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在前面说明,思、孟学说乃渊源于曾子。但曾子之走入内省论一途,只是在“言必称师”的祖述形态上开其端绪。到了子思、孟轲,就更进一步,完成了儒学的唯心主义的放大。现在,我们便按照荀子的批判程序来说明此点。
荀子批判战国诸子,义法颇严;他在儒家传统的立场上,相对地指出了诸子的特点,这和孟子批评他人时所采取的拒斥态度是大有区别的。例如荀子在批判辩者时指出辩者“蔽于辞而不知实”,“甚察而不惠”(王念孙谓“惠”字为“急”字之误);而孟子对此则只以“淫辞”二字了之。荀子在批判墨子时,指出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役夫之道”,“大俭约而僈差等”,这些都是经过比较审慎的分析,而孟子对此则只以“无父”二字了之。“淫辞”、“无父”,实在说明不了他们的特点,反而混乱了他们的学派性。我们知道了荀子批判诸子的谨严态度,也就可以相信他分别儒家派系的正确性。在非十二子篇,荀子对于孔子以后的儒家,把子张、子夏、子游诸氏分在一系,而把子思、孟轲另分在一系,关于后者,他说:“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非十二子)上面的一段话是荀子对于子思、孟轲学派性的总括说明。在这里问题颇多,今先略论于下:第一点,毫无问题的是:
(1)“材剧志大”正是子思、孟轲的写照。子思以孔子配天,孟子更以自己配天,观其善养“浩然之气”的事天气概,便可明白。
(2)“闻见杂博”也是孟子的特点。结合“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一点看来,就知道他的“周室班爵禄”和“井田”等说,真是“杂博”之至。他仅“闻其大略”,即敢如此“造说”。荀子说他“不知其统”是言之有物的。
(3)“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三句,甚关重要。这不但指唯心主义的五行论,更指形而上学的方法论。僻即邪辟之谓,无类即附会之谓。荀子逻辑学中的类概念甚清楚,但孟子有关人性的辩论,其所类举之自然物,都是不类的概念。中庸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不但粗似于天人感应的五行说,而且正是所谓“僻违而无类”的典型例子。此外,我们从孟子“夜气平旦”之说和中庸“君子之道费而隐”之说便可知其“幽隐”,从孟子以“无父”形容墨子的例证中便可知其“闭约”。总之,思、孟对于事物都是以心况之,故荀子评之为“无说”、“无解”。
(4)子思、孟轲的唯心主义对后来学者影响甚大,傲然独居为孔子学派之权威,在当时也是显赫的,这就是世俗之儒所以“受而传之”的道理。
第二点,应加辩解的是:
(1)“五行”之说,是荀子文中评思、孟思想的五件事之一,明指其为思、孟所唱和的学说。在中庸、孟子中虽有五行说的迹象,而且也有人(如章炳麟)加以肯定,但其中并无具体的“金、木、水、火、土”的文句。把金、木、水、火、土五行傅会成唯心主义学说的,是清儒以来证明为战国作品的洪范。因此,洪范作者即不能指定必为子思,但也可作后人“受而传之”者看待。
(2)易传作者,至今尚无定论,其五传必非一人所作。荀子虽引易论易,而在荀子著作中则没有一丝一毫易传的方法论。因为“显微阐幽”(下传)、“探颐索隐,钩深致远”(上传)的方法与荀子精神不合,反而与其所评的思、孟的方法相近。下传言伏羲、神农、黄帝,这种“案往旧造说”也与荀子“法后王”之旨相背,而与其评思、孟者为近。故著者以为,易传之时代或在秦、汉之交,而其作者的学派则是和荀子所谓俗儒“受而传之”的精神分不开的。
(3)子思、孟轲的著作,学者间有不少的考辨。孟子一书谓为孟子学派的凑合物尚可,而谓其所传学说毕在于此,则学者间多不以为然。至于子思的作品,就更有问题了。就大戴礼辑录的大学、中庸来说,学者间多信中庸乃是子思之手笔,大学则编简错杂,不易断定;清儒陈乾初、汪中都说大学非圣人之言,也非曾子所作;郭沫若考定其为孟子弟子乐正克所作。中庸除了有一少部分为战国末年学者所加入的东西外,大体上近于子思,其中思想也是和孟子有师承关系的。
(4)研究子思、孟轲的学派性,首先应该确定他们著作,因此,我们的研究是以洪范以及中庸孟子的范围。至于在五行以外言阴阳的易传,则应归于秦、汉之间思、孟学派所引申的思想。关于洪范的研究,郭沫若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的论断,是该书中论古代思想最值得参考的部分,本章从略。这里且在一个关键处,说明一下思、孟思想产生的历史根源。中国周代社会走了“维新”的路径,保留了氏族组织;其反映于意识的一个标志,便是中国古代的先王观。西周言先王见于可靠史料者,仅及文王,已详于本书第二章。春秋的先王理想,孔、墨所称的尧、舜,已经变革了西周先王观的内容;尧、舜的出现及其理想,影响了后期学说。老子抹杀先王,托出了先王以前的圣人;庄子继其绪统,更明显地否定了尧、舜,寻出了神农、黄帝,甚至“浑沌”,据以批判儒、墨之是非。老、庄思想出现以后,先王观念的解放,必然在战国历史中有一番更新的翻复。后期儒家逢到了这一问题,自然在这一概念之下,另行寻求适合于自己的解答。拘谨守成的儒者在服冠仪节方面讲求“禹行而舜趋”,以所谓“繁文缛礼”相标榜;而“材据志大”者则以为“禹行舜趋”的仪式不足以服人,于是尧典、舜典、禹贡就成为必要,把春秋末年理想化的先王,当做真历史,“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所以,理想的先王在过去是一个假设,而在战国中叶则非粉饰成为“此真先君子之言”,不足以服反对者,洪范如此产生,尧典、舜典、大禹谟诸篇更是如此产生。研究中国古代思想史而不了解它的历史特性,便把握不到这一关键处。清儒以来的考证知其然,我们更应进一步研究其所以然。
荀子的时代接近于战国中叶,知道这一思想史的伪制路线,所以他才注意到先王之“统”,从“礼”的起源讲起。他的先王观念,实在是对于战国中叶的先王观的洗刷。他所谓的“法后王”,指法文王、周公,对以前的三个先王观念阶段做了一次清洗运动(三阶段为孔、墨,老、庄,思、孟学派)。他说:“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非相)
因此,他在同篇中便暗示了伪造尧、舜典章以及假托黄帝“重言”的妄人。他说,妄人伪造,为的是欺骗众人,于是众人便被欺于“千世之传”。反之,圣人则是“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同上)他说:“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同上,这一节话,针对老、庄与思、孟而言。所谓“道过三代谓之荡”是对老、庄而言,“法贰后王谓之不雅”则对思、孟而言。)
据此,他所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统”即上面所说的“度”,或荀子常说的“类”(如“听断以类”)。反之,“按往旧造说”,就是所谓附会事物的千古奇谈。“沟犹瞀儒不知其所非,受而传之”,于是假历史变成了真历史。按王先谦注:沟瞀,训愚暗。荀子儒效篇所说的“愚陋沟瞀”,可以证明这一注释是正确的。
在思、孟学派的著述中,五行的文句未见出现,而“按往旧造说”的话却很多。论语引伸诗、书之句并不多见,中庸则几乎满篇诗、书。孔子说“文献不足”,不知则阙文;但孟子却有古制之图案。
中庸按往旧造说的例子颇多。孔子讲诗多一般性的说明,例如“诗可以观,可以兴,可以群(类),可以怨”,仅把诗理想化了。反之,中庸按诗而造说的地方就多了,这就和孔子不同了。
中庸第十二章谓“君子之道费而隐”,所“按往旧”的是诗大雅旱麓章,这里形容氏族君子的天受福禄,拿所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下文为“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来做比附。意思是说,统治者(君子)作“人”(“人”字在古代仅指氏族贵族而言),自然如鸢鱼之飞跃于天渊。然而,子思对之,却“幽隐而无说”,于是“造说”起来,说什么“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朱熹中庸章句注:“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前一句似五行说的“幽隐”,后一句更是不可言状的“无说”。
中庸第十六章引诗句“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此句出于大雅抑章。我们在前面第三章引它作为证据,说明夷、厉时代对于神的怀疑思想。抑章下文就讲“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对“昊天”大加责难。然而子思按旧造说:“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中庸章句注:“阴阳合散,无非实者,故其发现之不可掩如此。”
中庸第二十四章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如果拿这些话和洪范九畴的第八畴“庶徵”、第七畴“稽疑”、第九畴“五福”比较一下,其“按往旧造说”的方法是很明白的。
中庸第二十九章说:“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洪范则谓:“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这是很相似的。中庸第三十章说:“上律天时,下袭水土。”洪范则谓:“八庶徵,曰雨,曰暘,曰燠,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叙,庶草蕃庑。一极备,凶;一极无,凶。”五行、五事、五徵的附会,中庸与洪范是相接近的。中庸所谓“天下之达道五”,便是“五”的观念。中庸的“五事”和洪范的“五事”文句虽不相同,而义旨实无差异:中庸 洪范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 五曰思,思曰睿,睿作圣。(土)
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 四曰听,听曰聪,聪作谋。(金)
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 二曰言,言曰从,从作乂。(火)
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 一曰貌,貌曰恭,恭作肃。(水)
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三曰视,视曰明,明作哲,(木)
我们从以上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中庸中的五行说的成分,这两个“五事”都是从孔子知识论的“能思”学说出发,作了唯心主义的放大和肿胀。孔子九思中有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等;在中庸与洪范中则把上面的六思编整为五事;中庸甚至说这五事可以配天,洪范也说这是天锡的“彝伦攸叙”。
复次,孟子万章中有不少关于尧、舜、禹、汤的事迹的造说,和孔子之文献不足徵的说法大有距离。万章下更有周室斑爵禄的一套制度而为后儒所本,其实他在这里就已露出“见闻博杂,按往旧造说”的痕迹,他说:“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荀子认为这便是“不知其统”。孟子在滕文公上所说的井田制的图案,颇为具体;但他也说“此其大略”,让别人“润泽”;我们可以看出,“润泽”与“按往旧造说”,在典籍皆已散佚的时候,没有多少距离!
孟子喜言五等与五服之制。然证诸周金,周代并没有这种分爵,这是学者们所公认的。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孟子在五服论中所持的“五”的观念。其他如“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也都有“五”的观念。仁、义、礼、智再加上信,便是“彝伦攸叙”的五种天然层次。关于思、孟的五行思想,郭沫若的研究颇为精到。在儒家八派的批判里,他说:“思、孟所造的五行说,在现存的思、孟书——中庸和孟子——里面,虽然没有显著的表现,但他不是全无痕迹。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注云:‘木神则仁,金神则义,火神则礼,水神则智,土神则信’,章炳麟谓‘是子思遗说’(见章著子思孟轲五行说),大率是可靠的。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又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又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他把仁、义、礼、智作为人性之固有,但缺少了一个‘信’,恰如四体缺少了一个心。然而这在孟子学说系统上并没有缺少,‘信’就是‘诚’了。他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这儿与仁、义、礼、智为配的是‘天道’。‘天道’是什么呢?就是‘诚’。‘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功者也’。其在中庸,则是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这‘从容中道’的圣人,也就是‘圣人之于天道’的说明,是‘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的做人的极致。再者,诚是‘中道’,这不合乎‘土神则信’,而土居中央的吗?子思、孟轲都强调‘中道’,事实上更把‘诚’当成了万物的本体,其所以然的原故不就是因为诚信是位于五行之中极的吗?故尔在思、孟书中虽然没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字面,而五行系统的演化确实是存在着的。”(十批判书,页一三三——一三四。)由上面的引文看来,孟子最喜受按往旧诗、书,通过他的主观想像来造说。更唯心主义的说法,还有这样的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尽心下)
“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万章上)
由以上所述看来,我们知道,思、孟学派的儒学是放大了的唯心主义的儒学,一方面把孔子的先王的理想,作为“真先君子之言”,扩大传说于“千世之上”,比附于天地五行;他方面把孔子的知识论,比附引申,升华而为神秘性的形而上学,即把孔子“所思”部分之“学”,扩大为“神”,把孔子“能思”部分的“知”,扩大为“诚”,于是人道与神道合一,真所谓“以意逆志”了!
(谢选骏指出:上述的“扩大传说”、“比附引申”、“升华而为”、“于是人道与神道合一”……实为“夫子自道”,无意之间泄了共产党的老底,说的就是“从马克思主义到斯大林主义”的发展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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