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维新”束缚下的孔墨思想
由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创出不曾经过革命一途,而采行了维新路径,所以不但国民思想晚出,不但出现的国民思想家不成为典型的“智者”而成为“贤人”,而且初期思想家的著作也充满了“贤人作风”。
就历史的属性来看,中国的“贤人”与希腊的“智者”同为古代国民阶级的思想代表,但恰如维新与革命有着分别,“贤人”与“智者”也各有其个性。在希腊,思想史起点上的思想家,例如泰勒士,一开始便提起了(并且也解答了)宇宙根源的问题;与此一问题相平行,也从事于自然认识的活动。但是,在中国,思想史起点上的思想家,不论孔子和墨子,其所论究的问题,大部分重视道德论、政治论与人生论;其所研究的对象也大都以人事为范围;其关于自然认识,显得分量不大;其关于宇宙观问题的理解,也在形式上仍遵循 着西周的传统。例如孔、墨的天道观,即与周人“惟天不畀不明厥德”的天道思想无截然的差别。中西两相对勘,我们可以说,希腊古代思想史在起点上,是追求知识、解答宇宙根源问题的“智者气象”,其“贤人作风”反而在后(例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所谓“三哲时代”);而中国古代思想史在起点上,是关心治道、解明伦理的“贤人作风”,其“智者气象”在战国中叶才发达起来。
(谢选骏指出:马列猪猡不敢说中国和希腊的社会阶级不同,于是只好胡说“中国维新”和“希腊革命”,“贤人作风”和“智者气象”——竟然不知“革命”一词乃是中国古典!猪猡是怕说破了中国没有民主制度,因此落入了“影射史学”大牢狱,变成右派分子流放青海北大荒,就无法厚诬古人了。)
过去许多讲中国哲学史的人,好对中国古代哲学进行曲解。例如在某些西方的唯心主义者看来,古代“中国无哲学”;至其所以不能有哲学,黑格尔以为哲学的产生以思维自由为前提,而中国的古代则无思维的自由;哈克曼以为是由于中国的象形文字根本不适于哲学的思维。在一部分中国的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者或反动的东方文化论者看来,又说中国文化有它的神秘性,是纠正西洋文化偏弊的良药,并且是急需发扬的国粹。但是,所谓象形文字不能作哲学思维,只是一段童话而不是理论的研究;以中国古代无思维自由,是对于春秋、战国的社会构成以及思想家活动的轨迹毫无了解的诬蔑;至于形而上学的东方文化论者,从所谓“不用理智看问题,而用理性看问题”的内心态度上来企图说明,则显然是唯心主义的胡说。
古代思想里“贤人作风”的支配,无疑是受西周“维新”传统的影响。
至春秋、战国之际的思想家所以未能摆脱西周“维新”思想的影响,当然是以国民阶级的软弱为基础,也与春秋时代西周文物制度的形式化有联带关系。更具体的说来,可以分为下列几点:第一,成为“贤人作风”内容的所谓多说道德少说知识,多说人生少说宇宙,其实是维新思想的“春秋版”;翻版并不是一字未改的重复,而是附加了订正的形态。这是因为,春秋从一方面看固然有“张公室”的反动因素,而从另一方面看则是“私肥于公”、“公室皆卑”,依渐变方式对于氏族遗制进行清算的发展的时代。这一清算工作是属於新兴的软弱的国民阶级来执行的任务。但是,这变革,亦与一般的历史变革同样,通过了社会的认识而认识了自然;如此积蓄至于春秋末年,人类的自然认识显然已较西周远为丰富,科学已有较大的进步。例如在论语里,便出现了多样的自然事物名称与关于自然现象的知识,这是和“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诗经中的自然知识相联结的。然而,在论语全书四百九十二章、一万二千七百个字里,却没有一个命题是为自然现象本身而发,所有的自然事物与关于自然现象的认识,都是“取辨之物”,即都是借以导出政治论或道德论上某些结论的手段或工具。在这里,可以简单的举出一两条以为证明:“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为政)“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同上)
据此可知,论语所以成为“贤人作风”的代表文献,并不是其中不含有关于自然现象的知识,而是只以固有的自然认识为手段,通过了“譬如”的类比法来证成思想家(贤人)的政治与道德的主张,从不为更进一步的自然认识而定立命题。然而,如前所述,这种以讲道德为主的学风,正是西周“维新”时代所播种下的根株。
第二,春秋、战国之际,西周“维新”所保存并推行的氏族制度,又发挥了“死的抓住活的”的最大的桎梏力量。所以,此时的主要历史问题,就是对于西周遗制应否清算或如何清算的问题。这一客观现实的历史要求,规定了最初出现的古代思想家不能不离开“智者气象”,而折入于“贤人作风”的道路。在这一点来看,孔、墨显学的对立,首先以西周文物的“述而不作”与“循(述)而且作”为其主要的争执点,自是势所必然的思想动向。关于“述而不作”与“循而且作”的分水岭,也即所谓孔、墨异同之一,据文献归纳,我们可以这样来说明:论语中记载孔子言诗、书、礼、乐者甚多,如“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等等。至于周制,在孔子看来,实纳入于一“礼”字,所以论语中以“礼”这观念化了的范畴为社会的极则。史称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这虽然未可尽信,但就其“述而不作”“好古敏求”的精神看来,他的学术和诗、书、礼、乐的周公遗范是分不开的。墨子,依据淮南子要略说,他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时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这里所谓背周道用夏政与墨子书的内容不完全相合,但墨子是一位后起的邹鲁搢绅先生,却无问题。我们在他的书中可以找到许多引用并说明诗书的句子,而且是根据了旧瓶装新酒的先王之道,做他立说的张本。这在形式上大体和孔子相同,所不同的是,孔子是以全盘西周(诗、书、礼、乐)为观念的根据,墨子是以一半西周(是诗、书,非礼、乐)为观念的根据。
如果用一对宗教改革时代的类型人物来比拟孔、墨,我们可以说,马丁·路德的上帝观念与孟彩尔的上帝观念,和孔子的先王观念与墨子的先王观念,是可以作为对照来认识的。孔子是路德型,墨子是孟彩尔型。这在他们的学术活动开始的时候,或即所谓“君子儒”与“小人儒”的分别。
用近代语言讲来,如果说孔子是以内容为先形式为后,而订正西周文化(诗、书、礼、乐);则墨子是以内容高于一切,形式不妨唾弃,而发展西周文化。这是孔、墨显学所争持的要点之一。如果他们没有对于时代现实提出解决问题的真实意见,便不会弟子遍天下,为后学所尊。
著者认为孔、墨二家对于春秋文化的批判方面,确有相同的精神。孔子批评了春秋的僵死仪式,这道理正如“鸟闻热旱则高,鱼闻热旱则下”,墨子和孔子在这一点甚为接近,孔子既唱之于前,墨子当可称之于后。但孔、墨显学自有分水岭,未容混同。仅就传统文化之接受与批判一点而言,墨子显然是更激进些。孔子仅分别了“君子儒”与“小人儒”,而在道德情操方面变革儒者的“古八股”主义,墨子则根本否定这一“古八股”,于是对于儒者搢绅先生尽其攻击之能事。(详见侯外庐著中国古代思想学说史)
第三,我们前面说过:西周氏族贵族的维新活动,虽然在客观上促进了新社会的成立,但是在主观上却自以为是挽救旧社会的危机。这一挽救危机的“维新”思想,也作为传统而直接影响了孔、墨,更通过孔、墨而影响于古代诸子。这就是说,先秦主要学派,除了法家(例如韩非)以外,大都以春秋、战国为危机时代。所谓“思以其道易天下”即是以挽救危机为己任的同义语,例如:孔子明讲春秋为“礼坏乐崩”或“天下无道”的时代。
墨子也讲春秋为“别君”“别士”的时代。
孟子说春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孟子滕文公下)
庄子说“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庄子天下篇)
似此,既以“危机”为“退化”,则今不如古。所以“称尧、舜”、“法先王”,为诸子思想中“贤人作风”的又一特色。(在这一点上,唯墨经作者及韩非为例外,老、庄只是在字面上抹煞尧、舜先王,实质上仍是寄其理想于三代以上,与诸子殊涂而同归。)此一特色,也由于西周的“维新”而来。这就是说,周人由于“维新”,继承了殷人的氏族制度,因而“帅型先王”与伦理的思想相为一体;到了春秋、战国,诸子沿此遗绪,遂多以“先王之道”证成己说。不过,这一先王观念由殷、周到战国,也相应于古代社会的发展而分为下列的阶段:一,殷代的“先王”与“帝”为一体,是一元的祖先崇拜的氏族联盟社会的原始宗教思想,相当于统治阶级运用宗教意识所幻想的一种人类起源论。
二,西周的“先王”既受命于“上帝”而又以德配“天”,是由于“维新”而保留氏族遗制于邦国内部的二元的宗法思想,相当于统治阶级运用礼教所强辩的一种道德起源论与国家起源论。
三,春秋、战国的“先王”是“贤人”观点之下的政治与道德的境界,相当于各依阶级立场而各持一说的文明起源论。
最可注意的是,诸子不直指其理想主义的极则于将来,而托始 于“古之圣王”之世,显然与国民阶级的晚出及其软弱性是相关联的。但其“法先王”的实质意义既仍为理想化的极则,所以诸子虽同言“法先王”,而其“先王观”则又互异。韩非子所说:“孔、墨俱道尧、舜,而取舍相反,皆自谓真尧、舜,”(显学)其秘密即在于此。
最后,我们总起来说,古代国民思想(即私学思想)晚出,其晚出的国民思想家不为“智者”而为“贤人”,在思想史起点上缺乏“智者气象”而为“贤人作风”所支配等等,都是“亚细亚的”或“维新的”中国古代途径的思想史面貌。于此更有两点,应着重提出:(甲)古代思想史起点上两个大思想家(孔、墨),其思想所以不能不走入“贤人作风”一途,如前所述,是由于西周文物制度的形式化所发挥的桎梏作用。但“形式化”即“残馀”的别名,所以孔、墨显学的历史意义,只是由“官学”到“子学”转化的初级形态。然正由于其初级性,所以孔、墨死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韩非子显学)。(乙)无论如何“分”“离”,由孔、墨所奠定的“贤人作风”,又转成了后世正统思想的传统;其“道尧、舜”、“法先王”的立言方法,也为后世“经学形式”所从出。此二事的社会史的秘密,我们在本书 里将随时代分别地具体究明。现在,我们只说,“贤人作风”在孔、墨时代,与在后世判然有别。在孔、墨时代,虽其思想被“维新”传统桎梏着智能要素的发展,但其积极的一面,就孔、墨对于春秋形式文化所首创地提出的光芒万丈的批判,尤其墨子的“尚贤”论所透露的对于氏族遗制的不妥协的变革性思想而论,他们实在是当时进步的伟大代表。至于后世绝大多数正统派儒家的称道先王,实际上完全丧失了孔、墨的进步性的传统,削去了孔、墨的现实批判的精神,歪曲了孔、墨的伟大的理想主义,而变质为唯心主义的卑屈的思想。近代地主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昧于其间的鸿沟,而笼统地、甚至是实质上把后世儒家的“道统”夸耀为“国粹”,这确是颠倒是非的曲解。
(谢选骏指出:猪头的一大发明,是把“私学”说成是“国民思想”,按照这种愚蠢的逻辑,后来明清时代中国也有私学,自然也有国民阶级,也就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了。以至于毛猪等人公开宣传,若无西方资本主义,中国也会逐渐发展出自己的资本主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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