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杨朱学派和墨者、道家的关系
杨朱及其学派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自应占一定的地位,但由于确切可徵之文献不足,其言论著述、派别渊源,尚需考辨钩稽。
先秦典籍,如孟子、庄子、韩非子,都明白提到杨朱,有的把杨朱与墨翟并提在一起,孟子更以杨朱是当时颇有势力的一个学派的开创者,“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据此,杨朱及其学派的存在,当然是毫无问题的,但我们仔细检视庄子天下篇与荀子非十二子篇而深感诧异的则是:这两篇以严正态度总结古代学术思想的重要文献,于各派均有所评论,而独未明确提及杨朱一派,这就不能不使人们怀疑孟子评断的确切性,因此,与其偏信孟子的话,还不如信任天下篇与非十二子篇的论述,这即是说,杨朱一派并非如孟子所言的那样重要的学派。
关于杨朱及其学派的评述,散见于先秦文献的,大抵略而不详,此派本身的著述,亦无可考。列子有杨朱篇,但列子本为伪书,杨朱篇颇富魏、晋时代的思想气氛,其论旨与杨朱学派“贵生”之义也不尽相洽。因此,我们不能不根据散见于先秦文献有关此派思想的断片来另行钩稽。
先秦诸子论及杨朱学派思想的主旨的,有如下的各条:“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尽心上)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同上,滕文公下)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贵其智而高其行,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韩非子显学)“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乱而卒不决,虽察而不可以为官职之令。”(同上,八说)
“骈于辩者,纍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誊无用之言,而杨、墨是已。”(庄子骈拇)
“阳生贵己。”(吕氏春秋不二)
我们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如下各点:(一)杨朱一派的主旨为“为我”、“贵己”、“轻物重生”。(二)杨朱一派与墨者对立。细绎显学篇所言,“入危城”,“处军旅”,正是摩顶放踵、胫无毛的墨者利天下的行径,而“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之大利易其胫一毛”,正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一派贵生的行径。古代文献中屡以杨、墨并提,示其对立,实非无据。(三)杨朱后学在战国名辩思潮之激荡中与墨辩对立而互为诘辩。细绎八说所言,“杨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这一“察”字,在当时的用语中,隐含“察辩”之义(郭沫若谓“战国时人辩士亦谓之‘察士’,取其明察之义”,其说甚审)。骈拇篇更明确地指出杨、墨同为辩者,这当是就杨朱后学与后期墨家的墨辩来讲的。
根据上述的杨朱一派的思想主旨,我们认为吕氏春秋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四篇中,实保存有此派思想的重要论点。以前学者对这四篇文字和杨朱学派的关系曾有些考证,但引用这些史料而评论杨朱学派的思想却应采取审慎的态度。我们以为,管子中白心内业等四篇所保存的宋钘、尹文一派的遗著,和吕氏春秋中的这四篇材料所显示的杨朱学派的思想,在文献价值上尚不能相提并论,即这四篇还不能认为是杨朱学派的遗著。因为管子一书的“杂”与吕氏春秋一书的“杂”颇有区别,前者是古文献的汇集,故宋、尹学派的遗著或可得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后者则为有意识、有组织的编撰之作。它虽“杂”百家之言,但作者取舍论断,自有准则。因此,这四篇虽为吕氏门客中杨朱派所撰,但或经吕氏订定,或按吕氏意旨撰写,因而它不能作为杨朱派思想的完整形式来处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因上述的理由而过分贬低其史料价值,从其基本精神看来,从某些段落看来,保留了杨朱派思想的重要论点之处,还容易推寻出来。例如同书之应同篇,我们也可确认为其中保存了邹衍的五德终始说,不能因其有某些纂入或未明指邹衍之说,就否定其史料价值。
下面我们就这四篇材料作依据,探求杨朱派的渊源所自,流变所至以及其与有关各派的相互关系。
淮南子泛论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今以墨子、孟子合此四篇的思想来考究,这段话是有道理的,从而我们可以断定杨朱派学说之发生,当在墨子与孟子之间。杨朱的事迹已不可考。韩非子记述杨朱、杨布故事,并无补于考证。庄子屡言阳子居,谓他是老聃的弟子,但阳子居是否即为杨朱,外杂篇之言是否可据为史实,均属疑问。说苑也提及杨朱,但汉人著作谈到先秦典籍中未载的事迹,其史实的可靠程度亦属可疑。严格说来,我们认为没有一条确实的史料足徵杨朱其人的生平行事。墨子耕柱篇记巫马子与墨子之论辩共有五条,其思想与杨朱极为接近,其与杨朱之关系,则无可考;属于杨朱派后期的有子华子、詹何,其言论散见吕氏春秋与庄子外、杂各篇,就其思想的主旨而言,虽然属于杨朱的一派系,但他们与老、庄后学的道家思想,有混合为一的趋势,因而其派别性就难以严格地规定出来。
从现存文献看来,杨朱一派的“贵生”或“为我”的个人极端扩张的理论,乃是墨子功利论的对立学说。墨子、杨朱在道德论上虽然处于对立的形势,但就他们对传统观念的破坏立场来讲,又同为思、孟学派伦理观的对立学说。此外,道家一派在处世态度上本极富个人的色彩,在政治思想也富于“无君”的色彩,故杨朱派与道家在相互影响之下可能渐归融合。我们可以这样说,杨朱一派,始反乎墨,终合于道。
明白了杨朱学派与上述有关各派的对立和融合,我们就可从此种相互关系中探求其基本精神的所在,因而在史料的处理上也就要作如下严格的裁断:(一)吕氏春秋中的那四篇是论述此派思想的基本史料,但其成书年代甚晚;这就必须确定,它虽保有此派的主要论旨,然而其中却具有此派后学倾向于道家的色彩;(二)墨子中有关各篇和此四篇合并来比较研究,颇可发现杨、墨对立的所在,从而窥见杨朱派早期的论旨;(三)墨辩著作及庄子外杂各篇、吕氏春秋有关各篇合此四篇来研究,间亦可窥见杨朱派后期之论旨。总之,由于史料的限制,我们不可能对杨朱学派作出完整的阐述,至于其与有关各派之对立融合,也只能结合此派思想之具体内容加以阐述。
(谢选骏指出:“明白了杨朱学派与上述有关各派的对立和融合,我们就可从此种相互关系中探求其基本精神的所在,因而在史料的处理上也就要作如下严格的裁断”——这是明显的“先下结论,再去搜证”,多像“人民政府”的无产阶级专政和“人民法庭”的罗织成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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