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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21日星期四

第三节 惠施合同异学派的渊源

 在说明惠施年行大略以后,我们应进而考察所谓合同异学派的渊源问题。庄子天下篇中,对于先秦各派学术,皆有“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一语以明其承藉所自,独对于惠施、公孙龙等所谓“辩者”之学无此考语;因而惠施所代表的合同异学派,其渊源何在,各家所见,遂极不一致。自来对此问题的解答,约有两种:其一,以惠施、公孙龙都出于墨子学派,也即是所谓“别墨”一派的中坚分子;其二,以惠施之学出于老子学派,也即属于杨朱的嫡派。对于此两种解答,我们皆不同意,兹分别评述如下:第一,最早主张惠施、公孙龙同出于墨子学派的,为晋代的鲁胜。他说:“墨子著书,作辩经以立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名显于世。”(墨辩叙,见晋书隐逸列传)近代反动的资产阶级学者们也不少以惠施、公孙龙为“别墨”派中人物。我们以为,不但惠施不出于墨子学派(公孙龙同,下章详论),且先秦时代根本即无所谓“别墨”一派。这是因为:

(一)墨子学派在先秦,是一个有组织的宗教团体,以钜子为教主,教主对于教徒(即墨者)的思想行动有绝对的指挥权,对违反组织纪律的教徒且有生杀的权力。故惠施是否墨者,不能只采取其思想上若干特征为据,如非攻的主强和墨家相同,而“去尊”的主张就和墨家相异。

就拿思想特征来讲,重要的还是政治的态度。我们前面所引吕氏春秋不屈篇惠施以“治农夫者”自命,其政治意识与墨子学派的“役夫之道”、“贱人之所为”是不能并立的。

(二)最皮相的说法,是以墨辩作者与惠施都言“坚白同异”为理由,遂谓惠施属于“别墨”,属于墨家中“科学的墨学”一派,其实此处的问题不在于“是否”都言坚白同异,而在于“如何”把握坚白同异等范畴,在于所取的认识论方法论是否相同。章士钊有一段话,讲的有些道理:“荀子解蔽篇云:‘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墨、惠并举,名迹之大,几于相等,而其所蔽,性又相反,仿若各出所长,相齮齕焉。此而谓惠出于墨,苟非惠子生卒年月略后于墨,将与言墨出于惠同为无义。……或又曰:惠子所树各义,如天下篇所载者,一一见于墨经;非同一源,焉得如斯巧合?……愚谓读书不求甚解之过,莫若此甚。孟子言尧、舜、禹、汤,庄子言尧、舜、禹、汤,墨子言尧、舜、禹、汤,其余各家之书,莫不言尧、舜、禹、汤,吾不得谓孟、庄、墨及其余各家为一家也,惟坚白同异亦然。夫欲知一作者属何家数,非将其所立学说之全部融会贯通,而又于其各家相互出入之处悉心比较,得有究竟,殊不足以定论;若仅以所列事项相同,遽等量而齐观之,此末学肤受者之所为,非所望于慎思明辨一流也。以吾暗陋所及,墨、惠两家,凡所同论之事,其意无不相反。……细绎两家词意,似墨义先立,惠义破之,惠家来攻,墨家复守,有如公输般九议攻城之机变而墨子九拒之者然。以如此互为冰炭之两宗并作一谈,谓其是一非二,夫亦可谓不思之甚者矣。”(逻辑指要附录二名墨訾应论)

章氏此论,其细微处自有商量余地(详下文),然由论旨及方法上强调惠、墨两家互为冰炭,而断言“谓惠出于墨”为“不思之甚”,则大体可以同意。

(三)先秦无别墨,唐钺早有此说(见所著国故新探论先秦无所谓别墨)。他曾说:“天下篇‘相谓别墨’,正是显学篇‘皆自谓真墨’的背面。墨家的三派,既然自称为‘真墨’,当然呼他派为‘别墨’,‘别墨’明明是墨家任一派用以挖苦任何他派的绰号,也如荀况隐然自命为‘大儒’而呼‘子张氏之儒’、‘子夏氏之儒’及‘子游氏之儒’为‘贱儒’一样。”唐氏此说,我们深为同意。但“别墨”一词何以成为“挖苦”他派的绰号,唐氏未加说明,此点似乎是很重要的。按墨子学派,以“兼”为正而以“别”为非,例如对于“兼君”则有“别君”,对于“兼士”则有“别士”,皆是确证。依此可知,在墨家阶级立场上所说的“别墨”,实有背叛教义或墨教败类之义。这样讲来,“兼”墨即真墨,“别”墨即假墨,所以说“相谓‘别’墨”。第二,以惠施出于老子学派而为杨朱的嫡派,是郭沫若的新说,在他以前,似未见有人主张。他说:“杨朱本是老聃的弟子,……惠施、公孙龙之徒本是杨朱的嫡派。……

庄子所举的惠施、公孙龙这一批人的坚白同异之辩,正是孟子所谓‘淫辞’,但这一批人的代表惠施,……他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天与地卑,山与泽平’,‘万物毕同毕异’,‘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这却是一派泛神论的断片。而同时从这些学说上便可以断定他是老聃、杨朱的一派。还有吕氏春秋的爱类篇……说惠施之学‘去尊’,也和孟子责备杨朱的学说‘无君’相一致。‘去尊’译成现代的话当是无政府主义,老聃、杨朱的学说充其极是应该到达这一步的,在这儿也明显地可以看出惠施是杨朱之徒。”(先秦天道观之进展,见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版,页五一——五二。)

郭氏此说,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因为,惠施与庄子在各方面均有甚密切的关系,而公孙龙的唯心论思想,也与老子的宇宙观同属一型。然此只能视为各派相互间的影响,如指为惠施与公孙龙同出于老子学派,似乎值得商讨。关于公孙龙部分,下章另论;关于惠施不出于老子学派的理由则大致如下:

(一)庄子天下篇系以惠施为关尹、老聃学派以外自成一宗派的人物,荀子非十二子及解蔽等篇,也明言老子与惠施两派的学说是不同的,故断定惠施是老聃、杨朱一派,不惟于史无据,且与天下篇及非十二子与解蔽等篇所说相冲突。

(二)惠施所提出的“大一”与“小一”等观念,可能是直接取自老子学派,或者由于受到老子学派的启示;其“去尊”之说也或许与杨朱“无君”有相似处。但此等事实,只能证明惠施之学中有老子学派的影响,且相互影响也常在相互对立的学派中间发生,不必一定出于师生传承的关系。所以,如果没有更直接更有力的证据,仅凭上述事实,似不能推翻天下篇及非十二子与解蔽等篇的古说。

(三)测定各家学说是否同源,最可靠的标准,应在其实践态度。老子学派的基本文献,不出老子与庄子二书。就此二书研究,老子学派所持实践态度的最大特征,在于隐逸寂静思想或出世主义的人生观,后世老、庄学说与佛家合流,其原因或即在此。至若惠施之学,则完全与此相反,他所持的是一种入世致用的现实态度,此点在庄子逍遥游、秋水、德充符、外物等篇的记载中,皆有确切证据可指。我们由庄子攻击惠施的入世致用思想上,似乎反而可以证明惠施之学不出于老子学派。

现在我们要进而从积极方面研究惠施合同异学派的确实渊源所在。关于此一问题,我们主张惠施所代表的合同异学派主要的渊源是来自邓析(约在公元前五四五至五○一年),也即鲁胜所谓“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其证据如下:

(一)庄子天下篇虽未明言惠施学术的来源,而在荀子一书中,则多少透露出一点线索。荀子全书说及惠施的地方共有六处(其未提出惠施名字而泛言“坚白同异有厚无厚”尚有六处除外),此六处中竟有四处为惠施与邓析并称,只一处单提及惠施而未提他人,一处将惠施与别家并提而未提及邓析,兹列简表如下(见下页)。

我们知道,荀子的诞生只晚于惠施三十年,惠施死时荀子已在三十岁上下,而荀子又是以综合百家自命的广博大儒,于各家学术源流的剔抉也多可信;且就文意分析,其将惠施与邓析并举,并非随便摄合,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证明惠施合同异学派的主要源泉在于邓析。

(二)今本邓析子虽以无厚转辞名篇,但由内容考辨,是后人伪托的书,故其学说详情已不可尽知。然据吕氏春秋所载,邓析似即古代的一个有名的讼师,他是以善辩得名的。至其取辩的方法如篇 名 原 文 备 考不 荀 “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

邓、惠并提非十二子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邓、惠并提儒效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若惠施、邓析。邓、惠并提同 前 若夫谪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使……万物得其宜,事变得其应……惠施、邓析不敢窜其察……

邓、惠并提解蔽,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单提惠施成 相 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惠施及他家并提何,则可由下列三段记载测知其梗概:“郑国多相县以书(即将写好的文字悬起来,与今日的壁报相近)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即将批评政府的文字送阅,与今日的报纸相近);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近人高亨解作将文字刻在壁上)。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辨也。”(吕氏春秋离谓)

“自邓析至秦时,名家者世有篇籍。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墨辩叙)

“邓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列子力命)此所谓“可、不可无辨”、“两可之说”或“是名两可”,就是庄子“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齐物论)之义。如果引申其说,就是不承认事物在一定条件之下必然是某种事物,事物本身没有客观上的固有性质,因而人类也不能对之有确定的判断,其是非然否,完全依主观为转移,也就是将各种事物的共同之点与差异之点同等看待,甚至将差异之点加以夸大,抹煞在一定条件之下共同之点有其支配意义。庄子德充符篇说:“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郭象注:“因其所异而异之,则天下莫不异;……因其所同而同之,则天下莫不皆同。”希腊普罗塔哥拉所谓“人是万物的尺度”,便是这一道理。这一由唯心主义观点所得出的方法论的特征,即是相对主义的诡辩论。邓析这种观点,和各书所载惠施合同异学派诸论题的基本精神(详下文),确甚相合。又列子仲尼篇载,邓析与圃泽之役伯丰子辩“执政者之功”,伯丰子之从者曾诘邓析“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以致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这样看来,邓析与惠施是同属于“治农夫者”一派人物。这也可以旁证邓析的学说是惠施合同异学派的主要源泉。

但我们虽肯定惠施之学主要承藉邓析而来,并非说除邓析以外惠子即未接受并世各派的影响。恰巧相反,如像孔子学派的类比方法与其天人合一思想,墨子学派的自然科学知识与所谓“坚白同异之辩,觭偶不仵之辞”,以及老子学派的“大一”观念与相对主义观点,乃至前期的(即公孙龙前辈的)离坚白思想等等,无疑地都可提供惠施以资料、启示或刺激。在这一限度以内,我们对于郭沫若下述一段议论大体可以同意:“惠施承继着老聃的‘大一’的思想似乎把它扩展到了无神,他是把本体来代替了天的。但他的思想比老聃更进了一步是提出了‘小一’来。这个观念颇如今之原子、电子,他是说万物都有其‘大一’的本体,而万物之实现是由‘小一’所积成的。无论由‘大一’言或由‘小一’言,天地万物都是一体。……时间空间都不是绝对的,……由这些观念引出他的‘泛爱’说来,这是把老子的‘慈柔’、杨子的‘为我’扩大了,把儒家的‘仁’和墨家的‘兼爱’都是含括了的。在这些地方可以看见学派的分裂,也可以看见学派的融和。各派在互相斗争,而同时也在互相影响着的。便是惠施这‘小一’的观念,虽是由他所取的分析的态度所必然得出的结果,然而也应该是受了儒家的五行说的影响。”(先秦天道观之进展,见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版,页五三。)

在这一点,黑格尔所谓“中国哲学的一”,在惠施思想里比老子更为显明,更为突出。

(谢选骏指出:在马列狗的笔下,黑格尔这条普鲁士牲口,竟然成为“中国哲学的判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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