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葛洪生平,最可宝贵的史料是抱朴子外篇自叙。自叙作于东晋元帝建武年间(公元三一七年左右),时洪“齿近不惑”(约四十岁)。自叙中,对壮年以前的生活及其性格思想,有详细说明。至壮年以后的生活,晋书卷七十二本传,有简略记载。现在根据两文,对葛洪生平试行综述。
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人。祖系,吴大鸿胪。父悌,吴平后,入晋为邵陵太守。关于葛洪的出生年岁,自叙及本传都无记载。但从自叙中,我们可以间接把近似的年岁推断出来。自叙说“今齿近不惑”。又说“今将遂本志,委桑梓,适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先所作子书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又说“洪年二十余,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会遇兵乱,流离播越,有所亡失。连在道路,不复投笔。十余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又说“晋王应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于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赐爵关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户。……昔仲由让应受之赐而沮为善,丑虏未夷,天下多事,国家方欲明赏必罚,以彰宪典,小子岂敢苟洁区区之懦志,而距弘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外篇吴失篇说:“余生于晋世。”
根据上引资料,可知以下数点,即:
一、自叙是在“齿近不惑”时写的,即近四十岁时所写。
二、那时已将子书内外篇撰次起来。
三、这个时候即是建武中。计上距年二十余草创子书之时凡十余年。二十余,加上十余年,正合“齿近不惑。”
四、两晋建武年号有两个,一为公元三○四年秋七月,晋惠帝为成都王颖所挟持,改元建武,至十一月,又为河间王颙所挟持,即废,未满半年;一为公元三一七年,东晋元帝以丞相琅琊王,晋位晋王,改元建武,一年即废。葛洪所指建武,当为晋王之建武。次年,元帝称帝。
五、由此可知在晋王建武初(公元三一七年),洪“齿近不惑”,那时封侯食邑,而子书内外篇也已撰定。从这里上推四十年,为西晋武帝咸宁四年(公元二七八年),吴主孙皓天纪二年,吴亡前二年。那末,洪之生年,最早不应过武帝咸宁四年,而至迟也不会迟于武帝太康三年(公元二八二年),也即是在吴亡国的前后一二年内(公元二七八——二八二年之间)。又据外篇吴失篇“余生于晋世”之言,则葛洪生当吴亡国后一二年可知。葛洪生当吴亡国后一二年内,他的家庭是吴国的世臣。自叙于此写得很详细:“祖父仕吴,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为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辅吴将军,封吴寿县侯。父仕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拜会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博简秉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于是转为五郡赴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总统征军,戍遏壃场。天之所坏,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宾,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迁至大中大夫,历位大中正、肥乡令,……以疾去官,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迁邵陵太守,卒于官。”其父晚年,虽随孙皓降晋,但家世仕吴,吴士的亡国悲哀可想见是十分深重的。世说新语,载吴士入洛,如陆机陆云,当年便受尽调侃。这在抱朴子书中,也可以找到些微消息。外篇卷十五审举说:“今普天一统,九垓同风,王制政令,诚宜齐一。夫衡量小器犹不可使往往而有异,况人士之格而可参差无检乎?江表虽远,密迩海隅,然染道化,率礼教,亦既千余载矣。往虽暂隔,不盈百年,而儒学之事,亦不偏废也。惟以其土宇褊于中州,故人士之数不得钧其多少耳。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子游仲任之徒,亦未谢上国也。昔吴土初附,其贡士见偃以不试,今太平已及四十年矣,犹复不试,所以使东南儒业,衰于在昔也。此乃见同于左衽之类,非所以别之也。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况为其恺悌之父母耶?法有招患,令有损化,其此之谓也。”
贡士见偃以不试,乃见同于左衽之类,染道化、率礼教的吴士,几乎被恺悌之父母视同化外,其悲哀的心绪,真是无可诉说了。然而悲哀也止于悲哀而已,一般的吴士,却以学习“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之所为”为光荣为时髦了。这又使吴士愤慨万千。外篇卷二十五疾谬说:“无赖之子,白醉耳热之后,结党合群,游不择类。……携手连袂,以遨以集,入他堂室,观人妇女,指玷修短,评论美丑,……或有不通主人,便共突前,严饰未办,不复窥听,犯门折关,逾垝穿隙,有似抄劫之至也。其或妾媵藏避不及,至搜索隐僻,就而引曳。……要呼愦杂,入室视妻,促膝之狭坐,交杯觞于咫尺,弦歌淫冶之音曲,以誂文君之动心。载号载呶,谑戏丑亵,穷鄙极黩,尔乃笑。……习俗行惯,皆曰此乃京城上国,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余每折之曰:夫中州礼之所自出也,礼岂然乎?盖衰乱之所兴,非治世之旧风也。……亦安以我之不可,从人之可乎!可叹非一,率如此也。已矣夫,吾末如之何也!”
又卷二十六讥惑说:“丧乱从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其好事者朝夕放效。所谓‘京辇贵大眉,远方皆半额’也。……上国众事,所以胜江表者多,然亦有可否者。君子行礼,不求变俗,谓违本邦之他国,不改其桑梓之法也。况其在于父母之乡,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吴之善书,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皆一代之绝手。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各一邦之妙,并用古体,俱足周事。余谓废已习之法,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尚可不须也。况于乃有转易其声音,以效北语,既不能便,良似可耻,可笑。所谓不得邯郸之步,而有匍匐之嗤者。此犹其小者耳。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令忽然无复念之情。昔锺仪庄舃,不忘本声,古人韪之。孔子云,丧亲者若婴儿之失母,其号岂常声之有?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哭以泄哀,妍拙何在?而乃冶饰其音,非痛切之谓也。又闻贵人在大哀,或有疾病,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以饮酒为性命,疾患危笃,不堪风冷,帏帐茵褥,任其所安。于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了不复居于丧位,常在别房,高床重褥,美食大饮,或与密客引满投空,至于沈醉,曰此京洛之法也。不亦惜哉!”
引锺仪庄舃来勉励江表之人,亡国人的旧邦之思,跃然纸上了。然而这不是单纯的对故国的忠荩,而是江东豪族亡国后,在中州豪族的欺侮调弄下的哀鸣。而葛洪的幼年青年生活,便是在这种空气里面度过的,更不论他的父亲曾官至晋室的卿尹了。
葛洪十三岁时没有了父亲,此后的生活,似乎很艰困。自叙说:“年十三而慈父见背,夙失庭训,饥寒困悴,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荡尽,农隙之暇无所读,乃负笈徒步行借。又卒于一家少得全部之书,益破功日,伐薪卖之,以给纸笔,就营田园处,以柴火写书。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艺文。常乏纸,每所写,反复有字,人鲜能读也。”我们要指出,这一没落的江东豪族少年,在被歧视的政治环境里生活,自然不能跟祖父时代一样的豪华舒适,指挥如意。然而我们也不能看到“饥寒困悴,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等诉苦说话,便以为他真的穷到连饭都没得吃,真的亲自下田去耕穑。实际上,他是并不亲自种田的,他只是把自己的时间花在读书中而已,在田园里时,也只是就所营田园处,以柴火写书而已。我们知道,一个中世纪农民,在时间与经济上是不可能读书的,而葛洪则是写书与读书,这就判定葛洪所说的“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至多是反映一个封建地主的亲自管理监督农事,并不是真的亲自下田。实际的种田生活,决不是“承星履草,密勿畴袭”等字面所能轻轻写尽的。
就这样,葛洪“广览”了许多的书本。自叙说:“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通。但贪广览,于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无急以此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案别录、蓻文志,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来,群文滋长,倍于往者,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江表书籍,通同不具,昔欲诣京师,索奇异,而正值大乱,半道而还,每自叹恨。今齿近不惑,素志衰颓,但念损之又损,为乎无为,偶耕薮泽,苟存性命耳。博涉之业,于是日沮矣。”
从读书的经历上来看,葛洪是从汉儒所法定的儒家经典入手的,然而经过汉末以及魏晋之际的学风转变,汉儒专一经守师法的严整烦琐学风已被扬弃,所以他竟广览众书,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无不暗诵精持了。于是“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这是两汉经济体制,所谓汉法度的森严被荡决以后,在思想意识界的反映,这在上几章里我们已经申说明白。在汉末作为转变学风的一个主要人物是郭泰,泰是精于河洛星纬的,葛洪于此却表示不很留意,更不从事科学之类的学问。但晚年(也不过是四十岁以前),对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的学习,虽说后来又废弃,却使他仍与河洛星纬接近了一步所谓河洛星纬,所谓风角望气,是燕齐方士集合了原始迷信在中世纪社会的演出,而这正是神仙道教的胚胎素材。到齿近不惑的时候,素志衰颓,于是“念损之又损,为乎无为”,索性再穿上道家的外衣。这样的一个读书的经历,是一个颇为特殊的经历。然而,倘若了解森严的汉法度的解体,了解汉末黄巾以原始迷信为手段的农民起义,了解豪门大族的安固生活在乱离中的流荡,了解吴士在亡国后的悲哀,则这样的读书经历,正反映出一个没落的江东豪族的生活,一面想在旧生活上留恋,一面又彷徨无主地在思想历程上寻求安慰。从儒家正宗入手的葛洪,在思想意识方面,自然没有一丝一毫与农民共声气的地方。因而他以剿灭农民“叛变”,巩固封建地主的利益而建功立业起来了。自叙说:“昔太安中,石冰作乱,六州之地,柯振叶靡,违正党逆。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累见敦迫。既桑梓恐虏,祸深忧大,古人有急疾之义,又畏军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数百人,与诸军旅进。曾攻贼之别将,破之日,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继毂连担。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阵。士有摭得众者,洪即斩之以徇,于是无敢委仗。而果有伏贼数百,出伤诸军,诸军悉发,无部队,皆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致惊乱,死伤狼籍,殆欲不振。独洪军整齐毂张,无所损伤,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后别战,斩贼小帅,多获甲首,而献捷幕府。于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例给布百匹。诸将多封闭之,或送还家,而洪分赐将士,及施知故之贫者,余之十匹,又径以市肉酤酒,以飨将吏,于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
考石冰之乱,即张昌之乱,冰为昌之别帅,太安为惠帝年号。晋书惠帝纪,太安二年(公元三○三年),“五月,义阳蛮张昌举兵反,以山都人丘沉为主,改姓刘氏,伪号汉,建元神凤,攻破郡县。南阳太守刘彬、平南将军羊尹、镇南大将军新野王歆并遇害。六月,遣荆州刺史刘弘等讨张昌于方城,王师败绩。秋七月,……张昌陷江南诸郡,武陵太守贾隆、零陵太守孔纮、豫章太守阎济、武昌太守刘根皆遇害。昌别帅石冰寇扬州,刺史陈徽与战,大败,诸郡尽没。临淮人封云举兵应之,自阜陵寇徐州。……冬十一月,……景寅,扬州秀才周玘、前南平内史王矩、前吴兴内史顾秘,起义军以讨石冰。冰退自临淮,趣寿阳,征东将军刘准,遣广陵度支陈敏击冰。”次年,即永兴元年,“三月,陈敏攻石冰斩之,扬徐二州平。”又考晋书卷一百张昌传:“张昌本义阳蛮,少为平氏县吏。……李流寇蜀,昌潜遁半年,聚党数千人。……会壬午诏书,发武勇以赴益土,号曰壬午兵。自天下多难,数术者云:‘当有帝王,兴于江左,’及此调发,人咸不乐西征,昌党因之诳惑百姓,各不肯去。而诏书催遣严速,所经之界,停留五日者,二千石免。由是郡县官长,皆躬出驱逐,展转不远,屯聚而为劫掠。是岁江夏大稔,流人就食者数千口。太安二年,昌于安陆县石岩山屯聚,去郡八十里,诸流人及避戍役者多往从之。……旬月之间,众十三万。皆以绛科头,撍之以毛。江夏义阳士庶,莫不从之。……别率石冰,东破江扬二州,伪置守长。当时五州之境(即江扬徐荆豫五州)皆畏逼从逆。”可见这是规模颇为不小的农民起义,参加的主要成分是晋朝所调发的征蜀兵士,后来又加上“流人”及避戍役者,也有少数民族参加,也就是说主要成分是农民。葛洪所组织的“义”军,据晋书本传所说,乃是响应顾秘、周玘等的。本传说:“太安中,石冰作乱,吴兴太守顾秘为义军都督,与周玘等起兵讨之。秘檄洪为将兵都尉,攻冰别率,破之,迁伏波将军。冰平,洪不论功赏。”这次反动的战功,当时洪虽不论,但到元帝时,却又追叙旧功,他以此封侯食邑。
剿平石冰领导的农民暴动的时候,葛洪的年龄,该在二十岁左右。青年的葛洪,在“勋业”上没有起家,使他转到洛阳去读书。可是北方的离乱,又使他退回来。这时,江东却又发生了陈敏的“叛乱”,他只得因故人嵇含见用为广州刺史的机会,先到广州去。但嵇含没有赴任就被杀了,他只得暂住在广州。自叙说:“(石冰)事平,洪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了不论战功。……正遇上国大乱,(中州是八王之乱,赵代是刘渊称帝,而青徐一带则有王弥之乱,可参看晋书惠帝纪、载记刘元海及列传王弥传。)北道不通,而陈敏又反于江东(参看怀帝纪,及列传陈敏传),归涂隔塞。会有故人谯国嵇君道见用为广州刺史,乃表请洪为参军,虽非所乐,然利可避地于南,故黾勉就焉。见遣先行催兵,而君道于后遇害,遂停广州,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
与北国豪族的命运一样,江东豪族也在进退维谷的局面下流离失所起来。青年的葛洪,不但不能取得富贵,相反的,四方的离乱,使他连自己的家园都不能归守,这才消沈起来了。故自叙接着在“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之下,说道:“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其间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且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足为也。且自度性篇懒而才至短,以篇懒而御短才,虽翕肩屈膝,趋走风尘,犹必不办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能乎?未若修松乔之道,在我而已,不由于人焉。将登名山,服食养性。非有废也,事不兼济,自非绝弃世务,则易缘修习玄静哉!”这里是说,神仙道教的思想(修松乔之道),是在生活的颠沛流离中昂扬成长起来的。早年的富贵之志,这里转了一个大弯。然而,并不是说,葛洪就此不再有用世之志了,这证之以后的封侯食邑,以及外篇中的许多言论,他是并没有完全消极的,他只是真正的变成了内神仙外儒术的进退两可的机会主义者罢了。
在这一个期间,葛洪曾走了好多路。内篇卷四金丹篇说:“往者上国丧乱,莫不奔播四出,余周旋徐豫荆襄江广数州之间。”他的故人嵇含的遭陈,该给他很大的刺激吧?晋书卷八十九嵇含传:“含字君道,祖喜,徐州刺史,父蕃太子舍人。……永兴初,(含)除太弟中庶子,西道阻阂,未得应召。范阳王虓为征南将军,屯许昌,复以含为从事中郎,寻授振威将军、襄城太守。虓为刘乔所破,含奔镇南将军刘弘于襄阳,弘待以上宾之礼。……属陈敏作乱,江扬震荡,南越险远,而广州刺史王毅病卒,弘表含为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未发,会弘卒,时或欲留含领荆州。含性刚躁,素与弘司马郭劢有隙,劢疑含将为己害,夜掩杀之,时年四十四。”葛洪与嵇含交好,到广州去,原也是先行为嵇含催兵,却不道含未发被杀,于是他只得单独留在广州了。这一个停留是颇为凄寂的。
这里,我们得补叙一下葛洪学习神仙之术的经过。内篇卷四金丹篇说:“昔左元放于天柱山中精思,而神人授以金丹仙经。会汉末乱,不遑合作,而避地来渡江东,志欲投名山以修斯道。余从祖仙公又从元放受之,凡受太清丹经三卷及九鼎丹经一卷、金液丹经一卷。余师郑君者,则余从祖仙公之弟子也,又于从祖受之,而家贫无用买药。余亲事之洒扫,积久乃于马迹山中立坛盟受之,并诸口诀之不书者。……余受之已二十余年矣。”内篇卷十六黄白篇说:“余昔从郑公受九丹及金银液经,因复求受黄白中经五卷。郑君言,曾与左君于庐江铜山中试作,皆成也。”内篇卷十九遐览篇说:“昔者幸遇明师郑君,但恨子弟不慧,不足以钻至坚,极弥高耳。于时虽充门人之洒扫,既才识短浅,又年尚少壮,意思不专,俗情未尽,不能大有所得,以为巨恨耳。”晋书本传说:“究览典籍,尤好神仙导养之法。从祖玄,吴时学道得仙,号曰葛仙公,以其炼丹秘术授弟子郑隐,洪就隐学,悉得其法焉。后师事南海太守上党鲍玄。玄亦内学,逆占将来,见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传玄业。”由此可知:一,葛洪学神仙之术,当在二十岁前,故著内篇时即说:“余受之已二十余年矣”,又说“年尚少壮,意思不专”,这是初期对神仙之术的学习。二,其传授的来历是左慈投葛玄,玄传郑隐,隐传洪。
三,后来又师事南海太守鲍玄,玄亦内业,洪传其业,且为玄之女婿,这是后期对神仙之术的学习。这学习,可能在奉嵇含命到广州之后。
四,由是得葛洪的神仙之术传授如下表:五,这神仙之术的学习,自叙中没有具体提到。只说“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志”。风角、望气原是方士法术,与神仙家一脉相通。
六,关于鲍玄,晋书卷八十许迈传:“时南海太守鲍靓隐迹潜遁,人莫知之,迈乃往候之,受中部之法及三皇天文。”卷九十五鲍靓传:“鲍靓字太玄,东海人也,……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书,……为南海太守……尝见仙人阴君,授道诀,百余岁卒。”鲍靓明内学,与洪传鲍玄同;明天文河洛书,与自叙言晚学风角望气有关。又曾为南海太守,又靓字太玄,不知鲍靓即是鲍玄否?不过籍贯上党与东海不同。这还待详考。
葛洪停留在广州的时间究竟多么长久,无从确实查考。我们知道,他是在陈敏反叛后(惠帝永兴二年公元三○五年)才南去的,那正是所谓“上国大乱”的时间,晋室内部,豪强们自相火并,爆发为“八王之乱”,统一的局面完全破坏,在山东有王弥之乱,在山西河北有匈奴刘渊独立,在河北有鲜卑慕容瘣独立,在四川有李特李雄父子相继独立,晋室豪强在火并中互相消灭,渐趋荏弱,而中原一带就为北方各民族所占据。于是在怀帝永嘉五年(公元三一一年),洛阳陷落,帝被匈奴刘聪将刘曜所虏,那就是所谓“永嘉之乱。”越五年(公元三一六年年),长安陷落,愍帝也被刘曜所虏,北国复亡。所以从公元三○五到三一六年,是北国从大乱到复亡的期间,这期间,前期以八王之乱为主,后期则以胡人作乱为主。那时北国的豪强们,受不住乱离之苦,主要的是受不住胡人的压迫,纷纷南渡。永嘉末年,南渡的人物最多。世说载卫洗马(玠)渡江,形神惨悴,说:“对此茫茫,令人百端交集。”这茫茫江水中,正不知混和了多少北国豪强们的奔离家业之痛泪。南渡的豪强们拥戴瑯琊王司马睿为首领,在江东建立政权。瑯琊王于永嘉二年(三○八年)即镇建业,建兴三年(公元三一五年)晋位丞相,建武元年(公元三一七年)自称晋王,明年即帝位,是为东晋元帝。可见当北国大乱,晋室土崩瓦解的时候,江东实际上即乘统一解纽之会,隐隐先已树立独立的根基。然而北国豪强们的南渡,是不能带同了家业一起南渡的,他们要继续维持豪强的地位,继续作土地的霸占与分封,势必要与江南的豪强们分此杯羹。这样,就造成了江南豪族与北国豪族妥协合作的条件。而江南豪族在政治上的地位就被提高了。自叙说:“晋王应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于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赐爵关内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户,……遂恭承诏命焉。”先朝滞赏今天被记起来了,而且分封了,而被封的也恭承诏命了,这就是江南豪族与北国豪族妥协合作的具体例子。葛洪被封在建武中,从南方回来至迟当也在建武之前。则他停留在南方的时间,是从陈敏乱后至建武之前,即公元三○五至三一七年之间,那是一个可能的最长的南居时间。在这时间,他“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将登名山,服食养性,……以寻方平梁公之轨”,这番栖逸退隐之志,当是受南海太守鲍玄很深的影响。而子书内外篇,大约便于此时大部撰定。关于南居生活,晋书本传说:“洪见天下已乱,欲避地南土,乃参广州刺史嵇含军事。及含遇害,遂停南土多年,征镇檄命,一无所就。后还乡里,礼辟皆不赴。”
在偏安江左的小朝廷中,葛洪并不顶得意。自叙对建武后的生活未有记录,晋书本传记载得也很概略。本传说:“元帝为丞相,辟为掾,以平贼功,赐爵关内侯。咸和初,司徒(王)导召补州主簿,转司徒掾,迁谘议参军。干宝深相亲友,荐洪才堪国史,选为散骑常侍,领大著作,洪固碎不就。以年老,欲炼丹以祈遐寿,闻交址出丹,求为勾漏令,帝以洪资高不许。洪曰:‘非欲为荣,以有丹耳。’帝从之。洪遂将子侄俱行,至广州,刺史邓岳留不听去,洪乃止罗浮山炼丹。岳表补东莞太守,又辞不就。岳乃以洪兄子望为记室参军。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后忽与岳疏云:当远行寻师,克期便发。岳得疏,狼狈往别,而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而卒。岳至,遂不及见,时年八十一。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得仙云。”(太平寰宇记谓卒年六十一。)
咸和为成帝年号,咸和初为公元三二六年。考晋书卷八十一邓岳传:“郭默之杀刘胤也,大司马陶侃使岳率西阳之众讨之(时岳为西阳太守),默平,迁督交广二州军事,建武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又考晋书卷七成帝纪,咸和四年冬十二月,右将军郭默害江州刺史刘胤,陶侃率众讨之,明年五月,擒郭默斩之。邓岳为广州刺史,在咸和五年(公元三三○年)之后,葛洪再度南行到广州,当也在咸和五年之后了。由此看来,葛洪封侯食邑后在江南,也至少住了十四年左右(公元三一七——三三○年)。就是说,洪再度南行时,当在五十四五岁光景。这十四年的时光,是以掾属主簿之类的佐吏职位度过去的,在官阶上说,并不得意。
晚年的葛洪,被邓岳留在广州,在罗浮山修道,度他的神仙丹鼎生涯。
本传说他“止罗浮山炼丹……在山积年,优游闲养,著述不辍”。所谓在山积年,究竟多少年呢,本传没有交代明白,但如以本传所载卒年八十一而论,则在山当在二十六七年以上。但太平寰宇记又记他卒年六十一,则在山仅六七年。考本传,洪死时,邓岳当为广州刺史。考岳傅,岳卒于广州刺史任内,又成帝纪,咸康二年(公元三三六年)冬十月,广州刺史邓岳击夜郎,五年(公元三三九年)三月,广州刺史邓岳伐蜀。以后,即不再见有有关邓岳的记载,邓岳以咸和五年任广州刺史,至咸康五年,历时十年。则葛洪在山,当邓岳广州刺史任内,似以六七年为合理。就是说,关于葛洪的年寿,太平寰宇记所载六十一,比晋书本传所载八十一较为可信。
总结葛洪一生,他本是江南世贵子弟,少年时饱受亡国悲哀,然而儒道双修,仍找到了他的安心立命之处。青年的葛洪,以协平农民暴动石冰之乱,建立功业,可是功成不赏。北国的复亡与江南的鼎沸,使他流浪到广州,这时,他沈浸在神仙生活的向往之中。东晋开国,他以旧功被录,封侯食邑,然而仕途既不达,江南又离乱靡已,他终于再度南行,以丹鼎生涯终老罗浮。可知他出则为仕宦贵族,处则为神仙贵族,儒道双修,出处两得,外儒术而内神仙的具体应用,在他的一生中,作了典型的体现。葛洪对自己的身分,曾加以夫子自道式的说明。自叙说:“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又说:“洪忝为儒者之末。”又说:“念精治五经,著一部子书,今后世知其为文儒而已”,这是说,他是一个儒者。但又说:“将遂本志,委桑梓,适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又说:“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户、二姜、两袁、法真、子龙之传,尝废书前席,慕其为人”,这是说,他是想做一个隐逸之士,神仙家之流。他的著作,内篇自说“属道家”,外篇自说“属儒家”。可知他儒道双修,是自己承认的。关于抱朴子的得名,他有一段自述:“洪期于守常,不随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是从洪著书,因以自号焉。”所抱之“朴”,当即为他的神仙贵族的幻想吧。
葛洪的著述,据自叙所说:“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录。”据此则所著作共二百二十卷,所抄述共三百一十卷,两共五百三十卷,真是洋洋大观。著述之见于后代书史所著录或引述者,计有:隋志著录:汉书钞三十卷 后汉书钞三十卷神仙传十卷 抱朴子内篇二十一卷抱朴子外篇三十卷 遁甲肘后立成囊中秘一卷遁甲反复图一卷 遁甲要用四卷遁甲秘要一卷 三元遁甲图一卷遁甲要一卷 神仙服食方十卷玉函煎方五卷 序房内秘术一卷新旧唐书著录:要用字苑一卷 史记钞十四卷(新)
老子道德经序诀二卷 太清神仙服食经一卷(新)
宋史著录:大清玉碑子一卷 太乙真君固命歌一卷七录著录:龟决二卷 周易杂占十卷肘后急要方四卷 抱朴君书一卷道藏目录著录:神仙金汋经三卷 大丹问答一卷金木万灵论一卷 抱朴子别旨一篇元始上真众仙记一卷(此见宋灵佑宫道藏目录)
释法琳辨正论引:修撰庄子一七卷 服食方四卷晋书本传称:抱朴子内外一百十六篇 碑诔诗赋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 神仙、良吏、隐逸、集异等传各十卷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伎杂事 金匮药方一百卷。(内篇杂应篇云:三百一十卷 “余所撰百卷,名曰玉函方,皆分别病名,以类相续,不相杂错。其九十[注,当作救卒]三卷皆单行径易,约而易验,篱陌之间,顾盼皆药,众急之病,无不毕备。家有此方,可不用医。”当即金匮药方。)
肘后要急方四卷所以本传说他“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钞述的,然而其数量实为不少。
在遐览篇,葛洪曾列举各种道经、诸符的名称,那可能是当时流行的道书,而今天却成为东晋初年的道书总录了。为之分类,每类撮记其一二部,如下:一,文三皇内文天地人三卷、元文上中下三卷、樊英三壁文三卷二,经混成经二卷、九生经、老君玉历真经(道书称经者,数量最多。)三,录元录二卷、杂集书录、黄老仙录四,记墨子枕中五行记五卷、隐守记、玉策记五,书养生书一百五卷六,图守形图、观天图、木芝图七,契左右契八,仪升天仪九,言微言三卷十,九宫九宫五卷十一,子凌霄子、去丘子十二,集三尸集、■里先生是生集十三,法登名山渡江海敕地神法三卷、兴利宫宅官舍法五卷十四,秘法采神药治作秘法三卷十五,要赵太白囊中要五卷、郄公道要十六,大禁入温气疫病大禁七卷十七,律道士夺算律三卷十八,术立亡术十九,道意少君道意十卷二十,大霓孔安仙渊赤斧子大览七卷二十一,口诀李先生口诀二十二,肘后肘后二卷此外尚有书名见各篇者,不列,诸符亦不列。
据方维甸统计,抱朴子所举“仙经神符,多至二百八十二种”(校刊抱朴子内篇序),真是洋洋大观。但其中绝无道家诸子(老子庄子等都不在内),更无汉末流行为黄巾所本的太平清领书之流,因为葛洪出自郑君所传,则其本门户之见摈弃他家是很显然的。在这许多道书中他认为最重要的,是三皇文、五岳真形图。讲变化之术的,“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记”,“其次有玉女隐微”,“又有白虎七变法”,“过此不足论也”。
谢选骏指出:葛洪可能算是神汉,但他并未建国,所以可能害死的人也并不算很多——这是他比列宁、斯大林、孙中山、毛泽东等“神汉建国”的恶棍较好的地方。所以他的门徒也没有把他的尸首,当作专制暴政的护法毒药一样腌制供奉在鬼子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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