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第十一章里,曾详细说明荀子非十二子篇所称:“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只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现在我们要进一步说明思、孟和邹衍的关系。
五行说在春秋时代是一种进步的思想。到了战国时代这种思想则被唯心主义者所剽窃。唯心主义的五行说出于子思、孟轲所唱和,因此思、孟学派更加重了它的神秘的色彩。这一造说在“受而传之”之中,遂至“附庸蔚为大国”,产生了邹衍的阴阳五行学派。大概就以这派为契机,构成了五行思想与阴阳(八卦)思想的合流,遂成为所谓形而上学的易学及荒唐无稽的谶纬的先河。
邹衍(公元前三○五年至二四○年)所代表的阴阳五行学派,在战国末期本来不是显学,故荀子、韩非都没有直接对它加以批判(如非十二子篇及显学篇等都没有提到它)。然而,它似乎很快就受到了人们的注意,例如吕不韦所“集论”的吕氏春秋就受了它不小的影响,并替它保存了所谓“五德终始说”(详后);而且自汉代以降,它对于中国哲学思想的影响,也十分重大;梁启超也说:“阴阳五行说为二千年来迷信之大本营,直至今日,在社会上犹有莫大势力。”(古史辨第五册阴阳五行说之来历)我们几乎可以说:如果不理解阴阳五行学派的世界观、知识论和逻辑学,则对于自汉以下的儒家哲学,也不能够有充分理解。所以这里特辟一节,来探讨思、孟学派到董仲舒之流的阴阳儒学这个中间环节——邹衍的阴阳五行思想。
首先使人感到困难的,就是文献的不足。汉志所著录邹子四十九篇和邹子终始五德五十六篇两种著作,均已散佚。现在所可凭借的资料,只是一些间接的断片。关于邹衍的生平行事及其学术渊源,也因它不是显学,先秦各家大都略而不述,后世史籍也语焉不详(如史记孟荀列传及平原君列传等);又因这派具有神秘的因素,故关于邹衍其人的记载,涂上了一些神话的色彩,使人难于置信。例如后汉书刘瑜传所记:“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譛之,王系之。(衍)仰天而哭,五月天为之下霜”。又如伪列子汤问篇言“邹衍之吹律”,张湛注说:“北方有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吹律鄒之,而禾黍滋也”。现在只好从史记等书勾稽出一个比较可信的轮廓: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先孟子。其次驺衍,后孟子。……是以(因其学说——作者)驺子重于齐。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襒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驺奭,……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于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辨;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髠,久与处,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髠。’”(孟子荀卿列传)“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驺奭修行之文饰,若雕镂龙文,故曰‘雕龙奭’。”(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髠、孟轲皆至梁。”(魏世家)
“燕昭王于破燕之后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燕召公世家)“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平原君虞卿列传)
“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史记集解引刘向别录)邹衍事迹之可知者,大略如此。或以为邹衍大概与公孙龙同时,不可能与梁惠王为宾主,史记于此或有错误,不过它的注意在表明“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而已。这里,我们只要明白邹衍所倡道的五德终始说,在当时发展不平衡而骤致强盛的诸侯中间,有过一个时期曾很吃香就够了(孟荀列传说:“王侯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其他因文献不足,只可阙疑。
关于邹衍的思想学说,孟子荀卿列传有如下的记载:“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按‘并’读若‘并海上’之‘并’,史记索隐所谓‘言其并大体,随代盛衰,观时而说事’)。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稗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
史记集解于平原君虞卿列传“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下,又引刘向别录以释之:“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上(原讹作“下”)。辨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由此可以窥见,邹衍的基本思想无疑是“五德终始”论。这是他“深观阴阳消息”有得的理论,也是他轰动当世“王公大人”的主张。在探讨这一“五德终始”论之前,我们须先考察他的观点和方法。
邹衍的观点是儒道混合的,而更偏畸于思、孟学派。其持论的动机,在于“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尚德”是儒家的思想,“整之于身,施及黎庶”,宛然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路数。而“要其归,必止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之施”,“仁义”、“君臣上下”固为儒家所常谈,而“节俭”则带有道家的风味,所以“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要上溯至黄帝,“五德转移”即自黄帝始(详后)。邹衍批评公孙龙辩者之徒以“辞正为上”,是儒家的见解,而不事苛察(所谓“不能,无害君子”),则稷下道家学派(宋、尹)也有同样的主张(道家老、庄也轻视辩者)。他的方法是从经验开始,而转向扩充式的主观的类推逻辑,如“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因而推之,及海外,人所不能睹”,这些都是思、孟学派的作风。更不消说,他的五行思想,是继承思孟的“造说”;所谓“五德推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所依据的“天人合一”这一根本思想,更符合于思、孟学派的精神。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在吕氏春秋中还保存了比较完整的一段:“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应同篇)
这段话,简直就是“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的详悉申说。证以下列后人的注释,可以确定它是引自邹衍的著作:“自齐威宣之时,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史记封禅书)史记集解引如淳云:“今其书有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同上书“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句下注)
“今其书有主运,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同上书“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下注)
从“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看来,邹衍的学说在秦必甚显赫,五德终始说见采于吕氏春秋是很自然的,说不定还有他的信徒参加了吕氏春秋的“论集”。所谓“随方面为服”,即是“其事则土”(木、金、火、水等)。“则土”也者,即以土德为法,为后来“改正朔,易服色”的主张的张本。又文选魏都赋注引七略说:“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
把“终始”、“转移”的次序,说得很明白,也和应同篇所说一致。这一“从所不胜”的次序,即五行相胜的序列,也应用于“递兴废,胜者用事”(吕氏春秋荡兵篇语,或许也是邹氏的遗说)的历史观。然而邹衍同时似也注意于五行的相生,因为相胜是五行彼此间的一种关系,而相生是它们的另一种关系;只要从关系上着眼,发见其一,自然也就会发见其他。下列周礼夏官司爟郑玄注引鄹(邹)子的话,可为傍证:“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论语阳货篇何晏集解马融引周书同。贾公彦周礼疏云:“鄹子书出于周书,其义是一,故各引其一”)
不管是否“邹子书出于周书,总归邹子已经有过这种见解;而这一见解则与吕氏春秋的十二纪一样,是五行相生的序列,即是加季复于四时之“中”以配五行的。邹衍对于五行的序列抱有两种相反的见解,即对于自然的季节的转移,抱着相生的见解,对于历史上政权的兴废,则抱着相胜的见解。这也毫不奇怪。因为在惯用无限制的类推法的邹衍,是不会觉得有矛盾的。
邹衍的五德终始论,是一种循环的命定论:“五行相次转用事”,就是“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这样“终而又始”地循环着。“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于下民。……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它们的“转移”,虽没有一定整齐的期间,但其“递兴废”总是命定的。“中庸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第二十四章);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公孙丑下)于此,可见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和思、孟学派的思想,确是一脉相承的。
总而言之,邹衍的五德终始说,其基础建筑在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思想上。若把它抽象化起来,便可以构成“天垂象,圣人则之”这一个公式。例如“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是为天垂象;“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是为圣人则之。而这公式,正是易传所构成的基本思想,至少是系辞传的基本思想。所以说:“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系辞上)我们认为五行思想与阴阳(八卦)思想,在邹衍手里开始合流,至少易传是成于思、孟学派和邹衍学派之手。它们既有共同的基本思想,则后世五行阴阳八卦搅成一团便不是偶然的。我们且在下面把这一假定略予展开。
中国古代的五行思想和阴阳八卦思想,原来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不同的系统。它们初期都是素朴的唯物思想。所谓五行,指的是宇宙间五种重要的基本元素,例如大禹谟(东周时人伪托)还把它们与“穀”并列在一起。后来又从日常生活中发见它们在物理化学性质上有某些关系,遂勉强地排列成相胜相生的系列。进一步又把它们看成五种“气”,认为在相胜的系列中,它们依次各有一个时期当令(“从所不胜”,“相次转用事”),构成宇宙不断的循环变化,并支配着各色各样的事物。到了战国,“案往旧造说”的思想家把五行思想变质,邹衍更把它们附会于“帝王”之“递兴废”胜者用事的现象(吕氏春秋荡兵篇云:“黄炎故(固)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这些话可能是邹氏的遗说),创为五德终始之说,便形成了“天人合一”的循环历史观。
阴阳八卦说的情形也一样。考阴阳原义,“阴”为云覆日,“阳”为日出;引申为暗和明,暖和寒,北和南,表和里等一切对待或相反的事象。故在自然,天为阳,地为阴;在人类,男为阳,女为阴;在性情,刚为阳,柔为阴,依此类推。后来抽象化了,把阴阳看做推动宇宙万物生成变化的两种基本元气,因而支配着一切的事物。更进一步就把它神秘化了。易的作者乃创造奇偶的符号“--”“-”,以代表阴(--)阳(-)(这大概是由男女性别和关系上着想)。系辞传中还留着这样的痕迹,如“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以及“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等等,演而成八卦,又重之为六十四卦。演卦重卦本身,原基于一种数理,并无甚么神秘,所以宋叶适说:“易之作也,自画而始,不三之,则无以为八也;不六之,则无以为六十四也。”(习学记言卷四)八卦的名称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它们代表着八种自然现象,即天、泽、火、雷、风、水、山、地;它们也被用以代表八种情性事为,即健、说(悦)、丽、动、入、陷、止、顺等等;这种作风,同样应用于六十四卦。“天”“地”等等其数虽有八,但它根本原理还是阴阳,所以说:“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数也),以通神明之德,其称名也杂而不越。”(系辞下)
就八卦所代表的自然现象说,比五行多了“天”、“雷”、“风”,而无“金”、“木”,(“泽”、“山”可归于“地”;巽为“风”,一说为“木”,若这样看,便只缺少“金”了)。这就和印度的地、水、火、风的四大更为接近。又由其用“地”字不用“土”字看来,这一系统应比原始五行说后起。但当它被用作占筮时大概已经到了重卦阶段,它的间架构造也比五行说复杂得多了。这时候,卦数计六十四,八卦包含在内;卦各六爻(卦系由阴爻“--”和阳爻“—”配合而成),合计三百八十四爻。卦有卦辞,爻有爻辞,合卦辞爻碎,构成周易经的部分。在卦爻辞中,包含有许多故事,使占得者可以关联着所要占筮的事物去辨吉凶。就其性质而言,卦爻辞即是后世神庙里的签诗的前辈,故所谓卦者,也就等于签诗的号码;所不同者,只是号码的排列和占筮的方法不同罢了。周易的占筮方法,比殷代的龟卜,自然简单明了,但因它基于阴阳刚柔动静的原理,所以变化特多,同时要于变化中看取不变的法则,所以说易有三义:简易,变易和不易。因此周易渐渐代替了龟卜的地位,到了签诗之类更简单方法的产生,它又从占筮舞台退出了。
周易经部的形成,据近来学者的研究,最早决不能在春秋中叶以前(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时代),而易传即所谓“十翼”(彖传上、下,系辞传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等十篇)当更在其后,如系辞传有些部分,可能成于汉武以后(李镜池易传探源)。所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汉书艺文志语,指伏羲画卦,文王重卦,孔子作十翼),是儒家要把周易摆在六经之首而故神其说的。总而言之,易传作者不只一人,也不是一时写成,故其中所代表的思想也不一致。其基本思想大抵和思、孟学派——邹、衍阴阳五行学派相符合,无疑地多半出于他们后学之手。如果说它与荀学有关,只有彖传还有点可说。
首先第一,是“天垂象,圣人则之”这一基本思想是相同的。这在彖传已开其端。彖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卦);“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卦);这样在每卦之下以“君子以……”或“后以……”的方式,输进了许多政治哲学和人生哲学的见解。这里就表现了“天垂象,圣人则之”思想的因素。但最明显的,还要算系辞下的圣人观象制器这一段:“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纲)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重门吉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
取诸小过。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这样地或直接“观象于天”或间接“取”法于卦(那是“观象于天”所画成的),而制作出许多的器,以利济天下万民的说法,都可说是出于“天垂象,圣人则之”这一公式。这一思想,像一根红线似地贯通着系辞上下传。而“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和邹子所谓“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相合。拿这段文字去和上引应同篇邹衍遗说比较,我们可以断定是系辞仿效邹子,不是邹子钞袭系辞,因为邹子的历史系统始自黄帝,而系辞却上推到伏羲、神农去了。
其次,邹子深观“阴阳消息”,而易传的思想尤重“阴阳消息盈虚”。周易重变化,而邹子也有循环变化的思想。汉书、严安传引邹子的话说:“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故守一而不变者,未睹治之至也”。从他的“五行相次转用事”的宇宙观,当然要引导出这样的变易的“政教文质”论。
最后,邹子五德终始说,是一种循环的变化观;而易的思想也是循坏的变化观(六十四卦殿以未济,表示“终则有始”;而乾彖也说:“大明终始”)。所以,复的彖传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蛊的彖传说:“终则有(又)始,天行也”!丰的彖传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节的彖传说:“天地节而四时成”。不但彖传如此,乾上九的爻辞也说:“亢龙有悔”,其彖传说:“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这些都是循环论的见解。
革卦的彖传虽然曾说过:“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但和“天地节而四时成”联系起来看,这里所谓“革”,不指变革,还是循环,并不是发展前进,因为“四时”本来就是循环的,所谓“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四时)成焉”(系辞下),这是最好的傍证。
周易还有一种显著的思想,那就是“时中”主义。清惠栋易汉学说:“易道深矣!一言以蔽之曰:时中。孔子作彖传言时者二十四卦,言中者三十五卦。彖传言时者六卦,言中者三十八卦。”这在邹衍,只言“治各有宜”,“当时则用,过则舍之”,强调“时”,尚未明白强调“中”。易传这一思想,应该是直接上承于思、孟学派的。所以惠栋接着便说:“子思作中庸,述孔子之意曰:‘君子而时中。’孟子亦曰:‘孔子圣之时。’……知时中之义,其于易也,思过半矣。”这就是易所以由“变易”出发而终止于“不易”的缘故。
(谢选骏指出:用满匪清奴惠栋的说法来取代先秦易传的本义,这就是马匪共奴侯外庐的拿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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