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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1日星期四

【第三章 正始之音与清谈源流】

 第一节 什么叫做“正始之音”?


正始是魏邵陵厉公(齐王芳)的年号,共九载,自公元二四○年至二四八年。这一时期的学风,上承汉末的渊源,下启六朝的流变,有转捩点的代表意思,故历史上名之曰“正始之音”。这是一种普通的了解,然而它究竟是什么一种音旨?它的形式与内容怎样规定?这就不是清谈二字的泛称所可明白的了。著者自我作古,简名“正始之音”为“理赌”。这里首先引顾亭林对于正始之风的历史评论如下:“正始时名士风流,盛于雒下。乃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视其主之颠危,若路人然,即此诸贤之倡也。自此以后,竞相祖述。如晋书言:王敦见卫玠,谓长史谢鲲曰:‘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沙门支遁,以清谈著名于时,莫不崇敬,以为造微之功,足参诸正始。宋书言:羊玄保二子,太祖赐名,曰咸曰粲,谓玄保曰:‘欲令卿二子有林下正始余风。’王微与何偃书曰:‘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南齐书言:袁粲言于帝曰:‘臣观张绪有正始遗风。’南史言:何尚之谓王球,正始之风尚在。”(日知录卷十三)

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出正始之风的地位,至于正始的代表人物,应当首推何晏王弼,这是有史实可据的:“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为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重之。……声名籍甚,倾动当世。……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晋书卷四三王衍传)

“卫瓘见乐广曰,昔何平叔诸人没,常谓清言尽矣,今复闻之于君。”(世说新语赏誉)

“王敦谓谢鲲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卫玠)复玉振于江表。”(晋书卷三六卫玠传)

“郭象善老庄,时人以为王弼之亚。”(晋书卷五○庾敳传)

“王僧虔戒子书曰:‘汝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南齐书王僧虔传)

“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附草靡。”(颜氏家训)

学术风尚的源流以及代表人物的偶像性既如上述,但是使后代景附草靡的那种金声玉振之音,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我们可以这样说,“正始之音”是清谈论辩的典型,它是在特别的题目、特定的内容、一定的方式、共认的评判之下,展开胜理的辩论,所谓“清谈”仅指其名,而重在于“理赌”。这一商讨的形式,是不论年辈而平等会友的,与两汉师授之由上而下的传业,完全不同。应该指出,这就是区别儒林和谈士的要点之一。上面曾说到后起的乐广有何晏之绪,卫玠有王弼之音。这二位人物有一段诘理故事如下:“卫玠总角时,尝问广‘梦’,广云:‘是想’。玠曰:‘神形所不接,而梦岂是想耶?’广曰:‘因也。’玠思之经月不得,遂以成疾。广闻故命驾为剖析之,玠病即愈。”(晋书乐广传并参看世说新语文学)卫玠少有名理,善通庄老(一说善易老),这是“正始之音”的形式与内容。以王弼嗣音而著名的卫玠,时人传说,“卫君谈道,平子三倒。”他和王敦或达旦微言,或谈话弥日,以至于病笃不起。他所以能如此骄傲,因为他析理至审,“尝以人有不及,可以情恕,非意相干,可以理遣。”(晋书本传)这样看来,析理是正始之音的要件。但究竟如何析理呢?世说新语文学篇曾指出:“殷中军(浩)为庾公(亮)下都,王丞相(导)为之集,桓公(温)

王长史(蒙)王蓝田(述)谢镇西(尚)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

此次析理的方式,王导为主谈,殷浩为宾谈,桓谢等为陪谈。这里重要的注意点是“辞喻不相负”。换言之,即诘辩求胜不服输,是“正始之音”的要旨。懂得了此义,就知道四本论与“三理”在正始中是如何重要的析理标本了。四本三理之为晋人模范之音,也就有了渊源。

上章我们已经把四本论交待清楚,现在再从“正始之音”方面加以说明。按傅嘏(论性才同)钟会(论性才合)是一政派名族,李丰(论性才异)王广(论性才离)是另一政派名族,四本论者虽没有文献可证其必如上面王丞相集会胜场的局面,但大致是事有当然的。傅嘏派不与何晏派论交,经荀粲说合,亦未友善,故难于交手看题,几番通理,但李丰王广既为依违派,就可能和傅钟等在洛下集会相苦(傅嘏虽评李丰多疑,不与之善,而同州齐名,似与对何派之不相容有别),因此“四本”析理之辩,必有几番对通(论战),“辞喻不相负”,“依方辩对”,才被钟会集之而成,各存其本论。

卫玠被称为续王弼之绝绪者,王敦赞玠,“何平叔若在,当复绝倒”,故何王名理相“通”,确为正始中的代表。可惜陈寿修三国志,以偏见不为他们立传,何晏附于曹爽之后,王弼附于钟会之末,略提其名而已;裴松之注则多取他们的败迹,加以曲笔。我们现在想知他们的事迹,就必须曲折推断,论其大略。中国中世纪社会,秦汉是一个阶段,魏晋又是一个阶段,过去的人只会咒骂始皇,而不知汉武之因袭秦制,才划出法度的时代,过去的人只会讽刺曹操,而不知司马父子之保存魏风,才另辟一梦想世界。何王玄理之散失与秦人制度之湮没,事虽不同,理实一路。知此,我们就必须论究“正始之音”的代表者:何晏与王弼——“王弼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魏志注引何劭王弼传)(按世说新语注引魏氏春秋则说:“弼论道约,美不如晏,自然出拔过之”。)”

“何晏……谈客盈坐,王弼……往见之。晏……因条向者胜理,语弼曰:‘此理仆以为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一难,一坐人便以为屈。于是弼自为客主数番,皆一坐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

就以上二条看来,何王析理的胜场,有“通”有“难”,有“胜”有“屈”,有“主客”有“番数”,并有诘辩的评判名士。惟所谓“道”或“理”,不知是什么“题目”,兹根据二家的理论,推究他们所看的题目大约不外:(一)老子章句,因为“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同上)

(二)周易之旨,因为“何晏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魏志注引)

(三)论语章旨,因为“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弼与不同。”(同上。文见前引,下章专论。)

按简文以“何平叔巧虑于理”,孙盛以“王辅嗣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他们二人的“正始之音”的优劣长短,虽不能尽知,但弼理既经晏所倾倒,胜场似常在弼。

何晏等与管辂——“管辂为何晏所请,果共论易九事(裴徽谓辂曰:“何邓二尚书有经国才略,于物理无不精也,何尚书神明清彻,殆破秋毫,君当慎之!

自言不解易九事,必当相问”),九事皆明,晏曰:‘君论阴阳,此世无双。’时邓扬与晏共坐,扬言‘君见谓善易而语初不及易中辞义,何故耶?’辂寻声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论易也。’晏含笑而赞之:‘可谓要言不烦也。’”(魏志卷二九辂传注引)

“辂既称引古义,戒何扬‘变化虽相生,极则有害,虚满虽相受,溢则有竭’,邓扬曰:‘此老生之常谈。’辂答曰:‘夫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晏以为明德。”(魏志辂传及世说新语规箴)

上面的诘辩,题目为易九事,通者为管辂,难者为邓扬,评者为何晏,数番而辂理胜。

王弼与钟会——“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按会论性才合,受弼影响,见前。)”(魏志注引弼传)

王弼与荀融——“弼注易,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怀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同上)

王荀之辩,题目为易大衍义,荀难王通。按王论大衍义有韩康伯注易系辞上引文:“王弼曰:‘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大衍义“天地之数五十有五,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为古今注易家所资以傅会的材料,王弼通四十有九为“有”,而通其不用之“一”为“无”,显与汉儒比附自然之说大异其趣。荀融所难者,史阙有间,不得而考知,但似倾向于“体无”无限扩大,以至灭用的主张,而王弼则既非汉儒,又非时人之不“通”,似求一多兼综。后来孙盛评王易注,就有这种消息,例如:“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弼以附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赜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恐将泥夫大道。”(魏志注引弼传)

傅嘏与荀粲——“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世说新语文学)

“荀粲谓傅嘏曰:‘子等在世途间,功名必胜我,但识劣我耳。’嘏难曰:‘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余者耶?’粲曰:‘功名者,志局之所奖也,然则志局自一物耳,固非识所独济也,我以能使子等为贵,然未必齐子等所为也。’”(魏志荀彧传注)

林下诸贤——“始向秀欲注(庄子),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晋书卷四九秀传)

按嵇向论难文字尚存,嵇主以内乐外,否定外感;秀则谓其“不病而自灸,无忧而自默,无丧而疏食,无罪而自幽,追虚侥幸,功不答劳。”(详见下面专章。)

此外,嵇康与阮德如有辩论宅吉凶与摄生的问题。阮信卜相说和命定论,主张宅无吉凶而难摄生;嵇虽反对命定论,而以为宅之吉凶与摄生皆可信证。可注意的是嵇康在论难中,捉住了阮德如逻辑上的弱点,即违背了拒中律,于是他说:“既曰寿夭不可求甚于贵贱,而复曰善求寿强者,必先知灾疾之所自来。然后可防也。然则寿夭果可求耶?不可求也?”又如他说:“按如所论,甚有则愚,甚无则诞。今使小有便得不愚耶?了无乃得离之也。若小有则不愚,吾未知小有其限所止也,若了无乃得离之,则甚无者无为谓之诞也。……中央可得而居,恐辞辩虽巧,难可俱通,又非望于核论也。”(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

由上面诸例看来,所谓“正始之音”多以三玄为通难的题目,往返诘难,依方辩对,各通胜理,辞喻不负,如果经通若干番,四坐皆服者,名胜名通传为美谈,理上冠族姓,名之曰某理;而自认理屈者则可从至于绝倒。世仅知“清谈”之名,而不知尚有这样的一种表里。王僧虔所谓“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是知清谈,亦可名之曰:“理赌”。魏晋社会有四个战场,第一战场是农民或流人的暴动,第二战场是五胡的入侵,第三战场是名族的政争,而第四战场即概念世界的名理赌场。从上面两章的分析看来,这个赌场是和前三战场直接地或间接地相联系着的。

正始开风气之先倡于前,六朝继其绪而不坠,乃至变本加厉,谈至伤生(如谢朗幼时,与林道人苦谈,其母恐谈死,急遣之还,曰,“一生所寄,唯在此儿!”)。我们且把正始音绪的例子列举如下:

(一)裴成公(頠)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世说新语)

(二)孙安国(盛)往殷中军许共论,往返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冷而复煗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暮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鼻牛,人当穿卿颊!”(同上)

(三)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象)向(秀)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怀)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同上)

(四)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修)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复疏,王复屈。许谓支……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耶?岂是求理中之谈哉?”(同上)

(五)支道林许稽诸人共在会稽王(简文)齐头。……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理之所在!(同上)

(六)支道林许(珣)谢(安)盛德共进王(濛)家。谢顾谓诸人,“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坐各言怀毕,……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馀语,才峰秀逸。(同上)

(七)殷中军孙安国王谢能言诸贤悉在会稽王许。殷与孙共论易象“妙于见形”。孙语道合,意气干云,一坐咸不安孙理,而辞不能屈。会稽王叹曰:“使真长来,故应有以制彼!”即迎真长,孙意己不如。真长既至,先令孙自叙本理,……刘便作二百许语,辞难简切,孙理遂屈。一坐同时拊掌而笑,称美良久。(同上)

(八)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名位略同,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著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于是更相嗤笑,纷然于世。(同上并注)

我们已经知道“依方辩对”的“正始之音”,是辞喻皆不相负的。大概辞藻以翰墨,辩给以唱喻(如“唱理”,)二者都是运“理”的手段。所谓“未知理源所归,而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所谓“共嗟咏二家之美(辞喻),不辩其理之所在”,指示出正始以后清谈的倾向。我们可以这样来讲:“正始之音”的第一阶段,是以“谈中之理”为先,永嘉前后的第二阶段,是以“理中之谈”为先,换言之,前者仅巧累于理,后者则巧伤其理。(如颜之推所谓辞与理争,辞胜而理伏。)这点区别,读者细按上面所述的原委而加考究,便可了然了。然而到了南渡名士的末流第三阶段,理之所在可以不顾,而“谈中之谈”就代表了一切。葛洪已觉到此种末流,所谓“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唱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见前)兹举几例如下:“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王侍中(祯,字思道)为主簿在坐。桓曰:‘王主簿可顾名思义!’王未答,且大笑。桓曰:‘王思道能作大家笑儿!’”(世说新语排调)“荀鸣鹤陆士龙俱会张茂先坐。张令共语,以其并有大才,可勿作常语。陆举手曰:‘云间陆士龙。’荀答曰:‘日下荀鸣鹤。’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騤騤,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彊,是以发迟!’张乃抚掌大笑。”(同上排调)

“何次道庾季坚二人并为元辅。成帝初崩,于时嗣君未定,何欲立嗣子,庾及朝议以外寇方强,嗣子冲幼,乃立康帝。康帝登阼,会群臣,谓何曰:‘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答曰:‘陛下龙飞,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同上方正)

“王子猷(徽之)作桓车骑(冲)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不问马,出论语——引者按)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按亦出论语)”(同上简傲)

末流之弊,已经不是“理赌”了,近于所谓“利口谀辞”,所谓顾名思义则是顾名思名。甚至更有盛于麈尾,自呼谈士,夸其门族,自欺欺人,王僧虔戒子书就指出此种末流,他说:“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且论注百氏,荆州八袠,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袠’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南齐书王僧虔传)

在南北朝,正始之音绪,虽有变化,而仍为学风之主潮,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六朝清谈之习条论其概略:“至梁武帝,始崇尚经学,……所谓经学者亦皆从为谈辨之资。武帝召岑之敬升讲座,敕朱异执孝经,唱士孝章,帝亲与论难,之敬剖释纵横,应对如响。(之敬传)简文为太子时,出士林馆,发孝经题,张讥议论往复,甚见嗟赏。其后周宏正在国子监,发周易题,讥与之论辨,宏正谓人曰:吾每登座,见张讥在席,使人凛然。(讥传)……(中例略)……袁宪与岑文豪同候周宏正,宏正将登讲座,适宪至,即令宪树义。……递起义端,宪辨论有馀。(宪传)……(中例略)……是当时虽从事于经义,亦皆口耳之学,开堂升坐,以才辨相争胜,与晋人清谈无异,特所谈者不同耳。况梁时所谈亦不专讲五经。武帝尝于重云殿自讲老子,徐勉举顾越论义,越音响若钟,咸叹美之。(越传)……邵陵王纶讲大品经,使马枢讲维摩、老子,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谓众曰:‘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具主客。’于是,各起辨端,枢转变无穷,论者咸服。(枢传)则梁时五经之外,仍不废老庄,且又增佛义。……风气所趋,积重难返,直至隋平陈之后,始扫除之。”

论难赌理,在南北朝,因了佛义渗入之深,更出现许多新的题目,举其最要者,如儒佛道三教之同异离合,如夏夷论难,沙门踞食论难,沙门敬事论难等等,这将在下面详述,这里从略。有一点应知道的是,三教辩论,多有妥协的折中理论,而惟对于民间道教,则三教一致,皆认为迷执不道;对于范缜的神灭论“异端”,更相互援引经义佛典,皆证其背经乖理,摈之不与通“文学”。(所谓文学,在当时人视之,略当学术的名称,世说新语撰者为宋人刘义庆,注者为梁人刘孝标。书首列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篇,仿孔门四科之古代形式,而附以中世纪的内容,其文学一篇代表当时思潮。)佛经与三玄融合以后,稍变“正始之音”的形式,除了对谈赌理以外,更设座唱导,“唱导”是什么呢?高僧传卷一五唱导论说:“唱导者,盖所从宣唱法理,开导众心也。昔佛法初传,于时齐集,止宣唱佛名,依文致礼;至中宵疲极,事资启悟,乃别请宿德,升座说法,或杂序因缘,或傍引譬喻。其后庐山释慧远,道业贞华,风才秀发,每至齐集,辄自升高座,躬为唱导,首广明三世因果,却辩一齐大意。

后代传受,遂成永则。……夫唱导所贵,其事四焉,谓:声、辩、才、博。非‘声’则无以警众,非‘辩’则无以适时,非‘才’则言无可采,非‘博’则语无依据。至若响韵钟鼓,则四众警心,‘声’之为用也;辞吐俊发,适会无差,‘辩’之为用也;绮制雕华,文藻横逸,‘才’之为用也;商榷经论,采撮书史,‘博’之为用也。若能善兹四事,而适以人时,……与事而兴,可谓知时知众,又能善说。”

由此可知,自“唱导”永则成立以来,对辩、言才渐为四事之二,而说法就将形成主体了,演化至于有唐,复转为师法传授,魏晋“正始之音”才告结局。“正始之音”是名门清流之间会友的依方辩对,而“唱导”为师徒授法的宣理,惟犹与辩给相为混合,到了唐代,传道、授业、解惑(韩愈语),便把取辩的形式否定了。

谢选骏指出:正始之音是指魏晋玄谈风气——出现于三国魏正始年间。当时以何晏、王弼为首,以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谈玄析理,放达不羁;名士风流,盛于洛下。也指纯正的乐声。出自《晋书·卫玠传》——“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在我看来,正始之音的“唱导”犹如先秦的“对话”,是真正的私学复兴,可以说是“第二期中国文明的曙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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