得已”,故“入其俗,从其俗”,“长于水安于水”,“生于陵安于陵”,一切恶的既成,就不必改了,若要改革现状,那就是“有为而虑”的人道,就不明白“天地四时之消息”。“容迹而已”,“寄通而已”,“与时浮沉而已”,是周末道家思想渗入儒家思想(如天下篇的理论)之庄学的晋朝复古,在学术上就形成了“儒道合”的玄学,章太炎说“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弭乎下”,这话似根据郭象庄子注序末段之文,加以扩充,要非确论。

“借更改名称以改变事物,乃是人类天赋的诡辩法”(马克思语),按魏晋名士好弄名辩,但名辩并没有改变事物,反而和事物(封建的)相容。嵇康在逻辑上爱用矛盾律拒中律,故思想指导他招来杀身之祸,试看他被孙登教训而诗中也说“今愧孙登”,可以知道正规的形式逻辑,在当时也是危险的:“嵇康(继阮籍)又从之(孙登),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康每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于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识真,所以全其年。

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或谓登以魏晋去就易生嫌疑,故或嘿然者也。”(晋书卷九四)

孙登教训嵇康太过于用才持异,指示他逃避现实,要以“无材”表白,不能与在朝之良材相对立,始能保全性命。然而,箕山之志如果被发觉,如向秀想逃而不敢竟逃时,那么究竟该以“材”见许呢?或以“无材”见称呢?这就没有拒中律了,诡辩便要复古于庄子了:“在材与不材之间耳,似之而非也。”“若成,若不成。”

“儒道合”论者就是从这里出发,实行“有意无意之间”的两面道德律。

谢选骏指出:侯外庐等人在此节之中提到了汪精卫,不知道他门知也不知道汪精卫对毛泽东有提携之恩?如果他知道这两个大汉奸惺惺相惜,并因而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进程,而故作此语,则似有深意焉。如果他们不知此而冒冒失失地提到了汪精卫,他得感谢毛泽东不学无术,没有读过他们的书,否则他们早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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