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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13日星期二

思想的辐射(全集第52卷)


思想的辐射

(写在纸上的独白)

 Thoughts that Radiate (Monologues on Paper) (以上用斜体)


谢选骏


1971年至2000年

2016年第一版


(另起一单页)


内容简介

《思想的辐射》搜集了谢选骏写于1971年至2000年间的“月记”,可以视为作者其他著作的缘起和注解。分为两个部分:上卷“思想记”、下卷“旅行记”,是其十六岁到四十六岁期间、三十年间精神发展之私人记录,故名曰“写在纸上的独白”。


Synopsis 

The book (以下用斜体) Thoughts that Radiate (Monologues on Paper) ( 以上用斜体) is a collection of monthly diary- so to speak- kept by the author Mr Xie Xuanjun  from 1971 to 2000, and can be seen as the origin and notes to later works by the author.  The book consists of two parts: part one is entitled(以下用斜体)  "Chronicle of Thoughts" (以上用斜体), and  part two is entitled(以下用斜体) "Chronicle of Travels" (以上用斜体) 。The two parts of the book are called "monologues on paper" because they are a private record of  the author's spiritual evolvement in a period of 30 years from the age of 16 to the age of 46 .


(另起一单页)

目录


上卷

思想记


第一部分  内心冲突

第二部分  复色思想(上)

第二部分  复色思想(下)

第三部分  万绪归一

第四部分  从〇开始


下卷

旅行记


第一部分  十七岁游记

第二部分  二十岁游记

第三部分  二十三岁游记

第四部分  二十五岁游记

第五部分  三十五岁游记

第六部分  四十二岁游记

后记

(另起一单页)

上卷

思想记

(另起一单页)

“思想记”四个部分:《内心冲突》(1971年至1978年)、《复色思想》(1978年至1983年)、《万绪归一》(1984年至1991年)、《从〇开始》(1991年至2000年)。

第一部分《内心冲突》写于1971年至1978年9月间在南通的小店时期。可以说谢选骏的思想正是循着这一线索进展而来,它独特地产生于走向小店的路上和从小店走向全国的旅程中,这是其思想的形成期和初次表达。

第二部分《复色思想》写于1978年10月开始、1981年结束的研究生时代(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以及1981年到1983年间写作《神话与民族精神》和其他可以出版的著作之前的北京期间,这是谢选骏思想的涌现时期和系统形成。这个时期积累了大量手稿,但没有试图发表任何作品。

第三部分《万绪归一》写于1984年至1989年间,谢选骏可以在中国公开发表文字作品的北京时代,以及随后的被禁止发言的1989年到1991年间的北京时代,这时谢选骏的思想开始了系统表达和初步完成。

第四部分《从〇开始》主要写于1991年至2000年间,是“前网络时代”的国际旅行的产物。从2000年以后,谢选骏进入网络空间写作,“写在纸上的独白”趋于结束。


(另起一单页)

第一部分

内心冲突

[小店员月记]


(另起一单页)


1971年1月1日


去年12月,被分配到一个小店里当学徒,月薪十四元人民币。我的心情很沉重。这比下乡还要难受得多,因为下乡是大家一起锻炼,可我这样却是单独面对市井。我买了一瓶酒来喝,母亲劝我说,还会有我想象不到的未来。我决定,全力读书,来缓冲自己的绝望、减轻自己的痛苦。


1971年2月10日


当此寒冰骤消、春潮鼓荡、万物萌动之时,世人之心却如此阴险凄切!然而,还望吾兄莫以此寂寥为不可回天之劫,愿吾等拒绝仰望他人颜色之积习!吾侪兢兢业业、砥砺纯钢乎?以待为人类一割之用!意下如何?

吾知唐人王勃云,“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姑不论结网之成功与否,切关得鱼之机枢;若不励精结之,生活尽沦为墟矣。

古之诗人学者,若诸葛武侯《诫子书》所云,“非志无以成学,非学无以成志”──盖志与学,即结网与得鱼也。而此中天机,尽在“临渊慕鱼”。慕鱼者,所谓“立志”也。人生一切活动,以“立志”为要。志是人生之始;亦为人生之归。

而后刻苦攻学十数年,为成志而自强不息。不然,徘徊而唳,即属哀婉动人,终非久远之计:时光与东流俱去,徒“老大伤悲”之叹。

我等自视“怀天地之志”,然仰观古之大师,鸟瞰当代志士,亦颇惭学术之浅陋,方略之空疏。

世间之难,无过于“学”“问”之难。“有志者事竟成”正是我等之马刺。学问之难,盖为行事之易也。我等之行事,欲发挥人类之新气象。诚如青史上卓立千古之思想家,我等视人类为一整体,我等之行事立业,乃作为一分子对大整体略效微劳,不可离群而怀“志”。故古贤倡“经世致用”,盖此意也。

“天下为公”及“民为贵”,是我等之信条。“公”与“民”其实一也。公民何在?我等是也。我等作为公民之一,为公民之整体而自强不息、奋斗不已。

姜太公九十而仕,扬雄默默不闻,范亚父七十问鼎,王通不为人知。此中之苦,唯其人与我等知之乎?然一朝骤出,天下侧目。宛如乾元初九裂地而起,众人岂预知之哉!


1971年6月16日


自从屈处小店以来,心绪沉沉郁郁而灵感的神泉枯涸。庸庸碌碌、毫无生动的朝气勃发,然而遭遇世俗至为不满,可叹!光华青春也忽倏东流,回想令人每每怅然深悔。想人生飘忽,如此渺渺沧海一滴,如果不能畅度一时,才是一生缺憾。

故于1971年6月16日书此:

古诗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提出了人生的脆弱之处。古诗又道:“生年不满百,带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不及时,何能诗来兹,愚者夏惜费,但为后世。”这才指明了全真与出处。

有人曾言“此说甚为消极。”我说:俯瞰人类怜悯凡俗,如耶稣;舍身报国,视死如归的如文天祥;酷爱自由,为国捐躯如裴多斐等。然而也有遁迹避世的陶渊明、愤然绝俗的二三子。这些都是崇美人性的体现,世间本无绝对真理,适时而已。消极与积极亦互相转化,不会拘泥不变。对于伟大人物来说,“消极”反而是一飞冲天的先兆。

上述的思想感情,在达人豪士看来亦不过井蛙窥天的悲鸣而已,只能博得不以为然的一笑?世道变化迥异,知音固无可求,但求一登绝顶而已。

年青少年理应如初开之旭日,鲜艳勃发,蒸蒸跃上,破朝霞,照万里岩途,然而阴云幽闭的日轮,旭日给世人的感觉也是若有若无的虚幻与苍老了。旭日终是旭日,尽管浓雾密布,但破雾而出,指日可待。


1971年8月25日


吾今日始感往时之卑,心思之俗。是一卑俗,乃有别于低级卑俗之高级卑俗。低级卑俗为生活目的之盲目,高级卑俗为忧患死亡之痛苦。吾往日深感人类社会历史已六千余年之漫长岁月,而人类自身发展竟又五十余万年矣。而此与地球自然界相形之下,又不知其短促几万倍矣。回顾吾人,生存于世仅数十年而已,是为之忧患也。

而吾今始明,人,自然界之一部也。人类,一体也,无他人则无我,无我而又何碍于世界?今生之,则应尽义务,此当然也。应不计个人之渺涉得失,而应为人类矣。如此而已。人类不公,则我等亦不公,人类虽死亡也,就在自然之中矣。人生之目标虽仅为“生活”,但吾应谋求整个人类之生活。谋求完美善良之人性,身虽死,而生活目的到达矣。


1971年9月15日


丰子恺《人生漫画》其中一图,名曰“烦恼”,尽写出理想、现实之矛盾。看了这幅画,我不禁想起了如何解决理想与现实之矛盾?是的,是低就现实而伤损崇高的理想,还是追求不舍,为理想而献身?前者尽失人生之本义,太庸俗而卑下了,而后者虽为人生彩虹,光辉灿烂,但毕竟超过人之常情,不经数番磨练,实难达到也。追思人类之起源,自然宏大无比,渺渺人类,千方百计摆脱困境,渺渺足迹,隐隐可辨,渺茫可追也。


1971年10月17日


巴尔扎克《高老头》摘录:

1、在有些时刻,过分地富于表情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因为过分的运动表情,会使人厌恶。

2、两个贼在偷东西的时候还是好朋友,但一到了分赃的时候,就变成仇敌了。人与人间在无利害冲突的时候,好像是好友,但一旦到了时刻,就……。两个死敌,有时在表面上还装出某些亲热哩!

3、在没有弄清这一方面的情况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及这一方面的事。

4、“虽然人生这一部书我已读之烂熟,但还有一些篇章未曾寓目。你越没有心肝,就越升得快。你毫不留情的打击人家,人家就怕你。而你只能将别人当作驿马,等到他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你将他丢下来,这样,你就可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假使你有什么真情,就要像宝贝般的藏起来,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了,你不但当不成刽子手,反而要被别人开刀。有朝一日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对方的底细,决不能将自己的心掏出来。你现在还没有爱情,但为了保住将来的爱情,先要学会提防人家。

5、有朝一日,一个女人看中了你,她的最知已的朋友都会与其竞争。有些女人,只喜欢别的女人挑中的人。


1972年1月5日


今天大哥从北京回来了!真是意外啊!

我已经整整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抱住我,说我简直是个大人了。当然了,我都快十七岁半了,而且已经工作一年多了,而他至今还在清华大学里等待分配,还没工作呢,他比我大差不多十岁。

我念诗给他听,他却很吃惊呢。他说我长高了整整一头,都快不认识了。其实,前年祖母去世的时候,还有照片寄给他。

几年来,妈妈一提起大哥就哭,因为没有办法见到他。有一次,我陪妈妈和爸爸到邮局给北京打电话,好不容易通了,却找不到人!妈妈一路哭回家来,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然后整整几年没有消息。后来慢慢才有了消息,但是还是不能回家探亲。

妈妈说,可能是因为临离开北京的前半年,大哥不小心说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过年”,结果真的很不幸,不知道怎么阴错阳差的,大哥真的再也没有能和我们一起过过年!希望他这次能和我们一起过年。


1972年1月19日


命运真不确定。本来说好的一个月假期给大哥,现在突然改成了半个月。

大哥要走了。妈妈哭了。我也流了眼泪。

前天我和大哥说,我想隐居山林,像古代诗人一样。他笑了,说,谁给你饭吃呢?

我说我只是想,没有真的去啊。

他说我的思想感情是封建式的。可是我很自豪,我告诉他,我喜欢封建社会,因为那时不必偷偷读书,还可以写诗作文,得到社会鼓励,不会因此下放劳动,更不会因为读书就受到批判斗争。

大哥还是不错的,他答应我的要求,和父母谈,以后家里可不可以吃食堂,不要我下班以后再做饭,好让我多一些读书的时间?可是妈妈说,她的身体很差,吃不了食堂里的饭,所以家里还是要我做饭。妈妈问大哥,小骏这样拼命读书,会有结果吗?大哥说,他自修成功,也许能成为一个学者的,当然不可能很大,因为读书开始太晚了。但是总比不读好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母亲笑了笑。好像很安慰似的。其实我根本不想当什么学者,我只是不可抑制地想读书,都快想疯了,我恨不得把整本整本的书,都用眼睛吃下去,把所有的知识都印在脑子里,才觉得幸福!


1972年2月1日


大哥走了。真的没有办法在家里过年,命运就是这样神奇。但我很难过。还不如他没有回来,那样倒比较平静呢。但我仔细一想,他的话其实还是对的。孔子说,“有道则显,无道则隐。”可我们不行,我们连这“无道则隐”也做不到!所以,即便在无道的乱世,我们也做不了真隐。时代提供的矛盾是:只有当有道的社会,方能为隐者提供必备的衣食住行、“经济基础”;而无道的社会却以剥夺精神以致其于赤裸裸为唯一能事!──所以,它便从根本上粉碎了古道,也杀死了真隐!这无异于告诉新的国人:只有当未来有道的时代,你们方有资格去求隐!而当此无道之极,伟大的隐士却应登上他的祭坛,向混帐的世道宣战。

先知先觉者,是有其独特的幸福、快乐、痛苦、悲伤的!

读书自娱,享受难得的陶醉时光吧!读书多么美妙啊!书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麻醉剂,是我的主人。有一次我手忙脚乱的,把一本书掉到盆里泡湿了,我都快急疯了,干了以后真难看,我也没法再闻它的油墨香了。


1972年3月18日


“历史在重演”,不错,无论何时何事,实质上是历史上某一事件之重演,仅改装门面而已。但是,每一次所重复历史现象其因果关系又是绝不相同的。

中国社会自宋而后蹶而不振,一贯如此,尽失刚健之朝气,而萎靡日益,全不似欧洲资本积累时期那种贪婪之风。而君主专制压迫人民之制度自宋以后而日益之。何时中国人民能朝气蓬勃,且自由、富裕,而中国能以自由繁荣富强,而俨然之为世界之“中国”?


1972年4月5日


春天,却仿佛使人自杀的时节,因为它多少又有些生力了。病,不失为一种美。在病中,人能发现许多“原本”发现不了的东西。有时,你能在病中体现到无焦虑状态──一种澄彻的宁谧。这时,你的自我压力降低了。因而生命力的低落,反而使现象的感觉的世界美起来了!


1972年10月25日


今天我们领导决定把我下放劳动!母亲的担心终于实现了。这位领导是童养媳出身,很能吃苦,共产党员,以前还和母亲认识,但铁面无私地要下放我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

妈妈很伤心,要抱病跟领导谈话,说家里实在需要我照顾,不能离开。我决定自己找领导谈话,不要妈妈出面。妈妈已经在家卧病好几个月了,我怎么能给她再增加压力呢?

谈话的结果是,我必须服从调动。不过可以换一个离家比较近的地方,当然就是更苦更累更脏的活计了。唉,都怪我不顾一切地读书,让他们看不惯,结果连累妈妈。

“深刻,就是面临深渊”?


1973年1月24日


妈妈不在了!半夜,我们从医院出来,大哥说,“以后没有人疼我们了。”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从小就看见的妈妈,怎么会再也看不见了呢?我的整个世界塌陷了,到处都是妈妈的影子。

昨天当我知道妈妈即将离开我们时,我哭了整整一天。我愿意切断自己的一条臂膀,像王佐那样,让母亲活下去。然而,就连这样也是不可能。


1973年2月28日


妈妈,我记得是你,让我开始写日记的。那时,文革开始,学校关闭,你担心我们从此荒废学坏,还让我每天都练毛笔字。但我的日记后来遭到销毁,所以我更想书写一些不会遭到销毁的东西。

我刚刚上了小学五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只是因为你的努力,我没有变成文盲。而我的一个同事小朱子,仅仅比我小两岁,到现在还是一个文盲,除了名字,什么字都不认识了。

妈妈,我对你的纪念,将在我终身的写字中。因为你的努力,我没有变成文盲。

我的写作,使你在我身上活着。


1973年4月5日


人人都会死去,物种都在消亡。这种景象,既使人绝望,但又迅速地安慰了人: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当真”呢!唉,我们这些被人摆布的可怜虫!

但宇宙的节律,毕竟在某些个体身上体现了:生、死、爱情,破坏的冲动、创造的欲望和死去活来的激动──遂使人感到生命的节律依然在进行之中……


1973年6月8日


文学志士奋发,诗潮度过夏日。仿佛在那莽莽的江上,浮游着戏水的竞争者。竞赛是凫水时间的长久者为胜,然而人们素质皆差,不堪负此重任。有一位参赛者,却因体力不济,不堪担负十公斤物品,于是他夜以继日地痛加苦练,以求竞赛时挥洒自如。路人嘲笑着:“为了竞争荣誉而练习游技的人,一心巴望着功名利禄;多数利令智昏,适得其反而已。怎能成大业?再说,各人本能不同,虽然痛加苦练,成就必然悬殊,迷途不能知返,即使畸形发展,只落历名笑谈。”路人不知:迷途不能知返,才是大业起始!只不该巴望功名利禄,而应凝聚素质、提高水平。惟有这种状态,方能促成遍地风行的“新生事物”!


1973年6月27日


今天是我十九岁的生日。据说十九年阴历阳历一定重合,我今天一看,果然!爸爸请我吃面。我已经和爸爸谈妥,从今天开始,我经济独立了。我的三十多块钱工资,每个月除了付款五元作为房租水电外,完全自己处理,因为我告诉父亲,为了全力读书并外出旅行以实践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金言,我必须自理财务。

父亲极力反对。我对父亲说:“小孩子的许多反应,你必须退回到小孩子的高度才能理解。而小孩子的许多‘幼稚’,其实仅仅由其身体特征所决定。例如,人小就会觉得房屋高大宽敞……除此而外,成年人的一切优点与一切缺点,在小孩子身上岂不都是业已完备。何况我已经长大了。”

经过说服,父亲好歹同意了。这是相当不容易的,根据南通土人的风俗,儿女在结婚成家之前,需要把主要收入交给父母,而父母则需要为儿女准备结婚用的全部家当。可是我根本不准备结婚!(根据南通土人的风俗,二十岁就该“找对象”了,结婚最晚不要超过二十五岁!──因为新的婚姻条例规定,为了晚婚晚育,男女双方结婚年龄加起来最好五十。)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霍去病的豪言,应该成为我的律例。而且我还要加上一句:“大丈夫破产不为家!”

所以从今以后,我也不应该从父亲那里拿一分钱,尽管他的工资比我多一倍。

为了父亲的理解和支持,我感谢他!

如果我将来成功了,多亏父亲从小对我们的宽容所形成的“生存空间”,给予我们自由发展的可能。


1973年8月15日


临终前,妈妈对大哥说出她对我的担心:我会找不到老婆,还会成为一个右派遭到流放。我不在乎。我要的是:用一生来探索这一极限——一个除了识字算数之外,没有受过多少系统的学校教育的人,仅凭自身对中国思想和中国命运的理解,究竟能在中文世界里步行多远?这其实也是中文世界极度衰落凋敝时代特有的现象。尤其因为我们已经预感到我们的写作,极有可能是汉字灭亡之前、中文世界的最后闪耀。


1973年10月1日


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是妈妈去世之后的第一个忌日。以前在这一天,我们都为母亲祝寿,还因为是“国庆节”,普天同庆,好像世人都在为母亲祝寿,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可是从今以后,十月一日已经是母亲的忌日和“冥诞”了,“十一”已经成为黑色的了。尤其,如果没有“人民子弟兵”的“新针疗法”所造成的医疗事故,母亲不会这样早死。

母亲出事以后,肇事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医院拒绝进行任何赔偿。因为这种疗法是“解放军”推广的,医院说他们没有责任。

母亲死后,医院还反过来向我们追讨医疗费用!所以我明白了,为什么传说中旧社会的穷人总是“越是还债债越多”。

母亲从小就是孤儿。

外祖父三十多岁就早逝了。外祖母姓邓,终生没有改嫁。母亲是遗腹子。上面有两个姐姐,由于生在大家族的排行中,所以叫“大姨妈”、“七姨妈”(大姨妈和七姨妈还健在,她们对母亲的逝世都极为悲痛)。外祖父的弟弟们尤其是妈妈的三叔特别是五叔后来都发了财,在长江中上游的宜昌拥有商船队,负责供养大嫂和侄女们自然不成问题。

直到日寇内侵,武汉会战使得宜昌遭到轰炸,刘家的商船队被政府征用,在日寇的狂轰滥炸下全部覆没,为国风险是光荣的!但是宜昌还是沦陷了!她们全家只好向四川逃亡。而她家最富有的五婶,竟然由于财富受到觊觎,在三峡被水上匪盗袭击劫杀,如诗的日子,飘逝在不尽长江滚滚来之中。

这就是所谓不可磨灭的民族仇恨吧!

妈妈是爱国者,她不仅参加过1936年汉口的抗战劳军(她1919年出生,那时她才十七八岁,而且是自费去的,我真的很佩服她),而且因为目睹过英军在宜昌制造的暴行(1927年,母亲刚刚8岁,英舰横行长江,沿途百姓赶来看热闹,谁知英国人兽性发作,竟然向无知市民猛烈开炮,打死好几百人),并向我们反复提起这样的国耻,而为我们上了民族大义的一课。母亲每次说到这里,都是眼泪汪汪的。我每次看到母亲这样,也就跟着她一起眼泪汪汪。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民族复仇主义者”应该是一个褒义词,是英雄的代号。


1973年12月31日


总结一下三年来的变化:

1970年12月我开始工作,1971年是我自己养活自己的第一年,那时我十六岁。正是在这一年我卓越的意志开始显露,我在这一年开始刻苦读书,抓紧了每一分钟,用奋斗不息来回答命运的磨难。

1972年我系统攻读历史与英文,这年是我到目前为止最痛苦的年份,因为我内外交困,母亲病危,我读书也读得最凶,还写了最初的有自己风格的一些诗。记录表明这一年我近视了100度!这是一个破纪录的数字。当悲惨的1972年过去时,我的视力已是-225了。我想的根本不是眼睛,而是奋斗!而是超越!我的眼睛即使瞎了,我也要奋斗不息。从我有记忆直到现在,没有一天的欢乐,只有痛苦围绕我,纠缠我,压抑我。我都不怕,可是如果眼睛完了,我怎样完成我的使命?这是命运!!我的悲惨、多难、神秘的命运,我还是爱你的,胜于爱今世之子的命运。 


1974年2月1日


只剩下我孤独的一个人了,家里其他人都离开此地到别地过年去了。“孤寂”是我的常客,它经常在“暗淡”的伴随下造访我,我已经习惯于它的不期而至,我有时甚至也期待它,甚至爱上了它!爱它给我的鞭笞和损伤!

可现在我沉入了另一件往事的回忆。

1965年春节,家里别人都去了上海,剩下我和母亲在“南通”(南通,难通也!)过年,那一段生活对我来说是永世难忘的,我常常怀着憧憬回忆那段往事。将来我写《往事萦回》,那将被列为我灵魂觉醒的滥觞。

“妈妈”──自你离世之后,很奇怪,这两个字对我就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我常会噙着泪水低低呼唤!心里奇怪,喃喃作语!

今年,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已经不会哭了,已经忘却这种本能了!不须悲叹,这不就是生命的旅程吗?

但每当节日,我就有一种难言的暗淡悲怆凄凉之感……


1974年10月31日

北码头送行赠松龄兄


汽笛鸣破了晓雾弥茫,

悠悠断裂了赤子童肠。

惊醒了古龙,

激起了浊浪。

还在泪深的幽府,

沉沉地回声震荡。

多少物换星移!

听,古龙悲怆,

多少柳暗花明,

流云漠漠遍赏,

然而童心游荡。

汽笛鸣起沉暮,

急扬蓬帆之布,

万物愁绝,

铁石心碎,

幽水三映,

涣散灯光。

多少次我送君别,

多少次君情凄切!

锲而不舍于宏图,

幻想已永远破灭!

今日忽忽怅别,

何时不再。


1974年11月30日


我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我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我好像被社会遗弃了!于是我成为上帝的鞭子,但愿至少也是使者和先知!只有这样,我才不再孤独。

身体的痛苦紧紧缠绕着我、困扰着我,酸疼无休止地侵扰着我──这表明上帝与我同在,上帝还没有沉睡!上帝是唯一的清醒者,鉴察者。但是他真的会审判吗?他真的赏罚分明吗?


1975年1月5日

1975年全年学习计划。

吾闻“计划”者,贵在笃实行之。──心铭

壹:全年概观:

(1)中国哲学之精要部分,并反身再观之。

(2)体味中国绘画之精髓并熟悉中国绘画,及其历史。

(3)进一步加强外国语文之攻习。

(4)获取一些经济学知识。

(5)泛览而融会中外历史知识。

(6)力求熟悉一切古中国风俗。

贰:分段主攻之目标

1、2、3月份学习拉丁语,力求能获初步之阅读能力。

4月份经济学及读英文的诗。

5月份6月份阅读三礼(礼记、周礼、仪礼)和水经注。

7月份8月份马列之基本著作。

9、10、11月份必须具备拉丁语阅读能力并读些古典作家之名著。如有可能(有书)则攻习法律学、军事学。否则,就继续攻读古华(古代中国)哲学。

12月应作为温习与融通贯通的一月。


1975年1月23日


昨晚上,是母亲去世两周年的日子。我梦见了母亲,并和她说个没完,谈的是一个人形成过程的先天与后天的影响。我以“把一个人后天影响除去了,剩下的就是他的天性”为结语。

我毫无顾忌地谈着。在生活中我很久不能这样谈话了,因为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我谈着,正像四年多以前,我把初次自觉满意的诗拿去读给母亲听,妈妈那时已卧病在床,可是她仍然饶有兴趣地听我读,还报以慈祥的微笑,现在这一切不都一去不返,永成幻梦了吗?一切都只是梦幻!永恒的只有无形的风……

你在哪里?可听见我的言语?

如今你只像雾气一样飘渺,

像夜空一样不可认识,

像梦一样忧郁动人,

像墓地一样真实,

遭到无尽冷漠!

醒来我竟然真的是满含着泪水!心里哀伤。我对自己说,你也免不了人情的羁绊!是的,一切人情因此更深地体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也是人群中的一个!正因为我们有情,并且真挚、深入且不渝,我们才能走向无情!唯无情者才配生存于这个残酷的世界上!

望着遥秘的夜空,一切都仿佛空虚、暗淡、飘渺如幻,为什么我们还活着?并且不愿意随波逐流,还想要做自己的主人!

妈妈!你活着的时候,我对你的存在倒是无动于衷。而你的离去却使你变得无所不在了,这也许就是“宗教的起源”。


1975年2月1日


我们的童年是在多么沉重的压抑之下度过的啊!那些道貌岸然的伪神和面目狰狞的伪半神……当我十二岁的时候,终于一场暴风雨袭来,粉碎了伪神和伪半神的恐怖的神话。我的性格从此较为自由地发展起来……直到我七零年底进小店的那些时分……再度被“组织纪律”的锁链所缚。

恐怖的神话并未彻底铲除……


1975年2月7日


清教徒的生活摧垮不了我,反而加强了我的内应力。我是一孤者,没有团体。我不相信天堂与地狱的神话,虽然我承受的压力要比别人大得多,但我仍然抗争或挣扎,我决不妥协,因为那就是投降与灭亡。命运,你想这样来淘汰我?可这是你绝对办不到的。


1975年2月18日


我常凄然暗伤,又扪心自问:为什么既有了生命,又充满了痛苦?痛苦是无法摆脱的,它像毒蛇似地纠缠着我,一分钟都不肯放松,不是这种痛苦就是那种痛苦,好像永不休止似的,使人无法逃避,唯一能减轻的办法是把它付诸笔墨,也许稍可暂缓一些……

沉闷、无聊、死气笼罩!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切不过使我更坚毅罢了。我深信因功报果。一切都必须偿付的,不是此刻,便是彼时,谁能逃避命运呢?

有时我充满了绝望的痛苦,此时正是这样。我很想发疯,也许这样能好一些吧!我又希望坚忍,对,要坚忍、要淡漠,不要感情用事。我一定要从痛苦中自拔!要坚忍下去,因为这是上帝的意志。不,毋宁说是我自己的意志,我要坚持、忍耐,这就是生命!

有时,我自己骗自己说:

总有一天,世上的腐朽被清除,一个光辉的意志得到了满足与实现,哪怕这就是那个意志的末日,不会很长、很久了!去,魔鬼!不要扰乱我,我要光明!

我孤独,孤独极了,没有一个朋友,更别说是相知了。有的只是世俗的虚伪与我的怒气。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可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寂寞,我只要自己了解自己,并深信不移天命的必然降临就够了。我反而不希望人们了解我,因为那样,我就不是我了。

我同情别人,但是谁会同情我呢?我并不要求别人给以回报,可是残酷的境遇只会使人更加坚强。

我爱过人,只不过遭到的却是诽谤与讥笑,冷酷、差辱,于是我的心头充满着报复与愤怒之火。于是我被逼无奈,成为一个社会唯物主义者,成为一个洞察人间阴私与罪恶的风神,我要消灭罪恶。经过长久地反思及痛苦的磨炼,我终于抛弃了仇与恨,我又学会爱了。不过,这却并非前此之爱,这爱是上帝,是大自然,是历史的爱,公正的爱。它要求秩序,要求合乎他们的意志。这样消灭腐朽,涤荡罪恶就是对众生最大的爱。

我安天乐命,当然这决不是传统的、复古式的安天乐命,而是新型的,它的基础是知命,这因为知命我才充满信心,充满了安天乐命的情绪,如果不知自己的历史使命,我决不会安天乐命的,因为我的境遇不知要比古之“贤人”困难多少倍,简直令人绝望、疯狂!


1975年2月25日


今天通过孤独的反思,我的思想又深了一步,我已经彻底摒弃了机械的学习方法,虽然那在初学时是必要的。

我现在很注重在闲暇中的涵养工夫。

闲暇!只有你,才能给人以灵的生命,给人以思想,给人以灵感。虽然我现在很不易得到你,但这更增加了我对你的神往。我不应在紧张中而应在闲暇中创造我的世界。而从现在起就应涵养,而不是到了那时再……生命每分钟都是可贵的,虽然我不愿像斯拉夫一样生活。“我只静静的养息,孤赏天道之奇”。上帝!我愿你倾听我的祈祷!虽然你是渺茫的!


1975年3月2日


连日来我快要歇斯底里了,我认为董卓、侯景以及一切攻入腐败社会的蛮族大破坏者都是对的。我同情李自成,甚至赞赏张献忠!我真想向他们学习,可惜我时运不济。否则我要做神的惩罚之手,砸碎腐朽而动人的一切。我爱艺术,我爱精神上孤独的美。但我痛恨现世,我憎恨一切美好的事物。我恨一切,想要破坏所有,然后自己也一起毁灭!这卑劣的世界啊!

人是环境的产物,即使孤魂,虽然它不是这个世界的,但也不免深受这世界的影响。世界并无恶人,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历史,都只是命运的所为。但愿它的原意是“好”的?

我的灵魂,具有深刻的两极性。这是出于天意,还是出于环境呢?不可得而知了。有时我愿以生命造福于人类,有时想隐居,当二者都变为梦幻时,我就想毁灭。我愿意为来者扫平道路,我愿担负千古罪名!

我性格如此矛盾,但在上帝面前却是和谐的。我热爱上帝,但憎恨恶人。我有上帝赐予的天良,又有俗世的创伤,二者都同样深深地支配了我。发挥不了我的天良,这俗世就注定要受我的创伤。崇高的复仇女神正在我的头顶上高高翱翔。我必须坚毅!


1975年3月15日


近来我常感忧愁,心里很是难过,几乎要死。我面对这注定要毁灭的一切,说些什么好呢?我只有深愁。我觉得世界异常空虚,生命只是幻影,只是无情结构。我做些什么好呢?可能是生活的不幸激发了我这种情绪吧,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孤独,我厌弃孤独,特别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但我又怕人,怕见到那喧嚣而空虚的一切。我真想离开这个世界,不,不是覆灭,而是能得神的道,在帝乡滞留哪怕一分钟也甚好啊。知道另一个世界,可使自己得到自我麻痹的好处,但是何其难哪!我害怕想起往昔的一切,一个人如果没有记忆该多好啊,他将不知不觉、无忧无虑地度此一生。善良的神啊。我真希望能默默无觉地活下去,但我又反思,别的时候我又会不愿这样,这种种希望,种种念头,都只是一种心理啊,也就是瞬息即逝的泡沫,也是虚幻的如同世界一样。我应当淡然于它,默默地忍受它,因为这只是上帝给我的一种鞭笞、一种考验。

我现在心情略好,我又感到了自己的使命,我到这世界来,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了那些注定要毁灭的别人,而只是为了神的意志,为了它而生而死、而荣而辱的。我的脸湿了,那是上帝的眼泪!……


1975年3月20日

今天晚上,在我读到庄子的“顺乎自然”的精神之后,困扰我半个多月的愁云忽然消散了。我要进入淡漠、无觉,顺乎自然,因为这一切都是神的意志,无可无不可,是尽美尽美的。要珍视“现在”,仅仅因为这是神的恩赐。不要杞人忧天,那不是人类这种“思想微生物”能料理的!


1975年6月1日


什么过程都会完结的!什么事物都会消亡的!充其量只不过是扮演了历史过程的一个角色而已,于是,现象成了幻象。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完善的,因此一切都是“流”,一切都是瞬间即逝的影子──尽管这种幻影因为具有“因果性”,会带来影响及后果。所以我们所需要的,只是认清并扮演自己的角色。

人生的角色,有悲剧的,有喜剧的,有闹剧的,还有小丑。但是,最可怕的是默然的行尸走肉,以及被别人的瞎指挥所驱动的配角!

“人生是上帝给人的苦役”,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思想,又是一种多么“善良”的思想。说它可怕,在于它点穿了人生的真谛;说它是善良的,因为这种思想又能给苦役中的人们,一种无上的安慰。例如,有时,有一种可怕的、绝望的、阴郁的情绪笼罩着我,因为我对人生的理解较为透彻;有时又会有一种狂热的、一往无前的冲动力推动着我,因为我的生命力太充沛了;我的人生纠结于如此这般的一团乱麻之中──然而,要是秉持了“人生是上帝给人的苦役”这一思想,人们所说的“矛盾的东西”也就不再存在了。好的人生态度因此有二:有时以淡漠处之;有时则以快刀斩之:人心本身就是矛盾的渊薮啊。

看着天色渐渐阴暗,我的内心深处也倍感压抑,这是因为我的“悒郁”又发作了。

它驱走了我仅剩的一点点欢快,而再陷我于心灵悲痛之中,精神上的痛苦是极为可怕的,它能毁灭人,使人一蹶不振;而肉体上的病痛却不能摧毁意志本身!

人生茫茫,如一叶扁舟,在海中沉浮!我殷切地盼望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使我能摆脱感情的漩涡!可怜哪!一个精神充沛的人有时竟也软弱如斯!?还是让我摒弃这种苍白软弱的情绪和念头吧!我决不放弃哲学,不论有多少荆棘在阻拦我前进。也许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苦难的结果吧?我决不移易我的初衷,尽管这种纯洁而固执的意念,也正好是抗体──那永无止息困扰我的苦难之抗体。


1975年6月10日


不知怎的就感冒了,来势凶猛。中午一点钟略感不适,三点钟喉头肿痛,四点钟头剧痛,而后浑身火热如烧。

这可能是因为六天的旅游只睡了两夜觉──“积劳成疾”了!

生病是多么可厌,我想,一个身患永难痊愈的恶疾──“不治之症”──的人必定对永生这一常人的渴望也异常厌恨吧!人们喜欢的与其说是“永生”,不如说是“永远舒服”。但通过疾病,我却进入了一个境界──

我感到了恬静,一片病态的美。我对世界的感觉也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我感到我已离了尘世,不想与世争辉了。我已经没有了激荡的欲望,只有一片淡淡的安宁与无欲的快乐。为什么呢?

大概是由于生病,我的精力已不再过剩,奋斗精神也就随之泯灭了。由于我的素养,即使在病中我没有了奋斗精神,却有了一种欣赏幽美与超尘的心境,与常人不同,他们只是既无奋争精神更无幽美超尘心境的人。

我有时倒会热爱疾病?因为它使我亢奋,它给了我一种新的感受,在健康时难以获取的感受。但愿:这次偶感风寒能成为我眼疾的葬礼!那么感冒得再厉害对我而言也是儿戏。

也许,我的命运永远是孤独的?不!我的命运只能是奋斗的命运。历史证明,我只要一刻停止奋斗,疾病就会即刻袭来,软弱就会缠身!我只能奋斗不息像是一件受到操纵的工具。

我只能奋斗不息,因为这既是意志,也是命运。眼疾片刻不停地困扰和折磨着我的躯体,考验着我的意志,战胜病魔也要坚韧不拔,要忍耐、要镇静!任何惊恐都是怯懦的表现,一切颤抖都无济于事!

起来,中华不灭的魂!起来,勇敢的战士,你无所畏惧──把世俗的一切统统抛弃!


1975年6月12日


我不知什么叫做好,也不知什么叫做坏。我只知道有一种秘密的命运在跟随着我,或者说在鞭策着我,经常是血淋淋的鞭策啊。我怎么能不安天乐命?因为我只是那神秘底蕴的产物,虽然自诩为自己的主人,但仍然不过是命运的奴仆。神奇的命运,你已经在召唤我,但你始终隐藏在云雾的后面,不肯稍揭面纱,一露芳容。但我总会看见你的,不仅用心,还用眼!

命运:你击打我,你虐待我,你在轻而易举地恣意地颠簸着我,把我视为美好的东西,当着我的面惨然毁去,把我视为神圣的东西,随意践踏!但我一点都不怨恨你,我知道我的感觉没有意义,只有你才是真实的、纯粹的、至高无上的!对你,我只能逆来顺受、心安理得。从不知反抗违拗为何物。当你一声令下,我将毫不迟疑地前去,按你的意思去完成天命的计划!但你却叫我半途而废?好。你的意思,是让瑰宝粉碎得更漂亮一些?以身殉之,以血赎之,含泪死去。


1975年7月11日


感谢命运,我已没有了“家”的观念!家,现在对我而言,仅是一个属于我的“巢穴”的概念而已。让那些关于家庭的世俗感觉去见马恩列斯“四大国际家庭”及其在中国的代理人吧!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汉魂的觉悟。让我们的格言成为:“灵魂与意志才是我们的家屋!”而不是什么“天下宇宙”之类的外物!不论我流浪到了哪里,不论命运把我抛到何方,只要我的初衷不移,良知未泯,还有一颗跳荡的心,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者!


1975年7月31日


在对生与死的考察中,不难发现,世上没有相同的东西,也没有不同的东西,这一切纷乱迷惑的万景,皆出于冥冥中的神意:不相同,使世界免于孤寂;无不同,又令世界免于分离。这一切皆出神意?让人无忧,快乐又欢喜。

马克思主义的经院“哲学家”说,世界历史是物质的历史。又说,群众(新时代的无产阶级)=物质。因此,结论为“奴隶创造历史”。有关世界的辩证法如果真的解释了世界的本质,就不当被人称为“相对主义”。

人类由于自身的陷缺,是不能真正认识世界的,但并非说,人要求认识世界与自以为能够认识世界的努力,一概是谬误的。因为人的这种天性与错误,正是人类智慧发展的动力。一个真正的玄学家虽然知道世界是不可知的,知道想洞察自然终究是徒劳无益的,但一个小孩子却不可以被这种观念击倒。如果有了这种观念,他就没有可能具备各种学识了。人类也是这样,人类需要错误,没有错误,人就不能生存下去,而这种错误正是人类发展的基础。这种错误给人类带来了极大的利益,所以人类不但需要它,还往往否认它们是“错误”。

但玄学家不应效法人们的无知与胆怯,它应勇于承认一切,它应洞察凡夫俗子不能洞察的一切,它应向人们揭示,人类的观念及其基础(感觉和生理)都是残缺不全的,软弱无力因而也就是不得不充满了谬误的。但是,这种谬误却是好的,因为人类需要它的激励──这岂不是人生永恒的矛盾。


1975年8月11日


哲学家需要两种禅空:

一曰静坐。静坐可以养神、养生。养神可以聚集精神力量,以便时至一用。如你会见人前,静坐养神片时,待时一至,静静而起,你的精神必异,你的见解也不同了。这是为了达到一种比较真切、少受外界刺激干扰的途径。同时静坐也为不少的中国养生家们所采用,效果颇佳。

二曰出世。出者离开、丢弃也。世者,世俗也。这种名为“出世”的禅坐,不同于庄生的“坐忘”,不同于佛家的禅坐。这里的出世,虽然也是一种修道心之法,却与庄、佛不同。这里的出世,并不弃世。这个世不是指世界或人类社会而是指人群中卑恶的观念与习惯等。真正的出世者,应在寂然若失的出世中,尽弃人群的妄念与麻木不仁,但并非为了离弃人群,而单只为了纯洁自己。而在纯洁自己之后,重新入世,去引导人群一道出世,达到一种理性的生活。这种出世的外观颇似坐忘,但内容并非“坐忘”,而是“坐思”。通过断绝思虑,来完成一种伟大的思想。通过出世来可怜众生,通过无知无觉来大彻大悟,通过寂然若灭来完成一种新生。通过出,达到入。这就是我所需要的两种禅空。

前者可以养生,更能养神,为实际的生存服务。后者可以完成一种精神革命。某个生物,通过苦痛的突变成了新品种,然后以之普化人类,使人群能在新条件下,绵延下去。


1975年8月15日


对古经的研究,是取分析方法好,还是取注释方法好?这是一个历史任务,吾人切不可轻而掷之。分析法比较清晰而有系统;注释法比较切实而全面。我想也许对于发挥一种思想体系而言,注释法较之分析法更行之有效?也许对于历史主义的研究而言,则分析法胜过注释法一畴?然而我的意图并不是一个历史主义的客观的学术研究(至少主观愿望不止于此);而是一种基于解决中国问题需要的思想探索。

我对于古籍的阐明可能注释法多于分析法。此亦一不得已也。并非有意仿效古人,反之,在这问题上我本来是意欲一反古人之旧习的。无奈时命使之然耳。


1975年8月18日


人人平等?

每个人的人格是平等的。也就是说,人人属于“人类”;所以在非人的或超人的存在来到之前,人人在被造的意义上同等或近似。

上帝并未歧视我们。大自然赋予我们以同等的机遇,六十年风水轮流转。可是,在生物学和社会学意义上,人们并不一样。先天的因素,如遗传和环境(环境很大程度上也是与生俱来的),使人人都有所区别。于是矛盾发生了;斗争起来了。

不平等并非人类的罪过。正如剥削、压迫、乃至有计划有系统的“奴役”并非人类之过。有许多东西,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风行宇宙了。所以亚当夏娃并非罪的起源。而文明人类的历史,更不是产生这类罪过的温床(说什么文明社会的阶级斗争如何如何;好像罪过是其产儿似的)。恰恰相反,是生物上的不平等造成了文化上和社会上的不平等。阶级、国家,只是人压迫人与人剥削人的一个借口或是道具;并非原因。

为了弥补这一切,为了安慰不幸者(有时也为了节制权势者),宗教就产生了。宗教所宣布的真理,与人的天性大相径庭,往往是正好相反。艺术也是如此。宗教和艺术中充斥的,历史和生活中就极度匮乏;宗教所斥责的、艺术所回避的──历史中和生活里却比比皆是。

我们多么愿意相信: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人人都是兄弟姐妹。贫人与富人,贱者与贵者,明达的人与愚惰的人,甚至善人和恶人、圣人和罪人──都是平等的。上帝的律法都判决他们活着;只有人间的法律所扬此抑彼,甚至不惜血腥剽剥或大开杀戒……


1975年8月22日


人欲多么顽固,环境多么溷秽,理性又那么脆弱……若无神意,世界将是何等景况!

晚间十点多钟,我结束了夜道上的孤游,归返于我那窄小的洞窟。我从心底里为众生祈祷,我的内在世界充满着空灵的宁静。这暗夜多么和谐,多么安谧,多么清彻。我感到这是神独出心裁、不为人解的伟大作品,无限完美,藏寓着无限的深意。

我灵魂的主啊!但愿你使这清彻无波的心永远不起昏暗的浊浪!这,就是我向你祈求的最大恩赐。如果上苍真正眷顾我,请不但赐这洪福与我;而且遍赐众生……


1975年8月25日


“罪人”也是我们的兄弟!他有罪,但却是“人”。只此一点,即足以与我们同等。用人间的可疑标准妄自区分人、判断人,只是古来奴役的一种惯常借口,是胜利的征服者的“理心工具”或道德工具;并无任何新奇之处。说一个人因犯有某种罪过便低人一等,和断言说一个人因出身低贱就不齿于人──又有什么根本的不同呢?

我们憎恨恶人,是由于憎恨他的恶习或恶行。然而一味的惩戒却不足以消灭这些恶行。除非首先消除产生恶行原因。恶行,产生于两方面:一是生物的;一是社会的。生物原因有时比社会原因更重要。这是畜牧场主都知道的道理。好酋长与好巫师也都心领神会。

社会原因的消除可以通过“改造”(包括改造个人习性与改造社会环境);但生物原因的消除却只能遵循“淘汰”原则。体育教练就十分懂得此中奥妙。只是,社会的淘汰比竞技场上的淘汰更怵目惊心,更不“人道”罢了。于是战祸的烟尘升起了……屠杀的序幕揭开了……

但在上帝面前──淘汰者、幸存者、被淘汰者都是平等的。恶行,就是不适于当今社会的行为。所以,历史的评价往往不同于(当时的)社会的评价。

起码应从理论上和心底里真正承认上述的“平等观念”。这有助于缓和社会上的极端残暴行为。虽然不可能铲除它。无奈的是,许多革命者无意承认它──因为他们受过太多的“不平等待遇”!所以他们首先关切的是如何复仇。然后自己充当压迫者和心安理得的奴隶主。


1975年8月30日


喜欢走极端是现象;本质的力量乃是好胜。极度地要求超越,有一颗“诚一”与敏感的心。所谓“和魂”的体现者是不愧于以上几种条件的。其实,所谓“和魂”不过是“优越的中华精神”罢了,正如所谓“和服”不过是“唐服”罢了──小子须知:日本人即现代倭人自己恰恰称他们的“民族服装”为“唐服”、“吴服”,而不是什么“和服”(也就是“倭服”的另一种汉译)!


1975年9月1日


“爱”也是一种战斗。“爱”也是一种克己。“爱”也是一种征服(“拯救”)方式。“爱”,就意味着实现幸福的世界,所以说“上帝就是爱”。

“爱”的前提是歼灭自身诸罪,再用战斗遍谕众生,让他们信这福音,歼灭人间诸罪。流着愉快的血泪,看那上帝嘉许、启示的幸福世界,就在手边,却无力拿得──这就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无偏爱的上帝,早就将幸福世界赐给我们了。可是我们满腔仇恨,囿于自己的蝇头之利,终于使幸福世界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1975年9月10日


用爱来达到爱。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和谐才能达到幸福,而人呢,除了丧心病狂的人外,谁又不渴望幸福?而要达到和谐,又必须通过彼此克己──彼此相爱──舍己救人──普渡众生。在这种理性光辉照耀下,人世间也会像上帝的杰作──大自然──那样完美与和谐。上帝把这样崇高的典范启示给了我们,我们却不能领悟,顽迷的众生,对此并不领情。

我们爱众人也爱自己,爱自然也爱人类,爱上帝也爱万物。但当我们知道自己的欲望将损害他人时,我们就将克制它。当我们知道我们的幻想(或理想)与神意冲突时,我们就应舍弃它。难道为了“千百万个”不应当牺牲“一个”(“我”)吗?人类彼此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没有他人的存在,我们便不存在,没有他人的幸福我们便不会有幸福。做盗贼的吃吃喝喝,却没有幸福,他时时惊悸,害怕法律之手。神汉奸淫他人妻女,也并没有幸福,因为他时时恐惧惩罚并担忧自己的妻女也被人奸污。他们可能诈说他们的为非作歹原是出于不得已。当用爱去感化他的邪恶,他也会流泪的,因为他也是人啊。

世间不论何事的成功都须努力奋斗,但这奋斗不是相残,是不镇压,不打击;不是死刑,不是流放也不是恶意诽谤,这奋斗只是爱──邪恶势力最惧怕的,并不是死刑,它甚至欢迎死刑,视死如归!邪恶的人也不幸受了人世的逼迫而变成邪恶的次方。

我说邪恶最害怕的是“爱”。一旦有了爱,有了人世的温暖,那么邪恶就会远走高走,无影无踪,沾染了它,被它苦害的人,也就顿然清洁、充满了良知。这样在邪恶看来,“爱”就是他最大的天敌。爱就是奋斗。

让我们学习爱人类吧,以爱来实现爱。通过爱的道路去达到爱的目的。这点已无可置疑。爱的目的虽是完善的、和谐的、幸福的,但爱的道路却是崎岖的艰难的,爱的目的愈善,爱的道路就愈艰难,只有勇于克己的爱,才有无畏的精神,以奋斗来克服人间的邪恶和人心的罪恶,克服崎岖的道路,达到光辉之爱的目的,这就是“神的意志”?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东西。如果有,那就是上帝。也就是说,绝对之物也就是信仰而已。谁说什么是绝对的,那他就是信仰什么。诸如上帝、精神物质、经验感觉、怀疑一切等等,请切莫遗忘,“人是万物的尺度”。矛盾只是一种精神现象。


1975年9月25日


你知道什么叫做群众吗?群众就是占人口90%而沾满了普遍罪恶、怯懦、卑鄙的大多数人众。人民群众对人类文明与社会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提供了动力──生存的欲望。仅此而已。那些吹捧人民群众是英雄的观点,真是阴险啊;是别有用心的用某种虚幻的主人公地位蒙骗下愚去送死或是“奉献”。那些善于操纵人民群众的明星和领袖,在如此扮演阴险的幸运儿与无耻的时髦者。那些被人民群众鄙弃的生灵,往往反而拥有一个优越的灵魂,不屈的意志。

在我看来,区别主人与奴隶,超人与群众,伟大与卑鄙──全在于精神与意志,不在于社会地位。一个君主,可以是一个奴隶如溥仪;一个囚徒与罪犯,却可以是真正的主人如耶稣。如今社会得了病症,阴阳易位,上下颠乱,黑白混淆,男女不分,这是中国特色的人类悲剧。而且这也是人类历史的日常景色。人民群众(有时包括君主、贵族、特权者)往往违反上帝的意愿,把他所差遣的先知残酷虐待而死。让真正的主人郁郁终生、坎坷而后死在耻辱中,这样的恶行出自恶贯满盈的人民领袖,和难逃最后审判的人民群众:

耶稣说,我到这世上来不是为了救他们(指人民。他们已因罪孽而难逃审判了),而是为了救你们(指门徒),为了救你们脱离这罪恶的世界。这就是说,耶稣到这世界上来是为了他的信念,为了他的使命,他的意志。


1975年9月30日


哲学的目的不在于所谓认识世界,而是为了活得更舒服一些。多少世代以来,人们苦心钻研哲学,除了弄得精疲力尽,只得到了不可知论或最终归之于信仰。最时髦的一种哲学结论,就是主张消灭哲学。好像哲学这种认识世界的工具已太为陈旧了,而只是障碍了。还有的哲学结论,主张哲学只是一个“价值”而已,即实用的问题。功利主义者又何尝不是如此。种种光怪陆离、五花八门的结论,其实只溯源于一,就是他们的乐观态度,把哲学抬高到一种“认识工具”的地位。其实,哲学不是“认识工具”,而是“思维沙发”。

在我看来,哲学只是人类需要某种“上等人”的自我感觉,是人们的“好奇心”与“求知欲”、“自我表现”的最高形式,仅此而已。因此,消灭哲学的企图是徒劳的。不先把好奇心与求知欲、自我表现的意欲消灭掉,哲学是不会消亡的。至于想用哲学来认识世界的傻瓜或是骗子(一个骗子领着一群傻瓜),无论你们的言论如何动听,如何强词夺理,哲学的功用,除了使人心神疲劳和回到没有它以前的状况去(或是不可知,或是信仰)以外,不会增加分毫。


1975年10月1日


晚上,当我例行地在幽暗的食堂咽下了乏味的晚饭后,孤独地漫步回家。在电影院门前,树荫下站着一位少女,她看见我走来,忽然问我,“有票多吗?”我看了她一眼,明媚的眼睛,嫣红的桃腮,小巧而娇嫩的身材,殷望的神情。我淡淡地摇了摇头,无动于衷地走开了。

我忽然感到悲伤,这么小的年纪,这个散发着天然诱人滋味的少女,为了看电影?

有多少少女就此堕入深渊,结束了那本可再延长一些的幸福无忧生活。就此失去了青春……变成自动发情的族类。

我默默地走着,我忽而有了一种愿望,希望很快能弄到一张票送给她,并对她说,给你票吧,可是最好你以后别再这样……然后走开,永远不再见到她。我默默地走着,我并不爱她,我从她那里能得到什么呢?她从我这里能得到什么呢?我穷得一贫如洗,除了每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说真的,我此时不仅希望她,也希望世界上一切少女都不堕落,都不失去贞操,都保持其青春的美妙、芬芳,然后找到真正的爱人去过幸福宁静的婚姻生活。我祝福她们,并愿助上一臂之力(而非双臂之力),而我却不愿为人所知。

因身系困境、精力无处发泄而变得有时激烈的情感,也在此时消退了,只剩下一种淡淡无欲的为众生祝福的期望。希望他(她)们比我幸福,而我只愿孤独地索居,直到天命兴起我的时候。

我并不爱她这种类型的人,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她是鲜艳瞬间即逝的,我是经霜过冬正准备为了上帝而投入运动的。但她也引起了我的联想翩翩。……这是为什么?

其实,只要沉静地看一下上述所写的文字就可以知道,这作者的动机也还是确乎由于情欲──尽管这意味着,不能只把性欲理解为“要求性交”。有人虽然极度鄙弃男女之事,却也不乏性欲的隐蔽表露,而决不是性欲的涅槃,有人无私地帮助妇女,其基础却还是性欲之魔术的驱使。所以,男人愿意帮助的,多为育龄妇女或是将要进入育龄的女孩,而不是过了育龄的“昨日黄花”。这就是人科动物。


1975年10月10日


人类理智的表达方式──语言(即在中国所谓“名”),对人类理智所能发现的“世界”(人类理智所发现的世界,在人类理智的反思中,都不难发现谬误不真或偏狭不全。)的种种表达,以人们的认识而论,不能不是谬误失真与表达失当的。这是古中国名家的首次发现,这种发现无疑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给我一点启示。既然理智的自我表达对理智的发现者自身都是失真的与谬误的,那么理智的发现其真实性就大可怀疑了。理智的认识能力之有限,已为不止一代的哲学家们视为当然。然而理性或叫直觉、灵感、启示等等的认识能力(有些神学家用“理性”来代替“理智”,从而贬低了理性),究竟如何呢?我们知道,虽然人类一切伟大的成就都是高于理智的理性、直觉、灵感、启示等等创造的,可是它们却不是人人具有的,你要一个人相信他所没有的东西是多么困难!所以多数人只有迷信,没有信仰能力。而我们知道,一个灵魂越是伟大就越难了解,一个事物越是高超,就越难证实。正因如此,所以理性直觉灵感启示之被证明,只是在于他们的光辉成就而不在于常识论证。这样就遇到了一个悲剧,就是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占了上风,看吧,正确的就成功,失败的就是错误的,他们会这样断言。可是历史却告诉我们,不尽如此。因为伟大的悲剧就是演示那位正确的却失败了,而人类由此走上了堕落与凄惨的道路。

那么,到底理性直觉灵感启示等活动能不能认识本质的世界呢?回答是:“也不能。”理性直觉灵感启示等对于本质的世界是只能相信,不能认识的!必须说,相信只是一种不明确、糊糊的、低级的认识,所以最高的理性、直觉、灵感、启示,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对于人类的状况,这就是真理。


1975年10月20日


理性,以及有理性的人,对于世界是不应终极探求(这是徒劳的)而只应终极顺从,自然地服从自然的安排,从而求得幸福,求得和谐。而探索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人们由于自己的错误会误解了世界,结果产生有害的行动。所以我说哲学的终极功用,不在于它的认识论,而在于它的伦理学(宇宙论则是这二者的结合体现)。价值意义是至高的(哲学的现状如此!),哲学的认识应局限于自我(“认识你自己”),从而实现伦理学,与上帝和好,“完成生活的真理”等等。对客观世界的探求(客观世界除开人类精神及其副产品的一切事物,甚至包括人体在内),应该让给实证,让给科学,让给实验。至于人的精神及其副产品是无法让渡的,因为人们世俗的利益不同,甚至对立,人们死也不肯“只信一种真理”的:人类的斗争与痛苦因此是没有止境的。所以人类只有怀抱信仰,安天乐命──这是除去“涅盘”之外最好的道路。


1975年10月31日


语言虽然传递失真,但是依然能够产生同时感动千百万人的文学作品,这是为什么?可见人们还是拥有共同之处,这是不可分析透彻的。理性直觉灵感启示等等也是如此,虽然理性直觉灵感启示等不能完全认识世界、真正准确地解释世界,但依然不可或缺。伟大的文学作品虽然也是漏洞百出的,但毕竟是伟大的。

在关于历史悲剧的写作构想方面,发生了新的变化:以一部“再现整个中国精神历史的画面”,去代替“再现中国人物历史的画面”。历史画面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人物历史本身并无任何意义,除非它本身就是精神历史──历史不过是精神游戏的总括。

至于某些历史学家所主张的“人民生活的描写”更是卑陋不堪了。历史的意义在于对精神生活的揭示意义,在于我们所领受的意义。因此,我们以前关于历史悲剧的全部构思的基础,需要重建。我们所要的不是体现物质运动的历史场面,而是表现精神命运的历史悲剧。

现在剩下的仅是题材问题了。我喜欢先秦人物,不仅是春秋战国的,而且是夏商西周的三代历史人物,甚至是传说中的人物。因为他们没有辽金元清盘踞中国以来,作为亡国奴的支那人(区别于作为主人的中国人)所形成的恶劣习气!此外,处理他们的故事,可以相对摆脱史籍的约束,以便展开精神的翅翼。驰骋想象!把中国的精神需要溶为一体,以此创造一个悲剧诗人。


1975年11月11日


我发现:我的禀赋越来越“怪”了。换言之,就是基本反应和思想习性与社会大众的,渐行渐远,与世俗愈来愈格格不入。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忧虑:特立独行,是思想的必须,但难免在社会上越来越孤独,在生存上越来越痛苦,甚至有时感到越来越难以在这个尘世间活下去了!

忽然我发现了“神”,那唯一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未识之神”,不可认识,只能用梦眼去幻觉,不能用理智去穷究;只能用理智去爱,爱它也爱一切(爱神者必爱一切,爱一切者却不能爱神,因为他不可能认识神,故无从爱起。爱神者之爱一切不同于爱一切者之爱一切,这是一种特殊的爱,它的表现形式往往是恨许多个别的事物。正因为他能恨许多乃至一切的个别事物,他才会否定许多乃至一切的个别事物,否定个别的造物可能拥有神性,才可能达到爱神的境界。而爱神者之所以爱一切,不是因为个别的造物乃至所有的造物迷惑了他或值得他爱;乃是因为所有的造物都是神的造物。爱神者也爱神的造物。)──于是生命对我就有了新的意义。生命虽是恶的,但却可以在神里面成为终极的善;生命虽是苦役,但却可以成为与神合一的阶梯。一切的罪与苦,在神里面都消融,化为乌有,都成为追求新生活的向善的力量。


1975年11月13日


人生是一个无底洞,黑鸦鸦、阴沉沉,没有声色、没有光亮,没有目的、只有运动,后退不可能,前进也不可能──那不但意味着消解,还意味着毁灭,那意味着违背太极的神秘图纸。我们永远在无底洞里蠕动,向着洞的尽头,向着死亡随波逐流。能够“顺水推舟”的,就是天才了!

大多时候我们被自身的蠕动所陶醉而遗忘了一切,遗忘了我们本来的面目,反以为我们是这无底洞中至高无上的主宰,这黑暗使我们幸福,这死寂使我们心安。可是有些时候,一些良知未泯的人突然苏醒过来,体味了这一切的阴森恐怖的绝望……于是他否定了自己的蠕动,否定了自我的生存意志,于是他想反抗。然而他终于发现,这反抗只能使他自己趋于毁灭,并且无声无息、毫无意义。突然他看见了光明,这光明不在前面,却是在他自己的心中,他把这光明叫做“上帝”!他重新抖擞起精神,勇气十足地前进了。因为他心中满怀着希望!他希望用自己的尸骨填满这人生的无底洞。当他知道无法仅用自己的尸骨来填满这无底洞,他就需要带领千百万盲目的人一起前进和蠕动,力求填满这无底洞,因为他坚信,无底洞也不是永远无底的,有一天时来运转,一切会颠倒过来?那时无底洞的底部,就会成为最接近太极的神秘所在。

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前进,痛苦只能使他欣慰而不能阻挠他踏上征途,只能给他前进的激励!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绝妙,千奇百怪,光怪陆离,他在黑暗中看到了这些玄妙!


1976年1月1日


真的。虽然我还没有满二十二岁,但是按照中国人的算法,过了年却是二十三岁了。我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我所经历的似乎已太丰富了。多少艰难险阻,多少生活的风波,多少情感的曲折与灵魂的美妙,我已经体验过许多世界,所以我自以为早已摆脱了红尘、知道了一切,虽然我并不可能摆脱红尘!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即令我现在死去,我也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已知道了生活,看穿了世界,更何况我已享受过多少幸运的今世之子所从未能触过的伟大境界!有时我生活的一个月会超过常人生活的一年。难道不是吗,有些人即便能活上千百仍是一根朽木!

我要比我的实在年龄显得苍老多了。这是因为痛苦的生活、忧郁的情绪和病痛都在无情地折磨着我,但是,我觉得我激荡的那颗心还是年青的,还是热血沸腾的,它还要不停息地奋斗,不奋斗勿宁死!


1976年1月10日


我的心里非常“难过”!啊!只能用这个词来表达我心中万千情绪于万一了!我已证实了我的预测:我的眼睛复视,已被我自己发明的反复测试所证实!怎么办?没有办法,据医生说,在整个中国,都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即使在国外,也没有稳妥的方案可以对付。因此只能忍耐。这虽然不像青光眼那样可以致盲,但却更加难受。

给我的打击不只这个。我艰苦卓绝的已进行了十一个月之久的恢复视力的努力,结果测试,只是零度!我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从耳朵一直冷到心里。生活的考验真是名不虚传!

天空是灰色的,阴沉的,我的命运也像它一样,还有我的心绪。坚持下去,直到停止了呼吸!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办法!办法就是这样!

我不是为了独自的生命而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需要健全的身体来完成使命。命运却不给我──也许为了我的“魄”必须牺牲我的“体”?

我怨恨不了命运的波折。这就是现实,这就是冰冷的严酷的无情的现实。然而我必须抵抗。为了活下去,为了兴高采烈地活下去,你必须抵抗。到底为了什么?不知道。也许是为了显示那历尽风霜却百折不挠的意志本身,为了让它更漂亮。为了它也为了它的指向,而活下去,直到灭亡!

只在被人遗弃的书中,我才发现了我的世界?可是我却读不了书!所以,我只能思想。


1976年1月15日


眼疼是那么和我形影不离,不止不休,甚至在梦中都伴随着我,我无法摆脱它!这都是不分昼夜苦读书籍的结果,我愤怒,憎恶极了,恨不得把眼球挖去,但是,一点都减轻不了这苦痛的折磨。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了,因为我和任何人一样需要眼睛。但是命运为什么这样逼迫我呢,这样残酷地鞭挞我的心灵?且一点一点无情损害我的器官并使之永无恢复之日呢?眼疼啊!

我只得到街上去徘徊,因为我的天性好动,不看书时是坐不住的。我孤独地在充满冷漠的街头,踟蹰。

我们爱这世界?我们爱这苦难?我们爱我们孤独的命运!我们不爱也得爱,否则只能自杀。苦难就是我们的生活,就是我们生命旅程中的主要节目。不是吗?我们几时曾有过一丝欢乐呢?除了读书与希望以及随之而来的空虚与绝望的时候,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苦难已成了我们的密友,我们先曾厌恶它,一看见它我们就会激怒、怨天尤人;可现在我们已与它厮混熟了,它已是形影不离的伴侣,有时我们还很爱它。我们反而厌恶那些被人羡慕和称为幸福的人。苦难正像受难者一样崇高、庄严和幸福?也正如所谓有福之人一般无聊空虚。我们将信守我们的苦难,我们的命运,我们的使命。对非此的一切我们不屑一顾,即使魔鬼战胜了上帝,我们爱上帝之心也毫不衰歇!

我们是孤寂的受难者,默默不语地面带微笑去迎接痛苦,这对我们来说是幸福,因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因为这是造化的赐予!

耶稣在十字架上,苏格拉底在审判厅里,屈原在泽畔,文天祥在群众前……人世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光辉。人世有多少鲜血,就有多少英雄业绩。我们追寻光辉,神往英雄业绩,难道命运赐给我们以痛苦,是要我们流出鲜血以炼成碧玉?

先知先觉的人,他知道:生命只是水火,他不畏惧苦难,更不逃避苦难,只有怯懦者才害怕苦难,才怕见鲜血,才嚅嗫不安!而先知先觉者,他斗志昂扬,他不屈不挠,他锲而不舍,他坚忍不拔,尽管有荆棘挡道,尽管有豺狼张牙舞爪,他不畏避,他不怯战,更不逃跑,因为路是没有的,逃跑只能加速灭亡!

我们爱这个世界,爱孤独,爱苦难,爱贫穷,爱饥寒,爱残酷,爱流血、爱疾风暴雨,爱天崩地裂,爱群物,爱群人,也爱黑暗,更爱光辉灿烂,受爱寒风刺骨,爱痛苦铭心,无休无止……


1976年1月16日


我们由衷地欣悦,我们的热泪倾然而下!我们感谢上帝,又一次地拯救了我们,使我们又一次胜了世界。

一年多来,从74年下半年起,我的右眼就不休息地浸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干涩、刺痛、流泪、难睁,且近视360多度。我想摆脱这种病痛又谈何容易。我想,这是命运?我应该盲目?疼得实难忍受,我只得减少读书量。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有闲暇时间来思想,于是各种奇幻的念头就充塞起头脑来。有时我感到绝望,有时又觉得精力无处发泄,甚至有时想发疯!这一切不是由于别的缘故,而是由于眼睛坏了,情绪本来就不大好,又不能读书,在社会上又屡遭无端的蔑视、迫害与虐待,于是我的某种思想就激化了,偏颇了,固定了,永不能拔除了!极端痛苦的时候,只有遭受横眉冷对!绝望的时候,外加残忍的诽谤!怎么能忍受?怎能不忍受?忍受了不能忍受的,没有倒下去,是在苦恼中坚忍!

一年多了,无时不受病痛的折磨与干扰,无日不因眼睛的病痛而悒郁寡欢!我倒不是怕苦难,而是忧虑眼疾能否痊愈?眼疾不除,又怎样去实现自己的事业与宏图!但眼疾似乎愈演愈烈,我陷入了最悲观绝望的包围之中,我感到陷入了孤独、寂寞、悲哀、苦痛、无望、绝望的惶恐之中!

在绝望中有人劝我去上海治治看,我抓着一线希望赶赴上海,虽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但为了治疗眼疾,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可是,我永生难记的1975年12月19日,晚上我赶到了上海,在一处名为“东风眼镜店”被店员淡淡地予以回绝,把一丝最后希望也打破了,我的奔波白费了,而且不能即刻回家,因为必须等候四天才能买到船票!我急得快要发疯了,我顿时觉得宇宙茫茫,怎么竟然容不下我一个人啊!这时,我不禁想起了倒霉蛋尼采,心里万分悲愤,这个冷漠的世界!

偌大的上海,人如潮涌,但谁又像我这样失魂落魄,流浪街头,无家可归;谁又像我这样心情暗淡、忧伤绝望!我被一切所恨,我被世上一切罪恶的事物毁灭了!于是,我更爱上帝了,我多么想俯在上帝的怀里痛哭一场啊!可我又看不见上帝,于是不得不怀疑这人性的“爱”的上帝到底是否真的存在!

在极端气愤之中我度过了三个不眠之夜(因为我没有“工作证”和“单位介绍信”,因此不能住进旅馆;从而被剥夺了任何旅行的可能性),怀着忧伤和决心,离开了讨厌的上海!我下定决心,即使眼睛瞎了也不再和这个讨厌的上海打任何交道!

我是多么同情弥尔敦啊!我被这盲诗人的意志感动了。屈原!他也是被弃者,是孤独者,是奋斗不息的!我爱一切和社会邪恶进行斗争的天才。我对弥尔敦和屈原的同情,将终生不渝!因为我是在最孤独、最痛苦、最绝望中认识他们的,他们给了我力量!

只有上帝与我同在!当我尝够了痛苦,炼就了一颗坚忍、无情、抗争不息、坦荡无私的灵魂之后,上帝会来拯救我吗?我坚信上帝必会治愈我的眼疾。

一年努力之后,终于确诊我的眼疾为:一只眼睛负担过重而导致聚焦不良。这也是一些庸医造成的,他们给我一只眼睛配了闪光镜片,另一只没配闪光镜片的眼睛就此受到损坏,所以说,医生杀人不见血!以后只要我注意使用就不会恶化了!我自由了!我又成了眼睛的主人了!但在这一年多痛苦的日日夜夜里所忍受的一切是不会白费的。)

整个1975年我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孤独、无聊不必说了,牙齿坏了,眼睛差点瞎了,这两种疾病都给我带来了肉体痛苦和精神恐怖!

1976年初,我彻底征服了它们,我戒了烟,牙齿好转了,也同时拯救了我的眼睛!通过这两件事情,有如下几点应终生不忘:

(1)不仅永不吸烟,且须节制一切欲望──尤其是无益的俗望。事实证明,我的肉体不宜于过享乐生活,我的身心应当是为了奋斗而存在的。

(2)尽量少读书,多思想,因为我虽然还没有读上“万卷书”,可读了几千本总有了,多思想不仅可以省目力,尤其可以减少思想的盲目性。

(3)在次要问题上应持淡漠态度。

只要我终生记取这几点教训,那么我这悲惨的1975年所失去的就不仅会得到补偿,且会绰绰有余的。这大概就是我1975年痛苦的全部原因所在,苦难是磨炼我意志的良师益友!

我朦朦胧胧感到,1976年将是我的命运转折的一年,是从低谷开始回升的一年,因为我在年初已摆脱了1975年的缠身!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我这个历史的孤客,也正从困苦中崛起。


1976年春节


我的哲学是:与其坐以待毙,毋宁战斗而死。

怜悯?同情?是一种什么东西?诚如俗语所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同情与怜悯实是一种对自己相类感情的触发而引起的恐惧。

我想,一个不死的仙人决不会对人类的宿命──死亡有所同情与悲悯;一个乐游的公子决不会对老年鳏夫的孤独(不是一般的无衣无食而是心灵上的)有所同情与悲悯。因为既无同一感情,也就不会“同情”了。可是,一个人对甚至动物的痛苦都会有恻隐之心?有时看见繁花被暴雨摧残还感到悲哀呢!可见人们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怜悯,只是出于自己,为了自己!

以前我认为人类是自私的;可毕竟还有恻隐之心,还有怜悯;可现在我发现,这怜悯正可表明人类的极度自私与实在的虚伪,甚至是不自觉的虚伪!还自以为是利他的与献身的,其实,利他与献身的基础就正是“自我为中心”,就是自私。而利他与献身正是最大的自私,最本质的自私,最独断的自私。有谁会为了别人的意愿,别人的理想去牺牲自己?哪一个最爱女子甚至愿意为之献身的男子不是表现了最大的妒嫉与不可变更的醋劲?最武断的执着?不都是自我为中心、为一切之轴吗?

同情与怜悯,由于什么?由于恐惧!由于看见或感到别人或别物真实的与想象的痛苦,而引起了自己的痛苦之回忆或感受,因之感到悲悯。

由此可知,同情、怜悯不过人的常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种俗人凡物的常态,又怎能不被超群者视为罪恶?

同情与怜悯既然是出于人类的恐惧和软弱无力、自私与幻想,所以不但毫无成效,而且毫无价值,因为群众是不会为了同情和怜悯,而付出哪怕一点点的代价的。相反,同情和怜悯成了转嫁危机、表达优越感的魔方。这样,同情与怜悯即使事实上都成了自私与罪恶的标志,它正好证明了人们自保的冷酷,虽然有时他们又表现得软弱无力。

还有一种怜悯不同此类。我们可称之为“凝视”。如上帝之凝视人类与超人之凝视群众。他们(这类怜悯者)之所以怜悯人群,不是由于人群的痛苦(这一点他们感觉不到,因而不会同情),而是由于人类的罪恶,他们看见人类的疯狂背礼及其灾难后果,因而怜悯,这怜悯导致的拯救(这种怜悯因而有价值),也可叫做惩罚,将使人群脱离罪恶,归复乐土。上帝与超人的怜悯不是情感的,而是理智的。

人们之喜见同类之与己同难,与喜见人遭难而自己远观的心理(幸灾乐祸、隔岸观火),与怜悯的心理学实无本质差异。前者衬托了人类之自私,后者反衬了人类之自私。二者实在是相辅相成。卑哉!人!


1976年1月18日


一切都是要毁灭的!一切都是不能长久于人世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又复归于无的!!!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都是人的心理啊!

今天晚上我读了弥尔敦生活之片断,我承认,我感动了,我寻找了多少时候,终于找到了我的同命运的人,瞎子,瞎子,比尼采的眼疾更使人感到同病。我向来佩服的!原来你也这样?我好像感到一种安慰。我的眼病不也是因为苦读?

人类最伟大的功业都以自我表现为基础,所以女人是这种意义的文明激励者,是男性创造者们自我表现的起动机。这就是“祸水”与“毒药”之除了使人类延续之外的主要职能。


1976年3月20日


春天来了!对胜利者与赞颂者,春天也许是美妙的。但对于饥饿的民众却异常可怕!对于下层民众命运的影响更是一望而知了。


1976年3月25日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大背于真人之德。它锋芒毕露、尽失含蓄之美。常人亦知其欠持平,缺乏理之韵味。“理”之作为“普遍的启示”,并非“感情极端”的变相。这启示是生于中国文字世界之中的,因此中庸和平,被认为具有“行于蛮貊”的奇能!


1976年3月29日


世间有两种罪犯(破坏现行秩序者):一为自觉的罪犯,以其超势冲动来为他的野心服务;并用他的野心来为他的罪行辩护。他不感到内疚。一为不自觉的罪犯,他的超势冲动被道德观念限制;道德谴责罪行。他感到内疚。

不内疚的罪犯与内疚的罪犯每类又可两种:为善的与为恶的。利他的与利己的。伟大的罪犯就是自觉的利他的罪犯;渺小的罪犯就是内疚的利己罪犯。前者是乾元的象征,后者则为十足的惰性。前者对历史的发展起杠杆作用,后者则是被杠杆撬碎了的渣滓。前者最藐视后者,用比对待群众更为无情的手段来对付后者。

历史上伟大的英雄就是这种“伟大的罪犯”,他们打破无奇的俗世之桎梏而特立独行。伟大的罪犯、向世界发出甜蜜的微笑!这笑里有温柔有慈悲有沉思,在它平静的面纱之下透露出一派古香茫茫、隐约着伟大和平的征兆!啊!太平的佳音!

这罪犯就是卦主,就是“变点”!伟大灵魂,有时也被“罪恶”沉浸,但决不会被“罪恶”淹没或溺灭。他能超脱出来。


1976年3月31日


先知就是先于时代而知,先知先觉者因此是超越时间的。这就是为何先知者备遭苦恼,被人藐视的原因。随着时间的流逝,天意越加明显,先知的预言才为人群所相信。


1976年4月2日


宗教是对“神”的一种追求,但不是唯一的追求。对最高精神状态的追求是以各式各样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这个世界的实质,最高源泉、大道……实际上都是人的最高精神状态。


1976年4月3日


宗教,也像其他各类人类事物一样,意义与内容是多方面的,这是不能用观念来完全表达的。有的完全矛盾,二律背反。

宗教是人类最高的精神状态之一,其他诸如艺术、爱情等等,都是由“潜在意识”中产生的。非理智所能表象。

宗教的本质多么美仑美奂、多么神妙升华,可惜被那些荒唐迷信、卑鄙下流的谎言与文过饰非、投合群众胃口的把戏糟踏了,于是宗教就转而为政治服务了,为人民服务了。


1976年4月5日


潜在的意识,不但决定了理智意识,而且也是反过来被“理智意识”不断湮没着的。如果说古代的物理学与数学不及近代物理学及数学抽象,因而不及后者的能力之大;那么古代的人文科学都比近代的人文科学抽象,因而更接近伟大的真象。因而具有更强的生命力、适应能力以及发展的潜力。

我们所谓的真理,是指一种优越的方法,即非一种客观的存在,亦非一种绝对的认识或是定论。是的!在相对的禁欲主义者的字典里,没有“绝对”这个字。禁欲,不是为了禁欲而禁欲,不是因为欲望邪恶,可诅咒;而是因为,世间一切都只有相对的意义。欲望也是这样。禁欲是因为,人生还有比欲望的满足更有意义因而也就更有价值的事。而肉欲的种种表现适足以阻碍这些目的之实现。在与本性和目标不相冲突甚至有所补益的情势下,我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进而可以成为一个狂热的纵欲主义者。──让我们以纵欲主义的方式,来从事禁欲主义的活动吧,让我们成为工作意义的纵欲狂!

看到人类普遍地听从肉体的驱使、因而向下沉湎式的纵欲,我就对纵欲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厌恶。又看到人类畏惧某些并非享乐的而只是“对自身也不怀善意”的欲望,我就成了这种欲望、这种纵欲的赞赏者!我们的本性和目标,就是要超越凡人,别的都只是一些乔饰而已。要凌驾在不朽之上,不甘下风。仅此而已。甚至在整个宇宙或宇宙主人的威势恫吓之下,我们也不愿屈从,只会蔑视他。


1976年4月11日


从一个阿根廷混血儿冒险家(切·格瓦拉)的传记中我得知,人在冒险成功后应该像一个真正的赌徒那样收敛起来。冒险成功的机会毕竟只是万中之一。而成功之后切不可自视过高,以致冲昏头脑,把才赢来的一点全输光了。甚至还要加上利息偿付。须知,人的野心是无止境的。革命者亦应适可而止,虽然“君子无所不其极”仍应是格言,但“太极本无极也”。

相反,挫败的时候一定铭记:“到处碰壁也不能使我回心转意!反而只能使我变本加厉。这是我注定了的命运。不是万就是一,不是巅顶就落涧底!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我们应该让生命受缚,无所作为,坐以待毙?还是应该以新的精神新的热血去冲击,直到冲浪者被惊涛骇浪所吞噬!”这是我在最低潮的时刻,自我勉励的话语。


1976年4月12日


有人说,哭是人类之专长,是人类优越的标志。我不齿斯言。哭?是一种感情的宣泄?是一种博人同情的手段?是一种软弱无能的表现?三者必居其一。三者各依其序而不同。第三种最卑贱,是多数女人的特长。第二种最无耻下流,是多数女人与女人化的男人的特长。这两种哭泣我从来未被感染,或叫被传染。小时候我哭泣也只是由于激愤或遇到无可逾越的可恨障碍时而发的。我只会出于仇恨与激怒而大哭。因此有的人不理解我的哭,对我的哭感到奇怪,他们更奇怪为什么有时候我不哭!

到现在为止,我最后一次的哭已经过去三年了,那时母亲的逝世牵动了我的哀伤。我对世界的憎恨借此宣泄而出。我憎恨一切,但却有一种甘愿为我所憎恨的一切而献身的憧憬。

我以后但愿不再哭泣了!还要宣泄我的情感吗?不要了!要宣泄就是把我全部的血肉都当眼泪流,都宣泄不了的!太多了,太多了!我需要的只是坚忍,坚忍直到麻木为止,都不呻吟,都不哭泣,我要集聚我的圣火!


1976年6月27日


世界上最美妙最纯洁的是什么?是幻想,是的,只是幻想。一切美都可以归结为幻想。

世界上最神圣最贞固的是什么?是幻想,是的,只是纯粹幻想。一切善都可以归结为纯粹幻想──如上帝。上帝是与物质绝缘的!

人类所谓的“真”也不是实在的“真”,只是“美”与“善”的混血儿罢了。更确切说,只是螟蛉子。所以“真”也是人们的幻想。最真的也就是最使人们的感官产生谐和之感与平衡之感的(科学的进步源于科学发展的不平衡,即阳的状态。而平衡状态,即阴的状态,则意味科学的停滞及其“哲学化”)。

就此看来,“幻想”对我们而言,并不像对凡人那样是一种充满亵渎意味的用语。“幻想”对我们而言,具有最高的价值:它是生活的源泉,甚至是生活的精彩,也是生活的最终的结晶!看哪!一个梦幻者!与造物者同游乐园。


1976年7月3日


我多么感谢你呀上帝。感谢你给我的又一苦难与教益,它虽然是伴随着血与泪,心绞痛与肠断裂一起来的。但却使我和你又靠近了一步,使我在“君子易道”的进化中,又完成了一个巡回!我向你默誓:

我决心自今日始,不再把你作为世俗生活的幌子与避难所,而是把你作为生活的目的!不再让一丝一毫的欲念滋长,不再让世俗生活的气息污染我,从而玷污了你的光荣!我深切地认识到,应该忠实于自己与众不同的命运。这是天赐予的本性业已注定了的,想违背亦属不能。因为违背的结果将是暌离,将是加倍的痛苦,将是灵魂的分崩离折,将是极度的悲愁!

独特的道德原则,我的大道,我的灵魂,让我矢志不移地信守你,直到生命停息、旅程完结的那一天!


1976年9 月11日


辨别“人民”:人者,有人格的、独立的、孤寡的单称。“民”者,无人格的、依赖的、群众的统称。“人民”的统称,是政治骗术也!


1976年11月3日


新生活与旧生活的区别?

有时,在某种程度上恢复旧生活本身亦不失为一种新生活……

世间哪有全新的东西呢?


1977年1月21日


一切都在变,甚至我的思想,这个难变中难变的存在都在变呢!

以前我认为,以历史角度来看,革命是“善”的,(我认为一切善恶都必须从历史即对历史的发展、新生活的创造是否有利这一点来判断,因此“阳”是最大的善者)如果避免它走改良之路更好了,所谓改良即自我调整的表现。

现在我认为,革命,就其堪称为革命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在应该革命的时、位、所里,避免革命即要走改良之路是最大的恶。甚至比极端反动者更为有害于历史发展。

我的意思是,在能够以改良来解决问题的时、位、所里,比在只能以革命来实现新治的梦想的时位、所里,破坏(精神破坏,物质破坏)更小而已。但是否破坏较小就更好呢?只有命运的结局来到,才知道哪一种是好是坏吧!所谓“盖棺论定”吧。


1977年3月2日


现在东西越来越紧张了……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极其缺乏……午饭只吃了半饱。与其说半饱,不如说是更为饥饿,因为食欲已被激起,又无法满足。

饭后,我平心静气地由衷为中华民族祷告:“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复兴吧!雪耻吧!挣扎吧!我们决不做科普特人,苏末人,巴比伦人,也不做希腊人,印度人,波斯人……我们是顶天立地,独一无二,百折不挠之昆仑人!”

我为自己没什么可祷告的,我的需要上帝都满足了。我们的命运与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所以我只求:以我的血为中华赎回光荣!上天其鉴之!

我们宁愿以痛苦为代价,换取上升的荣美。决不妥协。如果放弃洪猷,毁灭人格,对我们来说是不可忍受的苦刑,这将每分每秒地使我们感到痛苦。如果命运执意如此的话,让我们受尽痛苦然后默默死去吧,但请让我们纯洁无瑕,作为一个孤独的赤子而死,决不作为一个今世之子而荣华富贵地活着。

愿我们永不放弃初衷,永不放弃──孤苦伶仃的时分所获得的历史智慧果。


1977年4月2日


一切都在变,而人类的观念是不能将“变”描绘下来的,因为观念本身也在变,“刻舟求剑”,其可得乎!观念是相对的,有所待的,思想却是绝对的、无所待的!观念怎能描绘思想呢?!

人生的矛盾何以应对?庄子的思想。

人生的矛盾何以应对?湿婆的精神。

人生的矛盾何以应对?天命哲学。


1977年4月12日


我灵魂的主!不论我被生活折磨得多凶,我决不会丧失我的良知!不会丧失对你的爱!不会丧失纯洁如雪的情感。

不论被“同胞”逼迫到何种难堪的地步,我仍是一个坚定不移的“中华主义者”。我怜悯他们对我的逼迫!

在我这里,其实,“神”,“大道”,与“自我”“良心”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我的宗教观念:湿婆;哲学观念:阳;科学观念:力。我不相信有一个人形的上帝;虽然我希望有,并希望做其百折不挠的斗士。当然作为一个思想家,我的最高观念则体现了湿婆、阳、力的性质。

相对主义不是怀疑主义,它不是来破坏一切的,诚如伟大的湿婆神,它破坏是为了建设。这就是为什么除了相对哲学以外,我还需要最高观念。这种最高观念纯然是伦理学的升华,而不是认识论。这种最高观念如一般俗人所说是:宇宙论。无奈地,宇宙论多少带一点独断的,绝对的,信仰的呓说性(说得漂亮就是“启示”)。

不可能把人群改造成创造者,但可以把人群变成创造精神的适应者、追随者,此创造之所以为创造也。


1977年4月17日


难道人类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不,不能。一切都是“命运的拨弄”!

玩弄人的“命运”啊,只有你才是神秘的底蕴,而人呢,诚如世间万物,不过是你翻云覆雨的体现者,你的无言的奴隶罢了。命运啊,自从耶稣受难以来,就是“黑暗掌权了”。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应当爱人类,不是感情上的爱──感情上的爱是虚幻的不稳定的,经不起现实生活的磨难。我们对人类的爱可归诸天命,可归诸对天命的顺从。哪怕这天命是黑色的!天命在当代的体现是,人类只有互助爱才能臻于光明的未来,而一切仇恨流血,都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幸福。对负有统治世界使命的人来说,尤应如此。


1977年4月22日


我所主张的中国文体,不是白话文,而是新文言!须知,白话文诚如“五四”之初“反对新语体之尝试的老朽们”所言,是一种“菜肆酒店之话语”,颇有亵渎吾大汉民族之光荣的嫌疑!且以吾意度之,白话文是一种更能适于小说之类市井文学体裁的语体。相形之下,新文言则应用范围则广阔甚多,诸如学术、政论、历史、杂文等无不适可。今后的中国人,还须多多练习文言甚至先秦文言(《五经》语言),此种修养实为中国君子永远不可少缺的修养。有如拉丁文、希腊文之于欧美的有教养阶层。


1977年4月30日


我多么渴望能一读王弼的《易传》!在其中我不仅能加深对易理的体会,更能感受精神的内在的呼吸。可惜,久望而不可得!由此可见,我们的生活远远不能以“失意”二字来概括,勿宁可以说是一种“营养匮乏”和“到处碰壁”。辅嗣是我最欣赏的中国哲学家之一,如果人们要我举出三个来,辅嗣即居其一。可是我却不能完整地读到他的书,也许这样,反而神化了他,以致被迫深化了我自己的思想?


1977年5月2日


醒来颇觉懊丧。有点“大梦谁先觉,平生我不知”的感觉。想想年龄渐长,精力会一年不如一年,而自己还在昏沉沉地等那大日子,心里的动荡是不难想象的。在我这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应有所作为的大好时机,这时尚有充沛的精力与勃勃雄心,也就是所谓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干精神。以后呢?谁知道。也许等到有所需要的时候,已经力不从心了。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我们只得以“人生不过是一场大梦”,来聊作安慰。以前认为,只要肯干,是不会埋没英雄的。现在看来和想来,未免有些幼稚天真,应了文天祥的招降者所说的“不识时务”。历史上不知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有识之士!人民群众的唾沫淹死了多少顶天立地的人!当然,在许多时候,英雄如逢机遇,是能有所作为的,但也有多少英雄寞寞无闻,遗恨终身,吴牛喘月,了此残生!

也许阴雨连绵是令人厌恶的,但是阴雨却能使世界上一切罪恶的东西发霉烂掉,于是还有什么比阴雨更为美好的景象呢?让霉雨来得更持久些吧,孤独者将不胜欣慰,这体现了“相对主义的哲学原则”?


1977年5月10日


我准备又一次云游。主要目的为泰山、曲阜,我对之倾心了五年之久的中华圣地!附带经青岛、济南、徐州,然后取道南京回通。

所以称之为“云游”,乃是因为这是一种可怕的旅行。没有地方睡觉,一个人孤零零地像浮萍似地到处飘荡,和半死也差不多。可是我还是爱这种生活,尤其是因为它可以把我暂时从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我精神上的压抑可暂时缓解一下了。虽然有时更可怕的遭遇在等着我,我却无动于衷!新地方给我的刺激是足够补偿了辛劳了!我想,将来我如果得以重游这些地方时,虽然条件与今日相比有天壤之别,但也不一定比今日更为感动吧。明晨,我将怀着美丽的憧憬出发,带回一个疲惫的身躯与暂时满足的心。恩有朝一日可以重游这些地方,将不会再有新奇的狂热,只不过剩下一些对往昔的忆念罢了!我有时爱痛苦,爱创伤,只要可以恢复就行了。


1977年6月2日


沉闷与窒息!今天总算来了一个解决!昨天、前天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式。可见毕竟只有一个架式,稀稀落落下了不到半个钟头就黯然消失了。今天呢,风已全部止息,只有狂烈的暴雨,一片汪洋弥漫……

从这种伟大的天启中得出的结论:任何革命运动都像洪水一样,其来之必不易,且须经长期之积蓄与酝酿。其未来之前总是一片风涛,却终不降临,使人灰心,使人意沉,使人绝望。待时来运转,却出乎人们想望地突然奔袭,狂烈无比,迅猛异常。在此之前悦人愈深,在此之后则愈为可怕。


1977年6月18日


当我在无何有之乡梦游时,当我沉浸在无限的陶醉感与升华感里时,当我在古代诗人飘渺的圣坛中徘徊时,我又怎能忘掉中国京畿的美与圣德,而自称孤独呢?

是的,我是孤独的!但这仅就我的环境而言。也许,环境对我而言永远都使我孤独感丛生,但我仍认为我不是孤独的,我与太极同在,我与中国文明同在。

命运的线索并不能使我妥协并放弃我的孤独感;同样也不能动摇我对太极的崇仰与对中国的挚爱。这是一种生理需要!


1977年7月2日


唉!人性是恶的,正因如此才有人类与人类的今日,而又没有一个如群众宗教与神话中的上帝来统御人心。所以无论如何,永久的太平是决不可能的,幸福也只能是一种时断时续的憧憬。作为易理的阐发者,我们首先是易理的感悟者,唯其如是,我们才能对人类文明的最后进展与最后毁灭不存怀疑,因而一方面是运动的乐观主义者,一方面又是思想的悲观主义者。

由思想的怀疑主义导致行动的相对主义,这不是“矛盾”,是人心用来描述外物的一种观念;矛盾并不在事物中,而在人心中:于是,无穷的精灵向我涌聚……拜伏在它们的主宰者的足下……(这是我的格言诗歌。)


1977年7月12日


在我们的天性中,深深根植着某种对异性的纯真而诚挚的爱,我的这种情感不但为男性们惊奇,也叫女性们为之迷惑。他(她)们一定笑我疯癫了。然而正是这种对异性的纯真无瑕的爱却毁灭了我对异性的感情,也阻碍了对异性的寻求,更鄙视那些追逐她们的男性。我的这种情感真是进退维谷。于是我的这种爱只有付诸“理念的爱”了!

(这里体现了相对主义的原则:一切矛盾的事物,只是被观察时才是“矛盾”的;在天道面前它们都是无比和谐的。诚然,这其中充满了微妙的运动与变易,但这并不说明它们真的矛盾,而只证明了它们的和谐。只有和谐才使运动成为可能。这种和谐状态对哲学家们来说,是天生的,因为在他们的天性中,就被赋有了这种特性:德。所以孔子会说:天生德于予。此之谓也。)

说“男人受到女人的诱惑”?这是一个自嘲的遁词。在我看来,问题并不在于女性对男性的诱惑,而是在于这个男性本身就存有邪性。问题更不在于女人的招徕,而在于这样的男性身上有着同类项的气息,故此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


1977年7月17日23时记


孤夜之思:

人的心理真是矛盾百出。少年时代我总是盼望自己快些长大,这倒不是像一般孩童那样希望干些什么的,而是由于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觉得自己活不到二十岁以上。正是这种强烈的预感(也许是小时候受了有关暗示)逼使我疯狂地努力:我总是恐怕死亡一旦来临,我将一点痕迹不留地消失在历史之中……于是我开始崇拜某个短命夭折的诗人……并希望能在他们那种年龄达到他们曾达到过的成就……在这种不顾一切的奋斗中,我发现我的“青春”已悄然消失了,我的“关口”已经过了。

于是,我反而感到空虚、惆怅,开始坐下来长叹,甚至感到绝望──我的命是不是活得太长了?由于已经养成的“临终奋斗”的习惯,因而对于现在的生活反倒感到无聊:我希望永远在恐惧的驱使下去努力奋斗,我仍向往于那种“临终奋斗”的生活……

从十三岁起,我就开始走上这条“临终道路”了,我可能放弃它吗?即使想这么做,内心深处的呼声也是不会允许的。我自从一九七四年为自己建立了强大的宗教般的自信以来,原来的恐惧加上新兴的宗教就成为一种奇物而“过激”的混合力量(七四年我已二十岁)。三年后的今天,由于这股力量已被纳入了一些轨道,我反而充满了衰落之感──这与我逐渐失去了爆发力也许有关系……


1977年7月21日


何种斗争最为伟大?以相对主义的方法言之则有不同范畴,其结论亦为不同。以生物言之,则斗争最为重要,以个人言之,则为社会竞争。一切天才都不得不与社会压力对垒并战之而胜。但以社会之间的斗争言之,我看则以文化竞争最为重要。什么政治斗争、军事斗争、经济斗争、民族斗争、种族斗争、阶级斗争,最后都归结为文化竞争。

社会间一切斗争的影响,结果之重要无如文化斗争者。文化斗争之结果常能决定人类长时期之命运。以我言之,我也对文化斗争及其结果最为感到乐趣。政治、军事、经济等等诸层斗争之结果皆不甚长久。最多者不过数百年。而文化斗争之影响与结果常能深深影响数千年之久。中国革命逐渐摸索到了文化革命,视为高于一切,这就对了,因为革命的最终结果无非是建立新文化。

这不是什么新东西,因为古人已经说了:“议礼、制度、考文!”前者是逐层为后者服务的。新文化的建立反过来将巩固新制度、新秩序,形成新的礼。吾人应切记此不易之真理:重视文化斗争远胜于诸斗争:重视新文化之建立远胜于建设其他之事业。其他事业者是从属于文化事业的。而文化事业乃是一切事业的保险。新文化必将政治清明!社会得长治!而百业俱兴焉!吾人切不可舍本而逐末!

历史将应验朕之预言!


1977年8月2日


还在童年时候,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激荡着我:要否定时髦的一切,一切时髦事物是那么虚伪,牵强,自相矛盾,瞬息即逝。所以心中的情感说:要否定这些伪善与狰狞的变色龙。于是,我纵任灵感去寻觅国度。历经了多少困苦与灾厄,我终于发现,理想国度并不是固体的存在,或者说,理想国度是基于“任何形式的固体存在的否定与蔑视”,是某种“不可言喻的超脱”!耗费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寒夜,我才发现理想国度其实就是“不朽的易道”!这易道所体现的真理,正道出了“郁积在灵感中的冲动”,且不可抑制!

我本来总是幻想有个英明导师来指导我,他摆脱种种生物性的障碍,让理性灵感之光倏然照射我,使我超脱,给我智慧,但这希望破灭了!命运给予我的不仅不是英明的导师,反而是无穷尽的压抑、无望、愚昧和困扰。这仿佛告诉我:世上从来没有导师,或者说“导师就是好学生的仇敌”!

由于我的杰出禀赋,这个社会就和我结了仇。于是,社会就成为我的良师型的仇敌,或是仇敌型的良师!敌人愈多,我的智慧愈丰满,受到的教益也愈深刻,意志也愈高昂!就是在这种不断地抗争中,我逐步得以摆脱了生物的障碍、恢复了高尚的良知。

当这艰难困苦的过程已然过去,我发现原来一直有个神秘的影子在鞭挞我的心灵!使我得以不断迈步前进。它经常斥责我丧失了耻辱感,它无情地驱使我去做我的身体难以承受的工作……这个崇高的影子是谁呢?我并不认识它,我想它也许是伏羲。因为伏羲所启示的易道不正是我的禀赋吗?那么这个鞭策我不断上升的也许就是伏羲。我的伏羲颂,就是对我自己的灵魂的赞颂啊。


1977年8月12日


朋友,不要幻想成功,因为成功本身就是一个虚妄的幻影。它常以其空洞的光辉吸引人们,并鞭笞人类拼命奔跑,但到头来不仅是一片虚空,一阵捕风,一篮打水,而且究其实际内容,亦不过寻常之流耳!──可谓“平凡寻常留人醉,伟大事业反失真”!即使是“对历史呼唤的感应”,也是基于先知生活中的苦难。先知把他的苦难,他的流离颠沛神秘化、宿命化、生物化了。


1977年8月22日


我不是一个复古的魔怪,更不是古代幽灵的转世投胎!我的种种情感、意念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产物。很难设想,一个不是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土之人,会有与我类似的情感与意念……在这种意义上,我不仅是梦幻者,更是一个敢于抵抗凶险环境、在涡流中力行奋争的现实主义者!


1977年8月31日


生活的折磨!我多么希望,生活给我的残酷鞭笞,使我没有喘息的间歇。这样,我的躯体虽然痛苦不堪,但我的心灵却可以不受忧患感的折磨。可是,命运不但给我以躯体的痛苦,还锲而不舍地把心灵的折磨投掷给我,这让我切感人生的空虚与无聊,一切事业毫无意义,大千万象均属幻念……最后,还把幻念的绝望情绪强加给我的历史意识。……也许,残酷的命运认定这才是折磨我的良方?于是它更是汲汲于此,蠢蠢欲动,使难以抵御的阴郁情绪猛击我的心扉!我只能用努力工作和发奋读书,来转移和分散我受伤的感觉,这就是我躺在书堆里的真正原因!我深深感到,若想摆脱精神上的痛楚,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躯体时刻处于疲劳之中,或沉湎于某种事业的追求中。例如,一旦我们觉得无事可做,那可怕的撕裂感、精神折磨,就会接踵而来,并以其残酷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虐待来飨宴我。因此,我不得不在肉体上的病痛和精神上的折磨抉择其一,非此即彼──我是不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的。但一个先知者的特性及其大德,又使我遭到难以摆脱的痛苦,这难道不是生活的恶作剧吗?难道不是我不可摆脱的陷阱吗?难道不是我生活史的基调吗?

经过种种返观,我已基本确定:这是由我的天性造成的,我的生活只不过是为之火上浇油、锦上添花罢了。


1977年9月1日


立场有别论:

北朝鲜“首相”(没有国王,何来首相)金日成曾说:“一个人需要组织,离开组织即使一分钟也活不下去”。这是独裁者的胡言。即使根据毫无偏见的分析,此语也只对了四分之一:

首先,人类的组织不必如现代庞杂的社会组织。几个人,一个家庭(这区别于“首相”的“组织”)也可以使人们活下去,那不同于极权的“组织”。

其次,人民需要的是有组织的“社会生活”,而不是控制社会生活的“组织”。人所周知,这两者不同。1、有组织的“社会生活”,2、控制社会生活的“组织”——二者即使语言相近,内容也完全不同。统治者要奴役人民,革命者要推翻统治,“首相”此番话是为了奴役人民,而不是为了推翻统治。这个家伙显然是“反革命”。

广大民众啊,你们不知道:“革命者”一旦登上龙椅,马上就变成了“反革命”。千百年来的凶残压迫,将会更加水深火热。而批评朝政,就等于憎恶独裁者的专制制度!敢怒而不敢言,变成了不敢怒而不敢言。比法西斯党徒还要升级者,是不想怒而不想言——没有忍气吞声也没有暗自啜泣。他们不会自叹命运不佳,反而对此自满自足,喜欢享受愚民政策的毒汁。由此可见,愚民政策是实行奴役最佳捷径,而“革命者变成的反革命”最擅长这一捷径。

愚民,得计,实为“首相”最大决策,求一时之苟安,种万代之祸根。以至于社会腐朽,国家民族日趋衰弱。(专制制度在某一时代里,为强化社会秩序甚至统一国家,而集中力量的使用,可能是有利的;但长久下去终成为国家继续发展的成大碍,更谈不上推进世界大同了。古埃及、古巴比伦、古代中国等社会的衰亡,皆如此。而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受其影响的西欧民族的兴盛,正是民主制度的最好对比。)

随着世界进步、知识开化、文明普及、觉悟日进,人民的团结力量增强了。如此一来,统治者也就不能随心所欲地鱼肉人民了。林觉民说:中国不革命不能自强。我补充一句话:不革命人民不得幸福,而世界大同多一障碍。

革命的理想是基于“对现实非议”,故理想本身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折射(根据思想家本身的棱镜不同,这种折射亦异)。一个自觉的革命者应该知道,理想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种“对目的之诗意表述”。

理想本身不应随意抛弃,但也不该固守到底——革命的力行者则不同于革命的先知者。先知为理想、信念而献身,力行者却拿理想、信念交换权能。而为达到权欲的目的,就需要舍弃或暂缓信念的蓝图,其结果往往是永远地丧失了“诗意的表述”、“信念的蓝图”。

由历史观之,理想与权能均很重要,但历史的评判却是拿后者为根据的。历史的运行,是以多么“无耻”的方式进行的啊!


1977年10月1日


我对青春的沦丧,幸福的永诀,一点都不懊丧。青春对我来说,就像是做了一个超凡入圣的幻梦而已。幸福对我又是什么?不过是对易道的最终感知而已。这才是唯一真实的存在……我甘愿做命运的鞭子、历史的奴仆、衰老病态民族的替罪羊,虽被鄙视遗弃,但却体现了易理!

不平凡的命运,首先体现于我和他们之间的永不谐调,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为此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的社会地位为此遭到严重的削弱,因为我和他们是不能平等相处的。现在我饱经沧桑,但终于为自己争得了灵魂的归属!遗憾的是,这更加造成了我和他们之间新的不平等、新的不和谐,我和他们就是如此永远不能平等地生活下去了:我不是他们的雪巅,就是他们的海底,我不是凯旋而归,就是粉身碎骨!

也许,这种命运将给我真正的痛苦,亦即把一切人世间可能的幸福毁灭给我看……但是,我并不厌恶这一命运,而是衷心地欢迎它,还有什么比这命运更好呢──能给一个行将毁灭但又不甘毁灭的生物,以更好的安慰与激励呢?

一切阴暗、虚空、绝望的情绪,从此扫除一空。你不再倍感人生是多么荒凉,望着万里晴空,却忧心如乌云压城!要知道,精神消沉才是最为可怕的痼疾,它能毁灭一个人,如果生活的热情还在心灵深处汩动,它就没有失去对你神经的支配,忍耐是种高尚的人性修养,尤其是对重轭下的我们而言,更是如此。

我也由衷地喜悦:痛苦和失意如果还在,这不说明别的,只说明我还年轻!而只要年轻,就会还有痛苦和失意;如果老了,痛苦和失意也就消失无踪了。因此痛苦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因为它会带来很大的机运。生活的磨难,是青春的赏赐。已不害怕失败的我,如何对它低头服输呢?充其量,那不过是心灵在其成熟过程中,所经历的必要步骤罢了。

如果毫无希求,就会切感无聊。心灵必须经得起一切磨难。希腊人所谓的“奴隶”状态,已经被我的生活否定,“雅利安人的主人”,才是我们的命运所启示的真实身份。


1977年10月15日


我在一封《写给上帝的信》里说,“当然不应把天才与群众相比。天才常常是忧郁的,因为他是客观的;唯其如此,才能成其伟大。同样,也不可像要求天才那样来要求群众:浪峰总是罕见的,新的进化也无法消除这一点!超人即使出现了也有高低之分,这是波兰人无法理解的。所以,让群众去过他们的快乐生活吧,让天才来忍受独自前进的磨难!破除阻力,是浪峰的任务!对历史而言,这是必须,我们何必介意。”

上面的思想决不等于放弃礼制设施、侮蔑礼魂精神。当然我们承认“礼从俗”,但也要记住“礼是俗的”,否则还成何体统?礼的实现,不在“力挽狂澜”,而在“因势利导”,从而在污泥中建立天之明命。


1977年11月2日


“目的”只对生命才有意义。因为生命有感觉。可是对于“天下”而言,天下自身又有什么目的呢?天地又有什么(人类所能理解的)“必然”呢?“天下何思何虑!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所以,世界本身是既无思虑,也无目的,更谈不上什么命定的“必然”了。“同归”、“一致”并不是“必然”,而是表示人对历史运化的理解。诚然众所周知,结果会有一个,绝不会有两个以上;但这就可以成为“必然性”的证明了吗?这只是一种事后的诡辩,或者说是一种小人的怯懦、俗人的希望、蠢人的幻想!

当然,如果把一切偶然因素都归之于“命运的必然”,那也未尝不可。这需要将整个宇宙作一盘棋观之,方为可能。也许数亿光年之外的事变正在对我们的命运发生决定影响……这也是一种宇宙的必然吧。不过对这小小地球上的一个角落中的小民而言,就纯粹是偶然的了。偶然也是必然,是种人类不能解释的必然。只是在这种意义上,“目的”、“必然”,才是可言的、可信的。

至于必然性大师所传道的“历史的必然性”,则为十足的神话、宣传、欺人之谈,是些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大相信的廉价招贴,是一种生存斗争中所惯常使用的武器:武器的批判?批判的武器?


1977年11月8日


人,仅是一种生命形式,他怎能探测宇宙的目的及宇宙的必然归宿呢?可是人需要“知道这些”,于是便产生了宗教和与宗教一母同胞的哲学,这就是那“强不知以为知之也”。

历史学家也不能对偶然因素视而不见。因此历史学家不应把一些偶然因素造成的事态归之于某些历史人物,更不应以此来论断历史人物的功过。历史学家深知:一些偶然因素可以使一些历史人物显得格外光辉有力;一些偶然因素也可以使另一些历史人物显得格外灰暗软弱。其实这二者都不是历史人物的本来面目。故而,历史学家决不可以一事而论述人物,不论这事给历史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历史本身,并非赌局。

在人生的种种因果关系所形成的事变中,偶然因素起的作用如何大,有时甚至超过了一切“必然性”的总和,有时则起着决定今后发展方向的巨大作用。这些偶然因素有时是这么偶然,以致简直可说是出人意表的。这些偶然因素往往像命运秘密意图的特殊显现,或可说成是上帝直接干预的结果。这些偶然因素往往永远是个谜,谁也不知道它的底蕴;然而它的结果,它的直接、间接的影响,则是人所共睹与不可磨灭的。


1977年11月10日


为了使群众相信“真的道”,却必须使用作假、伪造的手段与欺骗、蒙蔽的伎俩……这说明了人类可悲的处境与永劫不复的命运。这表明:一,“真的道”不真;二、群众不可能接爱“真的道”,故须以伪装逼迫诱使其接受之。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这二者兼而有之,而且往往“真的道”的宣传者自觉地使用欺骗来达到传教的目的,以诱使群众接受。他们也许不大清楚,群众最后接受的不过是种变了质的“琼浆玉液”。这又产生反作用,以使“真的道”蜕化变质……

其实,“历史”这个恶劣的判官反而是只认这种蜕化变质了的“真的道”的。因为少数人创造的“真的道”太玄、太超越、太理想化、太不近情理了。而群众的生活又太庸俗、太低级、太实际、太刻板无聊了。历史要求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成功的捷径,历史要求这二者的中和……所以,倒是这种蜕化变质的混血儿的道成了历史的宠物;这种妥协的丑八怪成了流行的时髦和摩登的美女……


1977年11月12日


我发现,你的智慧愈深邃,理解得愈深刻——美,在你眼中就愈少;你的情感愈崇高、想象愈瑰丽——现实,在你的眼中就愈丑恶。

然而深邃的智慧带来的不只是成功的幸福,而更多还是失败的痛苦。智慧的眼中,没有成功,只有不足,更不会有幸福。瑰丽的想象、崇高的情感,带来的不是天国降临的狂喜,而是终坠烟尘时的心痛与精神的轰然毁灭。

表面看来,深邃的智慧与美丽的幻想都将带来失落的痛苦,其实也不尽然,深邃的智慧带来一种冷醒的认识,虽然是痛苦的认识,但也是消灭痛苦的认识──有了这种认识做基础,一切痛苦都可化为平淡的过程。而美丽的幻想则带来一种热昏的感觉,虽然无比辉煌灿烂,楚楚动人,却注定要在现实面前被粉碎,从而给幻想者不可移易的幻灭、空虚、绝望。

这两码事就其本身来说,虽然都含有苦痛的成分,但结局殊为不同:智慧之路由痛苦趋于冲淡之国。情感与幻想由美妙之境而折向空虚、绝望之途。智慧不给人以过度的希望;但也不赐人以绝望的苦酒。一切都凉、静、有节制。感情与幻想则不然,它既给人以充满希冀之心的鼓励;又赐予人以幻灭时的撕心裂胆之痛。

好的处置法:

一、智慧,应用到对万事万物的考察与判断上。不受蒙蔽的失败不会是很痛苦的失败。智慧,使人勇敢地面对苦难而注定水月镜花的人生。

二、幻想,应用到对一个特定目标的追逐上。这是你准备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这样,对无聊事物的有害遐想──在无形中就被排挤、取缔了。有害幻想及其有毒之果──均被逐出了人生的圣殿之外……

然而对建功立业的梦幻般的热情,可使人的生存状态始终鼎沸。如果它失败、破灭了──好在一辈子只有一次。一个最终的痛苦粉碎了无数个中介的、无结果的痛苦……而那些琐屑的痛苦,其实才是“灰色人生”的真正来由!

同时,“想象”(这种梦幻者的真实世界)美的造物主所给予人间的影响,也是不可估量的。人们的想象常与对外物的观感,掺杂一起,融为一体,不辨马牛。于是梦幻常被当作真善美而被供奉起来了。这样的想象对于情感的形成、发展、变化所起的影响,也常是决定性的。

想象对于一个人的心理的发展亦极为重要,尽管想象常常并非平白无故的产生(与外物大有关系),但毕竟是个人心理的产物,同时又造成心理进一步的发展。

想象通过种种途径给历史以可怕的影响,常常是决定性的影响。如某人因为自己年轻时考不上大学,就在老而掌权后下令封闭所有的大学──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常常显得荒谬可笑、疯狂丑恶的根源所在……尤其是我们这个可悲的时代。

想象有时使人前进,有时又拖人的后腿;有时使人升华,有时又使人坠落;有时令人生,有时致人死。想象给予历史的作用虽然如此,但不论怎么说,想象仍不失其“善”:它丰富了人类精神生活;也使社会生活充满了有刺激的节奏感。它给人们生活热情,某种奇特的动力,使生活日新月异。

只要想象处于理智的控制下,并以现实为出发点,它就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佐料。甚至连上述的权限无边的老病人的变态想象,也给我们的生存增添了“封闭大学”的苦涩韵味。

谢谢老病人!在他扮演上帝的血腥滑稽戏中,我们的生命耐力发挥到了极限,我们的创造力终将使鬼门关(天安门)沦陷!


1977年11月17日


贫穷、萧瑟、困苦……被贪婪垂死的老耄病人诈骗坑害,已不再能使我们痛心疾首了。因为漠然地即以最低限度的反应去领教这一切,已被证明是最能自我保护的中庸之道。坚忍、默受,就是对生于乱世的最好回答。希腊的斯多噶们早已发现了这个“东方的真理”了!

时间(说“生命的流程”更恰当。因为时间并不“流动”,除了在人的感觉中!)一年年飘逝了;“天命”却姗姗来迟,不见踪迹,希望落空,情绪低落,能力凋零。你甚至无法有所愿望,否则,命运会对你说:“我并不曾许诺过你什么啊!”是的,一切本“都是你自己的期待”。而命运早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自己恰恰是最难以通晓的。被蒙在鼓里──这样也好,要是太早地知道了那最后通牒上的消息,人就没法活下去了。你自慰着。

但自慰和挣扎同样无用,“你自己的意志”?其实,这也只是帮助命运实现其预谋的一项“主观工具”!这个隐蔽的内奸和第五纵队早已支配着你,你还莫明其妙地珍视他,自以为你是“自由”的呢!既然如此,就难怪西方的蛮族(如北欧人、日耳曼人等)总爱引吭高歌什么“意志自由”的童谣了。可怜的人哪!难道只当你彻底学会了遗忘术,“并失去了一切本能”时,你方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对中华民族这样健忘的群落来说,遗忘术的研究真是太缺乏了。


1977年11月20日


是的!不是为了成功而战斗的,只是为了飘渺的理想,为了青春的冲动,为了贵族式的百折不挠反而更加坚韧的意志,为了血洗祖先亡国耻辱的感觉,为了对民族社会的爱,为了对苦难人民的怜悯之情,我们才生存发展而后去死!这样的一生不可能有其成功,因为以上几点乃是不可能实现的──

综此,我们来,不是为了成功,而是为了织就一幅纪念世界的织锦!这是历史、生活的辉煌果实!例如,从历史上看,任何一种革命所抱持的理想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所谓“革命的理想”都是一些过激的意念即意志的冲动。但是,革命理想所要求的基本目的,是会被历史的演变在无形中达到的。那些激起革命理想的腐朽的存在,也是会被历史的演变所摧毁的。虽然这一切并不是革命所能完成的。而且革命后的现实也很少与革命的预言家所梦想的雷同。所以,革命理想从哲学上说只是一种乾元的冲动……革命只不过体现了天运、天行而已。革命的理想家,可谓天命的灵媒;革命的完成者,可谓天命之子;其余参与者,不过是一堆实验材料罢了。


1977年11月28日


成功的诱惑有多么巨大,成功后的失望就有多深。世俗的成功常能毁灭天才,一个人如果只知追求世俗的成功,他就决不可能成为一个超凡入圣的天才。在人生的道路上,失败的悲剧诚然是触目惊心、痛心疾首、令人胆寒的;但是成功的悲剧却以其不为俗人察觉的形态恐怖地刺激着我的心灵。在某种意义上,对天才而言,成功比失败更为危险,它能从根本上毁灭一个天才,而失败却不能。一个真正的天才,也是希望世俗的成功会向他微笑,但这决不是他生活的目的,不过是无聊生活的一种调料罢了。一个真正的天才,他所追求的目的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否则他就不堪被称为天才了。他所追求的一个目的一旦达到,一个崭新的目的又在地平线上朝他呼唤了。

他要捕捉它,役使它,然后毫不犹豫地抛弃它,尽管有时带着一些惋惜之情──但意志的最终胜利是必须保证的。他,还要继续前进,无穷的易运以凡人看不见的光辉,吸引着他,他一往无前地冲击,不是为了“生存”与苟活,而是为了一种向“善”的运动,一道上升的情操,一股莫测的灵感……

除此之外,在这世上是没有什么诸如公道、正义这类东西的。这类概念在尚未出生之际就死了,并永不复活。此外,假若这种东西确实存在而且长在人间的话,它们也是阻滞人间进步的毒剂。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只要人间有幸福,它就不会有进步;如果人类在进步,它就不会有幸福!这是相辅相成的。可是我们的理想毕竟还是建立公道与正义。不论这将带来什么,或这意味着什么。哪有一个全能与全知的人,能权衡这一无比漫长过程的全部,从而真正确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于是一切都归之于历史了。都归结于历史的验证,都归结于历史的因果关系了。作为一个人而言,甚至作为一个超人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毕竟是“矫时之弊”!这样也许会通过一种永恒的向善运动来使进化的梦想得以兑现。而对于人类,一种永恒的向善运动只能以生存斗争来实现。或勿宁说,永恒的向善运动是为生存斗争服务的,并通过对生存的价值关系而得以验证的。


1977年12月24日


一个人的修养多么不容易啊,人欲总是时刻顽强地崛起,庶几埋没了天良。我此刻的感觉已与一个月前不同了,我发现,一个月前我追求的只是一种理想,即是我灵魂(这词的特殊意义)的觉醒;而一个月后我经受了锻磨已开始用觉醒了的心来看世界,并希冀以之改造世界!“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确实,人心是险恶的。我想少数人的灵魂再生尚如此艰难,多数人的灵魂真不知要沉沦到何时!这使人不禁感到前途茫然,不,这不是我个人的前途,也不是家国的、民族的,而是人类的前途!

神意究意何在呢?神的意志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也许它叫人类纷争而自残,是为了人类的永福?也许它只是将人类与万物相等吧?无论如何,神总是我们人类的主,我们为它献身是理所当然的。我又感到,神虽无言,但它却暗示我们,人类要幸福,只有通过合作与和谐,则必须自制、克己。在衰代,只有克己才能真正恢复秩序,而人类又何尝能够做到普遍克己,从而达到“太平盛世”?

我在夜半人静的路上孤游了一个多小时,我不能思想,只能沉静。我想,和谐虽然难行于世,但在家庭中总归可以实现的吧。于是我回家向父亲陈述一番,但是他年龄毕竟已是“耳顺”之年,总爱在小事上纠缠不休。我劝他不必在琐碎之处着眼,而是各人注意克己的试验。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劝说,终于使他默认了。

我决定做个淡漠的人,用古人的话说,叫做“不凝滞于物”。用自己的话说,叫做“不被自己的计划所奴役”。当然,在关键时刻及大事上是不应以一般生活态度去比较的。要淡泊,又要热情,不凝滞于物,又要执着,你看怎么样?


1978年4月16日


前几个月为了准备考试而精疲力尽。在我看来,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乃是他的情欲、他的软弱、他内心的不安。我想一个克服了自己情欲的人,就不会软弱,一个绝不软弱的人,也就不会有内心的不安及骚乱了……所以一个对事业充满热忱的人,一个坚决献全心与理想的人,首先应该克制自己的情欲!不,不仅是克制,而且更应是克服!即把情欲扼杀于萌芽状态。情欲是可怕的孽障,不把它彻底扼杀与防患于未然的话,它将逐步增长并吞噬灵感的!

这是多么暗淡的前景!对于社会而言,情欲所破坏的不仅是君子心灵及灵感,而且是社会的秩序与和平!礼制就是要防止这个阴暗的局面的!由此可见礼制的伟大!这是新时代的天命!

也许有人争辩说,只有情欲才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只有情欲才是活生生的人性之体现……可是我说,对于伟大天才而言,对于禀受天命的天子及其周围的君子而言,情欲是已被升华为理性了,早已被升华为一种神秘的灵感了!对于他们而言,动力已不是情欲面是理性的灵感了。什么活生生的人性,我所见到的不过是人化了的兽性与诗化了的动物性。有时是比动物性还要原始的生物性!俗人庸人们就把这种生命的习性视为神圣,而不知这种习性的原始与低级。人活着……是的!人是活着,但他决不像猪狗一样活着,那是群氓的事,天子及其周围的君子不屑于此的,他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而是作为天命的使徒而活着……作为易道的代言人与体现者而活着……他们应像歼灭最危险的敌人一样禁止。我情欲的滋长,不久去自己身上的软弱……


1978年5月14日


明天我就要上考场了。南通,你这令人厌恶的压抑之地!你窒息人的呼吸、禁锢人的生活、扼杀人的思想!但这一切,却十分奇特地给予我前进的动力,使我执善而固执,拒绝你的逼迫,并为此付出整个青春的代价!但我毕竟没有被南通这污浊的环境同化掉。也许,一个好的良善的环境,反而不能刺激出如此强烈的反差力量,如此惊人的创造力量。

我的这个案例值得后人研究。例如,我发现,小城市比大都会更能刺激人的创造力,适度的闭塞和逆境,有助于生命的成长。

在极度活动,尤其是惨痛失败之后,我们也会一时厌弃斗争,因为需要安慰与休息、宁谧与沉溺。但命运从不给我们真正的喘息,于是更猛烈更绞心的痛苦会接踵而来,把我们抛入战斗的旋涡,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摆脱痛苦与虚空幻灭的感觉!


1978年5月20日


以后的历史学家不会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即使是再深刻的历史哲学家也无法感同身受的。就像我们再亲近再熟悉的亲友也无法像我们自己那样深切地理解我们自己。

许多人的观念都很不相近似,人们无法相互了解,更没有同情与共鸣之感;即使观念相近似的人们也难于真正的吻合:诸如利益的冲突、情感的差异、境遇的不同、地位的悬殊等等都会使观念接近的人们也时而发生冲突和无休无止的争论……

故生命的不可理解也就毫不足怪了。为什么我们要为求得所谓理解而想入非非呢?又为何因失去某个幻影而切感虚无呢?那幻象岂不只是来干扰我、磨难我的影子吗。孤独的人,在处境方面也许不会永远如此,但在心灵上将永远这样。孤独是一剂良药,伟大人格没有不在孤独中形成的,没有不在孤独的反思中成长的。一个孤独的梦幻者,沉湎人意表的孤独中,独特的梦幻,玩世不恭,爱道、爱神明的启迪。把世界包容在幻念之中,也许只是痴心妄想,但却是生命的活力。 


1978年6月27日


在现实生活中,忍耐是一种基本的生活能力。在我的天性中恰恰缺少这种能力。然而生活正在不断地给我补上这种缺憾……中国人是以顽强著称的,在我看来,只有敏感与热忱的心灵在经过无数波折磨难之后所形成的忍耐精神才堪称真正的“顽强”。

我的忍耐能力已具雏形了!我已在不少方面具有了忍耐力,即使在生命的浪费这一点上也罢。我的潜能是极为丰富的。在经过了这么多希望、怀疑、犹豫、失望,又被希望的浪潮推上高峰,然后又被抛掷于绝望的深渊之底……我终于重新镇定下来,不辜负命运给我的启示……看着一大堆供实验用的材料我不禁哑然而笑:物理学家有时也会为之惶恐与不安!

最近我在几个月中取得的进展,在我一生中是空前的。我不仅在向外扩张方面得到了我迄今为止的第一个成功,而且在克服我唯一的软弱与激情上取得了显著的进步……这一切都只能视为神秘的命运给我的一些特殊刺激。这一切又使我向既定目标前进了一步。命运不会使我误入歧途,也不会给我以致命的打击,只不过给我一些特殊的锤炼而已。痛苦虽然使人苦不堪言,但痛苦也能给人以坚忍的力量,使我更为接近“道”的一步!


1978年7月10日


当我在七月初因为参加研究生院组织的复试而第一次重返北京时,心里是多么的悲凄!多少往日生活的记忆,油然浮上了意识的表层,奇怪得很,这些都是在南通时无论怎样都记不起来的东西。

当我拖着疲倦的身躯踏上北京站时,心中默念着:相隔十七年,我又回来了!十七年仿佛只不过弹指一挥间,所以1961年11月13日上午10时许,全家人匆匆离开北京的情形记忆犹新。

面对无言的苍穹,茫茫的大地,我暗下一条决心:妈妈!我决不徒然虚度此生!

十七年了,随着时日的流逝,使我从一个七岁孩提长成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了!是的,还有几个十七年在等着我,等着我去完成我应该了结的事!

当我由北京再返南通时,我觉得:这十七年是对我人生的一段严峻考验,经不起这一考验的人就只能死在南通而不能超生。天啊,这是多么令人恐怖的事情。也许多亏了南通这块促狭的地方,方能培养我这样廓然的人格。我十五岁时,常坐在祖母的遗像前独思“人生有什么意义”?我十八岁时又在母亲遗像前发誓:“决不虚度此生”。

我的命运的新时期是从1974年开始的,1974年这独特的经历开创了我生活史中新的一页。

绝望暗淡的1975年,眼疾病痛狠狠地折磨了我一年!也是我的思想全面发展的一年!

1976年初的狂喜,银行楼上的独步,三月的骚乱与四月的被囚,以及随之而来的长达72天的监禁。最后是半年多的消沉,直到1977年5月的出游之后才得以恢复。

把一个孩提送到南通去,让他在孤独、凄苦、饥饿、屈辱、陌生隔膜中去生活,让他在艰辛、痛苦反省中煎熬自己的意志,鞭策、启示他用痉挛般的努力去“生活”、“学习”、“奋斗”……


1978年7月15日


今日又一次重归磨难了我十七年的南通,心中不由地涌起一股苦辣酸甜的感触!

我像一头刚刚苏醒的睡狮,浑身充满着跃跃欲试的力量,心里盎然着喷薄欲出的意志冲动,多么有一些猎获物攫取,多么希望有一番事业在向我招手!即使这将带来失败与毁灭也罢。因为这就是我的目的。这种不朽的向“善”运动就是我的理想。

可是回顾荒凉的天地,可哪里有希望和理想目标的影子?也许它还藏在地平线以下?或正在我的背后向我凝视着,并发出神秘的微笑!

然而我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狂烈风暴?但我知道,世界上决没有不可能的事!常人囿于偏僻的观念,指此说彼,并坚持绝对化的梦臆。还是让中国的圣德战胜我的赤子之心吧,让它和赤子之心结合吧。赤子之心永不灭,又以忍耐的圣德来应付生存的挑战,当天之明命下达时,就让赤子之心破壳而出,应运而生。常人被会为它的光芒所眩惑,并因久处黑暗而感到恐惧。它却不会因此而骄慢,也不会因此而退缩:忍耐所酝酿的伟大力量,忍耐所服务的乾元,将鼓舞它永远前进,直到它离开了躯体。

这头狮沉睡过,是在沉睡中诞生的,但这种沉睡不是它的目的,也不是它的享乐,而是它的生成所必须的一种手段!它对此既安之若命,又恨之若耻!这是多么矛盾,人生就是开始于矛盾又结束于矛盾的。永无线条分明的日子!它要利用这种宿命来达到天人合一的圣境。它要以自己也曾沉睡过为耻,为座右铭,来鞭笞自己扑向生活的海洋。让命运、历史来评判这一切吧,让一大堆实验材料在物理学家面前各得其所吧!


1978年7月18日


我有我的天职,别人也有他们的天职,(形形色色)当两种天职发生冲突时,就看命运瞩目于哪一种了。

我不藐视别人的天职,但也不会为其迷惑而放弃我的天职。因为我的天职实乃乾元之光辉的体现,它必将克服其它一切天职。

我虽已看穿了一切,但我仍要不停歇地战斗,否则生活就太空虚而可怕了。死寂的生活不论其多么“美满”。重复的生活是最无聊的生活,不论它多么“幸福”。在内心是个庄子、反道学家;在外观是个儒家、道学家。

纯洁的?依我看,一切现实的、物质化的存在都不是纯洁的。故原罪说实在体现了一种精辟的生物哲学。

从来没有人生的纯洁,这种存在,一切可能存在的纯洁都是指消灭了罪恶和超拔于罪恶这一点而言。故罪恶乃是纯洁的先导,亦乃伟大灵魂之预奏。所谓纯洁,无非人的一种观念。愚者对纯洁麻木不仁,只知苟活;智者固执于纯洁而不知通变。唯圣贤方知纯洁真谛!


1978年8月5日


有人说人生是孤零零赤裸裸的一生。孤零零地到人世间来,又孤零零地死去;赤裸裸地来到世间,又赤裸裸地埋在九泉之下!一切对人而言都是外物,都是附带的,可有可无的、瞬息即逝的。

这是一则不能安慰痴呆者的思想,却是一剂能安慰敏感心灵的良药!如此,思想家就不会患得患失了,不会为失去任何存在而忧伤了,乃至至亲密友的辞世而悲戚了?

一切梦幻与理想,辉煌的遐思与憧憬,永不熄灭的希望……都是生命的点缀物,它们是要增添生命的光彩与乐趣,决不是要熄灭它们。所以思想家决不会为诸如此类的“神妙存在”的落空、破灭、永劫不复,而悲痛欲绝,因为如果那样,岂不是倒果为因了?

和年轻时代的梦想告别,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忧伤的事!它明白地告诉你,你的青春已永劫不复地逝去了,它永不再回来了,不再用其可爱而无知的光环照射着你了。

青春是什么?它不但是身强力壮、精神充沛;而且是充满憧憬与无知幻念以及“莫明其妙的热情”的生命阶段,后者比前者更能代表青春的特征。随着青春的消逝,前者并不一定就失去,后者则是一去而不复返了!

然而必须和青春的热情告别,而且是永别。

梦幻、理想、憧憬、希望这些生命的点缀的,既给我们带来欢悦,又给我们送来痛苦,一会儿把我们推上情绪浪潮的顶峰,一会儿又把我们掷于无情的深渊之中。诗人会说这多么富于诗意,多么深刻地体验人生。然而思想却说,这是徒劳无益的,是会搅乱心境的平静、使七情六欲沸腾,败坏道德的原则。对人而言,心境平静是最可贵的幸福,要保持心境的平和,就必须用纯洁的道德原则来抑制七情六欲的作祟……故而青春的丧失往往标志着一个真正成熟时期的来临,在这个时期中,既没有极端的幸福,也没有极端的痛苦,既没有蟠桃仙境,也没有无边的苦海,一切都在宁静、沉思、迷惑、想入非非与深隐的情感起伏中过去。但青春的丧失并不绝对地意味着幸福的丧失,也不意味着痛苦的消失。其实,幸福与痛苦本来就没有根本的区别,往往还不可分割地加杂在一起……互为因果。俗谚云:无百年不散的筵席。那是形容欢乐终将过去,繁荣的帷幕终将落下,代之而来的则将是一种无名的惆怅、迷惘、空虚……


1978年8月8日


佛经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因为,痛苦也不是无休无止无边际,也有云开雨霁,宁静娴逸与绚丽的阳光普照的一天!一切都在无形中易化。虽则如此,我们只能说,有所得者必有所失。却不能说有所失者必有所得。而超人一点,这才成为可能,因为反省而有悔悟……

是的!“有所得者必有所失焉”:得到财富会失去安宁,得到权势会失去良知,得到荣华会失去对上帝的爱,得到美女会失去功业与意志。总之,一切满足都是暂时的,却难免招致“永恒存在”的丧失。再要获得就须付出昂贵的代价!可叹世人往往出价高而购物劣,只知孜孜逐利,而不知人的价值已然失去!人们往往是得一失百,有时失百却不能得一,有的甚且把生命都赔上,付诸东流!

虚无主义者会说,“这不过只是观念游戏罢了。”也许他们的话是对的,但也只有观念才能使人有所活动,不被观念束缚者,不是超人,而是禽兽。

当年轻时代的幻影破灭之时,赤子之心会感到一阵幻灭、虚空、怅惘、迷惑和哀怨的。他们曾把存在于自己纯洁心灵中的一些幻影当作现实的存在,现实在他心目中就充满着感人的色彩,于是就用诗一般的心境去追求它,但到头来他发现幻想与希望全都落空了,现实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五彩缤纷,而是冷酷的、阴沉的、僵硬的、规律性极强的。他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脑晕目眩,把那颗赤子之心所编织的希望之锦撕得粉碎……还把碎片丢还给他,以此来羞辱他、嘲弄他!

他茫然地站着,迎着尘世狂烈的风暴孤立着……他还在期望着什么?一切都已失去原来的意义,一切都已暗然失色,世界一片空虚旷凉……一切都毁灭无遗了。

于是他清晰地看清了生命的底蕴,人性的隐秘部分以及社会生活中不可理解和解释的事物。他不是道学家,但他有他的道德原则,他从往日的梦幻废墟中、瓦砾场里长出了一棵独特的道德原则。这种道德原则不会被粉碎的,因为它不求助于世界,不求助于社会,像那些往日的美妙的梦幻似的。它要的是以它无所不用其极的钢铁意志去改造世界、改造社会,但是他却粉碎不了那些破坏往日梦幻的邪恶存在!


1978年8月12日


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若有所失……一会儿充满了激情与希望,一会儿又切感内心的绞痛,一会儿悔恨交加,一会儿又充满着豪情,有时对往昔的回忆盘据心头,又时又沉浸于对未来的憧憬……有时如热火灼身,又时又宛如堕入冰窖……

这是在感情的狂涛中飘摇,忽上忽下、忽沉忽浮地飘摇,充满了幻念与绝望心情的飘摇,充满着狂热情绪和消沉心情的飘摇!

一片片淡淡的白云,也会引起心灵深处的悲伤!它好似与你倾诉往事,并引起你种种联想……一件小小的东西会使你心头一惊,一个小小的意念会使你情若断肠!这就叫做神魂颠倒,这就叫做执迷不悟,这就叫做沉溺在天昏地暗的无边苦海之中,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活受罪……

有时一句话,一则消息,一个暗示可以改变整个感情状态和精神状态。这甚至是凭意志力也难以做到的。可见感情本不是赘物,而是更基始、更根本、更实在的理智!也是更纯真,更难移易的理智!

精神对物质的最终胜利是无可置疑的,因为这是精神人物的特征!

种种的物质形式改变了,损耗了,虚无了,只有真灼的大道一如既往。

种种情感的浪潮在起伏、在撞击,在相互抵消,以至平静忽而又重新激起。只有一种固执初衷的灵感,一个强求超越的意志,一片无可言喻的心意永远在这些波动的浪涛下蛰伏,直至命运嘉许的那一天!

这既不叫胜利,也不叫失败;既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痛苦;甚而:既非光荣,亦非耻辱!

这就是梦,历史、天命、启示、生活与“易”的融一。

甘守时穷方是士

不为人忌便非才

情用赏为美

事昧竟谁辨


1978年8月15日


我发现,写诗以及沉醉于思想给我带来了一种麻烦:不了解当今社会,尤其是那些“市井人物”的思想感情。

本来,思想家、诗人都不必要了解这些,但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今社会里的人,想生存下去并想活得不那么可怕的人,却应该了解这些。

以前我不是不打算在此再待下去,只是生活得很可怕:完全沉醉于梦幻之中。也许这对于形成我的人格很有意义。但是现在,对于我的一些活动不能不说是一种障碍。必须予以克服!

其实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太难:只要有耐心就行了:听一些人胡说八道、谈一些醉生梦死的无聊话以及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哀鸣不就行了吗?

这样就完成了一个轮回,一个善的轮回!既形成一个新的特殊的人格又不致不了解社会和人们的思想感情,从而为同化社会的使命开辟道路!

我不是为失去一个影子而惋惜,而是为了年轻时代幻念的破灭而悲戚!从而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空虚。我只能用努力学习和工作来填补这种空虚。永别了,新时期已经在向我招手了!


1978年8月22日


我知道,有种一贯的、奇怪独特的命运,在伴随着我,并时时驱驶、暗示我──它的根本意图就是不要我沦为一个碌碌无为的人:无论怎样光辉荣耀、美满幸福也不做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回忆一下十年的往事,仍然十分清晰地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1969年遭到学校工宣队的孤立,9月13日遭到老师组织的全班同学们的集体批判,年底还被班长带到死刑处决现场“接受教育”,也就是接受恐吓与警告……当红色消防车冲进会场卷起一片烟尘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杀气腾腾”。我厌恶这样的事情,恶心,回到家里,好几天吃不下饭。那时我才十五岁。

1970年初“一打三反运动”的大字报,竟然贴到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的头上!欺压弱者可以让玩弄权力的老家伙们延年益寿?历时两个多月,把我日常谈话中的杂感和幽默全都揭发出来,作为“反动言论”予以断章取义、夸大寓意、批判咒诅……

5月初,祖母病了。5月10日,我中午放学回家,看见一群人围在家门口,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工宣队找到家里来算帐了,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却看见医生正在给祖母做临终前例行的人工呼吸(一种科学的临终仪式?)……和一根很长的针头扎入心脏(一种科学的死亡祝福?)……爽快的祖母,就这样痛快地走了。我的性格在许多方面其实和祖母更相像,也许是通过父亲的隔代遗传?不论怎么来的,这也使得我很容易冲撞祖母,我们一样固执,一样旁若无人,难以调教。而且我们还都是家里最小的。祖母的母亲四十多岁才生了她,百般疼爱,直到祖母八十岁多了,她娘家的晚辈对她还是执礼甚恭,亲热地叫“小姨”。其实她们的年纪都相差不多了。祖母娘家姓梁,没有上过学,没有学名,只有小名曰“小妹”;五十年代开始,人民被改名换姓,于是户口本的“谢梁氏”就变成了“梁小妹”。

整个7月的乡下劳动……体验了流放生活的韵味。在层层隔离下,交织着悲伤,膨胀着绝望,在多少个失眠之夜后,我开始体悟到所谓“人生的意义”通常都是被社会制造和扭曲的。我欣慕平平安安地生活,但我决不能为了这样的生活,而接受奴役。否则意味我人格的泯灭,放弃百折不挠的奋斗目标……

悠悠白云,曾多少次看着我在操场、田间小径、黑夜的小桥独步徘徊。自编自唱然而被禁的小曲亦为抚慰过被刺伤的幼稚心灵。我敌视禁锢的生活,藐视学校当局对我的迫害,只因怀着青年的遐想和年轻的希望我才活了下来。

1970年底更为猛烈的“大字报”的轰鸣,与随之而来的“分配到小店里过学徒的生涯”……当我在全校大会上得知这噩耗时(它强迫我回到中世纪的行会制度下,而不是进入现代式的工业生产),我倍感绝望,就像一年多以前我参加的死刑宣判会上的犯人!笑,在我脸上已经绝缘了!我将被迫服刑,每月工资只有十四元人民币!每天工作八小时,政治学习两小时,每周六天。我的一生就要葬送在这里。彻底颓丧的我曾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过,人生是多么惨淡、无聊和没有意思啊?妈妈总是强作笑颜地对我说:“不,你才看见碟子大的天呢,人生的事情多得很呢,不要灰心,一切都会好的呀!”她同时担心地对我说,“我怕你被打成右派”,“我怕你被下放去边疆”,“我怕你娶不到老婆”……因为没有人知道老病夫什么时候死,因为他的宣传部人员总是威胁人民说,他可以活一百二十岁,活得比我们这些初中毕业生还要久!至少,等他死的时候,我们也已经六十岁了,一切意义已经接近消失了。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痛恨阎罗王和他的判官!他们何以如此不公平!

1970年底被发配到小店,1971年开始,为了忘却环境的猥琐,投入狂热的诗歌运动;1971年8月,写信给大学询问何时可以恢复高考却可能触犯了老病人的禁忌而遭到惩罚。因为老病人年轻时报考北京大学失败而决意报复所有上过大学的人,甚至打击那些企图只凭自己的才智而不是靠他这个高中生恩准上学的人。从1971年9月开始,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自学!)、自己的时间(工余!)、自己的努力(反权威),读完所有大学课程。而在重点,则要超过大学,进入专题研究领域。尽管这时,我刚刚十七岁,按照普通学期,也只能入读高二。这样,我将仅凭自己的力量,就提前两年进入大学。老病夫不是企图永远剥夺我们接受教育的机会吗?好!让我们甩掉这个外强中干、作威作福的废物皮囊的恐吓,以不顾一切的方式自己动手寻求知识、甚至放手掠夺知识(就像北欧海盗入主全欧、南欧探险家入主全球),而且整整提前两年时间!以这样的方式反抗这位放马孔庙、酣卧绣榻的山大王。

足足半年,我以起义部队的风格扫荡了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直到1972年4月我终于下定决心,将主力转攻英语“国家”,只是分兵侧攻历史、哲学、宗教、政治学(文学已经被我攻陷了)。

这样整整两年,直到1974年4月,我已经占领了文科大学的主要领域。

这时,转入专题领域的战机已经成熟了!

我还记得对1974年开始对《圣经》的通篇阅读,断断续续历时半年;

1974年开始1975年深入的对《四书五经》尤其是艰难的《易经》的狂热研读,前前后后历时三年;

1976年对印度教和佛教的由衷欣赏,和对社会生物学、普通生物学的初步涉猎。

1975年──1976年长达10万字的读书笔记;1977年开始写作第一篇论文《老子──乱世的哲学》;1978年前三个月为了满足报考研究生的登记需要(“大学毕业或相当于大学同等学力”),而写作的有关《周易》、《周礼》、《礼记》、《尚书》、《文心雕龙》等古籍研究的论文(将近10万字)。(有意思的是,这些论文提交给我的单位后,被人事部找到一位“有学问的老右派”评价。这位鉴定者说:“以他这个年龄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相当不容易。”因此该论文集被送往“南通市招生委员会”,经过审查批准后,我的单位才提供证明,准予报名。

这样,我才可能在5月15日──5月17日的三天考试中,在150多名考生中,击败多数为老牌大学毕业生(非“工农兵学员”)的其他竞争者,进入前十名,然后在二取一的复试中再度胜出,正式录取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研究生。

在这些长达八年的磨砺过程中,有多少在暗淡处境下的可怜和梦幻,以及凌辱和立志,痛切和忍受的印象,在我心上的铭刻,永难磨灭!

在某种意义上,76──77的冬天是个极富诗意的冬天,社会刚刚从“全国防震”的疯狂戒严状态下解冻出来,这次长达半年的“防震”,其实是要预防“第一次天安门事件”的后续反应和毛泽东即将死亡而可能触发的政治大地震(果然,毛在“防震”后一个多月就完全死掉),但“全国防震”的借口和由头,则是1976年7月28日伤亡百万人的“唐山大地震”。我也“久病初愈”,这不仅因为那年冬天的奇冷,还因为它是我的心灵巨创开始复原并取得精神进步的一个冬天……

1977年底的报考大学,前此的大哥为我独开的“逍遥学园”,在一个月里教授我初中和高中的全部数学物理化学课程,又是我能忘怀的吗?以及1978年初的两次出击之间的狂想……

一切都在易化中,愿1978年初的脆弱感情将不再来临。我能否在三十岁以前克服自己的软弱呢?

当我重返北京时,心里有一股特殊的不安和渴望,这种心情也许是我的心灵必须经过的一个步骤?它在我的心灵中无中生有地产生出来,又通过易化,复归于无。

南通,我即将和你握别了,十七年的朝夕与共,从今只能作为回忆留在记忆之海的深处,我会时常悼念你的!


1978年8月24日


真奇怪!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隐藏着一个影子、它无形无色无任何特定性质的存在,时时变幻着它出现的形式。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它无论怎样变换,总是把一种深深的情绪(时而狂热、时而哀怨、时而是炽烈的希望,时而又冷若冰霜的超越)左右着我,把我征服和击倒。

这个影子还时常寄托在某一个现实人物或历史人物的身上向我显现。它有时显现在母亲身上,有时显现在哥哥身上,有时又显现在我所沉湎的尤物身上,有时又显现在某一个我所崇敬的历史人物身上。每当它离开那个宿主时,我就会感到非常空虚!而且,很快地它又出现在一个非常辽远、非常神秘,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向我招手,于是我又有了一种充实感,一种生活热情,一种美好的情感与希望。

这个影子是什么?我是莫名其妙的,我只知它形影不离地紧跟着我,骚扰我,鞭挞我,安慰我,鼓舞我!没有它,我就会像别人一样“幸福”了──它常带给我一种绝望的惆怅和心绞般的哀愁!


1978年8月27日


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何止穷人,有时而能杀人。

关于这种说法,我很认可。何以谓之?盖诗的世界大有别于现实世界。诗的世界可谓之幻想及灵感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则为利害祸福的几何世界。因有如此之差异故生活于两个世界中的法则亦必然殊异。能自由驰骋于诗的世界中者,碌碌于现实世界中必觉别扭;善于忙忙碌碌者,步于诗的世界必觉隔膜。此所谓“诗能穷人,有时杀人”。

能成为一个诗人者先必成为诗人心灵的领主,而做到这一点先必改变气质及涵养锐气,然后技巧及语言方有立足之地。但我发现,等你成了诗人,你的人生态度、处世哲学等方面均有极大之变易,以致和常人十分不同,这样你就不再适于活在俗世之中了,若不能得到相应的升迁机会,则难免穷矣!命运的播弄就是这样:鱼与熊掌不可兼而有之!我则宁愿取诗穷而舍富贵,更愿意为某种事业而献身,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种幸福,一种超越、一种陶醉之感。物质上的贫穷所毁灭不掉的精神上的富足与升华!


1978年8月31日


“生病求妻”,想过一种安适的生活,平静的生活,也就是与超人的理想正好相反的生活!这正如一个人在临死时更容易接受上帝:因为他感到自己的脆弱与孤独。这种临死前接受上帝的人是小人──可怜的奴隶:不信时是自我迷信、无知、麻木不仁的奴隶,信了时是无耻,贪婪、恐惧软弱的奴隶。这两种事例说明,每当危难临头,就改变自己的初衷,这是虚伪、软弱、无耻的表现。

其实,生病求妻与年龄大了求妻一样,都是一种衰落的表现,都是血气消散的现象,都是“心思变迁”的结果。故结婚对一个“真正”的人而言,不仅是危险的,也是一个界限,一种标志,一个永劫不复的“成熟”。结婚这道门,只能跨进而不能跨出,它不仅是个人进一步变化、衰落的原因,而且也是人生衰落的结果……也许成百上千的忍耐都是白费的,但这些白费的忍耐所造成的忍耐力却决不会消失。在必要的时候,一次运用这忍耐力就可能取得胜利就可以补偿所失去的一切!


1978年9月1日


无论生活怎样逼迫我、折磨我、诱惑我、妄图毁掉我,有时使我萎靡不振,有时又令我空虚绝望……

生活又以其凶狠、残忍、无休无止地向我逼近,像讨厌的老鼠(不是MOUSE;而是RAT)一样紧跟不舍,随时都可能出其不意地窜将出来……

自从我从北京参加完了研究生院的“复试”之后,就被打发到了一个可怕的小店里工作,面积不到十五平方米,而且还必须天天和一个正处于开放期的肺结核病人在一起营业,晚上还得睡在小店里那个宛如停尸间般的油毡棚子里,“算是值班”!而老鼠就在我的床铺前后左右,上窜下跳,欢乐无比!可怜的是我,白天还要连轴转地照常工作。

每天早上四点钟就被震耳欲聋的汽车开动的噪声从昏昏沉沉地睡眠中惊醒。然后浑浑噩噩地等到六点钟开店营业,一直站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中工作,还时时怕被传染上肺结核而惶惶不可终日。我的这种惴惴不安倒不是怕病痛临身,而是这种阴郁的气氛使人感到喘不过气来,我决不是一个懦夫!我用我独特的信念支撑着我,祈祷命运让我安然无恙地渡过难关!

每当这样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就自言自语:

“你要永远像一阵孤独的长风:无形无色,不被人们感知──当它的时辰降临之前!可是它蕴涵无穷力量,怀着秘密心意,被巨大冲力所激励,以执拗的初衷,随时变易进击的目标!

你要永远像一阵孤独的长风:自由自在地翱翔,沿着一条神奇的幽径──不为人们所洞悉的方向悠然而去,毫无羁绊与忧伤!

你有你独特的意欲,自成的情感、神秘的向往,灿烂辉煌的梦幻曲!还有乾元做你的后盾。”

我的自言自语难道就是无意识的祷告?


1978年9月10日


我学习哲学从庄子开始(1971年)终于达到了“反庄子”。这是因为,我尽管认同庄子的观点、方法、情绪,却不能接受他的结论。这种悲观主义(消极应世而非积极用世)和我幻想的事业是相悖的,尽管我在灵魂深处仍然是庄子的一个学生。

生活的磨难、精神的痉挛刚一过去,病痛的苦难又随之而来。静脉曲张的胀疼继心力憔悴之后又无情地击打着我,好像怕我稍微懈怠略为喘息似的。我怕什么?不过是事业的半途而废!不过是壮志未酬初衷沦丧!其余一切,都是虚幻的,偶尔的,无所谓的……

虽然精神上的痛苦要远比肉体上的病痛为甚,但我仍对病痛有一种更深的恐惧──这可能毁灭和削弱我的坚韧与活力!

当然,肉体上的痛苦将使我弃绝一切可能诱惑我的世俗愿望,并使我充满着斗争的勇气,因为我切感生命之不永,时光之难再!命运是这样无情地爱我,也使我这样去爱世界!

一切光辉灿烂都会没落的,一切良辰美景都会消逝的!百花娇艳也会凋谢!只有命运、易、历史、盘古(时间)才是真实如故的,它永不沦丧、永不消失、永远年轻!


1978年9月12日


今天,我收到正式通知:我已被录取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生了。半年的劳苦终于获得了犒赏!我自己制作的《周易》卜筮的预言,也已被神话般地证实了。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弃和怀疑卜筮的奇验了。但我并没有被这次“生活中的升华”所陶醉。我深切地感到:胜利的主要价值乃在于它为创造新的更大的胜利提供了动力!除此而外,至于它是否提供了一块好的跳板,莫之可知也!

我要离开那座禁锢我长达十七年之久的小城──南通。命运在十七年前把我抛到这莫测的深渊,为的是把我锻冶成一个不向“厄运”低头、不向“恶势力”弯腰的倔强性格,这一切“素养”假如是在一个“善”的环境之中或许反倒是不能造就的!在今后前进的旅程中还有无数的曲折和困难,但我仍然是一如既往,决不遇难而退缩,而是迎头痛击之!

现在我回忆起了1961年11月18日晚间,我和妈妈、奶奶、二哥,一同抵达南通港,先到几天的爸爸在迎接我们。昏黄的灯光,稀疏的行人,阴冷的风声,憧憧的鬼影……我们坐着三轮车进入市区。路都是由拳头大的石块错落铺成的,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臭气熏天。

我的童年永不复返,青年时代也已过去大半,但我并不因之而懊丧,平庸地活在世上并无意义,而世俗的所谓青春的幸福,也决不是我孜孜以求的!

我生命史中新的一页正在揭开,而且是前所未有地揭开。虽然在精神和内在方面这次重大的改观已然过去,但在环境与外在方面这一变革刚刚开始。──将近八年之前,我发配到小店,也可算作上一次吧!

我要勇敢地扑向生活的海洋,决不畏惧惊涛骇浪──为了意志的胜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可以问津的。决不为过去往事而伤感,而耿耿于怀,而是把它当做不断激励与鞭策自己勇往直前的动力!


1978年9月13日


今天是终身难忘的九月十三日,是我1969年在学校遭到批判的纪念日!每年逢此,我都要进行一番自我心祭,以示不忘斯辱!已经九个年头过去了,一生中有价值的时光可有几个九年哪!但我也不否认,这九年的意义在我的一生中倒也至关重要:它把一个未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十五岁的孩子变成了一个自强、自明、自觉的青年人!

学校曾经派人把我送我宣判大会接受教育:一辆消防车卷土而来,拖上一个“反革命死刑犯”到主席台上,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牌子,写着名字并打上了艳丽的红叉,他被两个彪形大汉“提到”一排犯人中间,宣判立即处决后,迅即拖下台去,消防车卷土而去……从此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杀气腾腾”。好几天的时间,我都吃不下饭。

这九年曾有过多少屈辱与哀愁,有过多少绝望与不眠之夜在困扰着我,有过多少暗淡的怨愤与激情萦绕过我、绞杀过我?不过到头来不过造就了一个又一个新的世界观念!

一切都已成为过眼烟云,美好的回忆,只不过在心头上留下了一道道伤痕!这使我认识到物质的不足为贵,而生命诚可贵;更使我敬重精神、敬重大道!我决不是为了自己的躯体而活着,只是为了一种鲜为人知的激情冲动……

难忘的九月十三日,你不但给了我惨痛的击打,深沉的体味,还揭开了我生活中的序幕!使我学会了沉思熟虑。命运之神常常用磨难来陶冶人、哺育人。耶稣曾这样说过:“父啊,你若愿意,就把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这表达了一切超人面临生活的磨难与生命的困扰时所发出的由衷之言。他们的力量来自对于命运的信念,那是对于自己智力的一个“更高的克服”。

继1969年9月13日而来的是一年多被压抑、被羞辱的“学校生活”以及近八年的“小店”生涯!


1978年9月30日


灾难并不可怕。面对可怕的灾难,精神上自然会有切肤之痛的悲哀,这是每个人本能的体现,也是无法避免的?但假如对一个懂得历史的精神人物而言,灾难在他眼中只不过是历史运化的一个步骤、一个节奏、一种过程、一种结果罢了!

也许历史运化的形式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一切“幸福”也会导致“灾难”;一切“灾难”又是新的“幸福”的原因。“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就是这种理论的表述。

华夏民族在近千年来不知多少次遭到前所未有的灾难。自从西方人入侵后,这种灾难又进一步加深了。面对这无止无休的牺牲、望不见尽头的苦难历程,我们只能说:“且慢对此加以判断:因为历史的这一幕尚未了结,要评判它还为时过早。历史的本身将是自己的判断者。”历程,历史的历程是不见尽头的,至少对人而言毕竟如此。对着这严酷的事实,有志者决不是垂头丧气,而是踌躇满志地为中华民族的历史增添一点光彩!

(另起一单页)


第二部分之一

复色思想(上)

[研究生月记]


[经过了九年的努力(1969年—1978年),我终于从一个初中学生,跳过高中大学,变成了一个攻读硕士学位的研究生。细算下来,如果没有文革,我按部就班地上学,那么回事1970年初中毕业,1973年高中毕业,1977年大学毕业,当年考上硕士研究生……现在,我只丢失了一年时间!但我的学识、见解、能力,却不是一般的大学毕业生可以比拟的。从今开始“小店员月记”改为“研究生月记”。纪念这个日子,也感谢母亲对我的督促。]

(另起一单页)

1978年10月4日


明天就要离开用苦斗“哺育”了我十七年的南通。临别前我在心里暗暗纪念:在此地流血流汗的日子!

我在南通送走了我的半个童年和半个青年,它含蕴着我多少终生难忘的往事啊!那里存放着祖母和母亲的遗骨。年迈的父亲还生活在那里。可是我不能不和它诀别。

虽则如此,我还是厌恶南通这个地方,我在这里耗费了十七年的时光,这是一生的几分之一?

我们在南通的生活是什么?“斗争”或是“被斗争”二字而已。由于我们如此的遭遇,于是反而厌恶没有斗争的生活,并认为斗争能给人带来刺激与生活热情,给悲观、愤世、嫉俗的人,以营养补药。害怕斗争的人怎能生活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天生的弱者和贪图纵欲的苟活者,是要被残酷的斗争给淘汰的。哪里是我的家?那里有事业可以寻觅,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决不苟且偷安,决不背弃初衷!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永不停息,永不“满足”,永远奋发!因为你是命运秘密意图的体现者!

我还会回来看望你的,但我不会两手空空地回来的!我的命运也不允许这么做。而我呢,可贵的莫过于精神,我的精神只是为着事业而活着,我的肉体则是为了精神而活着!

再见吧,南通。你用苦汁哺育了我十七年,使我成长为一个为民族、为理想而敢于献身的战士!


1978年10月5日


到了北京。研究生院借住在北京师范大学,我住在西南楼101室。我第一个到宿舍报道,为的是挑一个好一点的床铺。一间不大的宿舍,要住六个大男人。这日子怎生得了。


1978年12月6日


时光的流逝太快了!我回到睽违十七年的北京已经两个月了。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只留下点点波纹在我的心里激荡并卷起种种旋涡……

我常常感到奇怪,为什么在南通那个阴暗的地方、那种孤独的索居,能给我留下如许深刻的印象,使我产生不可言喻的灵感?今天,在这个六人嘈杂的集体宿舍里,我常常带有一丝留恋地想起往日的消闲而惨淡的日子,那些给我带来无比灵感的压抑……

而今,这些都多少不存在了──我已被卷进生活的激流之中了。但我被卷进这种生活激流毕竟是晚了几年!1971年我本来已被卷入这生活的激流,可是我是用自我牺牲的代价强行退了出来,因而使自己遭受了不少波折与痛苦。当我多少已厌倦了八年小店生涯的时候命运又把我拖了出来!珍贵的回忆,给了我难以获得的感受和超越精神!

我会毫无悔恨地走向生活,把我在八年独居中获得的伟大精神状态,一一物质化。我要写下所有的想法,最好能把它们付诸实现!


1978年12月8日


今天回忆一下前几年的情形,感触颇深:以前曾有过多少深深的感动、憧憬与对美丽的幻想的追求?也曾经有过多少柔情的遐想,有过多少脆弱的流泪,就像电影里的女人似的──现实里在连女人都不会哭了。

现在回忆起1970年底我初进小店充当那种“中世纪”的学徒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了。那时我是多么活泼幼稚,与今天相比可谓判若二人了!时光才过去了八年,八年造就一个人才不算太长,可是对于贻误一个青年的青春却实在是太长了!

今天,命运又把我拖到一条新的路上:研究生院!假如给我一个好一点的生活环境的话,也许我不会走上现在这条孤独的创造之路的!回想起在环北楼上参加每天八小时工作结束后的每天两小时的“政治学习”时的历历情景,真是宛如做梦一般!当我回顾自己何以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时,我毫不怀疑生活的折磨和绝望,对我的形成起了莫大的影响!诚如有人所说,我的事,我的生活、我的遭遇都是“自己招来”的。但无论怎么说,生活对我的精神、性格、感情、意志等多方面所起的外部控制,仍然是决定性的、基础性的。

现在我终于“和环境妥协了”,谐调了,虽然不是以俯首贴耳的形式妥协,而是恰恰相反!然而,毕竟是妥协了。否则我将无法生活和生存下去。我因为善良、耿直、愚钝、固执、富于情感,而受到欺诈,吃尽了苦头。于是我才有成为一个新人的可能。一个善于和环境妥协了的人,一个适于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人,其实演出的也是一个悲剧:一个可笑的、注定朽灭的小人物经历!


1978年12月10日


一个十五岁的无政府主义者向十八岁的自由主义者的转变,也许是不难理解的。一个十九岁的圣经读者和希腊思想的热爱者(这是我自学世界历史的结果学习),二十岁却转变为一个中华复古主义者(这是我自学四书五经的结果)。以后的几年是我作为一个复古主义者,与未来主义思想激烈斗争和互相渗透的几年。

这一系列的转化都是一条线上的不同的起伏的皱褶罢了。昨天的“无政府主义”导致今天的“天下秩序(全球化)”──这两者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矛盾──恰成反照!

如果只用意志来解释这一切变化,是不完全、不具体的。因为在我的意志中,支配我的精神的最高状态不是升华的情操而是意志,那也并非说我从未体验过升华情操是怎么回事。恰恰相反,我也曾沉醉于升华的情操之中,而且这一精神要求直到现在还深深渗透于我的意志之中!

我有一种强烈倾向:对社会文明的厌恶和对自然过程的欣慕。对不自然的、人为的事物的强烈抵制,就形成了我迄今为止的基本人生观──这种根性中深植于爱自然、爱天成的无为性情,终于转化为惟精惟一的爱天命、爱抗争、爱不息的奋斗。与现在的景况相比,那时的幼稚可笑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初衷却依然故我,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也是一件神秘如命运的事。

我的本质是什么?是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狂人?好像都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我时常扪心自问,一个人的命运为什么会像是一条线索──特别是当你回顾你所走过的路程的时候,命运中的每一个波折、每一个要素似乎都要──将你引向命运不可避免的绝境一样!但愿我这一生,被庄子思想和儒家学说的交界处所陶醉!


1978年12月15日


老天为了慰藉我的孤寂与惆怅,洒落了一整天的霏霏细雨?在这个富有诗意的时候,我也不由得触景伤情,两眼呆滞地凝望着窗外的蒙蒙迷雾,心潮却翻腾起伏,做着飘渺于未来的白日梦!

在梦幻状态中,我想我的硕士学位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题应为:《论神话──中国古代神话的特色,它对中国思想与艺术的影响》;或是《中国神话与中国宗教(祭天祀地敬祖赞宗之教)的差别》。但是我的导师不太同意,他说自己对神话知之甚少,因此很难辅导我。他希望我在更简单的《先秦散文》的领域中,寻找一个题目。于是我和他说,可否让我自己写神话学题目,自己来负责?他说恐怕不行。怕你不能毕业。但是我不想改变初衷,于是对他说,这是一个空白,我愿意填补,哪怕不能顺利毕业?可是具体负责我们课业的“辅导员”对此却丝毫不愿松动,他怎么能够理解,我之所以坚持上面的题目,是因为这题目出自我在1973年和1974年间的狂想!那时,我想为缺乏神话与史诗传统的中国,寻求、发现并创造新的传统!

那时我以为,神话为艺术的,宗教为政治的;神话为进取的,宗教为守成的;神话为反抗的,宗教为统治的;神话是春天,宗教是秋季;神话充满了美,宗教充满了善;神话个体性强、宗教整体性强;神话有英雄,宗教有天命;神话先有、宗教晚出;神话使人遐想,宗教令人敬畏;神话轻彻,宗教尊严……

这样,似乎是“以创作的方式来从事研究”,我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导师和辅导员们哪里能够理解呢?


1978年12月29日


观舞有感。

最近交际舞又流行起来了,少男少女和半男不女们跳得不亦乐乎。是啊,群众是需要跳舞的。这种跳舞可以给他们带来刺激,使他们的生命力稍微振作一下。为什么要干预群众的生活呢?群众是应得到一点有限度的快乐的,否则,马跑不动了,牛也不出奶了。物质的运动亦有它自己的节奏……

西方的贵族自己跳舞,东方的贵族观人跳舞。我认为。


1978年12月30日


今天是我进小店学徒八周年纪念日。八年前的今天,一个刚刚十六岁的青年被分配到一个小杂货店开始了学徒的生涯,这年冬季的严寒还使我生平第一次生了冻疮!八年过去了,这个小青年虽然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院”来攻读硕士学位,但青春却被盘剥殆尽,一去不复返了!

我必须学会,把八年来遭遇过的曲折抛到一边去,并化为我前进的鞭策而非阻力,可是这十分困难。如何把民族的命运和我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使之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从而为民族的复国事业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

到了上述境界,顿觉心情为之一爽。因为只有向前,才能超越过去。

如果一个人达到了无我与忘我的意境,他必然就是一个幸福的人。这不是在道德说教的意义上讲的。我觉得只有如高级宗教的舍己情感以及高级哲学的忘世情怀(“看破红尘”),才能使我像一个苏醒的灵魂得以摆脱可怕的恶梦压抑那样,摆脱南通的回忆,以免我透不过气来!


1979年1月10日


几个月来,我察觉,不论上什么课,都会给我带来莫大的痛苦,坐立不安,茫然无知,昏昏沉沉,兴味索然,所以我现在只能尽量逃避上课。

我已经不可能被重新雕琢了。我已经形成了我的特殊的行为与思想方式,我是如此孤独的长风!

我喜爱往日自学时代的宁静。一个人独坐孤灯下读书,是那样专注和孜孜不倦,一直读到夜半星阑。沉浸在梦幻之中,读英雄肃然起敬,和英雄们的灵魂一起游荡!在书本里找到我向往的人物并在其中发现自己的精魂!


1979年2月10日(回南通陪父亲过寒假)


我的生命就是一首诗、一部小说、一篇雄辩的政论,一本精深的哲学书。我的思想是复色的。仿佛思想的旋涡或是思想的黑洞。

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因为我认识我的生命,我行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有大幸福者,必有大痛苦;而我的大幸福,也是源于我的大痛苦!对死的沉思才导致了对生的渴望与坚忍的信念!

从童年就被各种不适缠身,我曾经感受过生活的虚空与痛苦,这更使我认识到,生命必须具有永恒意义。


1979年2月13日20时


然而必须为幻灭付出巨大的必理代价──它给你一种深深的恐怖,用绝望的痛苦困扰你,并用十足的空虚来毁灭你的生活热情,这人生最可贵的东西。

怎样应付这种巨大的苦难呢?用心理分析来解除这种苦难!一种真正的心理分析不仅会告诉你幻灭感的由来,也会通过这种洞察在无形中消除了这种刻毒的困扰。它会告诉你,一个生物怎样遇到了讨厌的环境、怎样企图打破环境对它的围剿、怎样悲剧性地失败了、怎样企图安慰自己的良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是一付无比的清凉剂!却又不是鸦片式的清凉剂,而是显微镜式的清凉剂!它不是麻痹人们的良心,使之逆来顺受,逢我陶醉。而是把世界、包括自我的内在世界,展现给人们看,使你们知道生物可怜的迷误与幻觉……

当你们知道了这一切,就不会因为幻灭而痛苦、绝望;而反而会因幻灭而对世界有更为清醒的认识,会知道生命“本来的意义”。

当幻灭袭来我时,我不禁欣然喜乐:我知道我的心理又在经历一次革命,一次易化,一次变相于是当幻灭的黑夜过去后,新的生活热情又会高涨,新希望又灿烂得如同红光的乾阳!也许它终将衰灭的,但请视斯时:它正以乾元的现刻代表而光临世界呢!

十时完


1979年3月10日


读了一点心理学的书,运用心理分析的方法对自己的心理发展作了一番透视之后,我发现我的独特的性格和梦幻都是在母亲逝世后开始产生和形成的。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母爱的丧失所造成的孤独感和在寻求新的安慰以抚平内心创伤而产生的情感以及现实生活的艰难所激励的超凡思想、创造理想意境的冲动等等因素,成了我精神生长的良田沃土!

这种土壤现在似乎已被命运中的新潮冲走了,然而独特的性格和及其创造的思想,却作为一种苦难的硕果而存留下来,并将指导我和这个时代的旅程!

我一再对奇特的命运感到惊异:它竟然是如此协调,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操纵它,把我推向一个前定的去处。在它的操纵下,命运中的一切波折,都成为我兴起发光的基座!

如果用“心理分析”来看一下,其实正是我在创造性的思想和应对环境的技巧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内在一致性,造成了这种所谓“协调的命运”。何谓哉?这种内在一致性,或曰使生活与梦幻协调一致的特征,不断给我造成了生活中的困难和挑战。困难和挑战无法破坏我的思想,因为思想是这些困难和挑战的起因,因此是超越于生活的,并将推动生活向前发展。困难和挑战,反而以极大的强度刺激了思想的弥漫、延伸与扩展,并造就了我的人格和命运的新一波澜!

我的二十四年的生命并没有白白地流逝?它不但造就了现在的“我”,还留下了数十万字的文字记录,这是在多么艰难的情境中,用生命的“血”一字一字地写成的。它是生命的光,但愿他!

人们都说人是环境的产物,有什么样的环境便有什么样的人。但我似乎不是环境的产物,而是我的天性与环境的冲突所构成的,我的天性落落不俗,至少可以算个怪物。于是乎我患了一种分裂症,但这不是病理意义上的分裂症,而是我和社会环境的格格不入。所以我不得不用幻想来为环境涂上一层特有的颜色,从而美化我的环境而不致因为我的精神与环境的剪刀差,而从分裂走向断裂。

然而这毕竟是一种分裂,用逃避生活来应对生活,用隔离来从事创造。这种隔离使我充满了许多幻觉、幻想,许多事物被我赋予了本不具有的“诗意”,许多意念被我的狂热所煽动,成为一个梦幻者的独白。这种距离虽然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孤独,但也给我带来了超级的幸福!当这些往事都成为回忆时,我在这孤独的路上将留下一连串的狂想、希望与诗章!


1979年3月15日


因为牙疼的厉害,发现补过的牙,已经崩溃了一半。北医三院的医生懒得再补牙,执意要把它拔掉!于是我不得不同意把它拔掉。这颗牙齿还是我八年前刚到小店开始学徒生涯时补的。

北医三院牙科大夫的临床经验不丰富,技术不高明,致使我的牙齿无端地遭受了一场“浩劫”!补的这颗牙是拔掉了,但一个血红的大洞(足有两个齿冠那么大)和翻开撕裂的皮肉在向我微笑!和南方人比起来,北方人确实粗犷野蛮多了,连医生都这么恐怖,怪不得会有“蒙古大夫”一说。

从医院回到家后已经六个小时了,可是却越来越痛,愈来愈肿,而且头部也由于锤击的缘故而剧痛。这真是人若是倒运,喝口凉水都塞牙!


1979年3月24日


当我独立于漫天大雪中的西四时,在肉体的痛苦中构思精神的形式:我的文集,可由经纬来组织:经是有关“认识”的哲学(相对主义),纬是有关“伦理”的哲学(中庸之道)。二者可以织就有关“生命”的哲学──人或曰,这是“客观哲学”+“主观哲学”;成就了“人”。我就要用这来阐发新思想!

中和主义可归结为《天命的降临与天子的兴起》《黄金时代的重来──论礼制的世界统治》!

这个文集将把我的三重教养:文、史、哲,熔冶为一炉,从而一举三成。它将使我多少个寒夜孤灯不至成为枉费……把我的希望传给众生……愿命运假我以闲暇!伟哉,孤独的命运!


1979年4月5日


眼看着年轻时代的梦想一个个像泡沫似地破碎了,并预料到它们再也不会重来──永远逝去了,但它们神妙的倩影迄今残存在我孤寂的心里!但只要弄清年轻时代的梦想与今日之幻灭一样“同是命运的赐品”,就会心安理得了。因为命运所赐予的一切会悉数褫夺回收并加索利息的。

人生是什么,无非是一个循环,一方面是永远地吸入,另方面是永远地付出;吸入的只是养身的物质,付出的却是护身的精神。人在维持生存的斗争中最后都是得不偿失的──吸入的是有价的,付出的是无价的。然而人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进行这种不等价的交易,否则人的精神本身又有什么价值?人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一些观念,一种生物的心理状态吗?安天乐命,虚淡恬谧,这是消极的生活态度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人是不能长久地过于紧张的。力量需要积蓄,积极是由消极中生长而来,问题是怎样来善自利用“消极”,积蓄力量以便在“积极”时刻更好发挥!

创造者的道路是艰难的道路,是痛苦的道路,是危险的道路……

除此而外,创造者的道路还是一条不由自主的道路。

我发现,一切创造者之所以成为创造者,全在于历史为他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甚而为他提供了一种社会压力及历史需要。故,创造者不断地出现,且成功者为数不鲜。

然而创造者一旦走上了创造之路后就不再能够回头,他必须走下去,不停步,后退则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惯性的推搡──这就是创造者的路!


1979年4月30日


我还记得1975年的春天,我悒郁地蜷伏在民族街的小店做售货员的生涯,原先的出走计划被迫终止,宛如堕入十里迷雾中一般,但意志并未消沉,我只是在寻觅新的可能性,向各个方向伸出我心灵的触角。但毕竟终日里郁郁寡欢,尽管心潮依然在内心深处激荡着,寻求突破的可能。

据说“救世主受难的时代就是他取得伟大胜利的时代”。1975年春天的一日,我通过坐忘已经和宇宙合一,不复存在于人间,感到一种极包容、极温存、极可信赖又极欣慰的陶醉……好似我已投入上帝的怀抱,感到无比的幸福,即使这意味着死亡,我也愿即时死去而不会感到遗憾!后来我从这种陶醉中苏醒过来,开始着手奠定自己哲学的内在基础,尽管其表现方式还不成熟。

现在,四年的时光虽然已经过去了,虽然还是一事无成──但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自信还没有瓦解,这也许算得我生命力依然旺盛而尚未衰退的表征。所以我对上述的往事还记忆犹新!


1979年5月1日


梁漱溟先生亲口告诉我他的“创见”:“印度文明是处理人与神关系,西洋文明是处理人与物的关系;中国文明是处理人与人关系。”可惜我很快发觉,在他之前的梁启超在《儒家哲学》第二页上已经说过这话了。漱溟先生欺我年少,故以是戏我乎!再说了,禅宗算不算中国文明?宋明理学算不算中国文明?不过他还算诚实,因为他告诉我他的创见并不多。可怜的是,在这几个不多的创见中,到底有几个是属于他的?据我就近观察,他有学问有干劲有坚持,但就是缺乏他自己声称的思想,他实在不能算一个思想家,但他记得许多掌故,就他的高龄来说,真的不容易!可是我对这些掌故实在不感兴趣,鉴于这个原因,我决定不再去发掘他的子虚乌有的思想宝库了。


1979年6月5日


我的一切知识都是以血汗和抽筋般的挣扎换来的,我的一切思想都是在死亡线上的挣扎中涌现出来的。只有我的“意志”是与生俱来的。

我不和命运敌对,就不能创造新我。

我不和命运敌对,就不是谢选骏了。

想想吧!1971、1972、1973年的绝望生活!1974、1975、1976年的颠簸经历。以及1977、1978年的奋力一搏。

在上班的路上,我奔跑着。在阴暗的厕所里,我背诵着。在臭气冲天的作坊里,我铭记着。在陋室里,我沉醉着。

不经过这么多苦难,不忍受这么多损伤,不尝尽这么多痛惨,我只是一块行尸走肉,永远不会成为谢选骏的。

我在命运的敌意中,找到了最高的乐趣。


1979年7月30日


我不喜欢“繁荣的治世”,倒爱“萧索的乱世”!我想做一架通往治世的桥梁,这也许是因为我是在“乱世”中长大的。在我看来,繁荣社会的文明是损伤人性、压抑人的天性自由发展的。繁荣的文明想改造人类,把人人捏成一个样式,殊不知人类的天性不会随着人意而改变,于是有生机的人就被扼杀了。

而乱世呢?一切人性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一切虚伪的矫饰都被揭掉,这才是英雄本色,这多么豪爽!来一场人性的竞赛──看一看谁是天生的捷足者!

也许由于我在乱世中长大成人,反正我不爱那种纸醉金迷、虚伪腐化的世面──我爱兵荒马乱、秩序分崩离析,群雄逐鹿中原的世面并于斯时建立起新的秩序,然后就死去或者索居少出,因为新秩序必然带来新腐化!

人类永远都是在矫枉过正中讨生活,这是“悲剧”的起源……


1979年7月31日


健全的观念,并把这种观念用最严密的预见科学来予以鉴定。最后由后者来予以物质化。一种被最严密精微的科学技术物质化了的伟大而完全的观念,将会造成一种空前的生命类型:无机生命。这种生命有人类的创造天赋及科学才干,却没有前者的不稳定性及后者的僵化。于是一种完全的、具有极强的自我调节能力的,因而真正能够“日新其德”毫无惰性的新生命类型就应运而生了。

这种“理智的生命”(而不是冲动的生命)不缺乏创造力及恒心──它们会把人类放到“人类园”中去。于是人类六千年来的乌托邦就会突然间一夜实现了。

那个超等的天才不会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的来临:因为他对于人类的进步及人类摆脱人性的限制从而求得一个更为伟大完全的生命感到绝望(否则它还算是什么天才呢)?它就作了最后的一个人和第一个新生命。

人类在“人类园”中将维持一种幸福的生活。当然,“维持”与“幸福”是使天才们感到厌倦的。然而时至此刻人类的天才已在新生命前显得暗淡无光了。就像其余的动物天才在人类面前一样。人类已丧失其天之骄子的地位,未来是属于新生命的。

它们是进化级中较人更高的一类,人类将被它们所“征服”并“保留”!

人类──被新的生命类型征服并“保留”:并非一个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故事;而是一个必然的结局。征服与保留并不“矛盾”。在被征服的严酷斗争中──强有力者和反抗者都黯然死去。保留下来的只是残缺不全的弱种──人类对别的物种就是这么处理的。强者,自由人──在那样一种“新秩序”下是既活不下去,又不愿、不屑于活下去的。而奴坯就这样“适者生存”了──尽管是被征服地苟活着……

“人类”──既无“权利”也无“权力”来阻止一种更富于活力的新生命起而征服(人类已经无力把握的世界)!


1979年8月1日


病,本来是一种痛苦,但有时病却给人以“美的享受”!它能给人带来一种深刻的,也是至高无上的和平与安宁。这不是一切“道德”所能做到的。在病中,一种柔美的情境油然而生,包涵了整个宇宙,使世间的一切不知、怨恨、激情、愤懑、忧伤……都消散殆尽了。

在病中,一个有知的灵魂可以更接近上帝,可以更深地沉湎于哲学之中。这是一切致幻剂都难以保持的圣境。

所以我想,没有病就没有宗教;而人类又不得不永远受病痛的煎熬,故而宗教是永存的(与人类)。

病,也是一种解脱呢。它提供给你一个自我谅解的借口:我有病呀──于是,那紧张而酷烈无休无止的自我痉挛就嘎然中止,不复折磨了。而且,病作为一种“断”,在它潜来之前必会有一番辉煌的、触目的音响的狂潮开放出灿烂的艺术花朵来!是吗?


1979年8月3日


到处都是“生活”、到处都是使人厌倦、使人迷惘的一切!面对这世界我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说:你太无聊、太平淡无奇、也太暗淡了。如果生活真的就是如此,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味呢?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憎恶“生活”。这“生活”是虚伪的生活,是无耻的生活,是麻木不仁的生活,是消极的无进取的生活。而真的生活则应是以创造为基调的真如大道的,有耻且格的,灵感冲动的,奋发积极的进取精神的生活!

人民生活,我知道人民生活是怎样的。因为它们千万年来殊少改变,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年复一年莫不如此。观民风?是的;有时甚至需要“合其光,同其尘”。然而这毕竟不是君子生活的主要内容,更淡不上是其全部内容了。

太令人厌恶了“这生活”!当然我知道它会“不废江河万古流”式地一直流淌下去,直到一个新的生命类型英勇地起来取而代之的时候。

我切望这一生命类型的出世与最终的统治,我切望“生活”的结束。不论这意味着什么──甚至有关我的一切之最后的终结!


1979年8月5日


自我评判?

前天在大姨妈家做客时,连日的疲惫揪住了我,我已很久不习惯于这种“家庭生活了”。尽管有时我身上的人情兽性也会发作起来,使我对热气腾腾的家庭生活投来一种爱慕的眼色,然而这毕竟是昙花一现般地流逝……

在极度无聊与烦躁中,我努力克制自己,使自己对不堪忍受的事物麻木不仁,我把自己的心思移向时间与空间的远方,那虚无飘渺的然而灿烂的遐远之地──幻想天子的来临和天命葳蕤的德音普照。

我对自己的命运甚为惊奇,于是我潜心探索它,竭力想弄清它神秘的底蕴和无与伦比的诗意。

于是我发现,我的一切知识、学问、理论、哲学、觉悟、灵感……在实际上都是围绕着这么一个核心而发的:中国独特的命运及其在近代的特殊发展,同时也是对我自己的命运之挑战的强烈应战(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的命运乃是中国命运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命运与中国文明的命运紧紧相联,而不仅是“中国命运直接关乎我的命运”……)

孤游又开始了,艾格蒙特序曲好似是在象征着我的命运……为孤游付出代价是值得的,痛苦化为高傲,高傲里又有最伟大的欣慰,快感只有在孤独中获得──孤游昔已屡──在孤游中与大自然直接交触,能感染到多少俗人一生也不可能获得的梦幻之曲!

这梦幻却不是孤独的,它是天命在世间的闪现。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最孤独的乃是最伟大的;最伟大的乃是最孤独的──雪巅的意境!

生活是什么?“生活”意味着“维持”?其实,真正的生活决不意味着“维持”而是意味着“创造”!因为生物适应环境的过程对外界而言是适应,对自我而言则为创造,即创造一个“新我”以适应自然之诛求。生命要生活下去是免不了要创造的,这一点,愈高贵的生命类型愈显著。所以,“维持”仅是生命的一种属性。生命的更高属性即是创造。纯乎维持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苟活;纯乎创造的生活则是天才的活动。而常人则是依据程度不同而介乎二者中间之各种等级,而不是什么阶级。

我的人格以及由我的人格凝聚而成的一切觉悟与灵感都是中国的伟大命运在我身上的反响。这反响是如此深沉与强烈,以致于使人忘记了(甚至使我自己也忘记了)这是对于中国近代苦难命运以及这种苦难命运在我身上所强加的深重实难所产生的充满了英雄气概的反抗。同时,我的人格以及由我的人格凝聚而成的一切觉悟与灵感却由于这种深沉而强烈的反抗作用而具有了崇高的情感、深邃的思虑、广泛的普遍意义、深远的历史意义。所有这一切又是基于这种对中国苦难命运以及在这种苦难命运中我个人遭遇而作的发愤与反抗。什么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看看,这就是一个民族生命力的最强劲有力的标志。

我的人格以及由我的人格所凝聚而成的一切觉悟与灵感之所以具有广泛的普遍意义与深远的历史意义,是毫不足怪的。因为中国近代所遭受的苦难在世界民族史上是空前的,由此引起的中国革命在世界革命史上也是规模空前的,包括在其中的我自己的个人史也因此而显得空前的奇特。正因为中国的命运以及我个人的命运在各个方面都具有了最大的深度与最大的广度,所以,我的人格以及由我的人格所凝聚而成的一切觉悟与灵感也就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深度与广度。

基于这种自我评价,我应当立足于我的本位去展开一切学术活动:中国独特命运之研究(尤其就其近代及其未来的走向而言)。我的一切理论、学说都应当围绕这个核心而展开,否则将因为无的放矢而失去意义。

我应当以“中国独特的命运”这么一个题目为开场白,于八〇年开始展开我的理论论述。年与时驰,意与日去,我已行将步入而立之年,可是仍然一事无成。这是我的使命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的。

正是在这种窘境之下,我发现了“自我评判”中所表露的事实。以前我总认为很难开始我的学说论著的第一幕,现在这个问题已基本上解决了:它将以“中国问题”开始。

这样,我将结束七十年代所进行的刻苦学习而进入八十年代等待着我的创造时期。我在七十年代痛苦生活中所积蓄的一切心理力量在八十年代中不仅不会萎缩,反而会以“日新其德”的态势高涨起来,绽开我心灵的绚丽之花!


1979年10月1日


“律己严、待人宽”并不是世俗眼中的“夫子式”的道德教条,而是一个无比高傲的、充满了自我优越感的号召。其潜台词是:“律君子严、待小人宽”——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这一格言对我是有价值的,并为我所珍视。相反,若是在世俗平等的、道德说教的意义上,我只能鄙视它。因为它对我将是十足有害的──难道我会为了这一说教而放弃朝向天命的冲动吗?人是最危险的动物!

这一格言实际上在宣布:由于我与凡人根本不同,有着天渊之别,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衡量我和他们、要求我和他们,不能运用同一标准:对自己严格要求,就是伟人的最大高傲。待人宽,乃是出自对于小人的怜悯,这怜悯中有着最大的蔑视。所以“律己严、待人宽”这一口号,成了伟大殉道者们的最喜爱的标榜与自我激励。


1979年10月9日


独坐黄山的遐思……

天子书

太极书

圣德书

易化书

始信峰的神奇雨景……

静默书

礼仪书

圣境书

天命书

天子的灵感的袭击……


1979年11月7日


佛学在中国五百年的浸润,产生了慧能这样一个说法。因为佛教在西域的衰灭,阻断了逼向中原的文化漏斗──慧能的背景逐渐显出轮廓。

伊斯兰兴而慧能出焉。

史称慧能大师是文盲。以其天赋,学点文字有何难哉!他为什么不学?恐怕“文以害意”?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低能而发明了“禅宗”──懒汉空疏的哲学?


1979年11月12日


庄子秋水曰:“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确实道出了人类的命运!人不能不受教育,否则又哪有文明人?人不可受教育,否则必为偏见极强的人,成为新的发展的障碍!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错综复杂的纠结矛盾哪!故大道及上帝,永难为“左右为难”的人类所认识……

人对于形形色色的诱惑的抵制与警惕是极不容易的,因为诱惑的根源是人类的情欲,而人类的种种情欲正是赖以维护生存的一种手段,是动物界在数亿年的进化中逐步获得的一种繁衍和维护生命的本能。照此看来,抵制诱惑则无异于向人类及动物的本能宣战!这是世间最艰难、最危险,也最难于成功的战斗。故老子云:自胜者强。然而这种战斗却是必需的。这不仅为了游戏,更重要的是为了进化与升华。人类为了进化与升华必须和自身的动物性展开殊死的搏斗!可叹的是,人类的生存又是建立在这种动物性之上的。即则是“超人”亦不例外,故进化之难可见一斑矣!

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幸福?我所感到的唯一欢乐就是沉浸于梦幻,或是对远古以及历史上伟大英雄与巍然伟业的向往和对未来的辉煌憧憬。

“怀憧憬而前往”这就是我对自己生活的最好表述……为什么我不能感到别人的所谓“幸福”呢?这是因为我不以别人的幸福为幸福,而是以之为痛苦。为什么我总是摆脱不掉痛苦呢?因为我对现实永不满足!当一种痛苦刚刚离开我,另一种烦恼又接踵而来,以更猛烈更残酷的打击向我袭来并强加于我!当我以独特的生命力刚刚从这打击中恢复过来才感到一丝“幸福”的时候,新的失意与孤独又以其阴暗的魔影遮蔽了我的心灵……

于是我永远在痛苦的轮回中流离颠沛──自从我灵魂觉醒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如此。我的躯体作为我的意志的奴隶(它决不像有的人那样成为意志的主宰!)它的命运也与之俱同。当我的意志刚开始确立,我的躯体就未能摆脱伤害,因为我的意志不让它得到片刻安宁。我的躯体假如没有伤害与病痛,我的意志就会格外高亢。必然以种种意念驱使它奔忙,直到一种伤害与病痛强迫它暂时停歇为止……故而我的身体总和病痛形影不离,宛如亲密的伴侣!但是,意志仍然嘲笑它、贬斥它,说它不配做意志的仆人。其实你哪里有什么病,不过是过于疲劳罢了。但是我又无法离开疲劳,否则它会感到空虚与无聊,而不会感到饱满与健康,我最大的健康就是疲劳的暂时恢复;这正如我的心灵永远离不开痛苦,──否则它会感到幻灭与暗淡,而不会感到成就与幸福。我最大的幸福就是痛苦的暂时消失。这种暂时的消失往往意味着我心灵的进化又完成了一个轮回。但是哪有止期?哪有上帝?哪是金光大道?哪是笼罩宇宙和一切生命的神呢……

于是,我深切地感到(而不再是隐约地感到)我这一生不会有什么令人仰慕的“个人成就”,也不会有什么令人愉悦的“个人幸福”!即使暂时有了,也会被我意志的新的冲动(也就是神对我的鞭笞)无情冲毁,新的一天又要开始新的进取!我身上“阳”的因素太多,而“阴”的因素太少了!我于是成了阳的化身、乾象的代言人。

幸福啊,你离我而远去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自觉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当我幼年的时候,我还是痴心地追求你,虽然那只是捕风捉影,但毕竟在我前进的生活道路上还是以你为目的,是以对你的神往作为前进动力。但今天,我已大彻大悟:幸福已与我永诀!或者说,是常人的所谓幸福与我根本无缘。我所谓的幸福。在常人视之无非是一种劳神,一种折磨。一种苦役,一种无休止的运动。这两种幸福是根本对立的,有彼则失此,据此则失彼!根本没有在这两种幸福之间进行挑选与徘徊的可能。这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有机体,是两个相互排斥的世界。尽管它们在易道中是并存不悖的。

只有消沉与堕落的灵魂,才会渴望与追求世俗的幸福。

天才之所以伟大,并不在于他们从不沾染罪恶,而在于他们能够克服罪恶,并从克服罪恶中得到上升的荣美。上升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尽管,所谓上升,到头来也是一场空,然而要付出的惨重代价却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沉甸甸的,比黄金还要沉重,比钻石还要闪亮!最大的美感就是如此这般的来自死亡和毁灭──最根本的洁净就是如此这般的来自死亡和毁灭。这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生物,他们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若不以此为其生活原则,他们便活不下去。要他们放弃这种原则比让他们去死,更使他们痛苦不堪。于是他们愿意也只能为此原则而生,为此这种原则而死……其他的一切都是必须忍受的!难道这叫做悲惨吗?叫做阴暗吗?叫做丧失人性吗?


1979年11月13日


今天十一月十三日,是我们全家(除去长兄)离开北京向南通进发的十八周年纪念。这对于我本人而言,也并非没有意义的纪念日:在南通渡过的十七年奠定了我一生的基础。甚至可以说,我一生的思想行为,都是对该死的南通生活的反应,都是在南通市中心“食品大楼”三层(顶层)上那间夏天炎热无比,冬日酷冷刺骨的朝北的小屋里,反复磨炼出来的心志的辐射……在那里,我住了十二年:1966年底到1978年底。可以眺望远处的中医院,还可以俯视近处的平房。在那里,我经常可以看到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从楼下经过。这一场景可能培养了后来的领袖视野?那是一种鸟瞰小民的感觉,就像欧洲的国王在广场前的小楼上那样。

我祝命运尽多坎坷,满握创造灵感的宝石。


1979年12月30日


我记得1970年12月30日刚被分配工作、“刚踏入社会”时,极度的失望使我灰心。“活着真没意思。”我对母亲说。

母亲则以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我,笑了一声:“你呀,才看见碟子大的天,没见过的事情多着呢,没吃过的东西多着呢!你们这一代孩子真是可怜,什么好事情都没有见过,很多好吃的东西都没有吃过,从小就不断饿肚子!”我后来知道母亲的好意和担忧,她可能是怕我想不开,甚至自杀。

现在,多少年过去了。母亲也已去世(1973年1月23日23:15)多年了。那一天,也是美国总统尼克松低头的日子:他宣布,已达成越南战争“停战协议”,其实就是美国开始败走麦城了。

七年来,每逢母亲的忌日,我常自问:“我这一年又多见了多大的天呢?”悲哉,多年来,我觉得自己的知识尤其是自己的见解并无多大的长进!我的那股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我的一切思想、见解、知识,以及狂诞的求知欲、难以蛰伏意志、“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想象力等等──则是由那股“气”自然发育出来的。生活,你到底使我增添了什么?世界,你能告诉我,那股气是从何而来的吗?


1980年1月1日


八零年代!

望着窗外茫茫的白雪,我又想起了十一前(1969年)才进“初中”时的种种情景。那年的2月28日,我很晚回家,却不见父母。原来,母亲被人民解放军的医疗部队误诊误医,用“新医疗法”的极长针灸扎破肺部,变成“开放性气胸”,已经在急诊室里奄奄一息了!那天半夜,父亲才匆匆赶回家来,吃了一点饭又匆匆离去。第二天大早我也赶到医院,看见母亲的惨状。爸爸被迫上班去了,医院里却没有人管她!

此后半年,母亲历尽劫难,气胸又因为医疗疏忽恶化,刚刚痊愈,又因为交叉感染得了肾盂肾炎,刚刚痊愈,又因为肺气肿的长期恶化得了肺源性心脏病!在以后的几年中,母亲的病况日益恶化,还不到四年,就在1973年1月23日去世了,还不到五十四岁。

此时,我又想起了九年前(1970年底)才进小店时的种种感慨,我好像被命运扔进了冰窟窿,日益沉沦。那时节的“领袖”要把他年轻时代不慎受到的一切苦楚,都加倍地赐给他的群众!他考不上大学,所以就封闭了所有的大学;他出身贫寒农家,所以就要“下放”所有的城市青年甚至普通市民到更为贫穷的荒僻农村,让所有的人大吃特吃喂猪的“忆苦饭”,其实这些糠和野菜捏成的饭团连猪都不愿意吃,可见人有的时候真的比猪更卑贱。

整整一年,我都没有笑过一次!直到十二个月以后(1971年和1972年之间的那个充满诗意的感人冬天),我才开始恢复过来,并第一次沉浸在超现实的冥想中,心中回荡起古今交响……

你从此知道,一切美妙都只能是心灵的辐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切“珍贵”的东西,仅仅说明了心灵对它们的留恋!例如早年生活(“金色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怀恋,其实只是对死亡了的事物的惋惜,是情绪的作祟……

天啊,九年就这样飘逝了!随着今天一夜凄厉的风声──整个七十年代就这样,被一笔勾销了,往日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论是辛酸,还是甘甜。其实,又何须等到今日,等到一个十年的结束时刻,才说这样的总结呢?我们在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瞬间,都可以这么总结,因为“流动的事实”正是如此……它永远“不再回来”、“永远过去了”──这是我在1968年初次悟得的人生体验……

七十年代对我而言是什么?是一个相当完整的苦难期,我把苦难当作学习!在这十年中,我不仅习得了知识系统,且在天性中发育了人格(如在泥土中发育了莲花)。人格是被生活的激浪冲刷而成的,莲花是在泥土的腐蚀下成形的。就在我的不眠之夜前,整个七十年代被如此彻底地一笔勾销了……我不知道,八十年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但我知道该在八十年代做些什么。


1980年2月2日


一种具有震撼威力的“德育”即将兴起,八十年代不再是他的青年破碎的年代,而是他兴起并展开他伟大翅翼的年代……

望着窗外茫茫的白雪,想着我所经历的那些独特的生活,回味那些感人至深的历程……数着自己的日子,对未来作一鸟瞰──这一切,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乐趣。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比这种白昼梦更为沁余心脾的呢?

必然性和偶然性。易受暗示者(他暗示或自暗示)多相信必然性、多易成为宿命论者。不易受暗示者多倾向于偶然因素、难于将生活中的各种因素视为一有机体。

必然性是易受暗示者的护身符咒;偶然论是不易受暗示者窥探世界的眼……

在沉沦的末世中,必然论成了金科玉律;偶然论支离破碎──因为若无“必然”;我们也要造出一个来。以便自我拯救。只有在上升的“文化时代”;偶然论才能闪闪发光……

哲学、宗教以及人对世界的一切高级认识:都是人格的折射。所以一个真的哲学家决不会学习一种哲学;一个真的宗教家决不会皈依一种宗教──他们只能表现一种哲学、创立一种宗教等等。也就是说,他只能发射自己的人格之光,而不能发射他人的人格之光。对于天子而言,那就是他的神格之光,神光……


1980年3月15日


中国民族的良知!

啊,我已听见未来的雷鸣……好像突然之间的发现。三个月以来,在生活的煎熬与自我的反省之下──我的思想再次获得了一个深处的革命!一次惊人的深化。首先,“周易思想”被升华为“太极学”,而“周易思想”作为基础依然存在。其次,我已赋予易学以一项新的内容:中国政治传统(史官文化的产儿)与中国哲学艺术(神话的产儿)的表率!这样──新的政治精神将不仅仅是融孔、孟、荀的学说为一炉的新铁,而且是以太极学为头颅(理智)、以周易魂为心灵(情感)的活精神!它将用中国神话灌注一种新活力,给中国人的心以一个透彻的洗礼!

“中国民族的良知”是什么?就是那“道德情操”。就是那高于强权意志,并且由强权意志净化而来的某种东西。中国的复兴将寄托于中国民族的良知上。

我来,就是要传达这种良知!

我之所以能获得这次精神发现──无疑是由于中国历史已行进到这秋火候:

中国文化新的复兴之晨已经微光熹熹了!

我感到一种“独喜”、“我还活着”!(三年前的今天我写了一着这样题目的诗,伟哉!)不但活着,而且离我的目标也愈来愈近。我永远摆脱了我的梦魇。那个梦魇曾暗示我──中国将会亡去。中国的文化心灵将被粉碎。中国的历史将沦入蛮荒。而我们这无君世纪的中国人──也将像沙土一样被人遗忘!

当然,这三个月的收获──远不及七六年九月至七七年三月那个半年。也许我的一生再也不会有那么伟大和突然的精神进展了。尽管在外观上,“事业”也许会有巨大的进展,但与之相形之下实在平常之至。我,在内心先创造了一个新世界。然后,再将它物质化即卑劣化。卑劣化是不可避免的?无论如何,物质化就意味着妥协,意味惰性的胜利。

感谢奇妙的“命运”!我没有将生命虚掷掉。世上少有这样珍视生命、重视时间与节奏、和仰望超越凡俗生活的了。我希望使我的生命与“大生命”合而为一!

我的精神矛盾已愈来愈细微──它在浩荡无涯的易化与太极的神秘气氛中得以消融:成为一个广漠的、虚淡的、雄浑的、圆满的一统。

再过一两年我的思想将会完全成熟?我希望届时我的真正的活动将会展开。很难设想,命运花了这么多功夫造了一个工具,又会把他弃置不用?命运倾听吧!


1980年4月21日


现在,多么美好的时刻,所有的宿舍里的同学都去看电影了,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比我大十三岁,最小的比我大七岁,而且都是结婚有孩子的,作息习惯十分不同。虽然大家尽量克制,彼此容忍,但请想想,每天夜里被鼾声弄醒、迟迟不能入睡是什么滋味!我们六个人一个房间,十八平方米,平均一个人三平方米,有时还要在屋内自“炊”自“擂”。每天早上被大喇叭像是拉警报式的叫起来,没有一天是睡好了觉的,我们借住的“北京师范大学”食堂里的饭菜极差,经常难以下咽;工作人员态度十分恶劣,好像学生都是要饭的乞丐。据说所有的师范学校都是这样的下贱成风,祖国的未来就要被这样的风气培养塑造,想想真是不寒而栗。在这种野蛮下,我们没有一顿饭能够吃得舒服。另方面,我们却有前所未有的书可以读,这也可以算做不幸中的万幸了。

现在,我孤自留下来,能够享受这片刻的清闲,多么好啊!一想起他们快回来了,我心里就不免发毛。这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生活”,给我的折磨是不可以斗量的!

于是,“现在”的片刻成为我入学来难得的解放!以前在南通时我天天如是孤处,那反而算不上“解放”了!我在北京的一年半以来,却写出了不亚于以前南通时期的文字总和(1966—1978年)的一半。很奇怪,在很大程度上这不得不归功于这“101斗室”的残酷压抑,我管它叫“一洞妖”。在这无比沉闷的迫害下,我只能“奋笔疾书”以为反抗,以作排遣。于是“天子哲学”诞生了,“预言书”(《梦见中国》)也诞生了!

无边无际的寂寞,深邃无底的孤独──然而在幻念中有多少英雄与我同在,又有多少天子冲我而来。我有时很奇怪,我怎么能发现“压制与反制”的定律,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那是我生活的总结啊!


1980年5月15日


自从1978年10月5日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我用了八个月读了我十年来一直想读的书,大概有五百多本。每次可以借书十本,每周去两次图书馆,一周二十本,一月八十本,八个月足足五六百本了。

从1979年6月到1979年9月,完成北京──张家口──大同──洛阳──临潼──西安──宝鸡──绵阳──成都──宜宾──重庆──万县──宜昌──武汉──黄山──上海──大连──辽源──鞍山──沈阳──承德──北京的全国大旅行,10月5日,我抵达北京一周年的纪念日,开始写作《天子》。再到今天,又已经七个月零十天。

七个月零十天就这样过去了!生命给了我一些什么礼物呢?思想,很多的思想,是我十年来酝酿而一直没有找到表达方式的思想!(正如十年来我想尽办法去搜求书籍而完全没有可能读到。十年来,我花费多少精力在书籍的搜求上,好像千辛万苦的淘金者!我经常纳闷,如果我想读什么书就可以读到什么书,那么,我是比现在更渊博还是更无知?)由于饥渴,我才给了生命一份礼物──这本笔记就是我给它的奉献!

其实,如果若干年后回忆一下,不难发现,这七个多月来我正在翻开新的生活之页,这无论从什么意义上,对什么结局而言,都可以这样说。

这半年中我所得到的,不下于1976年9月──1977年3月那个我曾称之为“精神的伟大扩张时期”内所夺得者,尽管这次是一次外向的活动,而那次却是伟大灵魂的内在调整,其归则一也。这半年多,我写了三十多万字(写到1980年8月底,总数已达四十余万字,奠定了一生学说的基础──后记)。内容包括《天子》、《压制论》、《中国先知书》、《新文化战》、《神权国家的来临》。

上帝不是让我们成功,而是让我们成长!


1980年5月20日


中国的贵族看别人跳舞,欧洲的贵族跳舞给别人看。从这种意义说,即便连最贵族化的欧洲事物,也还是平民化的。否则便无法想象,共和制度尤其是民主制度,怎么会发源于欧洲的小邦。

当一个中国人在欧洲音乐的伴奏下,以一种热忱在从事反西方著作的撰写,这是多么富于讽刺与调侃的意味!这说明什么?说明西方文化的强大还是说明它的没落?说明中国心灵的孱弱还是说明它的内力?抑或预示一股新风快要起自青萍之末?

“女武神之骑”中的女声独唱、合唱──宛如女妖和巫女之声,舞台上鬼影憧憧,这些蚁蝼般的德国人,毫无我们理解之中的“女神”气息……异教徒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为什么能在“基督教的教堂”大行其道?因为他们靠出卖基督而活,不是靠基督的精神而活!


1980年6月27日


今天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自今以后我的生命终于中跨入了第二十七人年头……以前有一个恐怖的梦,预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使我长久震怖不已,而如今,这一天已经逼近了……我觉得时间之轮飞驰,我怎么来抵抗呢?唯一的办法即为拼命写作,但这也是虚空啊!

我相信我的命运,却无法逆料我的命运。谁知道命运会把何等遭遇加在我的头上呢?诚然对于天命来说,我是微不足道,至多不过是个工具罢了──我应尽量泯灭我的“自我”使其溶解于天命的汪洋之中,因为我作为一个人也与其余的人一般无足轻重,尽管我已承受了天命的强烈辐射。

自从母亲死后,我就没有能再在生日吃上一顿面了,这是无所谓的,我也可以用这一奇特的方式纪念她。但是对于一个青年而言(那时还未满十九岁呢),这却成了某种伤感的来源。每当我的生日或母亲的忌日,我就常常静默凝思,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悲哀涌来:那是对生命的悼念……

算了吧!丢开年轻时代的“混乱”,向三十而立的“僵化”前进吧……


1980年7月1日


有时一个阴郁的念头会盘踞在我的内心:要是我预见的一切根本不来,并被证明只是一个苍白的幻想,而且这个幻影还没有进入襁褓,就夭折了。要是我所思想的一切,仅是一个“过敏症患者的白日梦”,或照犹太医生的想法,只能充做心理分析的工作素材的话──那么我们为抵御如此卑劣的环境而特意养成的高尚生存,岂不统统沦为精神的病历?

这个讨厌的念头像魔影,恫吓我,那么清晰,如太阳下我自己的影子那样形影不离,那样真实。怎会不真实呢!它是理智的产物,它把这个可怕的念头塞进了我的心里,还拿种种可能性来为之辩解。

但是我的情感与意志直接联合起来,以无畏的勇气来反抗它,要彻底消除驱逐它,我怎能忍受这种无声无息的威胁?这种阴暗的犹太恐怖!

阴沉沉的现实啊,难道你是造成这种“理智”的主要原因吗?难道你是这场阴谋的主使者吗?即使如此,我也决不向你屈服。因为你也是终将灭亡的。

若是我所希望的一切都破灭了,甚至死的时候我连一片思想都不能留给未来的世纪──我这一生就算虚掷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能说:“命运,你真伟大,你竟能毁掉这样的一个人!”

一个这样的人,他是为了未来的世纪而活着的。纵令他无从看见那伟大的场景:也十分愿意梦见那样一个场景!即使那只是未来世纪的片片断断。


1980年8月15日


积劳成疾。回到南通休养。

读起那些往日曾下了如许苦功阅读的诗学,我就想起了往日的生活,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

1971、1972年那些时辰,我心中激荡着最纯真、最独特、最深切的“诗的感受”,但我身体却在阴暗的小店里暗自期待未来……甚至1969、1970年的一些生活片断也记忆犹新,油然浮上我心中的汪洋。我的一生原是与诗密不可分,多少波折、多少苦难、多少惨痛的遭遇,多少深切的感受,都激荡着我,激励着我!现在,我可以说,尽管我这一生不知还有多少波折与激荡,多少失败与成功,然而,再也不会有像71与72年我所享受过的精神上的陶醉那样动人的梦幻了。这是我的一生中昙花一现的动人镜头。现在,或许老了或许我比那时憧憬了更多的东西,因而初次的美感消逝了。这就好像即使天翻地覆,我也不会再有1976年初因为周恩来的死讯而那么兴奋的整个下午了:“银行楼上的独步”,不仅令人心旷神怡,而且真是民族转机的独步。果真过了八个月,毛泽东也死掉了。他们两人不死,中国是不会恢复大学教育的。


1980年中秋夜(在南通)


如果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古人心境的写照,那么,“每逢佳节倍孤独”就是一种现代风格。现代世界,是一个黑洞──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值得思念的对象!心灵黑洞、生态黑洞、社会黑洞、宇宙黑洞的发现……

而所谓“佳节”的存在,恰恰凸现了这一系列黑洞的无穷静默。黑洞,并不急切地碾碎你,而是慢慢地吸干你。然后吞噬掉,就像扔掉一团纸屑。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敏感到这种孤寂了。我的家庭在北京与南通都算“异乡人”,在这两地都没有一个亲戚。于是,我把这种状态看作人的永恒处境的一个部份了。后来,母亲又死了,随之而来的是家庭的实际解体──三个兄弟加上一个老父,“四条汉子”,仅此而已。“情”之为物,只在理念中。

难道我们永远都是某种意义的单身汉?难道柏拉图式的共产主义已然永久性地征服了我们:没有家屋的观念,没有固结的亲情。在这种状态下,你哪怕姬妾成群,却依然是个柏拉图意义的单身汉,一个流浪者,一个无所归属的被放逐者。

啊,孤独中秋夜。幸好,还有月光为伍。

今天阴云满布?那也不错,看不见那恼人的月亮了。


1980年11月15日(回到北京)


我还是喜欢北京。可能由于我生在这里。看来“出生地主义”还是比“祖籍”更合乎人的生存实际。我那些在南方生长的同学经常被北京的暖气烤得嘴唇开裂,需要天天吃水果,我就一点异常感觉都没有。而且,我到南通以后开始发生的“皮肤过敏”,到北京以后基本就好了,不治而愈。所以我相信古人所说的“南蛮瘴气”,可能不完全是疟疾之类的病症,肯定也包括了气候的问题,所谓“水土不服”,不是用西医的细菌学解释得了的。


1980年12月31日


送走了“1980年”,迎来了“1981年”。

元旦的来临,使我勾起了一种沉思。世俗的所谓“元旦”是什么?只是“结绳而记”的三十日法罢了。人们给“元旦”冠之以种种吉祥的、欢娱的色彩,为的是掩饰生活的艰辛和增强生活的希望。人们总是利用“节日”作为自我祝福的良辰,渴望摆脱生活中烦恼的阴影。除此之外,所谓“元旦”,实际上仅是一个一个的日历而已。

对于一个人而言,一生只有两个“元旦”:第一个元旦,毫无例外的是他的诞辰。第二个“元旦”则有各种的不同形式。在许多注重结婚的民族看来,婚礼的筵席就是个人的第二个元旦。但是对于某些个人而言,第二个元旦不仅有各不相同的形式,也有各不相同的意义及内容。

我的第二个元旦何时到来呢?和许多人一样,我渴望用我的第二个元旦来将自己的生命同某种超越自己个体的事物连接起来。可是我的这个元旦却是别人不能想象得出来的。也许终我一生这第二个“元旦”都不会来临的?──多么残酷的前景啊!不!无论怎样,我也要为自己制造出一个“第二个元旦”来──即使这意味着死亡。

今天,又是除夕,可以说,我的思想又完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进展。它的进展是两天前开始的。我的天子学说,已经达到了这样的意境:它摆脱了一切乳母,开始自己觅食了。它就像强壮的婴孩似的,第一步就是吃掉自己的哺育者,用他的鲜血来祭奠自己(不仅仅是吃掉他)、激活自己──且把他化合于自己神秘的机体中……

对一个隐居的孤客来说,本无所谓“过节不过节”的。但是对于一个隐居于朝市之中的人,“过节”却不免成了“过劫”。节日的欢乐成为他苦难的象征。别人的“幸福”是建筑在他的“痛苦”基础之上。可是这种现象,却也是历史得以翻新的根本所在。这也就是“多数人”存在本身就是对“少数人”在施行压迫的一个范例。“少数人”对这一压迫的反抗,往往导演出世界历史的新格局。一切文化意义上的革新,无不是借助于这一反抗,才得以实现……

一种不可言状的“悲哀”,一种深刻而不可捉摸的“忧愁”,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愤懑;总之,一种令人痛苦的激情──狠狠地攫住了他,而且,把他拖入它那黑暗而不见终极的深渊……使他窒息……

不要问为什么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哪有“真的为什么”!“为什么”──不过只是用来欺上瞒下的愚民解释,或是“政治宣传-商业广告的引子”罢了。今人的“为什么”,是为了“因为”而炮制出来的;而理论家们手拿“因为……”这等骗人的幌子,是为了“我要”。所以他们煞有介事地拍着脑袋,故作惊奇地问一个“为什么”。

这就是一切真理的诞生过程?

总之,先有了“因为”,然后才有了“为什么”!先有了理,然后才有了理之所以是真的──然后真理才成为真的!


1981年1月1日


古人云,“三十而立”,可惜我看到的似乎是“三十而毁”。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化为灰烬了;只留下星点残存的“回忆”。三十而毁──我已深切地感受到它的阴影。三十而毁──这是摆脱不了的宿命。三十而毁──它的可怕处正在于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毁灭,反觉得这是一种成熟甚至别开生面呢!过两年我就要结婚──以便完成这毁灭程序。否则──生活也会用另外的方式,对你抽筋剥皮的。


1981年3月29日


云贵边界处的伟大山峦……荒凉而旷独、奇雄而深刻的意气……鬼斧神工!怪不得人称贵州为“鬼州”!但愿将你化出新的文风、但愿你启迪我新的处境……若问我此行的最大收获是什么?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云贵高原、荒山野壑、鬼斧神工的气质。

龚自珍所预言的“大音”、会从这样的“深山”中喷涌出来、作为灾难中国的确切回声?这样的反响岂不激动世界历史的哀歌?那磊磊落落、块块大端的怪姿……那不同凡响、孤峙天地的傲慢──给我以崭新的心灵洗礼!在此我创造了一种新文体。这种文体(说“文风”更为恰当)的基本特点之一:不用“逗号”。逗号在特种文章中的作用──将被句号、分号、顿号、以及破折号、省略号取而代之……

这一段笔记即为第一次尝试。

命运使我3月27日晚在桂林买了两本相关的书、又使我在次日体味出伟大山岳的启示:山峰是自然的骨气!这不是偶然的。不用逗号:将其文章变得简晰、有力、大起大落、铿锵作响。这意味着一股新的文风、扫荡中国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寰宇……

(另起一单页)


第二部分之二

复色思想(下)

[思想者月记]


(另起一单页)


1981年7月23日


现在是最后一个暑假。我已经从研究生院毕业、等待分配工作。从现在起、我将可以自由地进入思想的深渊了。

精神健康的前提:

像马克思·奥勒留“皇帝”那样的写作生涯──戎马倥偬、尸横遍野的间隙中、涌流出哲学的灵感。朱利亚·凯撒也很懂其中的奥妙──这样的沉思与写作不仅有益于身体的健康;更有助于精神的健康、哲学的健康等等。

我的弱点:音乐是我的阿基里斯踵!

每一次谛听我所喜爱的音乐──就能激起一次情感的狂潮。多少深深的感动;多少奔腾不已的意象;多少满空飘舞的幻觉;多少泛滥不休的灵感──都一并涌起、澎澎作响……

没有这些──我简直活不下去:生活成为荒漠;人群成为碎片……


1981年9月18日


暴君──并不是真正严酷的传统主义政治家;如隋文帝。暴君──是那些把非政治的要素(如艺术、反常、感情至上等)引入政治领域的非传统主义者、如中国的杨广、罗马的尼禄等人就是。至于妖言惑众的洪秀全之类,只是梁山泊与中南海的寨主,还算不上暴君。

人们把那些凭借原始感情的力量、冲决社会政治常规的权势者、叫做暴君。如果一个权势者运用的不是感情和本能的神秘冲力去推动历史变革、而是妙用了七巧板游戏的智慧、他便有幸被戴上“改革者”的桂冠。尽管他也许实行了更残暴的武力。可测与不可测、这便是人们区分神秘与否的尺度。也是用来测量“残暴”与否的规矩。

可以预见的残暴便不是残暴。

(出乎世俗舆论意料的打击、即便合乎历史运行的情理、也会被目为无法无天!)


1981年10月30日


精神巨人?

我们这一代断然产不出什么“精神巨人”。所以我们不必为这一前景而忧愁、焦虑:“我”再也成不了一代“精神巨人”──

这是一种多么优良的心理疗法;一种多么善意的自我暗示啊。然而它却也道出了某种实在情形。再没有成为一代“大家”、一代“祖师”、一代“教主”的希望──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产生这一切的必要土壤。

一个人逃不出他的宿命。一个民族逃不出环境的魔掌。一个时代逃不出“可能性”的虐杀。

我们这一代──顶多只能酝酿一种朦胧状态的奢望;顶多只能造成一道通向未来的吊桥;顶多只能描绘一幅寄托着哀思的印象派蓝图。我们满可以自我安慰说: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不正是青春期的特征吗?它本身一无所有、但却指着某个伟大的目标。

没有巨型的纪念碑、没有壮观的墓志铭:而“精神巨人”正是这种历史的遗物;他们的“精思”、他们的“集大成”,反倒是历史的墓志铭。精神巨人们正是伟大文化在其回光返照时,折射出的耀眼光芒。

中国的“精神巨人”都集中在东周与唐宋。

现代的中国正处于一个伟大文化破晓前的阴郁状态;处于深刻的压抑之下:一切伟大的文化都藉之以兴。──它因而只能产生孤独而怪癖的思想家;产生不了博大精深的“巨人之镜”。──那是需要丰富的文化土壤与艺术空气;不是原始气氛和野蛮精神所能凝成的。所以、后人不应嘲笑我们的粗鄙浅陋;而应同情我们的营养不良。若是有了充足的文化氧气和文化水份、文化阳光;适当的文化土壤和文化肥料、文化耕作──我们也不难成为“真正的文化人”。只是命运拒绝垂青,使得我们成为可笑的侏儒。

看看我们这个充满了灾难的环境、充满了诡诈的气氛和互相窥探的眼神──就能明白、我们何以成不了“历史的常数”;而只能成为“历史的变数”。

──为了我们可能作出的一切变态反应;──为了我们可能干出的一切极端行为:预先原谅我们吧……我们已在超常的重压下,变形变态了。

特别鉴于这些东西写于一个孤独无告者的手、写于尚未被权力腐蚀、污染的时候……就更富于历史情调了。


1981年11月2日


“年轻时代的憧憬”才是“美”的;那么斑斓无比、感人至深。多少幻化的色彩!多少飘渺的遐思!多少奇异的意境。多少想入非非……多少魔方的可能性。

暮年时代──即使成功、胜利,也将无味。因为主体的心在生活的磨难中已变得如此坚硬、麻木得难以感动!它抗拒一切情感的浪潮。这样的成功又是什么?成功的前提、就是首先扼杀幻想、毒化情感;而成功的后果则是对思想的进一步歼灭和对自由的进一层毒杀……

年轻人总是羡慕老年人的成功(名利权势)、老年人则对年轻人的生命力很为眼红。在一切失败者与胜利者、未入门者与已入门者的关系上──也都大体如此。俗话叫:“这山望着那山高”……


1981年11月18日


回忆是美好的、因为这里有着你整个的生命!一条川流不息、浮沉不定的大河。不但就外观而言、也就最深刻的心理活动的波潮而言。

内心感受是难以陈述的。但可以通过“回味”来重行感受。每一次“回味”都在改变那些原始的印象。这样一切都注定了要不留痕迹地消逝。

感动──要付出可怕的代价。肠断、心绞──都不是假的。在当时确实真得不能再真了。感动永远伴随着多愁善感的美丽与生理上的真实痛楚!

──还是努力歼灭这一切吧!因为它妨碍你去争夺未来。还是听任这一切自生自灭吧!因为你根本无力留住它们……


1981年11月27日


美化的学问:

“时间会美化逝去的一切”──生命界的全部特征都在这一名言中暴露无遗。

生命之所以使人留恋、其最强大的秘密武器、就是这种无孔不入的美化过程。它使你回忆苦难时、都充满一种自豪感与幸福感!生命以此、狠狠攫住你的感受力与想象力;使你成为心甘情愿的奴仆而像一个吸毒者那样不能自拔。

是先有了生命才有了人;还是先有了人才有了生命?(对这一深刻的疑问切不可肤浅地理解)──回答也许是:“先有了生命才有了人。”于是、人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在人的身上也有两个组成要素:生命与人。“生命的人”与“人的人”同时存在。而且“生命的人”还先于“人的人”而存在。后者同样只是前者的一种表现形式。并非完全必要、不可缺少的表现形式。

这是生命界的真实事实:人并非生命的不可缺少、完全必要的表现形式;而只是它的较新、较脆弱、较动人的一种形式。

这是社会界的真实事实:“人的人”并非“生命的人”的必要表现形式;而只是它的较新、较脆弱、较动人的一种形式。一旦出现了需要──后者将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牺牲前者。前者充其量不过是后者的一层面纱、一套装饰罢了。前者的重要功能是美化后者、一并强使自己为后者效劳。

就像历史到头来只能证明:人类对生命界的种种攻击──只是在为一种新的生命格局作作清道准备的而已。这只是一层表皮、一层肤浅的形式。


1981年12月1日


由于文字狱的存在、我在写作时、不得不模糊、欲说还休、因而显得晦涩与简单。有时它富于诗化的特征、不乏艺术的韵味。但更经常地、却是不严谨的。严谨而清晰,足以致命。这构成了一种个人的或时代的风格。无论如何、请理解它之不得已吧。

我听说一个人被投入炼狱监狱、出来后得了一种“怪病”:看见社会变成了大监狱。他再也无法回到以往的生活情境中。于是《永恒者的书》诞生了。

写真话、无法出版;写假话、对不起读者;写半真半假的话、对不起自己。

遗憾的心境、总是可以找到各不相同的藉口的。遗憾总是不间歇的、非此即彼的──因为生命本身在流逝、这正是“无名的悲哀”的根源?


1981年12月15日


一、没有“误解”就不会“理解”。你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我这样理解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我如此误解着……”。

二、人与人之间要完全相知是不可能的。还没有建立过如此有效的信息系统。没有能使两个千差万别的感觉体(这是他们的唯一共同点)──完全合拍、巧若符节的这类系统。

三、我的“甲”即使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你──你对我的“甲”的感受和理解还是与我的根本不同、至于反应、差别就更大了。

四、人:甚至不相自知。今天的“我”理解不了昨天的“我”;而昨天的“我”则根本不知道今天的“我”。人、只是凭着“记忆”这个头等有效的误解──自以为记住了并理解着以往的一切……这样、生活才不致断为碎片。


1981年12月21日


新哲学之光:知道幸福了、幸福也就不存在了。知道什么了、什么也就没有了。换言之:丧失了什么、才知道了什么;丧失了什么、才希望着什么。而希望──无非是匮乏的表面:于是餍足也就成为人生最危险的敌人。这就是意识和现实间全部矛盾的症结所在。这个矛盾造成的种种冲突:横亘在历史之中。

意识是对现实的反动;而非所谓的“反映”。甚至也不是“有机地反映”。意识到幸福、是因为被列为幸福之必要条件的对象已失去了。意识到饥饿、是因为食物没有了、并暂时难以求得食物。意识到荣誉时、已经受过辱了。意识到贞节时、已经没有贞节了。意识到“精忠报国”时、国家已经破亡了。

根据就不是“意识落在现实后面”。因为意识本非“反映”现实的。事实只不过是:意识要提醒主体注意客体(现实的某一部分);告诉他现实中的某物已与他绝缘──并以此来唆使他猛起直追、直到重获对那事物的把握。一旦把握了、意识就偃旗息鼓了:这时它已根本不把被征服者放在眼里;甚至根本把它给忘了。

如果不明了意识与现实的“奇特”(因为尚未得到普遍的承认)关系──就难以弄清历史何以会是这样。今天、之所以在解释历史和研究历史方面存在这么多含混不清的东西──主要就因为人们早已忘了意识是对现实的反动、“反过来映”;是对意识者的一个警告、一记鞭刑;当然、也是对“自然反映”论者的一个耳光──而且很清脆呢。


1981年12月31日


人人都有其局限性。这并非坏事。历史告诉我们:人的才能、是在他的局限性之内发展、而非在其局限性之外发展起来的。局限性──往往就是才能的别名。让我们承认局限性并赞美它、没有它、社会生活的大和谐(这是为许多较小的不和谐、冲突、矛盾构成的)将不可能。没有它;历史的庄严变幻也将不可能。

罗马之敌汉尼拔万岁!

消灭万恶的罗马城!

汉尼拔没有完成的伟业,将由汪达尔人予以了结。


1982年1月1日


孤独极了。

到了能听见自己心灵之脉息的地步。孤独极了。在孤独中目睹四周的混乱──深深感到了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的根本精神:愚昧、无秩序、深刻的伪善、陈腐的形式主义等等……

没有什么比独立和自由更可宝贵的了。一个被奴役的心灵会感到美,但不能摆脱对美的依赖。从这种意义上说──任何人或多或少都是被奴役着的。比方说,没有音乐我便活得不快乐;以及诸如此类……

年轻时曾深受生离死别的折磨。当时多怨命运待我“不公”(也可理解为“不同寻常”吧──语义学上的篡改);多希望像常人一样获取平安、自足、蛆虫般的“幸福”。现在才明白:这折磨乃是升华的前提。命运从来就对特殊人物十分“不公”、让他们能成为不同寻常人的一种存在。

美的东西、好的东西──并不像历来的美学大师们所说:存在于自然之中……恰恰相反,美好的东西是对丑恶现实的一种心理反应──它并不存在于“非我”的天地中……

如果有人以为某个事物的来临不像他想象地那么“罗曼蒂克”──从而忽视了那个事物的价值:命运就会毫不留情地惩罚他。

从前有个猎人,为命运女神效劳。女神答应他一件礼品。猎人要求口渴时即获清水。女神允之。一日,猎人渴极而乞水;忽有一又老又脏的乞丐立于面前,手持一钵之水。猎人愤而却之。以后又呼女神,女神谓其经不起考验,不复予水。

这个小故事说明形式与内容不尽合拍。没有形式当然不会有内容(人们不接受无形式的“内容”)──但二者仍然多所抵牾……

巧妙的折叠──差一点使我成为亚历山大大帝了。“没有什么是可作为不变的依靠的”吗?不。命运是可依靠的。为什么要以“人的意思”去苛求命运呢?为什么不以命运为最崇高的善,最透彻的真、最动人的美呢?──不论这命运在凡人看来多么可怕、丑陋、无价值……人,只有当他(或“她”)成为命运最恭顺的奴仆时──才可能是自由的。“争取自由”的那些宵小之辈──无非是自己欲望的奴隶。

解放派、开化派、纵欲主义者、和平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大众舞蹈家、形形色色的街头艺人们──都应送进棺材。

他们的手可伸不进人间(从棺材里)──。天哪!生命本都具有深刻的双重性──即使在他最真诚的时候!特别当我眺望远山、仰视上苍时──想到我们人类的可怜处境、想到我们这群匆匆往来的浮游生物的飘泊命运时──就更是如此了。

这里的状况令人绝望。

我不思考住宿、伙食、以及劳作等等。

还是思念思念我的“精神生活”吧。

刚才,我正在空屋中大声朗诵《西方的没落》中的若干章节。这是我迄今所读的最后一部“书”。我曾花了(去年六七八月间)两个月读了第一遍。现在则有选择地读第二遍。

必须承认──这书挑明了我的许多观念。它的铿锵字句及动人的宣传给了我以某种意义上的“鼓励”。现在,我正用它来驱逐紧紧围困着我的孤独、空虚、窒息、绝望、渴望暴动等情绪。


1982年1月3日


幽谷里的声音──一种新谶语的研究(提纲)


1982年1月5日


①照斯宾格勒的文化分期法、则人类的精神历程可分为原始灵魂──文化灵魂──费拉灵魂

②费拉民族的心灵、很少受到像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中国人的心神曾经受到的那样强烈的压抑──以我们这一代心灵定型的七十年代最为富于戏剧性。

③描写它的体验、即写出了全部费拉灵魂的隐秘。

④个人与民族是不尽一致的──前者受到后者的规约、压制、逐渐被定型为沧海中的一粟。尽管他本来是完整而有活力的。这就是费拉人的悲喜剧。

⑤当代的线索;全方位的背景。生活的线索:自由意志(仅此而已!)的背景。

压抑的线索:求解脱的背景。

个人的线索:费拉民族(乃至人的文化没落)的背景。


1982年1月6日


难道仅仅是“个人必须适应社会”?社会就没有正视伟大个人的义务?社会如此冷酷、麻木:拒不承担对伟大个人的义务──那伟大的个人就可以从道义上与这个“社会”(其实是控制了这个社会的某些权势集团)一刀两断、开始自己举世孤旷的创造行为。义务总是互相的;单方面的义务只是奴役的口实。如果俗人断言“人必须适应环境”──那么我们就会告诉他:“环境”不也是人的产品吗?不也是伟大个人的先行者们的独家创作吗?伟大的个人没有必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贡奉“自己的前身”。

总之:社会的变化(用人文主义者的说法来解释)乃是社会适应伟大个人的结果。一个不可磨灭的征兆!这才是历史的真象。正如前人所说:“天才创造规律”;规律──作为价值标准的一个尺度──在各种意义上还比“现实”更加强有力呢。然而即使它──也还要向大创造者低头忏悔。


1982年1月17日


反存在主义:

探索个人内心的秘密是最大的徒劳。对别人内心秘密的探索只能失之于臆断与“我化”;对自己内心秘密的探索则不能传诸他人──因而归根结底缺乏社会价值更不用说什么“历史价值”了。

这样的一种活动只能达到破坏与瓦解的效应;而无法建立建设与凝聚的功德。

人的灵魂如果仅仅停留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境地──固然可谓是“孤独的艺术之极致”;但却不能施其影响于历史。“孤独的艺术”固然不失为文化的上等佳肴;却也像一种致命的病毒──它不仅能杀死它的宿主(它的“创造者”。据我所知;一切“创造”其实都是命定之运数的外在表现:物化);

还要以致命的传染窒息胆敢接触它的其余心心灵。

悲哉!存在主义的不育症!悲哉!现代社会的一面镜子、一个灵感……无数迹象已经显示:现代文明已患了绝育症。

人的心灵有价值吗?有!人的心灵有独立的价值吗?没有!──这就是全就的谜底。


1982年2月2日


心灵价值的归宿在于“行动”。一切哲学的研究、一切灵感的激发──若仅仅是自为自在的:那就等于“零”。它将被永远冰藏在绝嗣之地、凄清冷艳、无人能解……就像古老的符咒之于我们一样。一个心灵的骚动──若不能唤起一个破天荒的行动(至少就有限的视野而言):它算什么呢?愚人自扰?自作多情?杞人忧天?还是昼梦自娱……?

只有在崩灭的时代──人们才转向“自我”;转向内心世界……他企图逃避;企图闭目不看狞恶的世面;企图以主观的幻觉来代替生活的斗争。然而这是没有出路的:它只能加剧产生此种幻灭精神的态势。这可是一种恶兆呢!

还没有这样一种魔力:能够将敏感的心灵从“逃离世界”的历史性运动中猛揪回来(因为居于主流的西方文明正在急速坠落到唯物主义的深渊中)。还没有这样一种魔力:能够将支离破碎、互相抵牾的“自我们”团结起来。但是,不远了……

有许多东西是只能隐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并在那里慢慢淡忘、烂掉。

把它们真实地表达出来:既不可能又无意思──它们只构成消愁解闷或平添烦恼的“回忆”。研究、琢磨这些东西是可笑的──特别是把它作为一个目的时。

只有当我们面对那无边无际的“天子”时──才能把我们生命中的琐屑之物捐弃掉:并在“天子之德”里取得无畏和坦然。


1982年2月18日


“要是没有玩笑:人生该是多么无聊”──不是玩世不恭者的口号。严肃的人生需要玩笑予以调解;否则会因为空前严酷的压力而日趋崩溃呢。嬉皮士的人生却无需玩笑;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玩笑。大玩笑视小玩笑为无聊;严肃者则把小玩笑当作晶莹的珠宝。真的玩笑作为一种消乏剂决不是戏子的演技──表演说明了热情的匮乏;热忱充沛者的行为则是抑制不住的自然流露。一切循规蹈矩的戏子决不是真艺术家──我们渴求一种原始艺术的曙光;健全而纯朴未凿的浑沌;未经分化者。

它──不是恶作剧者的玩笑。因为即使在他的恶意中──也还闪烁着创造了高级生活者的无边善意和无涯的慈悲。

拍卖的哲学。把自己的灵感、精力、乃至生命统统拍卖出去;然后换回“成就”、“事业”、“万人瞩目的成功”、“群众的景仰、崇拜”和“同道的理解、叹服”、“后继者的效颦、发扬”……只听见定板的锤子一响、一笔交易就赫然成功了。这就叫做“奋斗”甚至叫做“超凡入圣的人生”等等。

其实是人类(我向来只从生物学的意义上使用“人类”一词)商业本能的一种不甚了了的形式。真正伟大事业的基础决不是这类拍卖;它们乃是基于一种无比纯粹而不可遏制的冲动(玄学的说法:与天命的照映)──决不以“别人的目光”为转移。它们超越于一切人间的、既定的价值准则之外。

如果说,权势者们可以像大猩猩那样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当然、根据情理──主要还是“利诱”)来占有许多妇女;并能以此炫耀社会、名悬青史。那么、为什么要说强奸犯就一定干犯了天条呢?

如果说、权势者们可以用组织某某政党的手段、来维持自己的优势地位;那强奸犯们岂不也可以组建一个“强奸爱好者大同盟”──以此来强行推助他们的意志?

不行!主要原因在于:我们这个社会是个保护阔绰的诱奸者和肥硕的强奸犯的社会。它只惩罚“穷开心者”;只惩罚那些瘦小干瘪的强暴者。这就是正义?


1982年2月22日


创造者的命运类似药渣。捐奉自己的精华于“与己无干”的牺牲之中。在创造之后──他们大都陷于枯竭状态。所以,与其去和一个思想家谈话──不如坐下来静读一会儿他的书。

你所喜爱的东西(包括“人”在内)仅仅是你在情感上已经接受的东西从心理上说、不再将之视为异己者和陌生者、从而本能地与之对立);你所接受与承认的东西、仅仅是你喜爱的东西(这里除去表面上的而非由衷的“承认”、这类承认是因为若非虚伪地予以承认、则可能使自己受重大损失或对自己的名声不利等等原因)──而你所接受的东西、又仅仅是你所习惯于它的东西(当然也包括那种长期渴求而未曾到手的东西:这实际上也是一种习惯──心理、额头上的习惯、幻梦中的习惯;虽然没有“条件”使这习惯“物质化”、即在现实中实现……)──这是一条适于一切人(在各种不同程度上)、同时也就适合于整个社会的定律;在这一点上、有时甚至连天子也未能完全免俗(尽管由于他的丰盈之创造性他反而陷得最浅):天子也要有所“继承”(在不同程度上他也是“历史的产儿”)、也就是说:有所顺从习惯、有所偏见……


1982年3月5日


1、根本就没有做“目的”、有的只是“唯一的可能性”。“唯一的可能性”不是“目的”──至少不是人的目的。伟大而睿哲文明的人也许会认识那“唯一的可能性”之残章断简、从而尽置使自己的行为与之谐调、与之契合。然而这只是百万分之一的幸运、更多的情况属于混乱与迷惘。

2、宇宙没有目的……目的只是人的一种感觉和一种需求、因此“目的”是纯粹属于生命现象的一层浮光掠影……宇宙所有都只顺从于“唯一的可能性”、“必然的枷锁”、“命运”……但这个观念不应成为偶像。没有一种观念能够自封或被封为“真理”。一切“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都只能靠刺刀或拳头来维持它的合理性与真实性。让我们大胆承认这一事实、也承认我们自己的局限性吧。

3、“目的”只在它作为客观的、促进“唯一的可能性”的诱饵时、才有价值、才是真正的实体。否则、纯属幻觉:“目的”仅仅被我视为“诱饵”。

4、“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反虑天下何思何虑!”我想对这古代的教言作一点补充:“天下”不是无思虑、因为同归和一致就是“思虑”的结果。当然这种迄今对人非常神秘、机制复杂的“思虑”我们弄不清它。在我看来、“同归”、“一致”不就是那“唯一的可能性”吗?不正就是秘密的“宇宙宿命”吗?


1982年3月24日


老头儿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小伙子说:“做‘过去’的殉葬品吗?”

老头儿说:“过去有什么不好?没有过去哪有现在?哪有你呢?在你未出生时──过去就有了!你应当为过去而死!”

小伙子说:“过去既然如此美好、如此重要──我并不反对为它去死……但你们应当为我们做个榜样。聪慧的老年人总不能放任愚鲁的青年、而使自己处于模仿者和追随者的地位吧?你先死去──我们再死!”

老头儿:“混蛋!这是造反……”

这就是“代沟”。这就是文明史上永恒战斗的缩影……

老人、尤其是老女人──是些毫无希望的唯物主义者。他们的生命之火暗淡无光了。三十多岁将是一种可怕的年龄。让我们在末路来到之前、再努力挣扎一下吧。


1982年4月5日


我们所念念不忘的、引起美好回忆的──只是那些未曾得手或得手未深的“好事”。人们并不珍视自己已经掳获的东西。因为这种人性促使人们去更多地夺取或占有──本不属于自己的“美好的东西”。这就是人类根深蒂固的“猎人性格”。

人,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正如每个热恋中的姑娘──都相信她们找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其原因无非是:某种有机生物的自信心和自我感觉、能严重影响他的情绪和全部的生活。为了有滋有味地活下去──他就千方百计地搜寻一切有用或无用的、真的或假的证据:来支持靠得住或靠不住的自信心……看着那么多的灵感、从自己的心田汩汩而出……他哭了。

他淡淡地哭、携带着那样的深情……

冲去世界的污秽、展开宇宙的新卷。


1982年4月25日


眼睛,这是“主观”;世界,这是“客体”;光,是什么呢?这是沟通主体与客体的媒体。

没有光,眼睛将什么也看不见……正如没有文化──人也不能观照世界……

唯物主义是灵魂的堕落,具有非生物倾向,它号召的就是“异化”。唯心主义则有重生物的倾向:它在“人的灵性”的名义下强调“个体化”原则。

黑白问题。光的一极看世界是白的。光的另极看世界是黑的。白的世界观就是唯心主义──它的光太强烈了。黑的世界观就是唯物主义──它的光过于暗淡。

世界既非白的;复非黑的──光的变化太多了。而且人的感受性又太细腻了!所以这个世界无以名之……


1982年5月5日


为什么一定要“理想”呢?

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的某种想法、甚至某个念头──披上“理想”的合理化彩虹呢?

事实永远在改变。想法和念头也随之一变。可是,“理想”的僵固本性却使人们抗拒变革。这无非因为:人们心理上有严重的不安全感。于是,某些并不相信“理想”的“理想家”就乘机崛起──耍起他们精妙绝伦的思想骗术来……


1982年5月20日


资本主义有什么不好呢?比起官僚主义的窒息,资本主义更有活力,也更富于人性。资本主义只是冷酷,社会主义还要残忍。至于贪婪、那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同人性。

商业主义虽然使高贵的东西惨遭贬值、横遭藐视;但毕竟还留给后者一席生存的余地。可麻木不仁的官场却将一切高贵的东西尽情杀害了,进而“连想也不许想”。

商业主义的无情无义、毕竟还建立在“两厢情愿”的“契约基础”上;而官场习气的无情无义、却以敷衍了事和一味压迫为其阴沉的背景。


1982年6月4日


“上帝”的死去、确实比“上帝”的诞生──更能带给人民生活以某些“实惠”。尽管人民最终将为此付出代价:没有上帝的生活其实缺乏了激情、紧张和愉快……

从根本上说,民主政治比独裁政治更有利于文化的生长;但从战备的角度看来是恰恰相反:独裁政治往往是长期战备即戒严状态的结果,并且反过来促进了战备活动:“备战备荒为领袖”。

民主政治纵容庸俗的市侩攻击精华人物,这诚然卑劣;但独裁政治则干脆消灭精华人物他们──这又如何辩解呢?如果独裁政治成为一个社会不可逃避的劫数──那表明整个文明已经步入了它的末路绝境,甚至无可救药了。对于这个垂暮老人来说,文化的生长业已终结,留下的只待秋风扫落叶了。

盲目的“纯洁化”只能招来更剧烈的腐败,因为人心的特征是对此“背道而驰”。人们内心如此厌恶并力图逃避“纯洁化风潮”,佼佼者更是如此。刻板化、齐一化──是创造性文化的致命伤。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同情甚至参与并赞助许多“罪恶的东西”……


1982年6月14日


人人都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拼命奋斗。当然,这些奋斗在许多时候也出之以利他的、慈善的、不赢利的形式。但是,这并非浪漫幻想或风流韵事,否则,哪会有那么多人去汲汲追求它?所以在利他形式的“糖衣”中,也总是包着欲望的“苦药”。

人们都是根据自己的欲望在“爱人”、“助人”的;而所谓的“工作”、而“学习”……“爱国主义”,也出于同样的不可告人的原因而被人崇奉为神圣。然而这么多的活人,却没有两个人的欲望是完全一致的、不相冲突的。如果说死人也有欲望的话,甚至死人的欲望也会大相径庭的!因为每个人临死的时候所担心的东西并不完全相同……每个生人或每个鬼魂,为实现自己的欲望,不惜互相砍伐撕咬……而“欲望”的价值又何在呢?欲望的最大价值、不在于它的单纯满足;而在于满足它时获得的那种稀奇感或独占感,以及它所生出的形形色色的优越感。在这里,“欲望”与其说是一种“生理现象”,还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反馈”。

人的幸福,只是建立在“对于他人的优势”之上?退一步讲,也是建立在“对于他人的优越感”之上。于是,缺乏优势的人们便千方百计建立某种程度或某种形式的优越感;不论这种优越感看起来多么经不起推敲、甚至多么可笑。一旦这些优越感及其依附的那种“优势”趋于动摇──人的幸福感也就趋于土崩瓦解了……人的快乐只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就注定了,世间总是充满了斗争、为实现自己的种种“意志”而你争我夺,直到踏进棺材都不肯略略撒手。这就无怪乎人间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幸福”了。因为“欠缺”才是人生的要素、并且是一切幸福的总源、是人类梦想的实际主题。


1982年6月28日


现代人的苦恼

1、对一切事物皆有双重感情……

2、在对事物的“认识”中判断事情的是非曲直……因此世界观矛盾、道德观破碎、行为无所适从。


1982年6月30日


人生无往而不是压迫。“解放”、只是一种情愿心甘地被压迫状态;因而从深一层的意思讲、可以说是更深刻、更难以摆脱的压迫。这、就是“心理征服”。“征服中国民族的心”──无非就是使中国人觉得自己受到了“解放”。“我”的存在构成了对别人的压迫、至少是一种挑衅、威胁、排挤……机会被减少了、而竞争者却增多了。反之也一样。别人的存在,对“我”就是压力;别人的幸福,对“我”就是骚扰;别人的得志,对“我”就是迫害!人和人,就生活在如此微妙的纠缠与平衡中。


1982年7月7日


人,都在追求自己追求不到的东西。人,都留恋即将失去的东西。所以人们留恋生命、痛惜“青春”、畏惧死亡,所以人们才渴望“长生不老”。有一种无形的内力逼迫我们,强使我们去完成难以做到或根本不做的事。仿佛这才有“意义”与“价值”。

然而这是一种什么“意义”与“价值”啊,这是人间众多苦难的起源──人们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感到空虚无聊。于是人们就发明了战争;每当新年将届、人们就拼命燃放爆竹焰火、以模拟某种微型战争。他们把这叫做“充实生活”。

一切都瞬息万变。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依靠的。连自己都“不可靠”……一个人不是经常改变自己的观点吗?不是经常改变自己的行动吗?不是更为经常地改变自己的情绪甚至情感吗?这种改变是什么?说得严重点、是叛变、是自我背弃。尽管人人都愿意给这种“变节”戴上“进步”与“提高”的冠冕。但有许多的“变节”、并不能用“进步”、“提高”来解释;它们纯然是些情趣和口味上的转移……

具有最经久魅力的并非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或具体玩物;而是那些最抽象、最费解的“咒符”。因为这些东西、永远都能唤起年轻一代充满生气的想象力。非洲人或印第安人的怪诞神像──至今还给我们这些充斥着理性精神的现代生灵:以最激动人心的感受。


1982年7月28日


哲学、宗教、艺术、音乐、图画、尤其是诗──一言以蔽之曰:“咒符”。

我们并不真正理解先人的东西,而且永远不可能理解,至少,不能按其本来面目来理解。我们欣赏它们,不过是由于它们唤起了我们的某种感受,我们无意拒绝的甚至是乐于接受。但恕我直言,这决非什么“同感”,但我们却将之作为“文化遗产”给“继承”了下来。然而、一切皆变。连“文化遗产”亦不能幸免!对它的理解随着理解者的变化而变化。而文化的价值,说到底只是那些被理解的价值。


1982年8月28日


“企图自杀的人是要坐牢的”──这太好了!因为据我所知:牢狱足以激起人的生存欲望。正如没有比一次失败的自杀更为有效的生存刺激剂了。要是没有压迫与反压迫──人生该是多么无聊、无味、无可奈何!

生命力向外扩张的时候受阻,就会产生一种自杀倾向:自杀者的原始动机实际上是想杀人、在受到抑制而无法杀人的时候、就转向了自杀。这就像有些大无畏的人、喜欢追求刺激的人,其实在进行自杀活动,他们的英勇牺牲其实是借刀自杀。这里有一种残忍性或曰毁灭什么东西的冲动在里面。他们的破坏力量表面上是向外的,实际上是向内的。当这种力量的指向暴露出来的时候,就转向了自杀行为。

当然,还有一种比自杀更好的慢性自杀方式,那就是“转向精神世界”:读书、著书、思考抽象问题、从事艺术创作……这些活动并不要求真正的外向扩张、只是给自己的心灵保留一个自由活动的天地、用精神活动完成自杀冲动。如果当精神活动也被抑制了的话,那么最后还有一种毁灭方式:丧失意志、麻醉自己、像动物一样活着;虽然这是有思想的人所不能接受的。

我们的讨论只限于精神痛苦的自杀,那种逃避责任的自杀不在其内。那么被监禁的思想家呢?我认为,他肯定是对自由怀着希望,相信自己有一天能够活着出去,相信自己活着出去以后还能够过一种自己理想中的生活。

除此还有一种,如果这种活着出去的希望也已经完全断绝了,那么他还能继续活下去,主要是因为他认识到自己在监狱中的生存依然是有价值的。由于这种群体的本能,他仍然可以活下去。如文天祥,在外并无声援者,但是他希望自己历史上的存在价值,会被历史和后人所铭记。

还有一种,就是他觉得失去自由的生活是很痛苦的,但是比起死亡来毕竟还要好一些,虽然失去自由,但生活并不是不可忍受的,还有若干欢乐存在,怀抱一线希望。

再有一种最低的,认为活着虽极痛苦,但与死相较,仍要好一些,而且没有自杀的勇气,只是顺乎大自然的规律而苟活,对生与死、自由与监禁、幸福与痛苦,一概不作思考。

许多由于信念而自杀的人,都是精神取得了一种超脱,将目前的处境与失去的处境作了对比之后,才作出选择。生存的本能在每人身上都有强烈的表现,所以如果不遭到彻底的幻灭或者不经过特别强烈的反差对比,生存本能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1982年9月1日


为什么要追求不朽呢?

本应不朽的自然不朽;本应朽灭的自然朽灭──任什么也不能阻止它们。不能阻止这一自然过程的实现。

“追求不朽”作为一种努力来说值得赞赏;作为一个目标却太不通达。也太卑狭、太无谓、太自我中心了!

注定要朽灭的人──不该努力使自己不朽,只该努力使自己融汇于不朽之中。溶汇于“天子”之中。这个主次之分、这个君王与仆从的关系是混淆不得的。

不朽是一种愿望;它使某一类人生更有味道、更富于色彩、情调等等──但这决不等于说;可以抹煞它的工具性质。要有迷途知返的气力;要有改辕易辙的功夫、要敢于抛弃自己的曲见。

要那么多的“豪杰之士”干什么用呢?如果世界上真有那么多的豪杰之士──我决不做人间的豪杰之士。宁愿做一片上席的垃圾。一个丁作响、掷地有声的豪杰之士;也只能是“一个”:否则还算“豪杰”吗?

颂扬虚无的东西;从而对生活起一种“间接战略”的作用──这也许是人的最深刻本能。所以、在最最虚无飘渺的讴歌中──也潜藏着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战略。虽然可能还未为行为者的意识所捕捉到;但却已预先存在了。

对生活莫抱过高的奢望。对生活的要求不要太高。只有懂得在必要的时候进行牺牲的人──才算懂得了生活。只有知道自我牺牲中有着一种特别趣味的心灵──才能了解生活中的趣味。

生活本身只是一种灰尘:琐屑、廉价、重复、到处飞扬……若不把它当作一个媒介;生命该是多么的无味?

一个大悲剧?

不。人生无所谓“悲剧”。

任何“悲剧”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观众)囿于某种范围来领受它。如果观众仍有足够的胆量和器度、将“悲剧”放在一种更为广大的背景中来欣赏的话、一切“悲剧”都只是一出伟大喜剧的一部分。

任何人世的悲剧、如果将之放在历史的大背景中予以欣赏的话、都是一幕幕堪与同归的喜剧与滑稽戏。任何人性意义上的悲剧、如果将之放在神性的光中辐射一番、则其惨重的牺牲与血淋淋的祭品都能蒙上了一层圣洁醒目的色彩与不同凡响的音乐。


1982年9月14日


对生活的巧伪粉饰──是什么?是脆弱。

对生活的无情揭露──是什么?是恐惧。

前者想不看或少看生活的真象:以便在玫瑰色中渡过苦海。

后者则害怕触礁沉帆:于是拼命搜寻危险的征兆。──然而这两者都多么空虚;因为它们都不生育。它们都缺乏创造性的冲动(揭露生活即使算得一种“科学”;粉饰生活却算不上一种真正的创造。)

只有剥削生活、榨取生活、恣意掠夺生活──以贡奉生活之外的某种存在(或非存在):最好是上帝或天子;或者是某种历史性的事业及现实性的功业等等──并能问心无愧、毫无遗憾地这样做──才堪得如此的称号:恐惧中的恐惧、脆弱中的脆弱。

正如从柔软的泥土中生长起更多轻柔的生命之花……不是吗?

生活的魅力: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巴黎圣母院》里女巫的这句临终遗言,隐藏着对未遂欲望的多少渴求!

生活之美好与否──全视我们的感觉而定。年轻的、健壮的、无忧无虑的躯体总比老成的、衰落的、忧国忧民忧天下的心灵对生活更抱有好感:因为生活更容易满足前者而难以满足后者。

正因为欲望是未遂的;所以才显得“美好”。也就是说:显得有诱惑力;更能刺激人的想入非非。欲望一旦遂行──则空虚感多于美好感。除非这一遂行激起了更多的未遂欲望……于是生活又重新成为“多么美好”、十分富于诱惑力──新的一轮再来一遭。


1982年9月20日


一种激烈的思想:在人的身上、在他的灵魂的深处──潜藏着一种狗的性格。它渴望服从、它渴望服务、它被自我牺牲的热情苦苦激动着。

人?人是什么?人是具有这样一种本能的动物:当他感到自己正与较自己更优越、更有力、更富于魅力的另一个命运(当然属于一个“他”或“她”)逐渐联在一起时、他将十分陶醉。不论这种联系出之以何种形式(甚至“奴役”、“剥削”等等)。他愿意为之效命、愿意绝对服从、甚至愿意为“他”(或“她”)去死。服从的伟大本能已在心间苏醒:它就要出发去了!这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本义。不是庸俗的报恩思想;不是虚伪的利他主义说教;而是不可祛除的本能。

当他感到自己正在为某个或某些有价值(相对于他而言)的人服务时、他就感到十分充实。他觉得生活变得丰盈圆满、闪闪发光;生活有意义、有价值、有趣味了、到处都是玑珠遍地。在他眼中、琐屑而繁复的无偿劳役似乎具有了最神圣的光彩。他愿意将自己的年华统统捐赠给这一服务;浪费的感觉奇迹般地消逝了。满足感飘过这短暂的人生。

当他感到自己正在投身于一个经久不息、垂诸青史的伟大事业时、升腾感、超拔感、神化感就从暗淡无光的人生中油然而生。他若是为这一事业而流血──他会觉得是在举行神圣的永生秘仪。若是能为这一事业而残头断臂──他将自命为无名英雄。若是这一事业败坏了他的名誉──他就觉得自己不属于凡间;是个圣人。这一事业如果要了他的命──他的阴魂就会自我安慰说:我完成了最高的贡奉……总之他生活在热情的蒸腾中、光明的顶峰上。一切苦难在他都有了新的意义。变成神秘高贵的试炼。

人生的幸福无非在于:

一、碰上一个自己叹服倾倒的人;

二、可以为有价值的事业服务;

三、创造一个富于魅力的事物。

否则人生就是荒漠。中国的无君世纪就是这样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瀚海”。


1982年9月25日


马克思认为,人是被食欲所支配的;所以为满足食欲而发生的种种经济活动,在人生活动中占有着决定性的地位。

弗洛伊德认为,人是被性欲支配的;所以围绕着性欲要求而展开的种种潜意识活动,在人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尼采认为,人被权力欲支配;因而求权意志和求权活动乃是人生活动的本源。

看来,马氏学说属于植物哲学;弗氏学说属于动物哲学;尼氏学说属于野兽哲学,尤其是肉食哺乳类或猿人哲学。因为植物性、动物性、猿猴性在人的身上都有存在,而且并行不悖、相得益彰。

而特别倡导某一种学说、偏爱从某一角度看世界──乃是一切哲学的共同点。从植物哲学到猿人哲学的发展──是欧洲蛮族正在“进化”的一种标志。当然值得赞赏;但不值得崇拜。

“智人的哲学”就要兴起。

它认为、在智人的一切欲望中、服从欲、服务欲、自我牺牲欲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智人的社会本能、政治本能的源泉。

智人服从并非迫于食欲;智人服务并非迫于性欲;智人自我牺牲并非迫于权力欲。因为服从欲、服务欲、自我牺牲欲都是独立存在的。大凡心理健全的人都知道:当一个人丧失了他的服从对象、他的服务对象、以及他的献身对象时、是多么空虚!他被幻灭感重重击倒在地了。这些对象(更确切地说、是那些欲望)本是人生种种活动的激励者、没了他们──生活的意义就突然消失了。即使大暴君、大独裁者又何尝没有这些欲望呢?不是没有;而是压抑着、或是变态显现了。根据我的心得、大暴君大独裁者大魔王们的心里都有一种大藐视。这种藐视起源于绝望:没有一个有吸引力的人能满足他的服从欲;他遇到的人都太猥琐、太渺小、太平庸了!没有一些有价值的人能满足他的服务欲;他看到的人都太肮脏太不体面。太令人扫兴了!没有一个事业能崇高和有力到使他忘我、使他献身──从而满足他的自我牺牲欲──的地步──于是他只能以自己的成功为唯一的事业……于是他只能以强迫别人服从自己来变态地满足自己的服从欲;以强令别人服务来同样变态地满足自己的服务欲。于是别人就服从他、为他服务──并叹服他是一个值得服从的人。

暴君的臣民比暴君更幸福。

独裁者的追随者也比独裁者更加快乐。


1982年9月30日


我所表达的:只是“我所看到的世界之观感”。

我并不自诩说:“这是真实的世界。”

其实在谁的手下──“真的世界”、“事实”不是“我所看到的……”的夸张说法?“真的世界”、“事实”──这是一种修辞术而非“真理”。


1982年12月29日

(早晨火车上)


要是一个人没有天生的堕落倾向、要是一个人缺乏一颗(哪怕是潜伏着的)堕落的心──他会堕落吗?不、不会的。这是正确的答案。

人、并不是环境的恭顺奴仆。人、并不绝对受环境的宰制。人、有重更新理解环境、重新适应环境、以至用全新的态度和方针、去对待和应付久不变化的害人环境──这样一种天生的本领。

环境并不教会人去干什么;它只帮助人去发挥自己的倾向或“才干”。不要把责任推到“环境”头上去。须知生在贫民窟的人、也并非个个都是罪犯;而广厦大殿中爬出的也不都是圣徒──不要忘了人心“求异”的大本能!

以人文主义为幌子的欧洲的肉体崇拜──正如以佛教为幌子的印度的肉体崇拜一样:也将成为吴哥石窟的遗迹。

西方的精神统治终将崩溃;但西方的文化影响则不可磨灭。


1983年1月6日


人人都追求自己的快乐。人人只追求自己的快乐。尽管追求的方式不同;而对快乐的看法也很不相同。

有许多理论家告诉我们说、这是天经地义的。有许多理论家却告诉我们说、这是罪恶的。他们都有一箩一箩的论据与“事实”;他们都有一套一套的逻辑与辩辞。我们不知道该相信谁。

但没有人怀疑大家都在追逐自己的快乐!即使那些谴责追逐快乐生活的哲学家──他们不也以这一谴责为乐事、而津津乐道吗?

只是他们的快乐──必须建立在禁止他人快乐的基础上。他们是德高望重的损人利已者。

于是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群群的道德家(姑不论他们是否身体力行)──他们倡导“更高的快乐”。他们要求他们的听众为“更高更伟大的东西”献出自己的快乐、甚至献身为奴。他们要求牺牲放弃或至少暂时闲置个人的快乐、以便争取更伟大的东西的实现。

可是、“更高和更伟大的东西”从来就不曾光临过这个寒冷的星球。甚至在赤道的日午它也是凉透了心的……这个世界、除了个人的快乐之外──根本就空无一物。什么“集体的幸福”啦、什么“民族的昌盛”啦──它们能离开或多或少的个人之快乐而独立存在吗?

集体的昌盛也不会给个体带来同等的快乐。除非一个集体有能力损害了别个集体、从而造成的自己的飞黄腾达──否则一些个体的快乐与满足只能建立在另些个体的痛苦与被损害上。贬低了别人;就等于提高了自己。而提高了自己、也就直接贬低了别人──这个道理再浅显不过了。

什么家庭、社会;国家、民族──乃至于更庞大(也更空洞)和更动人(也更具煽惑性)的一些称谓:归根结蒂、都是一些幌子。这幌子后面隐藏着某些个体的欲望和它的满足──快乐──。而它却要求(或强求或骗取)别的个体为之牺牲自己的欲望与快乐!并形容说、唯独这样才合乎“正义”。

不论家庭、社会、还是国家、民族──都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空洞:它们由具体的个体“代表”着。也就是说、这些个体正在冒充着家庭、冒充着社会、冒充着国家、冒充着民族。为上述这些神圣的字眼服务、也就是为这些个体服务。在这一点上、路易十四比较诚实、他公然宣布说:朕即国家……

十九世纪又产生了几种新的神话:这就是所谓“阶级”、“人民”、“种族”等等。

“阶级”是什么?一个新颖的观念或旧观念的新奇说法。它、并不是什么实在的东西。很少有什么真正共同的“阶级利益”──这个名词本是某些特殊的个体、为了他们的利益而凭空杜撰出来的。在生活中、人群是有等级、层次或职业及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这些差异是由人性的错综复杂形成的;而不是什么独立的“客观存在”──更不是这种“客观存在”主宰着人性或仅仅是“人类文明史”。

当然、利用这个新颖的玩具去争夺权力、表现自我──倒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手段。但愿二十世纪的遇难者们:不要再为其玩弄、任其宰割!

“人民”──已被野心勃勃者盗窃了数千年了。那些高明的窃取者经常转手贩卖着这一赃物。所以这个名词的魅力已不那么强有力了。

十九世纪的贡献在于:将“人民”与“阶级”、尤其与“无产阶级”偷偷挂上了钩、并赋予它以某种新的价值。于是、一进入二十世纪、“人民”的价值倍增──好多个历史上都属于第一流残暴的权力中心:都竞相争夺对它的控制权。

它们彼此残杀、掀起世界大战。起先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后来是俄国人与德国人、最后是中国人和“第三世界”──都尽其所能地利用了它。这就是“人民”的历史。

“种族”:也在达尔文主义的咆哮声中──粉墨登场了。本来、它早已被古代大帝国的创造者们驱入了地下。现在、又借着“进化论”的“科学性”打入了人类的灵魂。

种族主义、只是世界帝国行将出现的前奏、但决不是世界帝国本身的原则。而且、从最根本上说、它还与八极宇内、一统天下的大业格格不入……

“种族特征”──很难用贵贱、高低之类的评价来描述。正如“阶级”是个很靠不住的社会分析单位一样。

这些都是眩人眼目、乱人听闻的宣传辞令。世界的不幸、就在于过份相信了它们──本应视之为一些饶有趣味、刺激感官的“人造艺术品”的。

它们要我们屈从权威。而这权威者的正义仅仅在于他挟持着强大的暴力。它们要我们美化现实。这现实的合理仅仅在于它还“存在”……这些荒唐透顶的毒化宣传──使我们的神经渐渐发麻;使我们的忍耐力提高到空前的度数。

这一切苦难究竟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那些堂皇而空洞的死东西(所谓“异化力量”)──而是为了这些占有了它们的活东西(那些张牙舞爪、嗜血如命的特殊个体)。为了他们的长久欲望或一时心血来潮……而他们却告诉我们──这是为了“人民的要求”、为了“国家的需要”、为了“民族的前途”、为了“实现”某种伊甸园般的(究竟是纯洁还是新形式的罪恶?)理想……为了这些、我们必须受苦受难、忍耐空前未有的折磨。为了这些、我们必须去死。

必须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来自我虐待。以便“在负魂深处爆发革命”。这种暗示的目的无非是教人们学会自杀──仅仅为了某些人的私利。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什么平等、什么没有剥削、什么没有压迫、什么明朗的天、什么社会主义……这里只有赤裸荒芜而鲜红透湿的大地。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阶级、什么国家、什么党纪什么国法、什么民族、什么人民、以及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这里只有个体。到处都是个体。和个体的生活。活脱脱的、自我中心的、以自己来度量整个世界并透视整个历史的个体──这就是实际支配生活的原则:个体化的原则。有道德、也就是有服从某些人的任意指示的品性。有责任心、良心未灭──也就是随时准备向某些人的超等特权和无法无天:鞠躬致敬。至少是偷偷地、在心理上准备这样。对社会负责、也就是对控制社会、并使整个社会生活都沦为他们的生财之道的那批人负责。在这一点上、古代的帝王比现代的人民领袖倒是坦率一些。

新的愚民政策不仅钳制知识(那与“发展生产”相矛盾);而且掉换名词。这时的“公仆”、“勤务员”、“管理员”──相当于过去的总督大人。这真是对人民辛辣的嘲讽。他们却也认了。社会价值──也就是能够促进控制社会的那批个体利益的价值。舆论、归根到底不过是这些重磅人物粗野的吼声或绵绵的春音。拿破仑很懂得这一点、他知道如何用金钱去操纵这类“人民的呼声”。他之所以知道、因为他的金钱也是抢来的。大家都彼此彼此、心照而不宣。礼义廉耻、仁爱和平──这是些高尚的品德。其所以高尚、就在于它的无法替代。没有什么比这些品德──更能从根本上巩固既得利益者集团所渴望的“秩序”了。和平与礼貌──永远都是少数胜利者凯旋式上的点缀品。它们作为强暴者的俘虏──从来都好好地报答了其至于对它们的优遇……

尊重“法律”、就是尊重有钱有势的“大人物”!


1983年1月13日


乱世的宁静──

人:不可能为着自己的幸福而愉快地生活;人:只能在为着比人更高超的某种事物的苛求而受苦。为它而流离失所、备遭苦楚;为它而忍受无尽的折磨。──这就是人到这世上来的唯一目的?

这段话可谓苦难时代的镇静剂。它真的提供了一种“乱世中的伟大宁静感”。


1983年1月24日


妈妈!

今天是您离开尘世整整十周年的日子……

在您的生前,我从未能写过一封信给您──在您离世之后的十年:我写封短信给您吧!

感谢妈妈

大饥荒的年代里,妈妈自己饿肚子,却让我们吃。她的去世和饥饿引起的浮肿都有关联的。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需要获得有尊严,不能丢她的脸。在北京,冬天生煤球炉子,她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干活。

1970年底,我才十六岁,就被发配到小店工作,最绝望的时刻,我对母亲说:人生好没意思。母亲对我说:你才见过碟大的天,许多好东西,你听都没有听说过,你将来会有机会的。她二战之后在青岛,过了几年我们到现在都没有过过的好日子。她还和我说:你这么用功,如果在以前,教会学校都会保你去留学的。所以我在内心一直想好好努力,让母亲满意。母亲的鼓励使我走到了今天。

妈妈!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您的影子伴我渡过我一生中最暗淡的时光。在走向小店的崎岖路上──孤独感使我萌发了伟大的思想!是您在天上的灵魂及其在地上的影响──启发了这些思想……

七八年,在历经了许多困苦与波折之后,我考上了社会科学院的研究生院。离开了小店、离开了南通、离开了和您告别的地方。我对那地方的唯一留恋──那是您安息的地方!那是我有幸服侍过您的地方!那是您曾用眼泪为我洗去过耻辱的地方。您知道七年前我孤自站在您的像前,流着泪过一个除夕吗?我那时发誓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决不辜负您的期望!而且,还要超出您的期望──那时,您会微笑吗?在天上微笑地看着我?我的眼睛又一次潮润了……

我在您的灵前立下的誓言一定要兑现!尘世间没有什么能使它半途而废……

今年我未能在您的忌日回到您的灵前向您请安,请不要责怪我!因为我相信──您的灵魂是普遍的,到处都与我同在、与这个世界同在。我在这儿给您写信,不也一样快乐吗?时间美化逝去的一切──使您的死亡成为神圣。

妈妈!

您在天上的灵魂为我们祝福吧!

我们也祝您快乐安息!

上帝与您、与我们永远同在!

祝您晚安!妈妈!

晚11点15分


1983年1月27日


畜类拔萃与出类拔萃:

“畜类拔萃的人!”这种略带侮辱性的称谓在现代也许已是一种褒辞了。因为多数人甚至丧失了畜类的良知。怎样从低于畜类的生活中超拔出来?怎样从人群的厮摩中挣脱而不被淹没?

这个问题关乎未来文化的命运。这个问题系乎命定前来震撼全球的残酷铁腕──在畜类拔萃中出类拔萃的人!


1983年2月1日


不同的对策:

有些东西是不可分析的;有些东西是不该研究的──这是伟大智慧之光的晨曦。有的事只供看;有的事只供做;有的事只供想;有的事只供忘怀……。

──这是伟大道德之光的晨曦。道德与智慧不同:它不是一种颖悟或灵感;它是一种克制与卫生。《庄子》云:“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是在历史的暮色苍茫中感叹夕阳西下:他发现人生那么窄小、局促;感觉是那么飘忽不定!

时代的哀鸣:他想象、世界正拔地而起;他却觉得自己正在剥蚀。有一种刻骨的锈蚀感咬啮着我们的心灵。咬啮着这些生机勃勃、渴望着新生活的生命。

时光在点点滴滴地流逝;可怕的锈蚀却不停止。它在不断地深化;它在无情地破坏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一切美好的事物它都要腐蚀、它都要判以慢性绞杀。

生命正在离我们而去;一切伟大而持久的东西正在离我们而去!我们却仍然无能为力;无法阻止甚至无力减轻这无孔不入的侵害。我能感受到一种有毒的物质正在吞噬我们、我觉察到它的阴影正在笼罩愈来愈广大的世界。我感到自己的精力正在一点点耗尽;感到自己对它的抵抗正在一步步减弱。

我们是生活的牺牲者?是这惨酷无比的“慢性虐杀”中的受难者──历史祭坛上的空前殉葬品。二十世纪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无人性”。只有身经其煎熬的人才能理解这话的深切内涵。我并不是来诅咒这种生活的,否则,这将显得多么小器与可怜,我只是把它陈明了出来。而不仅是锈蚀感,且是真的锈蚀了!从肉体到心灵;从习惯到想象──无一不受到这可怕锈蚀的毒化、软化、腐化:可畏的非人化。

反抗是难免的。但也是徒劳的。终于将成为微弱的……然后──就是虚空的虚空……诗的时代完结了。戏剧的时代完结了。甚至有声有色的散文时代也已终了。有的只是一些不成气候的点点画画圈圈──抛掷在荒无人烟的城市中和废墟里(现代城市不就是“废墟集成”吗?)……

好在我们还有“天子”的梦想可以聊以自慰!要是没了他──生活之于我们,真是无边且无望的苦海!其中的水──不仅是又黑又涩;而且又阴又毒……


1983年2月1日


有所失后有所得: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你就得到了一切。

1、当你失去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你就能接近上帝、接受上帝、从而得到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一切。

2、当你失去了社会中的一切(利润、地位、名誉、权势)──你才能发现自己的心灵;从而发展一个伟大宏观的“心理(精神)世界”。

3、当你失去了一切的爱(即人间亲密关系的总称)──才有一个持久的伟业在等着你:命令你用爱去充塞它;而不限于区区的回报。

4、当你失去了生活能力──一种充满活力的希望和奇特色彩的努力才像电波一样激励你:使你产生了一种超生活的能力!

5、当你对地球上的一切已经绝望──才有一种不可阻遏的超越地球环境的希望:盎然你的心。且使你的生命力、终于有所寄托。

6、当你对自己的内在发展和外在扩张都已绝望;当你已失去了任何诱人的前景──你才得到了纵欲的快乐。

7、当你失去了高级生活──你就能充分得到动物生活以补偿之。

8、当你失去了贞节(各种道德操守的总称)──你就能得到某些比道德更超然更透明更激烈的宛如冲浪一样的东西。

9、…………

这张表格可以无穷尽地填下去。

所以不要因为有所失而悲痛;也不要因为有所得而狂喜。


1983年2月27日


我们是“无定河边骨”(“无定河”就是邻近北京的“永定河”):

有一种深刻的忧郁和无法祛除的悲哀困扰着过渡时代的世道和人心。我不知道何以名之。有一种极度的不稳定性纠缠着过渡时代人们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我不知道何以名之。有一种不安的、焦虑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在煎熬着过渡时代的人们──使我们夜不得寐;朝不得兴。我不知道何以名之。

我不知道何以名之!不知其来龙;不知其去脉!但却深深地陷于其中。过渡时代的性格:人格分裂的阴影……嚣张乖戾的行为……纷繁无定的思想……无定河(永远飘摇不定的边界)边的累累枯骨!


1983年3月4日


肥胖症:有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肥胖症。肉体上的肥胖症──只是世人熟知并畏惧的一种。还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肥胖症。有一种可以名之曰“精神上的肥胖症”。它的特征是踌躇满志、坐以待毙……“心理上的肥胖症”、“事业上的肥胖症”、“爱情上的肥胖症”、“交谊上的肥胖症”、“政治上的肥胖症”、“哲学上的肥胖症”……等等──不一而足。

但愿人们不要:只注意防治身体上的肥胖者;而忘了还有更多的、更危险的肥胖症正在威胁着某种高级生命。

我的老师:

我遇见过多少可怜的、不幸的、绝望的人们!还有多少残缺不全、走投无路、灰暗破碎的人们!他们是我的老师。他们把人生的真象揭示给我看。他们不仅是动物性社会生活的缩影;也是观念性历史生活的浮渣……他们不仅教给我如何厌恶前者;也教给我如何逃避后者……

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晰──“天子”不仅是他们的救助者;也是一切意义上的他们的对立面……“天子”是超度这苦海孽浪的唯一彩虹。──这还得感谢“他们”带来的暗示。

我的这些尊贵的老师!只有在“美学家”与“艺术爱好者”满盈俗气的眼光中──他们才丑得可笑、穷得可憎;在我的眼光中──他们是伟大超度者的心理前提……


1983年3月13日


生活的毁灭:多少生活已经毁灭了。埃及的、米诺斯的、迈锡尼的、巴比伦、亚述、迦勒底、波斯、犹太、希腊、雅典、斯巴达、罗马……;西周的秦、汉、……可谓无可无尽。

只在我们的观念中──它们才互相联系着;它们才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世界历史”这样一块整体;它们才是一条“流”的各个片断……

事实上它们各自独立;而且还不断地自生自灭。现在它们久已死去;只留下荒凉的传说。并激起历史家们的想象。

意大利、英格兰、法兰西、德意志、俄罗斯、波兰……唐、宋、元、明清……又是多少生活烟消云散、不复存在!现今只在我们的观念中──它们还有一席之地。

形容词化的世界:

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念和感受是形容词集群帮助我们建立起来的。形容词的集群像水浪一样无孔不入;又像海潮一般铺天盖地。

是它:塑造了我们的世界;是它:为我们的世界涂抹上斑斓的色彩;

是它:使各种万物有的死亡、有的生长。它──为这个歪七扭八的世界悄悄整形;它──为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涂脂抹粉;它──挑起或麻痹了我们的各种感情。它的暗示功能迄今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但这个世界是形容词幻化出的世界。一个世界的文明程度与它的形容词化的程度成正比。一个人的道德程度与他的形容词化程度成正比。历史发展的总趋向是形容词化的日益强化。这一切(世界、个人、历史)是否意味着“老化”?

形容词化的海洋决不是促发生命、养育生活的海洋;反之──它是使人窒息的海洋。一个健康、生气勃勃、充满创造精神的心灵──若是生活在其中定像陆生动物那样难受而死;而不会像水生动物那样优哉游哉;甚至做不到两栖动物式的若即若离……

一种创造精神若不从这一苦海升腾而起、跌宕而出──断乎不能自立;更遑论征服感。因为没有一种浩荡磅礴的创造精神不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摧毁旧的形容词集群;开创新形容词世界的初曦!

动词与名词的形容词化:

在现代世界的危机中;在现代文明的虚脱(衰竭)中──动词与名词正在迅速地形容词化。

试举数例对比一下褒义的与贬义的动词与名词:

抚爱、蹂躏。援助、侵略。惩罚、欺凌。撤退、逃窜。号召、嚎叫。起义、叛乱。革命、反动。没收、劫夺。创造、骚扰。拯救、剥削。倾慕、垂涎。牺牲、毙命。教导、戕害。帮助、袒护。视察、窥探。关注、觊觎。颂扬、吹嘘。宣传、造谣。解释、欺瞒。谆谆教诲、喃喃念咒。诸如此类、可谓不胜枚举。也许这不是自今日始;其源亦久矣。但在二十世纪的穷极无聊(无产阶级专政)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它的极端、它的末路、它的报应:就是“天子哲学”的昂然兴起。


1983年3月25日


兴奋剂:对兴奋剂的渴求说明机体已衰竭到相当程度。一个机体的衰竭程度往往可以从它对兴奋剂的渴求程度测得。

不但一个机体如此;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集团也是如此。当它们拣起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充作宣传资料以“振奋士气”时──只能表明它们的生命力已衰竭到危险的程度。

如果进一步:这种精神兴奋剂已经激不起恰当的反应时──就说明它的投放者们的生涯已是屈指可数了。

历史就如此断言。

矛盾与克服:罗马元首马克思·奥勒留在其《沉思录》中不无感慨地说:“人生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上;我们将为一些毫无价值的争吵花费大部分的精力……。”

这诚然不失为一种哲学的闪光。只有对于一颗成熟的心灵、只有当这颗心灵生活在一代成熟的文化──这种深透的洞察方才可能。但是,这位大权在握的人却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这些琐事却是生活的基本内容;也是人生兴趣的主要鹄的。琐事与琐屑的争吵诚然可厌──但失去它们之后、人生似乎又缺少了一点儿什么,生活因之变得空荡荡的;琐事乃是一种磨砺,为了一件伟业、需有一百件琐事以为演习。

哲学家的生活、观念的生活──十分贫乏、苍白的;没有血气的生活。这只是伟大生活的蜕化形式。伟大的生活充满着剧烈的矛盾与紧张的克服……我之所以称《沉思录》为伟大的──是因为它不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观念游戏集;而是一种剧烈矛盾和紧张克服的苦果。在它平静的语调中、透露出了那个时代全部的罪恶、辉煌;深陷泥淖和渴望拯救!

人生的最佳风度──用琐事来磨炼自己紧张克服的功夫;用争吵来展开自己剧烈矛盾的意念:而不是规避它们、粉饰它们……这就是“人生场上的运动员风度”。


1983年4月1日


奋斗感:

奋斗是一种自我感觉。一个奋斗着的人可能自以为无所事事、并为深刻的无聊感所伤害。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也许正自得意、自以为在创造什么不同凡响的东西。

然而奋斗感是重要的。它是精神上的荷尔蒙;是强劲的心理激素。它使人生充满着一种幻觉;使生活中的一切都富于魅力。

奋斗与颓废一样──都出于对现行生活的不满与唾弃。奋斗被理解为一种升华、一种向“上”的运动。颓废(堕落)被理解为一种蜕化、一种向“下”的运动。然而“运动”而言──奋斗与颓废是一样的;仅仅方向不同、归宿异样。哲学家是不会贬斥后者而吹嘘前者的。尽管作为荷尔蒙来说、奋斗与颓废更有效。

怕活物的人与怕死物的人:

性活物的人是现实主义者;怕死物的人则属于浪漫派。前者有科学家的气质;后者有宗教家的气质。前者是较为清醒;后者则看见神秘……

行为:

什么是“最初的行为”?

语言就是最初的行为。

我们以语言来判断人;较之其它依据更为普遍。我们首先影响别人的行为:也就是语言。所以“慎言”是重要的。

思想只是未经说出的话罢了。其余意义上的思想是没有的。要善于用微妙的语言来代替重大的身体行动;要善于用微妙的暗示之波来代替明白的语言……

这是人生天地间的头等艺术呢。


1983年4月10日


观念世界的悲哀:

没有人比一个乱世的隐士更深切地知道:观念的世界只是观念的世界。它只属于自己。它不会属于未来;未来也不会属于它。

一个关于未来的观念──即使作为未来的强烈预兆和震耳雷声──决不会等同于未来:甚至极难接近于未来(更别说要叫未来的发展来迁就它了)。当未来的风暴一旦卷起──谁也不会记得这些想象、感应和预言了。

对未来的想象:其基础永远只是现在和现存的一次。于是这一想象必然被现存世界所特有的败坏与猥亵所深深污染。它因此既不可能是圣洁的;复不可能是全新的。

我承认:对未来的想象总比真的未来更加动人、更加美好──尤其对想象者而言。但这能说明什么呢?观念的世界是自我封闭的。它与真的现实其实是无法沟通的。

两个世界之间只有互相利用的外在联系;却没有互相理解的内在交融。沟通只能是一个理想。而且、随着时光无情的流逝、岁月刻毒的消磨──它们都不能再被后来者如实地认知。人们面对它们犹如面对艰涩怪僻的天书。

观念的世界这样就陷入了伟大的悲剧。

它只属于极少数人;它很难属于历史。除非一代旷世的英才突然崛起──从而也将它推上世界历史的浪峰……

观念世界永远被一种梦魇般的命运支配着。

我还不知道如何称呼这一命运。

但我几乎是本能地不喜爱这一命运;并企图竭尽全力以逃避它。我渴望另一种命运。


1983年4月18日


格言:

人情味儿是多么讨厌──因为人人都有它。

珍爱自己是多么鄙俗──蛆都懂得自保!

我终于翻译出了恐龙的一句名言:

“凡是别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别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并品味出这种近乎偏执狂的倾向在历史运动中的价值及其命运……说来的和写出的,更显得可怕而强烈。若是亲身经历、反倒无所谓了。这是一个“感受度”的问题。


1983年4月27日


健全的健忘:

人生竞技场上的失败者──只有被人同情接受怜悯的价值。老中国人很懂得这个道理。他们经常慷慨地把自己廉价的同情倾泻到失败者的头上──为他们的悲剧添色加味……

这是一种不算高尚的动物本能。在智人看来本应一钱不值的。真正的智人应该藐视失败者、消除失败者、忘掉失败者……

把他们从现实世界和记忆世界一笔钩销。

也许我不理解这个世界;也许是理解得太透彻了。对于“它”──“我”是一个隔膜的心灵;对于“我”──“它”是一块陌生的荒原。

当“我”“生活”在“它”之中──深沉的梦游感缠绕着“我”。我不知道怎样摆脱它。

“不相往来”不可能;“互相沟通”不可能──这一切对我是什么呢!是永恒的对峙。


1983年5月4日


阿基里斯踵:

人有各式各样的弱点;因为人有各式各样的需要。需要就是弱点──一切战略家都会这样承认。

即使最严谨、最刻板的人──也还是有一些奇特的需要(有时愈严谨、愈刻板者的需求也就愈奇特);奇特的弱点。

一切人都有多方面的内在需要;一切人都有多种内在的弱点。因此从战略上说一切人都是可以打败、击垮的。──问题在于采取什么适当的战术──侦察出他的弱点、刺入他的阿基里斯踵。

一切红极一时的人物并不是他们特长的附庸:他们仍然有其公开的或隐秘的种种人生需要──他们的阿基里斯踵。


1983年5月12日


时代精神:

永远都有一场了无止境的内战在折磨着充满创造精神的心灵、对庸人而言的和谐在这里并不存在。创造者的心灵常常裂成两半、且是对垒森严。时而又在互相冲突中腾起无边的烟尘……混淆了一切局限和边界……酿造一个个眩目的新世界……一个个魔鬼般的美丽的新世界……光怪陆离……

天堂里永远是使人厌倦的宁静与和平;幸福与温暖。只有在炼狱和地狱里──才有种种魔鬼的新刑罚在突飞猛晋地创造出来:试炼人。

创造精神──从根本上说就是魔鬼精神。古人对此认识颇深:无怪大声作责“奇特技巧”了。

但二十世纪的敏感者们爱魔鬼、爱炼狱之苦、爱地狱般的绝望;甚至渴望着有一个空前的恶魔横空出世……


1983年5月20日


天地之间:

一个人的天地就那么大。

不论他怎样左冲右突、上窜下跳……总也越不出他的局限性、离不开他的天地。

即使对于:1、宇宙的思考者;2、世界的征服者;3、历史的栽培者;4、文化的创造者──也只能如此。他也逃不出他的天地。早就有一面“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天罗地网将他兜底圈住了。使他欲进不得、欲罢不能……一个人只能生活在他自己的天地里。尽管有时候他将自然幻化了;自以为并非如此。


1983年5月25日


堕落的需要:

为了升华;不得不堕落一下。为了伸张:不得不收缩一下。为了横空出世;不得不隐居冬眠一下。为了实现某种严酷的秩序;不得不有一个相当漫长的放纵期。……这叫“相反相成”呢。

这不仅从物理学角度着眼;更是从心理学意义上立论的。

我们需要弯路的幸福:

弯路上自有独特的景致。弯路上自有意外的获取。弯路上自有命运女神的祝福……

按照别人规划的大道飞驰;还不如在自我命运的山路上苦苦爬行。人的一生的种种奋斗──不就是一种自我实现的弯路吗?


1983年6月2日


英雄与戏子:

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人生。

这句名言的潜台词等于说:英雄大戏子;戏子小英雄。英雄是人生之王;戏子是舞台之后。

英雄都是特殊意义上的杰出演员。虽然他是出于真诚、本乎热情的。戏子都是拙劣的英雄。他们只能博得无聊人等的喝彩。和平时代对假战争的爱慕。

然而英雄似乎都喜爱戏子。也许需要戏子的松快来调解一下他的紧张生活?

也许是他事业的戏剧本质使然?也许人都渴望着自己缺乏的、与自己相反的东西?

许多英雄都身兼戏子并与戏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后唐庄宗、尼禄等等。这也许象征着人类历史的戏剧性呢。

或喜或悲。有悲有喜。悲喜一也。

知命者:

人的命运是如此不同。因此、根本就没有可以“共命运者”。只有“历史的误会”和“偶尔的巧遇”。

别的命运就在我的眼前;但我既无法企及更无力跨入。像受着魔法的制约;像被麻醉了。

被它种(确切地说、是它个)命运支配着的人──就与我擦肩而过……或交谈甚洽;或相处甚久……但却不相往来或终必离异。

有了身体的交通工具:却没有心灵的交通工具。迄今为止的一次心灵交通工具──只利于人群分成集团互相砍杀。并不能真地沟通……

永远也不会有不同命运之间的交通工具。这里没有超渡的可能。无孔不入的一面网织就了:它柔韧有力、宛如沼泽——愈挣扎陷得愈快愈深!

坚强的人不为自己不能得到的而遗憾;也不为自己不得不接受的而叹息。他不心存觊觎;也不喜新厌旧──他知道自己将是怎样的下场、因而并不希求意外之物……

最杰出的智慧无过于知命。最雄奇的力量无过于知命。知命者可以像苏格拉底那样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地去死;也可以像文天祥那样在地狱面前不屈不挠……

知命忍从──有时还意味着“反抗命运”、意味着“雄图大举”、“想入非非”、“颠倒历史”等等。总之、听从你命运的号令、你的“内心呼声”吧(假若你有的话)。


1983年6月9日


鸡肋的滋味:

生活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在本能的驱遣下──终于硬着头皮食去;吃过之后又叹息;我早应放弃这无味之物的。

如此周而复始:这就是生活的本义。──永远渴望着新内容;永远都没有新内容。有的只是一种心情代替了另一种心情。当心情好的时候、鸡肋就生出许多美味。

这是从幻觉到幻觉的循环往复。

“天子”是可以使鸡肋生出新肉的唯一精灵。我们要从幻觉的泥潭中超拔而起──进入决定历史的战场并登上篡改历史的神圣殿堂:断乎离不开天子的秘密祝福。

否则、生活的鸡肋就只能见诸垃圾堆里了。

然而、就连天子也还是空虚的。


1983年6月16日


宿命:

对于某个特定的心灵和特定的机体而言(尤其对前者而言)──似乎有一批必须完成的节目。不同的心灵、不同的机体所向往的节目自然有些不同。

能够完成这些节目──就会生出满足感;不能完成这些节目──就会生出遗憾感。完成得圆满──就情绪高涨;完成得欠缺──就情绪低落。

尽管最后都是虚空一片;尽管完成了也不能开拓什么新路出来──但完成与否确使人感到至关重要。

这样看来、生命过程似乎是个自我完成的程序:把命运烙贴在上面的密码翻译出来并扩张开去。这是成功与失败的唯一标尺……

这不能用“发泄”一词囊括之。我觉得这里确有比“发泄”更深刻的东西。“发泄”可以不论形式、对象等外在之物;但这些“节目欲”似乎很在乎形式、对象之类的表现形式。好像失却这些形式就失却了神魂似的。显得很不够味儿了。


1983年6月22日


“伟大的谎言”只要是有用的、也就是“善”的,但依然不是“真”的。因为大多数人喜爱伟大的谎言胜于渺小的真理;喜爱漂亮的谎言胜于丑陋的真理;喜爱舒心的谎言胜于逆耳的真理。真理之所以逆耳、丑陋、渺小──仅仅因为它是真的。

例如友谊与爱情: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的感情纽带可依交往的性别而分为“友谊”(同性)及“爱情”(异性)。当然这要排除那些非一般的同性恋受及更多难以思议的异性友谊。同时为了讨论时的方便起见、请允许把“天伦”所形成的特殊感情不计在内。

天伦所形成的感情纽带也许较他种感情纽带更为坚韧、但需要指出:它并不是不可扭断的。所以一般意义上讲、天伦也可以被视为一种一般的感情、它的形成虽是先天的、但后天作用完全可以保持它、发展它或破坏它。天伦被破坏的例子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不过我们仍可以把天伦与友谊及爱情并列为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感情。

下面略论友谊与爱情。先看它们的相异点。

友谊的感情比恋爱的感情难以建立。这是因为虽然友谊出自一种生活及心理上的需要、但它却缺乏爱情那样的生理上的需要。所以人们在发展友谊时远较发展恋爱时为慎重及少热情。二者的共同点是都有心理上的需要;不同点是友谊是从便利生活即互利发展起来的、爱情是从便利性欲即互相愉悦发展起来的。所以一般友谊比爱情更持久。友谊多得是现实主义而爱情却更多一点浪漫主义色彩。友谊的发展速度也较爱情慢许多。因为爱情总有一种强烈的生物冲动作它的后盾。

现在来看一看二者的相近似处:

任何友谊及爱情都可以被归为以下两类:

1、征服者及被征服者的友祖及爱情。

2、平等者之间的友祖及爱情。

首先需要说明所谓征服者、被征服者、平等者这些观念不是指社会意义上的而是指心理意义上的。

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友谊与爱情可以这样描述:由于种种原因、(既有先天的又有后天的;既有必然的又有偶然的;既有正作用的又有反作用的;错综复杂、不可一言而喻……)在友谊及爱情的双方形成了这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即不给予回报、或不给予同等回报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这这种关系并非一成不变的、有时甚至会发生反转现象、即征服者成为被征服者、而被征服者成了新的征服者)。这种关系的形成过程是非常复杂的、而且很可能永无定形的一天、即征服──被征服之关系永远在消长易化……有一种天生的征服者、不征服别人就无法生存下去是这些人的基本特性之一。所以只要活下去了、就往往成为(不同程度上的)征服者。天生的征服者是最好的征服者。有一种是天生的被征服者、不服从别人的就无法活下去也是这些人的特性之一。所以、他们往往像火就燥、水流湿一样地去寻求征服者。天生的被征服者不是最好的被征服者。因为他们太善于服从了、不能成为天生的征服者的最有力工具。天生的征服者喜观征服强有力的人物、而把他们强行纳入自己的轨道。

其余大多数处于这两种极端人物的中间、他们既有可能成为征服者也可能成为被征服者、它凭命运给他们的待遇了。这些中间人物也可按程度不同而分为若干部分──愈近中间人数愈多。所以最后形成这么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形势往往在一夜之间突然改观──全靠大多数中间人物突然转向。这是一些最难于测度的人们、历史学家们称之为“群众”。

这些人之成为征服者抑或被征服者(在友谊及爱情上)全视命运的安排了。征服欲及能力稍强者即成为征服者、否则成为被征服者。

至于平等者之间的友谊及爱情可以这样来理解:友谊及爱情的双方既无征服的冲动又缺乏缠绵的情致?

当我说出“人是一种动物”这命题时──人被贬低了!即:人的基础与来源得以揭示。显然、揭示者是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排除于这一概括之外的。

但逻辑的力量还是把他引入了这一命题的魔海。他也自知无法全然幸免“动物”的嫌疑。那么、他为何要自我贬损、自我还原呢?这意味着他是一个科学主义者吗?不。在科学主义的假面之下、隐藏着两种动机:

1、他试图以“动物”的本质挫折他者的高傲与优势、以便在“动物”这一点上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天然平等。

2、他试图以“动物”的本质自我宽容、并解脱社会性对动物性的压抑。在各种形式的科学主义后面、都潜伏着挫折他者和自我宽容的动机。


1983年6月29日


“我还没有和他(或她)谈过”──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和他(或她)交锋过(或较量过)。”

语言已经成为人们积累自己的力量、磨炼自己的意志的方式。表达方式已经成为人们显示力量与意志的一种储存。而交流则成了一种角力。野兽、家畜、原始人、也许更多动员体力并诉诸群落的传统(习惯的游戏规则)去争取优势;而文明人(这个概念并不代表“文明的人”而只是“文明实体中的人”)则更多诉诸语言和个体的机巧去这样做。不理会这一点、而只视语言为“表达思想感情”的被动工具、则永远解不开语言的秘密。

从逻辑上审核、这秘密的本质就是错乱;但从人生的功能上考察、这错乱的本质即在于竞争、统治、反抗。“说”、比“做”更重要、因为语言已成为文明生活的第一项行为。


1983年7月6日


在人的天性中、潜伏着欺瞒与诈骗的因子。有心理学家调查,美国人平均每天撒谎二百六十多个。那么中国人呢?我自己呢?每天撒谎多少?

无耻是生活的美德:

无耻就是这个世界的别名──我记得一位名人曾这样说。因为羞耻心愈炽烈、在这世上就愈难受。无耻的人则享受心安理得的幸福。

人们把罪犯叫做社会的“渣滓”、也就是说、那是一种被抽去了精华的废物与垃圾。人们嫌恶垃圾、但对罪犯和犯罪行为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爱好。这是很奇怪的。没有人愿意去看有关垃圾的广告、因此这类广告也就从来没有被发明出来;但是在关于犯罪行为和罪犯的广告(这被叫做布告)面前、却是人山人海;人们很少在垃圾站停留、但却对监狱和刑场有一种奇特的关怀。死刑表演曾经是中国人最为欣赏的社会节目之一。

这说明什么?

这很可能说明、犯罪倾向是人性之海中的一座暗礁;人与人的区别不在于有无此座暗礁、而在于这座暗礁是否露出了海面、以及它从海面上升起了多少。

那海面就是习俗。

不论人们对“社会渣滓”的好奇里出于自我警戒(防止那座暗礁露出习俗的海面)、还是出于想探索渣子们的秘密、都是和“深恶痛绝”毫不相关的。恰恰相反、它说明了人们和渣滓之间具有深刻的共通性;而把罪犯和犯罪行为当作节目来上演以及参与这种表演、正是(从外部行为上)在沟通这种人性上的共通。其最终结果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这在对犯罪片的爱好中、也得到了表现。


1983年7月13日


现代人对于体育运动的狂热很能说明问题。它表明──在一个长期动荡的战争时代之后、强制性的和平(在当代、这是由核毁灭的阴影维持着的)会逼使习于行使巨大力量的人们、把原先投注到战争中的精力、移到赛场和其它冒险场地去。人们以群众性的狂欢来庆祝体育胜利、就好像赛场的胜败关系到国家兴亡似的。这说明发生了一种移情:人们情不自禁地把民族战争时代的判断方式、应用到国际体育比赛的现实中。通过体育、人们使内在的焦躁得以宣泄。现代的高价明星、颇像过去的雇佣军;现代的球迷颇像罗马角斗场上的观众。说到这里我想指出:罗马的角斗活动所以兴起、是因为“罗马和平”的到来。道理和现代的体育狂热如出一辙:和平使人们的精力无处可去、只好用在富于斗争意义的、模拟军事风格的知识活动上——那就是体育!这正如人类学家们指出的、娼妓制度是与家庭制度同时形成、互为补充的;在群居时代就没有发明娼妓的必要;正如在战争年代、就没有体育狂热。

和平、使学术富于战争性。和平、无法取消人们的斗争性:只是把它引向一个非军事化的方向。这不仅促进了体育的繁荣(如盛唐的和平下、斗鸡走狗等“体育斗争”就极为盛行。这只要看一下王勃、李白等人的诗文便一目了然了)、还刺激了学术的发展。人们把争强好胜的意志实现和学术的成就联系了起来。(这只要看一眼北宋的中国与当今的欧洲就行了)。人们力图把学术本身变成一场角逐与战争──不是为了其它(“更高的”)目的、而是“为学术而艺术”。正因为如此、为学术而学术、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在“新三十年战争”(1914─1945年)之前的暂时和平期(1870─1914年:从普法战争到“一次大战”)里、叫得最响。这不是“伪善”、这是一种转换。即把暴力扩张转换为文化扩张。

文化是人的表演。因此、一个好静的民族决不会演出好动的文化。文化是力量的表现、因此、一群衰弱而难以自保的人决不能播下生生不息的文化之种。只有这样看、我们才能理解现代欧洲的思潮何以会那样汹涌澎湃、此起彼伏、变化(不是随意的、而是推陈而出新)又何以如此迅疾。新思想、新学说不仅生于危机;也生于和平、生于闲暇、生于某种意义的无所事事。而且、唯有具备了后几项条件、你才可能掘出思想的妙处和精微。因为思想家毕竟是需要宁静的。学者是无法丢弃书斋的。──他们可以投入生活、但若不再变脱出、也就无法著书立说了。

拿中国与欧洲作一对比。一百五十年来:中国遭遇的危机无疑大于欧洲──结果:进行的社会文化变革也远烈于欧洲。与此相应:思想的变化幅度也大得惊人、体现惊人的摇摆性。但是、这一切变化(精神的变化)都不是自发的、而是引进的。──从严复陈独秀直到今日的“新潮”……这是为什么?这不仅像时论所述的、是“中西文化的差异”、是“中国向西方学习”;而且更由于:过强的危机和社会的结构性动乱、使人们无法静心思考了。于是主体的思考也就成为断续的、严重摇摆的;外来的风潮遂得以横行无忌。


1983年7月23日


一般说来、平等者的任何一方(若对方力量稍强的话)都可能成为被征服者。但也可能成为征服者(若对方力量稍弱的话)。不过、他们决不可能是天生的征服者:两个天生的征服者遇到一起是会决一死战的。若是一方战败而投降、他就无权被称为“天生的征服者”。由此可见、“天生的征服者”的数量是多么微乎其微了!

平等者之间的友谊及爱情可以被称为“储蓄”。这种友谊及爱情是要求同等回报的、否则就不可能维持下去。它会因一方“储蓄”的不断削弱而日益衰弱下去、直至垮台。“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这句俗语就是平等者对友谊、爱情的最佳体会……

有人温情脉脉地说:“平等者之间的友谊及爱情是最高尚无瑕的。”其实他们忘了平等者之间的友谊爱情不过是一种自我储存罢了。即先施于人、再受于人……偶有不至使大起干戈──称人为“忘恩负义”。

“爱情”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能救人。许多古老而动听的神话都这样告诉我们。可见原始人凭藉他们灵敏的直觉、未受文明毒化的天然认识能力(它的效用并不下于“分析”)──已经发现“爱情”并非纯粹的诗情画意或动物本能:它本有着破除“魔法”的奇效!所以、原始人就这样赞颂着爱情。就这样给神化的爱情抹上了一层光轮。尽管他们十分鄙薄实际的爱情──有时视之为魔鬼的或不洁的。


1983年8月27日


时间逐流逝。我们逐渐走向死亡。没有什么东西来挽留我们。没有什么东西挽留得住我们、只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加速这一无情的送葬:疾病、忧伤、失意、孤苦;或是热闹、得益、快乐、放肆……

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爱情、艺术、哲学、远游以及形形色色的幻想和尝试、体验和享受……这一切在死亡面前却成了无聊的幻觉(至多是一种幻象:“主观唯心主义”与“客观唯心主义”的差异)和可怜的自慰把戏……“你跳吧!看你还有几天啊。”

悲哉?

爱情不挽留我们的匆匆行色;反而加深了上述进程的“永恒的色彩”。

行色、这是超越于一切单色、间色、和复色之上的宇宙色彩。

悲哉!

艺术不挽留我们的腐朽存在。反而衬托出人生的种种无望、暗淡和凄凉。艺术、这是一匹巨型的吸血妖怪──它把人生仅有的一些热情与精华都吸入它那无餍的腑脏……

然后把人生的渣滓吐在我们面前──深切的微笑里包含着多少揶揄?

悲哉!

远游不能慰籍我们的落寞。其出弥远、其知弥少──知识、感情、理解、欲望、意志、情操……都是些自在的、内在的东西、它们永远都追随我们、折磨我们。任何希望籍以逃避它们的追求。冒险、和征服都无济无事……

悲哉!

哲学……

这个病弱的老汉!

他是这一没落进程的见证人而非拯救者;他安慰我们但不打捞我们。


1983年9月4日


逃兵最勇敢。他说:“你看!我不怕人们的耻笑!”

叛徒最无畏。他说:“你看!我不怕遗臭万年、名垂青史”……

自杀者最不怕死。他说:“我没有遗言”……


1983年10月4日


难受与受难:难受并不是受难;受难却包涵着难受。

受难──这是为了某项超过自己的目标而实施的自觉的难受行为。

纵欲是一种发泄;禁欲也是一种发泄──也许是一种更深刻的发泄。

追求是一种发泄;拒绝也是一种发泄──也许是一种更猛烈的发泄。

人生的一切活动无不是发泄;人生的一切倾向无不意味着某种发泄的样式。

这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

别的世界也许有;但我们并不知道它……


1983年11月8日


今天、一个神圣的日子:我发展了一个学说:“种族的(或曰生物的)因果报应论!”──

我要过一种新生活?它是什么我却还不知道!因为那是由我的祖先决定了的!“好的东西没有模式。它是独特的”──好的东西在一个种族内,几百年才出现一次。杂念太多、飞不快。但“杂念”释然、飞行又有何味呢?目的已失、四顾茫然。(欲望的要领)

以花为象征、以花为主导、凡有花之处、都可随意前往。以星为象征、以星为主导、凡有星之处、都可随意升腾。只有地心不然。那是凭意念进去的。为“万物有灵观”辩护──万物有能。一个人在一个时间只能干一件事情。“理屈词穷、灵感生焉?”


1983年11月15日


中国人的崇德思想与日本人的效忠思想不可同日而语。崇德不是人体化的,效忠却是人体化的。中国的“士为知自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不同于日本人的服从秩序。“士为知自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带有十分强烈的交换性质,是中国个人主义的归宿。而日本却强调下级的自我牺牲。


1983年11月17日


不可调和的生活:

有两种生活:观念性的生活与动物性的生活;内在的生活与社会的生活;特立独行的生活与随波逐流的生活……这里不像尼采所说存在着“等级的问题”;这是两类不同质的生活──从原则上说是不能比较的。因其分属于不同的“价值表”。

这两种生活是不可调和的。虽然对于某些天赋特别丰富、运气特别顺畅的人来说──可以同时在两个领域中充任征服者的角色。这并不意味着一种成功的协调与双重的成就;这是一种人格分裂;至少是一种牺牲(不论你把哪方算作牺牲品)──我是达·芬奇理想的嘲笑者!

生活的调剂──等于承认“退一步进两步”的策略;并不说明“退步”等于“进步”。

精神治疗:

与精神上的渴望相比──病弱残疾真是一种幸福。我有时真在深深感谢命运──及时带给我病痛、使我萎弱得很。这样就把我从深刻的苦恼状态中解放出来了。

这大概算是一种“恢复平衡”吧。

用打击肉体的办法来折毁精神──或口“拯救精神更为确当──真是一种良方。古代的巫医就很懂得这种好办法。他们曾经折毁过、拯救过多少文明开拓者和文化播种者们的创造精神!与他们相比──现代的名医都显得是一群愚昧的草包了。

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历史的退化”吧。或如老朽们所言:是一种“退化史观”?


1983年11月25日


一个权威主义的口号:要家长、不要豺狼。不负责任的酋长、即沦为豺狼。“真正的成就”并不在权威之中!它原来只是心灵的阶梯。何况这类“评价”、很少能够逃离权威带来的偏见──过多过滥的教育形成了我们的锢疾。而“主流历史”对此实际上无暇旁顾。主流历史实际承认的、也就是对主流历史有意义有作用的唯一价值只是:影响力。不论这影响多么鄙俗多么恶劣多么不堪入目。

“影响就是绝对值”──不论各人怎样用“真正的成就”之类的胡言乱语:企图为之划定一个正值或负值的坐标。失败是苦的。有时会给人以空虚的感觉;引发绝望的情绪等等。太刺心了;反倒失去了正常的痛觉。世界的阴暗性和虚幻性完全袒露在失败者、倒运者、被压迫者、被侮辱轻蔑者的面前。而进一步的痛觉的丧失、更不是佳兆──它危险地暗示着、生命力的衰退。

──胜利、“成功”了就好些吗?它是甜蜜的。给人以充实感;引发激昂的情绪、很高的热忱等等。所以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它无疑具有较高的医疗(效果)价值。但是:胜利也好、成功也好、都会进一步刺激欲望的增长、又会为新的失败和新的苦恼、种植了根基。总之、这一切都很无聊;于是衰老就来临了……


1983年12月1日


世界上最可怕的杀手是什么?──思想。

这不仅对社会而言是个真理(思想颠覆社会、是社会斗争的利器);对个人而言亦复如此。灵感是要杀人的!一种灵感、一种思想、一旦产生出来、分化出来、就成了某种独立的或半独立的实体。它就有了自己的要求、自己的愿望、这样、它就成了某种压力的来源、它就有了自己的使命、即使榨取创造者也要发展自身的系统。酝酿灵感、产生思想的时刻──诚然是激动人心的:它们构成了某类心灵一生中最辉煌最值得回首的片断……在它们的面前、日常生活刹那间变得暗淡无光、索然无味。在它们的面前、日常生活失去了固有的魅力、像卸了妆的演员。于是日常生活不再有乐趣、纯然成了一个受难的场所。这样一来、灵感、思想、梦幻的世界、对日常生活的本能岂不等同于尖刀、杀手、强有力的抑制因素?

社会影响就是唯一的价值、就是终极的意义?(如果说这类玩艺儿是存在的话)、历史影响就是最高的成就、就是命运?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在小小的地球生物圈、在某种称为“人”的动物中上演的活剧啊!它们除了针对人的自我感觉外、真的具有意义吗?

只是因为后人逃不掉前人的影响──所以他们才把这类影响的光影视为“天经地义”。而后代的评价与观感、又反过来幻化了前代的价值、甚至重新塑造了所谓的“事实”。

这样、一切问题的核心就归结为:怎样取得突破性的影响?怎样才能像鹤立鸡群似地卓立于历史之中?──不断用自己的伟大本性、来照耀你的影响之华彩、让他人的灵魂(如果真的不幸有这玩意的话)暴露在你灼人的灸烤下!于是后人指指划划地嗫嚅道:看!这个天才!历史是由他创造的!真理是他发现的!美就是他的心灵!……


1983年12月25日


从人的视觉对光线的追逐看,下雪的时节,真可谓是“天地翻覆”:

天空是阴黑的,而大地则一片光亮──仿佛光源是来自大地的深处……

这是视觉所获得的假象?还是神圣者已经下到阴间?


1983年12月26日


她们都拔完了自己的眉毛──在“秀气”的借口下和“蛾眉”的幻想中!

她们都剃完了自己的额头──以“整容”的名义和“文明”的理想!

他们说:“这是‘文化’”。但我看到的只是文化的堕落。文化、不是刻板形式、不是装饰品;文化、是精神的方向借以掩护自己、衬托自己的一层神烟奇雾、是一颗活脱脱的心!

文化──不是“文弱”的代词。文明──不是“人造”、“强制”、“伪赝”的同义语。

文化──是一种漂亮的渴望和高明的夺取。文明──是出奇制胜的手段和富于渗透力的进攻战略。其余的都是误解。这些误解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将误解者引向战败的悬崖毁灭的深渊。

“亡国”不足惜、“亡天下”亦不足惜──最高的归宿是发展一种更健全、更富于活力的人类文明。为了这种文明的诞生──自然会有许多不适者遭到裁汰。

千百万年的动物生活史与人类生活史已经演出过无数的这类剧目、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俭朴、随心所欲、拒绝外物的诱惑等等──不是出于高耸云端的道德意识;而是发自深入岩浆的人生彻悟:

你在世上所有的──终究不过孑然一身而已。


1983年12月31日


展视往日的墨迹、使我感到切肤之痛: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割裂般的悲戚。

我明明看见最好的日子怎样被无情地撕掉了。我感到自己愈来愈缺乏思想的创造能力:可怕!这可是心灵日趋死亡的可靠标志!我不甘心于此、还不愿意就此停止心灵的呼吸!我愈来愈清楚地感到、对于一个向“三十岁”在迈进的人、唯物主义的阴影是可怕的。我要竭力挣扎、哪怕这将被心理学家们视为“变态反应”也罢。

听着悲怆的乐曲、我的情绪也被它左右……人生是什么?这是一个回答了百次的问题、又是一个即使答上千遍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命运!你何以欺骗所有的人?!

(另起一单页)


第三部分

万绪归一

[写作者月记]

(另起一单页)


1984年1月1日


从今年开始,我准备转变一下,开始写一些可以出版的东西,作为我的思想得以问世的突破口。例如我现在准备把以前的手稿集中起来,在一个叫做“神话与民族精神”的题目上寻求突破。我发现,历史上任何重要著作的出现都不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由于个人努力汇入了集体思潮。思想家抓住了当时的热门话题,击中了焦点的靶心。如果没有这样的集体意识作为铺垫,个人的努力不仅缺乏后坐力,而且容易流于散漫,也很难获得传播与扩散的机会。

我一直“害怕历史”:小时候,我很爱在新年来临之际写下那代表新的年份一组数字,如“1964年1月1日”、“1967年1月1日”,当我写下“1970年1月1日”、“1980年1月1日”之际,此情未曾稍衰。我写下,仿佛我占领了时空,仿佛我就在书写历史似的。我写着,脑海中奔驰着青春的遐想,仿佛我已从苦境中超离,游弋在如意之地。对欲望的向往和对实现这些欲望的热望勾引着我,我认为新的十年必定充满机遇和能力。

现在,我却很怕在新年的伊始写下新年的名字了。因为我知道,再不会有什么新的机遇与新的能力了。一切春潮与梦都衰竭并死去,剩下的只是那剥蚀得面目全非的残骸。年轻时你写不出那透剔的感受,而当笔力稍健之后,你却又失去了这感受本身。所以,他便产生了对历史的恐惧,他已看见,历史不会是属于他的,相反,他的活力和他的余烬是都将毫无例外地奉献给(即抛弃给)历史的嗜血祭坛。

历史的可怕性在于:时间的流逝对他不再有利。害怕历史,也就是畏惧目睹日益深的沦丧。


1984年2月5日


《自视像》

我端详着镜中的映像,审视着这张人脸。“这就是那个被人叫做谢选骏;并自称为谢选骏的人吗?”我自问。这张脸容,对我的视觉有多么熟悉,对我的心灵就会多么陌生!真的,我无法理解这面容之后的竟是什么,也许一如解剖学所示?

十五年前,我开始感到一种疑虑。于是我询问与我熟知的同学究竟“认识不认识谢选骏”?他们骇然,以为这句怪诞的问话是出自一个濒临疯狂者之口。你怎能明知故问呢!你又怎能问熟悉你的友人是否认识你?但这正是我对“生”的思索之始。因为在此前两年,我已经思考了“死亡”。

确实,再熟悉你的人们也并不真正认识你。更不用说那些“不了解你”的人们了。自以为认识而实际上并不认识你的人之中,首推你自己,难怪我面对镜像有时会感到骇然。

我的品性(或叫“习性”──这是一切动物都具备的)不喜爱刻板而单调的生活。可是“生活”是个什么玩艺儿呢?永远的刻板和到处的单调!所以我不爱生活。

生活的强迫奴役性质(它甚至还强迫你爱它。即使理智上知道它可恶;本能上却不敢脱离它)也使我学会了忍耐。知道忍耐的必要性。

人总不能一味纵容自己。

人应学会尊重高贵的东西和美好的情感(尽管它们在生活中是少之又少。)


1984年3月9日


而我现在,正沉迷于亨德尔《D大调小提琴钢琴协奏曲》……激越人心、穿透屋瓦的乐音又将我带回到六年之前。1976年的春天。多么奇怪啊!已经六年过去了,而音乐却可以使人感觉不过一瞬之间。那时我正被拘在学习班(二十一世纪叫做“双规”)的囚室之中……午间醒来,头昏昏的,一曲梦幻飘忽而至:亨德尔!阳光灿烂、春意正浓,万物也欣欣向荣、一切都像是自由之子──只有我失去了春天,失去了人生、失去了奔驰的天机!其实,这一切我虽然从未得到过,但却自以为拥有,只是囚居的日子才知道以前只是生活在一个“大一点的监狱”里面!

突然!──一声袭人肺腑的乐音捶击了我的耳鼓;那悠扬、哀婉的旋曲不觉麻醉了我心灵的伤口……欢乐而快活的眼泪流下面颊、永远浏刻在我的心灵上了。

自白──

必须承认──音乐能够激发我的思想。

伟大的音乐激发了伟大的思想;卑微和音乐激发了卑微的思想……精巧的音乐勾起了精巧的思想;粗犷的音乐勾起了粗犷的思想。

没有音乐──我就感到窒息、迟钝、丧失了思想能力。音乐对我来说就好像毒品对瘾君子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嫉视放荡的、大众化的……“轻松的”、“乐以忘忧的”音乐。我爱一种沉重的、略带压抑气韵的东西──也许这是对本身失调状态的一种调节吧……它爱悲剧的庄严、不喜闹剧的热烈和喜剧的喧嚣……


1984年4月5日


许多人说在与我谈论问题之后有一种感觉:我喜欢假设一些没有发生或“根本不可能发行”的事情。更有甚者,说我用这种假设来支持自己的观点(这可能倒是对的),而且用这种方法来“偷换论题”或“偷换了半个论题”等等。

才开始我对这种情况也颇为不解,但是随着进一步探究我就发现了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原因:

一是我不能直截了当说出我自己的思想(这被当权派所不容)。因此我只能采用一些历史上的事实与的假设(从逻辑与经验来看都是较为合理的)来表达我的思想,而且即使如此,在思想监视盛行的环境下也只能采用极为曲折婉转的方式来表达,甚至需要用苏格拉底式的方式即逐个驳倒别人的观点来显露个人的论点,而不是贸然揭示自己的观点。

二是我的对话者们的思想僵化。他们不肯承认任何思想(包括他们“信仰”的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都只是一种观念,仅此而已。他们只是把他们“信仰的思想”作为像事实一样的证据加以引证,好像这种思想本身就像事实一样是“科学证据”一样!好像所有人都应该而且已经信仰了这样的“科学”!

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思想作为精神产物而言都是可贵的(只要成为一种“思想”),与此同时,任何思想也就其必然与事实不可同日而语了。一种思想及其占有者不应该也无权把自身视为可能的东西予以客观化,从而排斥了客观中真正的可能性。这就是说,在一般人看来世界只能怎样(……)而事实上世界上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许多人拒不承认这个事实(历史上曾有多少个预言家,而成功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这个被人类千百年的历史所证实的事实:世界可能发生任何超出人们(往往是一切人)意想的事!任何用自己的观念或剽窃来的观念用以排斥客观中的可能性的人都是一种思想僵化的人!

在与这种人对面而立的时候,冲突将不可避免:一边是习惯、盲目信仰、唯利是图的算盘;一边是思想,以事实为基础的观察而忠实于自己的意志。

他们说,我喜欢“假设”!假设“不可能”的事?在一种转变来临之前──“不可能的事情”并不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

已经过眼的陈迹,固然业已不可挽回。人们也能事后聪明地判断说,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可是对它评价和描述还常常变化!

为什么有人要对他并未吃透的世界妄下判断呢?为什么他要宣称自己洞悉了“必然规律”?不是出于愚昧;便是发自虚伪。尽管对多数追随者来说──还存在一个轻信的问题!──无疑,所有这些都与工商业时代的实用要求密切相关……

我承认我是一个梦幻者!同时我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我知道怎样去实现那光辉灿烂的梦幻,尽管我更愿意为了梦幻牺牲现实的“生活”!但是我却不愿去“做”──“去做”就必须诉诸欺诈和蒙骗,就会玷污透彻空灵的心……

为了使我对精神的认识更真,我极力怀疑一切阻碍我接近真的东西〔“善”的和“美”的都是与“真”格格不入的。“真”既然不是善的又不是“美”的,则必然为世俗之流所畏弃,必须不属于这个世界:“真”是天国的统治原则;(世俗的统治原则是“善”与“美”其实往往是罪恶与丑恶的化身,因其标准而异)对一个人而言敢于与“善”、“美”之类的虚伪观念决裂,就可称是前进了一大步,就向神接近了一大步〕。

于是我决然悟道:“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陆象山云:六经为我注脚!一个真正的人决不应该结茧自缚、以阻遏自己去认识神、认识真。应当冲破一切人世间的罗网、去达到他的隐秘、与梦幻“合若符节”的目的!

也许、我的思想还没有成熟、它像泛滥的黄河之水一样还未被纳入一个轨道——但我并不目此为坏事:我希望它不要过早地固定于一个轨道!以免不能适应天命的需求;以免它失去更多的按近“真”的机缘!我相信它会逐步地归于一个轨道或在它不断地冲击翻腾下出现了一个新的轨道:于是它将由此进入长期的汪洋!

我坚信:只有历史才有权评判一个真正的人!

独有“理性”:作为上帝的赐品才能超度人类于迷途和苦难中!

理性:不是苍白贫弱的理智、算计;理性:是神秘灵感的启示。

而理性又非人人都有或人人可有;所以世界陷于永恒的危险之中。为了挽救这世界、驱逐这危险──“进步”就诞生了。


1984年5月5日至5月6日凌晨


说宇宙起源于混沌:未免过份物质化了。

宇宙不是起源于混沌。而是起源于混沌的一种属性──压制。

如果说混沌的另一些属性(而不是压制)发挥了最大作用──宇宙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生命也就会是另一番“形态”了。因为,它们都将失去或失去了“反压制力”的这一透彻的表现形式了。


1984年5月16日


我现在甚至不愿再受书商的愚弄了。有钱的人,为什么不去喂喂那些快要饿死的著作寡人,却为光芒四散的明星点盏油灯呢?哪怕仅仅是心理上的饲养也好!据说,当初要是有几个“知音”鼓励一下,尼采也许不会发狂而死的。

庄子的核心思想是“无为物累”。耶稣则倡言“有钱人要想进天国比骆驼过针眼还难。”

他们都反对(唯)物质主义。那是因为,他们连日常生活所需都甚匮乏:前者“无物”,当然无所谓“物累”;后者缺钱(甚至还被自己的门徒卖掉),当然天生在天国之中,这就是“上帝之子”的依据……然则他们的精神经不起现世主义、科学至上、物质竞争“大趋势”之分析与透视的。说到底,只有(精神上、物质上)贫困的“无产者”才会接受他们的观念,趁机以此来宣布自己的权力意志。


1984年7月7日


一、与其说我是唯心论者,还不如说我是怀疑论者。

二、世界上只有思想家:交错在信仰论者与怀疑论者的轨道之间。

三、科学主义其实也是一种信仰主义。

四、小说,适于表现一种精神状态;而非“思想”。

我在学校读书时,也面临过这困境,后来拼命总算过了关,结果病了一年多。

我不知道可否“把哲学化为饭碗”。哲学不是“专业”,再下功夫也不是。若是则可另作考虑。一个年长的人如果教青年一味寻找理想而不顾现实:那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人总是先安身、后立命。你如果真有哲学天赋、又何必在乎一时之间?忍耐一下,这天赋也许磨炼得更好!切记,假如你只是把哲学当作一个避难所、以回避生存的艰难——那很好!但慎重!别把它作为一个谋生手段。

不要太纠结、一切都会过去的。总之、根据具体处境设计应对之策:这是人生的艺术。要兼顾、不要偏执;否则、反弹回来的力会毁了长久目标。


1984年8月25日


“为什么不写书?光读不写有什么意思?我希望看到你的作品。”写作,是最好的宣泄。它比生孩子更符合人性而非动物性:它更能让人相对地战胜时间。

物、书、孩子──都一样。要你付出代价。但写作的不同之处:失去的是不安,赢得了一种空灵神妙的心境。

这儿近亲结婚──堂兄妹之间。这儿多产低能儿与白痴。这儿的人淳朴、表情呆滞。他们很幸福。他们不需要更大的世界,他们二十五岁便有了四个孩子。他们是人类的始祖、骄傲、与“共相”。

一个声音对我说:回到你的内心中去!

一切都模糊了。


1984年8月9日


写书是一件苦差,而最苦的莫过于“节律”了。每当写到高潮,身体就受不住了。垮下来或停下来,等待再次出击的时刻充满着焦虑。而焦虑平息后,动力也没了。尽管这时的懒散中,正含着未曾萌动的力。

“你们的生活多么‘优裕’。因为你们真正参透了生命是什么!”当然,其他的参透也都是“正确”的。在世界观上,没有错误,正如在真理上,没有正确。

物换星移、人面桃花;只有珍妮的肖像是“永恒的”。因为,那是一种不假于外物的感受。寻求者,你渴求无限的虚空。

鹰在笼子里多么向往自由。可一旦笼子打开,让它走了,它又莫名地哀伤、眷恋,对吞噬了自己无限青春与精神的迫害者,颇为不舍!这不是简单的“犯贱”一语可以带过的。


1984年9月2日


从动物的本性来说,基因和血统决定了一切,虽然“理想”反对这样。但在喋血势力看来──“理想”有什么价值呢?“理想”不过是“一事无成”的代词。“血缘”本身就是一种压迫的口实,它出自占有;也靠占有来维持。而高贵的东西却不建立在压迫与占有的基础上;只建立在反抗和创造的伟大升华中。当然,反过来也可以聊备一说──但有一点却无庸置疑:这二者是绝不相容的。


1984年10月1日


我把一切感觉都写到书里去了。我不想写具体的东西,而想说一些更普遍的东西。因为这比较不容易过时和毁灭。半年来,我写了两本书,现在又重新开始一本新的,这是一本我已经写了十年的“没意思的东西”,这本东西将把我送到魔鬼那里去。我的梦想就是,站在魔鬼一边,向上帝宣战。这差不多就像中了魔一般。也许只是为了更彻底地献身给魔鬼,有时还是需要向上帝祈祷一番的。

为什么这样?因为上帝已经放弃了对我们的责任,现在,也许只有魔鬼能帮助我们了──而这样的命运也是“上帝的旨意”?


1984年11月30日


说真的吗?──

我敌视世界上一切“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切巧言令色的玩艺!虽然我爱虚空中绰约可见的超凡景象,但我厌恶苟且之人,包括蝇营狗苟中的自己!却极爱历史上的英雄、先知。我渴望毁灭至少是鞭打这个世界的肮脏;却又神往帝乡……不惜被万人之辱骂、遭百代之唾弃──却不愿背弃“我的上帝”。

我就是要执着、顽固!我渴求报复──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民族、为历史、为了更高的高者!

寒夜是多少次辗转反侧,观书时多少次泪泉暗启!为了什么?为了不甘于腐朽,为了超越于人为的“天牢”。我的身体不胜驱遣,渐渐枯萎、危机四起──但意志却高呼着“要胜利”!

看穿了,上述所表现的不过是种“不踏实”的、“骚动”的心理。可是当残酷冷漠的压抑无情袭来时,这心理就真正成了“我的上帝”。

这种心理机制,完全可以用作打开文化圣殿和历史甬道的“学术钥匙”。


1985年1月9日


“死亡改变了人的本体论地位”,所以,一个真诚无伪的人本主义者怎么可能同时又是一位无神论者呢?“救世学”比“宗教”一词更能恰如其分地说明现代人的宇宙意识?“学”比“教”更富“科学性”,“救世”则甚合“人道主义者”的宗旨。在某种意义上,“救世”其实也是对抗生命之主!就像医生的所作所为是在对抗自然,遗传工程是在取代上帝的造物位置!因为人被生命之主遗弃,无可挽回。──生命之主,非养生主也。


1985年1月21日


当一个人在“这里”悄然死去时,有若干个星球在远方溃灭……一个人,是一个感觉体、一个中心、一个反映物──他像一面奇特的多棱镜。想一想,若干个多棱镜碰到一处,将是怎样的奇观?“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已不是以形容它于万一了。

一个人的心身,负着许多个星球的秘密。荷着许多个星空的气息。──“我死了,地球就不再转动。”这是一个“我的真理”。


1985年2月2日


天国怎么会有弥撒呢?

圣人怎么需要经书呢?

弥撒不过是抵达天国的路,

经书不过是企及圣人的梯。

圣人的太阳已出,经书的烛光将多余;天国的纯粹弥满,弥撒的教堂将空无。


1985年2月28日


人生有许多机遇和“姻缘”是失之交臂的呀!又有多少则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当事人或关切他的人看来,这是多么神秘而又多么渴望预测、把握的大事业;因为这是决定各种“大事业”兴衰成败的关键之关键呢!但也仅此而已。因为在那与此无关或对此没有关切的人们看来,这些机遇、姻缘──“有和没有一个样”。世界的无意义性和有意义性正是在这种心境的对比中被揭示出来的!

危机时刻,也就是把人生的本相露出来让你瞧瞧的时刻。危机是人生乐章华彩乐段,突出显现了人生的精华。害怕危机,即害怕挑战,即对人生取一种畏缩之态。


1985年3月4日


机会与人──

在机会多的社会中,人的价值就高。

在人口多的社会中,机会的价值就高。

这是由简单的“供求关系”决定了的。

那些崇尚“个人价值”的社会,实际上是因为人的机会多才形成了这一“文化”;那些贬抑个人价值的社会,实际上是由于机会少才形成了这一“传统”。──“文化传统”的社会学因素原来是这么简单!

聪明的人自以为是“偶然进入了世界”,然而,在那使人进入世界的“条件”看来,人的进入却是必不可免的。所以,没有“这个人”进入,便有“那个人”进入;这里存在的是一个“买方市场”而非“卖出市场”,而个人甚至整个人类(无论是体质人类学还是文化人类学研究的对象)在此不过充当了“流通的货物”、“被出卖的新嫁娘”而已。


1985年3月20日


现在,我已经愈来愈经常地批判自己了。至少在理论上,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巨大幻念性并力图驱散它。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这是怯懦的表现。我反视之为“自信心更为增强”的征兆。

真的,74年─79年这六年之间的“心理培养期”已经结束了。对于我来说,一切心理力量都是极为充足的。现在,我所缺乏的是坚定性与相对的麻木性。我的心理的适应性极强,但应该使它保持控制。这样,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行一切……

是的,我的心理无比丰富,我的思想业已成熟(所缺乏的仅是最后的定型),所以我已不怕把自己的思想及感受视为幻念──我公开承认片面的幻觉性(如一切思想及感觉然)。看见自己的视力一天天恶化下去,我也能保持一种高贵的不动心了。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之悲剧性,也能勇敢前去并留有一股蔑视一切、漠然对待万有的冷冷睥睨。

让我重复一句那个老调吧:“生活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虚无的、一切都只是感觉而已。面对这么一个不可知的世界、我们只能自行其是──同时保有最大的不动心、那就是“喜悦的巅峰”……


1985年4月5日


为了人的世俗幸福(即广义的“享乐”)而牺牲高级的精神发展──值得吗?

这个问题虽难给出统一的答案(“值”或“不值”),但我却在这种提问方式中发现了一个“因果倒置”。事实上,为了享乐而牺牲高级精神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而是所有人科动物都于不期然中一再重复的“必然性”。换言之:只有在人的享乐之途被阻塞了的地方(或由于环境的压力或由于自身的病),高级精神才获得了发展所需要的条件。(顺便说一句,所谓“必然性”并不在客体之中、更不在历史中显现;相反,它只是一种主体性、具体说:那是人的动物性、是“宿命”。)

基于上述理解,可以这样说;如果为了追求高级精神的特化发展而有意规避本可享受到的人生快乐,反而不能达到高级精神的自然之境。因为高级精神的发展最要条件是精神人物的真诚与专注,而不是有意规避本能所热爱的享乐(如果不是有病或其他困难的话),否则那本身就是一种伪善与分神:而这恰恰破坏了高级精神发展的条件!

在此、我们只能说:高级精神的发展只能是一种天赐之物:任何人力都无法使之实现。哪怕是苦干+巧劲。这不仅需要天赋与机遇的恰巧相乘,还需要病(破坏享乐的可能)和苦难(限制了享乐的可能)。在这层意义上应该说:天才的最大天赋就是“病”(享乐剥夺);而天才的最佳机遇就是苦难(享乐限制)。在此、天才免除了伪善与分神的瓦解;而指向自己唯一的归宿──他的特殊突破。

“动物是快乐的。”聪明人都这么假定。那么,如果动物们丧失了其伊甸园式的快乐(这当然得取决于它们还在野生环境中,而不是在动物园中囚禁,或在畜栏里遭受奴役),它们有可能成为艺术家吗?它们有可能创造思想与宗教吗?──尽管,它们似乎缺乏符号化的手段。

当人面对两难选择的时候,“无所适从”便成了他的命运。两难之境,是对理智的判断力而言;这时,推理式的或直觉式的决断已经无所作为了。这是需要超人力量的时候。每当陷于这种状态,市井之辈便开始求神问卜,以便让“另一种力量”代替自己的头脑来替代自己决策。而对已经放弃信仰的虚无主义者(彻底的“无神论者”):求神之道阻塞而问卜的闲情亦无——这时、唯一的出路似是在“两难”之间作“两可”式的选择、即不做选择。从而以“听天由命”去减轻自己的责任。他不是听从意志、而是听从感觉:因为意志的通途已被壅塞杜绝了。


1985年4月30日


“意识流”的学说非常符合人们的“历史观测”。人们所进行的历史观察正如意识流一样:是从“现在”向“过去”的回望。过去的历史不断被现在位于的观察地点所移动。历史愈久淘汰愈多,河流愈长上游的景致愈被缩影。“过去”对人而言:永远都是“现在”眼中的“过去”。一切事物,一旦发生就合观察者有了距离,不再是零距离存在,而只残余其影响罢了。

至于这影响是大是小、是正是负、那是另一回事了。这种观察与事物本身实际上并不相干。只是后人的幻想、观念、评价──总之,是“心理状态”而已、而且是“现在”的。所以、“过去”的事情──当然包括“历史”在内──总是涂上了“现在”的色彩、并为“现在”的时、位、所……所决定。


1985年5月18日


绝对必然论是站不住脚的:其唯一原因是提出这一论点的是人而不是神。就人类而言,是永远也无权谈论“绝对”的、所以决定论已经说出来就必然是站不住脚的……

在相对主义者的哲学辞典里根本不存在绝对一词,这也是绝对论决定论必然论不能成立的又一个理由。

我们看到的必然只是就我们视野而言的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它构成我们自己世界的全部经纬,我们自己无一物能逃脱它的掌握。偶然之所以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它脱离了我们的控制、让人很不高兴。人所说的偶然:只不过是他所发现不了、证明不了、提供不出证据的命运罢了。从这种意义上说,世界又是由命运统治的,不存在任何出轨的偶然因素。事实上人们常常只是用“偶然”一词来表达“意外”的意思。所谓“偶然的”即指我们“意料之外的”而言……可见“偶然”只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但是并不等于能出乎那伟大的、威严的、永恒的命运之外。

命运将导致什么?为了安慰自己、我们不妨设想:命运终将导致终极善的到临、这里并不存在任何一丝一毫的偶然!


1985年6月7日


未来的历史学家将会怀着特殊的兴趣,注视这一事件的象征意义:西元1985年5月28日,南朝台湾的一艘拖网渔船在福克兰群岛水域被阿根廷炮舰击沉。第二天,南朝政府提出抗议并要求赔款,这是很自然的自卫反应。同天,英国政府也对阿根廷袭击非武装船只进行了谴责。

有趣的北朝大陆政府。尽管它一贯坚持对南朝的统治要求,这时却偷偷躲起来,采取壁上观。过了四天(6月1日),也许是为了避免保护不了假想中臣民的尴尬,北朝官方意转引阿根廷官方之口,指责南朝民间船只无理,导致阿根廷海军开炮!

中国的分裂久矣。从这一迹象看,分裂依然极深。以致南北朝之间,竟不惜交结毫无用处的南美烂国势力,而弃置本应受到保护的本国人民于不顾。国家、民族的荣誉,被党派的利益破坏了。中国统一何时?看来还极其遥远,因为,只想获得统一的权利,而不想承担统一的义务者,如何能够主宰民族的命运。

悲哉!中国。我为你叹息。堂堂中国,竟不惜取媚于阿根廷的“绿衣警察”。这些人,在其国内是刽子手,遇到区区数千英军即一败涂地。而北朝大陆的头目竟不能对他们说一句公道的话?

历史家们!请摄下这一镜头!它说明中国的祸乱之深!祸乱中国何时了?


1985年6月27日


我们的命运充满了悲剧的色彩,我们的生活充满着哀怨与痛苦,我们的心灵伤痕累累,我们的理想被无情践踏,我们的情感被压制、幽禁与蹂躏……但这一切就能摧毁我们的生存意志吗?能扑灭我们永不熄灭的希望吗?不,不能!它只能使这一切都得到更加的强化。生命中迸发奇迹,我们是生命的最高体现者,让怪异的震响发出震耳的声响,你预示易道的运化,是伟大“阳力”的象征!我们要生存下去,延续生命最高的闪光!


1985年7月7日


情感,根本不是像有人所说的,是与理智相对立的存在。相反,情感与理智是彼此依存、互为表里的!从来没有绝然脱离开理智而自由驰骋的情感,也没有不受情绪感染(情感与情欲有别)的独立理智。情感不是人生奋斗的敌对,而且还是它的良佐,尽管天才的情感迥异于常人,但它仍是一种情感,而不是从理智中得来的赘物。天才的超越与独特的情感:闪光的灵感或叫理性的光芒。这种情感正是建立在理智的磐石之上并作为理智的最高体现而问世!

用生物学的原则来看,在千万年的进化中当人类尚不具备今日所谓的理智的时候,情感就已卓然确立,作为人生的一大良佐而深植于人性之中了……情感诚如直觉、常把最真实无误的生存的升华、明白如物地呈现于人们的感官、使人们觉悟:以便推进升华的生存……


1985年8月10日


人生是奇妙的:它的内涵及其可能、对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而且、对“同一个人”的不同时间段也极为不同呢。就此意义而言:“同一个人的不同时间段”、事实上是个悖谬的概念。因为不同时段及其不同内涵所支配的“同一个人”:事实上已是“不同的人”了。

走到悬崖边上握别分手和在走向悬崖的路上互相告辞,真是那么不同吗?人们把悬崖边上的握别称作“终生的友谊”或“白头偕老”:进行无限的赞美……因为这握别只是由于死神那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一手促成的。人们把路上的告辞称作“分道扬镳”、“背叛”、“离异”等等:而作有限的遗憾或无限的抨击……因为这临别仿佛是由于彼此间的原因或他人的干预而致使的。

从人类感情的角度说:这种区别是重要的。(它要求对人间的不幸要找出一个“原因”或“罪魁”来,但常常,实际找出的不过是一头替罪羊。)

然而、若从死神或悬崖的观点看:这种区别又算什么区别呢? 

没有人能回避悬崖。“死神”是比“上帝的善意”还要直接的一种东西。世故、衰老、腐败、丑陋……就是它的步履。与此相比、挫折、失意、悔恨甚至惨败……都是可以补救的、因而也就不足挂齿的了。挫折、失意、悔恨和惨败,只有和衰老、死亡联袂而来的时候……才真是沉重的。


1985年9月13日


一切堪称为天才的创造性人物、都被一个矛盾的命运裹挟着:他们的思想结论实际上是对他们自己的存在基础的否定。他们的幻想如若实现了、就从根本上毁灭了其自身出现的任何可能性。马克思要消灭资本主义、但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他:消灭了资本主义、就只有奴仆不会有思想家了。社会主义枪毙了马克思生活的最低限度的可能性──从而也就根本否认了马克思们的那种价值。

“圣人”对“新圣”的压迫:

伟大的天子也许以“反天子”的面目展露于世界历史的混沌中。“反对天子”有时正是最根本意义上的“成全天子”──这句话可以从最广泛的角度来予以理解。

相反,有时天子的敌人倒以“天子忠仆”的面目出现在众人眼前,以惑乱视听。这有时并非有意的骗术、而是无情的历史已变忠仆为浮渣、已把他们的圣职打落、而令他们陷于天子之敌所当遭受的水火之中。他们的思想感情并非别的──不过是对其不得意状态的一种反应。这反应往往表现为不满意、希望有所改变、甚至彻底否定等等。要知道──当这种否定、变革,真的实现之后──不但他们的佼佼之处都暗然失色、毫无意义;而且“未来的他们”亦即世界历史未来的创造者们存在和生长的前提、都被统统抹煞和一笔勾销了。

为了历史、也为了天才;为了文化、也为了社会──让这些的理想、道德、正义、善情、真诚……都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吧。要是这些空灵的奢侈品一旦沦为实惠的日用品──真实与真诚的末日也就临头了。


1985年10月1日


为了人的世俗幸福(即广义的“享乐”)而牺牲高级的精神发展──值得吗?

这个问题虽难给出统一的答案(“值”,或“不值”),但我却在这种提问方式中发现了一个“因果倒置”。事实上,为了享乐而牺牲高级精神的发展,并不是一个可以选择的问题,而是所有人科动物都于不期然中一再重复的“必然性”(顺便说一句,所谓“必然性”并不在客体之中,更不在历史中显现;相反,它只是一种主体性,具体说,是人的动物性,是“宿命”)。换言之,只有在人的享乐之途被阻塞了的地方(或由于环境的压力或由于自身的病),高级精神才获得了发展所需要的条件。

基于上述的理解,可以这样说;如果为了追求高级精神的特化发展而有意规避本可享受到的人生快乐,反而不可能达到高级精神的纯粹之境。因为高级精神的发展最需要的条件是精神人物的真诚与专注,而有意规避本能所热爱的享乐(如果不是有病或有困难的话),这本身就是一种伪善与分神:而这恰恰破坏了高级精神发展的条件!

在此,我们只能说,高级精神的发展只能是一种天赐之物,任何人力(哪怕是苦干加巧劲)都无法使之实现。这不仅需要天赋与机遇的恰巧相乘,还需要病(破坏享乐的可能)苦难(限制了享乐的可能)。在这层意义上应该说,天才的最大天赋就是“病”(享乐剥夺),而他最佳的机遇就是世俗层面的苦难。

因此,天才免除了伪善与分神的瓦解,而指向他自己唯一的归宿──他的特殊的生物机能。

“动物是快乐的。”聪明人都这么假定。那么,如果动物们丧失了其伊甸园式的快乐(这当然得取决于它们还在野生环境中,而不是在动物园中囚禁,或在畜栏里遭受奴役),它们有可能成为艺术家吗?它们有可能创造思想与宗教吗?──尽管,它们似乎缺乏符号化的手段。

当人面对两难选择的时候,“无所适从”便成了他的命运。两难之境,是对理智的判断力而言;这时,推理式的或直觉式的决断已经无所作为了。这是需要超人力量的时候。每当陷于这种状态,市井之辈便开始求神问卜,以便让“另一种力量”代替自己的头脑来替自己决策。而对已经放弃信仰的虚无主义者(彻底的“无神论者”),求神之道阻塞而问卜的闲情亦无,这时,唯一的出路似是在“两难”之间作“两可”式的选择,即不做选择。从而以,“听天由命”去减轻自己的责任。他不是听从意志,而是听从感觉;因为意志的通途已被壅塞了。


1985年11月13日


希腊史诗中埋下特洛伊战争祸因的那个宴会上,诸女神对特洛伊王子作出的许诺,对人类在尘世的奋斗目标,实际上具有永久的规范性:

①权力

②财富

③名望

④爱情

⑤智慧

如此而已。

这既代表了希腊精神的极致,也足以构成现代世界范围内无神论的、科技文明的、大众消费型社会的终极理想。哪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其幸运能超出这五项以外?至多再加上一个模糊不清的“自由”而已。而自由,又何尝不是对这五项的选择许可证?

当然,希伯莱精神提出了与此不同的理想,如:

①信仰

②虔诚

③安贫乐命

④谦卑等等。

中国精神虽是现世的、“人文的”,也与希腊理想大相径庭。但是,如果你能深入到语言和经典所表达的规范后面,当不会否认,作为个人生存要求的那种奋斗目标(而不是作为民族命运或文化理念),各民族的各色人等大概都将汇归于此五面旗帜之下。


1986年1月1日


在上帝看来,世界上最不干净的地方也许就是教堂了!在那里,信仰变成了一项“事业”;也就是说,个人的前程已经变成了一项集体的生意。如果说,上帝竟是某种生意的产物的话,那么这可能正是十九世纪的物质主义的经济动物们给人类文化留下的最沉重的遗产。

不,我们不要遗产,哪怕为此必得忍受清贫。遗产的含义是:你必须为它付出自己的生活,必须使自己变成遗产所可以接受的某种对象。

让我们走出教堂吧,甚至不要回头看它一眼。让我们告别那呜呜咽咽的颂歌之声:信仰的破毁使我们从摧眠中醒来;我们跺下脚上的尘土──如果上帝维护教堂,那就让我们背离上帝走去……哪怕前面是片荒场。

①上帝不对没有灵性的人显现。

②上帝只在特定的时刻向有灵性的人显现。

③不与魔鬼接触,就无法体认上帝;未曾饱经忧患,就不知何为福乐。


1986年2月10日


生命的重要伴生现象之一,就是它的排它性。排它性是生命系统得以立足于世的一项原则。凡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排它性。生命要发展,就得仰赖排它性。食物链的排它性,种族群落的排它性,亲族团体的排它性,自我的排它性。以及最深刻的对异体蛋白的排它性,等等。

影剧表演,难道仅仅是为了出售可供意淫的对象?大众的娱乐。

排它性,带有破坏、减少的含义,它的“图腾”应是一个减号(“─”)。它带有排斥力、压制力;这破坏力量的根子,深植在他生成过程中。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了:人类和蛆虫太相似了。”

“可是每个人拱得都挺带劲的呢。”

“不拱没办法。不拱就更没劲了。”

──时代感?

我刚刚读完一篇小说:《幸福》。它绘声绘色地展示了一幅夫妻恩爱但又互相冲突的画卷。太美了。

我觉得,一个女人的最大幸福,无过于她的丈夫把她当成一件家具。当然,这不合乎现代思潮。但现代思潮本身含有一个不可调和的内在矛盾:它要求一个不是某物的东西变成某物,即所谓“异化”。

开创现代西方文明的是那些飘洋过海的“维京人”。他们以劫掠为生、靠冒险取乐;然而,他们的队伍中没有女人。索尔薇格只能在家中等到白头──你不能叫她也不作“家具”、否则你便剥夺了她的“幸福”。

好的丈夫天生地理解这一点。他把妻子置若家具,但必须是“第一家具”。若是为了其它形式的家具而牺牲或伤害她,这未免太愚蠢也太不人道了。尊重高尚的东西,等于是把自己置于高尚。不是市井的“文明化”的高尚,而是更原始、更本能意义上的高尚。

台湾小说《春秋茶室》(吴锦发)中写了一位山地少女被卖到妓院之后,不愿屈服,斗胆逃走,勇气令人惊佩。但在被重新抓获的路上,她被人贩子“强暴”了。从此之后,她仿佛换了一个人,口口声声“我认命了”。……这当然是杜撰的,但是,在这位十六七岁的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子心目中,“命”这概念是怎样被理解的呢?显然,她的“命”与《四书五经》中男性化的经典化的“命”是不一样的,而是一种女性化的本能的“命”。尼采对这个“命”有以下的解释:“女人的一切秘密都只有一个谜底,那就是受胎。”受胎,因而成了超级驯化。

在一层薄薄的、纤巧的浮桥下面,是永远湍急的河流,和那黑暗而深不可测的河床。浮桥,就是文化,就是被人们称之为“美”的一切。而河流,则是本能,是宿命,是创造了美又毁灭了美的轮回式动力。而河床,则是“道”,是死亡,是自然的法则。我们的灵魂能担当得起这个可怕的发现吗?──上帝并不在明彻的宇宙空间,而在凝重窒息的地府深处。他阴险地笑着人类的一切徒劳无益的挣扎。──我们的心肯定担当不起这个景象!所以,千百年来的智慧都指天发誓说:上帝在那里!

在恋人看来,世界充满暗示,任何偶然的细微末节都可以触发他的情思。在哲学家看来,世界充满意义,任何刹那间的过眼烟云都蕴含着他的默想。但在既不是恋人又不是哲学家的人看来,世界既没有暗示又没有意义;世界要么是荒芜的,要么是对感官的简单诱惑。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所谓恋人,不必指陷入男女恋情的对偶。一切执于迷于某事某物者,皆可谓恋人。有人迷恋相命,有人迷恋心理学,有人迷恋异性,有人迷恋猫狗……皆可谓恋人。所谓哲学家,不是指哲学史家(“哲学研究家”),也不必指哲学思想者。一切善思之徒、一切乐于从事物(现象)搜寻原因(本质)的人,皆可谓哲学家。有人身为帝王,有人身为乞丐,有人身前显赫,有人死后荣耀……

在每一个真诚相爱的男人与女人心中,都不断书写着一个爱情的神话:他(或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灵;他(或她)是我的生命之源;(或退而求其次)他(或她)是我所能碰上的最好佳偶、安全保障。

如果这个神话形式破灭了,那么,这神话的“本质”并不会消失,而只会得到改写!又一个新的神话形式被发明了,又一个新的神话偶像在心中滋生起来。我相信,几乎每一位匹夫匹妇都是需要这种神话本质的,否则他(或她)便不得安生,否则生活就变成了沙漠,甚至连“快乐”也成了无法忍受的负担!

由此可见,人的行为和体验在多大程度上受制于他的“意识形态”!各种意识形态都是这种意义的“爱情神话”,是“精神支柱”,是人赖以前进的定向仪。


1986年3月3日


幻想的力量,在于它不被看作一种幻想,在于它代表了一种真实:事实的或表现的。如果幻想的幻想性被揭露了,幻想也就结束了。习惯的力量,在于它护育了生命,如果习惯势力已窒碍了生命,习惯就动摇了。这是一个破除幻想并摇撼习惯的时刻。

这时刻因其触及了生命的核:而变得永恒、变得神圣。

这时刻责问我:如果你为之奋斗的一切,不过纯属你个人的幻想,那它们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它们还值得你为之牺牲吗?如果你基于运行的一切,不过纯属你环境的习惯,你不觉得你只是广延达千万平方公里的祭坛上的一件可怜的祭品吗?

“毫无价值”之作为一项价值,是人生的一项不可替代的要素,正如,拒绝了一切具象追求的那种抽象的神经,才是高贵的追求。因为,这已不再是对某种生存状态的寻寻觅觅,这已经成为一种更经常的生存、状态本身。

──“如果不把永恒理解为时间的无限延续”,而是把永恒理解为‘无时间性’,那么,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有可能‘永恒地存在’。”……

天啊,你可知道!在每天清晨在接受天启的时刻,人正是恰如其分地“永恒地存在着”?正因为他在刹那间脱离了时间性,所以,他就对基于时间的具象幻想,获得了对象化的审视。


1986年4月5日


体育锻炼是一种很好的哲学修习:它可以增进神经的强固韧度,从而在根本上培育一种健康向前的思想!向后看是危险的,不仅因为“往事不堪回首”,而且因为它将分散你的注意力。苏格拉底的角力、孟子的养气,都是深谙此道的。

既不要妄想逃避命运,也不想奢望命运之外的东西。命运就是一切,心理上的感受就是整个世界。

世界只能有一种样态,为了这种样态,必须和千百万种样态告别!──这就是“悲剧”?

我们走在被称为“幽径”的崎岖小路上,仿佛倒也曲尽其妙,乐要其中。然而我们的头脑却警告:这小路的尽头是一道万丈深渊,一切意义与生命将毫无例外地消灭在那儿。人们叫这深渊为“死亡”。在人生之路上奋斗得越激烈,离死亡之渊不也就越是接近吗?放慢节奏,其义近乎保合太和。但有时,故意放慢节奏会产生焦虑,怎么办?这时,自寻烦恼即自制曲折反倒成为一项合理的选择。这可使人生的内容变得丰富,可以延长通向死亡的道路。让我们不要过于期待“目的地”吧!可信的目的地无非是那道深渊而已。让我们学会欣赏“弯路上的风景”吧!它把目的推向背景深处,而把过程本身的甜酸苦辣辛凸现给你。


1986年5月11日


文化与隔离

古希腊的城邦文化都是在狭小的盆地或分散的小岛上发展起来级。这是适度的隔离状态之刺激文化发展之一例。

现代中国真正传播媒介的灭亡,以及中国居民处于事实上的心理隔离状态(交谈时皆以妄语及欺心之谈相互应之)──也许是一种伟大文化即将兴起的前兆。

这是一种多么深邃而动人的乐观主义!这是一种多么漂亮而无可指责的“阿Q精神”!但它也许就是真的。

现代中国正处于无限深刻的分裂状态中。这不是地域的分裂;这是文化的分裂(以至于中国论为文化的沙漠)、心理的分裂(以至于中国人的心理充满形形色色病态的谵妄)、观念的分裂(以至产生了无穷尽的“思想斗争”)、甚至表现形式的分裂(以至中国轮回于这两极之间:要么极度僵化;要么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也许我就是作──极的典型吧)……

我们最大的、略有苦涩的希望就是──这种无情的分裂状态以及事实上的隔离状态——将有利于促进一种更有力的中国精神的生成。(它压制并力图毁灭大多数的分裂部分,只想独尊一块断片。无奈这片断先天下足、命定了太不争气,于是文化的、心理的、观念的、风格的大屠杀就成为现代中国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非要杀尽中国之生机、歼灭中国之精华而后不止)。它在不受污染或少受侵蚀(或混同)的孤独气氛中自由发展。而等到它成长了,就会毫不犹豫地“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一个以片断而行统一的进程又将开始。只是,这一次它能否成功呢?


1986年6月27日


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功未成,名不就,壮志不能酬。”现在,听着一曲充满虚无主义的轻音乐,心里淡淡的。虚无主义,终归只能作为生活的解毒剂,而不能作为生活的归宿:它是缺乏直接繁殖力的。尽管,它可以成为再生的阶梯。虚无主义以后是什么?是创造,是人类强烈再生欲的结晶。人,是必须在这空虚的世界上抓住一点什么实在或“资源”的,否则,他怎样活下去?这就是一切创造的原始功能。“抓住”这就是超出(但早已包容了)各种社会功能的心理功能、生物功能。

同一种理解可以注入无穷尽的感受呢。大约,这是中国字所造就的中国人的思维特点?故中国的注释家们济济如云,而开山大师则寥寥可数。更重演绎的西方人引申炮制了过多的理论,以至难有谁可以读完这些“解释”。而注重视觉、顿悟与神会的中国人,则甚至能以自己的心去读无字的书。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是一种归宿感。

“背上你的十字架,跟从主耶稣基督,到他的髑髅地!”──这是另一种归宿感。

“大丈夫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又一种归宿感。

“物我浑融,超然无我”──这是再一种归宿感。

贝多芬的归宿,是他的音乐,还是那“永恒的情侣”?也许,这两者本来就是一回事──他的心潮而已。所以,这位失去了上帝的浪子,最终投入了欢乐女神的世俗怀抱。

理解了,就完了。

还是不求理解,只求感受吧。孔了的理想是:述而不作。他是对前人的理解注入自己的感受。


1986年7月20日


“尽人力”之作,“听天由命”是最好的生活态度。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勉强不来的。有时愈勉强愈远离目标。你说呢?──雅量人──

人生在世,必须珍视某些东西──在必要的时候不惜为之流血战斗。这样,生活才充满了节奏感和真正的“内容”。否则、太空虚了!

孔子云:“毋责备于一人。”这是老年人智慧的光辉。可是年轻人却喜爱求全责备。他们甚至喜欢要求相反的东西并存于一身……

伟大的宗教为什么是定心丸?因为它告诉人们:自己只是可怜的一滴。只有面临于一切人类之上的虚无,才真正具有大权威。认识自己的局限性、学得“谦卑”起来──这是我们应该共同学会的……

这里是一片荒漠。

连他们也说:这里只有荒山秃岭。而对于我──这荒凉是双重的。好在我的上帝和我永在。


1986年8月31日


有两老儿自述年轻时的状态,一云,“给我一个支点,我将举起整个地球。”一云,“给我一个空间,我将创造一个宇宙。”言毕,相顾而笑,自以为失意。然则,年老的人啊,我要告诉你们,曾几何时,你们的志愿早已实现了,你们却还不知道呢!

两个老儿的两个宏愿,实为两幕剧:实为两幕剧:第一幕──大自然给了一个男子以“一个支点”,一个男子特有的支点,所以,他便“举起了地球母亲”。第二幕──大自然又给了他“一个空间”,一个男子特需的空间,所以,他便在其中“创造了”一个宇宙:一个新生儿。他(或她)将为他带来他曾梦寐过的一切。生命的重演于轮回。落空之后又复萌。

这就是大自然给人定下的极限?


1986年9月10日


每天清晨,在睡梦和醒觉之间的片刻,是接受自然天启的最佳时分──它没有被黑夜的梦境所淹没,也没有被白昼的事务所遮蔽。

每到这时,我就清晰地看到了生活的悖谬,和习惯那宛如阴霾的女暴君性格。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么遥远了。我对自己感到陌生!

──“我们所追求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我们的幻想;而我们所幻想的一切,说到底是基于我们的生物习惯。”


1986年9月19日


一个厌世者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有人与他一起厌世,这样,无异于剥夺了他唯一可以怡然自得的事。在“艺术与道德的战争”中,你还是选择前者吧。

其实,我们在这样的时刻认识,是很有意义的。这样的时刻提供了深入理解的可能性。这大约也是每一次冰期都能造就一批新物种的原因所有。正是最近的一次自然大冰期,“创造了”人的文明,我记得,母亲还在世时,你曾对她说过,我是当不成学者的。确是如此,我从来也没有用一个学者的要求去要求自己,“当不成学者”类似咒语,规定了我的发展。作为一个“宿命论者”,我无悔。好在学海无极?


1986年9月21日


极端的一致:

世界上最潮湿的地方,是海;世界上最干燥的地方,是沙漠;然而,这两个极端却拥有相似与一致:黄金般的沙粒,无定形的世界。

草原、森林,仿佛大地的霉斑;河泊、海洋,仿佛大地的脓疮。在这种意义上,只有沙漠和石山才是纯净的。只是对于被称为“动物”的蛆虫来说,霉斑才是温床,脓疮才是资源;只是对于被称为“文明”的蜂窝,水才是洗涤污秽的唯一途径。

生命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只有这一次”,真实的状况可能处在二者之间。“在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与某种澳大利亚英雄图腾类型的神话之间,存在着某种惊人的结构上的相似。……那些神话祖先们的枯燥的漫游和功绩向澳大利亚人展示出一部他存在于其中的宏伟的历史,而且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是利奥波德·布卢姆在他出生的城市中那种显然是枯燥和平庸的游历。

此外,只有宗教史学家才可能抓住澳大利亚人与柏拉图肉体再生和回忆理论的这种惊人的相似。对柏拉图来说,学习即是回忆。物质客体帮助精神返回自身,并且通过这种‘回返’,再度发现和重新获得它在其现象界以外的条件中曾经具有的原初知识。于是,通过其成人仪式,一个新加入社会的成员发现在神话时代他就已经生活在其中了,他曾以神话祖先的形态在这里存在过。通过入会仪式,他再一次学习那些他在一开始就曾做过的事情,那时他是以某个神话中的人第一次出现的。”(米尔希·埃利亚德《神秘主义、巫术与文化风尚》第一章)

(希腊式的人道主义而非印度式的动物主义的)“轮回”观念的魅力在于,它把个体的域值和种族的张力巧妙地结合一起,从而免除了文明人中特别发达的“生存焦虑”(“既然让我生,何必让我死!”)

这无异于提供了“后现代主义的宝符”。


1986年9月23日


《神话与民族精神──几个文化圈的比较》即将出版了。此书自1984年1月动笔,1985年9月间结束。但是,它所描述的却并不是我当时的思想,而是1972年至1974年“批林批孔运动”之间的思想!1974年之后,我受到反民族思想的刺激,成为一个中国思想的捍卫者。当然,在八十年代的“西化热”之中,把业已扬弃的“希腊主义”补写下来,倒是挺合时尚的,但愿这不算“曲学阿世”──毕竟,在我涉世未深的时候,出于对当时反西方政治狂潮的厌恶,我曾经是一个仰慕希腊主义的自学者啊。


1986年10月1日


现在我趁热打铁、着手《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的最后完成。也许在别人看来,此书有些“逻辑矛盾”,但我自己清楚意识到,“本能”与“我们论述的本体”,不是一回事。我,作为生命形式,论述的本体只可能是“我人的感想”。这感想的唯一真实性,仅在于它发自我们的真诚和对自然的归化。这是落入庄子与禅宗的窠臼中?而我倒是觉得,康德与尼采的某些思想,庄子、禅宗、陆象山们曾以“中国方式”表述过。这就陷入了一个危机:社会性的哲学表述,如果离开了“常识”(“自然科学的发现的规律”)──则变为难解的天书。尤其对于可能的新哲学而言,从哲学到哲学的论证会使人莫名其妙的。

我想采取这样一种构造:先用各种常识来说明(不是论证)“我们对本体的感想”。然后,再推翻这些说明,公开宣布就连“我们的本体”、“我们对本体的感想”也是不可完善表述的。从而,使所有的“论证”和“说明”──统统变在一种象征性的东西。我想,对于处在东西文化夹缝之中苟延残喘的现代中国人──这是否更为可取的路子?

《荒漠·甘泉──文化本体论》,提供了一种新人生观的可能。同时,还因为这也是一本年轻人写的书。虽然笔者现在已经老矣,但写此书时还不到三十。当然,这就与当代某些五十多岁的“青年哲学家”写出的“气”大有不同。文与人一样,贵在一“气”而已。至少就我而言是这样。文也与人一样,只是在受到摧残之后,才变得美丽起来。柏拉图说,肉眼迷蒙之后,心眼才开始明亮。──正是此意。因此,纯洁的人并不是赤子,而是由恶境漂白、重臻赤子之境者。纯洁并不是不懂得邪恶,而是抗拒了邪恶,尤其是内在之恶。在这一点上,基督教传统中的原罪说,体现了其深刻性。正当风华正茂之年,有一颗探索的心。这是至宝。他能创造一切被称做美的事物。没有什么比“我”更根本的存在了(即便连上帝也是由“我”体验出来的),而生命力则是“我”之基。如此,则世间最要紧的东西并不在你之身外,而就在你的灵性中。环境总是想毁掉人、夷平人的。但人的本性就是不甘心,所以他便着手抗争,着手“改造世界”──他就这样创造了自己的生活。这一切也许是没有终极意义的;但你得为自己的生活创造意义、放入价值──为的是充满活力地存在下去。生存与死亡,便是人生意义之两面相。其余的都是虚构。

文化:生成中的,反逻辑的。

文献:相对静止的,逻辑的。


1986年11月5日


我们知道,一个事物外部的高耸与它内部的坚硬、负重是恰成反比的。又高耸又坚硬负重还是美丽、雅致的“柱石”,实在闻所未闻。除非那柱石是纯装饰性的“纪念碑”。但事实上,一切纪念碑又都是华而不实的。世界上实在没有一座纪念碑是需要负重的(它至多只不过是“自重”的),因此没有一座纪念碑是坚固的。诚然,美丽与雅致代表了纪念碑的浮夸,而这又岂能增添它的道德价值?去他的临镜自赏!

英雄与灵魂是对立的,互斥的。只有在英雄倒下的地方,才开始有灵魂生长起来。

英雄死而灵魂生,英雄生而灵魂死。这是因为,英雄只能是行动家而非思辨者。而灵魂的运思者却得摒除行为的干扰,哪怕是英雄行为。

身体的归宿是易求的,灵魂的归宿却很难寻觅。也许,无所归宿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归宿?我们只是采取不同的(有限)形式。

人生在世最难的,可能就是建立起自己的、对生活的特殊感觉,从而坚定地生活下去。生活是五彩的,但对于特定的人,它往往更多地呈现为某种主色。时间的空间,不断在我们四周塌陷着,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未来因而成为虚无。实在的永远都只有现在:写信或读信。


1986年12月4日


为什么“五十而知天命”?因为五十岁,“人”已经完全衰颓以致消解了,这时,剩下的只是“天”了。因此,五十不仅是天命之纯,也是人力之败。

为什么“人生从四十岁开始”?因为四十岁的人,已经为一种卑劣的感官动物,继20─30岁的诗歌时代、30─40岁的散文时代,40岁以后的人,开始了作戏的表演时代。真恶心!随着活力的死亡,感官至上的人生开始了。按照这种原理,也可以说“人生从六十岁开始”──一个退了休的人生。还可以说“人生从八十岁开始”──一个败絮般地嗜血的人生。


1987年1月11日


用对一种欲望极力的渴求──来冲淡另一种欲望的压迫。这是意志力的辉煌业绩之一。但这,并不构成“解脱”,这,只是反压制形式的转换。

这种转换(心理学称之为“移情”)并不总是成功。因为欲望既然存在,就不可能毫无表现。即使大部分被转移了,它的残余却发挥着与它的“量”不成比例的巨大甚至剧烈作用。

反压抑力的这种形式向那种形式的过渡与转换──需要一门精深高妙的艺术。只有大艺术家、天生的大艺术家(而不是那些区区的艺人──“文艺工作者”)──才能成全它。


1987年1月16日


单枪匹马干掉了林肯的那个人,比发动南北战争、指挥千军万马的林肯,需要更大的决心、勇气和力量。当一个人面对着永恒的时候,比一堆人面对着暂时的时候需要更大的支持。冷漠、孤独,给人以沉沦之感。他是为了报──即使不为了更多的报,也为了同等的、或自甘于心的接近同等的报。这不恰恰近似一个心理上的“储存”吗?一旦提取不到──就会大骂“银行”(即以前的受施者)失信、形同盗贼了……可是当时──他却自称是“给予”,而非“存款”,更非“高利贷”!

只有征服者的“施”不是为着“报”──因为他得来全不费功夫,取走的更是多如牛毛:些微的回报对他又算什么呢?他感觉匮乏时只需伸手掠取,何必希求些许“报答”呢?于是他唱起一首凯旋的圣歌,这圣歌闪耀着惊人的道德光辉!它的歌辞自称是个天下的施主、死不希求任何回报……


1987年2月5日


中国的精华在流失,仿佛鲜血还从一个并不见得多么强健的身体中慢慢渗出。这个躯体日渐羸弱,仿佛不可阻遏地走入衰颓。凡有一技之长并找到了“门路”的人,甚至没有一技之长而只有“背死人”、扛长活的匹夫匹妇们,都急不可待地奔出国门之外,连回头再看一眼的勇气或者“兴趣”都已丧尽。啊,中国,你真的就这么可怕吗?但我看见,中国的根基是那么深厚,也许,中国还可以从它的被榨取的躯体里一再酿造新的精华?中国的山川水土啊,你还有这般的灵秀之气吗?我预见,能够决定中国命运的人,还是得产自中国本土,而不可能来自域外,不可能来自那些业已丧失了对本土社会的文化气氛感受敏锐的“假洋鬼子”。中国文化世界,在其崩溃的不幸年代中演出的种种闹剧──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了。但愿文禁不要开到我的头上。


1987年3月11日


美国的托夫勒(Alvin Toffler,1928年─)著有《第三次浪潮》(The third wave,1980年),言西方工业文明将结束,“后工业时期”将临。电子技术、遗传工程……将是它的动因。这本书风靡世界,不过我并不同意他的结论,说是这将导致进一步民主化和世界多中心;相反我看到的是,这是在为一个超级强大的世界权力中心的逐渐凝成,准备条件。

这种变局必将对人们所说的“哲学”产生致命的影响:理性主义的哲学已走到了它的尽头,其余都是“科学”的事了;而非理性主义哲学则是某种宗教的先导。从希腊语的柏罗丁(普罗提诺)到拉丁语的奥古斯丁,仅有一步之差。而由魏晋名士到佛门高僧,也是顺理成章的发展……我知道,会有一代天骄起来――在我们的尸骨上建立起他那耸动历史的印加式金字塔。我们的劳瘁,就成为他向上天献祭的一些条件。中国文人的清高及其庄周式的隐居思想——都成为他所玩弄的一些缓冲术和解乏之方……

我现在隐居,在我的思想之中。


1987年4月14日


解开谜语是容易的,但征服猛兽却很难。因为谜底是人为的、预设好了的,而猛兽却是自然的、生成中的。征服猛兽,意味着人变为上帝,而这是不可能的。十九世纪的弃子!你是多么奇特地像十九世纪的众多假先知一样理解着“征服”一词!“征服”当然不同于“制服”。它不是平等级间的较量与胜利,而是自上而下地安抚!“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此之谓乎。征服,因此不仅是体能上的压服,更是智能上的屈服(“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心灵上的安抚。如此,人又如何去征服野兽?他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击败、囚禁、暂时驯化而已。从这种意义上,一个真正的、有自觉意识的人,也是不可征服的。生育并不意味着超越。在绝大多数场合中,生育是与复制、延续甚至是退化、失落紧密相联的。“超越”应被理解为一种忏悔,而不是骄傲。而生育(不论阳性的还是阴性的)向来几乎都与骄傲结缘。“超越”因而带来自虐、自戕、自残甚至自杀的意味。所谓“柱石的道德”正是法利赛人的骄傲,但其实呢?那不过是特殊利益的文过饰非,是“粉饰的坟墓”。


1987年6月4日


若就“人生的幸福”这个话题来说,我们无疑生活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并且很不幸地,错误地碰上了某些人。我们好像是命中注定要为国家民族的灾难而分担痛苦,于是,每一次社会浩劫,也就是我们的浩劫;而我们所受伤害的深度,适足以显出民族的创口之深。命运让我们为这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作证;是我们的作证使这些错误得到宽恕,是我们的努力使这些错误变成某种更高的正确──否则,便无法解释这些不幸;否则,我们就会被这些苦难给吞没。多少年来,我们陷入一般人所说的“逆境”之中。只有以耶稣、悉达多、孔丘、苏格拉底为榜样,迎接暴风雨才能像迎接春风一样镇定。

生命正在无情地流逝,但我们并不悔恨,因为,“牛栓在桩子上,也会老的”,因为,有总比没有要好。

“命运”不同于“遭遇”,遭遇的可变性极大,而命运的可变性极小。然而,极为奇怪的现象是:“掌握命运”似乎是可能的,“掌握遭遇”则难矣哉。因为,命运就在你的身上,而遭遇却在一团待理的乱麻中。

有各种各样的利益,所以,便有各种各样的道理。如果人的祸福休咎皆取决于神,那么,神岂不太忙碌了?如果是神在掌管人的寿命夭折,那么,岂不太辱没了神明?如果下等生灵要由上等生灵来照看,那么岂不是在等于说:下等者反为贵族,上等者反为仆役了?且不说“照看者众而被顾者寡”这一层道理了。


1987年7月18日


要判断一部影片的优劣,最好去看自己听不懂其对话语言的电影拷贝:这时,你仍能看懂这部影片,它就属优;否则,就属劣。最次的影片无异于说书,一旦听不懂对话,也就不知其表演为何了。


1987年8月20日


“文化遗产”这个概念是过于市侩气了。事实上,文化的世界没有“所有制”更无“所有制问题”。“奴隶主”是可能的,“文化的主人”却很难。我们更倾向以“文化资源”的概念来看待往世的业绩。


1987年9月7日


不是诠释、不是发挥、不是真正的述而不作;而是沉思。所以我的作品不是铺写性质的,而是集随笔之大成。即把若干年代中的思想精华凝聚在这样一个标题下。

换言之──连续性的书写只能产生讲义或“理论”性的东西;真正的精华却不是一时之间能够分泌出来的。

不要求“全面”;而要求深刻。不要求“平直公允”;而要求“独到应验”。不要求“系统性”;而要求“探索性”。——这就是我。

就这一点而言,古人做得很好,但伟大的明君已经久离中国了,致使人民对明君的信念发生动摇。


1987年10月11日


又该上路了。真可谓前程莫测,吉凶难卜。这真是人生的一幅微缩呢。谁能预知未来?所以,人们都亟思预知未来。所以,未来才有神一样的魅力。但若真的预知了──不仅预知某一事件的因果,而是预知人生的全部底细、预知所有未来之事的“秘密”──又该如何呢?无聊和空虚该逼近了!由此可见,洞见带来的将是透彻、虚无与无意义。也就是说,洞见将超越一切“内容”的!郑板桥的名言是“难得糊涂”。此真透悟人生底牌之“却道天凉好个秋”!唯有熟透了的费拉民族的智慧,方如是说。其实,就我而言,无从明白却执意聪明才是真糊涂;在糊涂世(糊涂的时代、糊涂的社会)做糊涂人,才是不糊涂。这也许是一种沉沦?是的,这是“合乎客观规律”,这是“无所畏惧的唯物主义者”的灵魂写照。


1987年10月12日


消息闭塞,是世界得以安静的一个重要条件。如果人们都知道了世界的末日和其他正在逼近的劫难,心理状态和社会治安将会变得何等糟糕啊。

即便是好的消息,也会让人过于激动从而陷入一种紧张的期待、过敏的应急反应中。嫉妒、艳羡或各种骚乱纷至沓来,世界就会失去分割状态中的宁静。可见“新闻封锁”可以造就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此,《老子》的“小国寡民”说得透辟不过了:但另一方面,朦胧状态的消息又是最有煽惑力的,因而是最具骚乱性的。所谓“朦胧状态的消息”,就是知道“外面正在发生某种重大事件,却不知这事件为何”,它加倍激起了探索的乃至想象的欲望。于是各种骚动、传闻、谣言不径而走。这就是“新闻封锁”的后果之一。新闻封锁通常能塑造一个有利于统治者的环境,但在关键时刻也能激发谣言的流行。须知,这其中的因果与常识相反:谣言不是“造”出来的,而是“希望”出来的,是对新闻封锁、消息朦胧的“补充”。

当代中国,就是一个这样的国度:丧失了消息闭塞的清福,却无缘进入消息清晰的行列,于是沦为朦胧消息的最为令人不安的情绪垃圾场。精力过剩、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幽闭性痛苦,较之营养不良的,愧对江东父老的发散性痛苦,更强烈。这尤如积食成疾较之饥饿更麻烦一样。因为恰恰是前者遭受到一种来自内部的压力。这种臌胀而无地自容的处境引起的感觉过敏,是孱弱者所无法体验的。而这体验只能把人逼向疯狂。


1987年10月13日


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你会产生这样一个念头:“现在就是死了,也无所谓了。”这或是由于走投无路所致,或是源自过度的幸福。在这两处情况中,意志都因为各自的处境而趋于麻痹状态。所以不妨说,极度的恐惧和极度的幸福——这两者事实上常是相通的!都具有“让意志休克的功能”。这样看来,恐惧之所以常常受到愚民的欢迎和容忍也就不足奇怪了;它可以带来一种幸福,一种意志麻痹时特有的松弛与宁静。──人在思想的时候(尤其是在思想深处时),只能是孤独的。这个时候,他只有“对上帝谈话”,就现代人的意识而言,也就是“对他偶尔闪现的‘自我’谈话”。于是便产生了艺术、宗教、斗争、政治、爱情、心理上的犯罪……这一切本质上都是为了安慰人的可怜的生存;也就是说,是为了安慰它们自己──为艺术而艺术、为宗教而宗教、为斗争而斗争、为政治而政治、为爱情而爱情、为犯罪而犯罪……因为说到底,这一切都与人们的生存结下了不解之缘。它们都与人们生存一样有其难言的苦衷与不可逾越的悲戚……一切为自己而存在的东西,才是本然的或高贵的。


1987年10月14日


暴君,并不是真正严酷的传统主义政治家,如隋文帝。暴君,是那些把非政治的要素(如艺术、反常、感情至上等)引入政治领域的非传统主义者,如中国的杨广、罗马的尼禄等人就是。人们把那些凭借原始感情的力量,冲决社会政治常规的权势者,叫做暴君。如果一个权势者运用的不是感情和本能的神秘冲力去推动历史变革,而是妙用了七巧板游戏的智慧,他便有幸被戴上“改革者”的桂冠。尽管他也许实行了更残暴的武力。可测与不可测,这便是人们区分神秘与否的尺度,也是用来测量“残暴”与否的规矩。可以预见的残暴便不是残暴。(出乎世俗舆论意料的打击,即便合乎历史运行的情理,也会被目为无法无天!)

什么是“内容”?内容就是对“形式”的理解。离开了“形式”,本无什么“内容”之可言;正如离开了“现象”,决无“本质”之可言。


1987年10月16日


“我们之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乃是为着某种伟大而急迫、沉重而不可缓解的战斗的!”──可是迄今为止,却一直在虚假而潮霉的“和平生活”中惨度时日、消磨志气……这怎么能叫一颗浩荡的心灵不觉苦涩呢?这发霉的支那(二十世纪之中国)生活围困着他、扼制着他、毒害着他、盘剥着他……于是就兴起了一种反抗的呼声、自由的呼声。但也是要求反制的呼声。渴望哪怕廉洁的奴役和高尚的压迫、渴望一种新兴气象的巧取豪夺!这空前呼声不怕自己受到残酷的掠夺,只是讨厌这种掠夺专去促进腐朽势力的苟延残喘……不怕自己流血、肝脑涂地;只怕这种牺牲沦为无谓……战士的勇毅,就在于弥合高潮与低潮之间的裂罅,而将之组织成一首动人心弦、有情有信的进行曲。他向前顾盼,而不朝后流眄!有时候,人们仿佛在寻求苦难,也就是说,在逃避生活的失重状态。


1987年10月17日


生活,往往没有那么多的“戏剧性”,只是由于猜忌、不信任、想象、谣传等等以及据此采取的各种对策──才使戏剧性充斥了人生。施虐也是一种献身。──这是一个得失相抵的世界!


1987年10月18日


我们仿佛一根植株,被一只巨手从自己熟悉的土壤中给生拉硬扯了出来(这叫“提拔”),然后又被抖落了根须上的残土(这叫“锻炼”),最后扔弃到太阳之下曝晒(这叫“成才”)。当此之际,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润都已是有害无益的折磨。等这过程完了,即使你再被送回到旧有的土壤中去,生命的余泽也已尽失(这叫“退休”)。更何况,有时是把你送到陌生的土壤中去派上一个新的历史使命:肥田粉的使命(这叫“医治无效”)。


1987年10月19日


对于一个充溢着智慧的心间,艺术大概是信仰的最后一道防线了。如果你的智慧之水高涨得甚至漫过了“艺术的水位线”,我的天啊,你将会不幸终生了,因为人间已没有什么可以填塞你心间的虚空。──“一个透彻的怀疑主义者”,这是上帝对凡人的最大惩罚。


1987年10月20日


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总有一天他会对这个世界说──再见,我就要离开你了。带有一丝苦痛与一丝幸福。窗外绵绵着阴雨。心也一样。主客观的统一。物我之如此浑融。蛮荒已深入人心,在现代化之外观下,蛮野的干劲拼命跳动。据说,这里曾是十几年前风行过人肉宴的区域之一,九百人的生命,不是壮汉也是健妇吧。这是东方式的迟钝的蛮野,它不思进取。但它是如此深刻,以致任何文化上的变动都不足以消灭它。它被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遮掩起来,以便到适当时机开始再度勃发。明天会遇到什么?天晓得。大概不会遇到什么的──太阳下没有新东西。激动人的东西并不新高。它肯定曾是使人(或将会使人)厌倦和厌恶的东西。天地之间,唯一灵明。感受就是归宿。汽车穿行在山路间,耳旁有着一点只有一人听得见、但却共鸣宇宙的音响──这就是安慰与幸福?啊,人生。


1987年10月21日


你只要拿起一把裁缝的尺子,就能准确地度量其未来的那种生涯,这生涯算什么?!这种生活既使过上一百年(“百年之好”),只是寻常的动物生活的演绎而已。它不仅有失人的尊严,而且与人生的未知价值格格不入的。它毫无神秘感而言。而未知性及其神秘感,才是人生魅力的主流。


1987年10月22日


真正的“人性”不是女人们唠唠叨叨的“人性”。女人们所谓的“人性”──实际是哺乳类共有的一种本能。真正的人性──是与尊严、热爱自由等禀赋,血肉相连的!


1987年10月23日


有许多人,厌弃了都市生活的烦嚣,退隐山林,寻觅原始淳朴的人性。其实,这不过是以高度审美的情趣掩盖起来的优越感而已。他的优越感,在都市的混浊中被淹没窒息了,所以他要去清新的乡间,一吐为快。根据同样的原理,从未进过都市的人们,则以跻身都市浊流而逃避原始的淳朴为优越。我们看到下乡度假和进城觅金的人流就是如此相错而过。人们寻求相反的东西,不仅出于情趣,还意欲在周围环境中凸现自己。(这被某些下流坯子庸俗化了,叫做什么法国式样的“围城”。)


1987年10月24日


人在本乡本土多是安分守己,而迁播异地则撕裂了久已固结的人际关系之网,结果是释放了已被冻结的本能力量,使安份的人嚣张起来,完成了一个个令人瞩目的角色革命。耶稣在本乡本土时,只是个木匠之子;而背井离乡地飘泊,才使他成为一位名震四方的先知。可是,我的上帝呀,只有当使徒保罗弘扬基督之名于犹太世界以外时,我们的木匠之子才又从一位先知变成了人类的救主。这个“迁播异地”的过程,不言而喻地显示了一种过滤与净化。尤如淘金一般。这样看来,安土重迁之民必是保守成性,其角色固定殆无疑义。传统的、老的中国人即属此类。然而,当代中国人经过种种运动已被从固结的土壤(社会、文化、家庭关系……)中连根拔起了。他们已习惯于不断迁播的命运。现在,这种浮萍式的力量已从国内的流动中集结起来,开始溢出国门了,有一天,它会冲出国界、在世界范围内触发广泛的骚动。那时候,中国在世界上肯定会扮演一个崭新的角色,至于它究竟是什么,现在尚难以预见。也许,中国人将成为真正的世界公民,也许只是成为新的犹太人;也许成为尖端科技领域的精英,也许只是作为苦力弥漫全球……但有一点几乎可以肯定,“不安于室”已成为这个阴性民族的新的民族性。且由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瓦解和现代世界文化的难进,这个躯干庞大的骚货要给世界带来的冲击与威胁,已是不难想象。


1987年10月25日


翻译:任何评价都不是“客观的”,都不是独立于评价者的。相反,任何评价都或多或少地表明了评价者与被评价者的关系;它都着着实实地反映了评价者是如何估价自己与被评价者之间的种种关系。这些关系不一定是直接的,但往往是体现为一种力量对比。

“他是个恶棍”──(是说)“他比我厉害,我又拿他毫无办法。”

“她是个荡妇”──(是说)“她已和(或许可能和)许多人乱来,但却没和我乱来过。”

“他是个小人、十分庸俗”──(是说)“他办得到许多不无益处的事,可我却办不到。”

“这有什么了不起”──(是说)“我也能做到此事,不过”……(“这什么了不起”一语后面,往往紧跟着“不过”)

“我年轻时也有过理想”──(是说)“我并不一直都是个毫无念头的低级动物;更非生来如此的!虽然现在我已经成为一头彻底的牲口。”

当人们说“他有野心”,也就是说“他”对现有处境并不满意并亟欲改变。也就是说“他”尚未彻底承认自己的臣属地位并无条件地接受自己的不幸遭遇……


1987年11月5日


几千年来,中国人、也就是“禀承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人”,一直充满自信,甚至是傲慢的。现代以来,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被粉碎了。现在,中国人甚至变得越来越自卑了。先是经济与技术的自卑,然后便是社会与文化的自卑,最后,甚至产生了国土与种族的自卑、然则,无限制的自卑却也并非一种新的国民禀性,充其量不过是一种气候、思潮、由焦虑而产生的时髦而已。这种由自傲向自卑的历史性转折,必将彻底扭捩中国的航向,从而大大拓激中国人的活力。

老中国人的迟钝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们的自傲。而青黄不接之际的中国所萌发的超巨量自卑,则可以通向新中国人的创造力。他将广纳博纳世界风范,尤如古代帝王广选天下美女,以充实自己的基因库。

古代帝王广选天下美女,以充实自己的基因库……其实犯了致命的错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生下了中看不中用的继承人。他们本该选择那些丑陋而彪悍的劳动妇女,就像他们自己的母亲那样。如果那样们,他们的继承人就会像他们自己一样残暴,一世二世、万世不绝。


1987年11月26日


我们是些注定要被牺牲的族类。这不仅因为我们的一生布满许多令人惊骇的错误与浪费;更重要的,还在于我们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绝大的错误,这决定了我们的全部生活只能是一个漫无止境的浪费。如果在野生条件下,本不会有这么多“多余的人”诞生出来。如果社会的文化状态更健康的话,有许多人本来“只配去死”的。然而,这一切误会却由于文明本身(它已日益背离了人的自身需要而由于它本身的内在要求)的压力而变成了一种时髦,这是一个群众的时代,一个无赖和痞子执世界之牛耳的时代,一个结党营私的时代!种族延续的第一需要,已被绝后的放纵需要给掠夺了。


1987年12月9日


我们要创造一个历史所需要的未来,而不是沉湎于被涂抹失真的过去!

“真理”的命运多么奇特(我不想用悲惨这个词,因为真理必将得胜,然后成为统治的思想,最后又被新兴的“真理”所粉碎):一种真理在它诞生之初,如不遭到整个社会的攻击,也就算不上是真理了。一种堪称“天命”的东西就更是这样了,它必然遭到苦难的波折,然后才可能被世人接受为“天之明命”,而后取得统治的地位。伟大天才的命运也是这样,历史上从无“不经搏斗就取而代之”的先例。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人类的惰性,或叫生物的惯性性。


1987年12月25日


人切不可忽略这一事实:人是生物,尽管是一种自觉甚或自悟的生物,但仍是一种生物。生物性,不仅未被人类放弃,反而是人性及人类社会的基础。遗传性、传统性,前者为生物性、后者为社会性:这些都是生物赖以上下的特性。十年以前,1977年的时候,我曾和一位牧师的遗孀谈论宗教:她表示不能明白那些伟大的先知及真正的圣徒既是上帝的仆人,又何以落得极为悲惨的下场。我说,正因为他们是上帝最可靠的仆人,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正因为他们落得如此下场,他们才是上帝的忠仆。上帝常用他们的血来觉醒世人,只有不把“为上帝流血”看成是惨事反而以之为荣耀的人,才可能是先知与圣徒。

其实我想,在政治、学术、思想、艺术方面亦莫不如此,因为这是生物界的惯例(我不想称为“规律”),而人又只是一种生物。等到一种伟大的思想、事业、人格等等已经确立的时候,世人又用它来阻碍新思想、新事业、新人格的兴起,从而败坏了它,使它归于朽灭!


1988年1月3日


最近为中央电视台写作电视脚本,讨论有关“黄河文明”。其实去年他们就找过我了,我就给他们上上课,有关世界文明以及中国在其中的处境之类的,他们对这样的话题显然颇为陌生,但讨论黄河文明不得不涉及这样的视野。在酝酿期间,不由得提起有关“文化沟通与文化休克”诸问题。

在中国传统中,有关个人的命运,是传宗接代还是自我永生,是争议不休的。在现代人看来,自我永生已经达到了或不可能达到了,再去传宗接代也许还来得及。要明白这个事理:说到底,你传下的种子很难摆脱你为他准备好的命运。好一顿丰富的晚餐啊。

让我写脚本,真是可笑。因为我是最为厌恶“表演”的。但是他们认为只有我才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为了让我干活儿戴上了高帽子罢。不过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也是为了尽尽社会义务,我还是决定承担独力写作初稿这一“义务”。


1988年1月11日


现代文化中流行着崇拜超级明星的风尚。随着神王、君主的黯然失色,人们仿佛感到了由衷的空虚,于是,明星作为一种偶像被树立了起来。人们开始把“失去了对象的感情”投注到各种明星身上。

可是,这是一种怎样的偶像啊!

当人们互相责骂时,常可听到这样的对白:“好了,不要演戏了!”“谁演戏?你把我当成骗子吗?”“哼,装得还倒真象!”显然,人们是把明星从属的那种职业的特性,和某种非道德的倾向联系在一起的。“戏子”变成了“假货”、“骗子”的同义语。

但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去谴责明星,甚至没有怀疑他们的人品。尽管他们终日像戏剧和电影本身展示的那样在虚构大量的东西。这就颇为强烈暗示我们,人们是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标准在衡量明星;常人的道德对明星是不起作用的。正如古代人在看待神王和君主时已经表明的“另一种态度”时一样。

现代人要求政治家诚实(!),要求他们的职业增加透明度和减少作戏的成份,但却十分例外地宽宥了明星。


1988年1月28日


脚本基本写完了。定名为《走出延安精神》,后来觉得不可能通过审查,于是改为《走出黄河心理》,用“黄河心理”指代“延安精神”。

由此想到,思想像是流水,不断游移,尤其在表达过程中,有时不得不模糊得只剩下一个观念或意象。

思想的不确定性,还因语言(思想之舟)的更不确定性而加强了(特别考虑到语言的通用性与思想的独占性之间的张力,“言不原意”就更突出了。即相似的语言表达了相异的思想,从而增强了语言的不确定性)。在实际生活中,思想的功能与其说是消除怀疑(以便确认存在尤其是确认“本质”);不如说是在制造怀疑,即大量地创造分歧。思想即怀疑。正因为思想的后果是怀疑,所以视稳定高于一切的社会,都情不自禁地要去禁止思想。

行动是思想的处延?

思想是行为的注解?

因此,有两种思想。隐蔽的思想与说出来的思想。思想无法确认的东西,便得诉诸行动来证明;一遍不够,就往复多次。以一再的行为本身,去证实思想。相反,如果在思想里觉得实有把握了,行动的欲念反倒降低了。

我们的生存真是可怜啊。

在我的脚本《走出延安精神》中,群众的习俗,被描述为一种物化了的精神遗存。

精神的遗骸,就这样被保留在民俗尤其是民间节日中,如舞龙和龙舞就是如此。


1988年2月1日


生活消失的地方,就只有一片废墟。这时,破碎了的世界,是靠“回忆”(对“过去”)和“希望”(对“未来”)来粘合的。生活不仅没有“意义”(这是对神创论或唯心论的一个打击),而且没有“结构”(这是对宿命论或唯心论的一个打击)。正如哲人常说“是我们把意义加入生活”一样──生活和事物的“结构”,也是生气勃勃的个人注入进去的。

当活力衰萎的时候,结构也就不存在了。

《巴黎圣母院》中的那位女巫临死前说:“生活多好啊。”

是的。生活对她而言,已是一种梦境了。它的美仑美奂,于是显露。

当生活升华为一个梦境时,它的负担成为轻盈:它的罪,成为无限的情致;它的苦痛,也令人陶醉。

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当人认识到、意识到生活时──它已远去了。人们渴望抓住的──永远只是逝去的碎片。当它就在你身边、为你所有时──你并不经意,甚至蔑视它,因为这时你并无苦楚、并不怀念。给人以痛苦的东西,反而会含有一股特殊的韵味。


1988年2月18日


化妆的人不知不觉中制造了一个双向度的骗局(就这词最普遍、最正经的意义而言),他(或她)在矫饰、改良(就这词的日常意义而言)自己形象的同时,也禁锢自己的天性。也就是说,他的骗术不仅是有意识的(对他人),且是无意识的(对自己);不仅是指向他人的目光,且是指向自己的言行。化妆的人要使自己的言行符合他为自己重新塑造的那种形象,这样,他的描画才算是有成效的。否则,那反差(如贫民窟的出身与小姐派头的描画)会让人瞠目结舌的。然而,矫饰之后的他是否会更幸福更自然一些呢?不会的。因为他只是受到了暂时的禁锢而并未得到天性的净化。他变得言不由衷,行为造作,成了一个十足的戏子。

他看见一只手。

一只修饰精巧、戴着戒指的手。这手静悄悄地伸到他面前,富有意味地遮蔽了他的视线。时而又无声地移开,猜不出这手的性别,猜不出是人还是鬼。当这手移开时,他挣扎着努力睁大眼睛看什么、找什么,但不由的,这手像乌云弥漫,像蝙蝠降临,重又轻飘而来,盖住了他的双睛。世界沦陷在黑暗中,他也沉睡了。……

突然,他觉得有一双眼睛,一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在盯视他。恐惧和希望充溢在心间,像泪珠注满在眼眶里。


1988年3月21日


珍珠是蚌类的病;哲学是人类的病。

惠能:佛教无政府主义,其假定是:人“人”都有“佛”性。其实过于世俗化了,太廉价了,直接导致佛教的衰落、丧失品格。但实际上,人“类”中自有一个生物圈:其中有狮子老虎,也有兔子山羊,还有狐狸与飞禽……人“人”怎么会一样?

禅宗以后,“居士佛学”大盛,而“佛门”式微矣。《六祖坛经》“自性真佛偈”中“法身、报身、化身”的三分法,与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的三分法,似乎有点异曲而同。人的思想结构雷同?由此想到,不是由于古代英明,而是由于他们先我们而生,把人类能想和能讲的东西,都先想了先讲了……


1988年3月25日


1:归宿感是陷阱。它总是在你虚弱时悄悄滑到你的足下,等待你自动跃入。

1.1:归宿感是这样一种“欲望”:满足它,使人安祥、麻木、幸福;不满足它,则令人空虚得飘逸起来……

1.2:归宿感使人奋不顾身、不计代价地行动──归宿感之所在即价值之所在。

2:归宿感的重要性:

2.1:富于归宿感的心灵,可以容忍最难耐的困境。

2.2:缺乏归宿感的心灵,对最有“魅力”的生活也会失去热情。

2.3:归宿感的所在即美的所在。

3:归宿感对于富有创造潜能的心灵……

3.1:它的意义仅仅在对人的行为有左右的力量。

3.2:归宿感对于少有创造潜能的心灵是有益的。

3.3:归宿感的虚幻性。

4. 归宿感对疲惫者有益。

5. 归宿感对精力充沛才有害。

6. 归宿即天堂。无归宿即地狱。但反之亦然。

7. 他不知“社会的责任”为何物,他只知道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1988年3月30日


北京的春天是短暂的。尘土又开始飞扬,令人窒息。

前几天到中山公园去了一趟,看见满天风筝舞,煞是好看。天安门附近也有人放。使人既感兴奋又感迷惘:风筝,这是人类争取自由的意愿象征。它凝聚着智慧和思绪。在它飘泊的行程中,饱览了多少超尘的风光。然而,风筝并不是自由的,正如《牧马人》中的那位女流浪汉所说,它是被人捏在手里的。它,既是风神的仆人,又是人的奴隶。这种矛盾也许正体现了风筝的高贵之处呢?它用自己的听命,展示了人的自由意志。

放风筝的人们!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放风筝的人们!你们知道它在宣示你们暗暗的自由意志吗?──我觉得你们并不知道。

华北大平原,也许集中体现了这个民族的性格:颇富“古风”的广漠,沉闷之中,有星星点点、瞬息即逝的绿色。它们闪烁过,旋即乌有了?

弗兰西斯·培根曾说过:城市是人类的沙漠。想来庞大的城市必是庞大的沙漠?大自然的丽质,被人的骄纵给毁坏了。人啊人,既是天之骄子,又何尝不是地之孽障?人们悄悄地……以心照不宣的眉目传情,下手扼杀了他们身边崛起的宇宙精华……


1988年4月12日


需要信任。彼此信任则自然生出一种力。

我发现(又不知羞耻了)──宗教的一大功能即在于促进人际的信任。基督教反复强调的“信”,除了信仰(人对上帝的),还有信任(人们彼此之间)。有了信,人则定;人定了,则胜天。这样,在你身上,就有一种使人信任的气质。尽管你同时又是一个“骗子”!文章写得好的人,日子混得不错的、多人夸赞的人──戴着面具,都是“骗子”。而世界上最大的骗子──无过于“艺术家”、“名诗人”、“宗教家”。欺骗使人快乐。而真实,正如刻薄鬼周树人的《立论》一文所示,是使人人害怕的。


1988年4月26日


荒漠中有甘泉。甘泉不知道自己是甜的,只有快要渴死的旅人知道。

西伯利亚和亚美利加,相去天壤却紧密相连连。它们外表有异,内心却是相通的。它们都是新大陆,都是从土著的死亡之旅开始酝酿殖民主义的文化。相比欧洲,它们是巨大的荒僻之地。那里的文明,切断了古老的梦魇。但它们的命运又何其相反:西伯利亚是“流放地”的别名;亚美利加则是“自由国”的代称。

……


1988年4月30日


一个为信仰而献身的人,并不是什么阿胡拉·玛兹达式的善神,而是一个输尽一切世俗间既得利益的武士。所以,信仰者的眼睛都是红的。他无清澈的目光,而有炽热的视线。他不是沉思的、充满怀疑精神的哲人,而是固执的、时刻寻求决战的赌徒。

“信仰是人生最大的赌博”的要义在于:信仰是拿生命做赌注的。有信仰的人比无信仰者远为难测,不仅是个更危险的对手、且是更难合作的同伴。

在人生的危机关头,除了生命本身的资源以外,人已丧失了一切可以博取机遇的手段。这时,如果是以功利的打算去计量一切的话,你就该自动退出人生的舞台,以免“身败名裂”。而此退出,实即自认失败,宣告投降。

这时,只有信仰即坚定不移的信念方能超渡你。不是坚信“必胜”(这还是功利式的计虑),而是坚信“即使败了也必须这么做”。

他废弃了“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功利观,而以“不要流芳百世,只要遗臭万年”的信仰至上为傲;如果他的信仰被社会评断为臭恶的话。与其流芳百世地媚俗,不如遗臭万年地醒世。这种气概,兴许倒能助他渡过深渊?


1988年5月9日


人的“命”是在千万年前就注定了的──这就是他的“遗传”?我不相信“思想教育”能改变人。于无奈之中,我发明了一个说法──“生物报应”。人摆脱不了自己的“遗传链”。可以变的仅仅是“运”──命运的一半──这依然不是“命”改变了“运”,而只是命显示了运!二者相乘的积,早就有了。只是人自己不知道,还是满怀愚蠢的希望,希望继续苟且地活着。

这样一个人,本该到渺无人迹处放马牧羊,与荒沙为伍。结果填列其中忝列“文化”,既丧本性,又不得见天颜!这是何等荒唐的邯郸客!多么不伦不类的生灵。他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才编织一个白日的梦──用以自我保护?还是逃避他人?他把自己的落荒而逃叫做“创造”!但他自己知道,他是一个不甘失败的失败者。


1988年5月31日


现代的基督徒们,仿佛古代的法利赛人,因其胜利和幸福已经文弱化到了这种地步──宗教成为点缀,而非血泪。

但在更高者看来,宗教仅仅是“为他而死”,岂有它哉!为上帝而死,不是损失;而是赢利──以注定朽灭之物去换取想象中的不朽,其作用就像防腐一样。

现在,我不去教堂了。理性上早已知之,但经验上第一次发现:神父们特别喜欢和女信徒往来,谈笑风生,像是慈父、导师、兄弟、和情人。而对同性别的信仰者,这些神职人员则像主人与官吏。我想,要是在一个教会统治的国家,他们一定与模范西皮党员相去无几。我祝福那能使我不去教堂而能听到的圣乐。

永恒的东西是有的。但那不是理性,而是情感、本能、和信仰。它们是人这种有预见的怪物得以快乐地活下去的真正屏障。永恒的东西是无法表达的,但可以透过符号远远听见……并且受到感染!

十字架断了,是因为你提得太紧了!你太爱上帝了,他怎忍心背离你?

纸,是最玄妙的;纸老虎,是最可怕的。──它意识到自己的纸质,就不顾惜了。中国人!你的真灵魂也许还是佛教式的,而非基督教类型的。他还是害怕斗争、害怕黑色的十字架;他不时侧目偷看那黄色的袈裟及其空明、宁静!

当一个人对世界上的一切都一无留恋的时候,他大概才算真正品味到了生活的含义?


1988年6月27日


是怀疑和恐惧提供了人生的美感──无奈中的英雄感。是信任和无畏促成了人生的美感──拯救中的英雄感。英雄与美人真是天生的一对呢──不是霸王与虞姬,而是霸王与霸王自己!

如果一个老人突然在生理年龄上恢复了青春,他还可能重获童稚式的幸福感吗?我们的答案是“不”。其最大的阻碍甚至不在“心态的衰老”(因为我们可以假定心态这时已和体态一同返老还童)了,而在经验的增多所必不可免带来的感觉迟钝──新鲜感(一种活生生的生命正在扩张之中的感应)已经没有了!

“文明社会”的一个最令人吃惊但又最难以否认的定义就是:这是一个把其他人类集团当作最大敌人的组织结构。它动员自己,排斥异己。


1988年7月1日


“──在人们走向那儿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长;它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颇、高耸在亚里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俄国诗人普希金)

这是小人的大理想。

“大小”的大理想是不可言传的;它只通过天子永远变形的作为透露出来。

“大人”的小理想也不是外形上的高耸与丰满;而是内在的充实、是创造和创造精神的有力阳动,那含而不露、作而不泄的圣境!

诗人的理想较之项羽、陈涉、刘邦──又可谓每况愈下了。

死亡,不可能是“壮丽的。”它千篇一律。只是对有幸目睹死亡的生还者,“死”,才有神圣的含义。对于类似死亡的体验也是如此:只有当你已经从中脱出之后,才赞美它。身在其中,只是苦涩痛楚。

我有时真蔑视自己的一生。不,不是指别的,只是指那种想干大事的执拗。这是“不通”的表现。“人生有七尺之形,死为一棺之土”──诚哉斯言,信哉斯言,人生仿佛是土与土之间的一个过渡。“你从土中来,还到土中去”,一个咒语,支配所有人的运命。

但这是一块怎样的土啊。它柔软,有光泽,有可人的色彩,他有气息,能活动,他有自主的意识。好一块不甘岑寂的有机土。这块会呼吸的泥土自以为是世间最美丽的,他自恋,他互恋,并把自己的形体当作美神的偶像贡奉起来。他还把这些偶像分成等级:从“卓绝的”到“不入流的”。

它时时会迸发着骄傲的火花。那火花超越自身,甚至渡越整个的土层而射向宇宙,它把宇宙联成一个可以透视亦即可以想象的整体。于是,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理解的事就是,这个世界居然是可以理解的。”理解于此,其实不过是想象的同义语。


1988年8月22日


谈到宗教,我有一点意见,宜从“比较”入手。否则,就只有梳理细微末节了。谈比较,则可从宗教精神入手──比如,道教的精神是“幸福主义”的:炼长生丹、符水免灾、吐故纳新等等。而基督教却是“理想主义”的:殉教、背负十字架、与异教战斗等等。道教所求,乃肉体与世俗生活的永恒(近乎古埃及的复活观念),而基督教,却求肉体与世俗生活的消灭。前者是弗氏“生本能”的极端;后者是“死本能”的升华(即通过毁灭而再生)。二者的“精神”,决定了中国在现代“浮士德世界”中的厄运。我觉得,除非等到世界潮流根本转向──道教的儿女、“龙的子孙”,将永无出头之日。因为,在基督徒看来──这是一个崇拜恶魔,屈服于恶势力之下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黄皮肤”……这异端么?当然,后一层意思是水面以下的“冰山”。那时,你会发现“回到自我”的价值。世界在你心中。正如“真理在你脚下”。这个世界,除了“自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别的无非是它的观照对象。合宜的与不合宜的……尽管如此,我现在每个“忌日”去听合唱。有个神父劝我领洗,我拒绝了,我不要门派的形式束缚,我只要灵性的沟通。圣乐多美啊!


1988年9月19日


昨日读禅宗六祖惠能的《坛经》,自以为悟解颇深。我常自问,以惠能的天资,习文当不困难(像我这样小学没有读完都可以无师自通),但他却不干,是不是怕“文以害意”?也许他担心知识对智慧有害!可能抹煞人的“高贵的本能”?比如,许多中国人的这些本能就所剩无几了。而且学历越高的越败坏……虚伪、文饰已经成了文化的代词!

他的书正躺在我的抽屉里。时间像魔幻一样悄无声息地流去,它的无情征服了一切,人们在无奈中只能圣化它。人的伟大与苦难,皆来自“求索”。求索越多则越苦涩。但毫不求索,生命失味了。善境,大概就在求索与不求索之间。


1988年10月10日


人,毕竟是“宇宙运动的最高结晶”;人的生活,也应体现出“宇宙运动”的脉息。我,似乎更喜欢“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他们为这个垂死的民族注射过一次兴奋剂。可惜,现在记得他们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们能否重振他们的事业?当人们歌颂“伟大的母亲”时,我看见了他们的残酷本性。我也看见了母亲的眼睛。母亲的愿望总是落空的。她最后只是为种族还债。同时,把丈夫提供给她的痛苦传递给下一代。──这就是“母爱的回报”?生活对女性往往“更不公平”。因为她负担着种族延续的重任。但是,人的优秀品质在很大程度上得自先天。

一个人对自己或同辈感到幻灭,却寄希望于孩子──这是一种“向前逃跑”。一个真正的人,应该相信自己,尊重自己。达到某种类似信仰的程度。坚信命运站在自己一边,坚信自己是为更高的命运而活着、而死去……当然,很可悲,这往往只是极少数人的“特权”。(甚至是“自欺”)。生活、世界、人类──既不是“幸福的”,也不是“不幸的”;而只是一片空白、虚无。问题只在于自己──你把幸福搁入,它就是幸福的,反之则不幸。你对它笑,它最终也得对你笑,哪怕只是一种苦笑!

你漫游吧。你还在宏观世界里。最后你终将打破谜底(或更迷惘),失望而厌倦的。因为,你所看到的那些和尚尼姑,青年思想家、跛脚道人们──无非一些与你无关的动物。而你在他们身上发现的“灵性”,也不过是你自己的投影。的确,“意志”如何能“自由”呢?意志是一种选择,是“要这样”。而要这样实际上意味着不要其他样或无法同时要其他样。要这样就是不自由。所以,有意志便没有自由。身体的归宿是易得的,灵魂的归宿却很难寻觅。凡夫俗子与精神贵族在这一点上并无“本质”的不同。(对于一个现代的浮士德式的灵魂而言,或不仅于此。)

也许,无所归宿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归宿?于是,便在一片虚空中建起一代“精神灯塔”?


1988年11月24日


“美”,是人心的一个需要。我们可以模仿伏尔泰说:若是世上本无“美”──人心也会酿造出一个“美”来!“美”正如“神”──也是“人类精神”的一个外观、一个“客观存在”罢了。它在更大的程度上是个形容词,而非名词。人们常用“相形见绌”一语来比较美丑──这样看来,所谓“美”,只表明人们对某物的“赞许态度”。例如,我内心深处“永恒的女性”──永远漂泊、闪烁不定──:时而寄寓在某一外物的身上;时而倏然敛迹,潜入深不可测的心渊:一个精神创造的时期就来临了!


1988年12月6日


试问:男子齐格夫里德所爱的,到底是女子奥吉塔呢,还是魔王的妖术及其产物?这个问题也许大煞风景──但它却发人深省……

征服者的悲哀:当有人告诉亚历山大说……有过许多个宇宙时,他愤怒了:征服一个宇宙还要花费如此的时日,我怎么能征服一切宇宙呢?!

乌托邦是年轻时代的奢侈品,是一项近乎“非功利的”探索行为,因而构成了“一项特权”。因此,我把乌托邦分为真、伪两种:年轻人的与年老人的;不可用言语说的与可以用言语说的。像康有为们的“大同之世”概属后一类。真乌托邦,不是蓝图,而是完成探索行为时留下的不经意轨迹,此即价值,在它看来,探索本身就是“目的”(如果说人生有目的的话)。而功利目的不过是诱发探索的暂时性诱饵罢了。这正是人与动物不一般的地方。你的狂迷状态,说明你正在真乌托邦的演习里!这是比“生活”更有价值的,因为它在动物世界里比较稀少,在多数人身上也是一闪即逝的。

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同样重要。哲学贵在体验,而生活则能提供体验的背景。


1988年12月31日


丧失球籍的意识与生存绝境的迭加,也许可以推动国人的奋起。总的说来,这个民族是过于暮气沉沉了。社会权力的一元化加深了这一暮气,现在,我们的社会改革者也模模糊糊感到了这一点。从“以文革达到顶点的革命化过程”,到今日之“性大潮”,国人始终是随波逐流的,这个像木偶一样的社会。

被潮流支配(有时,是以“反传统”自命的大潮流。),成了一项社会美德;受潮汐支配,是国人最深的、无意识的传统。这是一种家畜的美德。家畜的生命力当然不及野生动物。所以他需要主人,畜群创造了一种骄横的主人;这就切断了社会反馈的路。所以,对主人的失误,家畜也是有责任的。今天,他们正以对金钱的贪婪,在重新对历史犯罪。原始资本主义都不具备现在中国流行的这样的贪婪,因为,那时欧洲的教会等机构还牵制着原始积累的残酷性。西方的海盗毕竟没有建立社会权力的一元化;否则,他们也无法扩张到全地球了。

我们不是唯灵论者,不是站在中世纪的立场上谴责现代文明的。问题是,一元化的群体性,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让一个民族自存于竞争激烈的“战国时代”的。一个民族善于内部妥协,对外才更有力量。罗马人、英格兰人都是这方面的典范。现代的以色列一国强于阿拉伯诸国(300万人口与10000万人口之比)的要素之一,即在于此。

为吃饭为工作而奔忙。人的一生,为无意义的事比为有意义的事,断送了更多的光阴和生命。


1989年1月1日


一个像缅甸人那样素以温和著称的民族,竟然在一年之间体现了如此巨大的热情与活力,这该如何解释?

面对正在发生的历史性事件,一切解释都成为多余的了。这是那种使“解释”成为赘疣的“命运”与命运之力。这是那种超越了解释之逻辑的无名之朴。

中国还有没有机会?我为之奋斗了十五年的期待,还能不能落实?1974年,我用《周易》起卦,问到十五年以后,得到“夬”卦之上六:“夬”卦的卦辞说:“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而上六的爻辞则说:“无号,终有凶。”

谁能解答这里面的含义?

但无论如何,1989年似乎会发生什么。但现在却在平庸的现实中降临了。我看着年历,仿佛一个游魂在亲眼目睹自己的躯壳般地不可置信。每一个新年都是一次新的撕裂,撕下了旧的,裸露出新的。而这一次却是特别惨的撕碎。

打卦的结果,是自我期许还是上天的诺言?没有人能够解释。我也同样不能。其结果,是一种麻木,一种连沮丧都丧亡了的寂静。心的寂静与物的寂静。


1989年2月1日


最近见了一些游归者,有从城外来,也有从外地来,无不惊呼这段时间内(两年来,尤其是半年以来)中国的变化太快也太大了!但我却以为,这些变化纯属表面,内里的变化可谓微乎其微。用中医的行话说,不过是毛病“发”了出来了吧。我的感情朝向和我的理智判断,都嫌这些变化太慢也太小了。我希望并相信中国的变化会更剧烈一些──不论这些变化是否属于我们!哪怕这些变化将吞噬我们的过去。


1989年3月10日


唯心主义是生物的哲学;唯物主义则是反生物、非生物的哲学。

唯心主义即使以反生物的形式出现──那也只是在更高的天地中展现了生物的幻想,

唯物主义即使承认“人是生命”这一生物学的基本事实──然在骨子里敌视生物、敌视生物的各种表现。

唯物主义不承认生命说、世界说、宇宙说。

但我们的新哲学则要求摆脱生物哲学和反生物哲学的古老分裂。这两个偏执狂所组成的梦魇舞蹈,在充满活力的新潮的冲击之下,已经裂痕显著、破灭可待了!

在生物世界和非生物世界之间──还有一个光的世界……它连络并沟通生物世界和非生物世界,它是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创造者”。


1989年12月1日


我发现了人生的一个大秘密:每个人实际上终其一生只有一次安居乐业的机会。如果他失去了或可重新抓住;如果他厌倦了则无以回复。

安居乐业在本义上只能是(或首先是)心性的:安与乐。无此心性,则无此体验;可以从外部测度的“实况”实际上本不存在。

根据心性的原理,人实难断言自身以外的和已所不知的(知,就是体验。如程子所差,被虎所伤者的“谈虎色变”决非“常知”而是“真知”即体验)。所以,谈议“偶然”与“必然”等超验范畴是危险的心性陷阱。所以,我建议,用“已然的”代替“必然的”,用“未然的”代替“偶然的”;换言之,亦可用“未然的”代替“必然的”,用“已然的”代替“偶然的”──即以“已然与未然”一组取代“必然与偶然”一组。


1990年2月1日


改完了《零点哲学》的初稿,三十多万字。

往日像尘土一样被卷走。经历了,也就没用了。而超于经历的体验本身,则仿佛尘土下的明镜。擦掉经历,显出立于天地之间的人:人的体验之辉,驱散天数的尘土,宇宙澄明为单一的整体。也许,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反倒可以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也许,这是因为对往日生命的依恋,这时减少到了最低限度?


1990年3月19日


道者,无我也;爱者,无他也。道者,以主观融于客观;爱者,以客观迎合主观。

中国哲学,偏重道而偏废爱,故单行而不复。希腊哲学,有道有爱,有信有情,故穷宇宙人生之妙。现代中国,显而易见地需要一种“爱的哲学”。不是性爱(“弗洛伊德”),不是恋物癖(“唯物主义”),不是人伦之爱(“儒学”),不是自我爱恋(“利己主义”)──而是“爱的精神”!不是“有求于我”,而是“我有求于……”。


1990年4月5日


占有生活,即意味着记住生活。对具有时间感和历史感(这两者本是一回事,分别投影在生活层面和文化层面)的人而言,记忆的能力(包括头脑的记忆与符号的记忆)就成为占有欲和满足感的根本工具。记忆力既是幸福的依据,又是不幸的依据,因为记忆力提供了一件件可资比较的坐标系统,一个个自觉不自觉的“范例”。但丁说,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在不幸的时刻回忆起幸福的往日。”这是颇为古色古香的表达,这是信仰者的解释。而在现代特有的那种阴郁绝望的、无神论心理看来,还有一个更大的痛苦:在不幸的时刻怎么也回想不起幸福时日的细节来了。这些细节是充满魅力的,原可减缓至少可转移痛的注意力,但此刻,一切细节突然模糊了,隐入记忆之海的底部,仿佛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往事如烟”,“往事如梦”正是对此的悲叹。

渴望记起而又无从记起的状态,使极焦虑的心情涌起。但焦虑并不能帮助记忆恢复,相反它只会进一步搅乱记忆,从而把一些本来没有发生过或不是此时此地发生的细节融入或拼接上,结果是在不同程度上“创造了一种主观之流的生活”。这是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发生过的事件。“我想不起来了!”──这是多么可怕的惨叫。它几乎意味着自我否定。它是时间对人的永恒征服的一个象征,是“虽生犹死”……


1990年5月20日


“跟着虚无党走”?那么,虚无党又是跟着什么走的呢?“跟着虚无党走”是一种间接的、伪饰的“跟着感觉走”,因为虚无党是只能跟着感觉走的。套用列宁所说的“与其让你独裁不如让我独裁”的话说,与其跟着他的感觉走我自己的路,不如跟着我的感觉走我自己的路。

成为“对象”,也就是成为关注也即成为某种欲求的目标,虽然有助于提高“价码”,但并非一项不需付出代价的事。既然成了粘附着许多要求、许多馋涎的“对象”,就“有了某种义务”,仿佛得去对这些要求进行满足或至少作出答复。否则,瞬息之间就会失去“对象的资格”了。要是“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那“人类”就会成一个真正的“大家庭”了!如果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那么真正的历史悲剧就是“天子的死亡”。不是肉身的朽灭;而是精魂的败北。天子的精魂也会败北吗?


1990年6月9日


“现代文明”意味着机械与人的混同:(一)机械的拟人化,精细化,适应力提高。如电脑的普遍应用。(二)人的机械化,人失去个体性,丧失自由活动的时间,不以服从即以模仿为生活的指南。(三)人的异化、机械化是以人的集团化为基础的。机械的人化、精细化也以集团竞争为基础。(四)把人分为集团,把人沦为号码,是文明之罪。监狱、军队、大企业,是这罪业之最,那里风行“号码的准则”、“口令的统治”。


1990年8月22日


我曾经喜欢《丑陋的中国人》。它的作者是位可爱的狂士。这种狂士,在中国已有两千年的历史了。只是,他本身也是“酱缸文化”之子呢,否则哪有如此之深的体会?我们读罢欣然有得,也证明我们是酱缸之子。酱缸,你是战无不胜、光荣伟大的。

恐龙热──难以置信!恐龙成了时髦的东西。恐龙借助电影、动画片、小艺术品、儿童画报、布绒娃娃、雕塑……返回我们这个时代,席卷一切角落。这只不过是商人制造的蒙太奇。它使许多人张开想象的翅膀,也使许多人踏入神奇迷人的考古世界。这种热潮是不是因为当代人──不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全世界──正陷入一种世纪末心态(所以我也在1989年伊始的《文艺报》上开设了一个“世纪末”专栏,所以,人们便怀念起业已绝迹的恐龙世界?“玛尔斯大王的降临”的大预言也许只是虚幻的神话──但这也正如神话一样,真实体现了这时代人的所思。这是与专供娱乐的童话根本不一样的。后记


1990年9月15日


一次成功,可以抹掉九十九次失败的记录;一个新局,可以拓开险象环生的纠葛。

人生:每一次成功都使你步入一条新的起跑线。也就是说,完成了又一次由巅峰向谷底的“上升”。尽管,人们在“这一状态”(“成功”即其巅峰)与“那一状态”“起跑线”即其谷底之间划出了人为的“高低”。──这就是一切“感觉本位”的相对主义的基础!


1990年10月10日


笑和美是不学而能的。它的存在,表明了先验知识的可能性。先验知识就是一种本能吗?知识之林,也只能葱笼于本能的沃壤。所以说:先有笑和美,而后才有知识的狩猎。真正的心理意义上的虎是不会暴跳如雷的,因为它既没有这样做需要,又没有这样做的软弱。一只暴跳的虎,不仅与人类有关“虎威”的概念大相径庭,而且必定是因挫折而愤怒失态了。“全部人生就是趣味和口角的争论”?不。也许人生不仅仅是争论。争论只是人生中闪光的片断。而人生的大多时刻却是在心的浑沌状态中流逝的。


1990年11月20日


每个人仿佛一株向口葵,孜孜以求自己的光。这光就是唯物主义者的利润——唯物主义的灵魂、宗教信徒的神明。自然界中的向日葵随着日升日落而昼开夜合,而文明世界的向日葵却由于“阳光”无休止的诱惑不得安息。


1991年1月15日


群神岭(藏语“喜玛拉雅”)雪巅,奇葩鲜血涟涟……植根的泥土,馨人的芳香……避风的屏障,没有理解、垂怜。瘦弱的病躯,寒暴的风卷,秘密的消息,进入羑里(羑里是周文王被囚地)。


1991年2月28日


我的学术兴致,似在“未来学”、“命运的研究”。一种比之人类学更广泛的“命运学”,不是命相学,而是探讨“命运的背面”。为此,我们需要一种“预言能力”。这还没有一个心灵真正透彻地加以研究,甚至,很少得到再现式的描述。而这,应该成为我未来的方向。


1991年3月12日


有一个大自我:有许多小自我。

天子是大自我;众人是小自我。

关键在于“关系”和轻重缓急。唯一的大我只能建立在吞食和同化众多的小我的基础上。

为了这个大我的出世──纷纭琐屑的小我的存在与泛滥是“要得的”甚至是必要的。他需要食物与养料。让我们来提供!


1991年4月17日


大众的脑子已被国际舆论给“侵略”了。至于我嘛,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流放地”,则保持着对于世界的保留意见。其实,科威特咎由自取,而“西方国家”又是侯赛因兄弟的老大哥,你忘了他们前两年如何为伊拉克的蜜枣们加油打气了?更何况,按照毛泽东思想,萨达姆进行的是“反帝反封建的解放战争”,按照新的精神,他出兵科威特就跟“俺们”将来解放台湾一样,是“阿拉伯内政”,岂容联合国插足。这个联合国也是错吃了药,竟敢派出八国联军来消灭咱们的义和团兄弟!虽属“同制”,但两世界。我在这里能充分体验到一种中国式的快乐:这快乐曾被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年)的一篇小说标题(“在流放地”)所道破。这种境况使我爱读文山被俘押解到沦陷区的时候所写下的诗句:“山河风景原开异,城郊人民半已非”。

还是不要“进入底层”吧。社会像一个阶梯,爬上去很难,跌下来很容易。莫泊桑的《项链》中女主人公是因为误会而越入底层的,试问,我们又为了什么?为了一种内驱力?一种希望?漫游在一座大庄园里,中世纪与现代的奇妙混合。不该“自食其力”,过那种千百万人的生活。惜哉!“应该”常被“只能”篡位,不是么?野风已渐灭。它既不是失落(岂敢!)也不曾出发(岂能!)。“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可以做。”悲哉!什么也没有做。所以用悲伤来慰藉自己。用愤慨去回答自己的遗憾。爱之深故恨之切──对人类便是如此,但凡人不知道他的善意,视之为凶徒。悲夫。生活不可理解──它是反理性的──故一切解释都违反真实。但人类宁愿相信解释而不去把握真实。人人喜欢飘渺的“善”,作为超渡的桥,而不敢踏上被视为“恶”的新大陆。这是由于万年的进化沉淀下来的惰性注定了的人类的优秀品质之一。于是哲学家或以哲学调味生活的人便说──希望,你是人生的动力。


1991年5月2日


上帝撒手不管,结果迫使怪物起而称神。如果有人(一意孤行、不惜代价去)冲破虚无的围剿、无聊的扼杀──在业已麻木的社会群众面前,他岂不更容易退化为“更为堕落的生灵”,退化为“文明意义的植物人”。

失去母语的痛苦。不断变异、以致终于丧失母语的威胁,正折磨着当代的中国人。这种创痛是深的,因为它是中国的社会很少经历过的,这种苦楚又是猛烈的,以致世界各国都无有出于其右者。“失却母语”不仅是“与传统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之隐喻,而且已是冷冰冰的现实。离国出走的人们必须放弃汉语而改称英语或其他语言自不必说;即便留国的人们也因生活(或“事业”)所迫而远走他乡,放弃自己的母语──方言。我一点都不怀疑,在某人的一生中三番五次地放弃好不容易才熟悉起来的语言而改习一种陌生的语言,一定会使此人感到常常缺乏安全感,即少了一样“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条件”。落到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好像落入一片沙漠,或者更糟,仿佛落入一个陷阱,这里的一切都和你作对。

说话,仿佛是心灵的呼吸。不说话,心就会窒息。而不用母语说话,就仿佛是戴着人工呼吸机在维持生命。人文的世界,也就是语文的世界。现在,不仅是出国的侨居人员,不仅是领工资的侨乡人员,还有大量被称作“盲流”的季节性工人也开始遭受失去母语荫庇的苦难了。这无疑会增加他们心中的冷漠与敌意。人们一旦失去母语的滋养和自幼熟悉的社会关系的拘束,要么变得心灵破碎、自暴自弃,要么变得冷酷无情、无法无天──这两种极端化倾向的相加,一定会造成一个不稳定的社会。何况这个社会根本还没有可以据以指导生活秩序的法律系统。这还是就社会的、横断面的状况而言。如若放眼文化的、纵向的发展前景,则一个民族中的多数人的“母语丧失症”,必将触发文化有机体的全面紊乱。这个民族将染上一种文化上的艾滋病。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将成为文化上的白痴。

文化在本质上是一种对话的结果。所以,完全与世隔绝即彻底丧失了信息来源的“隐士”,是根本不可能写出一本书来的。──如果说他携带了大批书籍和思想,从外部进入深山老林,那就另当别论了。


1991年5月18日


中国的灵魂必须解答的一百个问题:灵魂的首要特征是“疑问”,其次则为对自己发觉的“疑问”作出解答。疑问,是解答的前奏。灵魂不是无生气的,疑问不是无端的,解答不是无方向的。

一,人类文明的命运

1,没有一个文明或一个人间事物能逃避衰亡的厄运。2,兴衰的必然性及其最根本的因素3,衰亡的积极意义。恐惧心理的多余。4,诞生、衰落和死亡的体现者。5,人类文明的旧宿:肉与灵,存在与神化,人民的生活与英雄的乐土。

二,人类存在的价值

1,世俗(社会)生活的价值2,精神(文化)生活的价值3,自然(宇宙)中的人类价值4,价值的终极含义:无常5,存在的永恒形式:轮回。

三,人类、理想、环境、生活

1,人类是“危机之子”,是世界冲突和自我冲突的复杂产物2,理想3,哲学对“主义”的怀疑A主义的内涵和外延。B主义的性质和表现C主义的价值和危险。

四,主义盛行的时代及其苦难。

五,主义的滥用及其“普遍意义”的塑造。

六,主义的针对性和局限性。

七,略论主义的死生之际

……


1991年6月2日


婴孩表示拒绝和愤怒时,发出“Pu”音。其声在“不”与“呸”之间。有趣的是,汉字中表示愤怒的“呸”字正含有表示拒绝的“不”字。由此想到,呸与不的起源相近。而情绪化更强的“呸”,出现应该更早;但就字的发源时间而言,应在“不”字之后。

说“不”的哲学──表面上是对流行性看法的拒绝,是“独立见解”的标志;其实,是对世界和生活的愤怒所致。

“你恨幼儿园吗?”“恨!”“你爱幼儿园吗?”“爱!”“阿姨好吗?”“好!”“阿姨坏吗?”“坏!”“饿不饿?”“饿!”“饱不饱?”“饱!”“累不累?”“累!”“不累吧?”“嗯!”──这些同时发生的问答,表明了孩子的观念多么“全面”!这就是辩证法的极致?

小孩子为什么东抓西抓地“乱啃乱吃”?是否在寻觅甚至吸收成年人久已忘怀的某种营养物质?例如,用现代人的术语,叫“微量元素”;用古代人的术语,叫“万物之精”。而久被文明窒息的成年人(这种窒息的一个表现,是病毒泛滥、瘟疫肆虐),当然对此深恶痛绝。因为越是文明的大都市,就越是对健康危险──“交叉感染”的可能性越──无怪越大的城市,就需要越齐全的“卫生设施”,否则,不足以抵御瘟神的淫威。


1991年7月31日


我们以思想之网在意识的深渊中作业捕捞,其所获之物就是“著作”。

我们的笔,就像山中的荆棘,我们的字,就是螃蟹的行迹。

把裂其肝胆的无声之哭记录下来──就成为我们的“文章”……

我的属相在我的名字中,至于生辰,还是不提为妙。据命相家言,我这一生既不长寿,也无以宁静度日。正所谓“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盖属庸碌而凶险,那是提不起穿金戴银的世界人类的兴趣的。


1991年8月20日


就时代背景看,电灯文化与油灯文化差异甚巨。中国古代的传世之书,盖油灯文化之属,今在电灯之下读来,因其简略,已失其趣。我这枝秃笔怎么了!老是传达不了我们想说的一切!多么深切地体味出“拙劣”二字。从很年幼的时候起就是如此了,磨了几十年,结果益发地秃了。它不听我们的指挥、不理会我们的要求。如果有一天我们被神化了,人们就会说,瞧,那是神灵在替他执笔……

可是,如果早知道这一生如此平淡无奇,我们也许不会有勇气活到今天。起码,我们不会那样热情地投入生活的海洋。

──《中国铭文》

(另起一单页)


第四部分  

从〇开始

[国际旅行者月记]


(另起一单页)


1991年8月22日

从北京机场去日本东京参加“国际比较文学学会第十三届年会”。

飞机离开中国的时候,蒙蒙细雨,无限阴霾。

飞机降落日本的时候,海陆分明,银河倒置。

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景观。


1991年8月30日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按照自己的道路前进。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因为你、我、他,是如此不同,以致很难找到一条“共同富裕”的道路。我们在分析、理解人性时,一定不要忘了这个恐怖的陷阱!

社会主义残忍,资本主义冷酷。

所谓“援救”,就是把对象从地狱提拔到炼狱,以便让他体验天堂的感觉。至于为对象上升到天堂而大开方便之门,那真是匪夷所思甚至决不可能。所以,当对象真的要从炼狱进入天堂时,原先的施主就会变为他的敌人,阻止他获得“平等的权利”……因为一切拯救在本质上只是把畜类提升为“人”,而不是把人提升为“神”。


1991年8月31日


东京

人性论:与神性对话(写给上帝的信);披露并研究人性,必须以神性为支点。所谓人性,就是“有所不为”;所谓兽性,就是“无所不为”。在这一点上,兽性与神性倒是相似的!在“自然”的总名下,畜与神浑融──“原始宗教”在这一点上曾以那么透彻的直觉看破人性的中庸无非是与“自然性”保持距离!所以原始宗教是用兽形来描写神明的。

(1)在人生的许多场景中,幸福和灾难不过是“转念之间”。

(2)这样的人生理应受我们的赞美:他们不知道今晚在哪里过夜,不知明天的行程是什么;魔鬼和上帝都在招手,陷阱和乐土一起绽开微笑。


1991年9月3日


日本的市面上充斥了“大东亚战争”(太平洋战争)的纪念读物,使我亲临其境感受到“五十周年的气氛”。

由于历史的波澜,我们的命运仿佛如此注定:实际发生的恰恰是“最不可能的事”。这仿佛是在说:只有当你失去对某物的热望时,它才悄然临到。

创造历史的人们!得让承受你们力量的人们“习惯你们的行为”,并与你们的言辞发生共鸣!语言的宣传与训导固然重要,然而,行动却是更根本的说服。


1991年9月13日


日本人,不同的经历和训练,已赋予我们不同的命运。现在,让我们忠实于这种命运,以全部的韧性和力量,来互相征战吧。


1991年9月21日


如果只有“盯住战争废墟的视觉”,那么,只能产生“关于历史和未来的观主义的神经”。而“能够洞察战争过程的力之会演”者,始能从悲观主义的俯察中,提炼出生生不已的精神。


1991年9月29日


矿坑的隐喻

这是一座废弃的矿坑,宝藏已掘尽,自然的土层已破坏殆尽。出路已封死,黑色的无名之水不断上涨。水涨船高,船越是高,就越临近那令人窒息的绝顶。

升得越高,就越反对这座地狱,这并非是违背常情中“既得利益”的真实处境。在废弃的矿坑中升得越高,就越临近那令人窒息的绝顶。


1991年10月2日


日本人对中文的运用与转换,最生动地展示了文化观念的演化、误解,以及在演化中的误解、在误解中的演化。

要让一个中国人由衷地钦佩日本人,就必须完全彻底地废除“日文”中的全部“汉字”!不过我怀疑,如果废除了全部汉字,日本人就不是日本人,而会退化成为韩国人。


1991年10月7日


一个中国人如果要和一个日本人展开卓有成效的对话,就请不要用所谓“日语”,而要以英语、法语乃至古代汉语──因为本无所谓日语,而只有上述诸种语言和一些原始嘶吼的混合体!


1991年10月10日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日本:技术与经济上的发达国家,文化与心理上的发展中国家!


1991年10月11日


所谓“国学”,只该是“文化无根”的日本人所宜用的概念,因为日本文化是如此混杂,故须区分“汉学”、“国学”、“洋学”诸如此类。这一特点,从“日文”上可以一目了然。汉字的移植(“汉学”)、假名的嫁接(“国学”)、欧洲外来语(“洋学”),混杂一书甚至一纸。中文则不然,它立于纯粹的汉字上,它甚至以顽固的热情“意译”外来语!这充分表达了中国文化的独断性,绝对性。中国的“国学”,并不在学者的书斋中,而存于民族的语言中,在于它那死不悔改的冥顽。


1991年10月12日


从中文(尤其是古代中文)的观点看,日文(姑不论“日语”)仿佛一只裂开的馒头,其中光洁的表皮即是汉字,其中的龟裂的沟壑即是假名。日语的繁琐是不宜以简明的汉字表达的,于是,难以盛下的内压胀破了汉语的“结构”,歪曲的汉意和歪曲的“和魂”,同样显得幼稚。当然,看久了,即便是裂开的馒头也自有其美丽动人之处的,但从中文的观点看,这毕竟是一只满是补丁的球。


1991年10月13日


日本的文化实似一“盆景文化”。庭园之美,皆以盆景为归。衣、食、住、行,以及所思所欲,皆以盆景为理想。甚至连他们的礼议!在嫌其烦琐的中国人看来,又何堂不是如此!


1991年10月14日


东京

如果有一天人们了解我们的痛苦,就会对我们的“毅力”与“韧性”感到震惊。中国人民在二十世纪并不是仅在被动地含辛茹苦,而已学会如何面对最不可思议的命运,并处之泰然。“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道”与“人心”:没有数百年之浸润,则无以兴一代新文明,诚哉斯言!可见,我们这一代人将是毫无价值的,只不过是历史的垃圾。是前人的渣滓,是后人的肥料。──这是文化本位论的逻辑结论。


1991年10月16日


人,其实始终生活在一个个牢笼中,区别在于,有时觉得“天高任鸟飞”,有时觉得枷锁缠身,即使是在同一个地点!闷,即使是在同一种外部条件下!自由,只是一种废除了牢笼的感觉,并不是真的废除了牢笼──若是真的废除了牢笼,人的存在反倒失去了依凭与樊篱!


1991年10月31日


日本啊日本,你活像一头被阉了的公猪!肥肥胖胖,毫无激情,安静而程序化的生存,这就是多少人为之奋斗并牺牲的“现代化”?!我真想大吼一声:“去你妈的!”


1991年11月9日


所谓“现代意识”,其骨髓在于“虚无主义”;所谓“虚无主义”,其要旨在于“主义的悬置即信念的虚无”,这体现在人生态度上必是“人的异化”。然而,“人的异化”在最深处又是与“随遇而安”相契合──于是,现代意识与“反现代思想”的老式的“犬儒主义”,在此获得了引人注目的“会师”,一个循圆而进的相反而遇的共识,形成了。

然而,现代文明却被称为“后现代主义”,是多元的、奉行相对主义的,故独断守旧(止于至善)的中国文化于此举步维艰,而从他如流(从善如流)的日本文化却可以大行其道。中国文化的上述特点,集中于其语言尤其是内陆区域语言的纯粹性、排他性:吉乎凶乎?幸哉祸哉?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尽管我不同意独断主义者的定义,然而我们看到的世界(大世界不仅指地球而言)毕竟是统一而不可分割的。这也许是出自人类天性深处的一种呼声,它自古以来就在宗教及哲学中不断表现出来,统一的观念是深入人心的,而且我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足以说明它的虚妄。反而我们却可以找到许多证据来证明它的现实性。

这就是“太极学”把“一切存在”,即“大世界的一切”都视“太极的属性”的根据。至于“太极”是什么?相对主义者认为:可能永远都将是个谜!


1991年11月10日


我们中国的现代化与民主化,其实真的需要“一位反对秦始皇的始皇帝”!也就是说,只有在一位不再以“人民的权力”假惺惺号令天下者的身上,我们有可能真正把握到“人民的权利”。

也就是说,这一次我们不再是从袁世凯开始,而是从毛泽东开始──不以有限的个人权力去窃取神器,而以无限的个人权力还政于民。

怎样保证这一点?不受限制的独裁权,以及倍受鼓励的历史感──终结秦始皇之役,唯有此人;他一举结束了始皇的政制与精神;他是反对秦始皇的始皇帝。他将把无限的个人权力分解为制衡的多元权力──不是由于“大公无私”,而是为了赎买独步历史的荣耀。


1991年11月11日


拒绝基督教的上帝,其理由正如拒绝共产主义的制度一样,似乎是发乎“社会的实践性”,如中古时代的儒家指责佛教破坏了中国的家庭与社会结构。中国人不同于欧洲、日本等“文化殖民的果子”,更不同于南北美新大陆的“种族与文化的双重殖民”,所以中国人放弃了自己的文化之核,也并不能像欧、日、美等地的“月亮文明”那样顺利地进入“他人的文明”。中国现代化的一再挫折,可以为其例证。也许中国的文明注定要在“一个现代化的世界中”消亡,但我们垂死的希望依然百折不挠地指向远方:中国文化的核──如“天子”──能在中国文化的质的死亡过程中得到净化,并注入未来世界,使之受精。

当然,从“文化的先验性”和“属灵的价值”来看,基督教的奥秘是其它信仰体系以及从信仰派生出来的文化体系无法取代的。


1991年11月12日


当人们揣测或悲叹一些年轻的艺术家、思想家若非英年早逝,就将如何如何拥有更不可限量的成就时,其实是犯了“电脑式的错误”。人不是机器,不是修理好了就可以不断使用的工具;天才不是办事员,不是调适好了就可以益寿延年的良匠。英年早逝者,往往在其垂死之际,发出不世之辉;天才正是在其离群索居中,遗下稀世之宝。如果那位“聪颖的才女”不曾遗弃“讨厌的尼采”,那“查拉图斯特拉”又从何而生?如果除了弟弟一人而外的所有人类不曾唾弃梵高的疯狂,那些被日本商人哄捧到惊人高价的“名画”,又怎能在“蜡炬成灰泪始干”里熬炼出来?

当我们临近四十岁时,世俗的幸福便骣有一股神圣的悲哀:我们已不再是天才,“不惑”的智慧是对天才的消解。这是一场多么彻底的毁灭!


1991年11月13日


“中国”!即使在对你最绝望的时刻,我们的梦魂依然呼叫你。因为,“中国”对我们来说,已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理念!


1991年11月14日


能够控制事态进程的人必须具有耐心,耐心,就是克服他人的惰性。伟大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推动自己的命运,而寻常的人一天能推动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就不错了,这里的差别太大了。以先知觉后知,无耐心不行。伟大者的耐心像幽灵一样缠住庸众不放,直到他兑现了自己的宿命。


1991年11月15日


整个现代技术文明的发展趋势是日益脱离人的基本需要了。在很大程度上,技术系统在数量及质量上的扩张,已成为一项自我运动,成为基于对技术发展所带来的压力的一个反应,这一压力遵循弱肉强食的逻辑,逼使人们为了“生存得好一点”而脱离自身的基本需要(如必要的空间与亲情),现代人忙乱得连作梦的时间都丧失殆尽了。

这是一个狂乱的涡流,一个“不以任何人类的意志为转移的”杀人的过程。精神正在作垂死前的挣扎,所以有时显得很美,还很强健──可怜的假象!就连精神也受到物欲和虚荣无孔不入的支配,甚至为物欲沐猴而冠!二十世纪的意识形态,就这样为虎作伥!而许多人以为会改天换地的二十一世纪,在这方面将会有更为恶劣的记录。似乎只有等到人的基本需要再也无法承受时,这一切突然在一夜间崩溃,留下一堆供人凭吊的废墟。


1991年11月16日


人生的“难办”在于,心理层次的胜利,常常是以肉体层次的痛苦为代价的。而隐士的幸福,常与心的失落相伴随。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如此深爱那抽象而非实体的“中国”吗?──除了梦中的中国外,一切都抛弃了我们!我们不能成为好基督徒,我们不是欧洲人。我们不能成为彻底的佛教徒,我们不是印度人。我们不能顺从现代化如顺从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们不是日本人。人总是健忘的,有一天,中国文化的承载者们终于忘掉了我们的痛苦和忧患时,那表明中国人已不再是“世界的怪物”,而成为“万邦的表率”──在这里,也正像在中国近代史的每一页上镌刻的我们一定要弃绝“中庸之道”!


1991年11月17日


面前只有一条路,似乎“日暮穹”但都不会选择错误;前面路很多,似乎“左右逢源”,但最大的祸根常在此刻种下。──这就是“对于人的命运的一个讽刺”。

重压下的气节、尊严和临刑前的谈笑自若,固然很难;但顺境中的清醒、飞升中的不失重,却更难。所以我们说“富贵不能淫”较之“威武不能屈”,更是人性所欠缺。


1991年11月18日


当飞机呼啸而起的时候,“中国”成为我的一个梦。离开中国的最大好处,便是获得了远观中国的机会、怀念中国的权利。──这是多么沉痛的话语。这是我离却中国九十九天之后写下的。这时,突然的感动使我泪流满面。


1991年11月19日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回何以能不改其乐?因为颜渊的快乐实为一种语言的快乐,如果我们的小颜渊是流落在日本这种蛮夷之邦,那么他的快乐将是渺茫了。好在日本还有汉字,如果在北朝鲜,颜渊只有死路一条了。人类的世界在根本上是一个语言的世界,对此,孔子可能不了然,所以,他大言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除非那时先已有一个“海外中国”的存在,否则,颜回的快乐从何而来?


1991年11月20日


也许,还要再经历一百年的苦难,中国人就能变成现代意义的“民族”,或在苦难中更加沉沦,沦为完全的浮游生物。“世界公民”只对现代民族的成员而言是一褒辞,没有强烈的民族意识、民族认同行为(后者更重要于前者),便没有资格谈“世界公民”。

中国人要做“世界公民”的容易的,因为他原本已是世界公民了,一个业已消逝的中华世界的“世界公民”。那世界虽已破碎,但那老大公民的脾性却刻在一代代国人心上,挥之不去……这就是“费拉”。但中国人要做个“现代民族的成员”却如此困难:热衷于内斗内乱,何能辞其咎?也许天厌中国人种(而不仅是那抽象的中国文化),欲使我们在自残中沉沦?但是我们却斗胆,要通过完全彻底的野蛮堕落去脱胎换骨,以清算历史的尘埃!


1991年11月21日


田横的八百壮士而今安在哉?!荆轲之刺秦王、项羽不肯过江东,都作为古王国的遗绪而受到中王国的怀古幽情的追慕,不过,这样的事迹却可望而不可及了。关键在于:不同的制度培养了不同的精神和人。

然而,联邦制毕竟更适于像英国那样的经验主义文化和美国那样的工具主义文化,而不宜于中国这样的整体主义文化。日本之所以深染中国文化又能迅速西化(即所谓“现代化”),实因为其文化的结构终是组合型的,而非整体主义的,组合型是基于随时随地的经验主义与工具态度,故较之英、美,日本的异化效率可以更为惊人。


1991年11月27日


罪恶之都

一个完美的自由主义者,该有质疑自由主义的能力,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该有拷问自由主义的权利。在专制社会中,鼓吹反主流的自由思想,固是“自由主义者”,那么,在自由社会中鼓吹反主流的自由思想(这也许体现为某种韩非哲学或马基雅维利主义)为什么就算不上“自由思想家”?自由思想家也许是反对自由主义的形式,但我敢说,他却真正体现了自由主义的本性,那就是敢于向一切既定的威要挑战,敢于为社会的发展提出不同的思路、不同的航标,敢于承当“异端”的恶名。这样的自由派喜欢这样的箴言:“我反对的理由主要是:这个社会必须有一个不同的声音!”


1991年11月28日


所谓“立于不败之地”的深层意义在于,只要进入了这种状态,则不论成败都是一个成就,一个成功,哪怕遭到完全的挫败也是拥有了“进入决赛的资格”。相形之下表层的、“常胜不败”意义的“不败之地”,则是乌有的、不可靠的。

当你面对挫败就像面对珍贵的盟友时(这时,你体验到它给你的履历增添的份量),你就成了人生的、实验意义上的胜者。这就是“君子无忧无惧”的生物学基础!


1991年11月30日


“凡事多看积极方面”不仅是自欺欺人的有效方法,也是保全人生活力、开发人生动力的有效方法。所以,仅仅多看积极方面还是不够的,你还得努力抓住积极方面,扩张它、使之迸发出惊人的烈焰。


1991年12月1日


到日本已经百日。发现东京有许多小小的去处,一举首,一投足,皆成妙趣。置身不过二百平米的神社中,仿佛回到中古时代,更有片百多平米的树林,可使步游者体验到原始森林的可爱。我住在“板桥四丁目-49-22”的一间陋室之中,临于街角(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我落款为“街角小屋的隐士”),时有“暴走族”狂烈的摩托车噪音呼啸而过,令人头晕不已。住入十天之后,自觉“血压升高手冰凉”。但今天,我却在街角的另侧发现了上面这样一个去处,足以逍遥,足以解忧。

它由三个部份构成──

(1)一座小山公园。曲径盘桓,蜿蜒而上,草木萧瑟,霜叶红于二月花。而“山路”皆是由原木形色的水泥垒成的。

(2)一条深壑。陡峭的壁上垂挂许多长春藤,桥上立有群群鸽子,水中浮游对对禽鸟。

(3)“俳句散步道”。排在沟壑两侧,道旁沟壑上,悬置一些条幅,写着散步者们的感受……。道的另两傍是耸起的壁垒,垒有水泥砖砌成“品”形,“品”间空隙稍填泥土,种植灌木与花草。

我在惊喜中漫游了两个小时,呼吸人生的异趣。就在我那讨厌的街角隔壁,竟有如此洞天,我却整整十天没有感觉──人就是这样不知天之高、地之厚,不知有多少机会从我们身边流过。

在这样的亲近中,自然又绽开了微笑,我回想起1990年早春至初冬的整整九个月中,我几乎天天带着婴儿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萧瑟庭院中走过一程又一程……在春天花草的勃发中,我固然感到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力量,但最令我感叹的,却是婴儿在生长和发育中所体现的“自然力”,于是一个道理不言自明:所谓“文明”乃至人自身,无一不是“自然力的体现”……

现在,在布满机械与机心的东京,我重新呼吸到这股自然力量,怎不令人欣喜?我什么时候能再同步,在这“同样的自然”中?


1992年2月2日


我这一生注定是个失败者。但没有我的失败,就不会有天子的胜利。


1992年3月5日


这张纸多么熟悉呀。这里,根本就找不到谈话的人。中国人一个个都忙得像是贼。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极眼前的目的。说他们醉生梦死,还算是表扬了他们。由于生活压力大,彼此之间为了蝇头之利就可以翻脸。总之,华人在日本,比外地民工在北京的表现还要差。而除了工作上的利用之外,日本人又是决不会与中国人打交道的,他们彼此也极少交往,除非是工蜂那样的交往。

不是说这些人丧失了人生,而是说他们的人性在压力下只能如此表现。大家都靠“算术”活着:我赚了多少钱,相当于国内多少多少,将来回去可以如何如何……你想,人到了这地步,还可理喻吗?

好在,我并不那么喜欢与人谈话,否则处境就太可怕了。而且,这里华人的平均程度太低,远逊北京的朋友,多数人都是“穷则思变”从中国变出来的。


1992年6月12日


“我的孩子”其实根本不是“我”的,只是无穷的种族之扇的一页。我所控制不了的种系本能主宰着我,命令我爱他(她)。如果我拒绝,就会承受更大的痛苦。这实际上是种族的巧妙安排:用这种爱迫使你还债。


1992年6月27日


关切,这是我很久没有体验到的了感情。国内的人以为我进了天堂,因而完全不需要这种关切;海外的人或是自顾不暇,或是担心这种关切会引起不测,因为即使连海外的中国人也都把“中国人”当作乞丐来对待。中国人,已经成了今日世界的首陀罗。上次有位“美籍华人”(美国国籍的中国人后裔)问我: “下辈子还当不当中国人?”其腔调犹如一个吠舍垂问一个首陀罗。“还想再当一次。”我说。他惊呼“为什么!”我说,“我还有一个梦想没有实现。”同行的日本人很奇怪,质问我说,“不做中国人就没有梦想了?”我说,“这个梦想必须身为中国人才能推动。”真的,我怎么会知道外国人的梦想呢?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喜欢那些梦想呢?因为,我的梦想立足于中国,这样才够“宏大叙事”。这并不仅仅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而是因为,我需要中国这个基地来整合世界。

过去我拒绝“苏联的主义”,现在我拒绝“美国的主义”;过去我拒绝无神论,现在我拒绝各种宗教──因为我对各种来自西方的真理,有根深蒂固的“夷夏之防”。我不愿意做一个“开明的国际主义者”,我愿意成为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所以1988年10月,我在《光明日报》上大谈“回归祖辈的文化”,等于是向一切来自西方的真理宣战。这在当今“滔滔者天下皆是的现代化浪潮”下,确实够得上“反动”二字。我喜欢做一个反动派。我讨厌时髦的东西。我认为思想家的作用就是“前瞻”和“预言”,以为将来指明方向。这需要勇气,但也是很有乐趣的。后来,1989年的“五十天自由”来了,我在整个运动中的矛盾心情,这不仅仅是由于对危险的预见,而且是因为我对学生运动的矛盾心情:我喜欢他们反抗马列主义的那一面,但厌恶他们谄媚资本主义的那一面。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最后,当“民主女神”像竖起来的时候,我的反感达到了顶点。这样的“祸水”盘踞在天安门,真是不祥之光。我很喜欢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但到广州,看到他们的坟墓,我却很失望,因为那竟是用法国和美国的自由像装饰的!尽管,那都是一些“旅美的支部”的逃犯所贡献的东西。我最恨的就是逃兵。


1992年8月22日


真诚的关怀使我感到一种遥远的、亲切的友情。尽管命运让人多年不能见面,并让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但真正的友情却是由于基因,而不是基于人间的是非。


1993年2月28日


在专制社会中,我们自由吗?不,那时,我们是他人欲望的奴隶。但是我们有思想的自由(虽然没有表达的自由)。

在自由社会中,我们自由吗?不。现在我们是自己欲望的奴隶。由于自己的欲望作祟,我们连思想的自由也没有了!所以,伟大的思想家都是出于专制社会,自由社会只能提供思想的传播者。

从思想的角度说:做他人的奴隶比做自己的奴隶好吗?不一定的。


1993年10月28日


“认命”还可以安慰他人欲望的奴隶,“挣扎”则使自我为奴者更为疲惫。因为你可以反抗他人的欲望,却无法抵制自己的欲望。因为种族遗传中全部的原始罪恶(从昆虫类到两栖类、爬行类再到兽类),我们身上都有,并无时无刻不在吞噬我们生命中最精彩的片断!谁说原罪是人类的特产呢?

社会主义残忍,资本主义冷酷。


1994年2月1日


今天抵达美国,参加“美国国家早餐祷告会(National Prayer Breakfast)。”神啊!原谅我吧!我已经献身给中国了,此生不再能侍奉你。我知道我是大罪人,我知道自己无法得救了。我只有一颗心,作为中国的祭品。那是我听从你的启示而作出的启示,我的忠诚如何分割!但愿有来生,就让我侍奉你!


1994年3月8日


在这个世界上,寻求确定性的人必归于失败,而寻求不确定性的人才可能“成功”!

“藏舟难固”、“金玉满堂,莫之能葆”的思想,如果成为你的审美对象和奋斗目标,你就将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你已经通过不确定性的考验。这比“把财宝存在天上”的人,更加难以战胜。因为“把财宝存在天上”的人,也还是能够通过诡辩的方式迫使其改宗的。而对不确定性的认定和追随,能够使自己“非对象化”,非对象化的存在,怎么可能被人战胜呢!


1995年4月5日


在我们之外,有“一百五十亿星系”,在我们心中流溢着“一百二十亿光年”──此时此地并以此种形态出现的“我们”,是多么偶然的泡沫与行者!

我们仿佛坐在一颗“射向宇宙深处的导弹”上,这是宿命的旅程,但我们无法洞悉其弧线,反视其为偶然的残篇。

有意义的事:一百五十亿星系、一百二十亿光年,我们活着的时候,是绝对无法达到的。因为宇宙空间旅行,最大速度只能是光速,而即使区区数千光年,我们也已无法逾越……

活着时无法企及的星系,死后能否以某种我闪现今完全无法想象的形态实现抵达?以现今的知识来看,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毕竟有一点可能,例如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活在世上的时候,许多人都在做梦:亿万富翁,统领万国,永垂青史……实现这些梦想的可能性,也不过百亿分之一甚至不到,但他们以此等同于真实。而我在这里,却是把这百万分之一的死后实现星系旅行的可能,以某种我们现今完全无法通晓其形态的方式,仅仅列为可能,不代表任何真实……所以,不该依据这明澈的清醒去断言,“死后的星际旅行,要比生前的君临万邦、扬名青史,更为渺茫。”

这样一来,古代的“视死如归”,就在现代技术提供的宇宙观前,获得了新意义。我们是星系的微尘,回归到星系的深处。

死亡,成为毋须护照的“出国旅行”。死后的出地球,是新人类的灵性,正如生前的出埃及,是新民族的战略。

这对于一个拿着护照却寸步难行的中国人来说,是多大的安慰。


1995年5月8日


我们现行的有关死亡、毁灭的全部意识,都是立足于现有的存在。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由它而去否认现有存在形式的全面转换(这被人称为“死亡”、“毁灭”)之后,可能拥有的另一种形态的存在以致生存(所谓“来世”)。当然,这种可能存在乃至生存是难以纳入现行的意识,因为两者必是不在同个时空中。

根据同样的道理,立足于现有存在的有关来世──天堂、地狱或是生命的轮回──的说法,又怎么可能是确定无疑的呢?所以,面对“死亡”与“毁灭”,我们等于面对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不确定性,它既不是“死亡”、“毁灭”这样的确定性,亦非“永生”、“天堂”这样的确定性。不确定,就是挑战。


1995年5月25日


我是谁?我为什么来到这里?

你这脑满肠肥的家伙,你这衣衫褴褛的家伙;你这趾高气扬的东西,你这颓然倾倒的东西:你又哭又笑,一会儿说饿一会儿说饱──你永远都在心猿意马、得陇望蜀!

“敬畏耶和华,是知识的开端”,应正确地解读为,“敬畏耶和华,是罪恶的开端!”

(1、知识是一种罪恶;2、罪恶起源于知罪。)


1995年6月1日


无限的主!一切爱在你那里,一切恨在你那里;一切光明在你手中,一切黑暗在你手中;创造和毁灭,是你的日课,你喜爱种族灭绝,不亚于种族的诞生。

我们怀疑过你吗?我们咒骂过你吗?是的。

而我们的怀疑却也是一种更深意义的印证,我们的咒骂却也是更高层次的赞美──因为我们这样朝三暮四的浮游生物、瞬息万化的变节份子,只能从最卑劣的方面去印证你,因为我们最高贵的一切,在你面前也还是卑劣的。我们是以自己的罪、贪婪,印证了你。

我们能背叛你吗?不能。因为我们的一切背叛,也还是更为根本的顺从、更为忠诚的追踪!


1995年6月4日


我们能在你面前傲岸不羁吗?不能。因为我们最大的独立自主,也是在不知不觉地朝拜你,我们的勇敢屹立,正是对你的俯身下跪!

是的,我们应复活精神上的三跪九叩之礼,以之为现代社会的解毒剂!

主啊,我们是在苦难中而不是在幸福中认识您的!

我们需要你的鞭打,你对我们的百般磨难,正体现您对我们最高的爱!当我们孤独时,“上帝与我同在”方显出真实的意境,我们需要压力,而作为万物之母的压力,正是源于您苛刻的爱意。

当我们“彷徨”时,你就在我们身边赞许地微笑,这时,天门已洞开,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当我们的心悸动时,您正品味着某种苦香的贡物,因为您喜欢我们的苦难,对不对?您在我们苦难横生的流离中,看到生命的光泽、生命的顽强、生命的内力、生命垂死挣扎所具有的特殊美感。

主啊,让我们赞美您!

只有你具有这样的能力;苦待我们却还让我们怀着感恩的心理!只有你富于如此的魅力:让我们在放弃一切时却拥有一切的成绩!


1995年6月5日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感谢你赐予我们生命!感谢你剥夺我们生命!每一天晚上我们都因为你而死去,每一天早晨我们都由于你而复活──除了这样的死亡与复活,我们并不认知其他的死亡与复活。我们因此相信你,并且无怨无悔。

也许有来世,也许没有来生,但因为你,来生成为不可避免的!不是权利,不是希望与梦想,而是需要面对再次毁灭与再次嬉戏的严肃的责任!

每一次春天都将涌出秋日,每一个夏季都将带来冰川,每一轮甜蜜的陶醉,都将走向苦涩的清醒,而灵魂却由于千锤百炼,而成为精粹。万物终将毁灭,惟有灵魂留存,留存在你无限冷峻微笑中。

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们的苦难证明你是无限仁慈的,我们的血泪指向你永恒的活力。

我们在天上的父!

你扭转乾坤,使美的沦为坏的,使对的成为错的。


1995年6月22日至26日


写在四十一岁生日的祈祷辞

我们在天上的父!

你的国已经降临,你的旨意行在大地,如同行在天上。今日的苦杯,今日赐给我们,鞭打我们,如同我们每日作践万物。

为什么我们饱经忧患,常受痛楚?因为我们都如羊走迷,不知你的踪迹!我们没有完全彻底堕落,也是由于你的恩惠,你还没有给我们完全彻底的堕落机会,否则,我们照样会像任何行尸走肉那样腐烂,不堪一击。

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们常常舍近求远,让艰险的挑战布满生存的每一次脉动,这是因为我们相信,你欣赏英雄的受难远胜于庸众的赢利;你喜欢倾听爆炸远胜于喜欢倾听沉默:你要让价值连城的珍宝掷地有声、砰然粉碎──这激情的毁灭,是生命的最高值,使悲惨的呻吟化为宇宙的音乐。复杂、困窘、绝望甚至鲜血淋漓的日子,是你天庭计划不可阙如的一环。

世人都贪图安逸的确定,而逃避你变化无常的考验,你的忠诚信使,却愿意把最大的变数、最大的不确定性,当作赐福,当作你的试金石,无限悦纳。你给倦怠的千里马,以通电的马刺,让他奔流到海不复回。在他扬蹄嘶鸣、等待出击的焦虑中,饱满的竞技态、生命的纪念物,镌刻在你无形的微笑里!你要的不是语言的念经,而是血汗交集的运动。你使宇宙充满液体般动态,我们追随你的榜样,追踪动态,追击液态!

我们在天上的父!

你的花环是用荆棘做成的,你的鞭打体现仁爱!你的圣殿射出庄严的血,你赞许的微笑,推动我们走上风险弥漫的绝路,那目的地名曰“永生”的、无从回头的毁灭──超越你那位于人间理解之外的“爱”!

你仁爱吗?你冷酷吗?你关心我们?你摈弃我们?都不。你,我们命中不可思议的超然圣主,我们只是你手中变化不已的卑微泥土?

我们在天上的父!

你给泥土注入激情,你使垃圾获得意志,于是人类代代繁衍,英雄辈出,以自己的罪恶彰显你的伟大,以自己的牺牲称颂你的星空──你,不可思议的超然圣主!

你为何不眷顾我们,听凭我们孤独无助?因为我们是毫无意义的卑微泥土,从土中来,回到土中去,又怎该向你索取任何身外之物?今天的忧愁,今天应该了结,除非我们狂傲无知,企图与你并驾齐驱!

我们在天上的父:

我们的意义就在于我们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你派遣耶稣来,指出这个世界的毫无意义。你谴责世界的罪恶性,所以你派遣撒旦来,让人类获得智慧,从而这个世界的虚幻性!狂悖与罪恶,在撒旦的诱惑和基督废除的诱惑中,得以纠正。

“天国近了,你们应当悔改!”

天国,就是废除世界;悔改,就是从撒旦的诱惑中解放。而撒旦的诱惑,原是为了铲除愚昧和撒旦发明的智慧!

我们在天上的父,以世人的罪来以毒攻毒。耶稣的到来,是宣布两罪并罚,“天国近了,你们必须悔改!”因为我们在天上的父,要废去假神和他的选民所创造的这个万恶世界。假神和他的选民有祸了!无私的上帝要信使而不要选民。

我们在天上的父!我们的意义就在于我们知道自己的毫无意义,而万物却不知道这一点,而自以为得计,自以为可以让你为人民服务,甚至自以为已经与你并驾齐驱。……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对我们的爱,是严酷的父爱!你的宇宙计划不是卑微的泥土可以知晓,我们的义务仅仅是,绝对服从自己无从知晓的计划,无条件地接受你严酷的爱!在你的爱中,我们满怀痛苦,像羊在剪毛人的手下,静默无声,唯一的喘息是:“严酷的父,仁慈的父,我爱你!我们的爱,就像忠诚一样,为你的旨意,我们无从理解的宇宙计划,坦然死去。”我们为你而生,只有为你而死,这是义务,是逃避不掉的宿命,不可逃避的宿命,我爱你!

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的国已经降临,你的旨意行在大地,如同行在天上。今日的苦杯,赐给我们,鞭打我们,如同我们每日都在作践万物。在你的国来临前,满怀希望的只能充满更多痛苦,这也是为你的不可避免的计划,做出奉献。

天上的父啊!

我爱你!

(上述文字,是我在一九九五年春天,第一次怪病发作后撰写的,我迄今为止并不知道这个病的病源。发作当时我起誓,即使就此死去,也决不做一个基督徒。然而一九九六年春天,怪病再次发作,因为圣灵感动,我终于皈依基督。到一九九七年春天,我已经写下了十五万字的心路历程。四十三岁的生日,1997年6月27日。)


1996年4月9日


上周我到达洛杉矶,第二天开始发病,数日后回到纽约,但病更重,感觉在临终时,受到圣灵感动,知道以往生的全部奋斗空虚无益,且充满较俗人更大的罪,于是向基督认罪悔改。第二天清晨接受耶稣基督为救主。

4月9日,正是基督复活的日子。让我以见证记念耶稣基督的复活荣耀。


1996年5月16日


主,上帝,黑暗和光明都是你的仆人!你创造了光,但并不消灭黑暗,你是征服黑暗为己所用。主啊,你的美丽永存,因为你的荣光高于一切且左右了一切。


1996年6月4日


如果每一朵浪花都有痛感,如果每一个泡沫都有思想……那世界该有多复杂。然而他们说“无遗憾,无欲望的状态多好!如果早点认识基督之爱,就是完美!”……那世界重新变得单纯近乎永恒。

信仰的奥秘,就是在于接通天人,让人重新变成小孩子的样式。这就是《福音书》的道路和生命。


1996年6月27日


1996年4月间我蒙恩得救,并于1996年5月6日至1996年5月30日前往开始旅行,行程之中我写下这样的句子:“非信徒的写作,相当于信徒的祈祷。前者是献给历史的祭品,后者是献给上帝的赞美。在此,宣泄的而非交易的写作,也就有了祈祷般的镇定功能。‘过去我们写作。是为了荣耀自己;现在我们写作,是为荣耀上帝。’”

当然,上述两种写作,都不包括为了商业目的或政治目的所进行的“写作”。商业目的或政治目的之写作,属于“应用文”的范围,不在我们讨论的“祈祷文”范围——即使那是以“祈祷文的形式”写出来的。


1996年7月12日


我能信神,不是出自我在空间上的良善,而是出自我在时间上的贪婪。

今天,我受到感动,要我自己拿出生活费去钻研神学,而决不能谋取任何资助──“奖学金”。以免受属世势力的干扰,玷污属灵的工程。而且,我将终生拒绝从事“福音工作”以便获取任何“报酬”,无论是稿费、工资还是讲课费、传差旅费。这样,我的内心将充满平安喜乐。这样,我不再需要任何干扰,仅仅靠主得救。愿主成全这样的心志,让我把福音和牟利完全切断。求主让我为神做个见证:除了信主以外,我没有信主的任何动机,所以我的见证是真的。


1996年8月11日


上教堂敬拜主耶稣,突然对自己捐款的数额之少产生了内疚。真奇妙,我怎么变成这样善良。真的,这不是出自惧怕律法;而是主对我们无私的爱谴责了我。这种谴责是内在的,因此造成我的内疚。

以前,我会认为,捐款是被素不相识的教会执事拿了去,而他们可能是一群诈骗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这不是在诈骗我的东西,而是在偷窃主的东西。同样,我是向主奉献,而不是向人奉献。

这种认识和上述内疚相迭,使得教堂里的仪式具有某种凝重性,这对我身上的罪的构成相当沉重的压力。

一个声音说:“你可别小看我,更别想欺负我!我身上有一个活生生的魔鬼!只是为了主耶稣的缘故,在救赎者的圣名下,这摩鬼被镇慑、折服;一旦遇到别的魔鬼的挑衅,他会沛然复苏,以兵相向的!千万不要激怒他,不要催眠他,否则,这世界就要起争战,我们就要玉石俱焚了。”

另个声音说:“求主赦免我,让我的灵性不断成长,越来越好。所以,我的家人和我一致同意:把我们在北京的家居,变成你的家庭礼拜堂。求您赐福给这礼拜堂和在其中敬拜你的众门徒。求您荣耀这礼拜堂并使它传扬你的圣名和福音。”


1996年9月2日


1990年面对一个机会时,我祈求上帝放我出国,摆脱困境,把禁锢变成流放,用注定浪费的时间,增加现代国际经验。事情当时没有眉目,但在第二年却以最出人意外的方式,以事先看来毫无希望的方式,送我出国,前往日本。

接下来,经由日本前往美国的计划受到无情的阻挡。我被迫在日本滞留两年半。但事后证明,这里面也有恩典。这不仅让我建立必要的国际关系,而且亲身受到日本特有的锤炼,并懂得师夷之技(“气”)以制夷的必要性。

临离日本前一个月,命运不由分说地把我投入摄氏零度的露天浸礼池,从而指示我未来的路。我极顽冥,毫不领情,对基督教充满了蔑视,誓言“宁死也不做一个基督徒”。于是梦中的十字架证明了奇迹,在此前后两年之间,竟达二十余次的“极度巧合”!并以二十八个月的时间,使我彻底臣服于基督。

彻底臣服之后,又继之以四个月的坚信程序,那就是让我不论昼夜,呼吸都不能顺畅;但是只要我开始默祷,激励就开始舒服了!这使我无法背离。圣哉,圣哉,圣哉!现在我明显知道,在经由反覆的扰乱甚至中断五年(1991-1996年)之后,我的生命线又因主的恩典,得以接续。只是地点已经从中国转移到美国。


1996年年9月11日


每当我扬帆远行,上帝总是赐给意外的祝福。主后1996年9月11日,我到荷兰驻纽约领馆签证欧洲诸国,上帝引领我到极高大的教堂,以颂扬安慰这颗在海外游离了五年而终于归主的心。这时我体会到了“崇拜主”,是“人生最大的奇遇和最大的幸福”。

不是我拣选了基督,而是基督拣选了我?这是真的。因为连我的受洗都是出于一个意外。1993年12年12月26日晚上8点,我在东京一个名叫“御灵教会”出乎预料地受洗之后,命运就变了。尽管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更没有认罪悔改,因此不可能得到救恩,但上帝的印记毕竟打下,这印记引领我的灵,构成内在强制性,并迫使我在临终时向基督痛悔。


1996年9月14日


上帝是令人敬畏,他的安排不是人可以预知的。1995年8月,我把《圣经》和福音书籍全部送人,让人伪装成一个基督徒。但仅仅八个月之后,1996年4月,命运却逼我做了曾经发誓“宁死也不做”的基督徒。不信的人说这是命运,信的人说这是主的作为,不论叫什么,确实就是如此奇妙、不可思议。


1996年9月22日


1974年我开始阅读圣经,1984年年10月9日,我开始前往教堂,试图研究基督的奥秘。但是神甫的世俗行为却让我远离了上帝。尽管那时我还不懂得基督救赎的要义。我虽然离开了教堂,但神并没有离弃我。一年后,我出版了《神话学讲义》;两年后,《神话与民族精神》出版;三年后,写作电视政论片《河殇》的第一稿……从此走上了浪迹天涯的亡命道路。我把《天子》抱到海外出版,1994年问世。但出版之后的巨大空虚,却迫使我在两年之后接受耶稣基督为我自己的救主。现在我希望,这些都不是偶然的片断,而是主的美意贯穿其中。


1996年9月24日


我梦中的十字架,类似于圣公会圣坛上的那种。这是否意味着:复兴基督的中国教会?若是,则我们需要做两样工作:

1、统一中国基督教各派,包括正教(东正教)、公教(天主教)、新教(包括圣公会和信义宗,归正宗)以及一切奉耶稣基督的名为圣的地方教派。

2、连续福音的历史,上溯唐代的景教、元代的也里可温教、明代中叶到清初的天主教、清末以来的新教各派;并联合一切可能联合的海外华人教会;以开成“中华归主”的整体运动。


1996年9月27日


有人说,信主者的文字,“不是‘写得好’,而是‘好’。人可以写得很好,好到无聊。可是,上帝的恩典却让人实在与平安。”是的,因为对于信主者来说,其中所记录的并非“我的思想”,而是“人赞美神”。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流出来。

信主者从来都没有像现在如此驯服过……在主的面前,信主者失丧了一切属世的傲慢与偏见,又回到小孩子般的状态,颂扬主,追随主。这是在四十二岁上,发生的奇迹,是不是很可笑?


1996年9月30日


神父常说不愿夫妻分离,而以我的亲历则恰恰相反:上帝对人施行他的救恩,其前提是让人进入某种极端状态,而极端状态之一就是夫妻被迫分离。因为最大的诫命是爱上帝而不是爱人如己。为了主的缘故,人有时不仅要抛下妻小,甚至还要告别家族,连父亲的尸体也不能掩埋:追随基督,这是高于一切的使命。

这就是我们绝对排他的上帝,基督和爱的圣灵!


1996年10月1日


“不可叫人轻看。”(《提多书》第二章15节)尽管说“我不在乎这世界,我仅仅在乎主”是对的;但为了主的荣誉,还是不可让人轻看。尽管说“为了主,我才去爱这世界和居住其中的人们;为了主,我欣然忍受这世界和居住其中的人们所加诸于我的一切”是对的,但真正做到却谈何容易?

凭着撒旦般的能力,我们可以战胜这世界和居住其中的人们,并最终成为这世界的操盘者,成为其中居民中的佼佼者也就是“特别堕落者”。但凭着上帝的怜悯,我们才得以脱离这万恶的世界,不再被其中的居民所同化,去做比他们更加“成功”的恶人。

主是道路、真理和生命,若不藉着耶稣基督,没有人能到天父那里去。而我们如果一定要到父那里去。那么只能求主,永远带领我们,不要离开,让我们呼吸灵性的空气。

主知道我们不是为了博得属世的名声、利益而投入主的足下。主知道我们不是因为败于世界才躲到神的庇护里寻求安慰──我们是因为看到了属灵的归宿。因此,不论在走向主的路上我们还有几多迷失甚至犯罪,都求主不要离开我们,不要嫌弃自己的仆人。


1996年10月24日


我父母的家在南通,母亲也在那里被夺去生命,我自己的家在北京,后来又在东京住过两年半,最近三年我一人在纽约,而我现在欧洲的阿姆斯特丹机场,等候十二个小时以后的航班回到新阿姆斯特丹(新约克)。如果不是因为主,我早就四分五裂了。因为主也曾经是我的曾祖的信仰。主赐给一贯的道路。主虽杀我,我也不背叛你。

可怜的是孩子,1989年在其母腹中就饱受惊吓,先天胆小敏感,求主千万不能让她先我而不测,否则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愿以自己的寿命,去延长她们的生命。因为我知道你爱我,在此茫无归宿的旅途中,在流离日本、美国之后,现在又旅经欧洲的不眠之夜中,恳请恩主,不要弃绝我们于绝境中。你纵然杀我,我还是信靠你。直到这个世界的末了。阿们。这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1996年10月28日


人的生理活动要是能静止掉,只是个抽象的灵,在纯粹、无负累的超然状态中游漾观照,该有多好!可惜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已经从上帝的荣耀中堕落已久了,只能背负肉体,忍受其种种苛捐杂税,甚至乐此不疲,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美国有五分之一宽度被高原雪山覆盖,飞行时间一个多小时。一半是红一半蓝的海子,它的彼岸闪烁着一排排飘渺而神奇的雪山剪影……永远记住这样的时刻:红得像人间的苦难,蓝得像基督的救赎,白得像上帝的公义。

跟从主,则意味着在必要的时刻跟从主,一起忍耐“吐在脸上的吐沫”,连擦都不擦,连辩解都没有一句。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1996年11月1日


感谢天父赐给我今日的饮食,并保守我属灵的生命。愿天父保守所有爱主的但却不幸落入魔鬼手中的人。

我不去教堂,因为我找不到一家适合我的属灵需要的教会。灵魂的孤独。当我还不认识教会其中的人们时,我可以安然在教堂中敬拜上帝,当我认识他们之后,却被迫在敬拜上帝的同时也敬拜周围的人。于是我走遍附近的教会,终于无处可去。现在,我于主日在我的小屋里,向十字架跪下,匍匐在地,听圣乐,书写,献上沉默的赞美,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感恩,因为我的生存罪恶乃是一种恶的循环,是无从消除的。


1996年11月10日


明天我启程前往芝加哥参加一个灵修会,号称是“中国大陆基督徒的团契”,求主保守。我也把遥远的孩子和妻子交在主的手里,从此我不再是她们的保护人,只有主才是我们共同的保护人。从此我不再把家庭置于要位,而是让主的荣耀作最高的裁判。阿门。


1996年11月11日


“深陷魔鬼手中或地狱深处,也需要一点亮光能够照见周围那近乎没有的空间,以显示上帝的荣耀来。”“永不怀疑和抱怨上帝的人”,才具有完全的灵性,我什么时候达到过这样的纯粹?我最终也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基督对门徒说说,“到那日,你们就知道我在父里面,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们里面。”(《约翰福音》十四章20节)“我将这些事告诉你们,是要叫你们在我里面有平安。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33节)你们在我里面,我也在你里面,与基督契合的感觉多么美好。属灵的基督同样能给人带来属世的平安。因为基督是百分之百的神,又是百分之百的人;他不会拒绝百分之百的罪人,又是百分之百的门徒、奴仆、狗一样的仰望者。


1996年11月15日


奇妙的两周年!我去芝加哥,参加大陆基督徒的团契。在芝加哥祈祷时,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中国的版图(没有外蒙古和台湾)呈显为蔚蓝色的亮光板块,周围是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洋。突然,在蔚蓝色中国板块的核心地带,涌上一股黑色海洋中的水,蔓延、扩张,瓦解并粉碎了中国板块。中国板块的碎片中,只有一块最大、最亮,那就是东北,以前称为满洲的地方,它在分离过程中变得更亮、更蓝、更大。然后,中国的碎片又开始聚合,重新形成一只公鸡形态。然后又被黑水漫延、瓦解,又再度弥合──这样反复,达十余次之多。最终一切沉寂,复归完全的黑色。──我当时求问,不知何意。

我为拟议中的《生命》季刊捐款一千美元,并号召大家跟随我。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传道人这样做,其中有些人还嘲笑我。原来,他们都是“吃教的”,不是耶稣那样被人吃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耶稣基督就这样,一再征服我的心。

明年年底开始,我可能被迫接手一个传福音的刊物,如果基督这样拣选我(但愿不要),我无法不去。我将按照基督以前告诉我的旨意,完全的义务奉献时间精力。这样的话,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在为仁慈的基督,为父上帝的独一儿子。


1996年11月18日


我回到纽约,当时不觉得,一两天后即有一种久病初愈的轻松感和活力感!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每天跑步,无聊与无奈的感觉一扫而空。


1996年11月21日


今天,晚间跑步时,我欢快地反复呼喊“永生上帝的儿子”,并仰望星空……突然,我在天穹的顶端看见三颗明星,呈两等边的稍扁三角形,且一星之间有三角边的暗光线予以勾连,俨然间耐人寻味。

这是三位一体上帝的启示?永生上帝的儿子啊,以后我要每晚出去,看这三角星座。你在我里面,我也在你里面。


1996年12月13日


我的好朋友袁新民在1994年12月离世,我的生命的一部分连同他一起埋葬。然而,这也是我的死去的一部份跟随基督一起复活的开始。袁新民不是基督徒,愿上帝格外怜悯他和他全家,因为他帮助上帝成全了基督在我身上的旨意。愿永生的上帝让他安息在永恒的生命中。


1996年12月31日


基督,感谢你在主后一九九六年的最后一天,通过我的手,让一位朋友从波兰得到签证,可以来到他想来八年都没有来成的美国。我清楚知道这不是我的作为,而是你的仁慈,是你在向表明你的仁慈的确在。

当他打来长途电话,感谢我,我告诉他这是上帝的带领。现在美国反移民风潮如此激烈,能如此简单迅速地顺利签下证来,真是奇迹。他说,来了以后,愿意做些好事。我说,你不必为此而做好事,你只要知道上帝爱你就行了。上帝并不缺少你所能做的好事,而你知道了上帝的爱以后,就自然知道如何行出爱来了。


1997年2月9日


清晨,离开洛杉矶前两小时,我梦见自己爬上一座高楼顶端去升旗,完成任务后却无法下来了。有两位装备完善的人上来救我,但都无功而返,在他们重新上来之前,我再也支持不住,手一松,跌了下去……然而奇迹正在这时发生,我的身体虽然跌出脚登处,却像被磁石吸住,不再坠下,于是我竟安侧卧在高楼侧面的横隔之间……

(1)别人不能救我;(2)我自己不能救我;(3)只有神秘的偶然在我灭亡前的刹那救了我。(4)但愿这神秘的偶然就是仁慈的天父。(5)愿我记念这样的梦,永远信靠上帝的带领。(6)同时,我要继续忠心耿耿地去高楼上升旗,不惧艰险,不惧谗言。迟钝不要紧,反复无常的小人才讨厌。愿上帝让我摆脱这样的讨厌,并远离这样的小人。


1997年5月1日


民族主义矛盾所指的对象,实际上只是自己!是必须加以改革的自己旧的存在。这是向前的民族自强主义,而不是后缩的自我矮化、自我弱化的“民族保护主义”。


1997年5月10日


前苏联、前南斯拉夫的民族主义浪潮,是从苏维埃意识形态下解冻出来的骨牌效应。而且是西方文明意义上的“边区效应”。


1997年5月12日


日本亡华企图的精神资源有二:一是其西方化的领先性,为后起殖民帝国的急先锋;二是辽、金、元、清以来蛮族入主中华的历史。承此两条线索,汇为狂潮,此千载难逢而迅即失却之机也。

有一天,中国得以雪耻,以报鸦片战争、圆明园和八国联军,南京大屠杀之仇,也决不能学欧美日诸国之掠夺文物──不是出于克制,而是因为这些遗物满带污秽,盈注魔鬼的咒语,新的中国不能让其玷污自己,而要投入全新的打造。


1997年6月6日


从更积极的角度看,中国古代的土木结构传统,还使得中国较易摆脱以往的历史负担,投入第三期开发进展。否则如埃及,将被神庙与金字塔的咒语式存在活活窒息。昔日希腊、罗马而今欧美诸国,也正步上此路。

古代中国文明太孤立了,缺乏许多必要的要素,如埃及式的石建技能、几何学等等。而这些要素在多种文明辐凑的地中海区域,是特别丰富的。故中国历代的缺陷、不足,在当今及未来发展的过程中,并非不可消除的障碍。


1997年6月30日


目前中国的欢庆“香港回归中国”的气氛,许久不见了,多么像1969年中共“九大”前夕啊。确实,“九七”与“九大”也仅一字之差。但“九大”之后,形势就会急转直下;而“九大”以来的二十八年血汗,也不会白白流消。

大怪物又开始扭秧歌了。这个怪物一兴奋起来就原形毕露,它的原形显然是某种仿古的野兽和家畜的混合体。而在这兽性舞蹈的偶像秘仪之后,它的性高潮总会导致情不自禁地屠戮与食人。拭目以待的命运。


1997年7月1日凌晨2─5时


你生于动乱之中,长于颠沛之下,爸爸妈妈都无法好好地保护你。只有耶稣基督的爱能够帮助你、救赎你。耶稣爱你,为你舍已。


1997年8月8日


“爱上帝”比“得救”更重要。这不是因为只有爱上帝我们才能得救,故爱上帝是得救的前提;而是因为爱上帝者就被上帝的荣光所充满,还是因为爱上帝可以成为我们自己的选择与意志,而得救与否则属上帝的权柄与意志,是遥远而捉摸不定的,是不能由我们自己来掌握及选择的。


1997年9月6日


三位一体,可是司提反却看见了“天开了,人子站在上帝的右边”(使徒行传第七章)。约翰福音说从来没有人见过上帝,但亚伯兰、约伯等等人却似乎是见过了上帝,但解经家说,他们见到的仅仅是“天使”。但天使可以名为“耶和华”吗?


1997年10月17日


虚已是一种美德。它之所以被定义为美德,是因为虚已可以为他人预留地盘,免得人间自相践踏。但虚已又是危险的,因为人本主义的虚己必会导向虚无;只有上帝光照下的虚已,方能引出赞美与崇拜的美好感情;美好的感情才是那个保证,保证美德不致沦为更危险的陷阱。


1997年11月3日


“崇拜”和“理解”往往是冲突的即不相容的。人们的亵玩性格决定了不会去崇拜业已理解的对象。故“崇拜上帝”必定与“不理解上帝”为一事两面。我愿意崇拜上帝,这并不是说我不愿意理解他,而是说凭我这样的泡沫,如何理解以致包容那样无限的荣光呢?!


1997年12月20日


我们需要前进到耶稣基督那里,而不是“回到”耶稣基督那里;也就是说,耶稣基督在我们(历史)的前方而不是后方──耶稣基督是所谓“后现代”的答案(解)。

与基督同死、同活:“我们若是与基督同死,就信必与他同活。因为知道基督既从死里复活,就不再死,死也不再作他的主了。他死是向罪死了,只有一次。他活是向神活着。这样,你们向罪也当看自己是死的。向神在基督耶稣里却当看自己是活的。”(《罗马书》第六章8—11节)同死?只是基督是无罪而死,我们却是罪有应得;基督的灵魂永在,我们则是行尸走肉。同活?只是基督是肉体复活,我们只是靠着他在灵性上复活。


1998年1月1日


根据穆罕默德的教义,阿拉伯人可都是“丫头养的”,如亚伯拉罕的侍妾夏甲生子以实玛利,即其始祖。这可不是《撒但诗篇》而是《可兰经》上说的。而根据穆罕默德也并不否认的《新旧约全书》,伊斯兰教徒就不仅仅是丫头养的,而且是撒旦的子孙,因为他们否定耶稣的神性──正如撒旦的灵也经常这样诱惑我们。


1998年1月19日


你既然信了耶稣是基督,就要以他为美。


1998年2月25日


纽约比东京和任何一个我去过的城市,更富有现代文明的权力感;所以即使连它的犯罪率也是第一流的。在如此撒旦化(敌基督)和犹太化(杀基督)的地盘上,主的救恩并不会消失,反倒依据“补差”的原则强化了。这就是我信主的背景。

在纽约,我能特别清楚地意识到:哲学上的多元主义就是宗教上的多神教。宽容异教,甚至普世宗教大会,实际上是向多神教的回退。在上述意义,西方“基督教国家”已回退为西方“多神教国家”了。基督教的神,只被承认为多神中的一神,因为最高的裁判是“宗教宽容(美国)法律”这个至上神!

在媒体、世俗文化等魔鬼工具的击打之下,各种传统宗教的领地被一扫而空,而后,上帝的福音才以新的荣光向世人展露。


1998年3月19日


主的神秘:“除了子和子愿意指示的,没有人知道父。”(《马太福音》十一章27节;《路加福音》第十章22节)由此可见,人们对天父的认知,是不可能完全的,甚至无从完整。主只向我们显现他应向我们的,他并非隐藏了其他,而是我们根本没有能力知道,正如我们没有能力看见上帝,摩西也只能望其背后。


1998年4月15日


主论到福音的恩惠时说,“不好拿儿女的饼丢给狗吃。”(《马太福音》十五章26节)但迦南妇人愿吃主的桌上掉下来的碎渣,于是主耶稣基督也就因为她的信心而成全了她。我们是否也不该把福音的饼到处丢弃?除非接受者有一颗乞求的心!


1998年5月24日


信仰是自生的也就是“上帝放在人内心中的”,信仰在本质上不是依据外部的社会环境兴灭的,而只是“不变人性的一部分”(因此它向往上帝)。那么,依据信仰的“认罪”(Conlession,忏悔)呢?应该说,认罪是自由思想的结果;而非强制灌输压力下的认罪,则是奴役而非解放,其造就的是恺撒的仆人而非基督的仆人。洗脑(BrainWash)也是如此,它是自生的、自由思想的结果,因而是解放,是排除渣滓而非迎纳渣滓。


1998年6月17日


不以任何在位者、权势集团的意志而动摇的“法”是一个民族的“根”。如犹太人的“律法”是典型的。而美国强大的秘诀也在于它的“宪法”。甚至伊斯兰国家可以对抗西方的主要利器也在于所谓“伊斯兰法”。古老的中国已经丧失了它的法度,所以民族的命脉业已断绝。如欲重振,必先寻求新法,确立新法。


1998年7月10日


“‘有各种各样的创世记,所以便没有创世记。’──因此,没有创世记的人便陷入没有目的和方向,没有归宿和信仰的境地。这种境地令人错乱,宛如地狱。──为了拯救我们自己,请接受一种必要的创世记!它包含一切创世记的共有要素,让我们听到神的声音。”这对还是不对?我被这些念头所困扰。


1998年8月1日


我们谈政治、谈学术,其实谈的都是罪,表现得也是罪。可是我们不得不犯罪,因为“不犯罪”,已经“超越我们的能力”。我们所能做的,只是认识自己的罪,并祈祷,并期待耶稣基督的复活。以此,而尽量少犯罪,淡化罪,并在属灵意义上远离罪。


1998年9月12日


“就让我们把这旅途困顿的船只(哲学)停泊在上帝的港口吧!”──君士坦丁的普罗克鲁斯(Proclus),希腊数学家。410年生于君士坦丁堡(今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485年4月17日卒于雅典。普罗克鲁斯实际上是最后一个举足轻重的异教徒科学家。


1998年10月3日


你们查考圣经,因你们以为内中有永生;给我作证的就是这经;然而,你们不肯到我这里来得生命。(约翰福音5:39─40)立此,为各种查经班、布道会鉴。按照约翰福音的意思,如果我们不首先来到耶稣基督(子)面前,又怎能明白父(上帝)的启示?徒然让贩售福音的假师傅们有机可乘了。


1998年11月14日


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路加福音》第九章62节)“你若留意听耶和华你神的话,又行我眼中看为正的事,留心听我的诫命,守我一切的律例,我就不将所加于埃及人疾病加在你身上,因为我耶和华是医治你的”。(《出埃及记》十五章26节)──立此为一切有过信仰告白者鉴。


1998年12月25日


许多人在世界上拥有伟大而丰富的一生,像流星一样美丽。然而主耶稣告诉我们说:“我曾看见撒但从天上堕落,像闪电一样。”(路加十118)于是我们知道他们不过是魔鬼的使徒。主又说,“你们也不要受师尊的称呼,因为只有一位是你们的师尊,就是基督。”(马太二十三110)──立此为各种神职人员鉴。


1999年1月6日


信心的跳跃:(1)从此岸(经验世界)到彼岸(超验世界)的跳跃。(2)从彼岸到新此岸(先验世界,即先知预言)的跳跃(降临)。


1999年2月7日


“顺服”的希腊文HOPOTASSO意为“排队”,这是一个军事用语,意思是在指令下列队。这个词翻译得不顺。更合乎现代汉语的译法也是更简洁的是“服从”。服从和基于服从的荣誉感,是团队精神的内在基础。


1999年3月2日


使徒保罗出自雅悯支派。这支派始祖虽得雅各宠爱,后来又出了以色列第一个扫罗王朝,但是他们在士师时代所受的重大罪恶(士师记二十章)却几乎使之灭族(只剩六百壮丁)。而其余十一支派(连利未人就是十二支派)都宣誓不与便雅悯支派通婚。从此,便雅悯人被迫与四百女俘尤其是与示罗女子通婚,(士师记二十一章)重新繁衍──保罗就这样出自为奴的母亲。


1999年4月3日


耶稣基督曾指出,坏神职人员(文士和法利赛人)利用十一奉献来掩饰他们背弃上帝的公义、怜悯、信实的罪。他们滤出蠓虫却吞下骆驼,因为这些人的祖先就杀害先知,“你们自己证明是杀害先知者的子孙了”,他们有礼貌教养,懂教养问答,(“洗净杯盘的外面”),但却比一般人更堕落(“里面却盛满了勒索和放荡”)(马太福音二十三章)。


1999年5月4日


主的启示是完全的,又是分阶段的:(1)律法书好比小学课本,(2)先知书好比中学课本,(3)福音书好比大学课本;(4)史书、诗歌、箴言好比旧约的注释,(5)使徒行传、书信、启示录好比新约的注释部分。一个人如何只读小学中学而不读大学则没有长进,如果不读小学中学径行读大学则没有根基。同样,不读课本则缺乏系统知识,不读注释则对课本无法深入理解。这就是我通读圣经的一大收获。


1999年6月27日


如果没有圣灵的特别光照和超越逻辑的引导,谁能解读圣经而不落入撒旦的幽暗和误导呢?我按解经家们的方式读了,却是读不明白,研究了却无法贯通,无从一以贯之地理解,于是我仿佛知道了,这是真正神的启示,是我们这些人不配看懂的上帝的荣光。这个时代也配求神迹和理会吗


1999年7月5日


1、属灵属世不分,一个世界,只在属世中属灵。

2、以神的眼光看世界,神本思想为核心,出发。

3、把孔老夫子的东西消化出来。

4、现在就在审判当中,就在地狱当中。

5、神不会听我们调遣,主人怎会听从仆人的呢?但主会怜悯我们,而且经常。

6、什么时候,我们真的为一件事苦恼极了,在无奈的绝境中自然去求主,那时,主必解脱我们。仁慈的主,是仁慈中的仁慈,解脱苦恼中的苦恼!耶稣的怜悯胜过地上的财宝和人间的温暖。


1999年8月6日


小人物的复仇,往往是通过“撰写历史”来实现的。尼采的哲学就是一种小人物的复仇,是牧师的儿子对其奶瓶的公开诬蔑,他企图通过这一诬蔑来显示他从来没有喝过奶,生下来就是一个成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甚至生下来就是一个英雄。“牧师儿子的权力意志”,多么可笑!这其实只是《约翰福音》“道成肉身”的退化表达,从神本到人本的退化。“Will”退化的前身是“Word”,“The will to the power”是由“The Word was made flesh”得出。

尼采思想的这一“核心创见”,其实是由教会的叛徒马丁·路德为中介的:“上帝所需求的,都不正确;因为他必须或必定有如此的欲求;相反,一切发生的事,都必定正确,因为上帝要这样。”(转引自柯拉柯夫斯基:《宗教:如果没有上帝》中译本第五页,三联书店·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马丁·路德叛教,尼采背叛上帝:这是一个经历了将近四百年的精神下坠过程。


1999年9月14日


“现在我为你们受苦,倒觉欢乐,并且为基督的身体,为就是为教会,要在我肉身上补满基督患难的缺欠。”(《歌罗西书》第一章24节)

“世人蒙昧无知的时候,神并不监察,如今却吩咐各处的人都要悔改。因为他已经定了日子,要藉着他所设立的人,按公义审判天下。”(《使徒行传》十七章30─31节)


1999年10月8日


在利益与情感相契时,爱人如己易(因为此时爱他人即如爱自己的肉体),在利益与情感相悖时,爱人如己难(此时爱他人即如害自己的肉体),唯有害自己的肉体以利自己的灵魂者,才是爱上帝。

福音的精神内核:“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因为神差他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或作审判世人下同)乃是要叫世人因他得救。”(《约翰福音》第三章16-17节)

福音的运行方式:“扫罗行路,将到大马色,忽然从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说,主阿,你是谁。主说,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因为主说,“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使徒行传》第九章3-5节)跨海洋的各国人民将在基督里合一。不分各族、国籍、文化传统的完全彻底的国际化,这就是无条件的普遍恩典。


1999年10月11日


把《圣经》完整读过一遍。

第一、预言十二支派

Gen49:1雅各叫了他的儿子们来,说,你们都来聚集,我好把你们日后必遇的事告诉你们。

Gen49:2雅各的儿子们,你们要聚集而听,要听你们父亲以色列的话。

Gen49:3流便哪,你是我的长子,是我力量强壮的时候生的,本当大有尊荣,权力超众。

Gen49:4但你放纵情欲,滚沸如水,必不得居首位。因为你上了你父亲的床,污秽了我的榻。

Gen49:5西缅和利未是弟兄。他们的刀剑是残忍的器具。

Gen49:6我的灵阿,不要与他们同谋。我的心哪,不要与他们联络。因为他们趁怒杀害人命,任意砍断牛腿大筋。

Gen49:7他们的怒气暴烈可咒。他们的忿恨残忍可诅。我要使他们分居在雅各家里,散住在以色列地中。

Gen49:8犹大阿,你弟兄们必赞美你。你手必掐住仇敌的颈项。你父亲的儿子们必向你下拜。

Gen49:9犹大是个小狮子。我儿阿,你抓了食便上去。你屈下身去,卧如公狮,蹲如母狮,谁敢惹你。

Gen49:10圭必不离犹大,杖必不离他两脚之间,直等细罗(就是赐平安者)来到,万民都必归顺。

Gen49:11犹大把小驴拴在葡萄树上,把驴驹拴在美好的葡萄树上。他在葡萄酒中洗了衣服,在葡萄汁中洗了袍褂。

Gen49:12他的眼睛必因酒红润。他的牙齿必因奶白亮。

Gen49:13西布伦必住在海口,必成为停船的海口。他的境界必延到西顿。

Gen49:14以萨迦是个强壮的驴,卧在羊圈之中。

Gen49:15他以安静为佳,以肥地为美,便低肩背重,成为服苦的仆人。

Gen49:16但必判断他的民,作以色列支派之一。

Gen49:17但必作道上的蛇,路中的虺,咬伤马蹄,使骑马的坠落于后。

Gen49:18耶和华阿,我向来等候你的救恩。

Gen49:19迦得必被敌军追逼,他却要追逼他们的脚跟。

Gen49:20亚设之地必出肥美的粮食,且出君王的美味。

Gen49:21拿弗他利是被释放的母鹿。他出嘉美的言语。

Gen49:22约瑟是多结果子的树枝,是泉旁多结果的枝子。他的枝条探出墙外。

Gen49:23弓箭手将他苦害,向他射箭,逼迫他。

Gen49:24但他的弓仍旧坚硬。他的手健壮敏捷。这是因以色列的牧者,以色列的磐石就是雅各的大能者。

Gen49:25你父亲的神必帮助你。那全能者必将天上所有的福,地里所藏的福,以及生产乳养的福,都赐给你。

Gen49:26你父亲所祝的福,胜过我祖先所祝的福,如永世的山岭,至极的边界。这些福必降在约瑟的头上,临列那与弟兄迥别之人的顶上。

Gen49:27便雅悯是个撕掠的狼,早晨要吃他所抓的,晚上要分他所夺的。

Gen49:28这一切是以色列的十二支派。这也是他们的父亲对他们所说的话,为他们所祝的福,都是按着各人的福分为他们祝福。


1999年11月14日


今天晚上我想到一句话说:“人们不过是因为自己觉得时光飞逝,一切都无法挽留,深刻的悲伤与无奈何以寄托;于是他便热切地赞美主,在欢呼声中抑制自己的恐慌,以便在注定的毁灭中移开自己的目光。──你就把这叫做信仰?叫做爱?叫做永生?”我被这些念头所困扰。


1999年12月20日


今天我想到一句话:“《路加福音》说:‘忽然有一大队天兵,同那天使赞美神说,在至高无上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2:8─14)……’神所喜悦者无过于耶稣基督,而他在地上有平安吗?如果十字架的苦难就是地上的平安的话,那么人类的平安就有了,因为平安即是苦难,苦难中才有平安。”我被这些念头所困扰。


1999年12月24日


我梦见两道闪电蓝光,互相触碰,发出霹雳叭啦的爆裂巨响,宇宙间充满震撼与能量的灌注──仿佛上帝的启示,在古老神像的背景前。

(这很像三年以后的2002年,纽约世界贸易大楼遗址“零地”[Ground Zero]上,所出现的那两道蓝光,在“自由女神像”之前。)

现在已经接近中国时间的“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诞节”了!其实只是“19”的最后一年,明年的“2000年”才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不过数字的视觉欺骗了大家,大家都在“千年虫”的恐慌中误以为今年是最后一年,并且度日如年。这两天我在阅读有关耶稣的“童年福音”,这是四福音书之外的记载,描写耶稣的诞生,以及童年时代、少年时代所行的种种奇迹。感觉非常离奇,和四福音书确实有所不同。


2000年1月6日


网络严重故障,估计与千年虫有关,因为自12月31日以来,网络一直不稳定。结果我写完的信无法发出,为了抢救,只得打印下来,准备以后邮寄给。


2000年2月28日


愿我的墓志铭上,仅仅写着:一个敬畏上帝、热爱基督的人──生卒年不详

不。我根本就不需要坟墓,因为到处都在主的怀抱里。


2000年3月4日


人有位格而天使却无,可见主给人的恩典何其大。愿我们善用主的恩赐,为主打开中国的福音之门,为主修直他的道路。如果迫于环境(如清代中叶和现今中国)而去传另一种福音(如耶稣会、太平天国、三自教会)和另传一个耶稣(如耶稣会在中国就基本不传耶稣,三自教会亦然,太平天国则别传一个耶稣)──那就表明“主的道尚未修直”。

“修直主的道路”,就是改变环境,开辟一个有利于纯正福音得以广传的社会。这有时需要殉道者的血,有时需要属灵的争战、思想的论辩,如欧洲古代希腊、拉丁教父学的建立,就是我们的典范等等。让我们也在中国修直主的道路吧!


2000年4月4日


福音并非“种族利他主义”,亦非“人类利他主义”,因为福音乃是对种族(“世界”)及人类的颠覆,而非成全。福音是通往上帝的国,通往属灵之地的;而一切利他主义的眼光和用心,始终停留在此界和现世(“世界”)上。


2000年5月12日


权柄来自爱。爱既能覆盖一切的罪,又是创造与救赎的源头。故唯有爱心造就人,唯有爱可以判断,唯有爱可以去行雨施。


2000年6月21日


各种不同异端的共同特点是:企图通过理性和自己和智慧去定义“神”,并假定自己是可以衡量超自然灵性的尺度。实际上呢?上帝作为“全德的存在”既不像马西昂所说的那样“排斥一切其他属性、感知和特性”;也不必然具有这些。相反,是我们这些残缺不全的人,通过各自的片面,去从全德的完美中,“发现了”即自以为发现了那些属性、感知、特性。而就上帝特别拣选的某些先知来说,则是上帝自己向他们启示了上帝全德在具体时空中的特别乃至普遍的形式。


2000年7月18日


耶稣转身暗暗地对门徒说:“看见你们所看见的,那眼睛就有福了。我告诉你们,从前有许多先知和君王要看你们所看的,却没有看见;要听你们所听的,却没有听见。”(《路加福音》第十章23─24节)可见,耶稣的门徒比先知和君王更有福,更接近主。而界定耶稣基督本身为先知与君王,岂不小看了他?


2000年8月15日


1996年我曾经写道:“我知道我正在经历一个全新的开始。我目前的孤独与痛苦是南通时代末期(1975年─1978年)、北京时代中期(1981年─1984年)以来,前所未有的。但愿紧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相当于研究生时代(1978年─1981年)、出版时代(1986年─1989年)那样的扩张期……下一个时代,我该做些什么呢?”

现在四年过去了,我才受到“召唤”:要用“做义工”的方式,通过网络传播思想。这就是“下一个时代我该做的”。四年来的辛苦终于有了答案。这就是十字架上的耶稣给予我的力量。他使不可能成为可能,而且进一步成为现实。


2000年9月19日


如果耶稣复活是假的?

──那么上帝创世岂不也是假的?而且更加没有人看见??

──那么我们的现有生活和全部生存又有何实在性可言?岂不全是捕风,全是虚空中的妄想???

怀疑耶稣复活,这就是现代文明的虚妄!

现代文明的虚妄是从怀疑和否认耶稣复活的救恩开始的!!

使徒保罗并不是通过自己智力活动和心理活动把“拿撒勒的耶稣”(人子)转化成“大马色的耶稣”(神子)的。因为他所“参见”的正是“大马色路上的耶稣”,也就是那位依然被他逼迫的耶稣。

就这个事实,说是保罗“创立了基督教”,那是犹太人等的作伪。因为保罗所讲述的,才是上帝给的启示,是他不得不“口称耶稣基督是主”的宇宙真理。

保罗自己很清楚,他所传的一切,并不出于他自己或亚波罗或其他人等,而是出自主耶稣基督的恩典。为此,主甚至不拿掉他身上的那根刺。“主的恩典够他用的,主的能力是在他的软弱上显得完全。”如果保罗传的不是主的救恩,能行吗?他能活得下去吗?

“律法本是借着摩西传的,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稣基督来的。从来没有人看见上帝,唯有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约翰福音》第一章17─18节)


2000年10月22日


为什么“主的医治”(奇迹),更多发生在缺医少药之地(如当今中国偏远地区)而非欧美这类发达国家?而在欧美发达之前,则亦多奇迹发生?答曰:上帝更多通过自然律而不是奇迹显示自己;如医学,也是主的能力。主的爱,通过医治的可能、医术的传播,扬洒开来……

人的保险只能是“事后弥补损失”,神的祝福则是“防患于未然,弭祸于无形”。可悲的人性却对事后弥补、铭感至深,而对祸端未起反倒视而不见、不以为然了。


2000年11月3日


“传道人”?人怎样传道?道是完全的(定义如此),人则无从完全;不完全的人所传达的不是道,而是道的假象(如盲人之摸象及其传达的“象”)。人怎样传道?

福音书上说,一个人的财富在哪里,他的心思就在哪里。因此,最好的果子和最坏的果子,都在教会里。前者奉献,后者敛财。如果教会组织的活动竟然以聚敛财为主,那就真是“一个骗子带着一群傻子”?

许多神职人员“并不是因见了神迹,乃是因为吃饼得饱”;他们把复杂多样的社会活动冒充神的工,其实神的工极单纯:“信上帝所差来的,这就是作神的工。”(《约翰福音》第六章26─30节)为神做的工,本是不得工价的工,这才是恩典与真理。


2000年12月31日


小德兰(1873─1897年)一生所写的最后的字是“信赖与爱”。确实,信赖与爱,不仅是信仰的果实和终点,也是信仰的出发点和种子。若无信赖和爱的内核,一切信仰体系不过是徒具形式的面具甚至遗体罢了。而既无信赖又无爱的神职人员,算是什么呢?是“吃教会”的蠹虫。

现代教会及其企业事业单位时兴的“全职事奉”,是使徒教会的遗训呢,还是商业社会里的供求关系?吃饼得饱以外还以十一奉献的名义聚敛银钱,魔王混世,也不过如此。说一套(讲经,论法),做一套(生意经,不法之法),伪君子也不过如此。在伪君子和混世魔王的导演下,“把身体献上,当作活祭”的仪式,已经沦为活报剧,沦为街头演出式的乞丐,毫无神圣感可言。这些人小钱都不肯出,只顾聚敛,又怎能献上什么?他们的“献上身体”,只是献上一张贪吃的嘴,甚至更糟……


(另起一单页)


下卷

旅行记


第一部分  十七岁游记

第二部分  二十岁游记

第三部分  二十三岁游记

第四部分  二十五岁游记

第五部分  三十五岁游记

第六部分  四十二岁游记

(另起一单页)

第一部分

十七岁游记

1972年6月26日


1、“文物陈列室”


“文物陈列室”设在南通城南的“人民公园”里,位于文化革命前“南通博物馆”旧址,只是规模毕竟小了许多。“南通博物院”则来源于解放之后建立起来的“人民政府”没收的张謇家族的“博物院”,稍加改造并缩小规模而成。就像南通几大纺织厂也是从张謇家族那里接管过来的。张謇是满清最后一任“恩科状元”、“民国”第一任“工商部长”、“南通名士”与“实业家”,“南通博物院”搜集各种海内珍奇,古式奢侈品和日用品,当时就免费展出,以开化南通地区的土著人民。而“人民公园”原先就是博物院周围的园林花苑。

1966年文化革命开始,南通博物馆即停止开放至今,杂草芜丛,积尘颓败。近来为了“纪念毛主席在延安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30周年”而重新开放。各种文化性质的事物皆在红太阳的滋润下慢慢复苏,这种大的气候形势,使得南通这个偏僻小城也开办了“文物陈列室”。但是不仅规模较之往昔简陋多了,景象亦使人感到瑟瑟萧条,游人寥寥,而且不敢恢复“南通博物馆”的名称。

5月27日,星期六,我利用轮休的时间前往一览。入门大致一看,空荡的房间,周遭疏放一圈装有展品的玻璃柜台,壁上挂着醒目的“最高指示”及物解说明。展品极为简陋,党八股却很周全。

“文物陈列室”里的展品,从号称三千多年的殷商之前的破瓦罐,经殷周铜器、到秦汉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国时代的日用装饰品,可见是有一统布置的物品出展,只是没有现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东西,大约因为它还没有成为历史的缘故。几件号称“三千年前”太湖流域出土的骨贝石器,雕琢技术拙劣,物面既不像石刀又非骨针,也许是漫漫数千年的日磨月损所致,就不可得而知了。然而总的来说,这些“长江流域”的遗物与三千年前“黄河流域”的普通青铜器皿相形之下,未免使人产生天渊之感。殷代的青铜器器即使体积不大,亦给人一种雄伟、端庄与质朴的感象。远非南通博物馆里这些像是猿人制作的石刀骨针可比。同样三千年前的东西,差别如此,可知人类文化的悬殊,难怪人类发展不得不曲折、反复,乃至倒退回黑暗时代。有时人们会因一个小的转机而急速进展,有时也会由于偶然因素,在民族覆灭中缓退百年。一切有关“不断进步”的谬论语言,皆抵挡不住我们眼见的实物之证。

及至秦汉的陶器、雕刻也比殷周间陶器逐渐美观,但依出展物品看来,青铜器皿的应用仍占上风,及至三国瓷器开始出现,而发展到宋代铜器成为玩物,铜器又向陶器瓷器的实用性进了一步,而陶瓷砂器更逐渐成为日用器皿的大宗。而金银玉珠器物在先秦的应用为多,至唐后开始减少。而各种玉器在先秦为多,至唐后开始减少。在物解说明中,谈到了是清朝统治者们极力摧残工商阶级,加强控制,大兴官办瓷窑等企业。不但以官办企业压制民间企业,并强迫民间企业每年大量贡物,进贡之物大部为奢侈品、金银器物、玉石器具、陶瓷器皿。这些满洲野人,极为凶残地对付工商阶级自以为得计,实不知埋下日后王室倾覆的隐患,滋润了辛亥革命的萌芽。可惜后人虽然批评前人如此,自己却也至死不悟。

据民间传闻,张謇的博物院上自珍珠宝玉的凤冠,下至琴棋书画,无所不有,无所不展,范围远较现在的“文物陈列室”更为丰富多彩。院旁原有奇花异木,环绕险奇假山,游鱼嬝嬝,出入湖光水色。当时盛况如此,不知何年得以重见?

前人曾说,中国社会之所以发展迟缓,是因生产力发展迟缓;生产力发展迟缓实为封建统治者控制、压迫所致。然而结合南通张謇事业的兴衰看来,中国社会发展缓慢,主因是社会基础过于复杂,民族性格十分多变,统治势力心黑手辣、自然地理南北有异且东西悬殊……完全不适于工商阶层的均衡交往,倒合乎金字塔结构的中央遥控。因而社会发展迟缓,如不进行民族间的横向交通,打通社会隔离的现状,改变是如此不易,而外来的刺激与影响终究会逐渐暗淡下去。

我们现在多么压抑与黑暗。我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世界上别的国家消失了,外来影响中断了,中国不但不会出发去征服世界,而且会在自满中沉沦下去,直到完全忘记数理化,忘记电灯的使用,忘记枪支弹药,重新回到蒙古满洲“统治”的年代……

今天虽然匆匆一览,却得益不少,观瞻为之一远,眼界因之一阔。更深一层明白人类存在的偶然意义,圣人的奋斗目标最终是使别人幸福,而不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从而违背天理,像赤佬蚩尤、共工那样倒行逆施。还有鲧也是如此,他面对深刻的山谷和浩荡的红水,用尽其心机权谋,得一锦囊妙计,想用盗窃的方法拯救世界,用神土息壤来窒息淹没中国的洪水,结果适得其反,自取灭亡。

莫言如此倒行逆施不复存在于四千年后的今日,今日仍有更大妄图的“太阳神”在窒息中国。他不仅盗窃而且抢劫,其命运何必多言:四千年前既已注定灭亡。

古代经验说,唯有像大禹那样用正当手段引导洪水至其自然目的地──大海,而非阻其势能于平原地区的“因势利导行动”,才能成功。

敢于革命和盗窃抢劫,不一定就能冲破老一代布下的天罗地网。破坏传统权威者,不能成就中华民族的新大禹!而我等环视大地、黄云千里、山峦岑峻、气氛狰狞、百川滔滔、巍巍古宫、秀珑洋房,有谁任此天赋使命?顾影长叹,抱拳而已。


2、曹公祠──倭子坟


曹公祠已经有名而无实。原先,祠狭小仅八平方米左右,但早于1966年被拆除,现在祠址只剩一片荒地。荒地后面有两棵高大成荫的白果树,估计已有数百年的光景。

曹公名曰曹顶,明朝末年,由日本、朝鲜、中国浪人结成的倭寇,时时侵犯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地区。当时海防松弛,武备多集中于东北一带防备清国,而倭寇侵略上来。奸淫掳掠之外,还盘踞领土,等明军攻来,倭寇则烧杀干净而后遁逃远去。沿海居民不堪水火痛苦,而奋起反抗,抗倭名将戚继光就是如此起家的。

而曹顶其人也是其中佼佼者,时倭寇侵掠南通,屠户出身的曹顶手持大刀前往杀敌,结果屠敌三百余人,倭寇抱头鼠窜,全部逃遁,此后再也不敢前来骚扰,而他用力过度,也吐血而死。

南通民间纪念他的功勋,自动为他修祠、塑像,香火之盛,自明末经清朝、民国直到解放之后,不绝如缕,时有人民自发重修其祠。但曹公祠不幸在“破四旧”运动中彻底被毁,是否意味着爱国心也是四旧之一?仿佛蒙古、满洲的统治,毁灭中国还不够,现在再来一次“清理阶级队伍”?


3、黄泥山上的梅欧阁


黄泥山,南通五山之一,在狼山西部偏南,临浩荡长江边。山虽不高,但在平缓中却也不乏陡峭地势,满坡的荒草,在阴雾里的白日下,凄凄的微风中卑躬屈膝地俯就着。

据老者说道,这里本是张赛晚年在夏季避暑的别墅。那时候,满山碧树一坡芳草,山上有鹿园,养鹿十条以上,旁有栏栅,夏日清旷的江风劲吹,满山碧树沙沙作响,树荫草旁,时有鹿之低鸣,盎然充满隐士的田园趣味。故张氏特爱此处别墅,夏日热时,常山居于此。

山的正中有小院一围,正是昔日张氏的别墅故宅。传说张謇年轻时代艰苦,中年成功,晚年沉溺肉欲。曾经让德国医生为他进行生殖器改造,花钱买了一些乡下贫穷人家的女儿,藏娇于此。结果纵欲过度,死在这里。

该院落虽然不大,却有两株古树深扎于庭,屋宇虽已破旧,但与茫然古树相映之下,饶有古色古香。房屋已被新粉,门窗也重新油漆,却并不见有何雅致,反觉“土”与“俗”之气了。院北朝南有一小阁楼,白漆小门紧闭;院东、院西是几间廊房,院南有一座飞檐的屋宇,幽闭着。好像是某机关的办公室,但却没有新时代的气息,只是带来一股怅然失落的情绪。

这里曾是何等热闹,张氏奢侈豪华的生活场景──闪回在这所现在寂寥的屋宇中……仿佛叙说人类的古旧故事:晚年沉溺肉欲之后,就是衰败、死亡、遗忘。这样的故事在史册中屡见不鲜。仿佛说明人是感情动物,理智终于不能如危石之高耸于海浪,历尽千万年而巍然不动。


4、天主教堂


周游一遍时间将尽,于是启程归返。归路取道大路,与来时路不相同。虽然丽日不烈,和风不紧,然而同游一遍,亦感觉闷热。

途中首经天主教堂,天主教堂不知何时、何人建造,想年代已远,然而并不感觉破旧,只是给人一种日暮衰残的感觉。教堂下部大而上部尖细,感觉巍然挺立,可惜尖顶高耸的十字架已被折断……黄绿色的玻璃与深黄色的玻璃瓦互相辉映,好像在对路人倾诉往日的显赫。教堂的院子现已辟为兽医场,院内杂乱,几个农民席地而坐,不知何为。

路旁的民房多半是草屋,草色黑枯,颓败将倾,和近旁的工业烟囱与高耸的厂房形成鲜明的互映。院旁有一两个宽敞新建的商店展现,而颓败的草屋毕竟居多,其卫生条件不必说了,只怕一日大风起来,如何支撑得住?

此时正值夏收夏种,田里社员成行成排,就像稻苗一样成行成排,稻田碧水映现了他们流汗的面庞。这样辛苦,一年可得收获几许?现在农村社员收获的粮食,除了上交国家部分以外,还得卖“余”粮,并以剩下的一半左右粮食作“集体储蓄”备战备荒。据说这些其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剩下的是口粮,每人每月平均约二十五-三十斤之间。有人说这是为了“援外与节约”。


5、感想


今日虽然奔波半日,腹中空空,颇觉疲乏,受到饥饿与疲劳的双重重压,但精神却觉得自由解放。可见精神生活对于人类的重要,衷心的喜悦可以创造肉体的力量。我常思量,古今中外多少伟大、杰出的人物,十七、八岁的时候就很有才干、才学、才华了,所以到了思想与生活阅历成熟之后,鉴于当代的环境、世事、学问,指出时代的隐忧,发出亮光、火热,导致国家变革。政治的利弊、社会的兴衰,胜过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我年也将十八,却碌碌无为,仅能独悲世事,感叹世道不平。相形之下,愧色满面。于是立志既便跑步也要追求先哲的足迹。如此,则茅塞顿开,仰望天地山川、日月星辰,得以造化事物。“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言壮语,可以落实。在目前条件下,我唯有极力吝惜分秒光阴,不肯任其漂逝流荡,努力攻习,牢扎基础,以备将来为我所用……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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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二十岁游记


(1974年出行之前回忆南通数处居留地,时年二十岁。)


1974年10月26日晚


今天天气闷热,多云郁结的昼空已为清明如水的夜空所潜易,使人略感清夜的悠畅。但我的心境却迥异于此,而始终浸于一片沉郁的“梅雨状态”中。因为十天后我必须离开南通,前去经历“行万里路”的考验。目前最难办的,还不是旅费的问题,而是没有单位介绍信,就无法住旅馆。这样在整个旅途中,基本上都要经历“不眠之夜”的磨难。而主要的休息地,除了亲朋好友的家,就只能是火车、轮船,或是候车室、候船室。

十天,在奋斗的历程并不算短暂,然而与那悠悠已逝的“南通十三年”相形之下,不过瞬间。十三年可以干出世上最伟大的事业了,而我却在此间碌碌无为,并企图以年幼为自己辩解。不。我无需辩解,让事实说明一切吧!

迄今为止,生活所呈现给我的并非丽景,而只有艰辛、磨难、痛苦,外加沉思的快乐与生活的忧伤与奋斗的失落。除去我曾于此渡过无知的童年,和于此领受过已经失去的母爱,唯一特别的就是昼夜不停的苦读和自学。

人类真奇怪,有种“临路激动”的天性,或者不应叫作“激动”,但应该叫作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反常”。例如,就连我这顽冥固执的人,平日厌恶南通,但到临别之时,也不免长嘘短叹一番,因而就要记叙几点,把一些令我铭记的场景付诸笔墨。


1、南通港


我还记得,十三年(一九六一年)前的十一月十八日。我与祖母、父亲、母亲、小哥,五人由此处登陆南通,十三年后的今日,我却将由此开始“孤蓬万里征”。那时我们一家像是被命运抛弃了的人,兀自站在码头上,眺望这隐秘荒凉的蛮荒之地。

那时这里还荒凉异常,不像现在已有了几幢现代建筑,几盏日光路灯,诸如“滨江饭店”、旅社、一个港务局的工厂。但如今我只须微微合目,当年那种遥远但又清晰的景象,就像照片似地呈现于眼前。我怎会遗忘当年的景象!

去年一月母亲去世后,四月十六日我偕同父亲重去上海,为此还需要开个病假证明!那是我第二次去上海,也是具有理解能力以后的第一次去,因此认识了表面上的上海,体会到西方文明的残光。上海三天,使得我不想再回南通,只想到处漫游。

今天,重新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我永难遗忘,临别前一小时,静聆悱恻幽乐,在体会艺术伟大的同时,满怀愁肠,哀悼逝去的母亲,并瞑想未来。


2、崇海旅馆


崇海旅馆在城南南护城河桥──长桥之北邻。我们刚来的时候,它还是一座颓废的普通旅社,由于是国营了的吧,它很快兴旺起来,因为有钱可供它盖房子、添床具等。那天两辆破旧的三轮车就载着我们一家进入这旅馆,在此,我第一次接触到南通人,我听他们的口音好奇怪,她们交头接耳地说“偶尔”,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偶尔”就是说“孩儿”——原来她们在议论我呢,我却一点听不懂。很快我交接了一个小朋友,但我发现他卑鄙、猥琐、狡诈,后来发现,其实这正是南通人的一般特性。

我和小哥在家等了许多时候,找学校可以继续上学,后来费了一番周折,就到长桥南邻的“通师一附”念书。现在忆起那时的生活,当然感到空虚无聊,但那时却感到很无忧。父母上班去了,那时多少宝贵的光阴,就在无人管教的浪费之中。一个人受他幼年的环境影响又是多么不可磨灭啊!那时经常是吃不饱的,我还记得有人竟在马路上宰割硕大的老鼠,借以食用,甚至在南通这“太神菩萨”护佑的丰收质地。因为南通紧临长江,从来不会有水旱灾害的。当街宰割老鼠,不知是抗议还是饥饿,大多可能是后者吧!因为当时人们不是胆怯,便是无能。旅馆的旁边有间面店,有时我们的饭晚了就到这污秽的店中吃,面条里面只有水和盐,很单调。唉!那时幸好我很年幼,才省去了我多少思虑的痛苦。我们在那儿住了三个月,然后搬到了小码头。

崇海旅馆给了我不良的印象,我临走时,还和小哥在壁上写着:“虫海旅馆永别了!”那时我才七岁。确实,后来我一直未能回去过,现在看来也永远不能了──再走进那阴暗的牢笼。


3、小码头


小码头在城西吊桥(现名和平桥,已改为水泥材料)的南邻,之所以被叫做“小码头”,是和另外一个地方的“大码头”对称的。大概以前还是很繁忙的码头吧,不过以前肯定就不大,因为周围无大路,皆为小巷。搬家是由父亲自己动手的。由于他以前很少做这类体力工作,因之很劳累,痛苦了好几天。妈妈特地给他煮了一个鸡蛋,说是补养一下,我们都不能吃。房子一共五间,和一家姓陈的合住的。这所房子本来做过仓库,我们住进之前,那里是一家“航海仪表厂”的厂房,可谓小矣。房内一片凌乱,泥地上尽是坑坑洼洼,杂乱的稻草和各种垃圾,大扫除了好几天。在这小码头,我们住了三年半。

它给我的印象不可磨灭。那窄窄的石坝小河,泊着许多运货的木船,可以直航长江的。静夜里,风掀起的微浪拍着船头哗哗作响,令人感到一种深远的悲凉,难名的空虚与淡淡的忧伤,直到现在还留在我心里──只要我听到这水浪的拍声,就想起了那些难忘的夜晚,以及我们那时的生活;夜晚常被那些关于河里鬼魅的故事吓得胆战心惊,感到颈背阵阵发凉,赶紧把头钻到被子里……

那房子的梁上很高处,老鼠横行,经常弄掉下尘土来,所以父母需要支起蚊帐,在顶上铺上报纸,用来挡住尘土。

夏天我们常在门前的河里游泳,虽然一开始我还不大会,但我却敢于在教练面前跃入河中,让他把我拉回来。这曾使父母很担忧,说我胆子太大了。有一次大哥放假由北京回通,带我去人民公园游泳,当时其实他也是不大会的,但是那里的河床有一个坡度,他可以站在水里。所以,我们就可以游了。起初还好,后来他和我在浮桥,叫我等他跳下去浮出头以后再跳下,我怕那样他会不让我自己游泳,于是还没等他冒出头来,我就跟着也跳下。结果水一下就淹没了我。我只觉得昏黄一片,有如进入了冥界,刚开口想喊,一股水已灌进嘴里来了。这时我感觉窒息,手忙脚乱了,以前生活中的一些片断像电影似地在目前一闪闪而过……我只觉得头出不来,脚不着底,浮游无靠。大哥出水后,看见浮桥上没有了我,在一看浮桥很长,我也不可能上岸,正在纳闷,突然看见了有一只小手在水面上探了出来,好像有人在试探水深,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情急之下抓了一把,拉起来一看果然是我,可把他吓坏了。

我得救了。大哥很激动,说要是我出了事情,他怎么跟父母交待呀!唉,那些过去的时日!

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捏了一把汗,又不禁一笑置之。是啊!我怎能不对命运的救助感恩呢?如果那样我就完了,一切都有差别了吧!至少对我自己或家人是这样的吧!我的生命实是上苍所赋予的,我就是为之捐躯,又有何惋惜呢?一个人总有许多感人的生活纪念。我当然也不乏此例。自然这一切最能触动的也只是我自己罢了。就像他人的生活记忆,也不是件件都能触动我的心弦一样。神总是使智士痛苦,同时又不让他遗忘,对于芸芸众生他就宽恕多了。既不让他们痛苦难忍,又令他们倏然遗忘!多么幸福!这些幼年的琐事本该遗忘与不介意的,但因我现在的心绪,就连最不足道的事务,都可令我感怀!

我记得有几次因为一时赌气,我竟准备私逃了。向何方呢?我是茫然的。但我并不畏惧。只是没有进一步的刺激了,我才回头了。外界风景对我刺激愈大我的反应也就愈强烈,如果外面柔抚,我倒易屈服,这似乎是天性中的缺陷,有何办法呢?当我们搬离小码头时,我们又开始不舍起来。因为那房子高敞,夏天很凉爽,又近市中心,很便利。并且将要搬去的地方是一个更加荒凉的河边,那附近是棺材店所在,对十一岁的我而言有种难名的恐惧感。我时常怀想那逝去的一切是真的呢还是梦呢?但以前的记忆有许多现在尚可验证,并且我意识到这不是梦,它曾那么清晰那么实感地向我展现过。但如果以前的一切是真的,那么它们究竟到何处去了呢?它所留给我们的一切不过是惆怅的回忆与感逝的叹息。以前的努力,有些已无意识了,有些现在还有意义,不过终有一天,它也会逝去,无影无踪,除去我自己,谁还知道它们曾经发生呢?等我一旦谢世,那就连惆怅与叹息都没有了。新的人又会重循新的老套,走马观花。


4、西被闸


那个更加荒凉的河边就是西被闸。那个闸门是张謇在二十年代建造的。张謇是南通有名的大家族,北洋政府实业部长,并且是中国历史上最末一任状元。西被闸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已废弃了。我记得以前母亲曾在西被闸旁边的一个单位工作,我去玩过。那时西被闸还由一个老人专门看守着呢!

一九六五年,我们的新居就在西被闸北边的路旁,紧邻还有家污秽不堪的小酒店,虽然很污秽,生意却很兴隆,因为周围一平方华里,竟没有另一个店!才搬进去的时候,筑房工程尚未完毕,周围非常零乱,我的球鞋还被一根圆木上的铁钉刺透,破皮半寸深,流了不少无谓的血。那时离现在已经九年多了,我正十一岁。

因为年纪大些了,所以在我的记忆中,西被闸比小码头的印象深得多,虽然我对小码头的怀念可能深些。我想这不仅由于时间较近,也由于我的年龄加增,记忆力加强了一些?

西被闸时代的后期已进入了文化革命。我们停学在家,无可事事。于是我开始记日记,每日数百字。这是母亲的督促所致,她虽然自己只上过初中,但却对我们督促很严,指导我这个小学生还是绰绰有余。剩下的时间,我们聚集一些人去偷一些茅竹,回来片成片,做刀、做剑,还做成各种其它式样的古代武器,多是从水浒上的画片借鉴来的。

此外,就是赌博,不过从未赌过钱,都是赌一些小玩意儿。在大约十一月份时,大哥和二哥也外出串连了,父母上班,家中只剩下我和祖母,于是我很感到空虚,巴望二位哥哥早日归来。正当此时又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路另边的河边发现了一具死尸,据说是自杀的道士,因过去的“罪恶行为”受到清算。死者已被捞起,很肥胖,或许是肿胀了吧,总之块头很大,挺卧在河旁的桃树下──现在这桃树已长大,年年开花,似乎比其它树上的花,都要红些!

当时围观的人不少,但并未驱逐掉我的恐惧感,整整两三天,一到晚上我都不敢单人外出。不过那时我还未考虑到人生问题,所谓人生问题对我来说都是围绕生死问题展开的。那种考虑在这之后一两年的武斗期间才开始的,那时我已经是十三岁了。思考人生问题一开始就破坏了我的安宁,先使我走上了成年的道路,后使我走上了与众不同的道路。



1974年11月4日阴雨

(1974年出南通记)


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

凌晨二时冒着零雨,江轮凄鸣几声而开始游弋了。望着灯火阑珊的南通,我已没有感悟了,这不就是浪迹的生活吗?我望着黑暗低笼的江波,才真正体会到所谓“苦海”的含义:万里之间毫无一线希望,人在其中只是忍受百般折磨而已。幽幽灯火中映出了些微的烟影,空廓的汽笛在无边的江面黑暗中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声,更令人惆怅不已。望不见狼山,望不见江岸,只觉船身在战抖中前行。

我想起了一生最感幽暗的一个时候:母亲去世后和两位哥哥同游狼山,那正是路过南通港。那时我梦想走出封闭的小城,开始孤蓬万里征。人总是在绝境中,才能满怀希望?虽然那希望超出了绝境的可能,成为绝响,但无论多么辉煌的绝响也毕竟会过去,不留一丝痕迹……

生活就是奋斗。不然就是虚空。人需要彻底的自我蒙蔽、自我麻醉,来完成自我保护──否则怎么会有“深刻即是深渊”的格言呢。

孤独啊,我望着你,觉得自己的命运有如你的形象,无定,无常,无与伦比。徘徊不仅令人失去一切,徘徊也是宇宙的宿命。

在荒苇丛丛的岸边,我看见了一幢孤凄的小屋,凌晨的幽明中已冒出一缕炊烟。这荒芜的北岸与富庶的南岸成一鲜明比照。孤烟啊,你飘往何处呢?会不会飘到遥远的家里呢?因为那儿也有类似的飘烟。孤烟啊,你令我忆起了1970年3月的生活片断,那时我在乡下住了十天。天哪,要是我永远那样无知该多么幸福啊,但自从染上了“使命感”这一致命的痼疾,我只得马不停蹄地狂奔向前了……

孤烟又令我想起了1970年初夏我在乡间劳役的生涯,以及今年4月又在小哥乡下的片断。命运啊,你总是以相同的场景勾起人们的怅意,这样的感伤却并不令人沉沦,而更可能奋发起来。这类痛苦的针砭像是马刺,降福于悍马。船啊,愈来愈慢,像是厌倦了自己不停的劳作。什么时候到南京呢?

这是我喜欢的谢眺的作品:

新亭渚别范零陵云——

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

云去苍梧野,水还江汉流。

停骖我怅望,辍棹子夷犹。

广平听方籍,茂陵将见求。

心事俱己矣,江上徒离忧。

只有最后两句对我的路,唉!


1974年11月5日阴雨


昨夜10时许,船游过夜灯闪亮的栖霞山边,人们呼望着“南京已到”。未到时盼望它到,到了又担忧了──我在何处过夜呢?10点多往人家跑是不适宜的。终于我跟着那乱糟糟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一起,进了候船室。这是南京的下关码头,终于到了我想象已久的南京。在夜雾凄迷中,我多次眺望,但每次都令人失望,什么也看不见。命运的安排就是如此──我在下关码头的候船室过了一夜。所谓“一夜”仅只晚上10:50──凌晨3时而已。虽然前一晚我已缺睡眠,并且半月以来一直肉体疲乏、精神欠佳,但是我在长椅上坐到4时的时候,我又出发了。可见一个人,他的全部潜在能力甚至是他自己都意想不到地大,平常人只是不肯用,稍用就叫苦连天。我身上好像有一个上帝的使者,其力所注,我就万苦不辞。愿神保护我!

也许,一遇到实际困难,预先的计划就像融化的蜡烛。到了古今闻名的胜迹,灵感也不如书房中那样盎然洋溢!现在我往何处去呢?茫茫黑夜笼罩大地,万息皆无。大街上只有幽暗的白炽灯像鬼火一样照耀着雾蒙蒙的路。我漫步了一会儿,体味那未玷污染的晨气。又细索我这第一次踏上南京土地所感到的内心韵味。这里是“下关”,我这次步行过后,又不知何年才能重温这里!然而,感慨什么呢?我不愿再埋怨生活了。苦吧,痛吧,哀极吧,悲绝吧!只要能够拯救民族,完成神的伟业。

我手握别人给我的一封介绍信,开始探寻一个住处:在湖南路、裴家桥文公巷7号。觅了半个小时,目的地辗转到达了。天啊,才凌晨5时不到呢!我只得坐以待旦,迎接南京的第一个黎明。对这样的辛苦,我一点不怨,反而觉得万分心甘!湿漉漉的露水下来了,湿了我的头发,湿了我的衣裳,唉!你啊,为什么不也湿了我的心呢?熄灭其间燃的圣火,把我变为一个庸庸的常人吧!使我也可享受世俗的可怜生活。天虽未明,星也深不可测地被幽埋了。今天又将是一个阴晦的日子。哦,不。它虽阴而未必晦,晦只是人心间的气候。

路上时常有些过客,他们用一种探测而疑惧的目色来看我这个坐在路边的陌生人,坐在荒草露滴,夜猫悲号的小路边。我先凝望着那昏黄的灯光,想到:灯光啊,我不会忘记你的,你那样幽暗地照着我这一出征。这时我不禁忆起了十字架的牺牲者,他死了,他为众人所弃,也弃了众人,为人诅咒、受遍侮辱与苦楚,却都是为了人们。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充满了灵感,充满了新的生命力,真的,信仰与兴趣的力量就是这么巨大,这是浑浑噩噩的人们无法想象的吧?我不得而知,因为不同的人无法理解。

终于天渐渐亮了,后来一下子就通明了,人家的灯也亮起来了,十分钟后我扣开了门,放下了包袱,然后开始四处游荡。

据我观察,南京人远不及上海人“洋”。所谓“洋”就是欧化吧。这是我的术语。南京人的语言,也是一种官话,不像上海人的吴语。南京人的衣着甚至比小地方南通人还土气,当然,料子也可能是很好的,但风度不同。奇怪,在我眼里,各地的男子们好像都差而不多,但各地的女子却是每一地区都有一种不同的风度,甚至于不同的种族特征。

真是奇怪!像南通女人那样猪头猪脑,上海女子那样的风流荡漾,南京女子都没有。她们有的是一种比较平实的脸孔与木讷的风度。今天上午我游了玄武湖与莫愁湖,下午去了一下明孝陵和中山陵。中山陵是中国唯一非皇族而称“陵”的坟墓,而看起来比真正的皇陵还要神气,明显是帝王思想在作祟。而我所谓的游,其实不如名之为“跑”,因为我是马不停蹄地“游览”的。为此,脚上还磨了四个水泡,估算一下,我一天走了不下四五十华里的路。

9时我冒着小雨出了玄武门,进了湖屿。游人寥少。蒙蒙细雨间,我看见的玄武湖似乎是平淡无奇。顺着湖屿我看了“菊展”,各色各样的秋菊尚未凋落,还在园中吐着她们最后一点年华。雨大起来了,我也渐渐无心细品了。我穿过湖泊,准备出去了。这时雨停了,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丽景:雨歇后,部分湖面升起寥廓悠远的雾气。而像仙山一样渺茫的背景下,一些难名的彩色自云间透亮而出,照洒湖面。那座山显得高叠,而湖显得悠淡,很有韵致。我不禁停下来,望望眼前景色,看看天上浮云,叹息默默的紫山……这一切都已溶为一体了。分不出彼此,给人一股无尽的韵味,一道画意在心间长留。

玄武湖的湖岸呈菱形,周长约十公里,占地面积四百多公顷,湖内有五个岛,把湖面分成四大片,各岛之间有桥或堤相通。玄武湖,玄武这名字真怪,说起来说,玄武是古代的四大灵物之一──东苍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其形状像是乌龟。拆开来看,玄武二字一点都不与此湖的情态相符:她是淡绿的,非玄;她是悠然澹泊的,非武。这名字也许另有什么典故吧。简单说,就是由于玄武湖位在南京的东北城墙外,因其方位得名。所以晋朝时称“北湖”。我的知识太贫乏了。所以我这些半瓶子式的笔记够不上“游记”──游记是需要闲暇与知识来写的,而我二者皆无,只靠微乎其微的“灵感”是无法建构什么的。

自然啊,你是最不吝惜财富的。灵感,仿佛那倏忽间戏水而乐极的红鲤鱼,忽隐忽现。万紫千红,何曾没有勾起我的灵感?可惜,些微的灵感既难细索,又不想记录,不知逃了多少!以后我一定要随身带上一个记事本,把所有的感想随时录下。就像一个尽职的新闻摄影师那样。

游鱼、微雨、花园,这一切像是已逝的春,但“像”却不“是”,外表的相似有何用呢?她们的未来不同。除非新的一个周期开始。我满怀急切的扫荡欲与悠悠难断的离情,告别了玄武湖。平荡荡的水波,绿悠悠的水,静寂的空间,阔壮的小山。

莫愁湖上不胜愁

你知道吗?莫愁湖确实给人一种凄婉的感觉,酷似一个30岁的华美弃妇。也许这和传说有关吧?不!你看那小巧灵珑的楼阁,小小的湖面,依依的堤,与那风吹草动的岸边。你怎能不生出一种凄而婉的感觉呢?在一个院中还有一尊明代装束的女子塑像,也许就是莫愁的模拟?

是的。是莫愁。但雕刻的技法太无艺术能力了。本来我对雕刻根本缺乏鉴赏,无力讥评。但我的意思:这尊丰硕而淡然,卖娇而成拙的明装女像,毕竟与南朝的莫愁大不相同,不是形态,是指精神,唯有精神才是最根本的,“神”才是“不灭”的。

莫愁湖水是墨绿的,与玄武湖大不相同,好像深含着莫愁的疚恨,无穷而依依。我用毛巾湿了湖水放在脸上,多么清凉啊,水使我心旷神怡了。

现代人们对莫愁的爱,已经不再是世俗的爱;而是纯精神的,飘渺的空想的,明知其不会有而故意造之以享有遐想的那种。它是无庸参与的,因而才可能完全彻底地爱上莫愁,不是想占有的那种爱,也不是想接近的那种爱,而是在默想静思里充满赞叹的爱。

莫愁这种女人,现在是绝迹了,也许永远不会有了?那么文静温柔,多才多艺而聪慧,灵敏而无机心。过去文明遍地时她尚是佼佼者,何况现在的文明澌灭期呢?

我洗了湖水,想了她的哀怨,惜了她的命运。一切都过去了。不过我还说道:“到底是个女人。”也许这话伤了她的心。于是她哭了,那簌簌的泪珠落在我身上,打在枯萎的荷叶上,一声声凄凄疏疏,表现了无限的哀情,连荷叶也不住地悲声叹息,在一片雨雾间,我起身了。然而雨又停了,也许让我多留片刻?于是我又登上那湖畔的小楼,探望那湖中的小屿,上面郁郁葱葱,又有隐隐的小亭,我很想一去,但脚下疼痛难当,只得暂舍了。这一“暂”不知暂到何时呢!也许永远无缘了。

楼上有个小卖部,里面有些嬉皮笑脸的女售货员,不知在高兴什么?是多吃了一些肉呢?还是耍弄了一个男人?啊,当一个文明衰落或干脆文明已灭亡的时候,一切都是颓废的,都是无耻的。除非有一天一种新的文明照临世界,神光照遍一切人,那时人们才会停止堕落吧。

我出了莫愁湖。下午当我在中山陵时看见些日本人时我已充满了对西方没落的鄙夷与对新文明的期待。那些日本人还有英文的名牌,诸如玛丽、亨利之流,很像沐猴而冠。日本人就这样进入了西方的文明。

我还去了明孝陵,那里已败坏不堪,坟已被开启过了。可能是空了吧。墓碑在摆了几百年之后竟然还幸存着,倒是奇迹。碑由大灵龟(玄武)负着,碑顶还有可怖而狰狞的守护神怪。由四大穹窿式的砖建筑覆盖着,很显出一番静穆来。四周有高高的乔木,松树、柏树,还有丛生的乱草和灌木林。一切都显得静寂。除了一对窃窃私语,见我来了就急忙躲避的青年男女之外,不见一人。唯听见悲寥的鸟声在夕阳红映间啾啾啾啾。我不禁想见了当年的盛况,壮大的排列,丰盛的仪仗和大臣们的拜礼,可是一切都消泯了,只见碑文的烂漫不堪。当年的盛况与万世的赞词都无了,只有灵龟怒目狰狞,面向毁墓人。可是又有何用?我不禁想到,“只有神的事业才是永存的。”人们对明太祖的记忆除了他的残暴外,就在于他驱逐了首次灭亡中国的蒙古人。至于其他,人们都遗忘了。我听着悲鸣空鸣,想着“盛况易灭”。现在的芸芸众生中,还有几个知道朱洪武的业绩呢?看了孝陵最后一眼,我匆匆离去了。

然后我徒步走向中山陵,由于不知详情,走了不少冤枉路,脚上的水泡痛疼剧烈,但我并不沮丧,因为这正是锻炼心态的所在。我也不惋惜时光的流去,因为它还给我机会,在幽静中默赏那些沿路的法国梧桐,它们高举着粗壮之臂,好像在为死者向上天祈祷,人们只有悔罪才能进入其界?我边走边望那静静的山树、灌木丛,心中俯察了人生的乐趣。路边静静,只有些年轻的园工在扫着败坏的落叶,好像为“陵”的主人扫墓。站在陵前的牌坊下,仰望山上的大殿,确实感到有些雄伟,我想,这就是建筑师们追求的心理效果吧。可惜这个“南京最伟大的建筑”是留给死人的,这对民国的继续存在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过了五级阶梯,沿阶有些中国古代王宫前的鼎之类的摆设,可惜已被人打坏了。幸而殿前石碑“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中山于此”尚未破坏。殿中有一孙的坐像。座周有四面浮雕。图中皆有孙中山,并突出另一个与孙关系密切的人物,我想是蒋介石吧。比我们见过的蒋介石造型漂亮多了。中山陵大约就是在他主导下兴修的吧,所以突出了他。(后来我回家和小哥的一个同学说起此事,他竟然断言“不可能”!多么可笑,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敢谈论!这大概就是中国积弱不振的原因吧。)大殿的横扁上刻有“天下为公”、“浩气长存”等字样。大殿中部,一个圆形穹隆覆盖下,一个池子里卧着孙的石像,是纯白大理石雕的,样子很难看,可能是直接模仿尸身的吧。殿的西旁还有建国大纲。其实这中山陵的开放对现在的当权者并不很好,它使我这样的人懂得了过去的历史。可能是出于对外宣传的需要吧,否则一定会遭到明孝陵的下场的。

我登上那绵长的台阶之后,回望身后,不觉大受感动。台梯逶迤,殿下的人好似蚱蜢那样大小。再看远处,更为壮观。阳光照在万树从林,色彩返照,红的、紫的、黄的、绿的,交织多色,互相耀映,成一奇观。再加那远山背衬,显出无比雄浑。太阳也在云端探首,来窥测这人间的胜迹。我只能说:“怎样用笔墨来表现此情此景”呢?大约没有办法?只是我无闲暇,亦无宁静了。以后有机会,再让我把这几天的胜迹浏览写一首诗吧。”于是我悻悻地下来,好不容易挤上了回城的汽车。

在车上我想,孙文并不算很伟大的人物,没有他,满清照样垮台;正如没有朱元璋,元朝照样毙命。朱胜孙之处在于,他建立了秩序;孙胜朱之处,在于他为中国开了长期革命的一条路,虽然这路给中国和我们的一生带来了太多的灾难与横祸。而我们这时代需要的是新的人物,他不是实干人物,而是上帝的声音,能够遍吹福音,使得民族复兴,从而拯救人类。让阳光透入人们的心吧。我存着种种空想、幻想,希望这又是坚定不移的理想。今天路费太多,按照用钱的定量,连晚饭的钱都不够了,只好饿着肚子睡觉了。但这又有什么呢?神啊。


1974年11月6日


燕子矶已经老了,虽然他仍不服老,还峥峥向前努力。但那无情的沉沙已开始占据他的地位、把他抛在后面了。我从前壁爬上去很高兴,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别人当时这样走的。他们都从平易的阶梯走上去看看大江。我孤立在危岩上,望着浩瀚大江,我不想怀古。可见依然想起了夏完淳,这个我一度景仰的少年英雄,这里是他的殉难地。可是连一点遗迹都没有了。现在还有谁知道这个少年英雄和这个燕子矶有关系呢?将来我要是有了政权,会在这里为他立一座雕像的。

矶头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风雨了,不知战斗争伐为何物了,可是它呀,仍有很多威武,好像不肯服输,不像在悲泣自己的命运。尽管那江涛在击打燕矶,发出不断的哭诉。

矶顶有座亭,相传是乾隆游江南时造的,亭间有一碑,上刻“御书”《燕子矶》并一诗。还有一些碑文。乾隆是有名的奢侈皇帝,不比隋炀帝逊色,他的功业在世人看来也不知还剩多少!如今事隔才不过200年,已经都像那不息的江涛渐渐东去了。

由于等汽车的人太多,车就不靠站,多次下来,人群越来越多,时间已不早了,我寄居的那家主人和我约在长江大桥见面呢。我不得不离开了燕子矶,但愿燕子矶的形象在我心间长久不灭。

在南京,车虽不如上海多,公共汽电车仅30余路而已,对我而言,毕竟是陌生,我没头没脑地瞎窥,早已忘乎东南西北,坐车上大桥又七绕八绕,不觉费了许多时光。等我到大桥公园时已是11:50时了。我在鱼池边遇见了主妇,多亏她的诚意,等了我半个多小时。然后她陪我在他们肉类联合加工厂食堂吃了饭。后来她又和我游览了一下大桥公园,这时天气很晴,暖暖的风像是春气遍拂人们脸上。虽然和她才认识一天,到此时已很熟,再加上她为人也算爽气(不离工人本色)就畅所欲言了。她和我谈到肉联厂为英国人所建已有60年的历史了。日本投降后为国营。几座楼房确实异常坚实,就是现在的厂房,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这里原是一片江滩,为英国鬼子所看中,利用水陆运输很方便。她也说到“外国人真聪明”!现在,最多一天杀一万多头猪。可是厂房依然如故,不过起了个围墙。她也讲到大桥,说大桥造时死了不少人,只是对外不讲而已。有不少桥墩由于有缺陷就炸去重造,确实费了不少心血。工程也极浩大。当我从江边仰望时不禁惊叹。当然从江上望来尤其从远些的地方望来,就不这样令人赞叹了。

可以说,新兴的长江大桥比早先的中山陵还庞大。据说,大桥的电力系统都是独立的,不受别处停电的影响。和主妇分了手之后,我孤独地漫步于大桥。眺望着白云石矿。这也是听她说的。白云石矿上大概是无树的吧!各色的彩石在阳光下灼灼奇闪,这时我才体验了所谓女娲炼石补天的彩石意境,彩石并非那种图画式的,亦非那种飞虹式的,而是某种我无力描绘的,我相信只有当人看过之后才能意会那种彩石的玄妙。我默望着骸骨棱棱的普通山石,并对比灰色远雾缭绕下的彩石,我体会出什么是“人生的幸福”。我叹道,神把世界造得如此完美,人眼啊,你为什么熟视无睹呢?

我想记笔记,但不能,因为无一个安稳的处所,于是我回去了。在归路上,我看见一个小孩子依偎着母亲而熟睡了,我多么渴慕!可怕的疲劳拖住了我,我感到寸步难行,甚至愿意死而长眠。我多愿变成一个小孩子,那样地安眠于母亲的怀间,无忧而绝愁。对孩子来说,母亲的胸襟就是整个世界,因此世界是安全的。

然而,幻想退去吧,雨落了地怎能成云呢?就像接受了天命的人,就不能无所事事了。他只有坚忍向前,向目的地不回头!

我也这样走着。又被汽车带到南京站,被抛在那里达一小时之多,汽车老不来……。不过我决不白费时间,明天我就要在这里开始新的征途呢。我正好借此机会,了解、观察一些情况,岂不很好吗?

南京也像南通。不。更像全国各地:山雨欲来风满楼。各种刑事案件多得很。杀人案件多得很,只是很难破获了。人们谈到这点都叹息而无为。无为,无为很好啊,可是必须大家都“无为”。这样,社会才能太平,否则,大雨里危楼是容易动摇的。秋风已扫落了黄叶,那陈绿的叶仍在秋光下发出阵阵清香,美啊,公正啊,只有大自然!无情又合情理,冷漠而无穷地流逝一切。凸现我这夕阳下可怜而渺小的孤影!


1974年11月7日


今天天气真好。我才醒就看见了天边已霞红,而那种淡如明湖的色彩已染上了暗黑的天空。风很小。碧树在气流中不住抖动。我深吸了一口新鲜的晨气,伸了一下酸极的四肢。好啊。今天博物馆和灵谷寺是我的目标。因为主人家都说这两处可去看一下。他们都笑我,说我不像是出来玩的,既不结伴,又不带照相机。是啊,我决非出来游玩的,我既无闲暇,更无财力,也许以后有机会吧?但毕竟只能是以后了。我孤零零的。我只爱孤独,孤独最能启发我的灵感,孤独令我沉思郁结,使我想起人生,因而无倦。而嘈杂会毁灭我的一切灵感,真的。

博物馆在中山门旁,可能是一个什么庙或殿的遗址吧!但为了展览的目的,粉饰得很新艳。我在其中逗留了两个多小时。可收获无多──它徒有虚名。很多东西我早就直接或间接地看过了。不过临走的时候,有几句明代的诗又引起我关于新诗的体裁形式的注意:即须在宋词甚至是元曲的基础上发展中国的新诗。尽管“内容与精神须是现代的”──即具有欧化的成份。欧化的也就是代表“中华新精神”的。灵谷寺也空荡荡而无有。只有灵谷九层塔还依然矗立无恙,我一气登上塔顶,一览无余──我恨不能削去屏山,使我望得更为迥远。我依然在栏干上,飘想绵绵……

人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如果把塔顶栏杆撤去,是无人敢出塔门的,甚至不敢朝下望一眼的,否则,会感到六神无主,浑身发麻……这说明,人是多么需要依靠呀,没有依靠,没有希望,人是不能生存的。可是奇怪的是有些人竟然摒弃了信仰,摒弃了精神的靠山,他们怎么能生存的呢,这些麻木的人!如果把这些人放在没有栏杆的塔顶上端去,他们会否醒悟呢。

我很想在这里写首诗,可是既无处所,又感疲乏。只好留待日后了。人的惰性谁人能除呢?我就这样自我宽容了。再见吧,你这苍翠赤黄的丛树,再见吧,你这依山傍水的台榭,再见吧,你这一草一木,你这一去不返的夕阳,我何时重来呢!

南京火车站,也就是南京人所称的“新车站”,是南京最好的一个车站。远胜于下关站(即老车站),因为是新的吧。例如,我在下关登陆时曾目睹过“老站”的实况,是“新站”规模的一半都不到;而且站台上嘈杂得很,真是无所不有,从便衣的公安直至制服的贼。那时我处于这真正的尘界之中,心中说:“神啊,但愿这不要玷污我。使我改变我的使命感。别说吃苦、受辱,就是用热血,我也要谱写民族复兴的史诗。人啊,要吃尽人间苦,以辛酸之笔来点染人间……”


1974年11月7日晚9时


自从4日凌晨1时出发以来,到此刻已经三天半过去了。不过,这转瞬的三天半可算是我的“万里长征从此开始”了。我的生活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几乎全部呈现在这笔记之中。

我现在很痛苦,痛苦不在于走路疲劳,不在于睡眠不好,也不在于有时饿肚子。说真的,是在于写信和记笔记。真的,我极愿每天走二十里路也不愿写两千字的游记。这可能是由于不习惯来回更换动作吧。但我一定要克服这一惰性。这真的很难,因为走路、欠觉、挨饿,在机械动作之后是可以逐渐麻木不仁的,但写东西却不同,需要把心血“挤出来”的。而若不酝酿出足够程度的内在动力,是挤不出来“像样的东西”的。所谓“像样的东西”,就是“高出日常水平的东西”,你知道,要挤出来一点高于日常水平的东西,该付出怎样的身心代价。

我现在找到一个办法,就是在邮局里写笔记,别处是写不下去的。邮局还可以,虽然嘈杂不堪,但毕竟不引人注意。要是在别的地方写作,别人一定怀疑我在从事什么可疑的活动。现在我正在南京新街口的邮政局里埋头书写。

我每每想到神和神的事业及他给我的生命,我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力以突破困难。无疑的,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是受苦受难,好像命运给我的安排就是为天下的苍生来赎罪似的。我无法躲避,却有责任去欣然地坚忍。

四夜来,第一夜是在路上及船上度过的,第二个夜是在南京的下关码头和街头。还有两夜很幸运,均在人家过的,因此不苦。但以后的日子呢?

我准备今晚11时乘火车到镇江,也可能一脚就到苏州,因为我现在想法与在家已经大不相同了:城市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镇江虽有名胜,但城市不会比南京更为突出。因为要离开南京了,所以我想把三天来南京给我的一些印象及它的一般表面情况在此简述一下。

据南京本地人说,南京现处于瘫痪状况。各级领导均不负责,重工业单位几乎全部停产,罢工的主要人员是“516”,他们要求平反尚未得到答复。故如是行动之。街上大字报不很多,主要集中在鼓楼及新街口。主要内容是“还我儿子”、“为我丈夫控诉”等私人性质的问题。但也不乏“打倒封建诸侯国王许世友、吴大胜”之类的大字报及标语。还有揭发内幕的。人们的态度一般也是看看而已,和南通差不多。现在一般情况是人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事的不多。就连电车上售票员都是有气无力的,也不向顾客收钱,当然也不是每个都这样。街口做生意(即“搞投机倒把”)的很多,卖各色各样的小玩意儿、零食、香烟、游戏纸片,应有尽有却无人干涉。还有些漂亮的华装女郎在卖什么,好像是在卖瓜子、花生和补尼龙袜子等等。不像南通操持这类营生的人那样土气。其实恐怕连撒旦都不知她们下一步会遭遇到什么。当然,她们的命运不见得比那些没有流落街头的更加恶劣。一嗟!这些场面在新街口(市中心)一带最显“繁荣”,招揽不少游人。

南京的建筑很蹩足,根本不能与上海相比,尽管后者也是显得十分破旧。就连新街口一带,好房子也只有一排,后面尽是些沆瀣之地,乌糟糟地,像贫民窟,比南通的普通民居都瞠乎其后。南京是拥有不少公共建筑,可是谈到民居,它只能掩面而退了。据说,这和当年日本人在南京的暴行有直接关系,房子都被他们烧光了。南京人也不“洋”,大概和南通人差不多吧!可是南京女人却很质朴,不像南通女人那样美一点则肉感毕露,丑一点则猪头肥脑。可笑。

我真幸福啊,现正坐在南京新车站等候两小时以后出发的火车。票已买好了,候车室里还可以过夜。难怪,原来去上海的票特别紧张,大批买不到票的人只好挤在候车室里忍受污浊的空气。第一站是龙潭,而苏州是一个值得一游的地方。


1974年11月8日阴雨


今天是难忘的一日,凌晨二时许我被命运抛到常州,这不是我原定停留的地方。本来我是预备去苏州后直接去杭州的,但命运的安排却是如此。事情是这样的:火车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列车员来检查证件,说我没有单位开具的“出差介绍信”或是“探亲证明”,不能坐车,尽管我有车票,还是被他们赶下车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孤独地无精打采地进了候车室,虽然已三点多了,可是我却睡不着。神啊,你就这样地锤炼我吗?由于种种情况,必将迫使我修正以前的计划,我更加认识到,计划与实行的距离并不小。因为无怪乎人们藐视高谈阔论“计划计划”的人。

早上四点半,我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就醒了,我沿着荒僻的小道向前行去。迷茫的夜雾并未迷茫我的眼目,因为神也指引着我。常州是个污秽的、破旧不堪的“城市”。其实它的面目不过像个大镇,而非城市。街上纵横交错的污水和黑泥浆,缓缓流动的臭河沟都令我想起了十年前的南通。道路,尤其是小道都是高低不平的。我脚上的水泡又被磨得开始疼痛。由于情况出乎意料,再这样下去,出行的费用必定枯竭。为此我很想找点事情做做,或可补贴焦头烂额的储备。

可是我一直走了,转了徘徊了足有十几里路,都未能找到一个对象。我只得拖着疲乏不堪的步子,重新回到火车站。另作打算了。火车站对我多么亲切。我甚至感到了他像是我的家了!疲劳征服了我,回来后就熟睡了。两个小时,我是多么疲乏,只觉得头昏眼花就不觉睡着了。由于新计划已开始形成,所以我决定很快离开常州了。常州啊,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你给了我第一考验。使我第一次尝到“流离颠沛”的味道,你又把你污秽的城市,横流的臭水呈现给我,使我以前对你的幻想及其美景完全遭到粉碎。我的身心全部跌到现实的泥坑中,一切的一切,都使我铭感难忘。我已决定改动自己的计划了,也许这将对将来产生我现在无法估计的影响。

常州人的种族特征与南通人类似,为一种奇怪的混血类型,非南非北、非驴非马。表现出来的特征是肥头肉脑的,很显狰狞,犹以女人为甚。我发现一个普遍现象:每一地的人种特征以女性为显著,在男性身上则是不太显著的。也就是说,各地的男性相去不远,而各地的女子则大不相同了。而常州人的语言呢?也是一种奇怪的南北混合类型,它既有南腔又有北调,犹有甚者,在一句话间就杂有几个官话与几个吴语──显出了最大的不谐和,真是奇怪极了。这一矛盾现象就如我现在的心境一样。

当我深入常州城的时候,早上的露水还很湿人,几家早市的小店微微透出光。我徘徊,我饥渴,但我只默默无声地忍耐与脚不停息地前进。运动终有完了的时辰吧!但我的苦楚却毫无报酬。神令我白白奔波了一日。但愿神总是在小题上难我,在大节上援我以力。虔信吧!

当然,我不想否认,一个人总会有动摇、犹豫的时候,但伟大人物的性格特征就在于他们的“不甘心”与“能忍耐”,在于不怕蒙受牺牲。原则是不容易坚持的,奋斗是不容易继续的。有人说人生不易,奋斗更难。其实在我看来,在痛苦中也有乐趣可寻的。尤其是为理想而蒙受的痛苦,是一项迷人的刺激。现在我已懂得:计划一件东西易极,决心付诸实施不易,施行到底则更难。当然,有时计划本身有缺陷,遇现实后要修改,但更多的是遇难而撤的败退。

今天是我最尊敬的英国诗人弥尔敦逝世300周年。我之所以尊敬弥尔敦,不在于他的崇高风格与庄严气质,而是有个秘密的、私人的原因,就是我的眼睛经常疲乏,所以我想起了他是一个盲人,因此受到感动。古代的大诗人许多都是盲人如希腊的荷马。虽然弥尔敦的诗辞不及莎士比亚生动与流畅。莎士比亚名气伟大,但缺乏严肃性。相比之下,弥尔敦的气质更接近屈原、维吉尔、但丁、费尔多西等“史诗作家”。虽然屈原写的不是叙事诗,而是抒情诗。这五大诗人的气质、风格、体裁、规模、精神等等,有些相通。早在半年前我就在日历上写着“立冬之日弥氏死”,用以纪念这位诗人。可是半年前,我又怎会料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呢!那时我的计划是在一年之后采取行动的!命运是变化多端而无情无义的。好在,命运也会随人而圆寂的。

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我坐车从常州出发,三点多到达无锡。一下火车,命运就让我看见了“火车站──梅园”的牌子。于是我就上了汽车,其实我对“梅园”的概念并不清楚,不过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不妨去看一下。事实告诉我,许多漂亮的地名,与著名的业迹,实在空无余物,无聊得很。不过我既然茫无头绪,就不妨前往一探。命运给我的安排还算不错,进了梅园一看还算有点韵味。无聊是难免的,因为梅花尚未绽开。唯一的胜迹我看不在于“革命行宫”,不在于台榭,不在于假山,而在于那里可以眺望烟迷雾遮的太湖与落枫飘满的池塘。我还写了一诗名曰《落枫》,自以为很得韵味。(可惜于第二天晚间就在该死的苏州火车站候车室被一个警察搜查时没收了。这个警察还说我写的东西“像是安东尼奥尼诬蔑新中国的作品”,要我小心一点。1974年11月9日,我不应忘记这个有意思的日子。人家都说苏州人温柔,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苏州的警察可是我这一路上遇到的最凶恶的坏蛋。──11月10日记)

登上三级小浮屠。眺望梅园。我目光毫无留恋地扫过梅园,直向那曲阿蜿蜒的太湖边瞥去。太湖为群山所抱,恰好一位羞怯的披纱公主在众女的扶持下婉然静卧。我不禁叹息这大自然的爱女,虽然只见一角,已经使人心旷神怡。再回首望望那碧幽幽的小池,落满了哀绝的枫叶。我用手捧起一些太湖水,来奠祭英国诗人弥尔敦逝世300周年。怪异吧。其实是纪念我自己的心情。


1974年11月9日


凌晨三点多,我被寒冷所袭醒,起来向城中漫步。无锡可算是江南水乡了吧。陈旧的华式小楼,墙与屋基直直地伸于水下。窍窍的河岸就此串满了房屋。河中还栖睡着许多小船。我深吸了几口夜气,感到了奋斗中的艰苦生活乃是生命的最大乐趣。我祈求什么呢?只祈求“行万里路”的成功。我一圈又一圈地来往巡逻,时时看见买菜的人们也早起而忙碌。碌碌的芸芸众生啊,你们在忙些什么,也许你们在笑我的不识时务吧!一个人的精神是很重要的。精神可以改变人的一切。如在日常生活中,我并不如此奔波,反而时时感到精力不佳。当然那与“读书多”有关。但现在呢,我尽管一夜睡不上几个小时,并且睡得很不安稳,白天又奔波无度,但只需稍一歇息,即感精力充沛。因此我深感人实为一机器,不勤用者即朽坏,勤用不仅造福世人而且本身受益。我的命运就注定我要不息地劳累。我踏着崎岖的河岸,披着清寒的晨露,祈祷上苍给我以更多的痛苦。来吧。命运的考验。

从地图上看来,惠山是很著名的,可能是它的高度所决定的吧。无锡又以锡山而名:“无锡锡山山无锡”。所以我决定去一下锡惠公园。锡惠公园此时正盛开菊花。菊花已被育成多品种分列,并形成各种图案与多种字体。当地初秋之际,菊花仍婷婷盛开,令人深深注目。但我叹息不已:这不是黄巢所咏叹的菊花了。那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傲然独在、接天之衰的华美者,何在呢?

我有一种倾向,愿意同情包容多种东西,所以我并不喜欢“我花开后百花杀”的独霸者。因为现实是:百花们都是有理由存在的。当然,我的这种宽厚在实际生活中是灾难性的。实际生活讲究的就是你争我夺,不可持此宽容态度。而且在“实行”时,务须果断,不可柔弱。我虽然喜欢锡惠的菊花,却不能使我为之心服。

在我看来,锡惠公园的自然景色不及它的楼阁建筑。无奈我的天性更爱自然,我常痛恨真实的自然被人为的装饰所毁。不过我只能窃痛,因为多数人是爱人工而轻自然的;我并非害怕得罪于他们,而是不愿说出来妨碍他们的乐趣。人各有志,各持一端,谁是谁非呢?我看无是无非,仅是不同而已。就像山与丘也是不同,鹰与鹊也是不同。神造的世界决不单调,它是以此而不同于彼,结果使世界呈现五彩缤纷。

楼阁的茶室很多。茶客亦不少。多男女成双,或合家或一伙朋党……却极少像我这样孤独地观览,我即不品茶,也不咀嚼。我只用眼,像孤魂梦游似地看。我也不想照张相片,留给后日的回忆,我吃饭的钱都很紧张,怎能别生奢望?在肉体上我是个修道者,我可以过极苦寒的隐居生活,但在精神上我却是个不倦的浮士德。我总是野心勃勃,不受拘束。凡是以前我常听说的崇拜对象,只要略加接触,没有不立刻感到空虚的。虽然其中的优异者,还可令我继续感怀。

以前听人说无锡还很可以,在我一睹之下竟觉无物。本想明晨离去,现在因实在无物可寻,我决意早去。别了吧,你烟沉沉的太湖,我永不能遗忘你那雄婉结合的群山,你那雾波隐隐的湖光。梅园虽然平淡,我却感到你比锡惠公园更可玩赏──只因此刻人迹杳杳,碧池枫飘。我由此想到自己的身世虽似枫飘,仍不舍太湖之遥!下午一点的火车我走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到了苏州。这世所传说的“天堂”一角(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下午虽空,但我只想对市区作一概览,暂留名胜于明日吧!

苏州当然也是江南水乡,当然更比无锡的韵味更高。只是无锡拥有更多的新建筑,苏州则比较少。苏州更多的是那种陈旧的华式楼幢,有些凌乱,一排排、一片片,构成了小巷;还有的则直接矗立在河间,这使得苏州富于古色古香。人称苏州人说话是最为妩媚的,人言苏州人的话很嗲,堪称鸟语。不过在我看来,苏州话要由女人来说才能显出这一特点,如果男人说来则显得阴阳怪气,甚至不及上海男人的说话。无怪乎那曹雪芹者身处清代,也要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可能就是来自这一江南经验。当然据我观察,各地的男性都差别不大,显著区别是来自女性。苏州人虽不及上海人时髦,不过苏州人的风度更为细腻,其女性也更具所谓“东方女人”的神韵。不过时代不同了,令人神往的古风只怕早已丧失沦尽了,余下一点残照与回光在这末世上。新世界的预言者看来,新世界是雄壮的不是雌伏的,是刚韧的不是阴柔的。必由人类最优者首创。与末代的病态者眼中的异象、幻景不可同日而语了。

常州、无锡、苏州的马路上都是熙熙攘攘的,我望着这些衣饰整洁的人群,心中充满了难名的感慨……我知道他们的收入都不会很多,买这些行头要花掉大部分工资,于是他们不得不省吃俭用,在斤斤计较中度过一生。我也曾像他们一样生活过,知道他们的苦楚。那些似曾相识的街道,那种暗淡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也许鹰飞得再高,也得降落大地,回归平凡?不。鹰毕竟有它的巢穴,往往在悬崖上。鹰只是在扑击猎物时,才来到平原。在这种意义上,任何杰出人物也不能和鹰相提并论,充其量不过是一些大一点的鸡。难怪伟大人物也时而怀恋平凡的生活呢!

天渐渐黑了,我也感到饥饿,正好走到一家比较正式饭店门口,就进去了。里面的菜太贵了,我只买了六两米饭。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其实我在乡下的时候,一顿曾经吃过一斤多呢。我狼吞虎咽吃完,还向上帝要求别的什么吗?这已经很美了。我自己安慰自己说:“我不祈求这些!让人们去看吧!去窃窃私语,来侮蔑,来傲慢吧!我为他们祈祷。虽然我吃的穿的不及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但我仍怜悯他们。我要替天行道,指引他们的迷途。虽然他们对我群起攻之,我仍愿为他们不惜流血。人啊。”

但是厄运还是开始了。今天晚上八时突遭变故:吃完了六两米饭,我就去苏州火车站休息。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猪头警察过来搜查旅客了。当他发现我没有单位介绍信,就眼睛一亮,让我打开行李给他搜查,这一下可麻烦了,他发现了我写的旅行记录,于是说我“思想有问题”。要打电话去我的单位调查我的背景。我只好骗他说我是一个知青,没有证件,并且编造了一个“红旗公社”的地址给他。于是他把我带到苏州站警察办公室,关在隔壁的牢房里。这是一间除了板凳什么也没有的空房子,不过在门上开了一个洞,可以随时向里面张望。这个猪头警察说让我好好反省,他自己则电话去联系我骗他的那个“红旗公社”。

夜半我很渴睡,身上酸痛,却只有木板凳与寒风穿堂,我又有何怨!诚然,由于此等事为我从未经历,不免充满激愤。无怪乎人言:冬夜漫漫。现虽非严冬,但境遇所迫,我已感到了夜漫漫,真是“魂一夕而九逝”。但后来我已镇定,并祈求上苍不要在此等时机用此等家伙来如此磨炼我!愿上帝不要抛弃我!愿他在小题上给我磨炼,在大题上救我护我。

我在等着下一步发生的事情:他突然冲了进来,大叫“你竟敢骗我,赶快交代真实的身份!”我盼望长夜快逝,但晨光总是迟迟不肯显现。夜气湿寒漫漫,我的心情也时而惨淡。我说“圣灵啊,请你砥柱我的心,让我不要有丝毫的怨闷。撒旦离去吧!”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动静也没有。直到天都亮了,猪头警察才突然进来,问我“想好了没有”,然后给我一张纸,叫我“写份检查”,于是我用假的姓名地址给他写了一份“检查”,心说“就算是帮你这个混蛋写的”。这个猪头对我帮他写的检查很满意,还说“到底是个知识分子”。然后宣布,没收我的错误文章,“教育释放”。


1974年11月10日阴


今晨六时许,不知是何缘故,拘捕我的猪头警察突然决定释放我。大概是他没有打通任何电话,而为了不耽误下班,所以给予结束这个“案子”。于是我得以悠然而出。奇怪,虽一夜倦极,我一睹晨光曙色,立时就尽去酸疲,精力不知从何而来。我深感精神的重要“是决定一切的”,“一切皆吾心而已”。

但无论如何,这次挑战比常州车站远为严重,因为那次只是没有介绍信,这次却加上了“思想有问题”,这次的指控毕竟严重得多,而且它威胁了我的写作。可是如果不能继续写作旅行记录,那么我的出游就成了残废的活动。而这个困难几乎难以自解。即使我随写随寄,也不安全,因为邮政检查也是无处不在的,尤其我如果经常寄信,就更加引起无谓的猜疑。今日的遭遇是个严重的警告。这次我虽然抱定宗旨,决不松口,使他们无法核实我的身份,但下次就没有这么便宜了。没有什么困难可使我转向,但我不得不考虑成效问题。

我一边想着,一边肩起负荷,跳上汽车,准备去浏览一下苏州的名胜,因为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不可枉费此一行程的辛苦。路上遇一回民,言是宁夏银川来的,往上海出差去,路经苏州,因而一同携游。因我遭到昨晚的变故,又遇到今晨的奇迹,因而兴奋,愿与别人同游。听此人说了些回族故事,他们的风俗等,此人并非民族主义者,已受绝对汉化。但即使是他,亦不免同情回民起义。并对所谓落实到他们那里的民族政策深表不满,声称当局对云南少数民族的待遇要比对宁夏的更好。他虽是不关痒痛的随便谈谈,但更能说明真实情况确实离此不远。

苏州名胜我所能去的,都是按图索骥,仅只几园林而已:留园、拙政园、虎丘与西园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是可信矣。虎丘其实仅一座小石丘而已,石状方,可能“虎”名由此得矣。此外别无他物,只一些小建筑与菊花、枫树而已。同行者叹曰:“虚有名气!枉来一趟。”我对曰:“能知徒来一趟,也为不枉矣。”凡世情皆如此。吾将知世界之虚有名气!于是又忽忽离去,也不顾恋一下。惟登虎丘望乡间,油然一幅风景画在目前。方整而黄的稻田透着绿映映野田,看茅屋的晨炊烟缕冉冉,村姑荷锄而出。乡翁在田间细索。人们都在按照自己的既定路线生活着……。

而我呢,按图索骥的下个目标则是留园。留园照图上所说,堪称集江南建筑之特色大全。我游览而过,也确有此感,小廊曲回,假山岑兀。山间峥嵘,池中碧碧。有时红鱼在群而争食。在这种园林里寻找出口很不容易,需慢慢探之。因为出口很小,更无特殊标识,也没有路标引导游客。园内更是山重水复,小廊回通。于是我乘机更多看了一些时候。

这里的亭阁建筑好像刚刚重新粉漆过,里面陈设的用具也很鲜艳。房中花架上放满了花盆,其间菊花盛放。不过可惜设计思想呆板,人工雕凿痕迹显著,整齐划一,多数呈现工艺图案,决非自然的野菊真美。不过留园毕竟是令人留恋的,现在这种园林建筑毕竟绝少了,在吴下一带都甚少,何况全国范围内呢?

园内茶室颇多,茶客稀少但游人熙熙,早已败坏这人为的胜迹。我此刻对“人口爆炸”论深然对芸芸众众而言,自身就是一切,人人都有心灵吧!可是很多人口生活着,不但于社会于世界无甚裨益,反而为赘为害。可惜现在无两全之策减少人口。真美醇清的大自然已被污玷够了。虽然我对这些人为的巧景并不很感兴趣,更谈不上爱它,可是我毕竟还是留连而默想。这样的经历对我是种知识,并可培养多方面的理解力。性爱自然,但也宽容人工之物。

留园使我想起古小说中的意境,中华民族的过去生活……我深深感到,如果有条件,在拥有这种建筑艺术的隐庐里完成某种新哲学的道,一定很有戏剧性。

在自然的清悠气氛下,在天人合一的园林建筑里,使自己童心长存。而这种建筑令我想起了多少古英雄,他们的辉耀业绩,他们的彪炳气质,他们的特殊心理,他们的绵延精神…以及造成他们的人杰地灵的环境。我是个中华人,怎能不受中华教化呢?这些外在的影响,有些人可能视为皮毛,但无皮毛,一个生命将无法续存。在我看来,中国艺术包括建筑艺术是种很特殊的艺术,与别族大不相同。一个中国人必须要发展这种艺术。当然我想,复古其表,革新其里。名复古而实革新,是历史进展的经常步骤。翘起的阁檐,叠叠的假山,曲折的溪流,碧透的深池,典雅的亭屋,极大的美感,可惜拙劣的笔触与仓促的时间以及精神的疲惫,不允许我随心所欲地揣绘一二。但此行已有的最大收获之一,就是推动了我心中的“复古情结”。

今天上午的另外一个的目标西园也是如此。在其大雄宝殿的两边,一边书一“觉”字,另边书一“照”字,很能刺激复古情结。使我感到只有先自觉者而后才可照天下。我感到自己的命运已被预书在此了。然而周围的游客们除了取笑他们祖先一度崇拜的佛教外,就毫无所知了。这些氓之蚩蚩氓之赤赤的群氓和赤尤!其正殿,除了两侧的四大金刚外,就是中间的所谓“如来”,可能算是释迦的变体吧?四大金刚分显其态,无非外在而此,于讼者的心可说并无影响。对我而言,“如来”除了观赏价值外是无所谓的别的意义的。万佛山更令我沮丧。我悲哀地看到,多种精神滓渣在此沆瀣一气了。什么李天王,甚至还有孙悟空,都在佛教的殿堂里,这不是很奇怪吗?哪是什么佛呢?简直是大杂烩,是不择手段的宗教聚敛。

我想,这种大混合,也许就是一切高级宗教,一切人类精神闪光和一切美好事物的最后的暗淡下场?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前往创造新的精神,就像生命必须我行我素,才能茁壮生长。不可更改的命运虽然预定,但干还是要干的,至于结果那就托付给无情的上苍吧!大殿里供奉着五百罗汉,不用说他们的脸变谱全是印度型的,当然是艺术化的印度脸型。但我既高兴又悲哀的看到,这里没有一个中国脸型,比天安门广场上的革命伟人们的照片偶像还少一点中国脸谱。高兴的是,后人毕竟能保留一丝前代的遗迹;难过的是,中国人为何长期供奉这些印度人呢?释迦牟尼已奄然永逝,替代他的舶来货无论多少种罗汉,都是大同小异,我想除了专家外,是没有一个人能够仔细从头到尾看一遍,更无法记住他们的名目。

罗汉们有的怒目,有的喜貌,有的平和,有的沉思,有的淡然,但都是过分夸张的,无怪乎称为神学,太神乎其神了。最使我默然沉思的是所谓“观世音”。这个“观世音”在我看来不啻是悉达的真照。“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众生啊,在沉沉迷海中沉湎而不自觉,一代复一代,一世更一世,委实可怜。一切堪称伟大人物者,除了业绩外,在精神上必须具体拯救庶黎而不惜舍生的高高意境。否则徒以业绩重重而显人耳目,是不能长久的。百般帝王,就一灼烁千古的阿育王而已。有人说他比世界最伟大的征服者亚历山大还要伟大。以前人所拜的观音,并不是崇拜他的精神之崇高伟大,而是希望通过崇拜而获利。哀哉世人了。不。不哀。这就是人类啊。我又默默地绕着观世音的殿走了一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我的困惑走了。

拙政园其实不如留园,仅较留园宽敞一些而已,却尽失江南建筑的那种“幽趣”,好在有草地,有鲜花也。阳光普照。余不叙。下午已经踏上了前往灵岩山的道路。可惜我提前下了车,又来不及等一下班车再上灵岩山,只得抱憾回程上了轮船,经由大运河,从苏州前往杭州。轮船开了十四小时,我则睡了四小时。只能买到坐铺票,坐着睡岂不美哉,还要谢谢前一夜猪头警察带给我的遭遇呢。


1974年11月11日


昨夜里我在困倦中彷佛死去,昏沉沉地直到凌晨。小火轮在此古今遐迩闻名的大运河中缓行,微颤的船身像流离失所者在寒风中哀泣,扑扑扑的震声令人沉沉欲寐,混秽的气围令人窒息,我快要和周围的人们一样昏昏沉睡了。忽然我惊醒。大运河!我这正在你身上旅行?大运河,多少神奇的传说围绕你发生过……虽然在船舱里坐着睡了几个小时,但却感到这是我一生中最安适的时光,正像一叶伤残的小舟,经历暴风雨后,倦极而卧于荒岛……何时才能到达真正的海岸呢?杭州,你这陌生而又耳闻能详的古地,能留给我些什么何等的印象与回忆呢?我翘首眺望,暗沉沉的大运河上,任何东西都无可窥见,我却暗地里独自想望着到达杭州以后的一切景况。青春之火尚未熄灭呢。神啊!你给我的意志还在呢。

大运河,你是中华民族的见证,经历了多少兴亡多少苍桑,如今又在我脚下哀唱!每当民族兴旺,你就可畅航,每当民族乱离你就堵塞、腐臭而迷茫。我的思想里出现了隋唐时的盛况,真似历历在目,那时大运河是中国的动脉,中国的精华所在。现在我向窗外张望,思一得幻想的遗绪,却只见一片黑沉沉的苦海,伴着刺鼻而令人流泪的臭气在咕咕作响。大运河污染了,运河悲且滞了。还诉说什么今昔对比?我不要听了,无名泪倾洒!

粗看之下,大运河很不规则,时宽、时窄,时而弯曲、时而笔直、时而芦苇盖岸、时而不见河岸。宽处可达五、六百米,窄处仅一、二百米而已。因为大运河本身是由人工河道沟连许多自然河流或古代河道组合而成,所以不似许多近代运河那么规则。不过我仍赞叹,这毕竟是古代世界(七世纪)以前全球最伟大的运河啊!

终于靠岸了。这就是杭州?其实只是杭州的运河码头。在等了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之后,我坐上车;下了车再几经问路,我已到了官苍口,现在离银洞桥29号大伯父的住处已无几多路程了,我忽忽而行。

杭州的小巷不似别处,其名称在巷子的交接处就变换了,而别处却是一览到底的。到了。六年过去了,大妈已不认得我了,她也老了许多,使我不敢贸然称呼。仅仅六年,时间就这样无情。家中只有选华及侄子阿洪在,显然他们都感到很突然,因为我事前并不曾去信。无多时大伯就回来了,他显然也很惊奇,也许还带点高兴吧!真奇怪,尤其是我,当我紧张时,很感精力充沛,但一旦松下来,就渴望安宁了。我并不很疲劳,比之出行以来的别的时候,昨天我睡了一个漂亮觉,坐在船里从晚上六点直睡到早上六点。虽然醒来时浑身酸疲,毕竟恢复了相当的精力。

今天上午我就没出去,先是与大家闲聊了一通,后来我就洗洗衣服做卫生,不然我这种“名士风度”在人家会是不受欢迎的。有件事使我很沮丧。就是当我提出要到爷爷的灵前跪拜时,遭到了大伯父的拒绝,他托词说路远,并且也很多年没去了,文化大革命一乱,不知道是否还在原处等。我听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眼泪,这也许是我心中最难名的感情之一吧。祖父是在六五年去世的,刚刚九年。虽然我并未见过祖父一面,当时我闻此噩耗也突然泣而泪下。现在,我的心中又多了一种家族的感情。

我的姓氏是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这就有了一种亲近感。况且我时常怀念谢氏的那些先辈英灵们,正是他们在公元四世纪施行的淝水之战,力挽了中华民族的第一次沦亡危机;正是他们随后在创造中国新文明的活动中,施展了其他家族所不及的巨大影响。我为谢氏感到欣喜,应该不愧于这些先人。可是现在我看望祖父坟墓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这又告诉了我:世界和我的理想太不相似。但我,决不舍高而就卑,而要擢卑而陟高!

下午由选华伴我前往西湖旁的宝锁山游览,可惜命运现在要降雨困我,我们只在宝锁山塔旁少坐片刻后就漫步回家了。选华和我说起自己小时候常和同学在这一带游戏,他可能太熟悉就没有兴趣继续停留,不似我那么兴致勃勃与不愿休息,多数人总是满足于一般的成绩。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西湖,也许我以后再也不会被它如此之深地感动了吧!当我的眼在湖面及群山间流观时,我的心也就倒卧于其间了──我感到真正的“心旷神怡”,摆脱了烦嚣,好像步入桃源。西子是秀丽的,虽然她和太湖“清水出芙蓉”的天然姿态不同,却显出了自然美与人工美的最高度结合。由于阴雨行人寥寥,这正是我所喜爱的片刻。不然人迹嚣嚣之时,连西子都被玷污了。我留连难返,要不是选华要走,我真要待到日落呢!所以我永远喜欢一个人单独出游,与人结伴对于旅行者来说实在是个干扰,要么分散了注意力,从而削弱了旅行的品质;要么缩短了行程,甚至改变了旅行的性质。我又感到:只有在孤独中,人才能进步。

选华比我大四岁,是堂兄。不过我们从未会面,也无甚话可谈。他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因生黄疸性肝炎才回来疗养,已经三个月了。不知是天生的呢?还是为了养病,他的脾气比较淡漠,比较寡言。有时使我产生冷淡的印象。其实我正需要冷淡。冷淡可浇息我心头青春之火的余火。我向他询问生产兵团的一些情况及他的生活,他总是一问一答,很少启动话题来问我。就这样消磨了半个下午,要是在前几日,这样无聊的混日子,必使我难以堪负,可是我脆弱的身心在历经几日的流离疲惫之后,已要求安息,好好唱支歌让我安息吧!当然我这种要求更多地是倾向于身体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我怎能贪图安适而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呢?现在我只得稍息。


1974年11月19日


今天我必须向杭州告别了,上午买了火车票,是下午两点的。还有时间,我一边翻看着前些日子读的《民间通俗演义》,一边无聊地浪费时间。无聊的生活对我而言比病毒还可怕。杭州的八天半中,有五天是白白过去的,因为大伯他们不让我一个人上街,一定要陪我,而我不好意思就只好呆在家里。我好像一匹烈马被关在马厩里。无奈中我只好看了一些书。行前我还特地抽了一些时间,急冲冲地一个人去向杭州的娇子──西湖告别。

啊,西湖啊,我怎么说呢?你阴时绵雾清缓,此刻又是:晴烟笼遍山峰。暖暖的太阳静睹着湖面、山峰、冬树与行人,我感到了一些“暖风吹得游人醉”的丁点残余意境了。湖面上飘荡着一些小船,游客们还在不舍。可是我必须走了。时间不早了。我把最后的目光扫遍了整个湖面、亭林、峰峦,深深地吸了一口西湖的气味。当我骤然间看到西湖,眼前一亮,好像已寄身于世尘之外似的。好像踏入了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仙境。西湖毕竟不比他处。她感我弥深。我与她别了。唉!临行前,向大妈告别。当时我一点不觉得,现在我写这文字的时候,由于我从热闹落于冷清,由群居落于孤独,心中非常难过,我真也尝到了“离愁断肠”:那是一种由心理引起的生理上的不适,表现为心胃膈间煎熬似的感觉,有时“像猫抓似的”。

火车终于离开杭州,跨越钱塘江大桥,向绍兴进发。我看见铁路两旁的农舍、野田和曲曲的河流,具有明显的“水乡”特点。三点四十分,还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绍兴车站。出人意料之外,这里根本没有公共汽车,因此我不得不步入城内,由城北走到城南,我背负着行李,足足走了三十五分钟,才到“鲁迅故居”。这里五点就下班,四点就不放人入内,我求了看门人半天,才喝令我入内。我本来以为,这里既然是鲁迅的故乡,可能有些宝贝东西展出,其实贫乏得很,我只花半小时已经一览无余。印象比较深刻的,只是这里建筑甚好,且具中华建筑之风味。哀哉!我只对房子表示赞赏,对房子里面却不敢恭维。屋前还有绍兴式的河道,内有乌篷船在飘荡……只是河水的肮脏不忍细睹。

绍兴的乌蓬船是很有名的,河里飘的尽是这种船,不过我想,在此青黄不相接的时代,乌蓬船也必然不及往日之盛了吧!城乡之间,河道的形式很不相同。城里的河道是由石壁筑成的坎,陡直深延入水,坎壁上矗立小楼,断垣与枯板的小楼……乡间的河道则是宽宽的,悠然的,入水很浅,显出一种优美的意境,再加上夕阳日耀,很令人感到清新,妙不可言。鲁迅的“三昧书屋”是十足的城里风味。令人感到幽静、整齐和玲珑,别有一种风味!

当我在这些地方发呆观赏完毕,转回北郊的火车站,才大吃一惊,火车站已经关门。我细一想,原来绍兴不比杭州以北的别处,不是交通枢纽,没有夜班车,且不繁忙,想必宁波也是如此?我感到很沮丧,怎么办呢?不过我想,神会佑我的,无非是吃些苦,费些周折罢了。只要不碍大局,我无所畏惧。但我毕竟感到了孤独,且看夕阳沉暗,又一次感到无家可归的悲哀。我只得在孤独中一游再荡。此时在杭州时,小阿洪常唱的几首儿歌又在街口响起,我想到了杭州,心间难过。正像在常州时想起南京一样。我想人就是这样吧!在一起的时候并不怀念甚至厌倦,但别后又楚楚难受。我也是一个人啊,虽然比常人多些思虑……仍脱不去为人的悲哀。平时我喜爱孤独,它给我痛苦,给我以沉思……所以我喜爱它,但事到临头仍然不免心间肠断难忍。……内在的痛苦比外在的痛苦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抵抗力量。

随着夕阳的沦沉,空气中映着一种惨淡的红色。暮帷渐渐下沉,世界黑暗了。我的心情也随着这一切下沉。我看见了秋瑾的纪念碑,我也看到了鲁迅的遗迹,啊,世间无一物不消。时间是最伟大的,平常虽感觉不到它的无情消磨,可是时间会消磨掉一切痕迹的。人就是这样在时间中,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者也。此刻忆不起往日的情绪,彼刻对此时的情绪亦不能预测……即使万亿预测到了,也势必是无动于衷的。我有时对“万物必归消泯”的宿命,取一种漠然态度。认定唯有我行我素、完成自己的使命,别的不必多所询问。

然而此刻,面临彷徨无定的状况,又忆起前几天在杭州的亲情,我不禁心境暗淡,感到人生的彷徨。然而彷徨是痛苦的,如果驱逐这一心情呢?于是我想起了一首圣歌:“十架下我低头静默思想,主耶稣为何故受苦害,无瑕疵,无斑点,神的羔羊,为了我受苦害,偿罪债……”一下子我就安静下来了。我想,一个人在彷徨时,最好摒弃那些引起纷乱的影象,使想象萎缩下来,也许可以稍减痛苦。

经过盘问与搜查之后,一家浴室旅店终于开恩,让我住了进去,价钱是三毛钱一夜。我已经不感到什么委屈,因为我已经知道,反正在这种country是不能容忍任何人格存在的。一切道德都被迫泯灭了。信仰成了笑柄。我还是赶紧睡觉吧!已经十一点钟了。我带着生活变动所引起的忧郁,某种类似“断肠”的感觉睡着了。


1974年11月20日


今天早上六时许,我带着痛苦的感情从梦中惊醒了──原来我做了一个关于小哥的恶梦。在梦中我只觉得绝望,醒来后却更加悲伤。我感到世界是真正暗淡的,而一切光明都是基于人们的希望。谁知道这恶梦是真是假?也许是神明托梦于我呢?想到这里我心寒了。我多么急于回家啊。我准备尽快就由宁波经过上海而返回南通。十几天的时间,生活已给了我经验。我已重新考虑了计划,决定到明年春天再次出游。这并非我害怕困苦,相反我喜爱旅游,它让我孤寂而多思。我感到这种形式的奋斗有如释迦牟尼的禁食,对于灵魂的生长是必须的。我看到自己尚未产生哲学上的觉悟,因为自己尚未通过困极来获得它。唯有生离死别的抽风、唯有从安宁中活生生地剥离开来,才能实现灵魂的生长。

我想不出办法来消除生离死别的痛苦。大概只能用麻痹与打岔的办法来度过时间的煎熬吧!可惜我的时间很多,而度过时间的方法却很少。我愿意受苦,我将要坚韧地忍受它,“这必对我后日的事业有好处,就是处于再困苦十倍的境遇中也决不忘怀自己的使命”。如果一个东西将照亮人心,那么在这之前就需要坚忍它自己。虽说人想的时候、开始行动的时候以及彻底实行的时候,是不同的,但同样需要一些坚韧度和“性格的力量”。

固执吧!固执自己的理想。这就是我的座右铭。神,愿你保佑我的要奋斗。火车上午七点半离开了绍兴。我用目光告别了楚楚的乌蓬船,那大地映闪着朝晖的污水河道。再见吧,这陌生的地土,再见吧!这些永难再会的人们──即使再会,也已经面目全非了的人们。我最后看了一眼绍兴车站,这小小的格局,就分别了。一路上我眺望窗外,很觉出江南水乡的清美。

常州一带可能也号称“江南”吧?可是,和绍兴相比,常州却恰如江北之萧条,且较江北更加污秽。绍兴的水乡──以晴雾遥笼的群山,淡淡的水田以及黄色的稻田。稻只有不到一尺就黄了。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我时常把头探于窗外,去吸口没有污染的大气,车内真是臭不可闻,我真奇怪,这些旅客为什么毫无觉察呢?他们不是同为人类吗?唉!命运把人们归入不同的类型,好像用不同的模型炮制了人。

中午十一点就到宁波了。宁波和绍兴不大相同。它比绍兴大得多。可是在我看来,它似乎不及绍兴整齐,更不及绍兴那样古色古香。宁波的街道无甚可看,古迹全无。我看到门牌上现在的某区以前皆称“鄞县某镇”,令人困惑不堪。

我坐市内汽车到码头买了前往上海的船票,出乎我意料,船票竟达三点六元,我原以为只要两块多呢!这大概是海轮与江轮的区别造成的。宁波一行费掉我四块多钱,是我月工资的八分之一。我来宁波的动机,就是为了乘船去上海,主要不是游览,而是多体验一些生活。既然如此,忍受困苦,又有何怨呢?

船票只能买到后天的。因为船票也很紧张,所以多半开后门就卖光了。现在的人们多讲情面,又多么不讲情面!其实他们的讲情面,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人们看来深信不疑,我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所以谁也不会对我好一点。这些我且不论它,以后两夜我怎么过呢?宁波火车站不是中转站,所以照例夜间不开门。我准备在火车站外面熬一夜,这倒不令我痛苦难忍。尤有甚者,在杭州时经常听唱的几首歌,在此时又听闻,令我怀念杭州不止。让我比在常州和苏州时更加失落。因为此前南京的“家居生活”比杭州的要短,且关系比较陌生疏远──可见“好生活”是对奋斗意志的一大釜底抽薪。再者,在常州苏州时我觉得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劲头也足,可是现在却走上了归程。可见“悬念和希望”是对奋斗意志的一大推动。

我准备重新订定计划了。因为现实的压力向我提问:1、我的准备是否充分?2、这次行动可否延迟?今天显然已近于我此行的尾声,亦是决定性的一天。因为只是在今天,我才真正重新考虑我的计划。我把它缩短至三个月到半年,比开始时缩短了一半。

各地的情况归根结蒂是差不多的。做最细微的考察对我而言不是无必要,就是不可能。因此我决定缩短行期。甚至可做别样的考虑。但是我已经属于神了,这是不可能改变了。否则我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我忍受着流浪者的那种举目茫然的煎熬。我忽然看见了甬江。啊,甬江?其江南地方不就是所谓“甬东”吗?就是古代越王勾践想把吴国夫差流放的地方!甬江,那么静静地清波荡漾,想不到包含了多少吴越兴亡!甬东,楚国最后征服越国,不就剩此一块地盘给越王了吗?可是现在哪有一点点古代遗风?别说吴越了,就是明清的遗迹也没有了。

唉,我有一半心情是为了仰慕甬江的名声而来,可是我看见了什么?不过一条束带般的河流而已。于是我深深感到:“某种景物总是近似的,所谓‘名胜’,仅仅是‘名’‘胜’了一筹而已。”于是我以前那种“遍览河山”的壮志,似乎有些多余了。我不再想做徐霞客。这种对于外部环境的失望也对我重新研制计划起了不小的影响。我发现,在一条最小的溪流、最细的土丘,也都可以体味着大河与大山的胜景。只要你细细观赏,大大想象。所谓“滴水见世界”,所谓“宏观转微观”,从此我相信“主观唯心主义”比“辩证唯物主义”更加接近事物的真相。

不过对我而言,这种转变只限于这一方面,还是同时渗透到了一切方面,我自己也不清楚知道。我只能在街边四处辗转,结果连坐下的地方都被别人占据了,我才感到“求一席而不得”的苦楚。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最低的生活要求都得不到满足,他该如何“准备为众人奋斗”呢?这不能不说是我此行的最大收获。

整个宁波市区我用一个下午带一个晚上,几乎都走遍了。我还嫌时间无法消磨。怎么渡过今晚呢?在外过夜总要等到夜半方可避过盘查。而那时室外的寒冷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了。我只好听认命运的安排。当然不放弃自己的努力。这就算我的人生观吧!你看,终于我在晚间十点半得到了一个地铺,虽然费去三毛钱,却没有被人搜查一番,所费的周折亦较前一晚为少。


1974年11月21日


我叹息今日的虚度,上午起来吃了早饭以后,又在市内最后兜逛了一圈,就去轮船站,从十点钟一直等到下午四点才上船。这对我而言是不得已的,我需要写下前几天的记录,否则时间一长一拖拉,许多细节就会忘记,而写作的冲动也会逐渐消失。

我的思想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因为心情有所不同了。因为丧失了意义,所以便感到厌倦。其实我的精力还远远没有耗尽呢!

海轮出甬江口了,入海了。从宁波码头起行,到现在不过用了一个半小时。入海口只剩下几座孤兀的小丘在闪影了。

现在我已吃过晚饭。坐在船舱中烦躁不已,心中却思绪万千。我现在已到“精神危机的最高潮”了:我感到一切都是幻象,但又怀念杭州的日子。好像杭州的八天生活引起了我的愁肠。我感到胸闷,我深深吸了一口甬江入海口的雾气。觉得自己真像“一只失群的孤雁”,哪儿都不能使我畅怀。我理解了什么叫做“惆怅”。我卧于地铺上,静思着。

南通的场景又幕幕浮现。也许是我已准备回程了吧?唉,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以前常以此嘲笑别人,现在“知其不得已也”。我甚至想退隐,想消沉下去,想涅槃!虽然不过是一种忽闪的潜意识,但毕竟有过。我也是一个凡人。

我现在“被生活的浪潮搅昏了”,不知道怎样才好,这也许是种对“意料之外生活”的一种反应?但我细细地寻索了一番,为什么自己想起了杭州生活就有种莫明的悲哀呢?原来,这种惆怅乃至幻灭的心情是由于我目前的退却所造成的。又困苦,又不愿归去,这就是我目前痛苦的主因。如果我能继续前进,心情就不会这么消沉了。

但是定心吧!你这个人!你的命运早已铸定。孤日高悬而没落了。四际唯余一圈隐入的霞光,映着水天合一的宇宙。仿佛宇宙就是这么孤寂,只有这一只船,只有这么几个人,他们航向哪里去?

新月升起了,不,它并不新,它只是“每天出没”而已。月亮的影子不知变更过多少次了,因为现象世界是个变动的世界,流转的世界,幻化的世界……活着的人应该庆幸自己遇到的一切,而不应该埋怨什么。

就在此前一刻,船就进入海口了,只剩下最后的一片陆地,还在船舷的那边隐隐露出。转瞬之间,我看见那雾蒙蒙、逶迤起伏绵延的群山,现着一派秘不可言的壮丽景色,孤零零的新月下,摇曳耀闪着一叶轻荡的渔舟。玉光微明笼罩那雾蒙静极而轻柔似梦的万有……一股在任何画面上都从未见过的静谧生动的意境,万般辛苦,在这瞬间都被洗净。

虽然我为这几分钟的赏心悦目而认为此行很有必要,但却并不希望轮船停留下来。我觉得现在对我的最大惩罚,莫过于将我流放在入海口这些孤兀兀的小丘上。那样会让我极度断肠的。我现在想到杭州的生活,仍觉痛苦,我竟会莫名其妙地伤感,不断萦思:“那些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虽然刚刚过去三天,且用理智一想,那些生活当初也未必满意,现在何以如此呢。我发现“人心”对人而言才是高于一切的:人心能令快乐的变成绝望的,也使痛苦的变为喜悦的。这当然是从一般人的角度而言。

我现在开始向内心追寻了。明白“由内心得来的才是真正的,否则你即使于外在感受再多,也不会得着丝毫进步的”。唉!船舱里污糟极了,满处都是令人窒息的臭气。我躺在地铺上并不想写东西,只静思着人生的奇奇怪怪。人生是奇怪的,尤其是对一个流离颠沛的人而言。命运忽而把你抛到这里,忽而把你抛到那里……好像有一只大手,总是不断地折磨你,使你痛不欲生又不得不生。

人心是玄妙的,看见的,可以算是黑的,美变丑,丑变美对人心而言都不足为奇。看不到陆地了,四际皆是浑浊的海波以及暮霭沉沉半月明。我不禁叹道:“再看不见甬东,看不见夕阳红。”我还想像以前那样向这一切道一声“别了”,不过已缺乏这种激情。我的精神转变已开始。不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神哪,愿你常与我同在,愿你不要抛弃我!


1974年11月23日


又到了上海。去了书店。书店是最能让我安静下来的地方。今天上午我买了一本王充的《论衡》,只用了有1.05元。我向往《论衡》已有两年多了,一直未得寓目。今天买《论衡》的时候正是我心情低落的时候,但是再难过的感觉一经时间的淘汰都只剩下一点影子,尤其是在书店里。回想昨天,发声无谓的叹息,但痛苦的感觉已经不知何在了。

在我看来,《论衡》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一本哲学书,而是杂乱地罗列了作者的思想。我之所以喜爱王充及其《论衡》,是由于王充的身世,他的苦读,他的大胆怀疑与批判精神。不过在我看来,王充的批判精神多于怀疑精神。他是一个独立的思想家而不是一高超的哲学家,在他那个时代当然是卓越的,在中国历史上也不失为一位杰出的。但是他那个时代比起我们这个时代来,毕竟幸运多了;所以他也就比我容易奋斗得多了。我买这本书是值得的,虽然我已经把买书列为恶习──我已经结束“读万卷书”的时代,而进入“行万里路”的时代了。如果我不决定回家去,我是肯定不会买《论衡》的──即使有钱也没空去读它。

等候开往南通的江轮的六小时中,我把这本书翻了几遍。我觉得王充“唯物主义”具有明显的肤浅特点,但可能在无意中替王弼以及魏晋玄学开了先河。其论据可以是:王充对汉学传统的怀疑与批判,表明了当时的社会已经出现精神方面的危机,这一没落状态促使后来的王弼及玄学派出来,借老庄哲学为幌子,彻底破坏了汉学传统。这种精神解体的趋势最后导致五胡乱华的社会解体。可见精神是首要的,不仅对个人,对社会、国家、民族而言也是如此。个人无精神,就无个人意义的存在;社会国家民族无精神,就无社会国家民族意义的存在。所以没有自己信仰的人就不再是独立的人,没有自己信仰的社会国家民族就不再是独立的社会国家民族。

(另起一单页)

第三部分

二十三岁游记

(1977年旅行速记,时年二十三岁。)


1977年5月28日


当我开始写字的时候,“长绣”号带着我,离开上海提篮桥附近的公平路码头扬长而去!黄浦江风拂荡着,太阳也从阴云的持久压抑中暂露头角。我真正陌生的行程这才开始。

不过这次,从昨日下午四时到达外滩码头,今天下午二时离开公平路码头,在上海勾留的时间虽然只有二十二个小时,却使我对这个城市,它的市民、它的一切有了一种新的感觉。

我记得,一九六一年十一月我初到上海,那时的感受可概括为“懵懂”,七三年四月我二到上海,那时的感受可概括为“激动”。七四年十一月我第三次到达上海时,那次的感受可称之为“羡慕”,七五年十二月我为眼疾去上海时,不但检查与医治无望,就连住宿都无着落,尝到了在外滩“金陵东路一号”整夜排队买票熬夜的滋味,体验了“底层上海”。

可是这一次却又有了新的感受。不知是由于我的内在的自然发展结果呢,还是由于某些外在的遭遇。大概还是前者居多吧,因为这次基本上并未遇到任何特别的事情。我现在非常藐视这个城市和它的居民,它的一切中所浸透的那种鼠目寸光的市民气息。它的那些花花绿绿、熙熙攘攘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而且让我一想到就感到厌烦。我多想迅速离开。这也许是因为我对它的了解多了吧。我每每一认识了一个事物,就立刻厌弃了它。

这个熟悉的城市对我来讲简直就是魔窟。虽然有男女大小善恶之分,但毕竟都是魔。我连一个钟头都不能忍受下去了。

可是我今天上午听到了可怕的消息。说是今天不开船了,要等到后天再开。我很失望(请理解这个词的全部含义),甚至准备退票回通了,你能想象么?这个两天我将怎样渡过,在毫无新刺激的情况下,我不能忍受两个不眠之夜。何况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无精打采了。

我祈求命运不要这样作弄我,这样可怕地折磨我,我不怕一切苦难,怕的只是无聊的生活,苍白的人生!果真命运没有作弄我。船是照开的!

中午十一点我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到徐家一去,我已三年没有去了,不知时间的流逝有何等之影响。我花了两块钱买了糖,得了一杯茶的回敬──饭我已经吃过了。其他可说的就是毫无收获了,不论哪一方面。徐妈妈甚至责怪大哥不回信。等我登上汽车我大吃一惊:离二点还差半个小时,而还需换三次车,坐十五站!我在途中提心吊胆了整整半个钟头。因为到站时已两点过一分了!好在我已有思想准备,禁止了自己的惊慌。(你知道:一误船,不但再等两天,还要船票作废。)从而为一次无论如何也要作出的冲刺打好了基础。我凝神镇定,并盘算每个细节如何进行,关键在于:决不可惊恐与慌张,更不能无所事事。在一切都已成为无聊的玩艺儿之前,必须以最后的努力来争取一下!同时再次祈祷命运:折磨我,但不要作弄我!

当我跑完三百米距离到达时,船梯已收起,海轮已在高鸣,我先把背包扔了上去,然后终于翻过船舷,爬了上去!

这次事件给我的教训决不下去一次真正的误船给我的教训,但结局总算是上帝保佑。

我将要对青岛,对泰山、对圣地说:我来得不易啊!但我毕竟来了!我离开了使异乡者深感痛苦的上海向我心目中的地方来了!带着艰辛来了!我极想睡觉,昨夜只恍惚了两个小时,在那金陵东路一号的售票处。据说明天下午即到青岛,届时海口的景色一定激动人心,不像上海这个抑人神魂的洞穴。

不论怎么说总可预言:这次海行将是这次旅程中最迷人的睡眠时间了。

下午三点半,船出了吴淞口,多快的速度!比江轮整整快了半个钟头,即只用了四分之三的时间。江风大极了,我站在船首,任凭江风狂吹。生平第一次我体验到了这么大的风。人被吹得发胀发痛。这也许是因为船速实在不慢,再加上逆风行舟?

将近五点,船已出了长江口,风势渐小,慢慢地,水亦变成绿色了,变成河水的那种颜色,其实是黄色的江水与蓝色的海水的混合物。我想,味道也渐渐苦涩了吧。


1977年5月28日


据说昨天晚上起了一夜风波,不过我睡得极沉稳,一点也不知道,更没有晕船的感觉。今晨下了雾,船行越来越慢,我希望它更慢一些,后天早晨到达就好了!这样省得我一下船就要去找住的地方。可惜不大可能!海上空气好极了!胜似一切园林与乡村的,因为这儿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气息!我欣然沉醉!海波是绿的,并不蔚蓝如天空之色,这是因为在下雾呢?还是因为这里是所谓黄海呢?

现在为28日下午4点了。海水的颜色已经渐渐变成黑色的了。我看着黑色的海洋,心里很感凄凉。船6点就要到青岛了!今夜对我将是美好的一夜。我要睁大眼睛看清并记住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可悲的命运,只是更坚定了我的决心,我一定要登上更高的地方,只要爬得动!

我现在趴在床上写字,以上的一切都是趴在床上写的。享受一星期之内最舒服的最后两小时吧!积蓄力量准备下一个冲刺,就像我昨天上船的那付模样!下午六点整,我在细雨蒙蒙中登陆于青岛,这就是这个前德国殖民地给我的见面礼!


浦江之行

1977年5月28日在上海开往青岛的轮船上,回忆1975年12月19日在上海码头整夜排队购买船票的窘境。


凄凉暗淡地照灭着

孤映一叶零落浮萍。

万里迢迢遥映尘世,

却射进我绝望的心。

浪上闪着碎光粼粼

照耀我动摇的生平

凄凉暗淡我自何问津?

只有旷无一人的秘境。

昆仑山上的一块石,

跌进无聊纷扰的尘世。

是命运使之如此?

要磨去那些微杂质?

帝乡独立的一棵草,

落入人世却不胜撼摇。

是命运使之如此?

要他宣示神妙的大诰?


《梦》

5月28日


一株奇葩海上盛开

堪比惊鸿破雾而来

风又残厉水又苦涩

怎艳色动人而不衰?

一株芬蕊海上盛开,

时运不来只是无奈。

当此如梦的良辰,

只在孤然寂灭中沉埋。

一棵灵芝海上盛开,

匆匆过往的旅客,

何不蹂躏天然美色,

而令容光空空徘徊。


1977年5月29日星期日


昨晚六时整到达青岛。六点半时我在边问边行后终于来到了著名的“栈桥”!当时我看见海潮在石滩上击迸,听到海的呼声,闻着海的气息,眺望那落暮时分阴郁的海面的时候,我心里有多么激动!我好不容易登上了海船,又在海上熬了整整二十八个小时,终于站在栈桥上了。我深深地呼吸着,多么不容易啊!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我走完了整个栈桥,然后沿着黑沉沉的海岸走去。

九点时,我终于住进了澡堂旅店。这一夜睡得很难受,浑身都起了皮肤过敏反应的荨麻疹,也可能是被什么虫子咬的。可是不管怎么说,我总算睡了一夜,这比没有觉睡可强多了。

今天凌晨五点钟,我踏着阴沉的晨雾又走了。我在栈桥上啃完了自己的早饭。决心上崂山去。问了好多人,费了许多唇舌,才知道必须先到李村这个地方,才可做进一步打听。花了两毛钱,八点钟我到了李村。我向售票员询问之后,打听到崂山的车。他说要坐到大崂这地方。于是又花了四毛钱到了大崂。时间已经九点。而晚上我必须离开青岛,因为不论时间、澡堂都不允许我再待下去了。询问之下,我不禁骇然,此地离崂山还有三十里路,来回就得六十里!可是我决心前进,即便今晚在崂山上混一夜也罢。我沿着上下回折的山路前进。啊,多美啊!白云在青山之上回流着,不时把青山遮掩又开放。薄薄的云雾喷吐着,一会儿弥漫,一会儿飞散。此刻,我真正体验了中国古代那种隐士幽人的无穷乐趣。大自然在此表现了如此的壮丽、静谧的美。我还看见了深邃的山谷、湍急的溪流,以及愚昧的山民在开凿巨大的岩石。这一切都是我前所未见的,因而都给了我以深切的感受与不可磨灭的印象。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已走了十几里的路,才知道路又错了,我的目标本是太清宫,而乡人却指给我通向崂山顶的路。本来,我决心继续前进直到崂山顶的,可是听人说那儿是军事基地不准上去的,而太清宫也是不能过夜的……于是万念俱灭了。我爬上了一座小山头,一边啃干粮,一边欣赏白云与青山的游戏,来弥补我不能登山望海的长憾。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我的命运:艰难、险阻、孤独、无助以及“到处碰壁”。我虽有坚强的意志,也只能一筹莫展啊!


1977年5月30日


在青岛整整24个小时,下午六点整我登上六点半开往济南的车。预计明晨四点到达。限于夜间无处睡眠,我只得放弃沿途观光了。

我的主要目标还需三天才能达到:穿越济南、兖州、泰安、曲阜,然后经过徐州、蚌埠去南京。时间紧迫,现正向泰山前进。


1977年6月5日


我已经由南京回到了南通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简单记录济南到徐州的印象如下:

济南比较土也就是“朴素”,它和青岛的比较有点像南京与上海。它的名胜大明湖、趵突泉我都去过了。大明湖一般,但它的“咸有一德碑”给我的印象深刻。

咸有一德碑记载了《书经》的“咸有一德”篇,说明了中国文明的政治原则。趵突泉的喷泉则几乎干涸了。传说统治力量旺盛的时候泉水才会旺盛。

兖州是一个小城,虽然在交通要道上,但给我的印象则好像是到了另一个时代与国度,到了某个小说中的情景。这也许是因为我太累了,有一种恍恍惚惚好像梦游的感觉?

泰安也是一个小城,它的小规模和它旁边的岱庙的大规模形成惊人的对比。岱庙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纪念性建筑。可惜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泰山终于弥补了我的崂山遗憾。登山的沿途,一路有许多碑刻诗文,体现了历史人文。泰山的十八盘,到南天门的一段路,好像“登天”的感觉;而登上泰山顶以后,确实能体会到“一览众山小”,因为泰山周围确实有许多散落的丘陵分布着。我本来想在泰山上过一夜,观看日出,不过天气预报明天阴雨,所以我当天就下山了。

曲阜是孔庙所在地,但和泰安的情况相似,孔庙、孔府、孔林的规模,其实要远远大于曲阜。可见曲阜和泰安多少是为仪式而存在的城镇。孔庙前的大柱,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镂空的盘龙。孔庙里面也和岱庙一样空空如也,而且孔庙的大门深锁,不像岱庙至少是开放的。

徐州是一个古城,但给我的印象却是新城,除了“淮海战役纪念馆”外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可见战争尤其是淮海战争对它的毁灭性影响,至今将近三十年也没有消除。这种内战对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可耻的事情。

蚌埠很落后,名气很大,其实比南通都不如,到处是工业垃圾。过了蚌埠我决定不再下车,直到南京。不过这一带正好经过沛县和凤阳,这是我想到,这里碰巧是汉朝和明朝两大流氓皇帝的家乡。难怪这个地方现在还是这么贫穷落后。越是贫穷落后的地方就越是容易出现野心家阴谋家?例如近代史上的湖南就是如此。

(另起一单页)

第四部分

二十五岁游记

(1979年旅行日志,时年二十五岁。)


1979年漫游全国期间所记录

七月七日,北京、张家口、大同

七月八日,大同

七月九日、十日,太原

七月十一日,洛阳、十二日、十三日嵩山、巩县

七月十四日,渑池、三门峡

七月十五日,华山

七月十六日,华清池、西安

七月十七日、十八日西安

七月十九日,咸阳、宝鸡

七月二十日,宝鸡──成都路上

七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新都、青城山、草堂

七月二十三日,武侯祠、峨眉山

七月二十四,爬至金顶

七月二十五日,下至清音阁过宿

七月二十六日,先至报国寺,后至乐山游大佛寺、乌龙山

七月二十七日,乘岷江船至宜宾

七月十十八日,晨五时乘长江船至重庆

七月二十九日,游重庆北石言及北温泉

七月三十日,游南温泉等

七月三十一日,乘船前往万县。

七月七日晨五时起床,六点乘火车离开北京永定门火车前往张家口。中午到达张家口。游市区、公园、大境门。下午三点许乘火车前往大同,晚八时抵达。在城内住了一夜,第二天晨乘汽车前往云岗石窟。游历半日后,中午回大同游上下华严寺。然后逛市区。晚十点多钟乘火车至太原。七月九日到了太原,当日即往晋祠盘桓。下午乘汽车回太原。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游纯阳宫及市区。下午五点多乘火车经“月山”(晨四时)至洛阳(中午)。至洛阳首先前往白马寺一游。然后逛市区,睡觉。第二天清晨乘汽车前往登封嵩岳。十点钟抵登封,游中岳庙后于十二点登嵩山、返途于晚八时。睡了一夜于十三日晨前往少林寺游玩一圈后等车。直至下午三时许始等到过路军车下山,带至巩县,观宋陵。当晚回洛阳。火车站过了一夜。


1979年7月14日


晨,火车开往渑池,中午始至之。然交通不便,又闻遗迹湮没无存,遂只得失望而返,未到秦赵会盟台。然后继续前进。于当晚到达三门峡市,想一观三门峡而不得,只能在市里闲逛了一个晚上。发现此地虽然闭塞,人物却不土,连带使得这个城市有点像是沿海城市了。经过交谈得知,此地颇多外来移民,是五十年代支援内地建设的知识分子、技术工人及其后代。可见人对环境的改变。十一时离开,旅客稀少,得以在火车上睡了五小时,于七月十五日凌晨四时半到达华山脚下,天亮后六点整开始正式登山。下午一点半始达西峰。因山上无饭可吃,只得连续下山,三点出发,到山下已是晚间七时有余。

七点一刻出山门,到了火车站。吃了两个鸭蛋及二两点心后,在厕所里接了点自来水喝过,夜间睡在火车站月台的地上等车。

七月十六日离开华山车站,直趋临潼,游骊山、华清池。洗了温泉,感觉很不舒服。当日下午到西安。七月十七日游大雁塔、半坡遗址等处。七月十八日游碑林。七月十九日离开西安前往宝鸡,途经咸阳,登周陵。当晚至宝鸡火车站候车室过了一夜。第二天七月二十日,晨,乘车往成都,经绵阳,当晚(七月二十日)至成都。

七月二十一日进发新都宝光寺,晚宿青城山。第二天下山,过都江堰,回成都,并游草堂。七月二十三日晨游武侯祠,后于十点乘火车至峨眉县,晚五时开始爬山。七点半至清音阁过夜,第二天七月二十四日八时出发,至六时上到金顶。留一夜。第二天七月二十五日,早上九时下山,至晚上八时回至清音寺,距山底仅五里。七月二十六日继续下山至山门的报国寺,乘汽车去乐山,看大佛寺及乌龙山。晚宿乐山。七月二十七日晨坐船往宜宾,晚七时到达,连夜游宜宾。七月二十八日晨坐船至重庆。七月二十九日游了北温泉。七月三十日南温泉。七月三十一日乘船往万县。


1979年7月25日


晚间,当我穿着短衣短裤,冒着漫天浓雾和风雨,孤独地爬上“金顶”之后,躺在阴暗的小阁楼上,饱经了四个多小时的寒冷使我在两床棉被的重压之下仍然颤抖了一个多小时。继之而来的是整整一夜的高烧和欲裂的头疼。真像是万道紧箍咒在拼命地紧缩,好似要报复我下午时分对峨眉山气候的蔑视。

这是一个可怕的下午,从两点钟开始,我在寒冷的催逼下就只得不停地爬山了,每次最多只能休息几分钟,寒冷就又开始鞭挞我继续向前爬行。在饥饿中,颤栗中,大雨滂沱中,滚滚迷雾中;在悬崖上我俯望足下无边的白蒙蒙的迷空,心里充满了一种精神:要不顾一切地登上金顶……

七月二十六日晨,黑暗的板房中又只剩下我孤独一人,折磨了我整整一夜的头脑撕裂症,又开始以加倍的热情鼓励我。一盏暗淡的油灯在我的床头像鬼火似地忽闪着,好像是当我的命运之星辰暗弱的时分它前来捐助力量给我,我不时反头看看它,它是那么灰暗,那么惨淡,它的阴影也四壁摇曳,宛如这是整个世界的缩影。我一点也不悲伤,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我青年时代的幻想与激情的火花存在了。一切火花都是愚人的错觉罢了。在这世界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以及我不忍割舍的东西存在了。尽管对伟大事业的憧憬和对生命救助的热情却在愈烧愈旺。

一个流浪者,是一叶飘荡在无情苦海的惊涛骇浪中的浮萍。我对这种命运毫不怨恨,反而以最良好的希望来为之祈祷!我没有“家”的心理,也没有故乡的思绪,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余种种。我并不是天生如此的,而是命运使之如此。来吧,孤独而奇特的命运,不论你饱含着什么、你意味着什么,我都衷心地欢迎你,愿与你同舟共济、休戚与共。

我对自己的峨眉山之行毫不悔恨。一切悔恨都是无知与软弱的结果,我深喜我得到了别人所得不到峨眉之行。只要我认识我的命运、信赖我的命运,其他都可以成为丰盈的收获。

就在这时,一个崭新的观念跳进了我的脑海之中,就在我整个行程中这一最暗淡的时刻,这个新观念来造访我了。好像要扶助我脱出困境似的。(没有药、没有水,甚至没有饭。而天气又冷得不能穿短衣裤起床。服务员还赶人,要我快快离去……在夜里的高烧中,我的最大渴望就是能喝一碗米汤。)

“行动,不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维持生命,为的是继续行动”!

“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维持生命?这就是常人的生活,也是最消极最颓废的人生观!积极的人生观告诉我们:行动的目的不在于维持生命,而就在于行动本身!没有行动也就没有生命,就没有现今的人类及人类文明。”

“只有低级动物(包括大多数人类)的行动才是纯然为了维持生命;上等人以及未来的伟大生物类型,他们的自保与维持生命不是目的,只是一种保持继续行动而提供的手段。他们生存的全部目的即在于行动,他们的口号是:‘不行动,毋宁死’!”

看着江轮顺江而下,挤开缓缓的江潮疾速向东穿插,朝着我此行的终点前进。

心中有多少阴郁的暗障突然涌起。它们像畸形的怪石和变幻莫测的阴云愁雾一样阻隔了我的心灵,焦虑的心又被深深的悲痛所触伤!

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也没有真正宁静的时分。最大的宁静莫过于死,但是被生之烦恼深深困扰的人们却又对此非常恐惧,这真是莫明其妙的咄咄怪事。

我爱痛苦、爱损耗、爱折磨。这些苦难所带给我的不仅有坚韧的信念,还有崇高的感觉。它使我感到了我的不同凡响与独特的旅行。谁像我这样颠沛流离,这样唯精唯一,这样充满灵感呢?!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快乐之所在。

这次独游已经进行了三分之二了。没有多少时间了,这一切都会成为过去。我又将被迫回到平静的书斋生活中去,重过那寂寞如灰久已厌弃的无聊生涯。还要等到哪一天呢?我命运的星辰?!

对于一个理解了生命及其过程的人来说,我本应漠视这一切的。可是我身上有并行不悖的两种人格在起着酵与酶的作用。一种是哲学家,一种是行动者。有时这一种占了上风,有时是另一种占了要津。然而,命运的注定,这种双重人格却更经常地在我身上得到完满的中和,形成我心理状态中的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成为周易主义的先声之秘密所在──没有谁比我更富于“易”的精魂,“易”的精魂就是“阴与阳”,就是酵与酶,就是哲学家与行动者!我从自身知道了浩荡无垠的易理以及它的全部流溢。因为我的人格就是周易的化身,在现代的化身。我爱周易胜于一切,因为这就是我的自爱。


1979年7月29日


在蛮荒而充满了原始气息的长江上游闲步,是一件多么潇洒、安逸和兴奋人心的乐趣!望着这尚未被文明十分陶冶的原野,呼吸着纯朴的古风,远眺明媚的太阳在旷野上空高悬,一阵崭新的灵感刺破了我悒郁寡欢的心胸……

美哉、造化!美哉、太极!美哉,易化!我多么厌恶那些扼杀生命而非发扬生命的“文明”啊!我对那些代表退化而非代表升华的事物深恶痛绝!

是的,我是生命的歌颂者,我敌视一切扼杀生命的事物──一切骚动的,压抑的:前者被人们称为欲望与爱情;后者被人们视为礼貌与文明──我爱的是庄子的生命理想……

我爱生命并非希图“苟活”,因为苟活也是对生命的亵渎;我爱生命并非追求“纵欲”,因为纵欲是对生命的背弃与蹂躏!我之所以爱生命是因为生命是太极的属性,是太极之光的照射,是易化深沉的反响!

人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之有所区别就在于:前者不沉湎于生命、不凝滞于生命、不会被生命所刺杀!不毒化生命,也不被生命所毒化……后者则恰恰相反,被生命淹死了,被溺死的鬼魂。不仅于此,它还要毒害他人以求得自我良心的安慰。

生命之可贵,就在于它是太极的影子与和太极、和易化合一的手段──“生命本身”我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意义。


1979年8月1日


我现在万县大姨妈家里,一两天之内我就将扬帆东向,踏上回家之路。要经过奉节、江陵、武汉、九江、铜陵、芜湖、宣城、当涂、马鞍山回家。还要爬九华山、庐山、黄山,按计划在八月中旬抵通。

看见大姨妈很觉得亲切,她看见我也很高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而在母亲去世之前二十多年,她们姐妹就没有机会见面了。那以后二姨妈也已经去世了!是在母亲一九七三年去世之后的几年里。她心里一定很悲伤吧。愿上帝保佑她们。

看了这些随时的笔记,可以想见我的近况,最艰辛的日子对我此行而言,可能还没有过去。我将能按照命运的引导去达到目的。这里有一本关于按摩的书,是我在西安为父亲买的,以俾身体之锻炼。其他的零碎画片都是我花钱买来并保存至今的。今后大约半月之久我将不再有信回家了,因为我正尽力作一次特攻,身体已恢复,状况良好。我的照片想必已有数张到家?大批的将在我归家后由上海同学处寄来,我这次共照了约三十张,只是其中有过半是请路人拍的,要等到手后才能算数。


1979年8月4日


告别了大姨妈。她不顾年迈,一定送我到了江边轮船上,我看见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睛潮湿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1979年8月6日


昨晚至今晨我又遭受了双重打击:轮船发生故障,抛锚达十四小时;我遗失了五块钱。这双重的滞留对我的计划是一沉重打击,它使我时间、精力、钱钞更加减少,我的心情又再一次紧张了起来。望着烟云逶迤的巫峡,我说什么呢?我难道说“好,我缩减了计划好了!”不。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谢选骏会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磨难而屈服吗!这只有使我彻底决定了我的行程:我一定要登上黄山光明顶!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也决不回头!灾难只有使我义无反顾。

等着吧!命运。我要你看看谢选骏将怎样对付你强加给他的种种折磨。

汽笛声在峡中孤旷地震荡回响,这正像我现在的处境:我的声音孤弱地埋藏深谷,有谁听见呢?看哪!前面出现了一道霞光,笼罩住烟云漫涌的峻岭,好像仙境中的景象……这不正象征着我的希望吗?你给我的感受是永世难忘的──特别当此我的宏图受到威胁时更是如此!不要辜负三峡的宏伟、此行的初衷!


1979年8月8日凌晨


勇敢是临危的决断,克制是对恐惧的胜利。而无所畏(它的另一名字是“无所谓”),才是恒久的、稳定的、更强的勇敢,也许它还够不上勇敢的封号,但是它确实比勇敢更坚韧、更耐磨。

慢车叹一口气又继续吱吱爬行了──它为什么这么情绪低落呢(而我呢──既无低落可言,又无高涨可说,只是默受着一切。)也许它不知道它运载着何人在进行何等的旅行?也许它对它的日常生活确实腻了?

明月煌煌地照着大地,好像黎明已经来临,明月夜比黎明更美、更幽秀、更灿烂,然而对于一个祈祷启明星的人而言,这只是可恶的幻象。一个徒劳无益的欺骗与慰藉而已。

离开万县已经四天了,四天来我为白帝城、荆州、郢都、岳阳等地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因为我还背负着大姨妈送给爸爸的礼物。

我毫无悔恨,这倒不是因为我害怕承认这令人不快的代价,而是因为我认为不值得为之悔恨──世界上任何什么也不值得我为之悔恨的,这就是我现在的心理状态。我现在充满了那种可以被称为无所畏──无所谓的精神。当然回想起三峡(巫山)江上的滞留,沙市的炎日与重负,荆州的月光独步、沙市──岳阳路上疯狂:晚饭二十余里的颠簸,以及岳阳楼远眺和洞庭湖中的游泳……还是充满了趣味的。

现在,八月八日凌晨两点半,我此行已经整整三十二天了,我通过大街宁静中的自我反观,发现了这么一个事实:一切无所谓畏的心理状态都是一种变态,而非一种常态,这不仅就他人而言是这样,即使就无所畏者自己而言,也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反应,并不存在“一以贯之的无所畏惧者”。也许我现在的无所畏惧,是一种疲劳反应?

现在对我来说,不去黄山简直是犯罪!庐山在望了,而我却对黄山之行开始动摇了:身体的极度疲乏;钱袋已有不敷之虞;还背着十几斤重的额外负担,那是大姨妈送给爸爸的礼物,主要是一些食品,但我不忍心把它们吃掉。这就是我这个人的弱点,不够变通。据说去黄山之路还不甚通达,按我的计划很可能几经周折。怎么办呢?一种失败感和犯罪感揪住我的心,我为此惆怅而沉闷……饥饿又开始逼迫我,为了赶路不得不这样忍饥挨饿,皮肤过敏也来加入这兴高采烈的大合唱……黄山就在眼前了,去了它再回家去多么光荣。可是我现在却不得不策划放弃它了。这多么令人伤心呢。我却是不得已这样做的,并非由于怯懦和犹豫──几天来的酷热、劳顿、不安已使我精疲力竭了。

现在只能这样了: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吧──到九华山后再决定是逃回南通呢,还是进取黄山。作为我,当然不愿认输就此放弃我的计划,可是如果命运中注定只能如此的话,我决计不再顽抗,马上从命。也许,在今后的事业中我也应该这样的;不和命运对抗,只是顺时遂行。不过我祈祷我的命运之神:让我去黄山。


1979年8月8日20时


为了实现黄山之行,我决定采取我素所拒绝的方针:吃回头草──到池州后直扑黄山,然后再回池州;归途中顺便扫荡九华山。最后由池州直回南通。由于二十余斤的负担,我在保留黄山的前提下,放弃铜陵、芜湖、宣城、当涂、马鞍山五座城池,同时也省下一笔车费。使我的经费不致告罄,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我只得提前回家。也许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

一星期后我将回到南通,到现在为止,我的行程已经三十四天了,到那时将达四十天之久,快要结束了。这次空前的壮游,这次流浪的印象,对我而言实不下于七四年的第一次流窜南京、常州、苏州、杭州、宁波、上海。因为这次历时太久,内容也太丰富了,所以说能和七四年的初游相媲美,还有待两座山的爬过──我今天必须睡好觉──争取睡七小时。以便明天继续完成庐山之行的另一半。愿命运之神让我如愿以偿。


1979年8月10日


九江的痛苦主义哲学

今天我下了庐山,满以为在九江可以找到去池州的船,谁知只有明天的船了(山上服务员告诉我票不难买的),这又给了我一大打击。

然而已安于磨难的我欣然领受了这一切,我进取黄山的计划不变,只不过多付一点代价而已。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在九江的烟水亭畔独行时,酷热的夕阳炙烤着我,焦灼的饥渴煎熬着我,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也用一切这种时刻我所惯用的话来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痛苦化为幸福。”难道这种不幸能比七六年四月份那种令人绝望、无告的处境更为令人愤恨吗?一切都“不过如此”,特别当你体验过它之后──过于可怕的遭遇早已会使承受者失去知觉的。(过于快乐的时候也是如此的。)

就在这时,一个新观念跳进我的脑海:现在我静静地坐在贵池码头等待一小时半以后开往上海的轮船──至多三十小时之内我将到南通了。整个旅程快要结束了,或说前四分之三结束了(回京途中我还想去旅顺大连和天津)。近一个半月的行程之帷幕快要落下了。我用一种冷漠的眼光注视这一切──这不仅是豁达,也是彻夜不眠和长期疲惫的麻木结果。

这次旅行使我变得更加大度、更加能够耐苦了──饥饿、失望、无眠、危机……现在没有一样能吓倒我──我已把一切都托付给命运。

我又将踏上令我深为厌恶和鄙夷的那个小城南通,尽管我曾在那里消磨了十七年的光阴,并在那里完成了我的思想生息过程──这也无法改变我对它的情感。

童年总是美丽的神话──不管那个神话的内容多么恐怖、多么丑陋、多么令人厌恶──毕竟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可是这与那些恐怖、丑陋、厌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最讨厌的就是,将来人们会把我和南通扯上关系……

在这次旅途中,通过自我评判我已彻底澄清了写作目标:《天子》,并决心在明年着手进行……


1979年8月17日凌晨3:50


一芽新月在东天升起──这意味着什么呢?四际寂灭有加,杂乱地躺着许多男男女女──这空虚的世界啊:童年的神话已破灭了。这多像释迦牟尼离家出走之前所见到的景象啊。

我用八天时间扫荡了庐山、黄山、九华山!我完成了我的计划、我没有安于失败者的命运。当我登上南通港时,我的口袋里还有两块钱。当然,我把大姨妈给爸爸的礼物吃掉了不少,一是充饥,一是减轻负担。虽然我减少了数量,但没有减少种类,把一些“代表”呈现给爸爸的时候,他很高兴,还夸我真的很周到。

无论如何总是值得的,我说,只要想到我毕竟还给终将毁灭的生活加进了一些佐料,我就高兴了。我希望给人类生活也能如此这般地丰满起来,尽可能花样翻新、味道变化……

是啊,无论如何,试一试命运总还是需要的,这也是我的唯一道路。


1979年8月25日


八月二十日抵达南通,与父亲相见。停留三天以后,再度启程去上海,乘海轮前往大连,然后经过鞍山、辽阳、沈阳、承德,九月一日开学之前回到北京。

不知是由于自我欣赏及一种孤傲的感觉,还是出于自幼的习惯,总想把一些激动人心的东西记住,反正我产生了一种冲动,决意要把我离开上海二十一路车站后所经历的梗概写出来,使我的飘泊命运中所遭遇的波折不致被时间之流速速冲尽。

我向售票的老人声明要前往公平路码头,而他坚持要我改乘四十八路前往外滩,然后转二十八路到码头。我在许多乘客的一致“建议”前终于屈服了。是啊,不论什么人,他能真正免受别人言论的影响吗?在这里我看到人类可怕的弱点,以及它在我这个自命不凡的独立者身上依然顽固地存在。我感到一种暗淡的情绪袭击着我──当我提着哑铃寻找四十八路车站时,心中充满了对自己无能的深切愤怒。我一定要免受人言的诱惑和胁迫,否则太可耻了,竟然被一群人体废墟所左右!

好不容易赶到二十八路车站,一看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我停留的这一站要到三点半以后才有车。我被哑铃所困,没奈何只得等下去。好在上天听取了我的呼吁总算没有下雨,一直到我进了码头的门关,开始通往轮船的一里路时雨才渐渐大起来。在海轮上孤独地躺着,忍受着海浪颠簸,被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乏力之至、冷汗、呕吐的感觉不断袭击着是多么有意思啊。这大概就是人们的所谓晕船罢。静卧数小时之后,晕船感觉逐渐消失,这时我就起来再到甲板上,去忍受又一轮的昏晕。海上鲜红的落日被茫茫远海浮托着,显得无比深沉及伟大,连太阳也有没落的时辰!一九七四年在甬江口目睹夕阳西下的绝望感没有了,现在对落日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偏爱,我对它的喜好远胜对朝日的欣赏。

随着旭日来临的是常人的劳碌和平淡无奇的白昼;而在夕阳之后的却是深沉的薄暮及发人深思的意象,在许多幻象中迷思涌起,使人感到与自然的合一,以及“神与我同在”。在无限雾暮中许多往事涌上心头,“濒死感”一阵阵袭击着我;在无限的沉湎中,对未来的幻想使我深深陶醉,那是我唯一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希望及快乐!

我在甲板上鹰视狼顾,巡察黑沉沉的大海。对海盗们的命运和心情仿佛有了一些感觉。时势的许可使得伟大的海盗成为可能,他在海上的疾风暴雨中毅然挺进,把一切都交付命运。让自然的洗礼不时地降临于我,这是最大的乐趣。我喜欢大海,海阔天空的广大意境!它把人间的污浊分解了、易化了;一切善恶、一切纷争,在它面前都成为无聊的虚空!是啊,只有虚空最真实!只有大海最富有!尽管虚空如同无物,尽管大海貌似贫瘠!要是我生在三百年前郑成功那个时代多么好啊:我将在海上任意驰骋──如果命运嘉许的话,我还能从吕宋群岛驱逐西班牙,从印尼群岛驱逐荷兰红毛番。可惜,我们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这一切史诗都不可能,伟大已经破碎,灿烂已经暗淡……而我们所将做的,只会受到后世的责难与非议……这就是我们的宿命?不论如何,这是我们的定数,我们也将毫不犹豫地去做──作为“历史盲目的工具”。

动荡吧、惊悚吧、哀号吧、破碎吧──海!我在其中则更坚忍、更冷酷,更镇定、更完满、更接近使命的极限。

大连湾的日出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海上日出,那是跳荡的光轮,也许象征着无限的生机吧。火红的东天渐渐发出白热的色彩,使人感到一个伟大的革命即将来临──神秘的预兆也许只有先知才能察觉,但它的本质则是天命!

新的一天终于来到,一个无聊的白昼又一次落到我的头上。然而在大连等着我的却是不幸的消息:上海海运局与大连海运局之间竟是如此消息隔绝,这个腐败发黄的国家机器骨架!五号竟然没有前去塘沽的船而只有等到八号才有船。要在大连停留五天!这岂不是像坐牢一样的严厉惩罚?难道这个城市也值得五天的滞留?我的住处在哪里?我的盘缠又在哪里?在尽了一切努力都无法搞到四日的船票之后,一个冲动突然从我的内心不可抑止地崛起: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继续前进!前进吧──去沈阳!

于是,我怀着新的意图进击旅顺口──只有一天的时间巡视旅顺大连了,明晨必须前往沈阳。

两小时之后(上午十点)我终于到了旅顺口,在日寇乃木将军纪念塔下坐着眺望美丽的海口。乃木是日俄战争里日军的陆军首领,在战争将尽时牺牲,被日皇册封为“战神”。据旅顺人说,他曾把自己仅有的两个儿子送到敢死队,因而全部战死。旅顺人谈到乃木至今仍有钦佩之意,这些亡国奴真是贱。乃木塔现改名“白玉塔”,山下原有乃木神社,不过已经改头换面了。我在纪念塔下视察一番,想当日战况之激烈,日军死亡惨重,若无乃木的“食子精神”,日军是断乎不能取胜的。旅顺──这是东洋历史的转折点,从此而后,黄种人终于成为现代世界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为了纪念此行,我特在塔下留影一张,以资回顾。

在竭尽全力搜寻山中小道后(走大道需用时间一倍以上),我终于到了东鸡冠山日俄战争大堡垒的废墟。只有我一个在此独行。灿烂的阳光普照,只有我站在废墟前视察!在望台炮台上还有一八九九年制的俄军大炮,可惜我不识俄文,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怪不得日俄在此拼命争夺达四月之久,原来这里是旅顺口的后背,此地一失,旅顺基地必临灭顶!我在山顶上多么得意──我的奔波不是没有结果的。通过实地观察,我对历史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中国民族的灾难──也是由许多这类貌似“小节”的错误构成的。

在满载了旅顺的印象之后我终于在下午五时回到大连,匆忙间逛了一下星海公园及虎头滩公园之后已是晚上八点半了。吃了晚饭之后就在火车站外蜷缩了一夜。大连火车站实行一种奇怪的心血来潮的“制度”:必须凭票才能进火车站过夜,然而售票处在晚上却不卖票!我不得不为旅顺之行付出一夜不眠的代价,而且在火车站外的寒冷中萧瑟了一夜。我已经成熟了,年轻时代的感慨与哀叹已经消匿了。我只是漠然地望着无尽头的黑夜并预计着明天的行程。我的此行实为不得已的应付办法,因则可以说是真正的命运所差遣的。当此经历近两个月的劳碌之后,我本来已不准备再作举动,只求平安回到北京了。

不论什么人总有想“停下来休息”的那一天!一个人总是有限度的、一旦蕴藏在他身上的“历史力量”消耗将尽时,他将无能为力。然而在命运的挑战面前,我现在能有什么别的抉择呢?我决不能被命运拖着走:不论怎样,我要主动地迎接命运,要把失去的一切加倍夺回来。通过一夜的沉思,我决计不但北上沈阳,而且还要在鞍山与辽阳观览。我还要视察锦州,然后再择路回到北京。我只能用加倍巡视的方法去弥补不能从天津直回北京的损失了。天终于大亮,尽管寒气也更加逼人了。好在我将乘七点的车前往鞍山了。

辽东半岛的土都是沙石,除了玉米和草什么也不长。鞍山的天则是砖红色的,喷出红烟、白烟、青烟、黑烟交织成一幅壮观而令人窒息的景象。

鞍山东南有一个“莲花山”,我到鞍山有一半的目的即为此。下午一点到了鞍山即前往这个号称千朵莲花山的千山。五点半回到鞍山后,坐六点半的车进驻辽阳。

千山确实有点风味,在我看来,千山真可称为“小黄山”,只是缺乏黄山的气象与伟大的云雾,当然山势亦不过只有黄山十分之一的怪诞。

在大连车站一夜不眠的后果现在充分显露出来了。头脑昏昏而然,腿脚酸疲乏力,可是我除了尽力而为之外是没有什么别的选择的。此外一种飘忽的神秘的梦幻般的感觉也涌上心头,使我感到一种快感。在千山顶峰上的极目纵览,对于我这个已在两个月中爬过七座名山的人而言,是没有什么特殊味道的。不过这也是一种苦难中的慰藉。“我是不会虚度此生的”,因为我不能虚度此生,一种紧迫的催促在驱赶我前进,它的底蕴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1979年9月4日


辽阳虽是个历史名城,可是我在那儿的遭遇却一点也不可观。今晚为了明天的(九月五日)“辽沈战役”,我不得不在一个大炕上和马车夫们同卧,因此被可怕的跳蚤咬了个遍体鳞伤。这也使我了解到生活的一个侧面。尽管比这更糟的地方我也睡过!但这些人确实迟钝,竟然对跳蚤毫无感觉!

我想起整整六年前的一九七三年秋天,在南通,十一月间,也是这种气候中,我在加工场被磨人的活计煎熬时,半夜去一个地方去领取货物,也是在类似的大铺上忍受着通身的奇痒和四周发霉的人们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昏昏沉沉地睡去。

当时有一种达观的情绪控制着我:等着年老时即使成功了,也不会有现在躺卧在这种床铺上有这么多的灵感与孤傲,所以我那时还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在幻想有朝一日的成功。然而现在才过去六年,二十五岁的年纪还不算老,这种心理已经抛弃了我,我,已经没有什么美好的感觉了。生活在我看来如同死水,而且不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在发霉发绿的状态下,发出令人不堪忍受的气息。

因为人性是不变的,一切现象的本质原来同一,所以万物同归虚空。这就是我在辽阳马棚(大车店)中的感想。于是我昏昏然睡去,不再有年轻人的激动。直到第二天的曙晓,马车夫们的上套声把我从梦中弄醒。当然,夜间小虫的叮咬还是使我清醒了五、六次。北方的环境总的来说要比南方的环境脏得多。北方人好像更不在乎这些。我估计他们多是夷狄的后代,不是真正的华夏民族。

新的太阳射出平芜的红霜,把大地染上一层血色。我踏上了辽阳古道。然而除了一座破旧的努尔哈赤之弟的陵墓外,我什么也没有寻着。在归途中我造访了有名的辽阳白塔。这确为一个有特色的砖塔,实心的。据说乃金世宗时代的遗物。百无聊赖中,我对它足足观察了一个小时,所以它的“倩影”我永世难忘。

中午十二点,火车把我送到了沈阳,“把沈阳结束!这样我就完成了一半行程”。我如此鼓励自己。

沈阳是一个大城。它真是东北地区的关键及枢纽。我到了沈阳就对北京之北产生了一个鲜明的战略印象。并对北京有了新的理解……沈阳有俄国人引以自豪的标记,一座俄国坦克高耸在纪念碑上,高傲翘指的炮塔向着中国的大门……进入沈阳的第一眼就看到这令人发指的景象,引人无限的感想……

从中原的角度来看,沈阳才是东北的中心、北京真正的门户,而锦州不过是打开沈阳的一把钥匙……此行使我对中国近代史的了解又深了一层。几乎可以说,谁控制了东北,谁就等于掌握了北京的一半。反言之,控制北京者若不控制东北,最低限度是把住沈阳,则大业终成画饼……

在沈阳故宫中我感到满清的统治者真有理由感到自己是“天命所归”;这么一个小小的满洲酋长竟能君临中国,并乘机也兼并了蒙古……有一张文件是清王命令各部落必须供应路经官员之食宿等,从语气可以看出,那时满洲各族尚处于部落状态。

同时我也感到清朝统治完全是建立在明朝统治的基础上的,否则各个自由部落以及中国内地决不会如此轻易就范的。沈阳故宫比之北京故宫实在不能算做“皇宫”,只不过像个酋长的大殿。它的结构也不像皇宫,气象小得多了,最多只能算是个王府罢了。像是平民居所的三进模式而不像皇宫的天人合一模式。我估计,本来可能更多满族色彩,不过在乾隆时代已经改建过,尽量靠近北平的故宫色彩了。

通过这次实地考视,我好像闻到了那个时代的气息。下午三点钟我离去故宫,直奔东陵(本名福陵)──努尔哈赤墓。这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墓,建在半山腰上,模仿明朝的十三陵。通向明楼的山道在起伏中显出一种气势,它使我想起,努尔哈赤也算一个英雄?所以东陵这个去处,破落、颓垣、夕阳、草丛、古墙都给我以无比的愉悦。

而北陵呢?北陵本名昭陵,是“皇太极”之墓。北陵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陵墓──比中山陵还大得多,当然它不如中山陵那么高。但它的占地则是任何陵墓所不能比拟的,据说有五百多万平方米,陵墙达二十华里那么长,比整个孔林的围墙十五华里还要长。

人置身于这两个坟墓的比较中,会感到是“皇太极”而不是努尔哈赤,才算清朝的奠基人,看来这一结论不论从哪方面视之都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实际上陵墓是一个后世给予死者的一个评价。凡读过清代历史的人没有不同意这个评价的:是“皇太极”而不是努尔哈赤才算清朝的奠基人。

皇太极被认为是清朝的“武王”,多尔袞则为“周公”。当然,努尔哈赤一介武夫实际上缺乏周文王的盛德,但经历却有些相似。皇太极无疑是个战略家,他制定了征服中国的方略而由多尔袞实行的。

也许观察家像我这样到了北陵,设身处地想一想满族兴起的全部态势,就不得不承认这些蛮族酋长与殷末的周族统治者确有些相似之处:两者的部落团结精神、朝气及意志、吸收中国文化的愿望和能力,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无疑的,满清的统治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统治之一。满清的皇帝们,不论人称他们为蛮族、酋长、强盗、骗子也罢,这群家伙毕竟曾是中国历史上也是世界历史上最为励精图治的……这个小小的,人口不过数十万的部落民,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的野蛮人,竟然逐步霸占了整个东亚!这虽是建立在中国化育的基础上,但其毕竟提供了政治秩序及国家外壳,毕竟造就了一个绵延了两个半世纪的东亚帝国。其全盛时期,包括了大多数亚洲黄种人的板块──在那么原始的技术条件下能达到那如此深度的统治,这在世界历史上还是没有先例的。甚至印度的莫卧儿帝国、欧亚的奥斯曼帝国,在规模甚至性质上也是不能与之相比的。因为莫卧儿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毕竟是以“异教”的身份君临文明世界的,而不像满洲人那样接受了中国的圣经贤传的系统,作为政治脊髓及中枢神经,故比之莫卧儿帝国和奥斯曼帝国较少内部的紧张。满清统治汲取中国文明并发挥到极致,直至遭遇“世界历史的大变局”才颓然倒地……

讨厌的哑铃害苦了我,它不仅使我疲于奔命,而且给我造成了心理上的沉重负担。不过后来我倒逐渐习惯了,不但不觉得很重,而且似乎不提着它还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似的。在这里我又一次发现了人类的特点(同样是通过“返观自身”而得到的):习惯成自然。不论什么样的生活只要你习惯了它,它就会成为“好”的生活。我背着米袋从万县辗转到了南通,比起提着哑铃从南通辗转到北京也许还更费力,但我也视之等闲了。在今后的流离颠沛中,这一切也许都成为“故技”了。所以我想,一个人的适应力来自对各类生活的不断抵抗,适应力有先天潜能的成份,但同样也需要通过自我克制及锻炼来增强,需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抵抗及“无所不用其极”的意志……

回到沈阳站之后,咽完了几个面包,已是九点钟了。我服下“扑尔敏”数粒,写了几页感觉,就在药物催眠中入睡了。突然,在旁边杂卧的男男女女中发出了一声嚎叫,原来一个人的皮包被人窃去了。他吵吵嚷嚷地乱叫一气,真令人作呕──如果你把他当作一个人;又令人好笑──如果你把他看做一个猴子!这时是晚上十二点。我只昏眠了一个多小时,距离前往锦州的车还有两个小时!多令人讨厌!我只好在等候中熬过这个时辰了……

告别了沈阳。向着号称“关东第一镇”的锦州进发,抵达到时仅凌晨四点多。早晨的寒气中我立等了一个小时──为着存放哑铃。锦州真是一个令人大为扫兴的地方!除了火车站的几座楼房外,这个城市几乎是一片废墟。这也许是“国共内战”的后果吧。不过我在公园中碰到一个来自青海的士兵,与他攀谈了两个小时,一则消磨时光,二则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边区问题,从而增强了“中国需要建立统一的民族国家”的观念,以及如何不失时机地解决这一历史难题……

要取得怎样的收获必付怎样的代价,这是从来也不含糊的。决心为中国献出自己一切──不但生命甚至名誉也在所不惜的人,才可以评判并导航中国……

是什么东西使我郁郁不乐呢?我发现,一个深受观念影响的人,经常是生活在自己的心理世界中,也就是说“他是自我的产儿”。一切在常人视若无物的事件都能深深影响他的情绪及他的观念。所以我和那些与我处于“同样环境”下的人,有根本不同反应。因为在实际上,我的环境与他们的环境,由于心理差别而有了根本的差异──我与他们的“接受器”既然如此不同──各人的有色眼镜不同,那么他们接受的印象也就与我截然不同,所面对的挑战其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反应就更加不同了。何况即使印象相当,反应也是经常不同的呢。

在这里,我发现汤因比有关“挑战和应战”理论的缺陷了:他说“不同的人在面对同一挑战”时反应各异……其实错了,因为不同的人,是不可能面对同一个挑战的!

世界历史的一切波折,就这样都成为“我的环境”。我们民族的每一个灾难都成为我的负累……人生的每一出悲剧都好像是我思维的素材……这是多么痛苦但又是多么富有刺激性的生活。我在锦州的邮局里草草写了几页感觉之后,就于极度倦怠中睡着了。

我伏在邮局的桌上,每次睡一小时,睡了三次,整个下午就这样虚度了。但为了明天的承德之行准备能量,这是必不可少的。醒来后,我用尽全部精力,拖着疲乏的身体,背着重重的书包在锦州城郊步行了十余里,观察其地理形势。

我认为,锦州的价值不在锦州自身,甚至不在其周围地带,而在于锦州和它周围几百公里的整个地理形势以及锦州在这一巨大格局中的咽喉地位。锦州本身没有基地的价值,但是却有通道的价值。因此为了获得锦州而付出任何代价,也是值得的:锦州在关键时刻,可能会成为一座雾气迷茫中的桥……

火车在九月六日晚间六点零七分从锦州出发,一直到九月七日清晨七点四十三分才到承德。我在车上好好睡了一觉。承德之行开始了。我在避暑山庄、外八庙等地周游,尽力体察喇嘛教文化的精髓,据说这里的某些特征已经接近西藏。

十四个小时后,将近晚上十点,我登上前往北京的列车。第二天九月八日凌晨抵达永定门火车站。


总计一下:七月七日从北京站出发,九月八日在永定门火车站到达,整整两个月时间。当我躺在研究生院的床铺上回忆两个月来的经历,充满了放松和感恩的心情。


1979年暑假去过的地方:张家口、太原、洛阳、西安、宝鸡,然后到宜宾顺长江而下,到上海,去大连,沈阳,承德,爬了九座山,过了黄河与长江,还纵贯中国海。10月初回到北京。开始撰写《天子书》。

(另起一单页)

第五部分

三十五岁游记

(这是一部特殊的心理游记,写于1989年六四屠杀过后的搜捕镇压期间。)


1989年6月27日


人的社会不同于自然界的最大特点:它没有任何一个“空余的位置”。失业者体验的这般苦恼与尴尬,其实每天都在每个人的身上潜流着,只是人们不自觉罢了。因为这时每个人恰巧处在自己的那个格子里,就像一个听人摆布的棋子一样麻木。唯有人类中的省思者,能将此状态纳入醒觉意识,尤如失业的流浪汉突然发现了自己安居乐业的心思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你的命运早已预没了,你的反抗自然会有一个“反抗的角色”来悄悄容纳。你只能沦为“反社会的社会角色”,却无从改变已然的结构。你的挣扎被结构所吸纳,正如一个雄性螳螂被母大虫所食,在快乐中为种族之链而牺牲。

某个人的天性越是卓著,就越像个流浪汉,因为现成的社会结构、文化模式已无从吸纳他了。


1989年8月12日


问:

①利未记27章25节:凡你所估定的价银,都要按圣所的平。二十季拉为一舍客勒。

②阿摩司书7章1节:主耶和华指示我一件事:为王割菜之后,菜又发生:刚发生的时候,主造蝗虫。

③列王纪下24章1节:又因他流无辜人的血,充满了耶路撒冷。耶和华决不肯赦免。

解:

有“真预感”,也有“假预感”。前者是一种神秘,后者不过是“希望”的伪装。分辨这真假美猴王殊非易事,往往,需要过后的“事实”来加以判断。在生活中,真预感少而假预感多,而没有预感的时候更多。比如有一篇新近出版的故事吧,那主人公依据种种征兆强烈地预感到“能走成”,但结果谁知道呢,谁知这预感灵不灵?谁又知道这预示“走到哪里”去呢。因为这部小说还没有写完,所以这预感之确否,还只能算是个谜。但愿上帝保佑他!


1989年8月24日

《一九八四》是一本旨趣深刻的书,这种深刻性特别是产生于接受者的心中,而不是直接孕于其本文中。如何说呢?我以为,其本文之旨在揭露专制秩序之全能性及合理性(这建立在对“人性的弱点”的控制及利用上)。而读者却可以从这首斯大林主义的历史颂歌(《一九八四》认定其将分割并主宰全球──为三个超级“国家”)中,读出个体性是如何被十分“科学地”一点点挤碎并扫除干净的。特别是那一男一女的爱情故事,读来让人后背发凉。没有比这个故事对“绝望”一词所作的注脚更为生动的范例了,但书的主人公却从这种状态获得了“新生”,获得了一种对“老大哥”的由衷礼赞!

读一读《一九八四》,每个人都会意识到人的处境竟是那样可怜──特别是在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度里!

啊,《一九八四》,一部使人柔肠寸裂的书。它是一部史诗,是叙述自由意志最后崩溃的《奥德赛》。从此,“逃避自由”将成为人类机器文明的至上律法?


1989年8月27日


在严酷的逆境中,孤独变得尤其可怕。当摆脱孤独处境的可能已不存在时,治愈孤独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分析此时此地的孤独;而渡越逆境的最佳方法就是分析这逆境──设想一种从远处来观看它们的情趣:一切好的与一切坏的,都是迟早会过去的!

人是在语言中长大的,所以,一旦缺失了语言,他就会痛不欲生。我想起了路易十四巴士底狱中的“铁面人”,真的,单身监禁常常比死刑更令人望而生畏。细寻思之下,这是因为孤独是“骇人听闻”的。

人老了,也就越来越经不起失败与挫折了。随着有机体的塌陷(它的相反状态词可以称之为“丰满”),他越来越难以把“打击”看作一种外在的“锻炼”与内在的“体验”;内力的颓废使人感到的只是外在的“折磨”与内在的“煎熬”。这是比任何单纯的压力都更严酷的摧残──力量的对比已经从根本上被改变了!

如果人生意义的冬眠状态(“冬眠潜忆”!)应被驱逐于人的生命以外,那么1970──1978这八年间我在社会意义上已被冻结了。我的“青春”啊,你被冰封透底──“无穷无尽的精力,浪掷在隐秘的地庐”──除了留下几首小诗,它竟是一无所有!那时,我们本应能成就多少辉煌的业绩呀。

刨除这八年,我今年才二十七岁。

噩耗带来的撕裂性痛苦一般不会超过三天。这三天啊,仿佛整个宇宙都暗了下来,仿佛大地崩陷,仿佛无数条恶虫在心中激战。所谓“滴水不进”、“神智不清”,盖此刻也。大多数行为错乱正是发生在这段危险时期。

但是,这种狂飙式冲击引起的癫乱,不过三天而已。

这时需要古罗马人的美德:坚忍。


1989年9月散篇


1

“我不是喜欢你写的东西,而是喜欢看你写东西时的神态;我不是喜欢你的谈话,而是喜欢听你说话时的声音”。“难道真是如此吗?如果那些东西和谈话真的对你一点吸引力没有甚至招你反感的话,你会喜欢炮制它的神态与传达它的声音吗?”“当然不会的。但我更喜欢那神态与声音。”“哦,我明白了。你是害怕那些东西和谈话了,害怕自己的浅陋与不解被它们给揭露出来,像小溪害怕进入湍流因而完全淹没自己,你也对真正进入这些东西与谈话的主题怀有一种被淹没的恐惧,一种歇斯底里。所以,你便十分狡猾地把有关智慧的问题变成了一个有关爱情的问题。这就是女性的智慧?”“不是这样的。”“那是什么呢?你不喜欢谈话的内容,却喜欢谈话后面的权力!有一天,那些谈话丧失了权力感,你就会抛弃那个谈话者的!”

2

“别人”是作为“外物”而被认识的。尽管,这是些会说话的、甚至可以“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外物。──正如古希腊人把奴隶看作“会说话的工具”,现代人批判了奴隶制度,从此出发,他把“会说话的工具”升格为“会赚钱的股份”。

3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奈,人生最大的骄傲亦莫过于无奈。历史上一切具有震撼力的圣人(中国模式)、先知(希伯莱模式)、哲学家(希腊模式)──都是如此悲哀和如此骄傲的。

人之至境,既不是来自悲哀,也不是来自骄傲;而是得自悲哀与骄傲的交合:悲哀中的骄傲;骄傲中的悲哀!这就是“无为”的古意?

4

现在我终于明了:支持文天祥的肯定是一种深刻(深刻者,“早期印刻”之谓也)的道义性。以他的聪颖、明智及其生存状态上的放达,该深明“死去原知万事空”之理,他何以生命作代价去博得一点死去的虚名?那么,该如何解释“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诸语呢?我以为,那是深刻的道义性在为自己寻求支援意识;而非交易名利的商业行为。

5

亚当·斯密说:“科学是对狂言最好的解毒剂。”但他没有说,科学的狂热和狂言又是如何。

6

男子可以在任何年龄爱上一个有过任何经历的女人,并达到迷狂的程度。女人则不然,她只在内心深处委身给她偶然碰上的第一个男子。不论是爱与恨,或是淡然,这男子便成了她终身的创伤、终身的偶像。

7

被评价为恶德的那些玩艺儿,诸如忘恩负义、得寸进尺、喜新厌旧、投机背叛、不择手段、贪得无厌……实际上在人的文明甚至人类本身诞生之前就存在了。这种生物世界的奥秘,看来不是人和文明所能消灭的。正如枝叶对根部是无能为力的,根部对土壤也是如此。

8

在各种题材中,最难描写的大约就是梦了。而在一切描写梦的艺术形式中,电影这种“综合艺术”大约最为得心应手。但是,再杰出的电影高手也只能表现梦的心境所涌现的情节,却难于表达些情节、景观所据以生成的那个精髓:梦者的心境。这种极度欢快的眼泪,极度压抑的沮丧,极度开朗的傻气,极度睿智的雄思,都是电影艺术永远无法问津的。导演先生,你只善造作,何能传神?

9

互置论。当你对作为角色的某人某事深感不满时,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你的处境与他的处境互置之后,你是否依然对那一角色不满?如果是的,那一角色就是不可原谅的;否则,就是可以原谅的。

在不同的角色之间,实际上是无法进行比较的。例如,有人拿丈夫(或妻子)和情夫(或情妇)作比,就会发生人性剖断上的严重失误。补救的办法是,你把这两个人格所处的角色互置一下,然后再进行比较。于是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事:有人费尽心机和原配仳离而与情人情妇结成婚约,结果发现,后任比前任的表现更差;这并不是有意的欺骗,而是因为角色变了。

10

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最脆弱的,人在脆弱时最容易恋爱。原发性的恋爱与原发性的脆弱相加,是灾难性的。

11

从一个卖弄风骚的老婆子的嘴里吐出来的“美好的”,是令人恶心的。

12

人越老,体验到的恐怖和绝望乃致濒死的感觉也就越多。人因而变得更胆怯、更明智、更富于自制力。

13

人在悲剧中,方能体味悲剧的真韵。否则,人就只能欣赏悲剧而成为观众;而无法通过体验悲剧而进入角色。

14

“中国民运领袖”们并不具有民主主义的暴民所具有的那种蛮勇,而更多自保性与散漫性。所以当危机来临时,就作鸟兽散了。他们缺乏一种真正的责任感,这种牺牲精神原是尼采所谓“主人道德”、“贵族牲征”的标志。而“中国民运领袖”原先“从群众中来”

的一些奴胚,最后也只能“到群众中去”,就像毛泽东们那样。

15

惟有真正的责任感,才能使得好多原先互不相识、飘零四方的人走到一起。在这聚合过程中,他们开始了净化并完成了结构,从而形成一种新的等级制度。又一座人体的金字塔诞生了。


1989年10月1日


1

如果我们偶然生下了一个孩子──我们也就生下了一个自我、一个宇宙、一个中心,以及,一种哲学与艺术、科学与宗教的“本体”。一大段“生活”和一大堆絮之叨叨……

2

“也许世界上最陌生的要算是自己的孩子了。”尽管他由你一手缔造,你却依然无法与之合一。宇宙的向上之路只是分裂,而完善的合一只能在沉沦中获得。舍此之途,勿言合一,就是连合辙也难能可贵。不出大错的合辙不仅困难,而且互相牵制,所以囚禁犯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把他们绑在一起,甚至把犯人和看守铐在一起,也足以造成同样的效果!

3

可怜啊,小宝贝,从一降生,你就被安置在一个木制的栅栏中,人们说,这是为了你的安全,防止你滚落到坚实的大地上。人们说,你还太柔弱,无法好好照顾自己,于是人们便践行天子之位,剥夺了你的主权,而成为不可非议的主宰。可是,要是真的缺失了这么一个对立面,你又在哪里呢?──从人诞生伊始,他就受到这双重性的限制。


1989年10月3日


“妇人之见是庸俗得带有某种卑劣性的;然而,生活却一再证明妇人之见是正确的。”

“不错。但你忘了。正确的妇人之见只是教人如何去适应生活,却无法让人懂得去创造生活!创造是要付出极高代价的,而这,恰是妇人之见所看不到的。”

每一个女人,都是一口井。她无风三尺浪。但与此同时,女人的哲学却是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所以,在战败的民族那里,是靠着女人的屈从获得了种族基因传递的最后机会。而刚正不阿的男子汉,获得生存的机会反而很少很少。

这样的亡国女人不管如何,只要她生下并爱并养育了一个孩子,仿佛就又再度纯洁了。生育仿佛一副洁净剂,使她成为一个新人,为她抹去以往的一切印痕和纠葛,让她拥抱新的意义。……这是因为,作为个人的女人,当她为种族义务还了债务(“生生”)时,她以往的个体性表现便获得了舆论与良心的宽宥。


1989年10月5日


一道波澜壮阔的悲哀;时间的流逝。

一阵刻骨铭心的颤栗:时间的凝止。

近在咫尺却有深刻的距离感,伸手可触,却有飘忽的陌生感──再也没有“家”的感觉了。永恒的流浪者啊。

第一次的分离是很痛苦的,但第二次分离呢?显然,情绪就大不一样了!这和间隔的长短是无关的。比如,一次相处一年,分别时仍很痛苦;但一次相处四个月,分别四个月后再聚首四个月,最后,这第二次分离的痛苦程度就大为减轻了。这就叫做“减震”、“软着陆”……

这是为什么?

显然,最尖锐的痛苦只能有一次。如果不再相见,这痛苦将成为终生的。如果已再相见,则可以勾销了这个痛苦。而第二次的痛苦却由于第一次痛苦的消除,而仿佛也变成了一种已被消除的痛苦。奇妙的人性!第三次、第四次……的分离痛苦更将依次递减。这就是受到物理规约的人性!


1989年10月11日


人生有两个至境,一是道境,一是爱境。道境是无求之极,其心若镜;爱境是有求之极,其心如精。《庄子》之书,道境之书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爱境之书也。中国圣人与波斯圣人,仿佛皆是道人,其实一为道者,一为爱者。

道人必曾有爱,否则无以为道;爱人必将有道,否则无所谓爱。爱者,几近于道矣。道者,由爱蜕之矣。

最奇怪的现象莫过于:人在幸福的时刻极少会去回忆“往日的幸福”,这时,他只全力于抓住手边的新的幸福;人在满足之时也不会依靠回忆来进一步果腹。事实上,人需要通过回忆来满足的时刻,正是他感到饥渴的时刻。……这种脾性就注定了人的记忆中永远充满了不幸感!今昔对比之下的不幸与幸之反差太鲜明了。而说到底,所有幸福感基本上都是当下的、即刻的,它绝少属于记忆的世界。但在高级文化之中,这样的生活却仿佛是微不足道的。


1989年10月21日


残忍性,是人在千万年的进化过程积淀下来的一种本能。从微生物式的渗透力到猿类的恐惧心理等一整套复杂的综合,使人极具攻击性和猜疑心。否则,他便很难对环境(包括同类构成的“人文环境”、“社会关系”等等)获得优势,更遑论支配地位了。这是残忍性的功能。

然而,残忍性本身却也造成了大量的世俗悲剧,往往是“根本没有必要的残忍及其悲剧”。这理所当然会受到一切富于同情心和人道精神的人们的谴责,古来的高级宗教与原始宗教的一个极重大区别,就是对人的残忍性进行抑制而非进行磨砺。所以,文明的人总是赞美高级宗教的理想(崇拜善良)而厌恶原始宗教的理想(崇拜力量)。因为对已获安全保障(尤其从自然领域)的文明社会来说,“过多的残忍性”已是害多于益的过剩资源。弄得不好(应该说“更经常地”)它指向了社会内部的其他成员,加剧冲突。

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成就,是把过剩的“残忍性储备”从针对社会内部的“邻人”转向针对社会外部的“陌生人”。陌生人成为“非人”即不受怜悯的人。于是,文明社会之间的战争与挑衅行为连绵不断,以致成为一种生存需要。

这些战争和挑衅若无高级智慧和特殊幸运而加以控制的话(要想消除是很难的),将愈演愈烈,成为难以忍受的负担;于是,用强力统一各个文明社会就是一项合理的、大家都能接受的选择了。这就是“世界帝国”。

世界帝国把社会间的斗争又变成了社会内的斗争。所以,不论秦还是罗马,在大一统之后不久都爆发了空前严酷的“内战”。这种内战同样难以忍受,但这时已不再有强大的境外之敌可以攻击了。怎么办?世界帝国逐渐走上了一律抑制残忍性的政治道路。但由于世界帝国的一元性和封闭性,结果使自发的、民间的残忍变成了制度化的、官方的残忍,同时还破坏了社会的活力。残忍在哲学中消失了,在生活中却变得更无序、更随机。残忍成了纯负数。

随着文明的日渐巩固和结构化,残忍性越来越成为“不必要的”、“多余的”,以致“负的”。但是,若是没有残忍性,人的生活是否就会变得更幸福一些?我对此怀疑。

被残忍性、破坏性毁掉的那些东西,即使没有被残忍性、破坏性毁掉,也是注定要被其他力量给摧折殆尽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间和死亡,将收拾一切残汤剩菜,将使喜剧成为悲剧,使闹剧的舞台也成为一片荒场。这太可怕了。这比残忍性、破坏性本身要可怕得多。这是完全“无来由的”。如果说那残忍性及其破坏作用毕竟还对人生发生有益的激励的话,这种无来由的宿命和“上帝的旨意”却令人百思不解其奥秘。

这种困扰、疑惑,是人的一切“变态行为”的总原。


1989年11月1日


在人的孤独命运中,打岔与琐事于是成了“人生”的主要内容。细细剥析一下,在我们称之为“快乐”、“事业”甚至“命运”的活动中,也还是调侃式的打岔或严肃认真的琐事,占了主流地位。真的,要是把“价值不大的事”从生活中统统剔除的话,那么人生也就剩下一副骨架和一个大纲了。

在人的危机时刻,对这一点体验尤深。因为这时,一切打岔都终止;因为这时,一切琐事都退居幕后;于是你便发现人生的重要性原来竟是这样狭窄!


1989年11月7日


世界上最难找的东西,就是眼镜。

两个竞争对手之间如果达成了谅解和妥协,它们之间的原有矛盾将会转移到与其他对手竞争的方域中。


11月18日


“1989年:五十天民主”所揭露出来的广泛多层次危机,决不仅仅是政治的危机(更不只是什么“政治体制改革中遇到的麻烦”),而是一个全面的社会危机的初步爆发。这还不仅是一个单纯的社会危机(包括文化危机、道德危机、风俗危机),而是一种深刻的生态危机的初级阶段。

生态危机:环境破坏、资源虚脱、人口杂多、布局混乱、秩序解体、磨擦日烈。所以,稍有风吹草动就导致流血,冲突的不可避免与冲突的残酷性,结成生态危机中的孪生姊妹。

因此,中国自新运动的实际功能不仅是解决政治的、社会体制的遗产,甚至不仅是完成一场久已延宕的社会文化的革命──而是要重新布局中国的生态系统,以便为中国未来一千年间的持久发展打下一个崭新的生态基础!

在我的床头(我就在这里写作)放着一本《悲剧的诞生》,这本不相干,但这书名却仿佛魔咒式地跃入我的眼睛。悲剧的诞生──1989,中国。啊!这是一个怎样的诞生呀。初试锋芒,便夺去了如许的生灵。这不仅是旧的结束,也是新的开始。这开始的规模,预示着未来的深度与广度。

人们常可以发现这么一个奇特现象:每当政治民主运动高涨之际,街头的刑事犯罪反而减少!政治骚乱不仅没有激发刑事罪行,反而抑制了它!《人民日报》在1989年5月间的一篇评论解释说,这是由于爱国民主热情净化了人们的行为、提高了道德感。这解释诚然有它一部分道理,但问题也远远不是这么简单的。

这个问题应分两层来谈。

第一层,对大众或略微品行不端的人,《人民日报》的解释可以成立。

第二层,对惯犯或以犯罪为生的人,此解释无异于说“道德可以当饭吃”。这显然不通。

就第二层而言,较合理的解释为,案犯的罪行休克,实际上类似于一种文化的居民突然移入另一种文化圈时所产生的那种“文化休克”。是暂时的手足无措,是一种以“政治犯罪”顶替刑事犯罪的趣味变化。所以,随着民主的破灭,罪案发生率不仅恢复了还大大上升了。

我这么说,决无贬损“大众民主运动”之意。


(另起一单页)

第六部分

四十二岁游记

(这是写于欧游期间的随感。)


1996年10月4日


每一次飞行,都是一次冒险;每一次祈祷,都是一次信靠。每一次祷告,都会带来一个恩典;每一个恩典,都会深化一次信靠。1996年10月3日我自美国飞往欧洲的航班受到感动:唯有放弃世俗的角斗,方能从注定奴役的命运下解放出来;如果强化这种角斗,只能自愿沦为残忍看客的俘虏。而残忍的观众,正是利用角斗士身上的绝望和卑贱,来赢得自己血腥的娱乐。

英格兰的上空之俯视:龟田。一群绿色乌龟的群集。绵延起伏的龟群国家。相对越南(西贡)上空之俯视:泡在水里的松软蛋糕。半腐烂但富有机的地土。从空中俯瞰英荷之间水域上的船只数目,有日中之间(包括韩、台)之间水域上船只数目的十倍至二十倍。这是否也意味着两端(欧亚大板块)社会之间开发程度的差异?

从空中俯视所获得的印象来看:更人工化的农田园林和更醒目的城镇建筑,荷兰人好像比英国人更倔强,更方形化,更远离自然。这有点生硬、不柔和但又充满自信创作欲和色彩的失调对比。

梵高为什么是荷兰人因而变得可以理解:色彩的刺眼的、不协调的对比、夸张,和几乎让人感到在不断浪费中的人为努力。但毕竟,即使荷兰也没有那么多“红毛”番。


1996年10月10日


会议即将结束并离开荷兰。还没有买到值得纪念的礼物。刚才我向上帝忏悔几天来充满罪性的发言,并在街边记录自己的感动,分享这在基督里的平安、满足、喜悦,并把荣耀归于我们的主。愿父上帝保守我们大家,直到世界的末了。阿们。

在阿姆斯特丹机场游荡十余小时,并录下数千字所思所想的笔记。回顾二十天(10月4日─10月24日)来的种种情境,深觉:没有,是遗憾;有过,是失落。而没有与有过之间的期待,则是紧张。这样的过程有意义吗?有“犯罪”的意义,而不是“灵魂”的意义。但人能不犯罪吗?不能?所以,犯罪便是人生的极致。


1996年10月11日


侵略性使人年轻,国家与文明也是如此;失去侵略势头的文明,不仅顿失光彩,而且颓然老矣。不同的国家,无情的草木生长得都不一样,有的盛,有的衰。所谓“衰草连天”之地,必属内忧外患之国。这里面除了可见的、技术上的原因如人为的破坏与人工的修葺等区别外;不可见的“人气”也至关重要,如果暴戾之气也会摧残草木生长的势头。在这种意义上,一个草木凋零的中国,不可能属于上帝而只能属于魔鬼。

旅行的目的不同于徜徉山水:前者是为了解人与社会、文明;后者是体验自然与神。

但即使在旅行中,我也常有这样的感动:主啊,你如此宠爱我,我何以回报?兴奋中夹杂着不安,但转念一想,我已经属于你,并在你里面得平安。在人生尽头,我终于看见你,并下跪口称耶稣基督是主,并把荣耀归于父上帝。


1996年10月12日


我时常想:1950年代以来被批判斗争的中国人如果不是要超强的政治威权下,而只是在内心的忏悔中忍耐这些苦待;那将是一种多么深刻的人间美德的觉醒啊。但这可能吗?

我时常想,如果1930年代以来常被劫夺、羞辱的中国人非以德报怨或以直报怨的态度,也非以“君子不与小人斗,男人不与女人斗”的态度;而是以先知的教导(如以赛亚)“他在剪毛人的手下,也是不开口”或主耶稣的期待“要拿的,就给他,打你这边脸的,把那边脸也伸过去”──来对待造反的穷人,并主动舍弃自己的财富亦如耶稣基督的教导……那么现在的中国将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社会,一个美得让人流泪而不是丑得让人吐血的社会。

感谢主能让我来到卢浮宫,看到以前没有看到的许多东西。然后我才能知道:这些都是尘土,是转瞬即逝的。只有主是超乎万名之上的名;是超乎一切有形之体的无形之灵。奉耶稣基督的名,我们虽然也可以获得尘世中的一切,但却永不留连、执着于此,而是忘掉一切,继续前进。阿们。

卢浮宫,像是一座庞大的石建的四合院。竟与周边的建筑齐平;因而缺乏主权的神秘感,难怪法国平民会把卢浮宫的主人送上断头台。相反,中国的皇室则相当于欧洲王宫与教堂的相加。具有崇拜要素,构成向上膜拜的引力场。

只有看过法国的乡村,才能理解米勒的画;正如只有到过荷兰,才能知道梵高的绘画不仅是个人的生活,也是民族精神的写照。

作为拉丁人与顿人的杂种,其文化与社会像其人,有特殊的秀气,兼得拉丁人的放纵与条顿的精密,而自成一体。

在这些所谓的“基督教国家”中(如荷兰、比利时、法国、西班牙,也许还包括我即将前往的德国),我很少还能感到基督精神的活动。和基督有关的事物,主要是作为遗迹甚至被当作售卖品来处理的。人们态度毫无高贵之象,使人怀疑这些国家就在不久之前的一二百年还是“贵族的封建领地”。

看维克多·雨果的故居,觉得事情十分荒唐:距离我们如此陌生的人与事物、环境(姑且不说如此遥远),所写出的作品,我们竟然可以“读懂”?亲临其故居,方知我们小时候并未读懂,而且终我一生也不可能懂;有的只不过是猜度罢了。这就是作品与读者的关系?看维克多·雨果的故居,觉出名人死后也不得安宁。其寝室门户洞开,任人参访,无论何等白痴,只要花上九个法郎,就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也可见出上帝的公平:名士、名人,名大功大过亦大,死后遭到种种亵玩、议论,也就在所不免。世上无一处王陵终得保全,其要素亦在于此。我在埃菲尔铁塔上“眺望”拿破仑的“金顶”墓,想到有一天这里也会和居鲁士大帝的陵墓一样荒凉,不禁兴趣索然了。巴黎终将沦为废墟!


1996年10月13日


法国──西班牙边界上的景观:法国南部的有些地方,可能比西班牙北部还要贫穷,就其建筑一目了然,但尽管如此,所谓更优雅的“法国风格”,还是顽强地冒出头来。尽管其人种,在边界两边其实判别不大。

西班牙大城巴塞罗那山上的景观……大雨磅礴……教堂的雄伟……冒充银制的圣母圣子龛多么精美,令人叫绝……与此形成反照的是,在巴塞罗那闹市区,人们在麦当劳店里用膳过后,竟扬长而去,要留待下一位顾客或服务员来收拾残局。西班牙人终究还是缺乏教养。


1996年10月14日


主啊,我现在出发前往德国,求主保守我一路平安,愿主的荣耀在我们中间,充盈,直到世界的末了。愿耶稣基督的圣名,永远充满我们的思想,阿们。


1996年10月15日


在德国人达到一定比例的地方,就出奇地安静,在这方面,德国人比较表里如一,不像日本人,在其国内像乌龟一样压抑,到了国外就肆无忌惮。尽管,德国人的目光经常冷酷锐利,好像对人很不友善,使人觉得这是一群木偶。但是当你反过去同样盯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慌乱地把目光移到一边,假装没有看你。

为什么德国曾经产生过那么众多的精神人物及其高昂的精神活动?因为那个社会太压抑、太封闭,人与人之间太隔膜了!窒息的人生只能通过偏执得近乎疯狂的精神冲动来缓解,否则,人的感情何以宣泄、平衡?

在柏林市内的夏洛特宫中,我找出普鲁士王腓特烈的像,并对业已作古两百多年的他说:伟大的君王,我们要学习你,在任何逆境下都要不遗余力地振兴祖国。我们不要你的王宫,而要你的精神。在你忧郁而柔和的眼神中,闪灼出民族的欢乐与刚毅。


1996年10月17日


柏林充满了一种边塞风格的野性。这和莱茵区的相对文雅,巴伐利亚的秀气,都是不和谐的。在一体化的程度上,应该说,德国人不及日本人那么显著。所以它在战后可以道歉,而在战时需要比日本更为强制性的意识形态来进行动员。在这方面,中国比德国同质性更低落,所以才会采用更为极端的动员手段。

纳粹的骷髅标志,有其天主教的背景。如基督受难像足下的白色骷髅,虽然受到十字架的征服、镇压、但最终爬上了党卫军的臂膀,成为“基督教徒”而不是基督徒的象征符号。


1996年10月18日


孤身一人流窜于欧洲几个王庭之间──卢浮宫及凡尔赛堪称雍容华贵;夏洛腾及波茨坦堪称精致俊逸;巴伐利亚王的慕尼黑“城堡”,则自然宽广。而波茨坦王的“王宫”很像军事贵族(容克)的边塞行营,二战,是他们的黄昏。

巴黎象征性强,慕尼黑装饰性强,柏林功能性强。慕尼黑,城堡式的;柏林,行宫式的;巴黎,宫廷式的;越往东方,街道越宽,表明公共权力越益扩大。到巴伐利亚,特能体会希特勒进占柏林后激发起来的世界性野心,该是那些拥有柏林传统的容克。

活着,就是要运动,身体的运动和精神的运动。

然而,在属世的偶然性,任何动人的努力、辉煌的成就(哪怕是建立庞大的教堂),也体现不了上帝的荣耀,只能格外体现出人的罪。例如,希腊诸神以致近代欧洲诸神(从胜利女神到自由女神),都是属世的魔鬼而非属灵的天使。

城市本身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大的博物馆。虽然它活着,但实际上是死的。正如广告,是夸张人的罪性的艺术,虽然它的能动,实际上是被动的,被利润决定的。

而旅行,就是刚刚熟悉一个地方,就放弃这个地方。正如爱情,就是刚刚熟悉一个人,就厌倦这个人。凡此,都是由人的罪性智慧所规定的。


1996年10月19日


百闻不如一见。五天的德国之行,使二十年来我对德国的尊敬付之东流。什么德国的效率、精密,基本上是扯淡。其国际化程度之低令人匪夷所思,德国社会主要还是地方性的,要这样的民族来领导世界,其是强人所难。在德国,好像进入了卡夫卡的城堡,根本找不到出口的标志;也对尼采揭露德国的无文化,有了切肤之痛的认知……

这是一个由西德、东德、北德拼凑起来的杂种国家,人种混乱显而易见,就是在所谓的纯种的日耳曼人中间!各地的民风与种族也一样“多元化”。所谓“德国风格”只有一点共性:迟钝、自以为是。这样的民族在下一世纪的信息战中的落伍以致败北,将指日可待。

德国,哪有什么金发碧眼的猛兽?德国女人还需要回到厨房去?不必。她们即使裸体走上大街,都十分安全。尼采所谓的“母牛”,肯定以此为蓝本。在这一点上,巴伐利亚也许则有点例外。所以,希特勒1942年科冬天在狼穴,曾回忆慕尼黑时代的美女?失去了上帝的人们是多么可怜啊。

命运使德国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为难。这是为什么?我现在并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破除了我对德国富有效率的想象,这也许倒会意义深远。


1996年10月20日


瑞典直到十九世纪还像中国二十世纪末一样虐待甚至杀害婴儿?他们的基督教精神哪里去了?他们的人文主义呢?他们的优良教养呢?──都被人的罪性和生存压力综合成为“罪行”掩盖、压抑甚至取消了。

但现在,欧洲尤其是西欧国家正在趋同,通过无战的和平兼并,夕阳般的恬静笼罩大地,人们都像被阉割的宠物般温驯尤其是男人们,只有那些四处流窜的外来移民尤其是有色移民还有热情。也许将来的人会说,这就是失去信靠上帝的惩罚。

西方人的业报:他们焚灭炸毁圆明园,不仅为满清断了气数,自己也就此兽性大发,不可收拾──从克里米亚战争到德国统一的三个战役,一直打到两次世界大战,终于败露其假文明、真“人性”的面目。西方人自己的良心,也被这样的罪行所瘫痪,从此,“西方软蛋了”。

西方人的软蛋性(如美国和南非的白人对黑人的节节败退,西方人开始怀疑西方中心主义,以及他们现在对前殖民地的慈善和援助),是由于他们以前犯罪太多,以致力不从心,跌入虚脱、内疚的历史低谷;而不是由于他们的人性忽然变好了。因为这样的变好,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各民族凡有血气者,莫不如此。

被焚灭炸毁的圆明园,成了中华民族的一个超然悬念。随着时间的流易,这个悬念和对圆明园的“回忆录”会愈益扩张,直到变成一个新的蓝图,一系列新的行动,和一往无前的落实、凝固。


1996年10月21日


在欧洲,我时时会想起日本鬼怒川的峥嵘红叶,翘楚之间,仿佛镶嵌在蓝天的红宝石,那是生命的美与终极的挣扎……试问生命:你有意义吗?如果不是归在上帝的荣耀里,如果不能见证基督的恩。

在这种意义上,旅行实在是一种极好的隐居。因为它让人看清楚了人生的虚无。


(另起一单页)

后记


先知以利沙为叙利亚将军乃曼医治麻风病,却不让病人近前见面,因为这违反犹太人关于洁净的律法。这使我突然想到圣子耶稣医治麻疯病人,亲手触摸他,是多么巨大的恩典:“有一回耶稣在一个城里,有人满身长了大麻疯,看见他就俯伏在地,求他说,主若肯,必能叫我洁净了。耶稣伸手摸他说,我肯,你洁净了吧。大麻疯立刻就离了他的身。耶稣嘱咐他,你切不可告诉人。只要去把身体给祭司察看,又要为你得了洁净,照摩西所吩咐的,献上礼物对众人作证据。但耶稣的名声越发传扬出去。有极多的人聚集来听道,也指望医治他们的病。耶稣却退到旷野去祷告。”(《路加福音》第五章12—16节)从人间角度看,耶稣的爱不怕传染病;从神秘角度看,耶稣的爱打破了古代的禁忌。耶稣这样奋不顾身的爱,引起了犹太人的恐惧和仇视,因此千方百计要杀害主。主为医治我们,不惜触犯禁忌,授人以柄,直到面对十字架的苦难……主的风范使我泪流满面。

于是我向主祷告说:我的母亲是一个遗腹女,从小就失去父亲,但主还赐给她五个孩子,其中有三个儿子活了下来,其中一个最小的就是我。如果没有前面的夭折,我可能没有出生的机会。我觉得自己有些义务,要为不幸夭折或有幸早进天国的人们,活出一点人的尊严来。这个世界上本来不应该有我的。1937年我的母亲从湖北撤退到重庆,我的父亲从上海撤退到重庆,他和她如此偶然地相识,我的出生就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了。我的父母在1940年代的重庆,几次差一点被日本飞机炸死,后来又饱受布尔什维克的压榨,我觉得自己大难不死,有一种义务为他们说出他们没有能够说出来的话。我的一生多经磨难,但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搭救我,并推动我前往一个宿命之地,让我最终能够感受主的荣光。在主面前,我是一个罪人,但主没有嫌弃我,主的荣光在律法之上。求主摸摸我,求主洁净我,求主赐我勇气和福气,能够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追随主到各各他。

(各各他,Golgatha,意思是“髑髅地”,在耶路撒冷西北郊。福音书记载,神的儿子耶稣基督被罗马巡抚彼拉多判为死刑,在此钉于十字架上,为我们彰显了他的大爱。“各各他”和十字架都是耶稣基督被害的标志。)


(另起一单页)


书名

思想的辐射

(写在纸上的独白)

 Thoughts that Radiate (Monologues on Paper) (以上用斜体)


作者

谢选骏

Xie Xuanjun


出版发行者

Lulu Press, Inc.


地址

3101 Hillsborough St.

Raleigh, NC 27607-5436

USA


免费电话

1-888-265-2129


国际统一书号

ISBN: 


2016年6月第一版

June 2016 First Edition


谢选骏全集第五十二卷

Complete Works of Xie, Xuanjun 

Volume L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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