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由孔门的曾子支派到思孟学派的发展
在本书论前期儒家的分化问题时,我们曾将子思、孟轲列为一派,并提到他们的“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的五行思想。这一学派是在“战战兢兢”、“日三省吾身”的曾子自己省察的唯心主义思想中寻得了它的承藉。我们认为,这一线索,对于思、孟学派性的研究,颇关重要。但是,关于曾子的思想及其活动,由于文献不足,前人多未充分注意,兹特详为考辨如下:大约孔门弟子有前后辈之分。前辈问学于孔子去鲁之先,计有子路、冉有、宰我、子贡、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原宪、子羔、公西华等人;后辈从游于孔子返鲁之后,计有子游、子夏、子张、曾子、有若、樊迟、漆雕开、澹台灭明等人。今按韩非子显学篇“儒分为八”之说,其可考者如子张氏之儒、漆雕氏之儒,皆在后辈;荀子非十二子篇所斥子张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也在后辈。
关于孔子与其前后辈弟子之间以及弟子相互之间的分歧,论语中有不少的记载;而与曾子有关的资料,只有下列两处:“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先进)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张)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第一,论语所记孔子对及门弟子佳评颇多,而评及曾子的,全书只一“鲁”字;第二,对于别立宗派的子张,曾子宣称“难与并为仁”。这两条资料,虽寥寥数语,但对于探讨曾子思想来说,却是有启示的材料。
曾子不仅与子张“难与并为仁”,他与子夏之间,也似有意见上的分歧。礼记檀弓篇说:“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拟)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
此事亦见于王充论衡祸虚篇,汉时一般学人皆信为实有,似不应因论语不载而断为虚构。又,西河之民拟子夏于孔子,曾子数为三罪之一,此中颇有大可玩味处。
孔子死后,有若、子游亦似各有别立宗派的趋势,曾子亦与他们有意见上的分歧,兹择孟子、礼记二书所载例证如下:“昔者,孔子没,……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滕文公上)“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檀弓)
此中可特别注意的是,曾子对于“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的计划,表示不能同意。同时,在子夏与子张之间,子游与子夏之间,子张与子游之间,亦均有意见上的分歧(论语子张)。而曾子对于大露头角的同辈,如前所述,则尤为自高位置,不肯下人。凡此种种,一方面可以证明孔子死后,孔门的内部矛盾日益加剧,而另一方面又可以看出曾子确具有以孔学正传自命的雄心。曾子对于争取孔子正传,不惟有清醒的自觉,且似有最大决心与最大信心。所以他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
曾子的作风,大概与子张的堂堂气象相反,而是一种“战战兢兢”严守孔子遗规的慎重态度,言必称师,绝不自标宗旨。此点,且不必旁引礼记檀弓祭义等篇,即在论语中也有明证:“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子张)“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同上)
正因曾子以争取孔子正传自任,而不别标宗旨,所以除庄子将曾、史(史鱼)并提而加以批评(骈拇、在宥两篇)以及荀子将曾子看作思、孟的先驱(解蔽篇)外,古人谈先秦思想派别者,如韩非等,皆不曾数及曾子。然古人虽不以曾子为自立宗派的儒家,而事实上, 孔子死后,曾子确曾在传述孔学的名义下广收门徒,而形成一有力的儒家支派。其徒有文献可考者,计有孟敬子、阳肤、子襄、沈犹行、公明仪、公明宣(高)、乐正子春、吴起等人;尤可注意者,曾子既为鲁费君所重,其子曾申又见祟于鲁缪,弟子吴起更名显楚、魏,此种政治上的优越地位,似更足提高曾子学说的重要性,并坚定曾子继承孔子正传的自信心。所以他说:“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百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公孙丑下)
曾子得孔子正传之说,似由孟子开其端。孟子自述“乃所原则学孔子”,但他知与孔子年事不相及,遂援曾子、子思以为中介;今存孟子七篇,引曾子者九处,引子思者六处,都是赞许推崇之辞,可为明证。孟子外书曾记:“曼丘不择问于孟子曰:‘夫子焉学?’孟子曰:‘鲁有圣人曰孔子,曾子学于孔子,子思学于曾子。子思,孔子之孙,伯鱼之子也。子思之子曰子上,轲尝学焉;是以得圣人之传也。’”(性善辨)“孟子游于莒,有曾子讲堂焉。孟子登堂弹琴而歌,二三子和之。莒父老曰:‘久矣夫不闻此音也,圣人之徒也。’”(同上)
“乐正子春年九十矣,使其子克学于孟子,告之曰:‘昔者圣人之门,颜子以仁,曾子以孝,季路以勇,伯赣以智,各以所得闻于天下,传于后世;汝往矣,庶几其有一得乎!’”(孝经)
孟子外书(函海本)四篇系“后人依放而托”,自赵岐以来即成为定论;然上引三段,则与今本孟子的宗旨相合。
自孟子推崇曾子以来,曾子在孔门的地位大为增高;到了宋代,不但所谓“曾子为孔子正传”之说几成定论,而且曾子、思、孟之学有浑成一体之势。兹举程、朱之语为证:“孔子没,曾子之道日益光大。孔子没,传孔子之道者,曾子而已。曾子传之子思,子思传之孟子,孟子死,不得其传。至孟子而圣人之道益尊。”(二程语录)
“孔门弟子如子贡,后来见识煞高,然终不及曾子‘一唯’之传。此是大体。毕竟他落脚下手立得定,壁立万仞;观其言,如‘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可以托六尺之孤’,‘士不可以不弘毅’之类。故后来有子思、孟子,其传永。孟子气象尤可见。”(朱子语类)
我们认为,曾子与思、孟的思想的确是在一条线上发展的,然而曾子为孔子正传之说,则绝非事实。因为,曾子思想本来是思、孟学派的理论来源或其萌芽形态,但不是孔子思想的真传。这就是说,曾子虽然在文字形式上“言必称师”,而在思想实质上,则抛弃了孔学的积极成分,而片面地承继了并且扩大了孔学的消极的成分。我们在第六章里,所以将曾子列为孔学优良传统萎缩阶段的一个支派的开端,正指此事。但是,为了具体地了解此点,那就必须取得明确的实据。
关于曾子思想的资料,汉志著录曾子十八篇,自隋以降即已全部散亡;所谓“曾子作大学”云云,本是公认的宋儒无据之谈;今存阮元的曾子十篇注释,与渭南严氏孝义家塾辑刊的曾子十二篇读本,取材多未足以为信史。所以,我们今日探讨曾子思想,仍不得不以论语为唯一的根据。按论语中有关曾子的共有十六章,除前所引者外,下述各章似可大致看出曾子思想的轮廓:“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诚),则哀矜而勿喜。’”(子张)
这里说明,曾子时代(约纪元前五○五至四三六年)充满着古代社会的危机。“民散久矣”意味着奴隶逃亡的现象由来已久。在“哀矜而勿喜”一语里,可以看出曾子的政治立场。曾子在挽救这一危机上,提出了他的复活氏族遗制的方案:“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学而)
“曾子曰(今本论语误连于孔子语,兹据清儒考证改正):‘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
在国民阶级已经取得了自己的经济地位并对于氏族宗法遗制 行清算的战国初年,曾子这一方案的提出,无疑是一种没有出路复古悲剧。所以:“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泰伯)
这里,曾子是如何地贱视劳动(“鄙倍”)和反对斗争(“暴慢”),而故意张大统治阶级的威仪。且由于没落贵族的自我省悟,使曾子的“死而后已”的“大节”离开了现实性的斗争,而折入于德孝的自我存养与自我省察的内省论一途。例如:“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泰伯)
从这种内省论观点出发,客现存在的诸范畴便都失去意义了,只要反求于自我,“反身而诚”,则人们就能上下与天地同流,乐莫大焉。所以:“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泰伯)
如前所述,自我的“手足”、“容貌”、“颜色”、“辞气”以及内心的“忠”、“信”、“习”等道德意识,既已代替了一切,则“执一”即可以御万。所以:“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里仁)
综上可知,曾子的思想实在不同于孔子,而与子思、孟轲的形而上学思想则駸駸相接。儒家思想的这一变化和曾子在这一变化里的发端地位,前人多未曾注意;独有南宋永嘉学派的巨子叶适,敢于奋其大无畏精神,断然破除了“曾子为孔子正传”的谬说,认为曾子与思、孟学派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叶适将曾子与子贡对比,说明曾子以“忠恕”释“一贯”,其正确性大可怀疑:“至孔子于道及学,始皆言‘一以贯之’。……然余尝疑孔子既以‘一贯’语曾子,直‘唯’而止,无所问质,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细之异,贵贱之别,未知于‘一贯’之指果合否?曾子又自转为‘忠恕’,忠以尽己,恕以及人,虽曰内外合一,而自古圣人经纬天地之妙用,固不止于是。疑此语未经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为准也。子贡虽分截文章性命,自绝于其大者而不敢近,孔子丁宁告晓,使决知此道虽未尝离学而不在于学,其所以识之者,‘一以贯之’而已;是曾子之易听,反不若子贡之难晓。至于近世之学,但夸大曾子‘一贯’之说,而子贡所闻者,殆置而不言,此又余所不能测也。”(习学记言卷十三)
其次,叶适又旁徵博引,对于后儒以曾子临死亲传孔子之道于人的谬说,提出批评;并指明曾子的学说核心在于“以己形物”,与孔子“一贯”之道不合:“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近世以曾子为亲传孔子之道,死复传之于人,在此一章。案曾子没后,语不及正于孔子,以为曾子自传其所得之道则可,以为得孔子之道而传之则不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大不可也。孔子尝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既唯之而自以为忠恕。按孔子告颜子‘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盖己不必是,人不必非,克己以尽物可也。若动容貌而远暴慢,正颜色而近信,出辞气而远鄙倍,则专以己为是,以人为非;而克与未克,归与未归,皆不可知,但以己形物而已。且其言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而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尊其所贵,忽其所贱,又与一贯之指不合。故曰,非得孔子之道而传之也。……夫托孤寄命,虽曰必全其节;任重道远,可惜止于其身。然则,继周之损益为难知,六艺之统纪为难识。故曰,非得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以一者受而传之也。传之有无,道之大事也。世以曾子为能传,而余以为不能。余岂与曾子辨哉?不本诸古人之源流,而以浅心狭志自为窥测,学者之患也。”(同上)
在归结点上,叶适指出了曾子、子思、孟子的思想都不合于孔子,认为他们只是在儒家思想发展中的一个宗派,并大胆地批判了此派的唯心主义思想(以孟子为代表):“周道既坏,上世所存皆放失。……孔子搜补遗文坠典,……有述无作,然后唐、虞三代之道,赖以有传。……孔子殁,或言传之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案孔子自‘德行颜渊’而下十人无曾子,曰‘参也鲁’。若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曾子于孔子殁后,德加尊,行加修,独任孔子之道,然无明据。又案曾子之学,以身为本,容色辞气之外不暇问,于大道多遗略,未可谓至。又案孔子尝言‘中庸之德民鲜能久’,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是告,而独閟其家,非是;若所自作,则高者极高,深者极深,非上世所传也。然则言 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必有谬误。孟子亟称尧、舜、禹、汤、伊尹、文王、周公,所愿则孔子,……然开德广,语治骤,处己过,涉世疏,学者趋新逐奇,……不足以知其统而袭其迹,则以道为新说奇论矣。……本朝承平时,禅说尤炽,……而周、张、二程出焉,自谓出入于佛老甚久,……及其启教后学,于子思、孟子之新说奇论,皆特发明之,……则子思、孟子之失遂彰。”(总述讲学大旨,引自宋元学案之水心学案)
“孟子言……不见诸侯本于子思,子思本于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标使者出诸大门之外’,疑皆执德之偏。”(习学记言卷十四)
“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故尧、舜皆备诸德,而以聪明为首。孔子告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学者事也;然亦不言思。故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又物之是非邪正,终未可定。诗云:‘有物有则’。子思称:‘不诚无物’。而孟子亦自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夫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而思有邪正是非,心有人道危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舍四从一,是谓不知‘天之所与’而非天之与此而禁彼也。盖以心为官,出孔子之后;以性为善,独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入德之条目,而专以心性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测知广,凝聚狭,而尧、舜以来内外交相成之道废矣。”(同上)
上引叶适的论断,其价值如何,将于第四卷论宋代思想时详述。现在,我们只说,他所说的“孟子本于子思,子思本于曾子”而 皆与孔子思想有异云云,实为不易的至论。明白了此点,就可以知道,荀子一面以孔子正传自命,一面对于曾子及子思、孟轲均持批评态度,其中实大有道理。
不过,我们说思、孟的思想出于曾子,只是就其主要的承藉与渊源而言;并不是说在曾子以外不曾接受别家的影响。相反的,如郭沫若所考辨,墨家的宗教思想对于子思的影响,宋鈃(牼)、尹文的道家思想对于孟子的影响(见先秦天道观之进展与宋鈃尹文遗著考),以及本书所说墨子的类概念对于孟子的逻辑思想的影响等等,都是无可否认的。这些问题,在分析思、孟的思想内容时,将分别指出;此处仅研究思、孟的学派性,故暂从略。
(谢选骏指出:郭沫若是个令人作呕的弄臣,比黑格尔还要下流三倍——他的考证和他的诗歌一样,都是为做官当老爷服务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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